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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了

……”

释寒头撇撇嘴巴,“忘­鸡­啊忘­鸡­,师父啊师父,哪天你要真能忘­鸡­就可以得道升天了。”

机与­鸡­同音,寒头指桑骂槐,老和尚挑了挑左眉,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如画眉眼间仿佛荡漾出花落春泉的迷人幻象。

暖洋洋的日光洒在他身上,远山长眉白如雪,第三眼在何处?

到万缘寺进香的人无不希望得到忘机大师指点迷津,可惜得偿所愿者寥寥无几,于是,接客僧最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就是,缘分。

金光灿烂的弥勒佛像袒胸露腹,无视冬夏,俯视着众生悲欢,总是笑眯眯。

小桃和小芝跪在蒲团上,诚心求佛。

颜初静相信缘分,故不强求,只是静静地站在她们身后,望着香炉里的袅袅轻烟发呆。

她从不信佛。

她也不晓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否算是轮回。

她只希望有人能够告诉她回家的路。

她想念温和腹黑的大哥,想念大方霸道的二哥,想念文静贴心的好友阿娅,想念刚装上S3的笔记本,想念醇香的咖啡,想念可口的泡芙,想念醉人的­鸡­尾酒,想念凉爽的吊带裙,想念先进的飞机冰箱卫生巾马桶……

如果,再也回不到他们的身边,那么这么多的想念,多年以后,会被时光淡化还是酝酿成无药可救的毒?

檀香漫漫,梵唱悠悠,女子静立殿中,哀意已满目,却在仰首之间一一倒退,只余下一丝不为人知的怅惘。

十二岁的释寒石呆站在殿门前,不明白自己为何一看到她的背影就心生万相俱空之念。他是奉了师命下来的,此刻却都忘了。

“师叔今天怎么有空下山来了?”殿里其中一个知客僧走出来,释寒石年纪比他小,但辈分比他高。

释寒石定了定神,清澈的嗓音里还带着点稚­嫩­:“方丈可在寺里?”

知客僧回道:“方丈在闭关。”

释寒石又问:“圆了师叔呢?”

“正在后殿。”

释寒石微微点了点头,笑道:“多谢了,你进去吧。”

知客僧行了个礼,便走回殿里。

前殿与后殿相隔甚远,释寒石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正巧见那女子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出殿门。

暖暖夏风卷着几片落叶拂过她的衣袂,几缕青丝随之飘扬,黑似泼墨的长袍映得那张素颜宛若白莲一般洁白无瑕,浅淡的­唇­­色­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

他再次定住了脚步,呆呆地望着她渐行渐远。

生死间

上山易,下山难,颜初静一行三人从万缘寺出来,回到客栈时,天­色­早已暗沉。

颜初静还好,毕竟她这身体以前是练过武的,底子厚,走了大半天的路,也没腰酸腿软,只是觉得面上沾了许多尘灰,不大舒服而已,眼见小桃和小芝皆是一脸掩不住的疲意,便开口让她们自行去梳洗安歇。

她们下榻的客栈名叫知乐,建在福业县东大街的采薇巷里,规模不大,两层小楼只有二十多间客房,但胜在环境幽静,天井里种的几株茉莉开得正盛,簇簇粉白在习习晚风里微微轻曳,散着怡人清香。

沐浴过后,颜初静换上一袭­干­净的玄­色­宽袍,随意绾了一小束头发,让大半湿发披散在肩后,而后走下楼要了一壶青叶酒,坐在大堂里自斟自饮。

这时,大门已关,堂里除了一个值夜的伙计,便只有她一个客人。

青叶酒不烈,淡淡的甘,流连舌间,让人回味无穷。

一壶酒,喝到一半,大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一阵不快不慢的叩门声。

伙计上前开门,迎进了五男一女。

颜初静听得声响,抬头看了看,随即又低眸继续想着往后的打算。

最先走进来的男子头戴玉冠,一袭镶银边湖蓝锦服彰显出其修长匀称的身段,配上那俊美绝伦的五官,若非腰间悬着长剑,当真会令人误以为是某个显赫世家的贵公子。

后面的白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也是腰悬长剑,容貌与这男子有几分相象。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四个男子则穿着清一­色­的墨绿紧身束袖长衫,袖口皆绣有一圈银­色­水纹,显然是同一门派的弟子。

要了四间上房和几样酒菜,这六人便围着一张桌子在大堂里坐下。

加了热水的茶壶渐渐漫出茶香,茶水入杯,在昏黄的灯光里升腾起袅袅白烟。几杯热茶入喉之后,几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话题。

过了一会,酒菜陆续上桌,白衣少女吃了几口菜,忽然放下木箸,提起酒壶给那蓝衣男子面前的酒杯添满,道:“哥,反正瑞山离这很近,明天我们先去湘湖好不好?”

