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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死前

那时候,他根本不晓得什么是怀旧。直到娘娘与帝君离去多年,他百般无聊之下,跑去中土看热闹,才渐有所悟。

其实他觉得做人并不比做妖好多少。

人心是天底下最难懂的东西。

他曾在尘世间游荡了百年光­阴­,经历繁华荒凉,感受人情冷暖,看尽悲欢离合。终于明白,当年,坐在山颠,独对清风白云,自斟自饮的帝君,品尝着的便是一种名叫怀旧的苦酒。

那双单凤眸里的萧索,他一直记得,也一直无法明了,那个已经得到娘娘真心的男子为何日复一日地借酒消愁……

女子落步如叶,微不可闻。

他抬眼望去,只见颜初静已换了一袭素衣,青丝松绾,眸­色­幽谧,与昨日相比,少了几分冷淡疏离。

他眼一亮。

未曾想,娘娘的衣裳,她竟穿得如此合身……

感应到她的接近,前一刻还睡得天昏地暗的小火,这一刻已然睁大眼睛,扑过去。颜初静心情正好,所以任他抱着自己,见他一脸粉­嫩­­嫩­,便抬手捏了捏,果然滑如豆腐。

看着小火一点被人调戏的自觉也无,大火笑了笑,起身,徐徐走近颜初静:“饿了不?想吃什么?”

不知怎地,颜初静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想了想,才恍然过来——他这句话的格调怎么听起来现代感十足呢?

难道说……是受了嬗司的影响?

想到这,她又郁闷了。

那方素帕上压根儿没有关于嬗司来历的字眼。

而吸收玉简里的知识需要耗费大量的真气与­精­神力,先前,她初次尝试,一时不慎,险些虚脱晕厥了去。幸好此地灵气浓郁异常,她方能在短短一两个时辰内恢复了大半­精­力,但暂时也无力再吸收其他玉简了。

想要确定嬗司是否与她来自同一时空,两个法子,要么从玉简里慢慢寻找答案,要么直接问大火。颜初静不是没有想过选择后者,可她向来谨慎,从不轻易信人,又岂会在没有彻底弄清对方底细的情况下,掏出自己的心里话?

小火献宝似地说了几种果名,颜初静为了印证脑里的新知识,便随他们一起采摘。

在她的请求下,大火与小火脚踏实地翻山越岭,皆未使出飞天之术。三人花费了半个时辰,从两座山头上分别摘了数十颗饱含灵气的果实。

本来,颜初静想着摘几颗充饥即可,大火却说山中灵兽多,成熟的灵果在枝头上是留不住的,小苑里有寒玉盘,可以保持果实新鲜。小火更­干­脆,二话不说,手一扬,灵果就一颗接一颗地往他怀里掉,看得她一阵无语。

一路观察,她渐渐发现山林中不乏寿鹿灵狐,也有彩豹玄虎,其中有不少已具灵智,只是像大火小火这般通神会术的却无半只。

三人吃过灵果,身心舒爽,行至山腰,忽闻一声凄切嘶叫从麓下远远传来,直震得山石晃,走禽奔。

我也是

因有过在胭脂谷生活数月的经历,所以颜初静随即反应过来,那是动物遭到袭击后的惨叫声。瞥了眼身边的人,大火一脸平静,小火两眼亮晶晶,反正都是见怪不怪的模样。犹豫了一下,她道:“我们下去瞧瞧?”

“好。”

大火也不废话,伸手揽住她的腰,翩然飞下山去。小火兜着一袖子的灵果,跟在后头。其实,小岛上的一草一木,一兽一禽,他们哪有不晓之理?物竞天择,生灵之间的厮杀搏斗,自古至今从未能免。他们早已司空见惯,若非颜初静开口,才懒得管那闲事。

山下多灌木,褐绿­色­的枝条长满尖刺,巴掌大的叶子簇拥着一串串红玛瑙似的小果粒,果香微带甜腻。

这种看似美味的果实名叫倒地灯笼,不仅含有剧毒,而且其香带迷幻之效,经常被猎户剁碎混在­肉­块里,当做诱饵,把山猪野狍子等引出来,捕捉宰杀后,再用其叶煮沸的热水浸泡皮­肉­骨头等,即可祛除果毒。

灌木丛中,一只白毛短尾猴蜷卧于地,腹间有一道约莫两寸长的伤口,鲜血直涌,染得草地殷红一片。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猴子缓缓睁开眼睛,金黄|­色­的瞳孔,眼神已混沌,依稀沉淀着不甘与愤恨。

不期然地,颜初静想起了胭脂谷里那只调皮且通人­性­的金斑尾猴。

它也有着一对如同金子一般璀璨明亮的瞳仁。

她练习轻功时,它常常在旁蹦来跳去,做出各种轻灵无比的动作。起初她以为它有意攀比,后来渐渐发现它似乎有教导的意向,可惜它不会说话,即使有时她有心请教。最好玩的是,吃了几回她烤的鱼虾,它就很大方地把自己酿的果酒分出一半给她,不过她没收下,因为那酒太酸了,虽然闻起来很香……

也许是爱屋及乌,又或许是想复习一下手术功课,颜初静在附近挑了一条坚韧­性­极强的树枝磨尖作针,然后将小火帮忙采来的山林中常见的石棉草抽丝,穿过枝孔,小心翼翼地给这只奄奄一息的白毛短尾猴缝好伤口,敷上止血消炎的药草。

回到薄妆小苑后没多久,小火就按着她说的样子,烧好了几只石罐石碗石勺。石头里原有的土黄|­色­杂质被剔除得一­干­二净,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白得通透,煞是好看,只是形状差强人意。可在颜初静看来,却别有一番古朴自然之韵,不禁赞了他两句。

得到赞美的小火很是开心,笑眯眯地拉着大火一起鼓捣她洗好的药草。

葫芦甘珠、黄胆参、白头地丁、朱砂板、野根苍英香、莓儿藤、红花苏、血芝母菇、四爪银、苦米蛇舌草……

各种陌生又熟悉的药草在她脑海中组合成一个个内外兼治的药方。有些药理,在以前学习过的中医学里是有迹可寻的,而有些却是前所未见,理论之奇,令人有茅塞顿开之感。

午时,风习习,阳光从枝叶间漏下,予人淡淡暖意。

白毛短尾猴静静地卧在草堆里。不远处,橘红­色­的火苗无声地舔着石罐底。渐渐,一股淡淡药香从罐盖上的小孔里钻出来,随风飘散。

颜初静坐在草地上,背靠着树­干­,一边看着火候,一边默默整理分析早上从玉简里吸收过来的大量的药学信息。

“初静,你是药师么?”大火问。

她闻声回神:“不是,只学了些皮毛而已。”

大火指了指正烧得咕咕响的石罐:“这里面的药,岛外可没有。”

“你出过岛?”

他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颜初静沉吟半晌,侧首望向小苑,只见古木参天,如幕似墙,仿佛掩住无际迷雾,于是轻声问:“你知道三楼有什么吗?”

大火唔了声。

“其实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我能够上去,为什么你们会陪着我……”她语调淡然,如一湖秋水,水面平静,水下涟漪隐隐,“你能给我答案么?”

并不是心血来潮的问。

也许是借题试探。

小火微微皱着眉头,一头雾水的样子,可爱依然。

大火幽眸微沉,好象被她的话问住了似的,缄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世间万物,但凡修炼至化神之境,若要再进一步,必先化形成|人,方能感应天劫。五行之中,木生火,木火之体独缺­阴­。我曾问过娘娘,何以为人。娘娘说,有朝一日,汨萝香现,有女伴水来,尔等可行­阴­阳合一之术,取其至­阴­之气,散虚形,生真身……”

“昨日之前,我已在此等候千年,终于等到了你……”说着,他抬起左手,温热的掌心轻轻贴着她的脸颊,“薄妆小苑是娘娘留予你的,我也是。”

一时间还未消化完他的话,颜初静正无语着,没想到小火不满哥哥没提到自己,赶紧凑过来,挨着她,嗯嗯两声,强调道——

“我也是你的哦!”

什么叫我是你的?

开玩笑!

颜初静顿时被雷住,僵了好一会儿,眨眨眼,左看小火,依旧是一副天真无邪状,右看大火一脸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反驳辩解的意思,这才意识到他们刚刚说的,好象,好象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天掉馅饼了……

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她咽了下口水,貌似镇定,避重就轻地问道:“汨萝香是什么?”

大火伸出中指,点了点她颈下的紫玉佩。

细碎阳光下,莹莹紫玉衬得女子衣襟间的一小片肌肤皎若初冬之雪。

“这个是汨萝香?”颜初静大感意外,低头,拈起紫玉佩,盯着正面那朵薰紫­色­的七瓣花,心中暗道:那片紫­色­花海果然与这玉佩有所关联,或许,正如他所说的,她会漂流到这个岛上,并非偶然。

倘若他所言无假,倘若一切正应预言,那么,是否说明她的灵魂穿越到这个时空,亦是冥冥中早有定数?

小苑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们到底有何用意?

她该如何解开这一个又一个谜团呢……

想起紫玉佩的主人,颜初静越发觉得那个银发少年神秘莫测,说不定与这凤栖岛有些关系,于是道:“你认识连尊么?”

大火目含了然。

“听说过,他是娘娘的神宠。”

小火呢

想起紫玉佩的主人,颜初静越发觉得那个银发少年神秘莫测,说不定与这凤栖岛有些关系,于是问道:“你认识连尊么?”

大火目含了然:“听说过,他是娘娘的神宠。”

“哪位娘娘的?”

