容隐实在是不喜欢对着这少年,跟他心上之人一模一样的一双眼,却总带着种寂寞刀锋冷的俊,如冰在刀,像看得透世间的一切,让他有种无可遁形的不自在。
本来每次想及往事,他都会莫名烦躁,最近因常看到无情,更是郁闷,得努力抵制心中的焦躁,尽量带着谦恭地笑容走近揖道,“少主。”他目光扫过石桌上打开的红木条盒,正是自己交给无情的那个。
无情静默,若有所思的一双眼看向容隐,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般带着些了然,容隐快被这双眼看得有些窝火时,无情移开目光,从膝上拿起半掩的画卷,在石桌上慢慢铺开,“我一直在看这画。”他静静看着画中的两个人,“看得久了,倒是越看越觉得奇怪了。”他秀雅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穆王夫妇的肖像画,“我三师弟一看此画也断定我是这两人的孩子,我居京城多年,常在禁宫内行走,怎的不见有人对我的身世发出疑问?”
容隐勉力笑笑,依礼拜过,也在石桌边坐下,“少主容貌多似王妃。王妃父亲乃封疆大吏,常驻边关,王妃入京即为太子妃,贤淑德惠,深居简出,不久后又孕有少主,在东宫内都甚少走动,见的人也不多。少主未及满岁,宫内剧变,王妃即随王爷去了三同,不久后病逝。之后太子登基,王妃家那边也失了势,加之人丁不旺,渐见没落,王妃的样貌被人慢慢遗忘,倒也不奇怪。”
“可是容总管还记得。”无情盯着容隐,“你一眼就认出我。你说过,我的脸很特别。”
容隐道,“少主说你师弟一看画像都知道你与穆王夫妇的关系,况且我这个一直在穆王身边的下人。二十年来,王爷一直拿着这画像睹貌思人,念叨着少主,我心里自然会更留意些。”
无情将画轴轻扔在石桌上,道,“二十年?只是念叨,却从来不曾找过我。”
容隐叹道,“怪只怪小人办事不力,王爷时时怪责,我也深知自罪。”
无情不语,容隐知他心中起疑,便又道,“世子勿需多疑。我今请世子犒军,并非是意图加害,而是为着一个关键——二十年前,世子被抱走的当日,还有另一件惊动天下的大事。”
无情道,“什么大事?”
容隐道,“小鞋诏,先帝亲拟的,一封写明穆王之弟端王百年后,由穆王之子赵奕继承大统的诏书。那诏书藏在世子婴儿鞋的夹层,当年被甄秀衣一起带出了皇宫。这之后,到底成亭田是不是交给了诸葛正我,又或者是杀手灭门成家时拿走……”
无情截道,“杀手不是容先生的人么?”
容隐否认道,“自然不是!”他沉声道,“二十年间,我只当是成亭田在抚养少主,才会作了那泼墨图要寻他下落。”
无情点头道,“是了,若杀手是出自你的授意,你自然会知道当年的盛家灭门案,也不会再寻成亭田。”
容隐恼道,“成亭田是我的结义兄弟,我怎么会派人灭他满门!”
无情看着他道,“原来如此。你对我好,是为着成亭田的面子。”他唇角微微上扬,“我总觉得容总管的态度对我有些游移——你言语中辱我、奚落我,倒不奇怪,我早猜到我的样貌必定勾到你的伤心之事。但你为我治病开药方,我倒一直没想透,原来是你念及我曾是成亭田的养子,给些照顾。”
容隐想反驳两句,却见这人渐渐扬起一个笑容,眼睛亮晃晃,水漾漾,实在是像极了某人,便一时语塞,只得一声叹息。
“若当时你在我身边长大,我绝不会让你受苦的。”容隐看着无情的双腿说道。无情眉一皱,蓦地扬手,容隐伸手夹住他射出的柳叶刃,叹息更深,“奕儿,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后究竟是好、不好。我想慢慢告诉你,却又怕时日无多——我只应承你,待明日天下皆知你便是二十年前失踪的穆王世子后,我便知无不言。”
无情道,“你所说的我必须先犒军才能见穆王的关键,究竟是什么?是那小鞋诏?还是你怕我见过穆王后便不能认父?”