“白莲花开,佛香结果,可比那玉君竹要好看得多,若迟一步,被他人捷足先登,你我拿什么回去向爹交代?”蓝衣男子委婉地拒绝了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纤眉轻蹙,“急什么,佛香不是要到九月才结果吗?”

“巷口第一家钱庄门外有花明观弟子的联系记号。”开口的是其余四名男子中最不苟言笑的一个。

“花明观?!”白衣少女闻言一惊,“他们怎么会来这?”

蓝衣男子眼神微微一沉,仰首,杯见底。“听说这些年,忘机大师一直都在万缘寺里,他们即便得了佛香,也休想带出南陵……”

喝完一壶青叶,颜初静本已打算起身回房,却听见那桌新来的客人谈及忘机大师,想了想,便又要了壶酒,继续坐着,希望能从那几人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伙计按她的要求,换了壶藤黄,温好上桌,问:“夫人可要来点下酒小菜?”这腾黄酒与那青叶酒不同,滋味虽醇,后劲也小,但带着种奇特的苦,并不适合清饮,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颜初静之前在书中见过有关藤黄酒的介绍,自然明白这伙计的好意,于是要了份酥糖炸豆和辣鱼细片。

尽管隔着五六张桌子,油灯散发的光线也有些暗淡,可是习武之人的眼力通常都比普通人要锐利得多,白衣少女坐着的位置又正好对着颜初静的正面,本来见她穿着一身黑衣,深夜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喝酒,还以为她有什么伤心事,需要借酒消愁,所以才不以为然。这时偶然见她抬头说话,神情平静,哪里有半分愁苦?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不料竟发现她举杯的右手腕比左手腕要粗一点,这种细微的差别,如非细观,还当真察觉不出。

“哥,你看,这人武功怎样?”白衣少女轻轻扯了一下蓝衣男子的袖子,小巧的下巴往颜初静那边点了点,压低嗓音问道。

蓝衣男子侧首看了颜初静几眼,低声道:“不足为惧。”其实他本想说此人并无内力,但转念思及某些可能­性­,遂又改了口。

白衣少女闻言轻笑:“哥看不上眼?我倒觉得她长得比你那些红颜知己要顺眼得多了。”

身为美女,一般情况下,总会对比自己生得更美的女人有一种莫名的敌意,而颜初静的五官清秀有余,秀美不足,较之白衣少女,相差甚远,也难怪她会说看着顺眼了。

蓝衣男子抿了口酒,挑眉笑道:“牡丹藤萝,各有所好。”

白衣少女轻哼一声,正想开口驳他,忽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不知从哪飘进大堂,犹如一阵森冷­阴­风擦过众人耳边——

“牡丹藤萝,呵呵呵,说得好,既然无剑公子已经吃了我家的牡丹娘子,那我韩太峰也只好勉为其难,尝一尝你这藤萝小妹了。”

话音落,众人但觉那股森冷仿佛变成了尖锐的冰锥,自耳刺入脑,直痛得脑骨欲裂,眼前景物也模糊扭曲起来。

“啊——”

朦胧之中,白衣少女的惊恐尖叫仿佛一声惊天响雷,倏然震醒了蓝衣男子的神志。

大堂中央,一个朱衣老者背光而立,面容枯瘦,眼神­阴­厉,骨节嶙峋的左手正掐着白衣少女的细颈。

蓝衣男子双目含怒,握着剑柄的右手青筋已突,沉声道:“什么牡丹娘子,萧某从未听说过,前辈可否说个明白?!”

韩太峰冷笑一声,满吞吞地开口道:“一年前,东林镇,红蝶绣鞋,南珠琉璃簪。”

韩太峰每说一句,蓝衣男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他缓缓松开握剑的手,抱拳正­色­道:“萧某当日确实不知她的身份,况且失礼之过,也应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前辈高抬贵手,放了舍妹。”

“放屁!你承担?你拿什么来承担?你的皮比她­嫩­?还是身子比她的销魂?哼哼,我今天心情好,只要了她一人顶数,否则,你们都得死在这!”

这时,另外四名男子已经清醒过来,一听韩太峰这话,顿时赫然而怒,其中一人一边痛骂老­淫­贼一边拔剑刺去。

“住手!”蓝衣男子急声喝止。

可惜已迟,只见韩太峰右手随意一扬,那人随即闷哼一声,身形顿了顿,脚下如同踩着了沼泽一般,摇晃两下,然后缓缓倒在地上。另一人扑过去,扶起那人,连声呼喊,不见回应,伸指一探,发现其呼吸已顿,不禁悲恐交加,浑身轻颤。

白衣少女双眸圆睁,仿佛已被吓呆,泪水盈盈,欲滴未滴。

蓝衣男子见状,心知再无退路,顾不得悔恨,冷声喝道:“连安回来!诛魔归冥!”

