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蜜意经(上) > 临死前

临死前

留下遗言,要与妻子合葬一处。丧事是江致远办的,坟墓就在庄园后头的那座小山上。

出嫁前,那个女子经常到他们的坟前烧香敬酒,把自己最新领悟的毒经心得,悄悄地说与他们听;或者烧一些自己摸索出来的奇奇怪怪的药方,要他们帮忙看看。

因此,那座坟的位置,在颜初静的记忆里显得十分清晰。

不假思索地,她伸手一指。

连尊驱云而去。

小山不高,不过三百来丈,郁郁葱葱的草木,一脉瘦水蜿蜒,夜风一吹,呜啦呜啦的,间或似有狼啸鸟泣,骇人胆寒。

山顶上有一处半亩大的平地,颜叠吉夫­妇­便葬在中间。

浅浅一个坟堆。

因无人描朱,墓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非眼力犀利者不能看清。

犹未及地,连尊的神识已然延伸至墓内棺木。

棺中,两具尸骨并肩躺着,一男一女,穿着同款同­色­的衣物,女尸的头颅只余白骨,男尸的面孔上倒还留有些皮­肉­。

未几,他蹙起眉头,看了颜初静一眼,道:“这里面埋的不是你爹。”

很纠结

听他说得这般肯定,她一怔,随即猜想到他或许是施展天眼通之类的法术:“不是?怎么可能……”

连尊想了想,问:“你敢不敢看尸体?”

她差点笑出来,学医的人哪有不敢看尸体的?呃,的确,想当年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时候,她是真的怕得要命,恶心得死去活来!整整半年,吃素不吃荤。等到吐习惯之后,再看那些被福尔马林泡过的尸体,就觉得自己脸皮变厚了,心脏变强壮了,神经变麻木了……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怎么看?”难道要挖坟?不好吧!虽然现在是夜黑风高。

“你先闭上眼。”

“……”

见她依言照做,连尊凝气于指,轻轻地点了点她的眉心,一团萤火虫般大小的银光随之没入其中。

黑暗中,一道冰凉入眉心,随后化成一阵幽凉,漫过额头,随之带给她剐心切骨般的疼痛!霎那间,她依稀感觉到脑海里有个什么东西碎了开来,仿佛天崩地裂,又似夜凉花开……一半火热,一半冰凉……

这时,她已无暇去想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运转起丹田内的­阴­阳真气,企图抵御这种难以忍受的痛楚。

忽然,眼前清明一片,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还闭着眼眸,她却望见了明月孤峰,苍松峋石,青草墓碑,木棺尸骨,烂­肉­白蛀……

“啊!”

她低呼出声,猛然睁开双眸,手捂着胸口,勉强压下­干­呕的恶心感。

“啊——啊——”小人儿也­奶­声­奶­气地跟着叫了两声,把胖胖的小掌心贴在她胸口上,清亮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流露出疑惑担忧的情绪。

连尊微微一笑,轻轻地拍了拍她后背:“看清楚了吗?”

“唔。”颜初静点点头,安抚了一下小人儿,然后凝神再望,奇怪的是,片刻前看到的尸棺仿如幻象,再也不见。不禁在惋惜自己尚未能领悟这种隔物视物的窍门之余,暗暗苦笑,原以为习惯可成自然,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能力,看来当初坚决不当法医的决定非常正确。

懊恼过后,她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当年下葬的情形,却也未察觉出有何蹊跷,便道:“会不会是后来有人开棺把尸体换走了?”

他垂眸细看了一会,眉头浅蹙:“坟土与棺盖都没有移动过的痕迹。”

“也许,他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她抿了抿­唇­,觉得有些口渴,奈何身边没带着水袋子,心想,先前他不是质疑过她的姓氏么,说不定他认错人了。

月渐偏西,山风猎猎,吹得周围的枝叶婆娑似魅。

连尊足点地面,挥散云朵,卸去隐形术与防护光罩。刹时,两人的衣袂随风飘起,曳曳然,清逸绝尘,仿若天人下凡。

“你爹从前是如何唤你的?”他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她愣了愣,默忆了一下,如实答他。

“小静……”

那清悦如涧水的嗓音里隐隐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埋在这里面的人绝对不是你的亲生爹娘。”

她微一眯眸,假装惊讶:“此话怎讲?”

虽然是或不是,对她而言,无关重要,但做戏要做全套,硬着头皮也要坚持一下。

他亦不多加解释,抱回小人儿,轻声道:“你爹可曾留下什么,譬如穿过的衣衫,或者是用过的物品。”

“都留着呢,就在那里。”她朝山下的小庄园指了指。

荒废多年的庄园弥漫着一股腐败潮湿的气味,无人打扫的走道,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东一处青苔,西一处野草。

连尊带着她直接飞到颜叠吉昔年所住的的房舍前,长袖隔空一拂,门上的铜锁便哐啷一声掉落于地,两扇漆­色­斑驳的门扉无风自开。

颜初静跟在他背后走进去,不知他施了个什么法术,眼看着一小团白­色­光芒直直升至房梁,照得整个房子明亮如昼,不禁又羡慕起来,修炼成仙的渴望空前热切。

为免积尘飞扬,她轻手轻脚地打开一个箱笼,从中取出一件衣物递给他。

连尊接过,凝神闭目,半晌,失望而叹:“果然不是。”

他默了片刻,不死心,于是亲自动手,将相邻几间卧房、书房、花厅里面的物什,不论巨细,一一翻了个遍,可惜终究未能如愿……

呆呆地站在一地狼籍间,连尊咬着下­唇­,只觉心口闷得发慌。

原本,借着衣物用品遗留下的气息,施展觅魂诀的话,寻找物主并非难事,只是损耗一些元神之力罢了,休养半日即可补回。

这些物品上的气息,的确属于棺中那具男尸,然而,却不属于他要找寻的那个人。她又全然不知情。如此一来,线索便断了,要如何查起呢?

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几欲成川,颜初静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想找什么?”

他摇摇头,忽而,眼神一亮。

“小静,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都吃些什么吗?!”

她眨眨眼睛,尽管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么古怪的问题,但还是很努力地翻起那个女子留下的记忆:“很平常啊,羊­肉­、馍饼、酪子、油糕、豆皮、­奶­茶……”

数数指头,也有十来种。

颜叠吉年少时在郅高国生活,成家之后,回了故国燕丹。所以他的女儿从小便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吃的与那些寻常牧民无甚不同,只不过种类丰富些,时常有药膳可食。

连尊听得愁眉苦脸,问她是几岁才开始吃这些的。

她答,四五岁吧。

“四岁以前呢?”这才是重点!

“……”

回忆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她只好低声道:“不记得了。”

连尊彻底失望,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

来时飞了一个时辰,回去时却整整用了两个时辰,可见他心情差极。

西沉的月,几近透明,遥遥凝望东方微白的天际,仿佛在等待即将东升的旭日。

颜初静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忍了又忍,终于在降落到鲁府后花园的时候,再次问他:“你究竟想找什么吖?”

连尊转过头,十分哀怨地看着她:“我想找你亲生的爹。”

于是,她觉得自己又有了望天无语的冲动,郁闷了一下,很没诚意地说道:“那你去找吧,找到了的话,记得知会我一声。”

“你都不好奇吗?”他瞪圆了眸子,语气里的怨气更浓了,这种表情,配着这张白皙光滑的脸蛋,将之前的神秘气质破坏得一­干­二净,可爱指数直逼小人儿。

“你说不是亲生就不是亲生了么,找到证据再说。”眉一挑,她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心里碎碎念着,可看不可捏啊。

累了一夜,她也算看明白了,这个不知是人还是妖的少年对她似乎真的毫无恶意,相反,还有些亲善。哪怕是在那小庄园里没找着想要的东西,无比失望之下,依然温和得很,未曾朝她喷过丁点儿火气。

“证据?你的身体就是证据!除了那个不要命的疯子,天地之间,哪里还有人生得出你这九­阴­玲珑体!”

一时口快,他道出了本不愿说的话来。

颜初静闻言一惊,正疑惑他如何晓得她的体质,却见他抛来紫莹莹的一物,下意识地接住,还未来得及细看,耳边便传来他倏忽远去的声音——

“有人来寻你了,回头见。”

微动心

晨曦淡淡,露珠莹莹,鲁府中,一些枯萎多日的草木不约而同地吐出了点点新绿,仿如一夜转春,生机再现。

此刻的前堂,无夜­色­作掩,更无­阴­鬼作乱,已不复昨夜­阴­森森的光景。门扉依敞,人若入内,即可见一整套­精­雕着迎客松纹或仙鹤纹的红木家什摆放在各处,很是得宜,看起来与寻常大富之家无甚差别,只不过身在其中,感觉十分­阴­凉,不似夏日。

院里,树下,置有水白景玉石桌凳。

桌边坐着一人,身着织香草暗纹天青湖丝长袍,宽袖素带,青丝散肩,眉似苍峰,眸若桃花,显得俊逸非凡,只是面­色­隐隐含青,似是心情不佳,又像疲倦不耐。

此人身后站着两个灰衣汉子,身材壮实,目光炯然,显然是习武之人。

稍顷。

一个手执银穗长剑的蓝衣汉子迈出堂门,步及石桌前,对那青袍男子揖道:“禀少宗主,三昭已查遍此堂内外,发现地下有一通道,通往东院,却是条死道,其中并无颜夫人的踪迹。”

青袍男子微一蹙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有人正朝前院疾奔而来。未几,便见一个灰衣汉子面带喜­色­,向他报来了好消息。

“禀少宗主,五斐找着颜夫人了!”

“在哪?!”

灰衣汉子回道:“后花园。”

青袍男子松了松眉头,握剑起身,道:“带路吧。”

转过几曲回廊,穿过数道庭门,遥见碧池浮雾,雾中小桥横架,桥上人影纤纤,款款而行。青袍男子不由加快了脚步,跟随在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却缓下步伐,最终停于三丈外。

“小静……”眼见那人神­色­有些恍惚,青袍男子几步上前,仔细打量了她一下,方沉声道,“怎么回事,脸­色­这般难看?”

说着,抬手摸了摸她那略显苍白的脸颊。

曦光渐亮,男子眸中的忧­色­清晰可见,带着一丝责备之意。

颜初静心头微动,浅浅一笑:“没事,只是觉得困了,你怎么来了?”

“好端端的,你来这做什么?这府里刚刚出了人命不久,你明明晓得里头不­干­不净,还摸黑闯进来,要做什么?万一碰上了那些脏东西,如何是好!”他不答反问,语气越来越重,恨不得将她的脑袋瓜子掰开来,瞧瞧里面究竟装着啥。

俗话说得好,打是情,骂是爱。感觉萧潋之这训人的架势颇像二哥的风格,她鼻子一酸,一时心有所触,对他的好感不禁深了几分。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才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不是说有云泉寺的法师来做法事么,我可是真见着了,果真有两下子……”

两人边说边走。

出了鲁府,天­色­已大白。回到客栈后,颜初静只喝了些水,早点也不吃,略微洗漱,便倒到床上补眠。

这一睡,竟睡至申时才悠悠醒来,但觉饥肠辘辘。

梳洗完毕,换了一袭深柳­色­的夏衣。

开门。

“萧公子在么?”

站在隔壁门前的灰衣剑卫轻声回道:“少宗主未醒。”

她愣了愣,原道自己已是睡过了头,没想到萧潋之的睡功更胜一筹。于是微微一笑,转身下楼吃饭。

一楼大厅里冷冷清清的,除了掌柜与两名伙计,竟连半桌客人亦无。

门外日光如炽,晒得路人汗流浃背。

懒得出去,她随意挑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点了一汤一素,就着一碗白米饭,慢慢地吃了个七八分饱。

饭后,颜初静上楼回房,背对一窗艳阳,席地而坐,闭目凝神,吸取至阳之气。未料,过了整整一刻钟,仍静不下心来,只好起身作罢。

想起早上,连尊临别前抛来的那物,她打开贴身荷包,取出来看。

那是一块质地极好的圆形紫玉佩,一寸宽,半寸厚,正面镌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七瓣花,反面有两个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字。

左看右看,着实猜不出其意,更想不起这是何种文体。

最让人头疼的的是,连尊既没说送她,又未提及此物有何用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拿回去还他。算算时间,离起程还有六个半时辰,倒也不急。

打定好主意,她便收起玉佩,眼见日渐西斜,余晖转红,忍不住又坐回窗边,凝神吸气。

日薄西山,晚霞挥尽最后一丝绚烂,消散于天际,无声无息。

暮霭渐苍茫。

客栈门前的两盏大风灯已亮起橘红­色­的光芒,前来投宿或打尖的旅客愈来愈多,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几个伙计引客牵马,端茶上菜,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忽然,一个腰悬长剑的灰衣汉子左手提着药箱,右手搀着一个身穿土黄|­色­坐堂大夫服的老人,从门外一阵风似地冲进客栈,几息之间,便消失在二楼楼梯口。大厅里,有那么两三个心明眼快的江湖老手,见此情形,不由得暗自嘀咕:好俊的轻功!

三楼。

天字号十六牌客房。

年逾知命的老大夫来到梨木架子床边,缓了几口气,开始望闻问切。

躺在床上的男子双目紧闭,面­色­煞白且隐隐泛青,­唇­微­干­裂,­色­呈灰青,露在被外的手腕冰冷如石,竟似死物一般。

老大夫把完了脉,皱着眉头,摇首叹道:“贵公子脉象紊乱,手足厥逆,乃邪风入体之症。手背上的伤口,虽敷了上好的金创散,却未能尽除寒毒,以致毒气攻及心脉,危也,危也,药不至焉!请恕老夫学浅,实无回天之力。”

站在房中的两个灰衣汉子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人沉声问道:“敢问大夫,我家公子身中何毒?”

老大夫沉吟片刻,道,“此毒­阴­寒至极,老夫以前也曾见过这种症状,那患者却是在荒坟野地中碰到了些污邪之物……想来贵公子昨夜受伤之时,也不幸沾染了……”

待灰衣剑卫五斐送走了老大夫,一直隐在暗处的蓝衣剑卫长三智现身出来,自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倒了颗清香扑鼻的洗血归神丹,塞入萧潋之的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顺喉而下。

这洗血归神丹乃是青洛宗的内宗四长老秘制的解毒圣药,以灵芝、茯苓、菖蒲等数十种百年灵药炼制而成,可祛百毒,清心聚神。近年来因难以配齐药材,故未能开炉再炼,如今仅存二十来颗。宗主萧定邦疼爱长子萧潋之,不仅给了他两颗防身,还将自己的那瓶分出一颗交给银牌剑卫长三智保管,以备不测。

三智道:“既然少宗主中的是­阴­鬼之毒,寻常的药物解不了,而佛光是世间污秽之物的克星,我等不如请法师来看看。”

“没错,哎,我怎没想到!”­性­情耿直的灰衣剑卫五辛一拍脑袋,懊恼了一句,立即转身出门去请人。走到门口,迎面撞见颜初静,不禁露出怼怒之­色­。

云泉寺

昨夜,颜初静无缘无故地闯进鲁府,灰衣剑卫五斐与五殊阻其不及,只好跟入府内,不料甫至前院门口竟撞见阵阵黑烟,一下子就跟丢了人。

五殊艺高胆大,吞了解毒丸,绕过门口的黑烟,跃墙而入。

五斐留守原地,等了许久,忽见黑烟散去,现出院中一片死寂景象。他踌躇多时,正要进去,却见五殊独自返回。

两人商量后,由五殊回客栈报信。

彼时已过丑时,萧潋之仍未归,直至寅时二刻,他才带着五辛与五霖回到客栈,而后自五殊口中得知颜初静在鲁府内失了踪迹,随即赶去贵安巷寻她。

因听五殊描述过前院里的古怪,萧潋之格外谨慎,除了在踏进堂门时,莫名其妙地被一片从梁上掉落下来的残铜砸伤了手背外,倒也没碰上什么棘手的人物,只是目及草木枯败之景,心知此地不祥,必有蹊跷。然而,他也无暇探究府内之奇,找到颜初静后,听她说只是好奇法师如何做法事,训了几句,便将此事搁置一边,打算歇息一日,就动身前往无涯县,再转走水路。

方才,颜初静在门外恰恰听到了老大夫的诊断,此刻见五辛怒目而视,心里明白他是怨她连累了萧潋之,不禁愧意更深,轻声道:“寒石法师昨夜收伏了鲁府里的­阴­魂,佛法不浅,你如果去云泉寺,不妨将他请来。”

云泉寺遐迩闻名,是一座有着七百多年历史的古刹,如今的主持方丈广止禅师德高望重,不仅佛法­精­深,且通医理。据说两年前,六王爷路经溯凌山时旧疾复发,幸得广止禅师出手救治,方不致一命归西。

五辛此番前去,若能请到广止禅师自是最好不过,若不能,请来寒石法师亦可。因为在颜初静看来,她虽未亲眼目睹那个小和尚施法,但也猜到他是有些真本事的,否则那个自称小玳的鬼体如何会对他那般客气,听了他几句话,就乖乖地随他而去……

五辛点点头,板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下楼去。

三智见她过来,忙避嫌让开。

颜初静在床沿边坐下,仔细端详了一下萧潋之的面­色­,然后动手解开他手背上的白­色­绷带,准备查看伤口。

五霖上前一步,想阻止她的动作,却被三智挡下。

这道被残铜划破的伤口并不深,表呈直线,约莫有半寸长,黑中透青,散发着类似陈年腐尸的气味,熏人欲呕。

见此情形,颜初静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这道伤口,今个儿早上她也见过的,问起怎么伤着,萧潋之毫不在意地说道,只是不小心被砸了一下,无甚紧要。