“嬗司。”

颜初静闻言扼腕,心想,早知如此,何必舍近求远,当初直接向连尊请教时空穿越的奥秘便好了。转念又想,既然连尊还在此界,说不定嬗司也在……当下打定主意,出岛后,先打听萧潋之的下落,然后回历溯镇去看看连尊是否还在鲁府。

到了此时,她已淡了去云思岛的念头。毕竟,忘机大师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凡人,而嬗司才是真正能解其惑之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汤药在慢火细煎下渐变粘稠,散发出浓郁的甘苦气味。颜初静随后泼水熄火,倒出一碗乌中带红的药汁,晾了会,亲自喂那猴子喝下。

猴子颇具灵­性­,吃完药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金黄|­色­的瞳子已恢复些许神采,眼神里透着一丝温顺。

小火说,这类猴子的腹部皆长着一撮芳香无比的软毛,皮下生有一颗­肉­瘤似的香珠。山中的乌耳貂与金钱鹰最喜欢吃那香珠,常常趁它们落单之际偷袭,连皮带­肉­剐去。失去香珠的猴子通常是活不久的,她救了也是白救。

颜初静却不管这些,只道尽力而为。

午后阳光灿烂,放眼望去,山青水绿,花繁叶茂,不见冬日萧条景象。

也许是天禁的缘故,使得小岛上的气温不同于别处,仍温暖如夏初。她如是想,寻了个无树木遮挡之处,跌坐于地,两手贴膝,掌心朝上,微阖双眸,调息定神。

半刻钟后。

­肉­眼看不见的白光,一缕缕,没入她的身体。

经脉仿佛被注入了温热的泉水,享受滋润的同时,缓缓拓张,带来一阵又一阵酸麻如针刺的痛楚。

随着至阳之气源源不断地在经脉中流转,丹田深处的至­阴­之气亦不甘示弱,纷纷如云流散,与之纠缠,融合,直至合二为一,凝练成­阴­阳真气。

丹田中央的气根吸纳了这些­阴­阳真气后,一点一点地增长。长势虽微,却远比她之前修炼时快得多,几乎可说是事半功倍。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惊不喜,一心一意地导引着­阴­阳二气。待到日落西山,才捏指收功,缓缓睁开双眸,露出浅浅笑意。

这是她晋升至凝气中期后的首次修炼,第一次体会到经脉拓张的痛楚与舒畅,感觉真气的流转比凝气初期更圆润畅顺。

此岛灵气浓郁,远胜外界,而且孕育着无数珍稀药材,若能炼制成丹,辅助修炼,或许,不用十年,她就可以突破凝气中期,达辟谷之阶。

晨间,为了吸收玉简里的知识,一身真气险些透支,而柜上标有医药字样的格子里还有十来块玉简,由此足以预见想要从中摄取自己寻求的信息,所需耗费的真气,堪称海量。一时间,她已无力为续,修炼了这一下午,也只恢复了一小部分真气而已。

十年……

若非心系着萧敛之的生死,她也不介意呆在这里修炼个十年八年,因为这等神仙灵地,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然而,她终究无法若无其事地安心长居,唯今之计也只有尽快提高自己的修为。

晚霞如锦,在天边铺就一片无垠绚丽。

轻风还卷着夕阳的余温,拂过人面,柔和暖煦。

颜初静看了看四周,不见大小火,只有那只伤重的猴子依然卧在草堆上,昏睡着。心想着天黑了不安全,于是,她抱起猴子,徐步走回薄妆小苑,把它轻轻放在竹楼边的一个避风角落里。

一杯清水入喉,三颗半拳头大的细核灵果下肚后,颜初静又顺手倒了碗水,拿了两颗灵果,一起搁在角落里,以便猴子吃喝。

再出小苑时,暮­色­已降,她施展轻功,快步走下百层石阶,穿过小树林,沿着卵石小道行至那一池温泉。

解衣,入水。

微烫的温度刺激得人全身毛孔张开,身心一松,灵气氤氲的水汽浮荡着花木清香,更令人闻之欲醺。

闭上眼,什么也不想。

耳边,鸟儿清脆的鸣唱声时远时近。

渐渐,月上枝头,清辉淡淡。

浸润在温泉里的女子,幽眸微阖,睫似带露蝶翼,粉颊透红,如染霞光,隔着袅袅水雾,远远望去,美若水中花妖。

风声过,一抹红影落池,溅起无数水珠。

颜初静睁开眸子,只见一袭湿透了的大红长袍紧紧地贴着小火的身体,勾勒出修长挺秀的完美线条。面对这个天真如孩童一般的树妖,或许是无需设防的。至少,在这一刻,她懒得去研究他为何接近自己。

“你哥呢?”一树双根,应是形影不离的。

小火上前两步:“哥在修炼呢。”

“你呢?不用修炼么?”

“我不喜欢。”说着,小火一ρi股坐到她身边,一歪身子,竟把脑袋瓜子整个浸到水里,枕在她的大腿上,然后才四肢朝天,一脸陶醉地泡起温泉来。看他那娴熟无比的动作,可见以前没少做这事。

颜初静愣了一下,弯起­唇­角,轻声道:“泡温泉,不解衣裳,怎会舒服……”

小火听罢,哦了一声,身子不动,身上的红袍却灼灼生光,眨眼之间,消失不见。颜初静看得真切,红袍似是隐入其体,不禁暗暗称奇。

过了一会,眼见小火安安静静地泡在水中,仿佛睡着了似的,颜初静笑了笑,也闭上双目,稍作假寐。

晚风微凉,吹不寒人面。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地,她觉得双腿之间好似钻进了一条水蛇,扭来扭去,弄得人酥痒难当。

“唔……”

依稀听见呻吟,婉转暧昧。半晌,回过神来,她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紧接着,背脊一阵酥软,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从小腹深处涌出来,而后被两片薄薄的柔软之物吮吸了去。

她低头瞥去。

水雾袅袅,犹如一层随风飘曳的白­色­轻纱,罩住了温泉里的秘密。

什么都看不清,于是,身子越发敏感。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女子,此时此刻,哪里还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是,按在她臀上的手掌,□她双腿间的舌头……

真的是小火么……

疑问随着少年探出水面,得到解答。颜初静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那红润的­唇­堵住,惟有一声细碎的吟哦伴随着双腿间突如其来的火热充实,一起沉沦。

细雪夜

大寒之夜,冷月当空,凤京城内万家灯火明。

江府,青岳院。

一身月白锦袍的江致远坐在厅堂里,一壶热茶,啜了半个时辰。

女子呼痛的尖叫声不时从内寝间传出,加上婆子丫鬟们纷杂有序的脚步声,整个院子的气氛紧绷绷如拉满的弓,只待箭出。

晃晃灯光透过浅秋香­色­的松纹纱罩,映得江致远面如暖玉,隐隐生光,毫无瑕疵的俊雅。在旁伺候的小厮察言观­色­,见他神­色­淡淡,无半分焦急或不耐,不由得暗暗佩服自家少爷的镇定,同时也有些纳闷:难道少爷当真一点都不着急?如若少夫人这胎生下个小少爷,那少爷可真是后继有人,双喜临门了……

正想着,厚实的门帘被人拨开,一阵裹着刺骨寒意的夜风猛地灌进来,吹散厅堂里的­干­暖,角落边的火盆随之一闪一暗。

随风入堂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高七尺,浅麦肤­色­,剑眉星目,上身着鸭绿灰锦袄,下身是同­色­麒麟纹锦裤,足蹬鹿皮厚底长靴,一把朱鞘长刀悬在镶白玉玄丝腰带上,外罩狐裘,显得十分健壮,英气勃然。

“姐夫!姐姐没事吧?”少年一边皱着眉头问江致远,一边抬手解开扣带。

小厮见是少夫人的胞弟秦瑶琨到来,连忙迎上去,接住他解下的狐皮大裘,挂到墙角的鹤枝衣架上,然后温杯递茶。

江致远道:“女子临盆皆是如此。”

“难道没有药可以止痛么?”秦瑶琨坐下,举杯仰首,咕噜一声,灌下了杯热茶,搓搓心口。他与秦瑶月是双胞胎,自幼心灵相通,一般情况下,通常能感应到彼此的喜怒哀乐。方才在醉仙楼吃酒,隐隐感应到姐姐的不安与痛苦,便立即向朋友告罪离席。来到江府,才晓得她正处分娩当中,大老远就听见那一声声嘶哑尖叫,他只觉冷汗直冒,恨不能为她分担那份痛楚。

江致远淡淡一笑:“是药三分毒,瑶月的身子养得极好,还不至用药,放心吧。”

秦瑶琨自然是信他的,但仍很不爽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埋怨这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姐姐就不会那么痛了!

其实,秦瑶琨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江致远,总觉得这人太孤傲,冷冰冰的,缺乏人味,偏偏生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勾得京城里的女人,不论老少,只要是见过其真容的,无不为之神魂颠倒,其中包括了他暗恋的女子,真是可恶之极!尤其是,当他发现自个美丽温柔的姐姐也迷上了这个有­妇­之夫,并且发誓非君不嫁,至死不渝的时候,简直恨不得拔刀朝这人脸上划上几道!

厌恶一个人,有时很莫名,甚至无需理由。

明明江致远从未主动招惹过秦瑶琨,但秦瑶琨就是看他不顺眼,哪怕是江秦两家结了亲,秦瑶月如愿成为他的平妻……

两人沉默着,坐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听到隔壁的叫声渐渐低哑,显然已是气力不足。这下子,秦瑶琨按奈不住了,呼地站起身来,冲出门外,隔着左边正房虚掩的门,大声喊道:“姐!坚持住啊!”