容隐苦笑,“说是小鞋诏也行,说是父子相见不是什么好事也行……至少,对于穆王来说,一点都不是什么好事。”
无情道,“那就是说我这个儿子,对于穆王来说,认了只是个麻烦,还不如继续再扔在一遍不管不问的好。”
容隐皱眉道,“少主为人之子,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我知世子突然得知身世,会有些惊愕——却绝不该怀疑王爷!王爷视世子如同掌中珍宝,日以继夜的思之念之。世子不说尽孝承欢,至少也不该对王爷生疑。”
无情手扶轮椅,提高了声音道,“那我到底是不是穆王的麻烦,就该让穆王来决定!容总管敢不敢这就带我去见穆王?还是,”他冷笑道,“穆王如今是死是活无人知晓,受你控制,被你要挟,你存着私念,容不得我们父子相认?”
容隐怒起,掌中蓄力,无情一拨机括,轮椅连退几步,再扬手扯出折扇在手,警惕地看着容隐。
对峙间,却听有人大叫“容总管”飞纵而来,正是稍早被派出去联络的唐世英。他见到容隐和无情,如见到救命稻草般喜形于色,连扑带爬的滚将过来,连跑还边喊,“少主救我!”
无情眉头一皱,看清是冷血正在追他,面色更是不豫,折扇一摆,两颗丧门钉“突”地钉入唐世英的双膝间,唐世英没料到无情出手,被打了个正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冷血正好赶上,剑尖一转,剑把“啪啪”两下拍了他的要|茓,又飞起一脚,将唐世英踢到了路边。
容隐深吸一口气,勉强笑笑,对无情拱手道,“少主看谁不高兴,只管惩治就是。我穆王府的一切均是穆王的,便也是少主的。龙纹佩为信物已在少主手中,待容某让世子与王爷相见,世子那时再要怀疑容某,我也无话可说。”
无情点头,待容隐拂袖而去,才瞪一眼冷血,招手叫来家仆:“把唐世英押去三同府衙,就说他是刑部重犯,现押解归案。”
冷血道,“这人今天又在外犯了案,”他扔给家仆一个纸包,“他正准备往人家水井中投药时被我发现,你当证物一并呈上去。”
家仆依言而行,无情却深吸了口气,强压怒意道,“你怎么又跟他动了手?”
冷血看着家仆把唐世英拖走,才走过来道,“总不能看着他害人不管吧。这种人损人不利己,留在外面总不好。”
无情恼怒地看着冷血的手掌上未及愈合又扯开裂的伤口,想不管他,到底又不忍心,扯了他的手仔细查看一番——冷血怔了怔,转而一笑,正想说话,却瞟见石桌上的画卷——他一愣,脱口而出:“这个……是师兄你的父母吗?”
无情一笑,道,“正是。”他拿起画卷,摊平整了给冷血看,“这是穆王与王妃的画像。”
冷血定睛看去,画像上的穆王妃明眸善睐,花容月貌,五官跟无情像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似的,而穆王爷则眉开眼笑,眼间带着浅浅的幸福意味。看看画像,再看看大师兄,冷血说,“真像……”
“嗯?”
“师兄跟王妃长得真像……”冷血喃喃地说道,无情心中一动,知冷血是想起了他自己的身世,原本在给冷血整着绷带的手放了下来,“长得像又如何,二十年不顾不问,我仍是个孤儿。”他冷漠说道,“我跟你还是没什么不同的。”
冷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丝毫不掩饰他的热情。无情有点不自在地挺直背脊,皱眉道,“明日演武之时,你替我做件事。”
冷血一愣,“什么事?”
无情沉吟着慢慢说道,“容隐不让我与穆王相见,我怀疑与我生母有关——容隐对我的态度爱恨交织,我本想不出是为什么,但照他的说法,倒像他与穆王妃有过什么瓜葛,”无情迟疑地摇摇头,“如果这样看来,穆王凶多吉少,只怕这么多年来,穆王已成容隐的傀儡,身不由己了。”
冷血认真的听着,Сhā话道,“大师兄怀疑想起兵的人不是穆王,而是容隐?”
无情料他不弄个清楚便不会罢休,而明日又实在需要他帮忙,思量权衡了下,便点了头解释道,“明日,容隐说会安排穆王与我相见,你先去演武场埋伏,若穆王不出现也罢,若他现身,”他停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你就刺他一剑!”
冷血道,“刺他?”
无情道,“你以为你能刺得中他?”