当时她见伤口浅小,已用金创药止了血,且又不似眼下这般­色­乌味恶,所以也未放在心上,哪曾料及会恶化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追根究底,惟有怪她太过大意,明明晓得那间厅堂是鬼体呆过的地方,­阴­气极重,损人于无形,却还忘了提醒他留意伤口感染……

正如三智所言,毒­性­既已蔓延至心脉,绝非寻常药物可解。而根据颜叠吉遗留下的羊皮册子记载,尸毒攻心,九死一残,除非服下大梵寺的红蒂佛香,或者用纯阳内力将流转在血液经脉中的毒素尽数逼出体外。

这两种方法,目前她只能寄望于后者,希望广止禅师大发慈悲,纡尊而来。

在此之前,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颜叠吉在临死前研炼成功的一种专门缓解尸毒发作的药丸取出来,给萧潋之服用。

这种药丸只炼得一颗,颜叠吉来不及记下药方就已撒手人间,因此,颜初静极为珍惜,一直藏在身边。

暮­色­已沉,走廊间的几盏灯笼散发着浅淡的橘黄,她强忍着内心的不安,回房打开包袱,取出一个小药瓶。

几个剑卫听她说明药丸的功效后,皆不出声。

最后,三智接过瓶子,倒出里面一颗以蜡密封的朱红­色­的药丸,看了看,温声道:“颜圣医的药,千金难求,何等珍贵,在下代少宗主多谢颜夫人了。只不过,少宗主刚刚吃了洗血归神丹,应该还可以再撑一会。”

颜初静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只坐于床边,定定地望着萧潋之。

想起与他相识以来的种种,不可否认,他的确从未做过伤害她的事情,尽管她一直觉得他对她是别有用心。

倘若,倘若他真的熬不过这一死关……

思及至此,如有巨石坠落心头,压得她窒息般的难受。说实话,她宁愿受伤的是自己,也不想像现在这样被内疚与焦急折磨。

夜风入窗。

烛台上的火光忽地一暗,倏然又亮,晃得众人的心愈加不安。

三智走到桌边,默然坐下,倒了杯茶水润喉,然后抬眼向床上望去,心中暗忖:少宗主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保护不力的剑卫恐怕都难逃一死。当然,如果能舍弃在青霞山生活的家人,隐姓埋名,独自逃命,天大地大,未必没有藏身之处,可谁又愿意背上个不忠不义不孝的罪名,苟且偷生……

目光对上那个女子柔和秀美的侧面,只见睫影微颤,欲泫未泫,其意甚哀。

不知怎的,他竟生不出半分怨恨。

出神了半晌,他使劲地摇摇头,暗啐一句,红颜祸水!

溯凌山,云泉寺。

一间宽敞的禅房里,须眉如霜的广止禅师盘膝坐于木床上,右手拈着一块雕刻着山水图纹的碧玉,递还给站在他前面的一个腰悬长剑,相貌憨厚的灰衣汉子,蔼然道:“一别又十年,萧宗主当真应邀而来?”

五辛双手接过碧玉,恭恭敬敬地回道:“宗主有要事在身,无法亲自前来,故由少宗主代其赴约。听说历溯镇中鲁府一家素日行善,日前传出府内闹鬼,死了许多人,少宗主不忍,前去查探,不幸染及­阴­物,命垂一线!五辛恳请禅师下山……”

广止禅师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问清萧潋之的病情,沉吟道:“施主请在此稍候片刻。”

五辛合什一礼,不敢多问。

出了禅房,广止禅师脚步轻盈,疾穿殿院,来到后林一处僻地。

月­色­如水,照了一地清冷。

一间木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小溪边。

烛灯如豆,窗纸上映着一个打坐的身影,木鱼敲打声不停地回荡在疏林间,反令人更觉四周寂静空渺。

广止禅师步及木屋门前,合什恭道:“广止有事求见师叔,望师叔莫怪。”

再相见

木鱼声止。

未几,屋中传出一声“进来吧”,接着,门扉无风自开。

屋内陈设极其简洁,只有一张矮矮的木几,几上搁着个葫芦,打扫得十分­干­净的地面上铺着两个清心草编织的蒲团。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和尚盘坐在蒲团上,只见他生得淡眉秀目,挺鼻薄­唇­,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僧衣,不仅不显寒酸,反而衬得神气清恬沉静,正是昨夜在鲁府中劝服鬼体小玳随行的那位寒石小和尚。

寒石师承忘机大师,与广止禅师的师傅普真禅师乃是同辈,因此,他的年纪虽小,但广止禅师却要称呼他为师叔。

“坐。”

“多谢师叔。”广止禅师合什一礼,盘膝坐下,神情庄重,直言问道,“不知师叔可曾听说过素衣宫?”

寒石想了想,缓缓说道:“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溯凌山的护山神宫,七百年前昙花一现,而后消声匿迹,你说的可是这个?”

“正是。七百年前,太古恶妖重现人间,荼毒生灵,横行无忌。帝女嬗司联合修真界的三宗五门十二派,在摩盍山布下九神诛戒阵,击杀百尾鸀、双首血足逐穷、紫角七爪玄龙以及无目聂罗。后来,玄龙侥幸破阵,逃入溯凌山疗伤,却碰上了死而复生的魑离帝君。两者激斗之下,望天峰碎,流霞瀑水断,幸好素衣宫遣尽弟子守护八方灵脉,及时止住了山崩地裂之势。只可惜,玄龙最终竟自爆元神,致使素衣宫上下死伤殆尽。”

广止禅师语气平和,寥寥数句,道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寒石自幼跟随忘机大师修炼佛法,久居万缘寺,遍阅藏经阁内的经书秘卷,对于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优劣及由来发展,不说了如指掌,但也绝对比那些成名几十年的老江湖要博闻得多。然而,一旦触及修真界,他可就成了孤陋寡闻的山野稚童了。广止禅师的这一番话,无疑为他展开了一片全新天地。

他生­性­慈悲,动容道:“难道无一人存活?”

“只有一名在外办事的弟子逃过此劫。”广止禅师轻轻拨动左手佛珠,“据传帝女与素衣宫颇有渊源,那名弟子因祸得福,得到帝女亲授妙法,一甲子之间,竟由一个先天武者进阶成为金丹期高手。”

寒石未曾真正了解金丹期意味着什么,故而不感惊诧,微微一笑:“阿弥陀佛,善有善报,如此说来,素衣宫重振有望?”

广止禅师道:“素衣宫历来隐世不出,自从帝女与帝君相继离开昆华大陆之后,那名弟子也渐渐淡出尘俗,为世人所忘。直至三十多年前,一个自称萧定邦的男子上山祭拜,我等才知当年的素衣宫宫主曾留下一脉血缘,并且传下了一套绝世剑法。”

“萧定邦?青洛宗宗主?!”寒石一脸意外。

也难怪他会有如此反应,毕竟,就连号称包罗万象,无所不记的大梵寺藏经阁,在记载萧家档案的秘卷里,亦从未曾提及过青洛剑法与素衣宫有关的消息。

广止禅师点点头,起身,郑重地向他深深一鞠,沉声道:“如今萧宗主之子身染­阴­邪之毒,毒攻心脉,危在旦夕。广止恳请师叔大发慈悲,赐下红香造化丹,挽其一命!”

边上烛油已薄,火光渐微。

寒石这才明白广止为何突然对他说起数百年前的秘事。

一年前,寒石初次来到云泉寺的时候,忘机大师就曾经对他说过,此寺因素衣宫而建,缘由在于当年祖师欠了素衣宫宫主一份活命之恩。

现在,素衣宫宫主的后代有难,于情于理,寒石都不能见死不救。但他身上的这颗红香造化丹非己之物,而是师傅闭关前让他带去给师弟寒头的。

寒头天资胜他许多,这次得到大梵寺方丈允许,进入千里荒漠中历练心­性­,按照规定,只能携带六种药物,每种不得过量。一颗解百毒、补内力、­肉­白骨、起死回生的红香造化丹即是寒头遇危保命的最终倚仗。因此,他不可能替寒头做决定,将这颗灵丹舍予他人。

寒石心直,将这话一说,广止禅师听了,也踌躇起来,思忖了一下,道:“不如师叔随我一道下山,去看一看萧施主。师叔佛力­精­深,或许不用红香造化丹,也可净化邪毒。”

原本,寒石打算渡化完小玳手下几个小鬼,就通过山中的传送阵回到南海云思岛,完成了云祖师交代下来的任务。如今多了萧潋之这一意外,他也只好放下手头上的事,关上木门,与广止禅师一起来到殿院中的禅房。

五辛在禅房里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一见广止禅师回来,忙上前行礼直问何时动身。他此举甚为失礼,只不过,广止与寒石知他一心为主,故觉忠诚可嘉,丝毫不怪。

三人下山。

途中,寒石悄悄施展缩地成寸之术。五辛急于赶路,未曾察觉。只有广止心中暗羡,猜忖这个师叔的修为究竟达到何种境界。

一刻钟后,他们抵达了萧潋之等人下榻的那间客栈。

这时,萧潋之的呼吸弱若游丝,全身皮肤皆已变成乌青之­色­,肌­肉­僵冷,犹如被霜雪冰冻过千百载的石头一般,令人触而生寒,寒透肌骨。

广止禅师虽已在五辛口中得知萧潋之中毒极深,但乍看之下,仍不禁面­色­大变。他搭指探脉,半晌,缩手合什,双目微阖,向寒石行了一礼:“广止无能,请师叔施法。”

三智与几个剑卫听他如此称呼寒石,皆是一愣,不由得对这个神气淡定的小和尚刮目相待。便是早知寒石来历不凡的颜初静亦颇感意外,料想不及他的身份超然至此,真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的俗语。

寒石上前两步,查看萧潋之手背上的伤口,然后轻轻拈开他紧闭着的眼皮,细看其瞳孔,只见瞳­色­一半绿如翡翠,一半红似殷血,诡异之极。

眸中闪过一丝悚疑,寒石转身问道:“萧施主的伤,是何物所致?”

三智回道:“是一残破铜片。”

“铜片现在何处?”

三智与三昭对视一眼,回道:“应在鲁府前堂之中。”

“鲁府?”寒石蹙眉轻喃。

“师叔可是要取那铜片一观?”见他点头,广止禅师对五辛道,“老衲要去鲁府一趟,烦请施主带路。”

一句不行冲口而出,五辛瞪大双目:“取铜片这等小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老禅师还是留在这里,帮少宗主解毒。”

三智暗暗颌首,五辛这人,言谈举止有时虽然卤莽粗野了些,但关乎事情的轻重急缓,他倒分得甚清。

夜风微,房内人多,渐显闷热。

一个清婉中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鲁府­阴­气重,你一个人去,倘若冲撞了一些邪气的东西,又如何?”

此言不无道理,众人不约而同地看了颜初静一眼。

对上她那双宛若墨玉浸潭的幽眸,寒石眼皮微微一跳,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霎那间,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光无音的天地,除了漆黑,还是漆黑。

一弹指,千万年,光­阴­失去了意义。

唯有轻风送来淡淡花香,证明生命的存在。

无休无止的回忆。

最终,凝聚成四个字——

他见过她!

左指一捏佛珠,刹时,万道金光迸放,黑暗消散,风忽远去,花香湮化。

上山了

眼见寒石定定地望着自己,指间佛珠隐隐透着一层淡淡金光,不知为何,颜初静觉得那一小团金光十分刺目,仿佛蕴含着一股庄严浩瀚的气息……

“师叔?!”

“速去速回。”虚象破,寒石回神,暗念一声佛号,侧身对广止禅师说道,然后合什肃言,“小僧要施法祛毒,请各位施主暂且回避。”

闻言,广止禅师率先退出房,与五辛一道下楼,前往鲁府取铜片。

三昭与五霖看了看三智,见他微微颌首,遂亦转身出门。

颜初静最后离房,轻轻合上房门。

走廊间,时而有宿客进进出出,还有忙着添茶提水的伙计上上下下。每每见到站在天字号十六牌客房门前的那几个腰悬长剑,沉眉敛目的汉子,这些人似乎都感应到一种凝重迫人的煞气,不是匆匆而过,便是远远避开。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

竖直耳朵倾听房内动静的剑卫渐渐板不住脸,泄露出火燎般的焦急神情,悄悄推开一条门缝,朝里窥望。

而颜初静则坐在自个房里,心想亡羊补牢总比坐以待毙要好,于是微阖双目,专心致志地回忆以前学过的医药知识。

一个时辰后,广止禅师与五辛汗流洽衣地回到客栈。

寒石开口让广止禅师入房。

不一会,广止禅师开门吩咐剑卫准备木担,以便抬人上云泉寺。

这时,躺在床上的萧潋之虽仍昏迷不醒,但□在衣衫外的肌肤已褪乌青之­色­,神­色­宁和,脉搏有力,呼吸亦不再似先前那般微弱如丝。

因此,颜初静与剑卫们一样,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后见寒石盘坐一边,动也不动,面­色­晦暗,犹如大病一场,不禁轻声问道:“小师傅,你没事吧?”

寒石抬眸看了看她,单手竖掌,“无妨,多谢施主关心。”

月未圆,孤悬天际,浮云厚重,不时掩去月­色­光华。

夜风淅淅,枝头雀子低鸣。

坐落于溯凌山上,观空峰下的云泉寺,依山傍水,三座主殿各具特­色­,塔院禅堂法室等高低错落,与山花流泉交相映衬,四周古木参天,时值盛夏,处处可见葱茏,隐隐可闻佛唱,好一处清幽空灵之地。

广止禅师安排萧潋之等人住在西隐院,并让僧人去准备一些斋食。

剑卫们未吃晚饭,空腹多时,心里挂念着少宗主的病情,胃口不大好,看到满桌子的青菜豆腐野菇,二话不说,灌下一碗白粥入肚,压根儿尝不出有啥味道。

寺里有专门接待贵­妇­千金们上香或斋戒时用的客房,离西隐院不远,颜初静独自住了个小小的院落。因她身边没有丫鬟,为了避嫌与安全,广止禅师只好让两个身强体壮又机灵过人的小和尚去守院子。

两个光头小和尚,一个法号如善,一个法号如游,七八岁的年纪,五官长得有些相象,皆是浓眉大眼。

如善守门口。

如游换好房内的被褥茶水,接着又从香积厨中端来素菜白粥。

看着他忙里忙外,颜初静有心帮忙,可惜无从下手,嚼了几朵新鲜草菇,咽下大半碗粥后,便自个动手收拾碗箸。

饭后不久,如游担了两大桶泉水到偏房。

她连声谢过,洗了个清凉澡,并涤净发上尘埃。

沐毕,换了件­干­净的布裙,步及院中,但觉清风拂衣,肌生幽凉,身心舒怡。

待到发丝稍­干­,颜初静便绾了个略松的简髻,打算去西隐院看看萧潋之现况如何。如游知她不熟寺中径道,于是在前带路。

渐近院门时,远远听见萧潋之的声音,沙哑低沉。颜初静心中一喜,不禁加快了脚步,随即又缓下,三智略带不满的言语一字不落地飘入她耳……

“此去南海,路远迢迢,带着她,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漫不经心的语气,气死人不偿命,当属萧潋之。

“……”

许是闻及院外的脚步声,三智未再出声。

西隐院中,一棵古松停翠盖,如水月­色­自细细密密的松针间洒落,仿佛冲淡了漫漫檀香,令空气中的松香又浓几分。

见是她来,三智与五霖很识趣地自动消失。

萧潋之半倚在床上,已换了一袭湖蓝薄丝宽衫,眼神清和,气­色­明朗,鬓边犹湿,显然刚刚盥沐过。

他拍拍床沿,示意她坐过去。

颜初静徐步走到他近前,缓缓坐下:“感觉如何?”

拉过她的手,捏着那葱白似的指尖,萧潋之嬉笑道:“走到奈何桥,鬼差大哥才说接错了魂,没办法,我只好回来了。”

“不如说寒石法师神通广大。”她弯起­唇­角,这人还有­精­神开玩笑,看来脑子未被毒坏掉。

“对不起。”无论如何,这句道歉是省不得的。若非她的莽撞,他亦不会冒险入鲁府,遇此无枉之灾。

萧潋之摇摇头:“是我大意罢了。”

她起身倒了杯茶水,轻啜一口,而后转了话题:“你认识寒石法师么?”

“听说过,未曾见过。”他自失一笑,叹道,“没想到还未见着忘机大师,就已欠下这么一份人情……”

“此话怎讲?”

“寒石法师是忘机大师的入室弟子。”

颜初静微微一愣,想起昨夜在鲁府,寒石回答那个鬼的问题时,也曾提及过南海云思岛。如此看来,萧潋之说要带她去见忘机大师,倒也不像是空口白话……

两人聊了一会,叩门声响,她开门一看,只见五殊捧着个红漆托盘,盘上盛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约莫晾了一刻钟,汤药已不甚烫口,萧潋之仰起头,咕噜几声,把药灌入喉,然后一边以茶漱口,一边大皱眉头,直道:“怎比黄连还苦!?”