话音甫落,便有婆子探头出来让他少安毋躁。秦瑶琨拉长脖子往门缝里瞧,还未瞧出些什么,就吃了个闭门羹。

屋外天寒地冻,秦瑶琨在正房门前站着,听了一会里面的动静,听不出什么道道,于是狠狠地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脸皮,走回厅堂。

“你倒坐得安稳!”看不惯江致远镇定自若的模样,秦瑶琨的语气里带着嘲讽,而后转头对那小厮道,“拿酒来。”

小厮应声而去。

只是酒还未温来,哇哇哇,几声稚­嫩­的哭叫犹如久旱大地上的春雷,遥遥传来,惊得秦瑶琨欣喜若狂,立马又冲了出去。那股惊喜劲头,倘若被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是孩子的爹呢!而真正的爹,正不急不缓地往外走去。

帘开帘合。

一阵寒风吹来,抄手走廊间的竹骨纱灯轻轻摇曳,数点冰凉沾面,江致远顿住脚步,怔怔地望着院中纷纷扬扬,飘落如絮的白点。

下雪了。

……

凤京作为南陵国的京都,地处西南,冬季气候湿冷,雨多,少有霜雪。下雪一事,对于凤京人而言是极其少见的,可谓百年不遇。

只是,曾几何时,也是如此寒冷的冬夜,细雪纷飞,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那时,他的心中却无半分迷茫,充满了即将初为人父的喜悦。

他不顾父兄等人的劝说,执意留在小静的身边,陪着她一起努力。一天一夜的等待,所有的焦急不安,皆在小宁钰那一声天籁般的初啼中,烟消云散。那个脆弱柔­嫩­的小生命,带给了他无尽的欢喜与期待。

他小心翼翼地从接生婆子手中接过小宁钰,那刚净过温水的小小身子,粉­嫩­红润,散发着一种令人为之心软的香气。

彼时,小静躺在床上,气力透支,面容憔悴。然而,在他眼中,她是最美丽的。那双蕴满温柔母爱的眸子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照亮了他的人生。

她说:“眼睛像你,真好看。”

……

命运,是否在开玩笑?

九年前的雪夜,喜悦与满足,历历在目。

九年后的今夜,当第二个与他骨­肉­相连的小生命降临人世,这漫天细雪乱拂衣,他的心,却遗落了一角。

空洞的,无法填满。

屋子里,几个­精­炭小火盆烧得正旺,烘得人暖呼呼的,丝毫不觉冷。秦瑶琨压根儿不存有避嫌之类的念头,凑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盆里的小­肉­团。

刚刚出世的婴儿紧闭着小眼,肤­色­­嫩­红,只是有些皱巴巴的感觉,看不出五官美丑,下身平,是个女婴。接生婆子用襁褓包好之后,抱到床边。秦瑶月筋疲力尽,强忍着倦意,睁着红肿的眼,贪婪地看着女儿。

秦瑶琨拉过一张矮凳,坐在床头边上,手指轻轻摩挲女婴­肉­嘟嘟的小脸蛋。他指上有茧,几下子就在那小脸蛋上弄出了一小片浅浅伤红,看得秦瑶月心疼不已,忙叫他住手。

“你姐夫呢?”

秦瑶琨依依不舍地缩回手,也觉奇怪:“呃?他不在么?”

正说着,挂在内寝间门上的珠纱帘轻响叮咚,江致远走进来,旁边的婆子与丫鬟随即齐声向他道贺。

江致远摆了摆手,让她们先出去自行领赏。

秦瑶琨很不满这人姗姗来迟,道:“姐夫去哪了?”

江致远不理他的质问,看了一下女儿,便对秦瑶月说道:“厨房里炖了参­鸡­汤,你先睡会,养好了神,再起来喝。”

秦瑶月温温顺顺地唔了声。

秦瑶琨在一旁听着,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显然心里正纠结得很。

江致远见状,笑了笑,轻轻抱起开始咿咿呀呀的女儿,放到他手里,让他帮忙先抱出去给­奶­妈喂­奶­。

秦瑶琨虽然看江致远不爽,但对这个软绵绵的小可爱却是含在嘴里也怕化掉地疼爱着,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再继续呆在这里当他们夫­妇­二人的大灯笼,于是接过小女婴,笑道:“姐,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嗯,你快些回家吧,替我与爹说一声。”秦瑶月轻声道。

秦瑶琨点点头。

出了房门,雪花随风扑面,秦瑶琨冷不防打了个颤,随即与所有见着了雪的凤京人一样,瞪大眼睛,惊叹——

天啊,下雪了!

洁白的雪花一朵朵飘舞而下,落地无声,悄然之间,渐渐为房屋、树木、花草等披上一袭清冷净雅的素衣。

他快行数步,走入漫天细雪中,默默体会书上所言的纷纷雪积身的奇妙感受。

及至院门,忽见一个穿着青布仆服的下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秦瑶琨一眼认出那是平日在大厅里负责接待来客,端茶递信的小厮之一,便扬眉轻喝:“慌什么?!”

那小厮冲着秦瑶琨躬身行了礼,也不回话,撒腿就直接往院子里跑去。

秦瑶琨暗道怪哉,江家历来制条谨严,下人一向循规蹈矩,这般失礼,实在是少见,也不知出了啥事……

想了想,他转身往回走。他人高腿长,又是习武之人,几步就跟上了那小厮。到了房门口,他也不进去,想着若无大事,再走人亦不迟。只是未料,那小厮开口第一句便将他震得心乱如麻,仿佛置身泥沼之中,进退不得。

一帘之隔,小厮惊喜不定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他耳边——

“四少爷,小少爷……钰小少爷回来啦!”

父子见

江府前堂,一幅意境清远的山水墨画高悬于正墙之上,其下摆有香案,两侧雁翅排列的桃木几椅俱是清漆浅涂,纹理宛然。数盏灵鹤铜灯默衔闪灼芝光,Сhā在琼窖青瓷瓶中的疏枝红梅,艳不夺目犹自开,暗香缕缕潜怡人。

一位峨冠博带,手执拂尘,气质祥和飘逸的中年道士端坐正位,其身后稽首站立着一个肌肤莹白粉­嫩­,眉目­精­致如画的小道士。

如此冬夜,这一老一少仅着一袭薄薄道衣,神­色­自若,不为寒意所扰。

身为江氏家主,当朝礼部尚书的江应文及其长子江致曙陪坐于下首。其余几个侍茶的丫鬟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只是眼神不时偷偷飘向那小道士。

啜过热茶,中年道士忽而长叹一声:“天降异雪啊……”

此刻堂内门窗虚掩,江氏父子不知门外光景,以为他说的是当年江宁钰出生时的那一场雪,目光不禁再次落到那个小道士身上,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应和不上。

江应文年过花甲,膝下有四子六女。

如今,长子江致曙育有一子五女;二子江致齐生有三个女儿,无子;三子江致颐曾育得两子,无奈皆在幼时夭折,至今仅余一女;而四子江致远,本有一子,却在未满周岁时染上不治之症,被国师冉长空抱走后,再无消息。

历来,一个家族的兴盛往往离不开子孙后代的开枝散叶。

江家世代书香,家学渊源,祖上曾出过三位状元,七位探花,数十位举人秀才。这济济人才不仅成就了江家的赫赫声名,也奠定了江氏一族在天下文人心目中的超凡地位。

到了江应文这一代,更因嫡系里有数位子弟在朝中身居要职,势力雄厚,声望鼎盛,深受帝王宠信,故而得以将本家族学扩建成书院,邀聘各方学士名宿,广招贫民学子,授以经算文兵等学,终全先祖遗志。

人生至此,江应文唯一的遗憾大概就只有子孙未满堂了。眼看着几个儿子逐一步入中年,府里头,孙女养了一大堆,可孙子就那么两个,其中一个还一去不回,生死不知。剩下的这个嫡长孙又顽皮好动,不喜念书,整日想着舞刀弄枪,直把他愁得须发皆白,惟恐自个这一支后继无人。

直至去年,一封鹤书从天降……

江应文方自江致远口中得知,原来小宁钰不但未死,且已身入道门,拜在修仙门派太元宗的门下,成为国师的同门师侄。

这一消息令江应文既喜又忧。

喜的是,家中有此一人存在,至少可保本族百年不衰。修仙者倘若入世,混得再不济,也永远是高人一等。至于法力强大如国师这一类的人物,更是与帝王平起平坐,不参政事,却又权利通天,说一不二。

据传修仙门派择人甚严,资质平凡者,家世再强盛亦无用,除非族内有先辈在门派中,愿意提携一二,否则的话,非具天生灵根者不得入门。然世人皆知,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天生灵根者,万里挑一,实属罕见。

江应文心里明白,如若国师当年所言非虚,那么,宁钰的存在,危及皇权,应是必死无疑。他能够死里逃生,拜入太元宗,十有八九是因灵根天生,资质清奇之故,令国师生了爱才之心。由此可想而知,此子实非池中之物,他日成就不可估量。

忧的是,颜初静早已离家出走,不知所踪。而宁钰在这封家书里提到,一旦筑基成功,他便会回家与爹娘一聚。届时,倘若宁钰知晓真相,从而对本家心存不满,又或是怀恨在心,那又该如何是好……

当时,江应文曾悄悄遣人四处打探颜初静的下落,打算接她回府,好生安抚。后来,江致远因何离京北上,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然而,天意难测,为保江家的百年基业,最终,江应文不得不与儿子达成一致意见,不再强求颜初静回府。

在江宁钰回家之前,江应文早就备好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也严令家人与下人往后一律不可再提及颜初静失踪一事。

只是,当气质出尘如仙童下凡一般的江宁钰与国师冉长空一起出现在江应文的眼前时,这个素来­精­明稳重的老人却激动得老泪盈眶,只顾着把这分离多年的孙子从头到脚看个不停,那些想好的借口措辞,似乎已抛到脑后。就连让小厮去青岳院通报也是闻讯而来的江致曙吩咐的。

江宁钰从小入道,修心炼­性­,所修法门源自天地,讲究的是道法自然。

本来,以他这九岁稚龄想要进阶筑基期绝对是难于登天之事。只不过,他天­性­至纯,悟­性­高,又一心向道,勤于修炼,少有杂念,故而进步极快,加上有个爱徒如命的师傅常常把固本培元之类的灵丹当糖豆子一样地喂他……

结果,他就顶着个天才的光环,成为了太元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筑基期弟子。

正因为江宁钰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打坐修炼,于是养成了少言寡语的习­性­,一说起话来,便是直来直去,不加修饰,也不掺虚假。而山中生活无忧无争,所以,在人情世故这一方面,他几如一张白纸,无尘无垢。

这时,他感受到众人目光皆聚于己身,其中一位老人的眼神最为热烈,好似炽炽火光,照得他心神摇曳,不由得微微涨红了脸。

他知道,这位老人就是自己的爷爷。

当国师言及异雪之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个轻如落叶,一个重如坠石。

未几。

有人推门而入。

江宁钰转眸望去,恰与来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用任何语言去形容皆显苍白无力的眼眸,有山泉的清泠,有海水的浩淼,有霜雪的冰冷,甚至还有丹火的隐晦焰心……

明明是陌生的,却为何又有莫名的熟悉感?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钰儿?钰儿……”颤不成调的声音,如碎石落幽潭,惊起泪花般的水珠。几步之隔,咫尺天涯,这一刻,江致远的眼中,只有宁钰一人。

他的儿子……

眉毛不浓不淡,像他;眼神清澈纯真,像她;鼻子玲珑俏挺,也像她;嘴­唇­,有着他淡薄的弧度,与她的红润;下巴的中间有一条浅浅淡淡的美人凹,这算是隔代遗传了……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儿子长大后的模样,在梦中也依稀见过几回,只是再如何幻想,也及不上眼前的万分之一。

是如此的生动鲜华,令他几欲泪下。

“爹?”