冷血不服气地说,“你是不是要我刺中他?”言下之意,只要他开口,他便真能刺得到。
无情道,“穆王若真现身,容隐及众家将肯定是在的,你近身都困难。另外,我的目的也不是要你刺中他,我只是想要场面混乱,我才能救穆王脱离容隐的控制。”他停了停,又说,“你也不需全力进攻,只用攻一剑即可,一剑之后即退,不要被容隐伤到。”
“退?”冷血提高了声调。
无情瞪他一眼道,“你不听我的话了?”
冷血恼道,“我不听!你让我退,你自己怎么办?你说要救穆王脱困,容隐的武功比你我加起来都强!”
无情愣了愣,道,“我总会比你有办法!”
冷血道,“你说说你是什么办法?”
无情又愣了愣,恼火的扬手,冷血却抢在那暗器发出前握住他的手,俯下身去,“跟我走,大师兄。”冷血看着他眼说道,“只要你离开穆王府,明日演武便不会改变现在的局面,你也不会有危险,容隐需要你,自然会去找你,离开三同,我们总还有些朋友可以帮忙,那时,再说救穆王的事情,也不迟啊。”
无情摇头道,“你不懂,容隐并不需要我,即使没有我,他照样可以找另一个人充当世子,接替穆王的权势,满足他的野心。”
冷血道,“那我去代替你。”
无情失笑道,“你代替我?只怕容隐不会答应。”
冷血站起来坚定道,“那我现在去找他。”
无情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太重,冷血只觉得被他抓得一疼,心也被他抓紧似的疼起来。
“我是穆王亲子,容隐是不会伤我的。”无情道,紧紧的抓着冷血的手臂,“而且,小凌,我也想见见我亲生父亲。”他放柔了声音,“若你是我,你会如何?”
冷血怔怔地看着他,心有点软,仍坚定地说,“你现在若不走,明日演武之后,便没机会脱身了。”
无情反问道,“我现在若走,便能脱身?”他看一眼冷血,“我答应你,明日绝不贸然出手,只待你一击之后,我再见机行事,如何?”
冷血犹豫着,无情再说道,“三同一事,总是要了结的。若明天能见分晓,何必要拖到几日后,我只怕,穆王凶多吉少,经不得拖了……”
“好吧,我听你的。”冷血道,“你不要见机行事了,我去扰乱场面,我去救穆王。”他认真地看着无情,“我听你的,今天不强要你走,你也听我的,明天让我去帮你做这件事情。”
无情的眼睫轻闪一闪,想了想,才说,“好。”
冷血呼出一口长气,俯下身,伸手握住无情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可记住,你还有件东西在我那里!若明天你出手,我们的约定就不算数了!”
无情似想起了某件好玩的事情,忍笑点头,“好。”
冷血也微笑了,手放开他的肩膀,慢慢起身,却又猛地俯下身去,深深地吻上他的唇。
远远的,容隐站在回廊下,阳光轻洒,照得桃花粉嫩微微泛明砂,满园春色下的两个少年,说了多久话,他也站了多久。虽然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也极有兴致的眺望了这些时候。在两个身影渐叠成一个时——容隐想到自己当年,若有冷血一半的勇敢,也许这二十年光阴就不会虚度——他摇摇头,转身离去了。
[第二十七章]
又过一日。
今天是三同之主穆王爷的大日子。
三同城坊中,东西市,早早便挂了免市的牌子,百姓们涌上街头,等着看每年的大阵仗、大热闹——听说今年有圣上亲派的演武,想来场面会不同往年,更加的大阵仗、大热闹。
禁军营地中,铁手重重地踏进诸葛先生的营帐,眼睛有点红,他昨夜一直等着消息,只等哪个城门的哨雀发现寻踪粉的踪迹飞回来——却是一夜无眠。难道计划有变?还是小师弟发现了玉佩上的花招?他皱着眉头想得入神,走进去领了令箭,却忘了行礼便又掀帘走了出去。
诸葛一愣,与舒无戏相视无言。
穆王府中,无情正瞅着挂着的礼服出神,那是一套王孙常备的黑色锦服,四边皆用金线绞着盘云祥瑞纹,无比华丽。他想得太久,以至于旁边垂手站立的侍女忍不住轻声喊道,“少主……”无情慢慢转头看了她一眼,下定了决心,对她说道,“夏湖县送来的熏香还有没有?拿过来给我。”侍女点头碎步出门,无情定定地看着礼服,轻叹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这哪里是世子的礼服……”他手指轻轻划过那镶着银丝的衣襟,“你真是迫不及待地要推我到那个位置啊……”
三同城校场中,冷血就像一个普通的路人一样,坐在路边用力地啃着干馍,剑眉星目专心致志地四周看了一遭,末了,站起来袖子一抹嘴,闪身遁入了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之中。
穆王府外,容隐静静地站在马车边,半眯着眼睛注视着湛蓝的天空,喃喃自语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啊。”
天气是真不错,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春天的阳光并不炽热,暖暖的带点儿风吹来,爽朗而通透。
只因各怀心事,却没几个人会去注意这好天气。
倒是无情推着轮椅慢慢走到阳光下时,背脊冒汗稍稍有些泛凉。黑色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的白,眼睛愈发的亮。
“少主,”容隐走过去一揖,恭敬地伸手将无情侧腰上的龙纹佩往前面移一移,系在当中偏右的位置上,让人一眼就看得到。
无情抬眼看向远方,“你还称我少主?”