难得见他这般孩子气,颜初静抿­唇­而笑,幽眸里流漾出一丝淡淡温柔,问他要不要吃糖。萧潋之眉峰一轩,勾起一抹邪邪笑意,搂过她的腰,挨近那散发着沐后清香的皙颈,低声细语:“不说不觉得,唔,你身上有股甜味呢……”

温热的鼻息扑在颈间敏感处,麻痒顿生,撩得她身子一酥,忙伸手推开他。

“别闹了。”

“留下来陪我不好么?”手臂一用力,搂得更紧,萧潋之得寸进尺地吻上她小巧有­肉­的耳垂,肆无忌惮的低沉笑声荡漾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

她忍住诱惑,一口拒绝:“佛门净地,男女不宜同室而宿。”

如果不是地点时间皆不对,她也想留下来借其阳气修炼,可惜他这刚刚被­阴­魂之毒侵害过的身体实在需要好好休养一番。

好在萧潋之也不勉强,一连亲了几下,便松手让她回去歇息:“山上夜凉,你那儿备了毯子没?”

颜初静点点头。

云思岛

坐落于云泉寺最北面的藏经楼共分三层,一楼为讲经堂;二楼收藏着儒释道等各类经书及文史­精­典,供僧人阅览研究;而作为藏经室的三楼,素日唯方丈与长老有资格进入。

是夜,三楼灯火通明。

宽敞的藏经室,内里布置不似一二楼那般庄严肃谨,只在西面靠墙处置了一排书柜,北面散落着几个蒲团,而东面也只有一张乌木所制的长形书案。

案上摆放着两本­色­已泛黄的册子,一块闪着暗金­色­佛印的布帕,帕中有一小片缺了角,布满凸纹的残旧赤铜。

寒石站在案前,来回对比赤铜与册中所绘之图,叹道:“果真一模一样。”

“两者­色­虽不同,但纹案一致。”一旁的广止抚须沉吟,“师叔,此物若真是九幽鼎的碎片,那萧施主的伤……”

“大悲咒可破诸般­阴­邪,再辅以还元散,服用数日,应能尽除他体内的秽毒。”说罢,寒石合上册页。

待寒石收起铜片后,广止熄去壁上的灯火,手执烛台,与他一起下楼。

两人步及一楼,有僧人上前回禀,说萧潋之已醒。

广止舒眉而笑:“阿弥陀佛!”

寒石素来沉静如水,这时听到好消息,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你且去看看,如若无事,我今夜便回南海。”

广止迟疑片刻,应声而去。

寒石独自回到寺后的林间木屋,关上门,然后将暂附于灵玉中的鬼体小玳唤出来,问:“请问施主可曾见过此物?”

小玳似乎有些忌惮他手中的佛帕,只看了铜片一眼,立即飘到一丈外:“没见过。”

寒石沉思片刻,又缓缓问道:“施主在鲁府逗留了不少时日,不知可曾发觉那府内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若道不同寻常,还真有一处。”小玳沉默半晌,飘渺似雾的身影忽而微微一抖,“上个月中旬,鬼门开时,那鲁氏族长带了只异兽进山,吞噬我等魂灵。起初我见他虽然资质平平,但却能在花甲之龄,入了先天之境,着实难得,故不愿伤其­性­命,想着杀了那只异兽,给他个教训便罢了。没想到鲁氏一家为了讨好一个什么血渊童子,竟暗中抓了几十名童男童女当祭品!可惜我去迟一步,让那吞血吸髓的恶人逃走了。后来我盘问鲁氏,从他口里得到了个秘密……”

言及关键时,小玳停了下来。

“是何秘密?”

昨夜,寒石之所以去鲁府,并非是因为听说了市井中有关鲁家闹鬼的传言,而是奉了祖师之命,准备接小玳至云思岛。因此,对于鲁氏助纣为虐之事,他原只知其一,不明其二,这时听小玳将前因后果道来,不禁再次动容。

小玳却道:“此秘密与我家公子有关,恕我暂不能言。”

事关祖师,寒石自然不便多问,于是让小玳附回灵玉内,只待夜深之后,再动身。

夜渐深。

浮云已散去,月­色­又清。

晏寝的钟声在山水林木间悠悠回荡,提醒做完晚课的僧人熄灯入睡。

吱呀一声,门扉开。

寒石闻钟而出,手拈佛珠,腰悬葫芦,脚步轻盈如蜓,沿着木屋前的粼粼小溪,往观空峰峰顶飞奔而去。

峰顶高耸入云,人在其上,渺渺云雾似乎触手可及。

形态各异的嶙峋山石遍布于野草荆棘丛中,不要说凡人­肉­眼,即便是那些已辟五谷,御剑飞天的修真者,未有金丹后期的道行,亦难以察觉这片草丛中隐藏着一个幻阵。而阵中有阵,竟是当今修真界失传已久的传送阵。

不过,这只是个微型传送阵,每次最多可供两个人同时使用。观其外观,朴实无华,若无表面那些繁杂的符纹,看起来就如同一块大磨盘。

寒石来到阵前,从藏在腰间的储物袋里取出四块晶莹剔透,大小如指甲的灵石,分别镶入四边阵角,然后步入阵石中央,手捏法诀,启动传送阵。

就在四块灵石爆发出夺目璨芒的同时,传送阵表面的符纹也一一亮起,霎那间,一束耀如烈日的白光冲天而起!

这时,幻阵无声转动,虚空中浮现出一层巨如天球的淡淡青光,堪堪将这束白光全然笼罩在幻阵之中。

白光持续闪烁了一刻钟,才渐渐黯淡下去,而寒石的身影早已消失此间。

昆华大陆有三片海域,其中面积最广阔的当属南海。

据史书记载,在两千六百年前,大陆上的居民因无适合远航的船只,而一直止步于近海百里之内。直至旦禧王朝建立后,帝女嬉司授与工部宝船之术,人们才得以完成跨越亿万里的壮举,在大海尽头,亲眼见证了另一片大陆的昌盛繁荣。

从那时起,人们渐渐知晓大海中不仅蕴藏有丰富多彩的天材地宝,更孕育着无以计数的凶猛水族,再加上恶劣无常的气象变化,人行其上,稍有不慎,就会迷失于茫茫大海之中。运气好的,花费数载光­阴­,甚至十几年的功夫,兴许还能找着回家的航线,至于经验浅而运气又差的,长期得不到食用水与蔬果补充,被活活困死在海上,也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说那些撞及暗礁,翻了船的倒霉蛋,又或遭遇各类水族袭击,落得尸骨无存的薄命鬼……

然而,在这个明月当空的夜晚,风平浪静的南海就像一块无垠的玄蓝­色­水晶,散发着浩瀚深邃的气息,极易令不熟海­性­的人忘却其潜在的危险,只有长年生活在岛屿上的人们才深刻体会到大海的美丽与凶险并存。

自从七百年前,太古恶妖破开封印,肆虐人间之后,大陆上的灵气便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稀薄。

各大门派的修士追根查源,不得其解,无奈之下,只好放弃原本的洞天福地,陆续将各自的门派基地迁移到西南一带。

与此同时,也开始有许多散修将目光转向南海。

毕竟,西南山脉虽然灵气充沛,但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实力单薄的小门小派都难以占到一处合意之所,更何况是孤身寡人的散修。而南海之上,岛屿星罗棋布,其中不乏奇花异草,矿产灵物,只要能避开那些生­性­好战的海妖,寻一处小宝地来修炼,亦非难事,总好过去西南,仰息他人度日。

如此一来,南海上,许多渺无人烟的荒岛渐有新生命进驻,凭添了不少纷争,也使得各岛生机蓬勃发展。

所谓散修,有的是因为自身资质低下,而无法拜入门派,只好独自修炼;有的天生喜欢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愿受门派束缚;有的则是身怀不可告人的秘密,或仇恨,或前人遗留下来的修炼法门法器等……

经过数百年的修炼,当年在南海上成功立足的散修们,大都突破了自己原有的境界。

如今,在南海修士间,有六个岛屿最为出名。

其中,龙象岛、清波岛、以及妙兰岛的实力最强。其余二岛,归雁岛人数寥寥,但岛主念阳真人一身修为已达出窍期,乃是海外屈指可数的高手。而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则是有“海中净土”之称的云思岛。

临近南极的云思岛,地理偏僻,四面环海,在清澄的月光下,宛如一颗被波浪簇拥着,永浮不沉的白珍珠。

表面望去,岛上各处皆被霜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与附近其他岛屿无甚差别。

然而,这只是护岛大阵第一层所起的作用,目的是为掩人耳目。

若有幸进入岛中央,便可见方圆千亩之内,灵气如烟缭绕,群山秀丽,古松苍劲,飞瀑雄奇,流泉清泠,药田飘香,散落于各处的房舍无一华丽,皆是草顶木墙,朴素格调。

时值夜半,位于山腰的一间竹舍忽然发出淡淡青光,不多时,从里走出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小和尚。

此处竹舍共有七间,彼此相距不远,大都门窗紧闭,台阶覆尘,落叶满地,显然久无人住。

小和尚沿着羊肠山道往上,徐步走向唯一一间亮着灯光的竹舍。

那竹舍门前有一小水池。池水很清,隐隐夹杂着丝丝|­乳­白。水中有鱼,不过尾指长,鳞片翠如碧玉,长相十分可爱。

池边,青草萋萋,盘坐着一个白衣人。

当年事

小和尚远远望见白衣人的背影,愣了愣,行近时,就地跪下,合什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寒石拜见师祖。”

白衣人飘然而起,转过身:“他来了么?”

此人话音方落,藏在寒石腰间的储物袋忽然抖动起来。

感应到小玳的急切,寒石连忙松开袋口。顿时,一股黑雾涌出,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漆黑模糊的人影。

一千年的光­阴­,不足以令沧海变桑田。

而人呢?

面前的男子,眉目如画,更胜往昔,却已是凡笔不能描,无­色­可增韵,惟那一袭宽松的素白僧衣,无声道尽其清虚灵质。

“你……你真的是公子?!”

小玳激动得身影直颤,定定望着他,略带迟疑地吐出一句。

“约玢师傅当年教你识字辨曲,我也曾指点过你琴棋之术……”白衣人浅浅一笑,笑声如山林间的清风,沁人心神,飘渺不可寻。

小玳一听,心中的疑虑顿消了大半,尘封多年的记忆一幕幕浮现。

他记得,在自己六岁之前,家中有薄田,不愁温饱。

可恨一场大水灾,毁去了他的家园,令他一家人离乡背井,随之而来的瘟疫更是无情地夺走了爹娘与妹妹的­性­命。

那时,他身无分文,跪在路边,只求有人将他买去,好让他能够安葬家人。

只是人们一听说他爹娘是染瘟疫而死,便都掉头就走。他连连磕头,苦苦哀求,却连他们的回头一眼都换不回。

后来,有个好心人给了他一贯钱。

他就靠着那一贯钱,在村里人的帮助下买到了一些麻席香烛纸钱,将爹娘与妹妹一起葬在一个水草丰美的小山坡上。

再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他遇见了那个好心人。那人名叫约玢,是一间名为“蒲轩”的小倌馆里的调教师傅。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小倌馆不是什么好去处,然而,为了养活自己,为了报答那一贯之恩,他还是卖身入了蒲轩。

从那以后,他就在约玢师傅的院子里­干­一些不轻不重的杂活。

九岁那年,约玢师傅房里的一个贴身小厮因病死去。不久,他就被约玢师傅指名顶替了那个空位。

端茶递水,铺褥叠被,捏肩捶腿,这些并不比他原先的活儿轻松,但他非常庆幸,因为约玢师傅在闲暇时,偶尔会教他断文识字。因着这个缘故,蒲轩里不知有多少仆人羡慕他。他也知自己招人眼红,于是做事愈加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只是好景不长,某日,有人诬陷他盗窃菲琏相公的一只双蛟戏珠镯,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俱全,要么送官,要么剁下五指。

彼时,连约玢师傅都拿菲琏相公他们没办法。

他被人压在地上,满腔愤恨,不住地喊冤,不停地挣扎,眼看着头顶上的刀光就要落下,心底有说不出的绝望与不甘。

没想到,便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缓温恬的声音止住了这一切。

如果说约玢师傅对小玳有雪中送炭之恩,那么,轩主云川即是他的再生父母。

云川先以其威信暂缓了小玳的截指之刑,而后又巧设妙局,还他一个清白公道,并且安排他到后院­干­活。

若非如此,小玳早已成为当红相公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在小玳的心目中,云川不仅仅是一个稳重慈良,处事刚柔合度的好东家,还是一个博涉经史,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丝毫不逊那些远近闻名的风流文士的不世之才。他若出身名门,何愁不得公卿之位?只可惜籍属乐户,身份卑微,无缘科考,加上命运坎坷,以致于满腹才华付流水,令人不得扼腕而叹苍天不公……

“此地远离尘嚣,灵气充盈,在此参悟天地之道,事半功倍,你可愿随我修行?”

沉浸在回忆中的小玳依稀听到这么一句,猛地回过神来,对上白衣人清澈真诚的目光,不禁既欢喜又不舍,声音里便带上了一丝哽咽:“公子,人鬼殊途,像我这样的鬼体,只有­阴­气浓重的地方才适合我修炼。”

修仙者离不开天地灵气,妖修亦是,而鬼修却不同,他们喜­阴­惧阳,最喜欢呆在至­阴­之处,吸取玄­阴­魂气,来提高自身的修为。

“小玳,当年我累你入狱,无辜送命,你可还怨我?”

小玳闻言一怔,道:“冤有头,债有主,害我­性­命的是鲁牢头,小的岂会怪公子?况且,小的已经报了仇了。”

“无论如何,我总归是欠了你一命。”白衣人侧过身,指了指旁边的小水池,“这里有一株琼山呣子参,百日之后,即满千年,可助你重塑­肉­身,免去轮回之苦。”

小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清澈的水面上,浮着一朵巴掌大的洁白花朵,其下根茎浸润在水中,形状与普通的百年人参并无二样,只是通体晶莹,­色­呈鲜红,如血一般。

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说过琼山呣子参之名,但亦深知云川的为人,断然不会无中生有,拿些虚话欺他……

通常而言,鬼体想要修炼成实体,除非有万年魂珠或太­阴­灵髓之类的绝世宝物相助,否则至少也需具备万年修为方能重塑。因此,思及三个月后,就有机会重新获得­肉­身,不必再受鬼府的制约,小玳喜出望外,不禁飘前一步拜谢。

“多谢公子成全!”

白衣人微一抬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即时止住小玳下拜之势,缓声道:“今非往昔,你我主仆之缘已尽,还应平辈相称才是。我起初修天人之道,后来虽入了佛宗之门,但也不过是为了求个无尘之地,故而只能算是半个佛宗子弟。我法号了云,但在这南海之上,只有陵云真人之名,往后你唤我陵云即可。”

“这如何使得?公子的再造之恩,小的无以为报,只愿能够继续侍奉公子左右!”说话间,小玳那如黑雾般的身影时浓时淡,显然是心神激荡之故。

白衣人轻叹一声,再次抬手,掌心上忽然多出一颗黑幽幽的珠子。

感受到那珠子散发出来的无比幽暗的­阴­寒气息,小玳失声惊道:“魂珠?!”

“没错,不过这只是颗百年魂珠,你且用它静修一段时日,待到百日期满,再出来。”说罢,白衣人将魂珠往上一抛。

呼——

小玳的身影化作一道黑烟,倏忽之间,已钻入魂珠里。魂珠在半空中旋转了几圈,­色­泽变得愈发浓重,而后缓缓落回白衣人的手中。

山风微寒,不时吹落数片粉­嫩­未萎的花瓣。

淡紫­色­花瓣随风飘曳,犹如身披香衣的­精­灵,始终不曾沾染那一池清水,只零落于草地间,默默展现最后的美丽芬芳。

“前两年,山下左林西边新开辟了几亩药田,你师父闭关日久,无暇打理,你既回来了,便先替他看着吧。”

“是。”寒石应道。

白衣人沉吟片刻,又道:“独心草,槐笼盘子,还有铁卷白刺果,这三种药材,你需格外留神些,别错过采撷的时辰,误了药效。”

“是,师祖请放心,弟子一定按时采撷。”

“如此最好。”白衣人想了想,取出一块玉简,递予寒石,“这里面记载着大梵净世经,你且拿去参悟。”

寒石双手接过,清秀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欣喜:“多谢师祖。”

“夜了,你下去歇息吧。”

“弟子告退。”

月照山林,枝影如魅,风过叶婆娑。待到寒石清瘦的背影在羊肠山道间渐行渐远后,白衣人沉眉敛目,缓缓拨动指间佛珠。

“施主隐身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此言问出,回应白衣人的却只是一阵蔌蔌花落。

过了盏茶时间,虚空中缓缓浮现出一个白衣少年,一头银­色­长发如银河倾泻,在月光下闪耀着无瑕的清冷。

“陵斯大哥……”

十一月

昆华历七三零三年,十一月,下旬。当北方大雪纷飞,冰封千里的时候,南陵国临海的复州一带依然艳阳当空,凉似深秋。

复州境内多山,适合耕种的良田极少,百姓大部分以打猎为生,故民风甚悍。而生活在海边的则大多为渔民,男的出海捕鱼,女的掘螺晒虾,老人织网,孩童拾贝,倚仗着丰富的海产,倒也不愁温饱。

其中又有几个小村小镇靠着贩卖海上灵岛的特产碎晶而致富。

鲤佑村即是其一。

这天,风和日丽,村民们吃过午饭,照常呆在屋里歇息。

忽然,一阵由远至近的马蹄声踏碎了村子的宁静。

有好奇心重的村民探头出门观望,只见七匹骏马一一停在村长家的院子门前。最先下马的是一个身穿黄|­色­僧衣的中年和尚,其后五男一女,不仅相貌英挺俊俏,衣着鲜丽,还悬有长剑,显然皆非泛泛之辈。

村长姓李,名维,今秋刚过了花甲之年,是鲤佑村里唯一一个识字能算的读书人。听到门外的声响,他慢慢踱出来,一眼望见那和尚,面上立即露出惊喜,急步上前,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原来是悟泊法师驾临,小老儿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和尚合什还礼,寒暄了数句,随后在李维的恭迎下,与身后几人一起步入院门,只留下两个身材高大健硕,不怒自威的汉子站在门外,唬得连村里头最顽皮的孩子也不敢靠近半步。

乡野人家自然没有暖笼之类的奢侈物什,茶壶一般都搁在灶上保着热气。

客人各自落座。

李维在小厅门口接过老伴提来的茶壶,亲自斟茶。

和尚喝完一盏,道:“这位萧施主乃是鄙寺的贵客,此次前往云思岛,由贫僧引路……不知如今掌船的是哪一位?”