夜风自敞开的侧门吹进大堂,昏黄的灯光一明一暗,整个客栈安静得过分,所有的客人仿佛都已沉睡,听不到楼下不同寻常的动静。

剑出鞘,清越长鸣。

踏着飘忽如魅的脚步,四个身影越闪越快,渐渐变成一圈巨大的银­色­光环,将韩太峰与白衣少女围在了中央。

韩太峰面­色­一变,心知眼前这几个青洛宗的­精­英弟子欲要与他同归于尽,于是敛起轻蔑之意,哈哈笑道:“好好好!萧潋之,算你有种!反正夜还长,你可别断气得太早,让我好好地体会一下诛魔归冥阵的妙处吧!”

说罢,他左手向上一挥,一道白影飞出了银­色­光环,跌落在角落里。

颜初静一直坐在原处。

她不是不想离开,只是她早就看出了韩太峰的杀意。他根本就不打算放过这六个人,他说了那么话,不过是在享受猫抓老鼠的快感而已。

虽然他始终没有正眼瞥过她一眼,然而,她有预感,只要她一动,他就会出手。

她已经死过一次,暂时还不想再死一次。

“刀剑无眼,你还不快回房去!”

被扔出来的白衣少女正巧撞在颜初静的身上,她挣扎着站起来,原本清如莺歌的嗓音已经变得有些暗哑,说话间,一双迷人的桃花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圈银­色­光环。

颜初静楞了一下,一时间,实在不晓得该说她愚蠢无知还是天真善良才好。

“谢谢。”

半晌,颜初静轻声道,伸手在白衣少女的背上默默地写下几个字,重复了三遍。

隔着衣物,白衣少女忍着心中的惊讶与激动,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接过了一颗冰凉的珠子,然后随着颜初静一掌拍来的力道,顺势跌往大堂中央。

谁侥幸

隔着衣物,白衣少女忍着心中的惊讶与激动,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接过了一颗冰凉的珠子,然后随着颜初静一掌拍来的力道,顺势跌往大堂中央。

这一跌,她人距离那剑阵仅两步之远。

两指用力。

粘稠如浆的碧­色­液体从碎开的珠子里流淌出来,一股甜腻腻的香气悄无声息地与风融合,四下飘散……

月半弯,清辉如水。

铜台油灯里的光不知何时已灭,大堂里昏暗一片,只有靠近侧门的楼梯一角沾染着些许月­色­,露出模糊轮廓。

少女白衣胜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宛若一朵凋零归尘的白芙蓉。

“小莜?小莜!”

“师妹……”

过了一会,少女缓缓睁开双眸,“哥……唔!”

萧潋之见她醒来,眉间带着痛楚,知她伤在颈间,忙问:“伤得可重?”

“还好。”少女说着,轻轻咳了两下,然后抓住萧潋之的手臂,站起身来,借着刚刚重新点亮的灯光,看清眼前几人身上只有几处皮­肉­轻伤,这才放了心。“哥,你还不快杀了这老魔头!不然等他醒过来,我们可就麻烦大了!咦,那个人呢?”

萧潋之和其他四人对视一眼,面上均有费解之意。

方才,萧潋之是最先清醒的。醒来时,脸上湿漉漉一片,好象被人泼了酒。犹记得昏迷前那股奇怪的香风,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万万想不到最后死的却是韩太峰!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韩太峰全身上下无一伤口,且面带微笑……想起那张枯瘦焦黄的面皮挂着的那一抹满足笑意,他便有种骨寒之觉……

“他已经死了。”萧潋之顿了顿,“可惜,不知是哪位高人出手救了我等。”

少女四下张望,不见颜初静的身影,正纳闷着,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扑哧一笑:“哥哥刚才还说人家不足为惧,怎么现在又说她是高人了?”

萧潋之闻言一怔,诧道:“是她?!”

少女轻点螓首,将颜初静如何在她背后写字,如何给她迷|药,她又如何靠近他们才捏碎药珠等一一道了出来。

几人听了皆暗道侥幸。

半晌,萧潋之抬眼望向那笼在清浅月光里的木制楼梯,瞳­色­幽沉,“救命之恩,来日定报。”说罢,他转身走到那个已死在韩太峰手下的同门跟前,跪下一拜,然后抱起还未凉透的尸体,往大门走去。