容隐一笑,“也对,少主既然愿意穿上这套穆王的朝服,自然是应允了为我三同之主。”他一拜,“王爷。”
无情冷冷扫他一眼,“九州暗布的内线以何为号?”
“全歼禁军后,自然会用商定的烽火告之九州。”容隐道。
无情微一点头,推着燕窝慢慢进入特制的马车。待仆人放下垂帘,他慢慢松开似无意握起的拳头,伸手理了理朝服稍乱的下摆,虽然质料还算不错,但终究不是他穿惯的衣服,简直是连味道都不对。
事情好像被不可知的因素推着,在向无情也不知道的方向发展着。
好在,他确实还是有些办法来对付这种局面的。
那就是,坚持下去!
——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即使现在整个事情都在朝他计划外偏移,而且渐行渐远,但他仍然坚信,只要够专注,锲而不舍,事情仍然会回到他计划的轨道上来。
他一向不认为自己幸运。
所以,他便必须对自己的能力格外有信心。
相信他自己能创造幸运。
容隐站在王府门口看着车队走远,命人牵了马过来,飞身上马嘱咐道,“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了别院。”见仆人答诺,容隐狠抽了一鞭子,急不可耐地朝三同城外驰去。
穆王府的车队声势浩大地前进着,沿途欢呼声此起彼伏,气氛热烈至极,壮观至极。
铁手勒马停驻在校场的外面,远远地看着穆王府的车队,因是庆典穿着朝服,他那双令人不安的手套束在腰上,眺望着,却看不到车队的尽头,更找不到令他挂心的人。
在一片喧嚣中,铁手眼尖地发现另一个他想见的人,飞快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扔给左近的舒无戏,“我去去就来。”话音未落,他已经蹿入人群中拨开欢乐的人们,身上本来嫌束缚的朝服这时却管了用,被他推掇的人群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红色,便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你昨天去哪里了!”铁手提一口气上前几步,伸手用力扣住冷血的肩膀,狠狠的问道。“他呢?”
冷血给铁手递了给眼色,挣开他的手带路避开热闹的人群和正缓缓而来的车队,一直走到僻静的某个房屋后才说道,“他有计划,我要帮他。”
“计划?”铁手怒斥道,“今天演武之后朝中遍闻他到底是什么人,他还能计划什么?”他用力推了冷血一把,“螳臂挡车,危莫甚焉!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冷血抬眼,“我没脑子,所以我能在他身边。”
铁手气极的抓住冷血的胳膊,正欲说话,却看到他手掌上缠的绷带布料无比眼熟,想得清楚,他心里又泛起了不知何起的怪滋味,狠狠地加了手劲。冷血一皱眉,空着的手反身一抽剑,虚砍一下挣脱铁手的手。
“你弄错了,要造反的人不是穆王,是容隐。”冷血道,“要救穆王,所以大师兄不能走。”
铁手愣了愣,仍道,“不管要造反是谁,他总是不能搅和进去的!”
冷血道,“你又不是孤儿,自然不知道生身父母的重要。”铁手被他一句话堵住,冷血回手把剑Сhā在腰带上,“我会去找机会佯刺穆王,再带穆王脱险。你若不死心,只管去找他,看他是愿意跟着你去见世叔,还是追赶我救他父亲。”简单几句话说完,冷血便提气欲行。
铁手又一把抓紧冷血的胳膊,简直是咬牙切齿,“你——!你以为你可以从千军万马之中带走三同之主?”