李维看了看坐在和尚对面的锦衣男子,但觉其俊美如画中仙人,耀眼之极,便是多看一眼,亦恐折寿,于是连忙移开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他旁边那个女子,竟再也挪不开眼。

他岁数大了,眼睛不比从前好使,方才在门外,日头正猛,除了见过数面的悟泊法师,其余几人站得远,所以他也看得不大清楚。未料眼下这么一瞧,才发现一个俊得令人不敢直视,一个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明明只能算是清秀的五官,但配上白瓷般光滑无瑕的肌肤,以及那谧谧幽然的眼神,便组成了一种十分独特的美丽。

那种美,仿如海中孤月,清冷无言。使人不甘远远望之,又怕一旦触及,就会碎成一片粼粼,只余下荡漾,终究不过是一轮虚空……

李维看得入迷,浑然未察自己已触动了某人的杀机,直至一声惊雷般的佛号在耳边炸开,才猛然清醒过来,惭煞老脸。

和尚不忍见他如此难堪,遂将先前的话又问了一遍。

“哦,今个儿由李茂掌船,只不过,他媳­妇­昨天头胎刚生了个男娃儿,一家子正欢着呢!”李维到底是一村之长,脸皮子也不薄,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敢问法师打算几时上船?也好让小老儿提前两天准备好吃食酒水。”

远航之前,需要准备许多琐碎的东西,其中米面、­肉­­干­、蔬果与饮用的淡水是必不可少的,还有渔猎用具,修理船只的工具备物,一些常用的草药,足够防寒防潮的被褥衣物等等……

李维的言下之意是希望悟泊法师等人若无急事,大可过两天再起程,也好让甫为人父的李茂多陪陪他媳­妇­和儿子。

和尚道:“萧施主意下如何?”

锦衣男子微微颌首,想了想,开口道:“这村里可有空屋?”

李维一怔,忙回道:“有是有,但破旧得很,顶子漏水,不宜住人了。小老儿这院子里有两间客房,虽简陋了些,但还算­干­净,公子如不嫌弃,我这就叫老婆子去打扫打扫?”

不料锦衣男子一口拒绝,毫不领情:“怎好意思再打扰老人家,那屋子既然漏水,补上一层顶子便是了。五辛,你出去瞧瞧,趁早弄好屋子先。”

站在锦衣男子身后的其中一个灰衣汉子即刻应是,然后抱拳朝李维说道:“还请老人家指个方向。”

“不敢,不敢。”李维起身离座,“三位稍坐片刻,小老儿去去就来。”

眼看着李维和那个名叫五辛的汉子一起走出了院子,悟泊法师低头喝了口温茶,笑道:“李施主方才一时唐突,只是无心之过,还请两位莫要怪罪他。”

锦衣男子似笑非笑地斜睨了那女子一眼,眉峰微挑,桃花眸中流转着六分怨气,三分挑逗,一分浅笑:“如此看来,小静还是戴着面纱的好。”

“掩耳盗铃,偶尔为之尚可……潋之,这一路上招花惹草的事情可从没少过你的份……”说这话的除了颜初静,还会有谁?

自从三个月前,萧潋之为了寻她而误中邪毒,险些丧命一事发生过后,两人的感情在云泉寺养伤期间可说大有进展。

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她终于不再连名带姓地叫他。

其次便是在他痊愈之时,她曾经亲手下厨,做了一桌­色­香俱全的美味大餐,大大满足了他的胃口,并且松口解禁,让他一连试了好几种高难度的姿势,可谓酣畅淋漓,前所未有。

而最让他又爱又恨的就是她的不吃醋。

是的,不吃醋。

离开历溯镇,一路过来,他们未再易装改容。这两个多月,萧潋之每到一处,无不惹人注目,途中不知接了多少对媚眼,被扔了多少条丝帕,遗落了多少只香囊。有情窦初开的闺秀黯然神伤,更不乏胆大直率的江湖侠女当面表白。对于女子引他关注的伎俩,萧潋之看得多了,早已腻歪,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颜初静的反应。

只可惜,一次,两次,三四次,颜初静始终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冷眼旁观,有时候甚至还看得津津有味,气得他牙痒痒,只好将怨气发泄在夜里的激烈运动中。

然后,不知从何时起,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渐渐多了。起先是他身边的剑卫,而后是茶铺客栈酒楼里各种各样的男人。那些惊艳或迷恋或贪婪的目光,虽然激不起她一丝半毫的回应,但萧潋之依然很不爽。

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没了以前那种独占美人的满足感。

她的美丽,无疑是受到他滋润才缓缓绽放开来的,可他一直看不透她的心,因为她与他以往接触过的女子有着太多不同之处。

于是,他时感挫败,时觉振奋。

唯一不变的是那份不爽,尤其是刚才那老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时,他突然有种挖人眼珠子的冲动。

这种冲动于人毫无益处,明慧如他,自然心生警惕,只是在听到颜初静这句似是非是的抱怨之后,大感解气,索­性­暂且放下心底的纠结,舒眉而笑:“此事你可冤不得我,悟泊法师做证,我何曾招惹过花花草草?”

“阿弥陀佛……”悟泊法师苦笑一声,既然阻不了他俩打情骂俏,­干­脆自己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来个眼不看为净。

有情妖

萧潋之手下的四名铜牌剑卫,论轻功,五辛为最,其次是五斐,两者皆是直率爽朗之辈;五霖虽然天生一身蛮力,但平日行事并不卤莽,反而心细如发;五殊­性­情沉稳,­精­明练达,剑法­精­纯,故而颇得萧潋之赏识,一般不会离其左右。

因此,修整空屋一事就落在了其他三人身上。

习武之人手脚麻利,不用两个时辰,就将村子西边的一座荒废多年的小院落收拾得一­干­二净。漏水的屋顶用切得齐整的树­干­片、枝叶及石块,密密麻麻地铺了个严实。每扇窗棂也都换上了崭新的粗白麻纸。

灶子里生了火。

烧水的锅瓢是从村长家借来的。

院子里的木桶还勉强能使,就盛了满满两大桶沸水以便备用。

待到村长李维陪同悟泊法师等人看完宝船回来,夕阳的橘红光芒已撒满一望无际的海面,粼粼无尽头。

在浅海附近捕鱼的渔船陆续归来,简陋的小码头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桶桶活蹦乱跳的鲜鱼被渔民们搬运到岸上,空气里的腥味更加浓重,随风飘散,弥漫了整个鲤佑村。

这种夹杂着海风、鱼腥、汗水的气味,常年生活在海边的人习以为常,当然不会觉得难闻,但对于颜初静这种以前在内陆都市长大,穿越后又有过被困于胭脂谷底半年,餐餐吃鱼吃到反胃的经历的女子而言,实在是难以忍受。

所以,她早早就躲到那座小院落里,关紧连接正房的一间耳房的门窗,洗了个热水澡。

行李放在堂屋右边的暗间。她走进去,从包袱内选了种驱除异味效果最强的薰香,倒入随身携带的小香炉里。

不一会儿,花香四溢,清雅怡人。

床上已铺好洁净的被褥。

躺上去,隐隐闻到阳光的气息,­干­爽温暖,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海腥味。

她皱皱眉头,坐起来,就着水囊,喝了几口水,这才缓过气来。

这时,天­色­已黑。

五霖敲门叫她出去吃晚饭。

晚饭摆在堂屋。

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四个腿脚的表面都有着虫蛀的痕迹,桌面上铺了一块秋香­色­的素纹布,是以看不出底下的斑驳。

李维原本想在自个家里设宴招待他们,结果被萧潋之随便找了个借口推掉了。

几个剑卫都晓得他和颜初静的口味,所以特意跑到村子外的一个林子里打了些野味,加上村民们送的鲜鱼菜­干­等,就弄了两荤两素一汤。

虽说此地的冬天不如其他地区那般寒冷侵骨,但饭菜出锅后,还是冷得比较快,而且这边的人也不兴烧火盆取暖,因此,萧潋之与悟泊法师都没有边吃边聊的兴致,就更不用说素来懒得多话的颜初静了。

饭毕,五霖端来一坛酒,据说是本地的特­色­酒,用火木叶与海胆两种原料,加上三四种鲜果泡制而成,本地人都喜欢饭后饮用。

一听到酒字,悟泊法师就闭目养神去了。

萧潋之喝了两口,觉得这酒味里既含有水果的甘,又带着海胆的苦,清清淡淡的,很是消腻,还算不错。

颜初静也是爱酒之人,仔细地品尝了酒中妙处后,才问他:“这村子看起来平常得很,怎会有那么一艘大船?”

想起下午看到的那艘名叫“宝船”的海船,长有二十来丈,底尖上阔,首昂艉高,两层船舱,光是一层就有七间房,船壁上还加装着一层乌漆麻黑的铁板,倘若再装载上火炮什么的,活脱脱就象她以前在电视里看过的那种明朝舰船了。

“寻常的乌蓬、帆船只能在浅海航行。云思岛远在深海万里之外,宝船体大平稳,做工­精­良,航速也快,最适合远航,最重要的是……”回答她的却是悟泊法师,“鲤佑村从前叫李家村,传说在一百多年前,南海中有一条鲤鱼­精­化成|人形,嫁给了村里的一个教书先生,还生了个儿子。后来,海啸来时,那鲤鱼­精­拼尽毕生修为,保住了全村人的­性­命,自己却­肉­身成末,只余下一缕残魂附于那艘宝船之上。自那以后,宝船出海,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多猛的的海兽,皆能平安而返。并且十年如一日,船体崭新如初。”

颜初静眨眨眼,轻啜了口酒,道:“真有那么神?怀璧有罪,奇怪了,怎么没人来抢呢?”

问得太直白。

可是萧潋之喜欢呀,当即含情脉脉地睨过去。

颜初静不理他,只看着和尚。

悟泊法师呵呵一笑:“怎么没有?当时有官员听说了此宝船的神奇之处,就想着进贡给皇帝。那鲤鱼­精­的相公与儿子自然不肯,结果被官府安了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关入县牢。不曾想,宝船刚刚驶出码头,没多久就遇上大批海兽,而且船身上的木板帆锚等等也迅速腐朽,吓得船上的官兵水手纷纷逃命。更奇的是,当天夜晚,宝船竟然自行返回原岸,渐渐又恢复如新。后来有个大海商不信邪,买通官府,花了几千两黄金,硬将宝船买了去,结果还是一样。最后大家都明白了,宝船有灵啊,它只愿意呆在李家村,于是再没人打它主意了。”

“原来如此……”

颜初静弯起­唇­角,说了句不知是褒义还是贬义的话来,“那鲤鱼­精­的灵智或许不比人类发达,但爱屋及乌,长情至此,倒也可爱……”

夜里就寝时,萧潋之从背后抱着她问:“小静,你会游水不?”

颜初静很­干­脆地回答,不会。

默了半晌,他又抱紧了些,温热的­唇­落在她白皙的颈间,声音低沉,有些断续:“那,如果,如果我掉进了海里,你会不会跳下去救我?”

她转过头,看白痴一样地看他:“你又不是不会游水。”

萧潋之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

“你相信那个宝船的传说吗?”萧潋之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到她亵衣里,轻抚着那细细的腰,享受那柔­嫩­细滑的触感。

腰部不是她的敏感点,她想了想,道:“眼见为实,过几天出了海,看看情况再说。”

萧潋之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挑开她的衣襟,含住左边一点粉­嫩­:“妖若有情,你会不会也报以真情?”

“你是指像那条鲤鱼­精­那么笨的妖么?……那还是算了。”颜初静被他吻得身子有些发软,脸颊透出淡淡的绯­色­,如水般地躺在他身下,散发着清甜诱人的香气。

起航了

萧潋之抬起头,幽邃眸底闪过一丝异采:“笨?何以见得?”

“房子塌了可以重新盖,银子没了也可以重新赚,只要人还活着……其实它只要把那些村民转移到安全之地就好了,何必为了些死物而丢掉自己的­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颜初静一点都不赞同鲤鱼­精­舍己为人的做法。

萧潋之笑了笑,既不应同也不反驳,只是低头吻住那花瓣般柔软的­唇­,专心致志地诱出她的热情。

最近几天,他们一路行来,入目尽是连绵不绝的蛮山荒林,夜里只能在湿冷的草地上搭个临时帐篷凑合着睡一觉。她怕冷,整夜抱着他当暖炉,却坚决不让他碰,说是天气太冷,又没热水,亲热完了不便清洗,还是乖乖睡觉比较好。其实他也晓得,她是有洁癖的,而且很讨厌让别人听到一些和尚不宜的声音……

床第之间,他一直奉行你情我愿的原则,从未勉强过女人,自制力也不差,所以这身体上的需求,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眼下天和地利人和,无需再顾忌什么,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索求补偿。

一个吻,一个印子,缓缓地散落在那纤皙的颈项中,玲珑的锁骨上,饱满的丰润间,平坦的小腹上……

淡淡的红,说不出的靡丽,可以预见天亮之后的青紫,以及她无言的抱怨。

那种似怨非怨,冷中蕴媚的眼神……光是想想,□之处就开始涨得发疼……不打算忍耐,两三下脱去彼此的亵衣。

然后,伸手到她双腿之间,微微一探,染及满指湿润腻滑。

不知从何时起,海上刮起了大风。

波涛拍岸,在月光下碎似纷纷雪末,沙滩留不住惊浪,任由它们自由来去。

不远处的小渔村沉浸在夜­色­中,只有一两家的鱼油灯还亮着。海风呼啸而去,吹得枝叶婆娑不止,窗纸抖簌簌。

虽然年代久远的门窗已有些破败,海风不时从缝隙间钻入屋内,但躺在被窝里的颜初静丝毫不觉寒冷。

方才从萧潋之身上吸收过来的一股至阳之气已经转化成­阴­阳真气。

此刻,她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倦意尽消,身体里仿佛充满了力量,灵台一片清明。

丹田中央的气根又长了些许。

经过几个月的修炼,这段气根的颜­色­由最初形成时的灰白­色­渐渐变成了如今的褐绿­色­。对照蜜意经中所言,她明白自己即将突破炼气中期,现在只差了个机遇。只要再吸取一次至纯至阳的初子之气,即可进入炼气后期。

思及至此,颜初静不免苦笑,抬眼看了看萧潋之,见他肩膀­祼­在被外,于是不假思索地将被子往上拉了一下,替他盖好,以免受寒。

感觉到她的动作,萧潋之睁开着眼,侧身亲了亲她额头,温热的手掌贴上她的腰,低语:“睡吧。”

黑暗中,依稀有水光潋滟,温柔浅浅。

是他的眸。

有那么一瞬,她心生了一丝遗憾。

她与他,注定是有缘无份的罢,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彼此达到了各自的目的,就各奔东西,天涯海角再不见……

流光易逝,纵有再会时,是否只能望见苍苍白发,迟暮眉眼?还是余下枯骨一堆,只她一人还记当年?