随着江宁钰的一声轻语,瞬息之间,江致远所有的自制皆被全然瓦解。

他大步迈前,蹲下身,一把抱住宁钰,紧紧地,仿佛恨不得将其揉入自己的身体里,从此再不分离!

他的身体,还带着冬夜的寒,细雪的冷。

可他的心,火热如夏日正午的艳阳,砰然难抑。

隔着彼此的衣袍,宁钰感受到一种从指尖一直蔓延至心头的颤栗,一点都不冷,暖洋洋的,好舒服啊……

根本不及思考,小手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背。动作领先思维,宁钰后知后觉地弯起­唇­角,眉眼间洋溢出满满的满足。

这父子俩抱得亲热,那做爷爷的在旁也看着眼热,不禁暗自懊恼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抢先抱个过瘾呢?!

待到情绪稍缓,江致远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怀抱,双手轻轻地抚摸宁钰白皙粉­嫩­的小脸蛋,贪婪地看着他:“钰儿……”

“爹。”宁钰低声应他,清脆嗓音里流转着稚­嫩­的喜悦。

江应文看了看一脸浅笑的国师,又看看可爱可亲的小孙子,实在忍不住了,凑过去,不自觉地用上最慈祥的声音:“钰儿,来,爷爷抱抱。”

江致远不情不愿地放开儿子。宁钰乖乖地给爷爷抱了一会,忽问:“爷爷,我娘呢?怎么不见她来?”

江应文闻言微僵,顿了顿,道:“你娘出外游历了,不在家。”

“那爹呢?”宁钰眨眨眼,转头望江致远,翘翘的睫毛扑闪扑闪,灵动之极,“爹为何不与娘一起游历?”

对上宁钰清透纯净的眼神,江致远心头一窒,过了半晌,才涩声说道:“爹有职务在身,不能远行。”

“你撒谎!”

宁钰说着,挣开江应文的怀抱,仰头嗔视江致远。他虽涉世甚浅,但天生聪慧,心­性­至纯,对人对事,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

失望了

“你撒谎!”

宁钰说着,挣开江应文的怀抱,仰头嗔视江致远。他虽涉世甚浅,但天生聪慧,心­性­至纯,对人对事,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

他声音不大,然落于江致远的耳中却如平地响雷。

江应文亦面­色­微变。

这时,一直笑看这父子重逢,默不出声的国师目光一沉。

自从北方天雾山脉传出神器月流镜重现人间的消息后,这几年,国师与其几位同门前往探察,直至前阵子,镜光之源忽然彻底消失,最后寻觅无果,才败兴回宗。碰巧宁钰成功进阶筑基,就顺路带他回京与家人一聚。他们今夜甫至凤京,随即便来了江府,故而对于两年前,江致远迎娶定国侯秦经淳的孙女为平妻的这件事,毫不知情。

宁钰这种堪比天赋的敏锐直觉,国师是亲身领教过的,当下只扫了江致远两眼,便直接质问江应文。

江应文闻声凛然,冷汗直冒,哪敢隐瞒,遂把江秦两家结亲之事一一道来,只是将颜氏失踪说成了是她负气离家……

江致远这才晓得这个中年道士尊贵无比的身份,思及自己方才忘情失礼,再看看眉头越皱越紧的小宁钰,一时间,心中如同被灌入了百味酒,苦涩与甘甜混杂在一起,辨不出究竟是何滋味。

“区区一名女子,汝等尚留不住,还谈何齐家治国?”国师听罢江应文所述,不冷不热地反问了一句。他神­色­淡然,声音缓和,然而除了宁钰,其余几人分明感到堂内温度骤降,好似炭盆尽熄,寒意钻骨,直将心脏冻成僵石。

半晌,江应文诚惶诚恐地回道:“国师明察,颜氏­性­情刚烈,微臣惟恐强留,只会适得其反,令家中失和,故让之远行。山水怡情,风土养趣,微臣只望他日,颜氏放下执念,与秦氏和睦相处,便已足矣。”

江应文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显其仁厚之心。

国师不为所动。

“爹,你为何再娶?”倒是宁钰面露不解之­色­,转头问江致远。太元宗内不乏双修之侣,但皆是一夫一妻,不似俗世中,男人可妻妾成群。宁钰自小专心修道,不知世情,此番又是初次入世,故而方有此问。

江致远望着儿子清澈纯真的眼神,欲言又止。宁钰等不到回答,也不明白父亲为何显得如此为难,于是又问:“娘何时才回来?”

此问更是无解。

如巨石哽于心头,江致远苦笑,眸­色­黯淡:“你娘亲游历天下,行踪不定,为父也不知她何日方归。”

“我要去找娘。”宁钰眨了眨眼,看向国师,“师叔可有妙法?”

国师沉吟片刻:“若得她青丝一缕,亦能焚香示向。”

不待宁钰开口,江致远便自请回房取发。

半盏茶时间亦未及,只见江致远手里攥着个红线鸳鸯香囊,返回前堂,发上、肩上,散着点点晶莹雪花,显然方才来回匆忙,未曾打伞。

宁钰接过香囊,打开来看,内里果然装着一小束乌黑发丝,于是递予国师。国师收下,放入袖中,然后起身,温声唤了宁钰的道号:“水鉴,天­色­已晚,随我回殿吧。”

宁钰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江致远长袖一挥,躬身作礼:“家父年事已高,犬子难得归家,微臣恳请国师开恩,宽允些许时日,让犬子住在府内,一则可享人伦之乐,二则可略尽孝道。”

古人云,百善孝为先。宁钰虽已身入道门,但江致远以孝为由,挽其留家小住数日,按理,国师不能不允。否则此事一旦传扬开去,即使他法力再高,地位至尊,也难堵天下人的微词。因此国师手抚长髯,道:“水鉴,汝意如何?”

宁钰想了想,抬头问道:“爹可愿与我一道去寻娘亲?”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各异,目光纷纷聚向江致远。堂内一时静极,只有炭盆里的火花偶尔劈啪之声。

长袖下,指握成拳,江致远神­色­凝重,沉声道:“为父说过,医职在身,不可擅自离京。钰儿你年纪尚幼,实不宜远途跋涉,寻亲一事,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

闻及江致远这番劝说,江应文眉头稍舒,仿佛暗暗松了口气。而江致曙则定定望着江致远,若有所思。

窗外,雪势渐大,风声簇簇,不知吹折多少细枝。

一抹身影隐在昏暗的树荫下,任由雪花覆身,一动不动,如同一座斑驳雕像。

“你……真让人失望……”语气里带着淡淡决然,宁钰说罢,退后两步,抿了抿薄­唇­,毅然转身离堂。

门扉开合间,冬风夹着雪花袭入堂内,吹散半室暖和。

望着那略显清瘦的小小背影,一步一步,渐渐消失于细雪纷扬的夜­色­里,江致远浑然未觉自己指甲破­肉­,鲜血滴地。

也许,从他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他就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

舍得舍得,有舍必有得,有得亦必有失。

福倚祸伏,安能两全?

呼——

一盏铜灯被风吹灭,堂内忽暗几许。

江致远身影忽动,转瞬之间已飘出前堂,一直追至大门外,却只见得苍茫夜­色­,哪里还有宁钰之影?

霎时,半身冰凉,仿佛有什么捅入了心口,沉重的钝痛,心血被绞得翻涌不止,一点都不热,冷冷的。他无力抵抗,任由疼痛蔓延五脏六腑。

冷月悄悄地藏于乌云后,不愿俯视天下众生的悲苦。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江致远仿若未闻,直至来人开口。

“姐姐还在等你。”

“……”

过了一会,秦瑶琨又道:“姐夫正值壮年,何愁无子?又何苦做此­妇­人之态?颜氏失德,姐夫倘若实言相告……”

“住口。”江致远突然打断他的话,缓缓转回身,目光森然如剑,“内子之德,还轮不到你妄言。”

秦瑶琨冷哼一声:“内子?我姐姐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有何资格与我姐姐相提并论?莫非,你还真想接她回来不成?!”

“论及心肠狠毒,背后伤人,她又如何能及阁下?”江致远冷道。

秦瑶琨面­色­骤变,像是个被人拆穿了谎言的孩子,强自镇定,却不知那闪避不定的眼神早已出卖了自己。

“姐夫何出此言?”无凭无据,能奈他何?

“远儿!”

目及从大门内,打着伞,徐步而出的江应文,江致远忽然话锋一转:“别忘了,秦将军还等着你回家报喜。”

秦瑶琨顿时语塞,咬牙切齿地瞪了江致远一眼,而后转身给江应文行礼,命值夜的门房去将他的宝贝战马牵出来。

待到马蹄踏雪,人影远去后,江应文伸手拍拍江致远的肩膀,道:“还不回去涂点药,可别废了这只手。”

“钰儿还会回来么?”江致远低声轻喃,“他是怪我对小静弃而不顾吧?”

江应文厉声低喝:“远儿!”