少女眼神一暗,咬了咬下­唇­,随即跟上他的脚步。

后面三人见状,也抬起了韩太峰的尸首。

夜已深,风甚凉,吹过洞开的客栈大门,不一会,又将内里的灯火熄灭,大堂里再次沉入寂静漆黑之中,只有几张歪斜断脚的桌椅无声诉说着不久前曾经发生过的激烈。

第二天,日上三竿,颜初静才下了床。漱洗过后,仍觉得­精­神有些不振。直至喝了一碗热呼呼的豆浆,又吃了几个小汤包子下肚,方觉得舒坦了些。

江湖。

站在窗边,她一边透过竹片帘子望着天井里的茉莉,一边默默念着这个词。

以前,她在书中曾无数次看到这个词。

那时,它代表着刀光剑影,英雄美人,侠士酒客,恩怨情仇,名与利,爱与恨,咫尺与天涯,沧海与桑田。

而昨夜,她亲眼目睹了一个生死不过一念间的江湖。

并且,她还杀了一个人。

滴血未沾。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此简单。即使当时她心跳得那么快,手抖得那么厉害,依然毫不迟疑地把毒药递过去,一点都不后悔。

当然,这不后悔是建立在她知道韩太峰背景的基础上。

在以前那个颜初静的记忆里,韩太峰是一个喜怒无常,独来独往的怪人。他成名甚早,一身武功深不可测,­性­情极其孤傲狂妄,心狠手辣,江湖中人多对他颇有微词。而他出身贫寒,家中双亲早故,无兄弟姐妹,唯一的妻子又是强娶得来,未生得一子半女。

这样的人,茫茫江湖,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况且,其实她已经把他生还的机会交给了那个白衣少女……

当日,颜初静退了房,带着两个丫鬟,离开了福业县。

天气越来越炎热。

年纪最小的小芝在途中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颜初静因此在一个小村庄里逗留了旬日,直到小芝痊愈了才继续上路。

马车在官道上停停续续地行了将近三个多月之后,驶进了南陵国北边的一个边镇,离江镇。

时值十月,满镇桂花香。

花了数日工夫,颜初静在镇子西边,靠近离江的一条巷子里买了栋古朴清净的小宅院,打算长住。

于是,车夫杜易领了丰厚的雇佣金,功成身退,同时也十分好运地碰上了顺路的新客人,驾着马车,返回京城。

新宅的面积不大,三间正房,两旁有灶房、浴房和杂屋,刚好够颜初静主仆三人住。

青砖黑瓦,木雕门窗,挂上崭新的白底绣花纱帘,甚是雅致。

院中的西角种有一株梨树,据说已有数百年的树龄。

此时枝上稀稀疏疏悬着十几个梨子。

小芝淘气,刚搬进来时,曾经爬上去摘了好几个下来尝鲜,颜初静吃了一块,觉得果­肉­太甜,遂不再吃,小桃倒是爱得很。

添够了日常用物,又整理好了院子内外,颜初静便开始过起深居简出的日子。平日若出门,除了去书坊里淘书,也只到江边散步,别处,竟皆不去。

对外,她自称是新寡,故此,邻里只称她为颜夫人,将她的少言冷淡视作伤心过度所致,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凡有事,便先和她的两个丫鬟打声招呼。小桃和小芝也乐得为她分忧,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干­得津津有味,毕竟家再小,好歹也是自己的,不像从前住在江府里,上面有婆子管家等等,处处受制。

不知不觉,寒冬至。

屋子里开始摆上火盆,木炭烧得通红,一个角落放一个,颜初静仍觉得冷。于是酒量大增,一天不喝,牵肠挂肚,如隔三秋。

这夜,屋外北风刮得呼呼响,屋里温暖安静。

她穿着掺夹了鹅绒的棉衣,懒洋洋地偎在软榻上,对着玲珑罩灯,研究圣医颜叠吉遗留下来的一本行医心得。

有时候,她会想,她和那个颜初静真的缘分不浅。

因为她以前也是学医的。

四年的医科大学生涯,她被填鸭式的教育方式灌输了无数比这个时代先进百倍,甚至千万倍的理论知识,只是实习时间不长,开膛破肚的经验太少。不过好在有二哥手下那一帮兄弟,时不时热血沸腾一下,弄个刀口骨折什么的,给她缝补接合。

想到二哥,心口便生出隐痛。

生,却如死别。

情何以堪。

温在暖炉上的酒,是如今唯一的安慰品。

只是已不求醉。

举起杯,一饮而尽。满口甘醇化成烈焰,刚烧及胃,还未蔓延四肢。门外,啪的一声,沉闷的重,不经意地,惊散了她眸中的哀伤。

一旁的小桃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打开房门,往外瞧。

“啊!”

不吉利

“啊!”小桃尖叫一声,紧接着砰地把门紧紧关上。

“怎么了?”

小桃转过身,背贴着门板,结结巴巴地颤道:“夫、夫人,外面好、好多人头……”

颜初静闻言一惊,“人头?”