“我为什么不可以?”冷血冷冷说,“我扰乱会场,容隐的计划也会要推延,大师兄答应我绝不出手,掳人也好,作乱也罢,都与他无关,他很安全。”
铁手怒道,“他若按捺不住出了手,又怎样?别忘了他轻功已被我封住,若生变故,他根本逃不了!”
冷血笑笑,怀里拿出那块玉佩对铁手摇一摇,又收起,“他不会的。”
因为,我们很久前便许诺过了。
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他撇下铁手,飞身而去。铁手还被冷血临时前那股子得意而又自满的表情惊得怔了怔,对于大师兄,冷血哪来的这股子自信?
春风拂起,无人偏巷中卷起一阵碎花,打着旋儿飘上天空,又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拂过三同城门口挂着地“哗啦啦”作响的飘飘彩旗。
追命抬头望了一眼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彩旗,心烦意乱地下马松开马僵,任那匹不知道从哪个驿站抢来的马儿自行去找路回家。不断推掇着那些进城的百姓,追命拼命向前面挤去,惹得人不断有人叫骂:“着什么急!都是要进去观礼的!偏生你不凡,得拨尖儿地进去!”
追命心里一横,身形一闪,轻踏几步,便跃过排队等放行的人群,冲到最前面,拿出平乱玦一亮,便闪过惊愕的守备军官,一路疾行,向穆王府赶去。
行至半程,冷不防一匹骏马驰过,与马上之人打了个照面,追命便气不打一处来,转身疾驰几步,双脚一蹬,“啪啪”就是几脚,疾如闪电,容隐招架不及,只好飞身下马,进招防备,与追命互拆十余招,向后一跃,退出战圈。
“原来是追捕头!”容隐正待有礼的打招呼,追命双腿又至。
容隐只好纵身跃起,也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软剑,冷刃挥动,迸射出夺目的凶光,追命腿法极快,每一次利刃挥动的空隙,他都能见缝Сhā针的踢过去容隐的空门。于是乎,容隐越打越火大,终于手上使出真本事,内力灌入刀法中,暂时将追命迫开,大喝道:“我顾着少主的面子不与你计较,你不要欺人太甚!”
追命回想无情故意拿给他看的那幅穆王夫妇画像,心里更加酸楚,咬牙道,“我欺你?我大师兄那样骄傲之人,怎会听从他人安排?他自己的事情,从来都是一力担当,若别人帮了他,反倒是辱他。他又怎么会甘愿留在穆王府,拿了你的龙纹佩,听你的话去做什么三同之主!定是你以他亲近之人相挟,逼他不得不听命于你!”
可恨的是自己终究不够懂他,看着穆王画像时,只想到他若是封疆郡王,自己这个潦倒汉子,又哪里再有什么立场去说“让他幸福”,心头自卑,便被他唬弄了去。若非情丝纠缠时,得渔家姑娘点醒,怕是现在已落寂于山水间,置他一人于险境中。
容隐有点迷惑地微皱起眉头,“追捕头的意思是……我挟持了少主亲近之人,逼他去做穆王?”他下意识地看向演武的校场方向,“他不是要报仇吗?我将整个三同之力全数交于他手中,他想做什么都不是问题啊……”
追命狠狠啐道,“我大师兄才华过人,何需别人帮助?不是你威胁他,让他留在穆王府中,做你野心的棋子吗?”
容隐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他一脸不解地摇头,“我的野心又怎么会需要他?我又能挟持谁?”他瞅了追命一眼,“冷捕头是自愿留在少主身边,跟我可没关系。”
“冷血还在大师兄身边?”追命一惊,不好的预感简直是扑面而来。他顾不上再指责容隐,“大师兄现在何处?”
不对,冷血不应该再留下。别的不能肯定,但追命能肯定,无情的计划中,应该是没有冷血才对!
容隐只觉得脑中思如乱麻,混成了一团,想要理个头绪出来,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模模糊糊的有了个想法,又实在是想不真切,只不过——无情并不想起兵报仇?
那他今日为何换上穆王衣服,去演武场犒赏三军?