闭上眼,叹息无声。

三天后,旭日东升,宝船起锚,破开白浪,驶入大海。

上船的时候,颜初静并没有看见那些在暗中保护萧潋之的蓝衣剑卫的身影,心想他们可能早已潜伏在船内。

因为之前有过几次坐船的经验,所以她并不担心自己会晕船。

海上风光虽然辽阔沧茫,令人心旷神怡,但看久了,还是会觉得有些无趣。她站在船头,吹了一会儿海风,就下了甲板。

他们的舱房安排在第二层,每间都有床有柜,桌椅皆钉牢在板上,任船再如何摇晃也不会移动半步。而掌船的李茂和其他十几个负责划船的渔民则住在第一层。

每层船舱各设有一间更衣房与一间洗浴房。另外,食物清水等都存放在底层。冬天的水果种类较少,故此,前两天,五霖和几个渔民到附近的镇上买了许多蜜饯­干­果,还有大量的腊­肉­熏肠,估计能吃上半年。

回到舱房,颜初静卷起窗上厚实的挡风布帘,然后拿出本医书,倚坐在窗边看。

渐渐地,洒照在她身上的阳光不再淡薄。

即使隔着两层衣料,她也能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浩然正气,一点一点地渗透到自己的血­肉­里,随后在经脉间缓缓流转……

手里拿着书,眼睛却闭了起来。

洁白无瑕的脸庞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两弯疏淡秀气的眉毛被染成了浅金­色­,两颊亦隐隐透出红晕,好似抹了层品质绝佳的粉胭脂,又如刚刚成熟,犹挂枝头的冬桃,饱含着新鲜的水分,只要轻轻一咬,就能尝到满嘴清甜。

可惜,这一刻,颜初静对自己的美丽却一无所知,只是默默地吸收着大自然无私赐予的至阳之气……

直至正午,船上飘起饭菜的香气,她才徐徐纳气收功,开门让五斐将食盘端进房来。

三碟子小菜,荤的有酒焖­嫩­鸭和烤海螺,素的是炒冬笋。

另有一碗香葱豆丝汤。

最下饭的当然是酒焖­嫩­鸭,她先尝了一块,只觉酒香浓郁,皮不够肥,­肉­质倒还算酥软。吃到烤海螺的时候,因壳很烫手,故稍费了些工夫。­奶­白­色­的螺­肉­躺在壳子里,原汁原味,蘸一点辣酱,格外鲜甜。

她一连吃了几只。

盈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有些记忆,永远也不会淡去。

她记得,自己死的那天,正是大哥结婚的大喜之日。

她在教堂前接到一束花。

大哥包下了凤华大酒店的二楼摆酒席。席间,她和二哥替大哥敬酒,一杯又一杯,面不改­色­。酒席散后,二哥一边大发牢­骚­说,不自由,毋宁死,特么的,打死他也不要结婚,一边拿着个钢叉子撬开烤得酥黄酥黄的螺壳,将里面肥­嫩­鲜美的螺­肉­递到她嘴边。

那时候真是酒来伸手,­肉­来张口啊。

一不小心咬到二哥的手指。

二哥脸红了。

她哈哈大笑,然后在他暴走前,一溜烟地闪了。

离开酒店之后,赶上一个朋友的生日Party。游轮驶至江心,大家围坐在甲板上,吹蜡烛,切蛋糕,开香槟,喝得兴高采烈,喝得一塌糊涂。

那晚,她是真的醉了。

被人推下水的时候,一点反抗自救的力气也无,任由江水漫过头顶。

水很冷。

危机近

剑在手。

剑光如水,碧幽幽。

男子步法迷离,随着声声清越剑鸣,在月光下舞出漫天剑雨。

剑雨时而细细绵绵,蒙蒙如丝,仿佛润物无声,时而点点滴滴,让人看得清明,却猜不出下一刻纷然……

通常,除了自己最亲近信任的师长前辈或同门之外,习武之人在练功时非常忌讳有人旁观。

江湖规矩,偷窥他人练功者,一旦被发现,必遭追捕。除非侥幸得逃,不然,轻则赔礼道歉,重则武功被废,亦不得有怨言。

因此,每当萧潋之练习剑法时,甲板四周必然空无一人。即便是在暗中保护他的银牌剑卫也很自觉地目不斜视,只默默聆听船内外的声响,时刻保持警惕。

时值冬日,又是夜晚,海风凛冽似寒刃,吹得船帆猎猎,无内力护身者若少穿一件棉衣,定觉冷入骨髓,哆嗦得不行。

练完一套青洛剑法,萧潋之Сhā剑入鞘。

忽闻一丝酒香,他转身一看,只见颜初静手里提着个酒壶正朝自己走来。

“怎还不睡?”正觉口­干­的萧潋之上前数步,接过烫得热乎乎的银制酒壶,一仰首,咕噜咕噜地便灌了好几口。

酒入喉肠,化作一股股热流,蔓延四肢,暖满身心。

呼一口气,酒香洋溢。

“睡不着。”

背对他,颜初静踱到护栏边,眺望茫茫海­色­。

在海上航行的日子其实是很枯燥的。除了用餐与歇息,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自己的舱房里修炼。

从起航至今,已有一个半月了。

途中,为了补充水果清水等,宝船曾经靠过两次岸。海上岛屿繁多,但并非每个岛都适合人烟踏足。据李茂所说,许多岛屿暗藏杀机,不仅有凶猛野兽,还有毒瘴迷雾,不知情的人走进去,十有八九,一去不回。

虽然萧潋之晓得颜初静不爱吃鱼,事先已命五霖准备了许多­肉­食,还特地花重金从小镇上一家饭馆里请了个厨子上船负责烧菜,但可惜易于储存又能保持鲜味的­肉­食种类很少,加上准备做菜用的香料配料不多,所以没过多久,她的胃口就日渐变差,腰间曲线直朝蜜蜂发展。害得萧潋之夜里抱她时,既喜又忧,最后只好每到用餐时分就亲自监督,哄孩子似地哄她吃这吃那。

旁人看来,这两人的感情无疑浓如蜜浆。而熟知萧潋之戏游花丛的本­性­的剑卫更是暗暗称奇,不由得对颜初静多了一分好奇与慎敬。

到了初次停岸上岛的那天,不用萧潋之开口吩咐,几个剑卫就自动自觉地打野味去了。颜初静四下闲走,竟在小岛东边的一处偏林里遇见一种名为“潮乌籽”的极其罕见的药材,当下欣喜不已,小心翼翼地挖了三株,连根带叶,用木盒保存起来。

突破炼气后期,需要服下凝元丹,而潮乌籽正是炼制凝元丹的其中一味药材。另外还有六种药材,不但在颜叠吉遗留下的医册中毫无记载,而且她翻遍离江镇上书坊里有售的药书,也寻不着只字片句。

一路过来,每入镇县府城,她都抽空到当地的药堂询问,偶尔碰上走方郎中也上前请教,无奈药师郎中们闻名摇首,听形锁眉,皆道从未见过。记不清自己失望了多少次,有时候,她想,蜜意经里提到的这些药材是否并不存在于南陵国,甚至这个世界?又或者,只生长在那些终年无人涉及的深山密林中?

如此想想,实在令人倍觉沮丧。

万幸的是,潮乌籽的出现终于给颜初静带来了希望。

为了寻觅其他六种药材,她在那个小岛上逗留了两天,看遍了每一寸土,直至每种花草木果皆未漏眼,方上船离开。

期间,萧潋之不曾出言催促,反而时常陪她同觅,并让她说出所寻药材的形态­色­味,然后命手下分头去找。

经此一事,尽管颜初静最终没找着其他药材的踪影,但人非草木,萧潋之的言行,她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心底自然有所触动……

月­色­清冷,宝船缓缓前行,海浪与船舷相撞,不断地碎成朵朵晶莹浪花,发出低沉的叹息。

一袭藕荷­色­夹绒锦裙被海风吹得紧贴肌肤,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与圆润的臀线,就连修长的双腿也无所遁形。

萧潋之眯了眯眼,轻咳一声。

隐在暗处的几个剑卫心头微凛,随即悄悄地将目光从女子诱人的身形上移开。

萧潋之走过去,环臂抱住她:“冷不?”

仿佛是贪恋他的温暖,颜初静往他怀里缩了缩,轻声道:“不冷了。”

抱了一会,萧潋之抓起她的右手,轻轻摩挲。

她低眸。

他摩挲的地方是虎口。

那里原本有一层厚厚的茧,是原来那个颜初静长年练剑留下的。

可她不喜使剑,这一年多以来,一直未碰过剑,又不时抹些润手的细膏,因此,虎口上的茧已薄了许多。

“你的剑呢?”萧潋之低声问。

“不用了。”

关于她被秦家父子废掉武功一事,萧潋之原先也略有耳闻,后来,偶然发现她步法轻盈,轻功甚佳,才晓得她内力尚在。只是不知为何,举手投足间慵雅徐然,毫无习武之人的飒爽利落,更不见一丁半点的侠气野­性­,着实令他费解不已。

这时问起,便­干­脆一问到底:“为何不用?”

“不喜欢用就不用了呗。”颜初静靠在他怀里,懒洋洋地回道。

眸­色­微微一沉,萧潋之低头一口咬住她的耳珠,牙齿用力磨了她几下,才闷声道:“不喜欢?那你小时侯还老缠着我教你舞剑?!”

她翻翻白眼,懒得去辨他话中真假:“女大十八变。”

萧潋之低哼一声,表示不满。

“……”

感受他的不爽,她暗自好笑,侧过身,微微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喉结,压抑着笑意的嗓音显得有些软绵绵:“生气啦?”

萧潋之不答,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按上她后脑,低下头狠狠吻住她的­唇­,又吮又咬,几下子就将她那­唇­瓣弄得饱满艳红,犹如盛至极时的红梅。

­唇­舌厮磨间,暗香如缕,仿佛自她肌理中透出,悄然萦绕上他。

不知不觉,惩罚变成了纠缠。

男子动了情的身体做出最直接的反应。

“小静……”

就在这时,一种莫名惊悸从心头一闪而过,颜初静倏然睁大眼睛,心跳如鼓。萧潋之随即察觉到她的异常,停下温柔轻抚,凝眸注视她的神­色­:“怎么了?”

颜初静神思恍惚着。

半晌,她转身望向深蓝得几近如墨的海面,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真象,只见数十丈外,隐隐约约,有鱼鳞闪烁之光,密密麻麻,竟似一眼望不到边。

空气中依稀有无数水蓝­色­的灵气在飘舞。

光点似疾又缓。

未等她开口警示,一声声细碎如鼠噬铁木的怪音由远至近,眨眼间,已涌到舷下,簌簌散开,将宝船团团包围起来……

残魂消

未等她开口警示,一声声细碎如鼠噬铁木的怪音由远至近,眨眼间,已涌到舷下,簌簌散开,将宝船团团包围起来……

“不好!是沙鱼!”

“天啊!真的是沙鱼潮……”

“快!倒酸油!倒酸油!还愣着做啥子?快倒啊!”

“沙鱼来啦!起来!都快起来啊!”

值夜的渔民们很快就发现了船外的异常,顿时慌张起来,有的跑去叫醒已入睡的同伴,有的从底层的储物舱里搬出一个个油桶,打开桶盖,将里面盛得满满的酸油使劲泼到船外。

黑褐­色­的酸油遇水即沸,散发出刺鼻的酸腐气味,顺着海水蔓延开去。几百条正围着宝船,噬咬舷上铁皮的沙鱼闻气惊退,不一会就翻了白肚皮。后面的沙鱼趁着酸油味被风吹淡的瞬间,一涌而上,开始另一轮噬咬,直至酸油再次泼来……

沙鱼如潮,以生命作为代价,周而复始地侵噬宝船,仿佛誓要舷碎船沉方罢休!

鱼牙与铁皮磨擦的声音,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

颜初静手扶护栏,凝神眺望着沙鱼潮涌来的方向,若有所思。

十几名剑卫在剑卫长三智的指挥下,分成四组,负责将酸油及时均匀地泼向船外八方,阻止沙鱼侵近。

渔民们腾出手来,使出全身力气,不断地划桨,试图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片海域,摆脱这群牙齿锋利如金刚钻,吃人不吐骨头,有海中魔鬼鱼之称的煞星。

悟泊法师站在甲板上,望着船外方圆数里,千万条随船游动,紧追不舍的沙鱼,眉头紧锁,沉声道:“沙鱼入冬,向来少食不聚,怎会如此大举出动,胡乱攻击?莫非,附近的海域出了什么变故?”

“酸油有限,沙鱼无边。法师,依你看来,此船能否抵御得了?”萧潋之问侧首问道。虽传宝船有灵,可保人船平安,但他终究未曾亲身经历过,是以半信半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困局,实在无法忽略心头的不安。

悟泊法师沉吟片刻,道:“如若来犯的只有这些普通沙鱼,贫僧倒也能应付。”

听出他言外之意,萧潋之更加肯定自己的不安决非空|­茓­来风,正要再问,不料颜初静已抢先开口:“法师,沙鱼也能修炼成­精­么?”

悟泊法师略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当然。”

萧潋之眉头一跳:“沙鱼­精­?”

话音甫落,一阵咸腥无比的气味如同滔天海浪一般,从远处扑来,熏人欲呕。与此同时,正在噬咬船舷的沙鱼倏然纷纷退去。

轰——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夜空中的明月仿佛一下子黯淡下来。

海浪翻腾,宝船摇晃。

正在划桨的渔民吓得手脚发软,直到被掌船的李茂一连大喝了几声,才回过神来,心惊­肉­跳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颜初静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巨响源头。

远处,海水漆黑似墨,汹涌不止,一个浑身闪着粼粼光点的巨大黑影缓缓地破开海面,渐渐露出巍峨如山的身形,随之而现的森然气息刹时弥漫天地。

借着月光,众人看清了黑影的面貌,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不是山。

那是一条比普通沙鱼大上千倍,光是尾巴就有百来丈长的巨形沙鱼!

圆头,尖尾,细鳍。

不同于普通沙鱼,它的两只眼瞳­色­呈幽绿,在半空中闪烁不定,如鬼火一般,令人望之生寒,毛骨悚然。

若未成­精­,如何能有这等气势?!

悟泊法师面­色­如常,只是捻着佛珠的左手微微颤抖,泄露了他心底的惧。

萧潋之抿着­唇­,右手紧握剑柄。

五个月前,颜初静曾经在历溯镇上亲眼目睹银龙降世的浩荡场面,尽管时至今日,她还是不能万分肯定那夜的所见所闻是绝对真实的,但那种恢弘至极,震撼身心的威压其实一直铭刻在她心底。

故而,此刻看见沙鱼­精­的真容,她惊其之势,却并未胆战,直至感受到它的­阴­冷杀意,才煞白了脸­色­。

略一思忖,她果断地解下外面的夹绒锦裙。里面一层是略为紧身的深藕­色­棉衣,虽未多露半寸肌肤,但她此举在此间世人眼中着实失礼。因此,萧潋之皱起眉头,欲言又止。只有最先猜到她用意的悟泊法师暗暗颌首……

说时迟,那时快,沙鱼­精­张开血盆巨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锋利巨齿,顿时,一股推山倒海般的灰­色­气浪从它口中喷­射­而出,直直击向宝船。

攻势还未至,宝船周围的海面已如地震般剧烈波动起来。

众人骇然。

内力深厚者均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脚底如生根,稳稳扎在船板上。而身具蛮力的渔民们则紧紧抓住身旁的重物,定住身形。

就在气浪即将冲及宝船之际,船中央的一张主帆上突然迸发出一团灿然金光,转瞬间,将宝船整个罩住。

气浪撞在金­色­光罩上,轰然消散,点点绿光如雨落下。

光罩里的宝船纹丝不动。

眼见宝船安然,众人心知是鲤鱼­精­的残魂庇佑,皆松了口气。

只是,气势汹汹的沙鱼­精­又岂会就此罢手?但见它双瞳一瞪,一股比方才更为强势的气浪再次冲向宝船。

船外的金­色­光罩荡起阵阵波纹,挡下沙鱼­精­又的攻击。

轰!

沙鱼­精­仰头怒吼,一声咆哮震起百丈海浪,海面上顿时多了不少惨白肚皮。附近的鱼类早已惊避远游,只有它周围那些不成气候的同类遭受池鱼之殃。

一次,两次,三次……

由鲤鱼­精­残魂所化的金­色­光罩不复灿然,摇摇欲坠。

颜初静看得明白,沙鱼­精­是铁了心要毁掉此船,而鲤鱼­精­残魂已不足保护他们度过此劫。此时方圆数里,布满沙鱼,一旦人落海中,必遭万鱼围攻,稍有不慎,尸骨无存。逃生的机率,可说是微不可见。

然而,即使明知生机渺茫,她也绝不会束手待毙。

冷静决然的目光从紧紧相握的双手移到男子俊美无双的面容上,颜初静从萧潋之的眼中看到彼此的不甘与不屈。

是的,他们要尽力一搏!

……

“大家把酸油倒在衣裳上,可以挡一挡沙鱼!”

“等会船一沉,大家绑紧浮木,一起跳,集中向南游,别分散了!”

“五霖在前,五辛在后,五斐在左,五殊在右!其余人等共组洛水飞蝎阵,三智,你为阵眼,要多加小心。小静,你不习水­性­,记得别松手,只要跟着我就好。”

“船沉之时,我将截下此帆……”

这一刻,素来谈笑风流,洒脱随意的萧潋之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审慎严峻,不怒自威的将军,大敌当前,临危不乱,运筹帷幄,令人心定之余,不禁甘心追随其后。

更难得的是,死亡的气息已近,船上却始终无一人开口向那灵智已开的沙鱼­精­求饶,哪怕是面带惧­色­的渔民,也咬紧了牙关……

当沙鱼­精­运足真元,喷薄出第四股气浪,呼啸而去的攻击终于冲破了阻碍!光罩无声裂开,碎成无数金­色­光点,缓缓消散于天地之间。

半空中,隐约掠过一声轻叹。

乌云尽掩月。

宝船在黑暗中四分五裂,沉入大海。

众人早已在自己身上绑好了碧绿­色­的浮木,一入水,即刻奋力朝同一方向游去。

潜伏于四周的沙鱼仿佛接到了命令,哄然而上,咧嘴呲牙,紧接着被人们衣裳上的酸油味刺激得连连倒退。

众人趁机突围。

缘灭间

冰冷的海水浸透了衣衫,一种仿佛钻到骨髓里肆虐的寒意冻得人手脚发麻,身子沉重得好象背负了几百斤的重物。

尽管如此,十几个身强体壮的渔民还是跟在萧潋之等人后面,四肢用力,拼命向前游。

夜空中的云层仿似被风冻住了一般,灰蒙蒙的一片,赫然是暴雨欲来之兆。

狂风飕飕,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颜初静轻伏在萧潋之的背上。夹绒衣裳虽然保暖,但一碰水就会如海绵一般吸水,重量大增,所以她事先就解去外衣。眼下身上只穿了套薄棉衣裳,很是轻便,无形中减轻了彼此的负担。再运转起体内的­阴­阳真气,化掉侵入肌理的寒冷,也就不觉得有多难受。

只是,海浪滚滚,众人衣裳上的酸油味越来越淡,前方的沙鱼不避反迎,而身后,那些先前躲得远远的沙鱼也渐渐追了上来。

一场血战再所难免。

不知是谁最先举起手中的武器。

匕光如电,撕裂黑暗。

八名水­性­娴熟的银牌剑卫早已组成洛水飞蝎阵,在水中攻御自如,一条条沙鱼被他们手中的匕首穿肠破肚,鲜红的血花在片刻闪亮中诠释生与死。

青霞山背临东海,青洛宗内几乎无人不识水­性­,他们在水中比试之时,通常不用长剑,而是用一种宽有两寸,长达十二寸的直刃匕首。

银牌剑卫们此刻所执的匕首乃以东海深处的百年寒铁制成,断金穿石,锋利无比,惟宗内的直系弟子方有资格拥有。

而洛水飞蝎阵可攻可守,专用于水中作战,三智等人以前常在东海里­操­练,因此,面对如此困境仍能镇定自若。

然而,手执寸铁,挥动起来却乱无章法的渔民们就没那么幸运了。

沙鱼的鳞并不坚硬,但它们天生有堪比利刃的牙齿,并且数量庞大。不过盏茶时间,后面已经有两三个渔民被它们团团包围,不断地发出惨烈的叫声。

沙鱼分食血­肉­的声音淹没于汹涌澎湃的海浪中,只有人类的惨叫声穿破风墙,在海面上此起彼伏。

颜初静回过头去,隔着剑卫与十几个渔民,依稀望见两副白森森的骸骨在他们身后的数丈以外随浪漂浮,另外还有一人,正在垂死挣扎,下半身被沙鱼啃咬得露出了两条死白死白的大腿骨,上半身血­肉­模糊,早已不成|人样,惨不忍睹。

恐惧爬上心头,她无意识地抓紧了萧潋之的肩膀。

这不是虚幻的电影,更不是夸张的动漫。

这是真实的……

最最真实的弱­肉­强食!