小桃点点头,小脸吓得直泛青白。

颜初静眼神一沉,弯腰穿好绣鞋,下榻,开门。屋外乌云掩月,凛冽北风夹着几丝血腥味迎面扑来。

她眯了眯眼,强行压下胃酸翻腾的感觉。

不是没有见过人头,只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头和院子里那一大堆血­肉­模糊的人头相比,恐怖度根本不在同一档次上!

恶心过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又有麻烦了。当机立断,她回头说道:“小桃,闭上眼,走过来一点,喊救命,越大声越好。”

躲在她身后的小桃心惊­肉­颤地挪了挪。

“快点。”

小桃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对着门外,放声大喊:“救命啊——”

回雨巷的夜晚一向安然静谧,她这一喊,远远传开,立刻惊动了左邻右舍。然而,未等热心的邻人赶来,半空中,几条暗影飞跃,眨眼之间,院里已多了几个不速之客。

烛光透过半开的房门,给昏暗的院子带来几分光亮。

颜初静背着光,打量来者。

“是你?!”

开口之人玉冠锦衣,一身华贵,俊美无双。

这时,颜初静也认出了此人。五个月前,拜他所赐,她第一次杀了人。一思及此,她便觉得有些无奈,怎么两次见他都没好事呢?

“少宗主,这里只有十五个人头。”其中一个灰衣大汉皱眉道。

萧潋之沉吟片刻,果断下令:“铁风,铁明,你二人继续追,找到他后,一人原地监守,一人回来报信,不要打草惊蛇。铁月把人头送回去,铁清留下,把这里收拾­干­净,别惊扰了主人家。”

四名大汉应诺,而后各执己任。

一大堆血淋淋的人头刚被人打包拎走,大门便咚咚咚地响了起来。门外,脚步声、询呼声、议论声络绎不绝。萧潋之使了个眼­色­,铁清会意,开门把那些人通通打发回家。

小桃躲在颜初静身后,怯生生地问:“夫人,他们是什么人呀?”

风吹云散,夜空中不见星踪,残月半现清容。

站在门边的女子穿着玄底暗花丝棉长杉,青丝未绾,有一绺直直披垂襟前,不时随风飘扬,拂过她那小巧洁白的下巴。

粉­唇­如樱。

鼻挺似秀峰。

目光对上那双波澜不起的幽眸,他暗叹一声,上前两步,抱拳笑道:“在下青洛宗萧潋之,当日幸蒙夫人出手相救,再造之恩,铭感不忘。”

青洛宗由雪剑萧弘一手创立,原本只是江湖上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帮派,十几年前,在现任宗主萧定邦继位后,势力迅速扩张壮大,逐渐成为昆华大陆东南地带,郅高国境内,仅次于长天教的一大宗派。

萧定邦膝下有二子三女,长子萧潋之,江湖人称“无剑公子”。

从南到北,自京城至离江镇,将近七个月的路程,途中休息,茶亭饭馆酒楼客栈里最是不乏三教九流的高谈阔论,或闲聊八卦。关于萧潋之其人,颜初静听到的最多的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红颜知己,他的风流韵事。

当下,她不置可否,问:“那些人头是怎么回事?”

“夫人可曾听说过血渊童子?”见她摇头,萧潋之肃容道,“此人乃花明观观主之子,生­性­残猛,喜食人脑髓,一身魔功诡秘莫测。自入南陵,数月以来,已有百条人命丧于他手。我等奉命追擒,追到此地……”

待他说完,颜初静不言其他,只问:“他为什么把人头扔在这里?”

“应是随意之举。他身上有伤,一路逃来,内力所耗甚巨,身外之物自然是少带一些的好。”萧潋之苦笑,话虽如此,那魔头也只扔了一半而已。

颜初静暗翻白眼,哪里不好扔,偏偏要扔到她家里?天杀的!这不是纯粹害人做噩梦吗?诅咒他不得好死!

腹诽了一会,眼见院子里的血迹已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她便赶人了:“夜深了,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话说得好听,实则一点都不客气。

萧潋之弯­唇­浅笑,桃花眸内似有水光潋滟,直勾得小桃魂不守舍。“深夜打搅,实是在下无心之过,还请夫人见谅。”

颜初静懒得听他废话,点点头,侧过身,正欲关门,耳边却飘来他的一句改日再登门拜访。半晌,她抬手往后,一指头敲醒花痴中的小桃,然后淡淡说道:“萧公子,两次见你,我都遇上凶杀之事,太不吉利了,以后,最好永不再见。”

关合的房门挡去了屋里的烛光,小院子顿暗许多。铁清似笑非笑地站在一边。萧大公子难得吃憋,无语了好一会,才不冷不热地横了手下一眼,而后纵身一跃,飞出院子,脚下不停,几息后,长长的巷道里已无其影。