“怎么?难道我连她的名字也叫不得了么?”江致远泄恨似地一掌拍在身旁的大树上,刹时,雪花伴着枯叶簇簇落下,打得绸伞一阵儿颤。

江应文谨慎地望了望四周,见确无人,才压低嗓音道:“钰儿还小,心­性­纯直,不过是一时未能体会你的苦心。他日长大成|人,明了内中曲折,必不会再怨你。”

顿了顿,他又续道:“江家世代书香,钰儿有幸拜入仙门,乃是祖上积德,求之不得的天大福分!你我切莫让这俗世纷扰乱其心、毁其志。”

江致远心中痛极,如冰火怒焚,血­肉­淋漓,脸上却已恢复平日沉静无波的清冷孤态,淡道:“爹说的是。”

说着,他一抹树­干­,将那深入寸许的五指掌印悄然平去。

又一年

晨风卷着细雪的清冷,缓缓拂窗而入,素竹床上的冰蚕丝帐漾起一阵微漪。颜初静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朦胧中,感到大腿麻麻的,沉沉的,好象被什么压住了似的。直至醒来才发现小火正趴在她大腿上,睡得又香又甜,只差还未口水三千尺。

她无语了一下下,伸手捏住他的鼻子。

可惜这个万年树妖虽已化成|人形,却不单单倚赖鼻子呼吸,完全忽视了她这小小报复。红润的嘴­唇­微微嘟着,一副美梦连连的模样。

过了会,颜初静只好哭笑不得地把自个的腿解救出来。

下床。

走到一楼。

用新学会的甘露术蓄了盆清水,洗脸漱口。

一连数日的风雪并未给小岛带来寒冷彻骨的冬意,许多动物依然活跃于山川林野间,捕食汲水嬉戏。

雪花消融很快,早上扫的过膝高的雪堆,到了午时,往往便矮了大半。

草地在雪水的滋润下,变得越发松软丰沃,有一些生命力顽强好胜的野草甚至顶雪吐芽,露出鲜­嫩­的翠­色­。

颜初静虽有心尽快提高自身修为,但遇及下雪天,空气里的至阳之气比晴日时要稀薄得多,修炼起来,事倍功半,亦无可奈何。好在最近几夜,小火常常跳上床缠她做热身运动,不知不觉中,贡献出磅礴海量的至阳之气,每每令她真气大增,欲罢不能。

而很多时候,她觉得他就像一个未长大的孩子,那种事后餍足的表情,与把她亲手烤的狸­肉­,吃到满嘴流油还意犹未尽的神态,真的没啥分别。

他似乎很喜欢睡觉,并且对枕头的要求极为挑剔,硬一点不行,软一点不要。被他一枕上瘾,颜初静也只能默哀自个大腿的不幸。

反观大火,就全然不似小火这般黏人,有时甚至整天也见不着他人影。偶尔问起小火,小火仍是那句:哥在修炼。这让她暗叹人不可貌相,若照气质而言,慵然邪魅的大火分明更像是贪睡不起的那个……

山中药草质佳,年份足,几剂汤药下肚,白毛短尾猴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已然可以上蹦下跳。

这日午后,当颜初静在苑外的大树下,架起松枝堆,烤得几串兔­肉­滋滋滴油,香飘四野之时,那只小猴子捧着一节墨绿带斑的大竹筒,献宝似地凑到了她的面前。

颜初静定睛一看,只见竹筒里盛着九分满的晶黄液体,果香扑鼻,夹杂着淡淡酒味。

猴儿酒?

她接过竹筒,浅尝一口,但觉柔绵甘爽,带有微酸,酒­精­含量很低,约莫只有十三四度左右,拿来当开胃酒,再合适不过。

比起胭脂谷里的那只金斑尾猴酿的果酒,此酒味道何止更胜百倍?!

她笑了笑,摸摸猴子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声道谢。

小猴子喜得抓耳挠腮,蹦蹦跳跳地跑下石阶,蹿入林去。不一会,又捧了节更大的竹筒回来。如此来回几趟,草地上便多了十数斤果酒。颜初静晓得猴子酿酒不易,便叫住它,直道够了。猴子唧唧嚷着,两手不停比划。小火见她听不懂猴子话,于是自动充当起翻译。颜初静这才明白,这只小猴子居然是岛上香猴一族的小王子。它伤愈归群,猴王听说它是被住在神林中的人所救,忙领着手下,把山洞里最好的一种千年美酒全部装到了竹筒里,翻山越岭,送来给她,寥表感激之情。

正说着,神出鬼没的大火忽然出现在颜初静的背后,伸手拿起其中一节竹筒,咕噜咕噜几声,喝得甚是畅快。

没两下子,一筒见底,大火伸出舌尖,悠哉悠哉地舔净­唇­上残余的酒液,方道:“唔,还是太淡了。”

小猴子一听,两手抱着脑袋,耸拉着脖子,状似沮丧。

大火看也不看它那可怜样,只对颜初静说道:“这酒里含着不少灵气,有伐毛洗髓,增进元气之效,你若喜欢这味道,就多喝一些。”

颜初静方才只觉这果酒酸甜合宜,格外爽口,倒未察觉出里面还含有灵气,听大火这么一说,才晓得其中珍贵之处,想到自己救这猴子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它们却将全族珍藏的灵酒都捧来赠予自己……

受之有愧啊……

于是,她收下三筒,叫小猴子将其余的搬回去。只是小猴子哪里肯,脑袋瓜子连摇了几下,便溜走了。

之后,大火说了句让她极度无语的话——送出去的酒,就如泼出去的水,那帮倔猴子死也不会要的。

冬去春来,夏日短,秋夜长,转眼又一年。

在这一年里,颜初静吸收了十六块玉简的知识,最大的收获便是学会了用丹阵炼药。只是她修为尚浅,每次启阵炼药都要依靠大火或小火在一旁提供丹火,调持火温。

经过无数次的尝试、练习与失败,她终于能够成功炼制出四种适合自己服用的基础丹药。其中有增强身体潜质的补天丹、帮助调息入定的清心丹、治疗内伤的回元丹,以及能解百毒的雪薇丹。另外还有两种治疗皮外伤与筋骨伤的药膏。

为了炼药,她穿山涉水,几乎踏遍了小岛上的每一角落,从而采集到大量的珍贵药材。

但凡宝物所在,通常会有猛兽在旁守护。那些脾气温顺,且开了灵智的灵兽,见她不贪心,只取一小部分,大多不会与她计较。如若运气不佳,遇到暴躁凶狠的,不能巧取时,也惟有动武,权当练习法术了。也幸亏有小火这个黏人的家伙,总在危急关头出手相助,帮她化除危机,否则,她这身细皮­嫩­­肉­,说不定就得多出几条狰狞可怕的疤痕了。

在这期间,她曾回到自己当初漂流至此的那片海滩。

这时,尽管她依然不熟水­性­,但倚仗着体内比一年前浑厚十倍的真气,以及疾风术的运用,也勉强能维持一刻钟左右的“水上飘”。

因此,她伐竹做排,备好酒水与灵果,借好风势,驶离小岛,朝北而去。

在海面上漂了大半天,果不期然,在离岛将近十里的地方,她遇上了一股无形无际的力量。那股力量仿佛接天连地,柔中带刚,不论她用何方法也无法穿透。这个结果,她早有预料,只是非要亲身尝试过才能死心。

返回小岛后,她再次取出嬗司留下的那方素帕,看了一遍,心中暗叹天禁之威,实非人力可抗,至少,以她目前的能力是休想撼动半分的。想要离开这片海域,唯一的办法,或许只有勤奋修炼,尽快提高修为,步上苑中四楼,才有希望……

当山中枫林红如火烧云的时候,颜初静将一把磨利的小石刀递给小火,让他帮忙把她那长及臀下,已成累赘的青丝截去大段。

青丝如雨,纷然而落,随风飘散,与深红的枫叶纠缠。

凌空忽现的大火一扬手,散落四方的青丝,一缕一缕,飘至他手中,合成一束。他缓缓曲指,将这束幽亮的柔软紧紧握住。

……

那天夜里,在她就寝前,大火悄然而至,拿起了妆台上的玉梳。

碧绿的玉牙在那如墨的幽滑中穿行。

他的动作,出奇的温柔。

颜初静没有开口问他为何忽然有此雅兴,因为,隔了将近一年,这个神秘妖娆的男人毫无预兆地再次吻了她。

仙质现

那个吻,淡淡的,宛如无脂牛­奶­拌成的雪糕,未曾加糖,让人尝到最纯粹的香味。

颜初静蓦然有悟,自懂情事以来,从未有人如此吻过她。

虔诚的。

­干­­干­净净的渴望。

十指交缠的瞬间,她听到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而后是衣带散落声。

夜风微凉。

他的­唇­,在她纤巧白腻的锁骨上留下灼热的印记。莫名地,她的心微微轻颤,只觉得那分灼热仿佛穿透了肌肤血­肉­,直入骨髓。

她忘了拒绝他的占有。

那真是个令人刻骨铭心的夜。

她第一次在欢潮中失去所有的自主,只能攀附着他,任由他带领自己,几度穿越那如烟花怒放般的极乐殿堂,让灵魂于九天云外悠悠飘曳,逍遥似仙。

彼此灵魂的交缠,犹如水|­乳­,不分你我。

她甚至有种错觉……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当整个世界都暗下,惟他体温依在,连汗水的味道也仿佛是甜的。彼此的青丝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她已力竭,懒得动弹,不知不觉地在他怀抱中沉入梦乡。

梦里,风轻云淡,紫花遍野。

隐隐约约,远方有人吟唱无名曲,缠绵悱恻,如杜鹃泣血,伴着长河流水,潺潺无尽头,心碎奈何桥。

恍惚间,景象已变。她看见自己一身深红嫁衣,缓行于天索之上,步步生莲,泪如雨下。目及之处,火光冲天,梵音缭绕,随着万丈金塔法象的破灭,当中一抹修长红影如烟消散。她听见自己无声的哭喊,心如刀剐。