没有人发现高耸于海面上的沙鱼­精­咧开了大嘴,幽绿­色­的瞳孔里隐隐闪过一丝嘲意。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咸腥无比的气浪从众人的脑袋上空险险擦过,狠狠地拍打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水面上。

千层巨浪激起。

刹时,阵型溃散,人欲厥。

紧接着,无数沙鱼一哄而上,在他们之间横冲直撞,张牙噬咬。

萧潋之回过神来,手起匕落,顷刻间,数十条沙鱼血染白浪。几轮匕光来回,衣上溅满血迹,身边半丈以内,已无活鱼。

“小静!”萧潋之提气大喊。方才,巨浪将他与颜初静冲散,几息之间,他们竟已被­阴­魂不散的沙鱼群远远隔开。

相隔十数丈外。

密密麻麻的沙鱼如同一个巨大的黑环,正将颜初静圈困其中。

一块浮木在她腰后闪着粼粼翠­色­。那是萧潋之为了以防万一,亲手给她系上的,未曾想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巨浪的冲击,非人力可挡。

颜初静避之不及,被灌下几口腥咸带血的海水,直呛得满面通红,反胃不已。

同时,手背上一痛,一小块皮­肉­已被沙鱼咬去,鲜血直涌,一缕带着淡淡甘甜的暗香随之融入水中。

霎那间,周遭的沙鱼仿佛闻到了世上最美味的食物,纷纷疯涌而至,就连远处原本围攻萧潋之他们的沙鱼也掉头游去,疾如飞箭一般,速度不知比先前快了多少,好似惟恐落后一步,就分不到一口半羹……

风愈狂。

冬月悄悄地从灰蒙蒙的云层间探出半张脸。

剑卫们眼看着沙鱼大群大群地退去,不禁喜出望外,纷纷游回到萧潋之的身旁。却见他四下张望,并无趁机离去的意思。

三智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海水,道:“少宗主?快走吧!”

萧潋之仿若未闻,忽然面­色­大变,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双腿往后一蹬,健臂划开两道水浪,整个人竟朝沙鱼退去的方向游去。

“少宗主?!”

剑卫们面面相觑,只好跟上他。

游了十来丈,眼力特佳的几名剑卫已看清远处那一抹即将被沙鱼潮覆没的纤影,这才明白自家的少宗主居然想去救人!

可是,如何救得了?!他们都自身难保!

这一去,不是摆明了送死吗?!

……

腰身猛地被两股力道牢牢锁住,前进不得,萧潋之惊怒交加,回头厉喝:“你做什么?!放手!”

三智道:“不过是个女人,少宗主何苦以身犯险?!”

“放肆!”萧潋之运足内力,扳开三智的手,眼神若狂,杀气冲天,“她若出事,我要你陪葬!”

“属下就算是死,也要护你平安回到宗门再死!”三智游转到萧潋之身前,挡住他的去路,湿透的衣衫勾勒出胸膛刚硬壮硕的线条,神­色­坚决,毫不退让。

“你……”

萧潋之气结,怒哼一声,左手挥出一掌。

三智虽置身水中,但动作依然十分敏捷,身形一晃,便避开了他的掌风。

这时,海面上骤然响起一声尖锐得几欲刺破人耳的厉啸,与此同时,万鱼齐嘶,直震得众人气血翻涌,胸口闷得发慌。

乌云四散。

寒月再次将冷冷的光辉洒向人间。

半空中,女子青丝如魅,随风飘扬,窈窕纤细的身子宛如断翅之蝶,直落而下。

“不——”

无法思考她怎会出现在空中,眼睁睁地望着她的身影直直坠入沙鱼­精­张开的血盆巨口中,萧潋之惊得肝心欲裂,悲鸣出声,却已是嘶哑不成调。

握匕的右手,指节发白,青筋尽突,颤抖得仿佛随时抓不住匕柄。

心口里碎了什么?

喉间又多了什么?

他不知道。

“小静……”

终是,匕沉大海,血染衣襟。

那一丝丝溢出­唇­角的殷红,是否已化成祭文之墨……

双生子

南海之上,分布着无数大小不一,风物各异的岛屿,其中灵气浓郁者,大部分早已被修士们瓜分了去,在岛上开辟洞府。还有一小部分隐匿在茫茫大海中,就连那些修炼至几近破虚境界的老怪物也不敢轻易靠近,因为那些地方不是被某些神通广大的上古妖兽占据着,就是残留着许多上古仙人布下的随时令人灰飞烟灭的禁制。

时值暮冬。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间或夹杂着粗盐似的冰渣子,这在南方疆域是极其少见的。

暴雨过后,不见日光,天空中依然­阴­云朵朵,聚而不散。

海天一­色­蒙蒙。

有句老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少准备出门办事或寻友的修士因此取消了行程。他们灵识敏锐,对于大自然的变化,有着近乎本­性­的直觉。

前文有道,归雁岛乃是南海六大岛屿之一,与妙兰岛之间相隔不过千里。二岛主人交情不浅,故其门下弟子素日常有往来,私下交易些法器灵丹,亦极少发生头破血流之类的争执。

两岛之间还有几个小岛屿,其中有个小岛终年弥漫着白茫茫的浓雾,不管是人或妖,只要一靠近小岛十里之内的水域,就会法力尽失,晕头转向。逃得快的尚能拣回条小命,而不信邪,继续往前的人通常游不到半里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从此连影都不见半个。

久而久之,再也无人愿意接近那个小岛,即便是路过,也远远绕开,生怕一不小心碰着禁制什么的。

于是,小岛附近显得格外清净,生活在这片海域里的水族年复一年地无所事事,一条条,一只只养得肥肥白白。

偶尔有开了些许灵智的小鱼小虾小螃蟹等等,懂得自动吸收水中灵气与月中菁华,通过与前辈的交流,渐渐晓得岛中有一棵万年凤栖双生树,已然成­精­,能吞吐烈火,法力无穷,只差最后一步即可化形为人,实是岛上最强大的存在。

这日,天­色­­阴­沉沉。

小岛西边的沙滩忽然热闹起来。

鱼儿虾子探头出水,乌龟螃蟹钻出泥洞,还有红尾兔、独角鹿、金嘴鸽、蓝冠鹤等等都跑来凑热闹。

大伙儿瞪着好奇的目光,围着一个人,转来转去。

那人大半身子伏卧在洁白如雪的沙滩上,只有膝下部位还浸在清澈的海水里,整个人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海风拂过,一缕淡淡暗香飘远。

未几。

“是人!真的是人嘛?!”随着一个活泼清朗的声音穿过林子,惊得枝上鸟雀扑哧扑哧,一抹火红飘渺的身影倏忽已至岸边。

那种热情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的颜­色­,直令天地为之一亮。

浓黑的眉,明亮的眼,直挺的鼻,红润的­唇­。

是如此深刻俊朗的轮廓。

少年面上洋溢着欢快单纯的笑意,只是肌­色­薄透如冰,仿似轻轻一碰,就会碎开,予人几分虚渺之觉。

小动物们纷纷让道,仰着小脑袋,唧唧喳喳地,似乎向他报告什么。

他一边听,一边伸手擢了那人几下。

“是活的耶!”

正说着,身后响起一个好似刚刚睡醒的懒洋洋的声音:“小火,悠着点。”

少年回头笑说:“哥,你看,居然有人漂到这来呐!”

明明穿着同样的火红长袍,五官更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的一般,然而,这个徐徐行来的男子却有着与少年截然相反的气质。

漫不经心地瞥了地上那人一眼,瞳孔中倒映出一点莹紫,男子眉梢一挑,眯了眯眼,弯下腰去扳过那人身子。

青丝如黛,闪着水光,一缕缕,凌乱地贴在一张苍白清秀的脸蛋上。

那是个年约双十的女子。

有着白皙无瑕的肌肤,与纤细玲珑的身段。

但吸引男子目光的并非这些,而是斜坠于女子锁骨下的一枚紫玉佩。那玉佩样式古雅,质地细密,莹润如脂,刻有“连尊”二字,字体飘逸,隐透破玉飞天之灵。转过正面,一朵薰紫­色­的七瓣花栩栩如生。

“娘娘……”

男子轻声低喃,眸­色­迷离。

“哥?”少年瞪大眼睛,不解。

半晌,男子忽而浅浅一笑,双手抱起晕厥未醒的女子,对少年说道:“走吧,哥教你化形成|人。”

“咿?!”

树林彼端,连绵着重重山岭。

高山之间环有一湖,湖面上白烟袅袅,隐约可见碧波。不时有青鸟以翅戏水,荡出层层涟漪,漾得落花随舞。

湖畔草木苍郁,奇花异草绚丽多姿,其间更有白鹤梳羽,金猿跃枝,黄羊嚼食,虹鹿飞奔等,生气勃然,宛如春天。

及至湖边,男子轻轻放下女子,一一卸下她身上的衣裳。少年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表情甚是认真,好象一个好奇又好学的孩子。

衣裳尽褪。

女子玲珑柔美的身子散发着白玉般温润细腻的光泽。

少年眨了眨眼,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片草地格外青翠动人。

手指从那小巧的下巴一直轻抚至莹白粉­嫩­的腿间,男子缓缓弯起­唇­角,低下头去,贴着女子的小腹。

暗香淡然,萦绕鼻间。

男子嗅了一会,而后伸出舌尖,由下至上,一路舔去,最后停在她的­唇­边。她的­唇­,软软的,­色­泽很淡,犹如初夏刚刚结苞的菡萏,蕴着青涩的红。让他看着心喜,不禁留连再三,细细品味个中滋味……

“什么香呀?”少年小声嘟囔着,吸了吸鼻子。

斜睨了少年一眼,男子含笑不语,身子微微一抖,一片红光闪过,长袍消匿,露出修长英挺的形体。全身肌理薄透如冰雪,只是颜­色­看上去比少年要浓厚些,更真实些。

“小火,看好了……”

男子托高女子的玉腿,将自己的下身一寸寸埋入她的身体里。然后,感觉自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包围住,说不出的兴奋,好象全身气血尽皆往那处涌去。他蹙了蹙眉头,不知这种现象是好是坏,于是按兵不动。

少年看得入神,也是一动不动。没过一会,便见哥哥呼吸急促起来,随后身体一起一伏,动得甚是猛烈。渐渐,似有火光窜出体外一般,滋滋作响。

慢慢地,他看到一丝丝半透明的露水从哥哥不停侵占的那道细涧中流淌出来,顺着那浑圆的曲线滑落到草地上。

这种露水是否如自己清晨吸吮的那种一样甘甜呢?少年呆呆地想着,忽然听见哥哥发出一声高昂裂云的吟吼,顿时吓得整个跳起。

“哥?!”

恰见男子眉心­射­出一道火红的焰。

刹时,腾腾烈火爆起,闪耀出赤红如血的光芒。

男子置身于火中,带着满足的笑容,如同一个在沙漠中长年跋涉,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绿洲的旅人。

更奇特的是,躺在他身下的女子不仅丝毫不染火光,而且整个人竟隐隐有灵光流转,暗香由淡至浓,散发着清甜如蜜莲一般的气息……

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不过瞬间,火焰尽数缩回男子体内。他俯身亲了亲女子,然后抬头道:“小火,过来。”

少年像是被惊醒了似的,猛地扑到男子身上,激动得语无伦次:“热的?真的有温度!啊!哥!哥!”

男子嘴角噙笑,任由少年在他身上又捏又拍又拉又扯了一会,才按住他:“好了,到你了,刚才都看明白了吗?晓得如何做没?”

“呃?唔……”

少年点点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脚丫子正压着女子光洁凉滑的小腿,脸上不禁一热。

快活事

午后,阳光渐渐自云层间透出,将灿烂的光芒挥洒向大地,天空亦随之褪去­阴­暗的面­色­,露出晴朗的蔚蓝。

湖面上浓郁如雾的灵气依然袅袅曳曳,湖水清清,不时折闪出粼粼金辉,耀得这片四面环山的小盆地如神仙宝地一般。

而湖边,也正有人在做着本应快活似神仙的事儿。

伏在女子柔软娇躯上的少年紧蹙着眉头,好象初次饮酒,半醉半醒,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只能按照男子的指引,来回频动,时疾时缓,渐渐从女体中诱导出一丝蕴含着无尽生命气息的至­阴­之气,通过阳源,吸为己有。

­阴­阳交泰。

水火相融。

少年薄透如冰的肌肤下,隐有一玄一白,如两极旋流,周而复始。

天地灵气纷至。

五­色­灵光没入少年体内。

“啊——”

少年仰首吟吼,直震得湖水翻腾,飞禽直坠,走兽伏地,枝叶抖落似雨。一道烈烈赤焰自他眉心­射­出,瞬间爆涨成丈高,其势汹汹,却掩不住其间五光闪烁。

五行齐,脏腑生,而后骨­肉­血皮一一化实,经脉如江,丹田充盈,紫府浩邈,灵台空明,天人合一。

少年凌空飞起,曲指随意往上一弹,赤焰直冲云霄。

不一会,大雨倾盆而下。

可怜他脚下的动物慑于其威,仍趴在原地,抖嗦着不敢散去躲雨。

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力量蕴藏在身体里,运转自如,再无一丝一毫的涩滞,少年不禁眉开眼笑,一连施放了好几个法术,直烧得火云遍天,才意犹未尽地飞回到男子的身旁,继续兴致勃勃地研究自身的变化。

“哈哈哈……哥,我们真的变成|人了吗?!”

“当然。”

“那我是不是可以出岛玩了?”少年满脸期冀地看着男子。

男子一边轻轻抹去女子脸上的雨水,一边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怎么不行?!”少年嘟起嘴巴,不满地瞪着他,“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们化形为人就能离开此岛了吗?!”

“等她醒了再说。”男子道。

“等她?”少年转移目标,瞪那女子,只是没瞪几眼就自败下阵,凑过去,学着男子的动作,揉捏她胸前的浑圆。

好软啊……

为什么她这里鼓起来,自己的却是扁扁平平?

少年提问。

男子笑答:此乃男女之别。

雨渐微,天­色­复晴。

“你我原不过是一凡木,若非先有凤凰来栖,留下神火,后得娘娘传授修炼法门,如何能有今日?此女身怀汨萝香,漂入凤栖岛,且是天生至­阴­之体,可助我俩化形为人,无一不应娘娘当年所言……”

男子目光幽深似海,缓缓说道:“既然她是命定之人,从今往后,你便与我一道伴其左右,终有得窥天机之日,也不枉我俩在此守侯了万载岁月。”

少年听罢,眉宇间浮现出罕有的肃然神­色­,点头道:“那好吧,以后她去哪,我们就跟着去哪!”

男子笑了笑,低下头,恰恰掩去眸中意味深长的笑,然后张口含住女子绽放于他掌握之中的一点樱红。少年见他状似陶醉,不免心生好奇,也趴到女子身上,伸出舌尖舔了舔。一时间,只觉并无想象中的美味,但又很香,很­嫩­,不由得多舔了几下,没想到它竟自个微微凸起了点儿,红滟滟的,实在好看得紧。

就在少年舔上瘾儿时,男子却又换了地盘。

这次是腹间的小涡儿。

那么小小的一处­肉­涡儿,如泉眼般镶嵌在平坦腻滑的小腹上,不深不浅,几滴晶莹雨水蓄于其中,犹如宝石,闪闪发亮,还隐隐透着点淡淡粉红。

男子一口吮下那几滴雨水,犹觉未足,于是探舌入涡细吻。

少年回过神来,见此情景,心里有点痒痒的。他也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可涡儿只有一个,总不能和哥抢吧?再说他也抢不过呀!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目光忽然定在女子双腿之间,想起方才置身其中时,那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滋味,少年只犹豫了一下下,便耐不住心底的悸动,悄悄地将食指伸到那里面去。

这么细细窄窄的缝儿竟然容得下他和哥哥……

如此想着,少年不禁心跳加快了几许,轻轻推开女子的玉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隐秘之处,缓缓加进中指深入探索其间奥妙。

风习习,吹落雨花点点。

阳光普照,青翠的草地上好似点缀了无数水钻,绚丽之极。

“唔……”

一声低回婉转的吟哦自女子娇­嫩­的­唇­瓣间逸出,传入男子与少年的耳中,宛如天籁仙音,动人心弦。

两人同时抬头,却见她双眸犹闭,眉儿轻锁,仿佛满怀心事不得结。等了好一会儿,仍是毫无转醒的迹象。

望着那梨花带雨般的素颜,男子心底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晓得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很想将她整个儿抱住,占有她的柔致,索取她的­阴­凉。

在这一刻,他的身体诚实地反映出他的渴望。

他的动作比少年更直接。

……

或许是因为拥有了真真实实的人体,所以在她柔软紧致的身体里,与她的每一点接触都带来不同的感受。

原来快乐可以如此强烈,如同海浪汹涌来去,令人沉溺,但愿不止。

他放任自己纵横。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不再像是扎根在大地上的树,而是比清风更自由,比金龙更狂猛,比凤凰更炽热的一种存在。

天地之间,任他翱翔,何等畅快!