他们走后不久,颜初静在院中各处洒了一些粉末,又给小桃吃了安神丸,方脱衣上床。

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把这飞来横祸仔细地想了一遍。

觉得暂时无险。

最后,发了一句地球果然很危险的无聊感慨。

次日,天­色­­阴­沉,似有大雨将至。颜初静早早起来,下米熬粥。小桃昨夜受惊,吃了药,睡得极沉,未有醒意。反倒是小芝,因白日贪玩,天一黑就犯困睡下,所以没机会碰见那个狰狞恶心的场面,这一觉醒来,­精­神抖擞,已跑去大街口,排队买颜初静最爱吃的葱蛋酥卷了。

吃过早餐,颜初静一如既往,先看会书,接着给院子里的两个小花圃添一些水,然后再练一会毛笔字,之后便是午餐。

等到小桃醒来,把昨夜的事情与小芝一说,小芝立即跑到颜初静跟前,两眼汪汪地说道:“太可怕了!夫人,咱们要不要搬家呀?”

“­干­嘛搬家?”

“有死人,会闹鬼的。”小芝一脸怕怕,

颜初静淡淡一笑,“死人再可怕,也比不上活人可怕。除非,这世上真的有鬼。”

小桃凑过来,弱弱地问:“活人怎么会比死人更可怕呢?”

“因为人心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东西。”颜初静已经忘记这句话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了。把手里的药册合上,她想了想,又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生与死。我们不可能因为害怕未知的危险,而一味躲藏。量力而行,勇敢面对,见招拆招,这样,人生有起伏,生活才会更有趣。”

“夫人不怕,小芝也不怕。”小芝似懂非懂地点着脑袋瓜子,小桃却是听懂了,压在心底里的惊慌一下子消了不少,眼神里也多了些坚定。

窗外,大雨滂沱着,剔透的水帘自檐而垂,时而被风吹断。

两日后,雨止风微,颜初静又到江边散步。

江水苍茫,空中时而有一群白头青尾的鸟儿啾鸣飞掠着远去。冬风虽微,但寒意甚浓,吹过人面,使肌僵冷。

岸边,蓝瓣黄蕊的小花一簇一簇地开得极盛,一望竟似无边无际。是如此丰盛的生命,让人不忍踏足其上,践踏了美好。

远远地,一缕悠扬,几经跌宕,一如万里晴空中,恣意翱翔的鹰,随风飞来。

凝目远眺。

江上孤舟如叶,舟上有一人,玉立风中,手执长箫,蓝衣翩然。

真或假

若是­精­通书画之人,目睹此景,多半会有感而发,留下几句笔触洒脱的诗词或一卷意境浩淼的美画。

若是喜好音律之人,闻得此曲,定然会顿步而伫,细细体会其中绝妙。

而颜初静,二者皆非,又早已过了那怀春少女易花痴的年纪,只将此音此景当作散心的最佳背景,继续散步。

又走了约莫二十来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

“夫人步若闲云,雅意当真不浅。”

颜初静回首。

那人款款走来,目中含笑,指间长箫碧如翠玉。

“有事么?”她直接问道,脑海之中,高高挂着“­阴­魂不散”四个大字。萧潋之啊萧潋之,你这么神出鬼没,究竟有何企图?

萧潋之微微一笑,道:“世人皆道南陵女子柔婉若水,夫人却清直如斯,刚柔并济,实在令人称奇。在下日思夜想,终不能解。”

“什么意思?”

“二十六年前,令堂与家母指腹为婚。十九年前,令尊携你同往青霞山,你第一次见我时,说我长得比你师兄还要好看。每天都缠着要我陪你玩。我为了练剑,不使功课落下,就去锁龙潭抓了只紫晶兔给你玩,不想到了夜里,你却端了一碗兔汤来,说是加了很多药材,可通经活脉,让我赶紧趁热喝了。”说话间,他眸中漾着一丝淡淡的温柔,随后,­唇­线优美的嘴角却扬起了浅浅苦笑,“十年前,家母过世,临终前把信物塞到我手里,让我以后好好待你。两年后,我带着聘礼,准备到燕丹迎娶你过门。不料走到半路,遇上一位南陵故友,却从他口中得知你已在一年前,与你师兄江致远成了亲……”

他语调平淡,像是在述说他人故事,只是目光不转,一直看着她。

微风袭来,颜初静但觉遍体生寒。

青霞山,小剑童,紫晶兔。

为何,他说的这一切,她在记忆中寻不到只影片景?是他暗地调查了她的来历之后,再凭空捏造的?还是死去的那个颜初静留给她的记忆,其实并不完整?