“……穆王如今是死是活无人知晓,受你控制,被你要挟……”
“……你为我治病开药方,我倒一直没想透,原来是你念及我曾是成亭田的养子,给些照顾……”
“……你暗调兵马,密令内应,准备在三同起兵……”
再想一遍无情说过的话——事情好像走进了一个谁也没预料到的死胡同里面——容隐猛地醒悟道,“糟糕!少主误会了!”
追命一怔,容隐那一脸又惊又躁的表情不像是装的。
“少主在演武场,我只道他答允我登穆王之位,是因他的怨气……”容隐摇头,不紧要的话不再浪费时间,他表情肃穆地对追命说道,“你快去拦阻他登位,只跟他说,穆王现在安全的在别院中,我并非要天下,我只是要与穆王一同归隐江湖罢了,他便会懂。”
追命还待细想下这番话,容隐已经一推他,怒道,“快去!他若以为穆王被我要挟,必不是真心想登穆王之位,今日演武会变成什么样子,凶多吉少!”
追命只觉得心头一寒,“凶多吉少”四个字让他不多想,一纵身,发力狂奔。
容隐深吸一口气,也舍马匹而用轻功疾驰,却是冲去城门方向,人流仍是川流不息般涌进城中,人人兴高采烈,容隐见城门堵得厉害,不愿再耽搁,急冲而上,攀上城头,威严地对莫名其妙的守将一挥手,示意不必惊慌,足下轻点又跃下城墙,几次腾跃冲进城外的烽火台——见哨兵正欲点燃烽火,急中生智空劈数掌,将火把震熄。
“不用再点了!”容隐负手站立,清喝一声。
“可是,容总管……”哨兵呆呆地指向城中,那边,狼烟已缭绕而起,乌黑的烟柱在明媚的蓝天下,一纵而上,直刺云霄。
容隐心中一沉,面色仍是不改,挥手道,“不用再点了。传令下去,九州八府之兵各归各位,原地待命。”
哨兵领命下去。
至少,这边是赶上了。
容隐心道,看着城中的火光,心中大骇。
[第二十八章]
冷血神不知鬼不觉混进校场内兵士中,演武场上阵容齐整,人声鼎沸,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好生热闹,他一身玄色,又有官府肃气,看上去像是公门之人,遇到人查问,平乱玦随便一晃,便大摇大摆走进内场。
冷漠而凛冽的双眼认真地分辨着远处华盖下的人群,王孙公子,家臣良将,三同的庆典好大脸面,好大场面。冷血飞快扫视过全场,没有看见熟悉的那抹白,便集中注意力在那正中垂着竹帘的华盖中,虽然看不见里面的情形,礼乐之后,感诏之时,皆有家臣朝里送入拜贴等物,应是穆王所在。
想来大师兄、容隐应是陪着穆王在当中就位,冷血不怕无情出手——大师兄虽然经常责备他,答应他的事情,还从来没有反过悔的——只有些担心容隐在近侧会于他不利。正思忖如何下手间,有人从后面推推他的手肘,那气息熟悉得他都懒得回头,只干脆地说:“你要敢拦我,大师兄必定会怪你。”
铁手闻言脸一沉,忍气吞声地说,“所以我来帮你了。”
冷血这才回头瞅他一眼,见铁手已经换掉大红色的官袍,铁手对他点点头,“我帮你,他也算是欠我一份人情。”
冷血道,“那算了,我单干。”
铁手笑笑,“他若知道,也必定会怪你。”
见冷血语塞,他心情愉快地从腰后取下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你有没有什么计划?”冷血摇摇头,铁手便接着说,“我四下里去看过了,大师兄像是没有来校场。”
冷血瞟一眼正中垂帘的华盖,再冷冷地瞅铁手一眼,示意那里是没有人看过的。
“我刚才找了个由头去拜会穆王,”铁手微微一笑,“虽然隔着三丈远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人,但那华盖四下绝没有舒云香的味道。”
冷血眼睛一亮,拍拍腰上的剑,“动手?”