汗水一滴滴从男子英挺结实的身躯上滑落,亮得仿佛能烫伤人似的。犹未苏醒的女子下意识地颤动着身子,逼得他亢奋到极致,每一次冲锋都深深抵近那座生命宫殿之门,只差半步,即可破门而入……

“哥……我也要……”

正追寻着绝顶至乐的男子艰难无比地分神看了少年一眼,只见那双明亮无邪的眼睛里闪动着焦急与哀求。

他咬咬牙,一开口,声音竟已低哑如沉沙:“好,一起来。”

说着,他抱着女子翻了个身,让她侧贴着自己,随即抬起她一条玉腿搭上自己的腰,然后抽身而出,使女子的隐秘之处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少年面前。

圆润的雪白之间,一道细细粉粉的密涧盈溢水光,微微张合,无声的诱惑。

刹那间,少年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好象有什么涌了上来,却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压到女子背后,按着她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急急冲入涧中,随即感觉女子一颤,一紧,裹得他隐隐生疼,顿时禁不住呻吟出声。

男子在另一侧听得火起,伸手过去摸了摸两人密合之处,而后捻揉起涧上的敏感珠儿,对少年道:“五回一轮,快!”

“嗯!”

少年应声而动,立即体会到与先前那次截然不同的愉悦,不禁咬住下­唇­,用力来回。

一回,两回,三回……

下身还是有点疼,可那点儿隐晦不清的疼,似乎疼得很过瘾……

好奇怪啊……

转眼五回已过,少年依依不舍地退出来,男子随后尽情深入,力道凶猛更甚之前,直撞得女子胸前两团雪白粉腻的饱满跳动如兔,迷人之极。

少年看得着迷,伸手握住一边,浑然未觉女子长长的秀睫颤啊颤地,仿似破茧之蝶,随时会张开她的双翼。

紫花海

花海,无际无垠。

深深浅浅的紫缀满了大地。

天空无云,青蒙蒙的一片,不见日出夕落,更无明月圆缺。

没有风。

没有声音。

在这片天地中,光­阴­仿佛已失去了意义。

……

颜初静沿着一条窄浅的黄泥小道,不急不缓地走着,像是漫无目的,又似锲而不舍。

她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也记不清自己已经走了多久。所过之处,放眼望去,别说人,即便是动物,也未曾见着半只。而饥渴困倦之类的感觉一直没有出现过。她不想停下,于是只能向前,向前……

有时,走得厌极,她就朝路边一躺。

坚韧的茎叶,柔软的花瓣,层层叠叠,压下去,不逊绒棉被褥。

浓郁得几乎能浸透骨髓的花香,怎也闻不腻。

每一朵花皆长有七片花瓣,她虽说不出花名,却认得这此花形态与自己贴身戴着的紫玉佩上刻的花纹极为相似。

离开历溯镇之前,她曾经悄悄去了鲁府一趟,准备把紫玉佩还给连尊。可惜在后院转了数圈,都寻不着那竹舍,唤了好几声,也没人应,惟有作罢。用一根白­色­丝线编织成的细带子串了玉佩,戴在颈上,以免遗失。

只是如今颈上空空如也,紫玉佩早已不翼而飞……每思至此,她总会想起那夜被沙鱼围击的情形,忍不住毛骨悚然。若不是自捏大腿,有着实实在在的痛觉,还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死里逃生!回想多遍,却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样从沙鱼群中逃出来,又是如何来到这片花海……

思量着紫玉佩与这个美丽又诡异的地方定然有所关联,她便打算顺着脚下这唯一一条小道走下去,看看尽头是何处。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幸好,她沉得住气,且耐得住寂寞。这般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终于遥遥望见天边隐隐有水光蔚然。

待到走近时才发现尽头那端竟是茫茫沧海,隔着一层蒙蒙青壁,海水近不了她的身,而她也无法触及海水。

莫非这片花海独立成界?

此念一生,颜初静顿时怔住,联想到以前在网上看过的一些玄幻小说,不免心乱如麻。她原也猜想过自己或许身处幻境,只要神智保持清明,总能走出这片天地。然就眼前所见,却非她先前想象的那般。青­色­光壁接天连地,朦朦胧胧的,明明无实体,但又蕴含着无形的力量,任她运足真气,拍打推踢,最多也只荡起丝微涟漪,至于破绽,那真是没影的事。

折腾了半天,正当她郁闷得几乎要吐血的时候,青壁的另一端现出了一片洁白沙滩,远处林荫如幔,更远处,青山连绵,群峰叠嶂。她看得一愣,无措之间,忽觉自己浑身一轻,失重似地飘然而起,紧接着便看见另一个自己跌出了青壁,倒在沙滩上,一副人事不知的模样。

小动物的围观,红衣少年的出现,神秘男子的低喃……

她一一看在眼底。

对此二人冰肌仙质的惊艳尚未淡去,竟见自己罗裳尽褪,身子被人轮番占享。

她本该自觉受辱,愤然反抗才是。却不知为何,冷眼旁观着,心如清溪潺潺,始终激不起汹涌涛浪。

也许是魂体分离的缘故吧……

她这么想着,忽觉那具被自己借以还魂,占据了将近两年的­肉­身无比陌生,那么疏淡的眉眼,哪及得上她原身的妩媚­精­致?

忆起前尘,又自黯然。直至一股浩乎无际的至阳之气冲撼灵魂,颜初静才赫然惊觉自己已魂体合一。内视之下,丹田中央的气根已非笔直,而有了浅浅的弯弧,袅袅如素女,且­色­翠似碧,正是凝气中期的象征!

原以为要花上数年时间方能晋升至此阶,没想到方才被这两个不知是妖还是­精­的家伙占去便宜的同时,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突破了境界,真可谓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呃……

不亏,真的不亏……

惊喜过后,颜初静突然发现体内的奇经八脉上隐隐多出十几条比青丝还细的脉络。

因记得蜜意经中并未提过会出现这种变化,所以她也未敢用­阴­阳真气加以试探,只是将意识沉入脑海深处……

一个个金光闪闪的字符排列成篇,漂浮在脑海中。

与以往不同的是,在凝气篇中记载凝元丹配方的下方,多出了数行金字,细述炼制此丹之法。

她用心记下,然后将这些金字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结果还是没有找着关于多出那十几条脉络的信息。

想了想,她便决定按兵不动,先观察一段时日再说。

理清头绪后,某女终于有闲情体会身为三明治中间那片蛋黄的滋味。

两个字。

刺激。

虽说还是有些介意这两人不问自取,趁虚而入,但看在他们贡献了至纯至阳的初子之气,令她提前晋阶的份上,颜初静也只能自我安慰说:三人行,必有吾师。

至于何者为师,哼哼。

于是,满脑子邪恶念头的颜初静假装未醒,不时暗暗使坏,弄得那两兄弟欲罢不能,几度尽献­精­华。最后,总算她还晓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悠悠地睁开双眸,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从而避免阳衰而亡之类的悲剧发生。

湿透的衣裳沾满了草屑泥尘,如何能穿?她伸手拈起,看了看一脸单纯的少年,轻声道:“帮我弄­干­净它,好么?”

少年唔了一声,笑着接过,侧头问男子:“哥,我用清尘术好不好?”

男子微微点头。

颜初静素有洁癖,受不了一身黏腻,眼看不远处湖光粼粼,白雾袅袅,为了安全起见,便转头问道:“我到那湖里洗浴,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它们不会伤你。”男子浅笑,丝丝长发凌乱地散在身上,闪着暗红­色­的光泽,竟有说不出的­性­感妖娆。

妖­精­!

她腹诽了一下,起身欲行。只是腿软得很,没站稳,身子一晃,接着便倒在了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里。

男子含笑不语,拦腰抱起她,缓缓走向烟湖。

林深处

近了湖,寒气扑面,沁人心脾,颜初静这才发现漂浮在湖面上的白雾竟是灵气所凝,不禁暗暗称奇。

由男子抱着入了水。

怎料湖水冰冷,冻彻肌骨,刚漫过膝盖,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不行,这水太冷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运起体内的­阴­阳真气抵御水寒,“附近还有没有别的水源?”

“还有一处。”男子沉吟片刻,翩然而起,几息间已飞上一座秀美清幽的山峰。山间有飞瀑流泉,参天古木葱茏连荫。颜初静偎在他怀里,青山绿水从眼底掠过,如诗如画,却来不及细看,就已及地。

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弥漫在空气里。她定睛一看,只见花木丛中,一溜藏蓝­色­石头围成个两丈多宽的小水池,池中白气浮蒸如烟。

温泉?!

泡温泉向来是颜初静最爱的旅游项目,当下跳离男子的怀抱,俯身试水温,微烫,恰好。

入池。

泉水漫过腰线。

在浅水处寻着一块平坦的石块坐下,她双手掬水净脸。水中的硫磺味并不刺鼻,久违的气息带给人莫名的心安。

闭着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方才在半空中飞行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与连尊。如此看来,不论是人或妖,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后,飞天遁地非虚言……

有此笃定,她只觉心里塌实了许多。

忽然,身后水声哗啦。

她回头瞄去。

隔着朦胧水汽,少年双眼如云中星辰,皮肤比那刚蒸出笼的豆腐还要水­嫩­,看着就让人想咬上几口。

“你们叫什么名字?”她问。

少年扬手将湿漉漉的头发甩到肩后,声音清脆得好似山中透澈见底的流溪:“我叫小火,我哥叫大火,你呢?”

她想了想,道:“你可以叫我初静。”

说话间,男子也步入了温泉,缓缓走到她身边,轻轻地念了一遍她的名,而后问道:“如何写?”

“初末的初,安静的静。”

“初静……”男子又念了一遍,伸手捧起她散于水中的青丝,“人如其名。”

脸上微微一热,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脸红了?不可能……只是,不可否认,她喜欢他这说法。

一旁的少年眨眨眼,似懂非懂。

洗净发上的尘土之后,颜初静坐回平石上,背靠着池壁,锁骨以下尽浸水中,正是温泉水滑洗凝脂。

大火挨着她,一手搁在池沿边的石头上,一手握着她的左腕。

任他拇指轻轻摩挲,她忍着微痒,陆续问了些话,得知漂到海滩上的只有她一人,岛上除他们三人以外,再无人烟。

知他神通了得,且似乎无欺瞒她的道理,因此,颜初静也暂信了他的说辞。如今,萧敛之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她如何能安然?只是她素来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心中焦急,面上却淡淡的,不会露出一丝半分,想得更多的也是今后的打算。

在温泉里泡了约莫一刻钟,她起身出池,穿上衣裳,然后随着他们俩沿池边一条卵石小道往林荫浓密处走去。

据大火方才所言,此地曾有人住过。

其实她也看得出,那些砌在温泉边的藏蓝­色­石头,甚为齐整,虽野趣未失,但终究是少了些天然韵味。

进了林子,顿感分外­阴­凉。犹滴雨珠的枝叶遮天蔽日,只漏下稀疏光线,隐隐映得点点晶莹。地面上积着层厚厚的落叶,几乎将小道尽掩了去。大火长袖一挥,落叶纷纷扬扬,飘散开去,现出一颗颗排列成道的青白­色­卵石。

这段路不长,走了数十丈,古木渐疏,花草渐密,间或有灵芝人参之类点缀其中,观其形­色­,少说也有数百年之龄。

颜初静自学医以来,对于药材就有一种不喻自明的喜爱,眼下看到如此珍品难免心动,若非时机不当,早已动手摘取,走出林子时,犹自暗叹可惜。

林外山石嶙峋,中间白石成阶,抬眼望去,不过一百多层。

眼见他俩身怀飞天之术,却不使,而是老老实实地一步一步向上走去,颜初静也压下了施展轻功速行的念头。

不知为何,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期盼。

无法言喻的期盼。

她凝眉思忖,不禁加快脚步。

石阶尽头,又是一片不知名的苍天古树,密密麻麻,如同青­色­城墙。

走在最前的大火止了步,缄默半晌,才缓缓抬起双手,曲指掐诀,一连打出七道红光。红光无声没入古林。几息过后,簇簇声起,但见三人面前的古树一株株自行移开,一阵浓郁如雾的灵气随之漫出,令人身心飘然,宛若置身仙境。

大火神­色­幽邃,默默拉过颜初静的手,往里行去。小火见状,也伸手勾住她柔荑,眼眸里多了一丝肃穆。

走了十来步,一栋竹楼映入他们眸中。

楼分七层,一楼以紫竹为墙,其余六层均为墨竹所造,惟独顶阁十二角连翘一­色­雪白,拢于灵雾中似真又幻。

一朵花匾悬于半空,紫底白字,上书“薄妆小苑”。

颜初静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不为竹楼之美,而是灵魂深处传出的颤动,令她莫名心酸。

仿佛……

仿佛那楼中封印着她的前生后世,她不敢上前,生怕望穿彼岸,天上人间,繁华如梦,故人远去,爱恨湮灭,誓言如烟散……

女子幽眸如渊,沉凝着令人心碎的泪光。

“初静?”

“初静!”

“……”

是谁的呼唤,那么远,又这么近,咫尺天涯,想来也不过如此……雾­色­苍茫依然,她独自徘徊于虚渺间,生有何盼?死有何惧?无酒自醉,但愿不醒。

初静……初静……

只是,那声声呼唤怎不断,蓦然回首,天地倏然已变,白雾何在,眼前案椅分明,盆中花叶正艳……

“初静,你怎么了?”

对上小火忧­色­重重的眼神,她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眉宇间犹凝大梦初醒的困惑。沉默良久,良久,方道:“这是什么地方?”

莹白如玉的素竹一段段,一片片,巧夺天工地组合成一件件古­色­古香的家具。

茶案、杯壶、花盆、书架、长椅、织垫……搭配着一­色­紫竹墙,简洁中隐透华丽的风格,与她喜欢的,何其相似?!

牵着她一道坐下,大火一身红衣耀得竹椅如染朝霞,平添流绚。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从他的举手投足间看出些端倪。

“娘娘曾在此地隐居百年。”他的­唇­,不厚不薄,弧度­精­致无瑕,­色­泽饱满。说话时,皓齿隐现,动人至极,“此楼是她离去时留下给有缘人的。”

颜初静眉角微微一跳:“哪位娘娘?”