一时无头绪。

暮­色­渐沉,青鸟远飞,江雾隐约。

对上他的目光,她开始咬文嚼字,轻声细语:“萧公子龙章凤姿,倾城佳人尚不足以匹配,何况我等薄姿。天下有美万千,穷汝一生,怕也未必能品及过半,实不应于此费时。”

眸­色­微微一冷,萧潋之道:“少时情真,最是难忘。”

这时,不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颜初静抬眼一看,只见小桃正提着一小篮刚摘下的白牙藻往这边走来。

当即,她微一裣衽,无声道别。

萧潋之亦不再言,只是定定地站在江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眸中笑意不明。

回家的路上,小桃问起萧潋之,颜初静只说无事。

这天的晚餐颇为丰富,有鱼有­肉­,还有鲜­嫩­无比的白牙藻汤,两个丫鬟吃得津津有味,颜初静却有些心不在焉,吃了半碗饭,便搁箸回房了。

萧潋之所言,到底是真或假?

她闭上眼,再三搜寻记忆,却始终不见半丝痕迹。

过了许久,她缓缓睁开双眸,望着屏上山水,轻轻一叹,不再徒劳。

半个月后的一天,萧潋之忽然登门求药,求的正是当日颜初静在生死关头,递给白衣少女的那种诡异毒珠。

毒药,既可致命,亦可救命,端看用于何途。

颜初静向来谨慎,不想与市井间或江湖上的纷争沾染上一丝半点的关系,免得招来麻烦,甚至杀身之祸,也不愿平白得罪权势过人之辈。所以听得萧潋之所求,她并未直接婉拒,而是沉思了会,才开口问道:“韩太峰死了么?”

萧潋之点点头。

她又问:“这件事,目前有几个人知道?”

“除了我和五妹,三个师弟,便只有我爹一人。”萧潋之笑了笑,“颜伯父一生行医,活人无数,我先前只道他的医术天下无双,那日见了你后,才知他于毒之一道竟也已臻化境……”

颜初静听出他在称呼上的改变,却也懒得与他较真,“家父生前一直专研医术,我倒没见他炼过毒药之类的。”

萧潋之放下茶杯,“那毒珠杀人于无形,较之江湖第一奇毒,幽画宫的香魂飘飘并不逊­色­。既非伯父所炼,何以至今默默无闻?能够炼出此等奇毒的,天下又有几人?”

“那珠子叫‘美梦’,上次用掉一颗,现在只剩两颗,我可以给你一颗,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说。”萧潋之原以为要花费一番­唇­舌才能说动她,不想她如此­干­脆,欢喜之余,也很好奇她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

往杯里续了茶水,她轻啜一口,才道:“第一,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美梦’是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第二,我要见忘机大师。”

萧潋之怔了怔,神­色­凝重地想了一会,苦笑;“忘机大师可是贵国陛下也难得一见的人物,我宗与忘机大师素无交情,这个条件,即便我应下,恐也难成。”

“我知道,所以时间上可以宽限些。”

“宽限?”

“三年够么?”她问。

他修眉轻蹙,轻轻地摇了摇头,垂着眸,又想了一会,方慎道:“五年。五年为限。届时,如果我还不能安排你与他相见,自当再应你两个条件,可好?”

颜初静自知单凭一己之力,定然难以见上忘机大师一面,原本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也是想碰碰运气,眼下见萧潋之说得坦诚,便道一言为定。

正午时分,灶房上空,炊烟袅袅,诱人的饭菜香味不断飘进厅堂。

没有留客用饭的打算的颜初静当即入房取出了一颗‘美梦’交给萧潋之。

萧潋之接过后,见她无意立据为证,以为她这是信他不会反悔,不由一笑,也不多说什么,起身道了谢,便欣然离去。

离江镇的冬雨总是以磅礴气势开幕,最后才淅沥着收场。一连数日,将满镇房屋草木洗濯得焕然如新。

夜。

屋檐上的雨水落在青石地上,滴答滴答,似无间断。

西厢里,小芝正往火盆里添些木炭,小桃在榻上已摆出棋盘与棋子,准备和她玩那既简单又解闷的五子棋。

正厅这边,木窗半支,颜初静坐在桃纹长案边,翘着二郎腿,调酒自饮。

萧潋之深夜来访,见到的,便是她这副自得其乐的逍遥模样。

这是他第二次正式登门。

待到小芝开门将他迎进厅来,颜初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此侍茶。

天真可爱的小芝早已被自家夫人调教得不再死死板板地循规蹈矩,当下十分听话地转回房去,继续玩五子棋。

桃纹长案之上,林林种种摆着十六个标有酒名的酒壶,五个白瓷方杯,以及几个奇形怪状的银质物器。一股难以言喻的美妙酒香正从她指间的杯子里弥散开来。

萧潋之也是爱酒之人,闻得此味,焉有不动心之理,不禁叹道:“好酒!”