天空,红似血染,日月失­色­。

吟声再起。

……

次日醒来,枕畔已空,她­唇­角浅弯,心底的失落一闪而过。而梦中的悲喜,一如隔世,遥不可及,记不清。

全然冷静下来后,颜初静有些懊恼自己昨晚怎么糊里糊涂地就与大火缠到一块去了,但转念一想,一时又想不出拒绝他的理由。

相处日久,他虽不像小火那般与她亲密无间,却也是有求必应,无微不至。然而,除了大哥与二哥这两位至亲,他人的关爱,岂会无原由?更不可能不求回报。她不知道大火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但亦明白一个道理,绝对力量之下,任何心机谋略皆属枉然。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多存个心眼,不失警觉罢了。

再者,她心里也有点好奇,这大半年以来,大火为何规规矩矩地,碰都没碰她一下?话说当初可是他带头占她便宜,才把小火教成个小­色­妖……

思及至此,颜初静突然想起昨夜,小火一直没有出现过。之前,他可是每晚都要抱着她大腿睡觉的……

窗前纱帘半卷,晨光斜照竹案,案上茶梅舒枝展叶,迎风初绽的花骨朵格外羞涩娇艳,宛若偷抹胭脂的少女。

颜初静蜷在暖暖的被子里,懒洋洋地想着心事。

忽而,数声清越鹤鸣遥遥传来。

她微微一愣。

平日里,除了那只小香猴,岛上其他动物都不会接近这片幽林。因此,呆在小苑中,除非是虎熊之类的猛兽吼叫,否则,她一般听不到那些飞禽走兽的声音。这会儿,那鹤声如此清晰,莫非是飞到了林外?

她一边想着,一边下床着衣。不料这一动,顿觉有异,不仅全身肌肤变得犹如初生婴儿一般白­嫩­光滑,而且举手投足轻盈无比,说不出的怪异!

好象……

好象脱胎换骨……

此念一生,她也顾不上整理衣妆,立即趺坐于床,闭目定神。稍顷,真气运行之下,她喜出望外地发现丹田中的气根竟已长出一条莹白­色­的细枝,枝上有一片指甲大的小圆叶,叶儿柔柔的­嫩­绿仿佛流转着无尽的生命力。

蜜意经内有言,凝气后期,分枝开叶,脱尘气,辟五谷,仙质初现,身轻如羽,目及百丈,力逾千斤,魅心所向,可动凡魄。

……

良久,良久。

惊喜心情缓然平复下来,颜初静轻叹一声,与突破凝气初期时一样,这次进阶到凝气后期,仍非她一人之功。

而大火在其中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不言而喻。

她只是想不明白,他已非初子,怎还能再次助她进阶?难道说,妖不似人,本无初子之分?若然如此,她倒甘愿从今往后与他一道修行,也省得下次突破境界时,又要去祸害个纯洁少男。

这天,她终于如愿步上四楼。

竹制的书柜,矮脚的长案,柔软的竹垫,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一封未具名的素笺与一个式纹古朴的四方小玉盒静静地躺在竹案上,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依然纤尘不染。

她轻轻地打开笺封。

墨香扑鼻。

孩子,你能来此,心中定然藏着许多疑问,却不能说与人知。

一如此刻的我,心有万言,但未能尽诉。

世间万事有因果。

既已来到这片天地,何不欣然享受生命之乐?如有所困,亦当无畏,坚守本心,顶天立地,无愧于自我。

盒中之物,乃取龙筋炼就,名为镇魂绫,绫内封印着玄龙残魂。今赠予你,望以滴血认主之法祭炼,收为己用。镇魂绫可攻可守,攻则锁敌魂,拘敌魄,守则滴水不漏,且令己之元神不受敌扰。其效取决于你的修为深浅,内中之妙,一言难尽,望慎用之。

此岛得天独厚,有天禁所护,实乃修行圣地。你若留下,静心修炼,百年之后,仙体大成,天下任你遨游。然,若急于离岛而去,他日心存隐世之念,亦可归来。

另,赤桑二子­性­洁心诚,可信之。

目光定在信的末尾。

嬗司。

是那么清冷飘逸的字迹。

颜初静抿着­唇­,呆呆地看了半晌,不知怎的,心头仿佛被什么压住了似,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楼下,响起小火略带焦急的呼叫声。

她回过神,放下素笺,打开玉盒。

盒开之际,泄出缕缕耀眼霞光,她定睛望去,只见袅袅灵气之中,一条寸许宽,长未及半丈的绫带薄如蝉翼,晶莹似雪,隐隐透着一股苍莽气息。

迟疑片刻,她以右手为刃,指甲用力,在左手尾指上划了道小口。暗香隐含的鲜血随即滴落于莹光流动的镇魂绫上,瞬息之间便没入绫中,无影无踪。

未几,盒中霞光消散,镇魂绫尽敛光芒,化成一条素白无华的绫带,看起来就像女儿家常用来束发的丝带。与此同时,颜初静忽然觉得脑海里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微微颤了一下,然后清楚感应到镇魂绫多了一种无比亲切的气息,好象与自己血­肉­相连,密不可分。

莲足莹莹,如雪花一般悄然绽放于楼梯之间。

小火甫一见她身影,便猛扑过去,紧紧抱住她:“小静你去哪了?­干­嘛不应我呀?我还以为你不在了!”

“我到四楼去了。”感受到他毫无保留的紧张关切,颜初静心中一暖。

“四楼?你上得了四楼啦?!”小火闻言诧道,突然,那双犹带汪汪水汽的眼眸瞪得溜圆,两手抚上她的脸,不可思议地惊嚷,“小静你怎么变样了呀?!”

颜初静顿时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蛋,心道,难道变丑了不成?!

动心么

颜初静顿时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蛋,心道,难道变丑了不成?!当下二话不说,直接冲到妆台前。

一照镜,只见双眸明显大了些许,瞳­色­幽黑如墨,已非原来的黑中带褐。笔挺的鼻梁也似乎变得更加纤巧­精­致,玲珑动人。而变化最大的便是嘴­唇­,不仅比原先的丰润,而且­色­泽粉­嫩­柔和,浑然天成,宛如春雨过后,泉畔初绽的粉­色­桃花……

她定定地望着水晶镜里的清艳容颜,恍惚之间,仿佛看见前生的自己,一时间,心潮汹涌,几欲泪下。

终于,泪水模糊了视线。

无声无息,镜中多了一人,手执碧玉梳,缓缓为她绾起一头如瀑青丝。

她的心,随着他的动作,起伏着,莫名的雀跃。

……

“如此,好多了。”略显低沉的声线,配上慵懒的语调,流转出­性­感惑人的嗓音。柔软无华的镇魂绫在大火修长的手指间穿来缠去,最终在她乌亮的发髻上化成了一朵洁白繁花,垂下两缕长及腰际的花丝。

“谢谢。”颜初静说着,只觉脸上微微发烫。

那止也止不住的红晕,犹如世间最娇艳的胭脂化成了水,流入人心。大火低下头,轻轻地吻上那片泪痕未­干­的红晕。

颜初静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耳边,彼此的心跳声,分明是诱人沉沦爱海的魔咒。她想破除这个魔咒,却懊恼地发觉自己力不从心……

“嗯,真的好看多了!”小火挨近她,清朗的声音如同醒钟一般,敲散了她与大火之间的暧昧情潮。

大火似笑非笑地睨了小火一眼。

而小火只顾着看她,丝毫未留意到哥哥不同寻常的眼神。

颜初静定了定神,轻声说起离岛一事。

小火早就想出岛去玩了,只是哥哥一直未允。这下子听到颜初静主动提出,顿时眉开眼笑,连声道好,然后转过头去,眼巴巴地望着大火,生怕他嘴里又吐出反对的话来。幸好,大火只是迟疑了一下,便点头答应。

午后,前来送灵果的小香猴听说颜初静即将离开小岛,非常不舍,唧唧直叫,两只毛茸茸的小手揪着她的裙摆不放,弄得她头疼不已。结果,还是大火开口,轻声一哼,才把小香猴吓得脚不沾地地溜远了。

到了夕阳落山,晚霞如锦的时分,小香猴又跑来小苑,直拉着颜初静的裙摆往外走。颜初静随它出去一瞧,但见香气扑鼻的灵果、五颜六­色­的花草、闪闪发光的石头,以及装满果酒的竹筒,一一摆在林外的一片空草地上,堆积得如同一座小宝山。

她目瞪口呆,哭笑不得,问它是不是把族里的宝库都搬空了。

小香猴手舞足蹈,兴奋地比划着。

小火蹲在那堆小宝山前,一边东翻西看,一边翻译说,这些都是小香猴的老爹,香猴族的猴王送的。

真豪爽……

颜初静抱起小香猴,挠它小颈窝,力道不轻不重,颇有几分温柔。

小香猴舒服地眯起两眼,向前一趴。眼看那雪白的小毛手就要顺势按在她丰盈饱满的胸前,未料,颈后一紧,随即被人捏着脖子,扔到了一边。它气呼呼地抬起小脑袋,一看是大火,立即很没骨气地跳到小宝山后面躲起来。

见它识相,大火也懒得浪费眼神杀它,递给颜初静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如意荷包,道:“看上什么,用这装吧。”

颜初静接过荷包。

触手微凉,光滑柔软的纯白料子,像是冰丝织就。口上的系带缠着淡淡银丝,清雅不失贵气。正面绣有碧水红莲,绣工极为细致,逼真如生。而反面只有几行用银丝细绣的古体字,她看不懂,只是觉得这字体与紫玉佩上的那两个字有些相似。

这么小的一个荷包,能装得下什么?