“嬗司娘娘。”

三千年

话说当初颜初静刚在离江镇落居的那段日子,曾经去书坊买了些书,其中有诗集游记,还有记载历朝正史的《千禧记》、简列历代帝王诸侯生平史事的《千秋传》、描述各朝名人的《众生序》、赞美神灵的《恒藏》等等。

闲着无事,她常常倚在榻上看书,如此不仅为了解闷,更重要的是可以全面了解这个世界。

阅览完那些书后,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所有的文献资料里只着重记载旦禧皇朝与太黎皇朝。然而,在昆华大陆七千三百零四年的历史里,曾经出现过七大皇朝。为何书中对其他五大皇朝的描述皆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这个疑问,后来她从萧潋之口中得到了答案。

原来,三千年多前,世间尚无纸,人们大多以木制片,刻写成书。

不知是何缘故,某年夏末,天降大雪,冰封千万里,一夜之间,整个西晏皇朝的简书都化成了粉末,举国上下惶恐无措。

此后数年,各地接连出现水灾,淹没农田房舍无数。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得不到赈粮救济,每到一处,如蝗虫过境,最后连草根也吃不上,开始了惨无人伦的易子而食。

不久之后,帝崩,政局动荡不安,而新皇年幼,无力挽狂澜。各郡割据政权,混战不休。八年后,葛琊族攻破京都,火烧皇宫,西晏皇朝灭。

与此同时,一些珍藏在藏经殿内的记载着过去四千多年历史文明的石书、骨书、皮书及壳书等毁于一旦。

在那个国土分裂,烽火连年,英雄辈出的时代,许多读书人弃笔从戎,驰马执戈,于刀枪鲜血中,或报家仇国恨,或争富贵荣华。

直至昆华历四六八七年,坦裟国帝主荥颉得神女嬉司相助,而后历经三十八年的奋战整顿,终于一统天下,将国号正式改为旦禧,才结束了长达四百年的混乱局势。

嬉司入主东宫,深受荥颉宠爱,被其尊为“帝女”。

相传帝女银发紫衣,倾世艳姿数十年如一日,擅断­阴­阳,可逆乾坤。旦禧元年,荥颉有意为她修建神殿,却被她以百姓安居乐业为首要之事这一理由而断然拒绝。此事传开,全国百姓皆感其恩,联名上书要求以旦禧立国之日定为嬉元节,由地方官员层层上递。荥颉见书,大喜,即时下旨定节。又巧,嬉元节定在新年的第一天,于是每逢此日皇朝内部与民间过节的气氛都格外隆重热闹,而老百姓们也渐渐习惯称其为嬉司娘娘。

同年,嬉司授予礼部制纸之法与印刷之术。

纸书阅读舒畅,携带轻便,价格适中,甫一现世,即受天下人赞不绝口。

当时有一位文才­精­绝的史官柳因舟上折奏请重编史记,帝允之。无奈的是,在编撰史书时,柳因舟与同事、文友、下属等遍查典籍,终究只寻得一些残缺破旧的孤本,其中又有很多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难以考据。

四百年的乱战,武盛文衰,就连西晏皇朝的文明都几乎被世人遗弃于战火烟尘中,更何况是之前那四大皇朝?故此,柳因舟等人惟有竭尽全力整理修撰现有的资料,将无法无据可考的史事人物皆以轻描淡写的方式略过,留待后人补遗。

荥颉在位十二年,一直勤于政事,不仅坚持轻徭役薄赋税、大力发展生产的政策,且极重人才培育,每年都从国库中拨款,在各州县增建学堂,援助一些家境贫困的好学子弟。重设的科考制度严格清明,不少被后人称道的名臣名将便是在此期间纷纷初露锋芒。

荥颉驾崩时,享年七十,谥号开元圣帝,举国同哀。

此后,帝女芳踪绝。

旦禧皇朝在经历了一千年的安定繁华之后,最终难逃皇权分裂的命运而被改朝换代。

天下再起纷争,百年后终成三国之势,分为骄阳、逦星及裁月。

此三国因国土各俱优劣,国力不分仲伯,遂互定和平盟约,倒也相安无事地共享了几代平和稳定的日子。

然而,据《千禧记》所载,昆华历六二九二年,逦星国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先是宫中爆出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丑闻,令朝廷上下人心浮动。而后,杜州、儋州、腾州、晁州及青州等五大州府同时出现大片瘟疫,几日之内,数百万人及上千万的牲畜先后不治而亡,举世为之震惊!不久,又有腾嘉王起兵造反,逼进宫城。眼看宫闼欲染血,幸而,天现万丈霞光,嬉司之女嬗司降临人间,与帝同行……

同年七月,骄阳国的镇南军势如破竹,接连攻下逦星国那几成死城的五大州府。

东乐平原上,两军对阵,逦星国的堇羲帝亲自率兵迎敌。

此役中,乾弓开,坤箭穿心,媐婣结散,前尘重现。魑离刀主以命誓情,魂归幽冥,嬗司悔之不及,堇羲帝心灰意冷,下旨回朝。

十年后,裁月国举行月庆天礼,嬗司登上女帝之位,改国号为太黎。次年,左相祁夜枵被册封为空冥帝君,与她平起平坐。

……

昆华历六 四零九年,骄阳国与逦星国一同并入太黎疆域,至此,四方复合。

在女帝统治下的太黎皇朝,年年风调雨顺,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社会繁荣至极,呈现前所未有的盛世景象。

只可惜,当女帝退位,与四位帝君一同远赴海外后,新帝仅执政十四年,就将皇位主动禅让予他人。百年之后,皇族内乱,皇朝政权四分五裂,群雄并起,战火再燃,由此缓缓揭开了燕丹、郅高以及南陵三国鼎立的序幕。

所以,颜初静对于嬗司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她不仅是太黎皇朝的开国之帝,还是神女嬉司的后裔,拥有呼风唤雨、移山平海、逆转乾坤的无上法力……

过去每每在书中看到她的事迹,颜初静总忍不住浮想联翩,神游万里。

说实话,颜初静之所以修炼蜜意经,后来又对连尊的出现半信半疑,多少还是因为受了那一本本正史的影响,否则一个在科技时代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无神论者,如何能够坦然接受这些神话一般的存在?

“为何引我来这?”听到此楼曾是嬗司隐居之所,颜初静心中既惊又喜,不禁再次打量四下,更觉处处透着不凡。

大火不假思索地道:“你是唯一能入此地的人。”

她一怔。

“此岛与世隔绝,千万年来,只有神昙一脉可破天禁而入。”不待她发问,他已缓声道来,语气低沉,隐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神昙一脉?”颜初静愈发不解,沉吟道,“可我只是个凡人……”

他眼里流露出淡淡笑意:“娘娘的预言是不会有错的。”

颜初静微阖幽眸,轻轻抚摩长椅扶手,白皙的手指微微流转着莹莹玉脂一般的光泽:“什么预言?”

“以后,你自会明白。”

暮­色­将临之际,小火摘了一篮子果子回来。青的、粉的、红的,一个个汁水清甜,果­肉­或脆或软,吃到嘴里,既解渴又能充饥。

颜初静食至半饱,便住了手,问大火能否上楼瞧瞧。

大火点头。

二楼是寝室。

素竹床上,冰蚕丝帐轻渺如雾,一尘未染。

左边有一妆台,台上摆着一把翠­色­通透的玉梳子与一面白水晶镜子。那镜子,一眼望去,似蒙着白烟,朦朦胧胧,但待人一走近,却照得个纤毫毕现,甚为奇异。

右边临窗处的几案上搁着一块紫­色­的花型镇纸,镇纸下压着一张素白纸笺,笺上写有一行飘逸欲飞的字——

若能打开四楼之门,汝即可离岛而去。

颜初静定定地望着那行字,心中如有惊涛拍浪,无声汹涌着。

此世间文字与她原本那个时空的繁体字极为相似,她曾经猜想过,当年发明这种文字的那个人或许也是穿越者。只是三千年前的简书之灾致使之前大部分的历史文化失去了最直接有力的证据,单凭时下的史书,她根本查不到什么蛛丝马迹。

直至此刻。

在这个神秘美丽的竹楼里,在这张洁白光滑的纸笺上,她看到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文字,久违了的简体字!

昔时人

“谁写的?”

她暗自平复激荡心情,缓声问道,尽管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大火不答反问:“你看得懂?”

迟疑片刻,颜初静点点头,侧目看他,见得那双幽深瞳孔里微漾着浅浅喜悦,以及一丝晦暗不清的坚决。

“这是娘娘的亲笔。”大火顿了顿,牵起她的柔荑,走到楼梯口,然后松开手,轻声道,“你上去吧。”

“你们不上去么?”

大火摇摇头,眉宇间的遗憾一闪而过。跟在他身后的小火明明一脸好奇,却一声也不吭,分外安静。

颜初静看在眼底,也不多问什么,只是心里又添了几分警惕。

从二楼至三楼,十九阶的距离。

踏上三楼的那一瞬间,颜初静清楚感受到一层犹如水墙一般柔韧湿润的阻力。她下意识地运起真气抵御,只是未料双足及地时,那层阻力已然消失,待到定神四望,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四面竹墙摆满了高及顶梁的多格木柜,柜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一块块玉片,白青粉橙红紫等等,玉­色­缤纷,皆闪着莹莹温润光芒,如梦似幻,令人为之目眩。

然而,最让她心动的是那些刻写在每格上方,类似于标签的白­色­简体字。

天文地理、经史古学、兵法谋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武道心法、医术药典、风俗民情、农桑牧业、各­色­工艺、各行商事……

用包罗万物来形容格柜上的标字内容,可谓恰如其分。

颜初静想了想,走到南墙的第二个格柜前,从注有医药字眼的格子里,拿出一片薄薄的青白玉端详。

她记得玄幻小说里有玉简一说,所以猜想这些玉片也许就是记录知识的载体。但小说归小说,谁知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可不敢按着小说里的法子,用那什么­精­神念力去试验,生怕一不小心出了岔子,弄坏了玉片又或伤了自己。

思量半晌,颜初静将玉片放回原处,然后四下打量,盼着能找着一纸片字。可惜事与愿违,楼阁里除了格柜和玉片,就只有地板中央的两只青翠蒲团。

寻找无果,颜初静郁闷无比,叹了口气,往蒲团上一坐。

这也难怪她,宝山在眼前,偏偏无径可入,叫人如何甘心?其实,她真正在意的并不是什么医术药典,而是嬗司其人。

一个会写简体字的神裔……

是巧合?

还是,真的与她一样,来自同一时空?

窗外,暮­色­渐浓。

下楼的时候,她再次感受到那层柔韧湿润的阻力。

“初静……”

小火坐在二楼楼梯口,一见她身影,便一跃而起,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关切,那么真诚,掺不进一丝半毫的虚假。

颜初静环视一周,不见大火踪影,侧首问道:“你知道嬗司娘娘现在何处么?”

“娘娘不在了。”小火道。

不在了?

她心头一跳,不禁蹙眉:“什么意思?”

“哥说的,娘娘不在人界了。”

颜初静怔了一下,忽觉口里苦得发涩,眸中神采一点点黯淡了去,却不愿被人看见,于是转身踱至窗边。楼外灵雾渺渺,正应了她此刻的心情,茫茫然。

小火跟过去,拉住她的袖子问:“你怎么了?!”

“没事。”她敷衍了声。

未几,背后一阵温热,男子略显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别难过。”

颜初静惘然低喃:“她去哪了?”

大火抱紧她,仿佛要以自己的体温化解她的冰凉:“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你要见她,必先破虚……”

不待她开口,他已转过话题:“你方才上了几楼?”

“三楼。”

她本想上四楼继续寻找线索,只是不出所料,在踏上四楼时,遇到了一层比三楼梯口坚韧百倍的无形阻力。她无力穿过,惟有退回三楼。

大火闻言轻叹:“等你到了七楼,自会参透界道,我只望届时你能带我们一起离开此界。”

“她去了神界,是么?”想起《恒藏》里记载的六界,想起大火先前提及的神昙一脉,颜初静苦笑道。

“或许吧……”

颜初静转头瞥了他一眼:“当初,你们为何不随她离开?”

大火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他才闷声说道:“我等非帝君,自然不可与之同行。”

颜初静听得结舌,心想,这算什么理由呀?可看他神­色­又不像是开玩笑,而且好象比她还要郁闷,不由失笑:“你本事也不小,怎不弄个帝君来当当?”

“莫要胡说!”

大火面­色­微变,仿佛被她的话吓着了似的,倏然闪后几步,随手抓住小火,两人身上一阵红光闪烁,眨眼间就从她的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颜初静挑了挑眉,很是无语,半晌,喃喃自语:“怕什么?”

夜里,躺在素竹床上,她做了个梦。梦中的紫­色­花海依然无际无垠,但天空多了一轮明月,皎皎清辉洒满大地。她在花海中飘荡,如同孤魂。不知过了多久,流水潺潺之声远远传来,隐隐约约,撩人心弦。

于是,她循声而去。

那是一条丈许宽的小溪,水­色­清澈见底,可惜无鱼无草,少了些生气。

她跳入水中,溅起水花朵朵。

不知为何,一块沉在水底的圆盘似的大青石忽然裂开,碎成几大瓣,露出一片雪白之物。与此同时,她看见自己随风翩飞,离地越来越远……

醒来时,天未亮。

对镜梳妆。

镜中女子青丝如流墨,肌肤洁白细腻,宛若晨曦间的梨花,娇­嫩­芬芳。一对细眉不描已黛,郁郁长睫勾勒出媚­色­天生的眸线,幽幽双瞳,顾盼生姿。

纤纤玉指轻抚眼角,颜初静心神恍惚,第一次对这张脸产生了一丝亲切感。

她知道,这眉眼,与两年前,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然有异。如今轮廓变化虽微,但总不似原先那般疏淡秀气,而是多了几分细致柔媚。

没有人甘愿顶着他人的皮­肉­过活。

想当初,离开江府,一路之上,她将自己易容成另一副模样,说是为了避人耳目,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却是她不愿意接受那么一张陌生脸皮。平日有丫鬟伺候梳头,她更懒得照镜。后来在青云客栈里独住,每日轻描胭脂,也未尝不是存着自欺欺人的心态。

能够自欺也是好的。她只怕,只怕有朝一日,自己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寂凉,那种天苍地茫,岁月无尽,独她一人于尘世中跋涉的空洞……

若非身坠胭脂谷,意外得到长生不老,终成仙体的修炼之法;若非亲眼目睹银龙降世之威、沙鱼­精­长啸震海、大火与小火吞吐烈焰,火烧云天;若非看见那一纸熟悉文字……她亦不会一次次坚定了回家之念……

归途杳渺。

她需要一个坚定信念,支撑自己的义无返顾。

晨风卷着淡淡草木清香吹入楼阁。

颜初静放下玉梳,走到几案前,拈起那张素白纸笺。

《恒藏》有载,宇分六界,人冥佛妖仙神。

嬗司,这个谜一样的女子,是否掌握着时空穿越之法?既是神之后裔,立于众生之上,必明天地奥妙。

只是,要与之相见,谈何容易,难于登天!然而,那人在三楼留下那么多玉简,说不定,其中便有她想要的答案……

思及至此,莫名地,昨夜梦中,青­色­大圆石裂开的那一幕,电光火石般地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依稀抓住了些什么,颜初静蓦然舒眉而笑。

帕中意

果然,如她所料,搁在三楼地板上的蒲团暗藏玄机。

抽去数层青翠草丝后,一角雪白便露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摊开一瞧,竟是一方素­色­手帕,触感比上等丝绸还要柔软光滑,也不知是何物织就。

帕上有字,字为简体,清散逸然。短短数百字,颜初静看完后,将二楼那张素白纸笺拿来仔细对比了一番,确定这些字迹同出一人之笔。

除了说明吸收玉中知识的方法外,帕上还简述了这个小岛的特殊之处,以及大小火的由来。颜初静反复揣摩句中涵义,暗叹天地造化之妙。

原来,此岛形成距今已有千万载,内蕴灵脉,故而孕育出诸多仙草妖兽。百万年前,神女之祖嫄司曾布下天禁,使小岛与世隔绝,外人不得入,而岛中妖兽亦不得出。直至十万年前,神女娆司偶得天机,才略修禁规,让岛内妖灵每百年可自由出入一回。彼时,娆司的神宠七尾金凤凰栖息在一棵双根赤桑树上,临走时遗下了一朵神火。

后来,嬉司见那双根赤桑树二魂共体,且能自行吸收日月菁华,遂传了他们一套修炼心法,锻造元神,以期化形。

待到一千多年后,嬗司来此隐居,才将小岛名为凤栖,又给赤桑树妖两兄弟取了名字,传授了一些威力无穷的火系法术。

末尾,嬗司道,此二妖本­性­纯良,望后人善待之。

纯良么?

颜初静回想了一下昨日的情景,立即把那个纯字砍掉一半。

虽说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化形成|人,但趁虚而入的事实终究变不了,不过看在自个也没吃亏的份上……

唔,不与他们一般计较。

弄明白来龙去脉,颜初静心里安定了许多,只是还有些疑惑……

若如帕上所言,岛上有诸多妖灵,那么,为何嬗司独独提及大火和小火?这其中是否别有内情呢?又或者说,她想暗示什么?

再三思量,无甚头绪,颜初静便将这疑问暂抛脑后,从格柜上挑了块淡青­色­玉简,然后盘坐于地,按照帕上记录的方法,专心致志地吸收起玉简里蕴藏的知识。

随着­阴­阳真气的输入,玉简表面的莹莹青光越来越浓,渐渐涨成拳头大的一团。颜初静心念一转,那团青光随即浮出玉简,无声没入她的眉心。

霎时,颜初静只觉一股清凉直透头骨,而后如水一般漫延开去。几息之间,她的脑海中仿佛多出了无数文字符号。

这些文字符号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一行行……

一篇篇……

根本无需刻意去阅览或背诵,文中内容就已如扎了根在脑里似的,成为她的私有物,任她随意支配。

在此之前,颜初静实在难以想象这么一块薄薄的玉简竟然蕴涵着如此丰富的内容!从药材的辨别、采集、种植、保存,一直到制药的器具选择、药方运用、炼制心得,以及用药之术等等,无所不有。倘若以正常途径来学习,光是记下这成千上万种药材,恐怕就得花上三五年的工夫。再参透各类药方之妙,以便对症下药,不费十几二十年的苦功,休想达到融会贯通的境界。

读大学时,颜初静选择的是临床医学专业,其中,­妇­产科学与中医学的考试成绩一直领先其他科目。所以得到颜叠吉遗留下来的两本羊皮医册后,她如获珍宝,十分用心地去研究。只是她的中医学底子太浅,即使结合了此身原主的记忆,依然常常遇到难解之处。

彼时,她没有可以请教的老师,也不能贸然去药堂询问那些药师什么,惟有将疑问一一记下,留待他日,机会来时再求解答。

只是万未料及,往日里费解的难题,如今几乎全在这玉简里得到了答案。

沉醉在药学知识中,惊喜不已的颜初静丝毫未察自己的脸­色­已趋苍白,直至一阵晕眩上头,体内真气隐有透支之兆,才猛然醒悟过来。

不敢大意,颜初静连忙放下玉简,双手结印。

不多时,浓郁如雾的灵气纷纷自窗而入,汇聚到她身边,一点一点渗入她的肌理血­肉­,而后顺着一条条经脉缓缓流转……

一刻钟,一时辰,不知不觉,天­色­已大亮,旭光穿透灵雾,在竹楼四方洒下片片明亮。

薄妆小苑外。

林荫下。

晨风过处,红衣曳,如焰舞。

背倚古木的男子目光幽邃,一如苍茫深远的海,与枕在他大腿上呼呼大睡的天真少年形成一幅矛盾而又融洽的奇异画卷。

妖与人,有何区别?大火还记得,多年以前,他曾经在这棵树下,懵懵懂懂地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娘娘应曰,人比妖复杂。

后来,帝君说,当你学会怀旧,你就会比人更像人。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