“事不宜迟,”铁手点点头,“你前我后,彩带为号。”他使个眼色,示意校场一角演武开场时准备扯开的彩绸。
“你是我师兄啊!”冷血突然变得畏缩了,“当然是你先前去对付容隐,我再后去救穆王。”
铁手一愣,硬着头皮示弱道,“我没有一击即可的把握,不如你左我右,一起上好了。”
冷血冷哼一声,“彩带为号。”便闪身从右边进入人群,几个穿Сhā,就不见了踪影。
两个师弟都不是省油的灯。
铁手心里暗叹着,走向左边的幕隔。
阳光太好,气氛热闹,以至于温度慢慢升高,裹在黑色的朝服中,无情的鼻梁上隐隐沁出细微的汗液,针尖儿似的,微微闪光。
自他发现容隐送来的黑色王公朝服后,便惊觉今天的事情与他计划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但那时冷血已然离去,再要想办法通知他,又恐打草惊蛇。
冷血绝对不能受到伤害。
自己绝对不能成为穆王。
容隐绝对不能这样溜走。
演武绝对不能变成兵变。
……
——怕冷血发现这个“穆王”已经变成了他大师兄,无情早早让人放下垂帘,也换过了熏香
——就算想救穆王的想法已经泡汤,有“穆王”这个头衔的人,仍然不能完好的待在即将兵变的现场。所以让冷血按原计划来佯刺穆王,仍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冷血进入帘内,自己便可喝止侍从,再让冷血赶去阻止城外烽火,只是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敛眉阖目片刻,他便又坚定地露出一双眼,沉声对帘外的礼官说道,“容总管可到?”
从穆王府出来后就不见了容隐人影,无情猜他必是去布置起兵之事,只吩咐见他来时通传,倒是也没认真派人去寻他。
“回殿下,不曾。”礼官恭敬答道,容隐早前已有令,王府之主从今后便是这个因病寻医,外出多年刚回来的少主人。
手指微动,袖中滑出柳叶刃握紧,他对于冷血一贯很了解,若他出手,必是全力一击,即使是佯攻,也难保不出意外。
只是,无情笑笑,他对自己的暗器和轻功,更了解,更有信心。
“传令,开始吧。”他说道。
传令官一挥手,便是震耳欲聋的一声礼炮,钟鼓齐鸣,礼乐奏响。隔着垂帘,无情也可以看见外面的人声鼎沸,欢呼雀跃,四周已有人爬上高竿,拉动机弦,便有红色的彩带飘出,夹杂着无数彩片与花朵,四下飘舞。
追命焦急万分,顾不上那些欢天喜地的人,急中生智脚尖轻踩几个人的肩膀飞入内场,轻轻一纵直上,攀在搭着彩带的木梁上往下探看,先找到了禁军当中的舒无戏,腾飞过去,一拉舒无戏的胳膊,“舒大人,我师兄弟们呢?”
他没有看到无情、铁手和冷血,只担心容隐所说的变故已生,语气焦灼,也顾不上礼数。
舒无戏也正四下派人寻找着铁手,闻言道,“铁手刚才还在,这会儿就不见了人……至于无情、冷血……”他话还没说完,仍在四处打量的追命已经眼尖的发现铁手和冷血同时出现在正中华盖下的两侧,铁手已经握起拳,冷血已经抽出剑——
一皱眉,想到容隐焦急的神态,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来不及权衡,追命已经提一口气,发力急纵过去一伸手拦住稍近些的铁手,“二师兄?”
铁手见追命突然出现也是一愣,看另一旁的冷血已行近,来不及向追命解释,顺手便是一拳,“你先让开!”
追命一愣,不知道一贯沉稳的铁手为什么会突然暴躁出拳,反应先慢了一拍,待回过神来轻身一纵,见铁手又往华盖中跃去,便轻点几下追上去,飞腿出招,“二师兄!”他仍不能确定容隐所言真假,只是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便想先拦下这个明显比野人能够沟通的师兄再说。
“你让开!”铁手一皱眉,拳头一斜,化为罡气阵阵,将追命的飞腿震开。
他们两个这一闹,倒让校场中其他人一时疑惑起来,华盖中的无情也诧异地微蹙了眉,这两个师弟怎么会同时在这里出现,还一副要打起来的架式?冷血呢?难道冷血出了什么事情?难道容隐已经猜到他的计划,提前对冷血下了手?
不再多想,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手腕便一动,指间的暗器不被人察觉的射出,两枚轻敲追命的酒葫芦,两格轻敲铁手手上的护腕,都是刃背碰过即落,轻轻“叮咚”一响,已足够让那开始互相冒火的两人冷静下来。
是大师兄!
这个念头一出现,铁手、追命想的不尽相同,追命只道无情在提点他不要跟铁手争执,铁手却是惊奇为什么无情会在华盖中,他的处境是否安好?