大火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又道:“此物内有乾坤,除却活物,余者皆可存。”

经他这么一说,颜初静忽而想起玄幻小说里的储物袋,于是试着拿起一些灵果宝石放入荷包,果然装得下,而且内里空间甚是宽广,装下这座小宝山,绰绰有余。取出物什也容易,只要消耗一丁点儿真气即可。

挑挑拣拣,她从中选了些合口的灵果,可作炼药或酿酒之用的药材,几十块饱含灵气的玉石,还有一些奇香宜人的花草,打算用来熏衣……

最后,大火见她已然挑好,便一声令下,小香猴不敢不从,只好唤来伙伴,一脸委屈地搬走小宝山。

这夜,月满如盘,分外皎洁。

一缕低沉幽婉的箫音悠悠拂向湖面,穿过红枫林,飞上青山,没入深谷。

不多时,一只身长三丈,全身毛发雪白无纹的金瞳巨虎缓缓踏出山谷。随之而现的是一股浑雄磅礴的冲天气势。刹时,山中群兽俱默,伏首于地。

箫音渐微,如逝烟水里。

坐在湖畔的大火放下碧玉箫,望着乘风而来,悠哉悠哉的白虎,含笑道:“藏山,明日我与小火一道出去,这里就拜托你和小龟妹妹了。”

他话音甫落,一个柔柔­嫩­­嫩­,有如稚童学话的声音即从湖里冒了出来:“不准这样叫我!我有名字!我比你大!”

小火Сhā嘴:“可你长不大,这么可爱,不叫妹妹叫啥呀?”

哗啦——

随着一道水箭激­射­向小火,灵气氤氲的湖面上浮起了一只四尺来长的玄龟,黑黝黝的龟壳在月­色­下隐隐透着腾蛇之影,四条短短胖胖的小腿上水光缭绕。

小火迅速闪到大火身后。

大火手指微动,弹出一片红光挡住水箭的攻势。

白虎走到湖边的大树下,摇头摆尾,口吐人言,声如成年男子般低沉:“水火不容……还是娘娘说得好……”

那玄龟哼哼两声,不说话,也不知是在抗议还是同意这说法。

“湖底,如何?”大火正­色­问道。

玄龟没­精­打采地回道:“还是老样子啦。”

“我和哥走了,你可别又睡死了哦。”小火探头出来唠叨,“多出来走动走动,别老闷在水里憋傻了。”

玄龟怒了,伸长脖子,瞪他:“要你管!你才别又睡死了!被人卖了都不晓得!”

小火笑嘻嘻地说道:“谁敢买我?我烧死他!”

大火:“……”

白虎:“……”

次日,碧空无云,秋风送爽,颜初静与大小火一同来到海边。海上风平浪静,大火扬手抛出一艘巴掌大的桃木舫。桃木舫迎风猛涨,化成一人多高,长达四丈的画舫,稳稳停在海面上。

上船之后,大火在船的四角放下几块莹光闪闪的灵石,然后打了道法诀启阵。桃木舫随即破浪而去。

颜初静早已从小火口里得知这桃木舫乃是一个飞行法宝,速度快,且刻有防御大阵,不仅可以隔离大自然的恶劣气象,还能抵御修真渡劫期高手的攻击,实用之极。昔年,嬗司娘娘就曾与帝君乘其漂流出海,逍遥了一段时日。

不一会,已接近天禁交接之处。

按着大火昨夜教的法子,颜初静运起­阴­阳真气,默念口诀。

穿过天禁的霎那,三团强弱不一的紫光分别出现在他们的掌心上,如夜空中盛绽的烟花一般,转瞬即逝。

颜初静回过头。

凤栖岛已遥不可见。

这一刻,她的心里,默默地念着一个名字。

他在哪

离开天禁之后,海上风浪渐大,不时可见体积庞大的鱼类在粼粼水面上翻跃追逐,激起一阵阵白晃晃的水花。好在桃木舫并非普通船只,任那浪潮汹涌,依然平稳前行。

四丈长的船身,以镂空木墙加绫纱隔成一间观赏风景的花厅与两间用作休息的主客寝室。时值正午,秋老虎余威犹在,颜初静坐在花厅里的小软榻上,透过已卷起了大半的素纱帘子,眺望窗外茫茫海­色­。

她已想好,首先打听萧潋之等人的下落,然后去历溯镇找连尊。倘若寻不着,就先回离江镇,把小芝安顿好,而后寻一处清净之地,好好修炼。待日后有所突破,达到蜜意经中提及的日行千里的境界,再做打算。

时隔将近一年,她无法确定当初宝船沉在何处,只能指个大致的方向。明知萧潋之生还的可能­性­极微,但她仍抱有希望,希望他和自己一样幸运,能够死里逃生。

日出,夕落,转眼两天已过。

兜兜转转,途经不少岛屿,在大小火的帮忙下,颜初静从海底­精­怪的口里意外打听到那条沙鱼­精­无缘无故销声匿迹的消息,并且获知事发时那片海域的所在。

之后,大火更换灵石,加快船速。花了半个时辰,他们赶到目的地,一番寻查之下,也只是在海底找着了一些残断的甲板铁皮以及几根零碎的人类骸骨,未能从中辨别出萧潋之究竟是生或死。于是三人商议,决定到附近的岛屿再打听一下。

此片海域,气候相对暖和,属于热带深海,分布着许多珊瑚碓与珊瑚岛,风光绮丽迷人。可惜颜初静无心欣赏。

这些岛屿绝大部分荒无人烟,丛林密布,隐藏着无数飞禽走兽。而有人居住的岛屿通常是那些海外修士的修炼宝地。

随着暮­色­渐渐暗沉,天边那一轮徐徐上升的圆月也愈显皎白。远远望见群岛之中有两个小岛闪着点点光亮,大火便调好船向,朝最近的那个驶去。

临近岸时,颜初静隐隐听到岛上有金石相击的声音。

未几,登了岸,越过大片石滩,那声音愈发清晰,锵鈜激烈,夹杂着怒喝之声,显然是有人正在打斗。

颜初静素来不是好奇心重之人,也轻易不愿招惹麻烦,只是先前听大火说,这个小岛上住着一些散修,或许能够给她提供点有用的信息,这才随他一起上了岸。

小火拉着颜初静的手,面上带着些许兴奋之­色­,几百年没出来玩了,一听到有人打架就难免激动一下。走在前头的大火则依然是一副视若未闻,雷打不动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去看一看热闹的兴趣。

激斗声源自小岛西面。大火反向而行,东面是一座林木葱郁的高山,那点点光亮正是从坐落在悬崖峭壁间的木房石屋里泄露出来的。

他们一路行去,看似悠悠,实则快极,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已至山麓。

飞上山腰后,大火密音传讯。

没多久,爬满山壁的青黄藤蔓一阵簇簇,一个白发童颜的老道从山洞里走出来,毕恭毕敬地朝大火行了个礼。

大火寒暄两句,随即提起大半年前,沙鱼­精­在附近海域残害海上过客的这件事,问老道是否晓得当时有无人逃脱劫难。

老道回说他已闭关十数载,并未留意外界之事。随后又请大火稍等一会,待他前去询问邻近的道友。

颜初静急于获知萧潋之的下落,于是握住大火的手,跟着老道,飞上对面的峰顶,来到一座木头搭建的简朴小院落。

院内灯火通明,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破坏了山间特有的清新气息。

院子的主人是位长相秀丽,身材窈窕的中年道姑,道号了虚,此前正为一名年轻女修士清洗伤口,故而将他们迎进门后便告了罪,先行回房,继续为那女修士上药包扎。

那女修士伤势极重,不仅左臂与前胸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且体内经脉多处断裂,真气溃散,无法自行疗伤。了虚道姑忍痛割爱,取出一粒极为珍贵的还元造化丹给她服下,暂且保住了她的­性­命,然后才出来倒茶招呼客人。

谈话间,老道闻及还元造化丹,面生诧­色­,问了虚道姑怎舍得用此等玄阶上品的丹药。

丹药的好坏,以天地玄黄四阶区分,每阶又分上中下三品。

其中,天阶上品的灵丹几成传说,而天阶中下品的丹药据说也只有太元宗的藏宝阁还余数粒。其他几大门派藏有不少地阶灵丹,加上培养丹师,种植灵药,就更不缺玄黄两阶的灵丹。一些小门小派也能自炼一些黄阶灵药。至于像了虚道姑这类非丹派的散修,想要得到灵丹,只能用灵石或药材去妙兰岛的易宝坊购买。

老道记得,这粒玄阶上品的还元造化丹是她在三十年前,花费了大半积蓄才买到的,目的是为进阶金丹期,以备不时之需。

了虚道姑轻叹一声,坦言伤者乃是醉枫岛岛主的大弟子刑甘芷,自己从前曾受过醉枫岛岛主的大恩,岂能见死不救?

刑甘芷此番为挚友寻药,在岛上采到一株罕见的千年兰钱胆,无奈被金鼎岛的两名内门弟子撞见。对方修为略高于她,见她孤身一人,且姿­色­过人,便起了财­色­双收的歹意。

目前,金鼎岛在南海一带的地位仅次于清波岛。了虚道姑散修出身,力单势薄,不愿得罪那些势力庞大的门派,因此略施巧计,声东击西,悄悄把刑甘芷救了回来……

颜初静听罢,暗自唏嘘,心道,谁言修仙者清净无欲?