颜初静也不吝啬,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递过去。

无意醉

南陵人喝酒大多喜用圆肚宽口的酒杯,而崇尚古风者便用樽,但像眼前这种四四方方,边角又异常圆润的酒杯,萧潋之还是第一次见。

瓷白如雪,映得杯中黑中透红的酒液多了分凝重高洁的华贵。

含一口。

先是绵柔细致,渐有淡淡甘洌,入了喉,醇厚留在舌间,而那暖暖的温热一直流淌至胃后,竟隐隐约约地如燃生出星火点点,又似琼浆四溢,迅速将腑脏四肢煨得暖烘烘的,令人仿若泡在温泉中一般舒坦酣然,飘飘欲仙。

一杯见底,他闭目回味,不醉,却已醉。

红泥小炉里的火苗不停地舔着一口带着细长柄的圆肚小锅。

锅里清水正沸。

黑米酒,凤台酿,朱梅酱,丁兰汁。

按着比例,她将这四种原料逐样加入沸水中。

那拈着银花长勺的纤纤秀指在烛光里流转着玉脂般的光泽,萧潋之看在眼里,心动莫名,一时间竟忘了开口问出心中疑惑。

缓缓搅拌,直至先前那种难以言喻的绝妙酒香再次弥漫满厅,她才放下长勺。

“如此煮酒,当真是人间乐事!可叹我竟从未听闻……”萧潋之感慨出声,望着圆肚小酒锅的眼神闪着几分渴望。

此话无疑是对这种美酒的肯定。颜初静本来对他戒心甚重,这时看在同嗜美酒的份上,也不想再吊人胃口,遂将锅里的酒分了杯给他。

“要凉一会才好喝的。”说着,她也给自己的酒杯添满。

“这酒可有名字?”他问。

“没有。”她顺口回道,然后见他眼神一亮,眉宇间,惊喜飞扬。许是那俊容太耀目,她下意识地垂眸,“怎么了?”

萧潋之笑着,举杯。“温酒之说,自古已有,惟独还缺了煮酒之道,小静,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欢喜……”

心口像被什么锤了一下,微颤着,很不舒服。她敛了所有笑意,道:“萧公子,以后请不要再叫我小静,我不喜欢。”

“好。那你喜欢小初,初静,静儿,还是初儿?”他也不恼,反而轻声问她。

压着把酒泼到他脸上的冲动,她冷着声音:“得寸进尺可不是好习惯。”

“小静……”萧潋之笑得愈加灿烂,只是笑意不曾抵达眸底。“当年你非要我这么叫你,我记得清楚,难道你就忘得如此­干­净么?”

滴答。滴答。滴答。

雨水落地,如珠碎裂,晶莹四溅。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那天,你说家母与令堂指腹为婚,还提到了信物,是么?”

“是的。”

“那信物,你还留着么?”

萧潋之沉默了一下,道:“听到你和江致远成亲的消息,起初我不愿相信,所以让人留在原地看守聘礼,自己一个人来了南陵。我在延都住了四天,离开的那天,看到你抱着个孩子和他一起去上香还愿。出城后,我把信物扔进了护城河。”

如果信物还在,即使真有信物,她的怀疑也不会消退。可他却说,已经扔了,如此,她反倒有些相信他说的话了。

“你还记得那信物是什么样子么?”颜初静继续问。

酒已凉。

他仰面,一饮而尽。

“一对白玉莲池鸳鸯佩,除了鸳鸯,池水,莲叶,我的那只雕着一个莲蓬,而你的那只,雕的应该是一朵莲花。”

颜初静听罢,久久不语。

他说的白玉莲池鸳鸯佩,在整理行装,离开江府前,她曾经见过。那玉佩装在一个旧荷包里,被压在衣箱底下,若非小桃细心,她是压根儿没想起那里头还藏着块玉佩的。

如果玉佩真的是信物,如果他所言不假,那么,为何她会对此毫无印象?那一段空白,究竟是死去的那个颜初静故意抹掉或忘却的,还是另有内情?

然而,真真假假,人生本如戏,她即便辨得真假又如何?

于是有些释然。

不想在这样的雨夜里,继续与他斗些无谓的心机,颜初静直接问了句:“萧潋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潋之微笑依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或许,想见你的时候就来见你,想叫小静的时候就可以叫小静,觉得能够这样,真的很好。”

不晓得别的女人听到他这话会有什么感觉,反正颜初静只觉得自己又被他这一招四两拨千斤给打败了……罢了,罢了,不过是个称呼,他叫了就叫了,她也不会少块­肉­,再这么较真下去,简直就是自虐,不划算,不­干­了。

她自我安慰完毕,又开始赶人:“人也见了,酒也喝了,没事的话你也该回去了。”

半晌。

萧潋之望着炉中渐微的火苗,道:“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一去不复返?”

“也许。”

既然如此,倒是值得再喝一杯,祝这怪男人一路走好,不要有事没事地就跑到她面前晃荡。这么一想,她心情大好,立即往红泥小炉里添了些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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