两人一齐向华盖中望了望便奔过来,无情一拨轮椅,正欲上前挑开垂帘,身后却一缕寒风,破空急驰,啸地向他肩周扑来!
无情一怔,脑中闪过“冷血的剑”这一念,知他无事,心头大松,运气欲用轻功,心又猛的一紧,平时运转自如的身周之气却是空空如也,如石沉大海,再强用劲,经脉一颤,像被什么气给阻塞,胸口发痛,几近晕眩。
无情脸色倏变,猜是先前已被铁手暗算,眉梢一振,咬牙用力拨动机括,轮椅快速下降几尺,再转动半周,“哗啦”一声忽的往旁边退开三尺。
纵然他动作再快,冷血的剑仍然电光般刺到,他本准备佯攻,但见铁手与追命缠斗不能分手,恐情况又生变化,又惧容隐会在华盖中阻他,佯攻的一剑变成拼死的一剑,用了十成力气,人还没进华盖中,剑招上已带有他的内劲,力道迫人。
等他人随剑到,看到那黑色朝服下熟悉的身影,倒是一怔,见无情本要施展轻功,却是身形一滞时更是慌了神,待要收剑,可惜他这辈子从来是有攻无守,只进不退,已经刺出的剑招,只卸了劲,却是收不回来。
眼睁睁地看着无情连退数尺,仍是避无可避,自己的剑从他右肩上没入,冷血手指颤抖,只觉得刺入他骨血如同刺入自己心窝,一寸一痛,几乎感受得到,刀刃在血肉中扭转的撕裂感。
无情强忍疼痛,哼也不哼一声,只惨白了脸色重重呼吸了几声。
冷血心一颤,脑子炸开般轰然一响,满脑子便是“我伤了他!”的念头,再也握不紧剑柄,右手一松,生生地竟然弃了剑。
剑本刺得不深,他一松手,即“当”地一声落地,倒让刚好进来的铁手与追命惊了一惊。
无情眼前一片昏眩,冷血剑招上的内力直震得他肝胆欲裂,见冷血弃剑后僵在那里,忍不住勉强看他一眼,“我没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话音未落,吃不住痛地轻哼一声,倒抽一口凉气,刚才强自压下去的那股子气在胸口乱蹿起来,呼吸困难。
铁手一大步上去点了无情肩周的|茓道,手上运气,一股内力灌入他经脉中,无情只觉腰身一麻,全身摇摇欲坠,胸口那股子乱息倒慢慢平静下来。追命抢过去扶住他,飞快地说,“我进城时遇上容隐,他让我带句话给大师兄——穆王现在别院中,一切安好,容隐只想与穆王隐匿江湖,并非一争天下。”
无情蓦地看向追命,心中一动,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微微张口却已说不出话,飞速地回想来到三同后发生的一切,惊愕失色,脸色更显惨白。
一团乱麻中,“穆王与容隐……”这个念头就好像一个小小的线头,无情只要顺着一提,诸多不解便迎刃而开,整件事情脉络清楚得令他目瞪口呆。
原来如此……
无情无奈地苦笑一下,完全想明白了。肩上的伤口猛地一阵抽痛,似乎是要把这些日子的疲惫、紧张、不安、惶惑……全部释放出来一样,干脆闭上眼睛任身体斜斜滑了下去——有人伸手,有力的揽紧了他,无情不愿受人扶持地微微挣扎一下,终是抵不过伤痛昏厥过去。
[第二十九章]
再睁开眼,是已经熟悉了的穆王府中自己的房间,肩上的伤已经被裹好,带着些清凉的麻木感。鼻间充盈的是舒云香的味道,却是过于浓烈了些,不是自己惯了的点法。
微微皱眉,手指轻轻一动,便有追命带着倦意的一双笑眼凑到自己脸前,“世叔已经来了,在跟容总管叙旧,你不用担心。”无情轻嗯了一声,追命笑笑扶他坐起,继续说道,“所有的事情已经说清了,你要不要先听我讲一次?”
无情摇摇头,目光在屋里扫了一遍,在桌上的茶壶上停了停,追命便起身去外面端了碗一直温在炉上的汤药进来,“容总管开的方子。先喝过药,再喝水好不好?”无情在药碗上轻闻一闻,蹙眉想想,展眉一口气喝下去,追命在一旁警觉道,“药方可是不对?”
无情接过他递来的手巾抹过脸才轻声说,“不是,只是他换了方子,不似以前用药那么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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