人之所在,必有争斗,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尤其是女子,实力不足的话,不但难以自保,还会遭人□,生不如死。

这两天在海上航行,所经之处,顺风顺水。目及的­精­怪中不乏残暴凶狠之辈,却对他们敬若上宾,礼遇有加。归根到底,只因大小火实力强大,深不可测。而她,不过是沾光罢了。可想而知,若无他俩相助,她想要在茫茫大海中打探一个人的消息,那真是危机四伏,步步艰难,稍有不慎,恐怕就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如此一想,她越发坚定了信念。

靠人终不如靠己,自身的实力才是最可靠的保障。

当她问起沙鱼­精­一事的时候,了虚道姑还未开口,隔着一帘麻纱,躺在房内的刑甘芷突然呼吸加促,激动莫名。

颜初静心觉有异,追问之下,方知那夜,沙鱼­精­无故消失后,沙鱼潮亦随即一哄而散,萧潋之与悟泊法师等人靠着浮木,在海上漂流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终力竭,晕厥在醉枫岛的浅水岸边。

一年前,金鼎岛大举进攻,醉枫岛惨遭灭门之灾,全岛一百四十多人战亡,惟刑甘芷一人侥幸得活。

那沙鱼­精­名叫耶胜,乃是金鼎岛的四大统将之一,与醉枫岛岛主的­干­妹妹鲤鱼­精­李慕云结有夙仇。醉枫岛一灭,耶胜便再无顾忌,公然袭击宝船,将李慕云的残魂彻底销毁。

萧潋之等人受此无妄之灾,大难不死,恰巧被刑甘芷救起,休养了两个月,才乘船离开,继续前往云思岛。

刑甘芷还道:“萧公子一直不愿相信姑娘香魂已杳,临行前还留下剑卫三昭,让他呆在附近留意你的消息。”

颜初静缓缓浅笑。

多月以来,悬于心头的沉重终于放下。

她自如意荷包里取出一个玉­色­莹莹的小瓶子与一个两寸见方的青玉盒,放到木枕边,对刑甘芷道:“多谢刑姑娘出手相救,初静无以为报,这里有三粒回元丹,可治内伤,续经补神。还有一盒生机膏,专治外伤,活血生肌,不留创痕,每次抹上少许即可见效。”

了虚道姑站在一旁,见这两样玉器隐蕴灵气,皆非凡品,已是心喜。打开一看,只见朱红­色­的丹体饱满如珠,隐有淡淡丹纹,莹光流动,观其品貌,竟与易宝坊内的镇店之宝,地阶中品的化云丹有几分相似……

再看盒中药膏,­色­碧无瑕,仅闻其香,已然令人心神清灵,想来至少也是玄阶以上之品。

“此礼甚厚,了虚在此代甘芷谢过颜姑娘。”了虚道姑稽首说道。

颜初静微一还礼:“道长言重了。”

明月当空,夜风寒凉。老道盛情相邀大火移驾其舍,大火婉拒,与颜初静携手下山。老道亲自送至岸边,待船远去,才转身回山。

了虚道姑站在山洞前的松树下,等他归来,问道:“那位颜姑娘是哪一派的弟子?”

“莫问,莫问。”老道摇了摇头。

了虚道姑秀眉一挑,轻哼道:“清凡子,你又卖何关子?”

老道长叹:“你我此等修为,高攀不起……”

桃花谷

云思岛,桃花谷,午风簇簇,落花随流水,娇红缀绿,美若流动的暮春画卷。而画中有人,青丝如墨,僧袍素白,清逸胜仙,正是岛主陵云。

陵云倚坐桃树,怀中抱着个粉­嫩­­嫩­的小婴孩。

“咿咿呀呀……”

婴孩小手紧握,发出似泣非泣的声音,小ρi股后面的紫鳞龙尾微微摇晃,在阳光下折闪着瑰丽眩目的­色­泽。

“湛儿……别急……”他轻声哄着婴孩,动作优雅从容。

过了会,一个银发少年如风一般飘然而来,把手里一颗形如莲子,却有拳头般大小的金­色­果实递给婴孩。

婴孩两手抱住奇香扑鼻的金果,张口就咬,迫不及待地吸吮果中浓如流金的汁液。

银发少年满眼怜爱,目不转睛地看着婴孩,半晌,皱眉道:“陵斯大哥,这金蒂佛香长得太慢了,即便是有霞晶石辅长,恐怕也不够湛儿吃的。”

一年前,连尊带着小龙人来云思岛向陵云打探某人的消息,无意间发现小龙人竟然肯吃岛内种植的一种珍稀灵果金蒂佛香,不禁喜出望外。

陵云本是昔日太黎女帝嬗司的帝君,而连尊身为嬗司的神宠,­性­情温顺可爱,与他交情不浅。陵云得知连尊私生龙子,心中虽有芥蒂,但亦爱屋及乌,将嬗司留予自己修炼之用的霞晶石悉数取出来,用于催育金蒂佛香。只是金蒂佛香十年开花,百年结果,每朵只结九颗果实,而每株最多也不过开出十数朵。

光­阴­荏苒,人间千载倏忽过。陵云在岛中隐居多年,只培植得六株金蒂佛香,即使加上历年累积珍存下来的果实,按着小龙人连湛近日大增的食量,确实不够他吃上百年。

倘若连湛只是寻常龙族倒也罢了,可他偏偏身具嬗司的血脉……

神昙一脉素来有别于其他神裔,需集五行元­精­与神族­精­髓方可成孕,缺一不可。而且生女不生儿,每位昙女成年之前,需经千年修身才能神通圆满。

连尊逆天生子,养育之法,无例可参详,幸有前辈指点,这才私下凡界,寻找一位通晓养育神妖血脉之嗣的故人。无奈陵云亦不知晓那位故人的下落,因此,连尊惟有将希望暂且寄托于金蒂佛香……

“霞晶石之上,还有金虹石,我这余有数十块。若然不足,也可用木元灵液,总不会让湛儿饿着便是了。”陵云浅笑道。

连尊闻言大喜,恨不得抱住他亲几下以表谢意:“陵斯大哥连木元灵液也有?!”

陵云微微颌首,不期然地想起嬗司将木元灵液交给自己时的叮嘱。那已是七百年前的旧事了,然而在他心中,犹新如昨日发生一般。

往事幕幕,数不清有多少早已湮灭于无情岁月里。

惟独……

与她相伴的日子,他一直珍藏心底。

那些清冷幽谧的眼神,那些甜美如酒的声音,那些乍听淡薄实则情意深厚的话语,那些温暖的拥抱,那些心醉的缠绵,那些……

他记得,都记得,舍不得遗忘半分……

落花无声,染香半肩青丝。

如雪僧袍随风泛微漪。

陵云抬眸远眺,桃花灼灼如昔年,只是,伊人何在?

连尊轻轻地从陵云怀中抱过正津津有味地舔着自个手指的小连湛,缄默不语。

陵云此刻的眼神,蕴含着什么,他太清楚了。

其实,他有些害怕。

他拥有了小连湛,拥有了陵云梦寐以求而终究未得的幸福。

他明白,这个幸福,是自己侥幸偷来的。他害怕失去这个幸福,因为他知道,一旦失去,将永远不可能再次拥有。

“咿呀,咿呀……”小连湛舔完手指上的果汁,意犹未尽,抬起藕节似的嘟嘟小手臂,一把抓住连尊垂落襟前的银发,用力地扯啊扯,像是在说他还要吃!

连尊被这个贪吃的小家伙扯得头皮生疼,哭笑不得,正要伸手抢救头发,却忽然感应到一缕熟悉的气息进入了岛中,不禁凝神望去。

那清澈的目光在霎那间变得深邃无穷,仿佛穿越千山万水,直抵天尽头。

“陵斯大哥,她来了。”

陵云微微一怔,亦随之凝神远望。

半晌,他翩然起身。

与此同时,半山腰上,竹舍里,一个正在打坐冥想的白眉老和尚缓缓睁开了双眼,合什低首,对着桃花谷的方向,深深一拜——

“弟子忘机谨遵师祖意旨。”

说罢,他推门而出,踏过满院落叶,飘然下山。

穿过白雪覆枝的寂林,走过冰霜掩桥的小河,颜初静与大小火一起来到了云思岛上的内岛。接待访客的白衣小童将他们引至一处苍松青翠,轻风和煦的院落,奉上清香怡神的热茶。

“听说萧公子与悟泊师兄他们住在一块,三位请稍等,待我前去通报一声。”白衣小童声音清脆,笑容可亲。

颜初静淡笑道:“有劳了。”

听着脚步远去,小火道:“这地方好奇怪。”

“哪里奇怪了?”颜初静问。她见惯了凤栖岛四季如春的气候,又曾从玉简中学得一些奇门遁甲之术,因所学甚浅,故而只知这云思岛内设有大阵,才令外岛严寒如冬,内岛鸟语花香,却未察觉出其中究竟有何奇异之处。

小火盯着门外的松树,说道:“我好象来过这里……”

颜初静看向大火,大火却沉吟不语。

茶续两盏后,白衣小童回来说,萧潋之已被师叔们请去论经,恐怕一时半刻无暇来此。颜初静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不知小师傅可否带路,我想到他下榻之所等候。”

白衣童子点点头,应得甚是爽快。

她转眸。

大火若有所思,对上她那幽淡目光,不冷不热地道:“故人重聚,你一人去罢,我与小火在此等你。”

“唔。”她轻应一声,起身随白衣童子而去。

出了松院,转过蜿蜒麓道,渐闻飞瀑落潭轰隆声,阵阵药香随风飘荡,浓郁扑鼻,仿佛近在眼前。

仅闻其香,颜初静便知其中不乏百年灵芝之类的珍贵药材,只是她早前在凤栖岛上已然司空见惯,怀中的如意荷包里更是装着许多天材地宝,又如何会对这药香动容?

反倒是白衣小童见她这般气定神闲,不由得暗自纳闷她先前报来的散修身份究竟是真或假,忽又想起师兄交代过要好好招待他们的话来……

绕过泠泠流泉,已然可见远处分布零散的木舍。

丈许长的草,­色­呈青灰,铺作房顶,衬得纹理天然的木墙更显古朴淡雅。门前,篱笆做围,或种茶花数株,或植绿柳白杨,或蓄水半池任鱼游,无一不是生机盎然,令人不得不赞一声,好一处世外桃源!

行至萧潋之下榻的那一间,她忽而止了步。

孤灯夜

碧草萋萋,鸟雀调嗽,满地落花红数片,林扉吱呀恰开来。一个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着淡灰僧衣的小和尚迈出门槛,煦煦日光自细枝密叶间漏下,映亮了他那清秀眉目。

“寒石法师?”

小和尚望见颜初静,亦是一愣,好半晌才从她的气息里隐约辨出来者是何人,心中不禁万分诧异,实在不敢相信,一年未见,记忆里那个皎白如莲的女子竟似脱胎换骨了一般,浑身灵气隐氲,艳­色­天然,令人望而神摇意夺!

好在寒石自幼习佛,定力过人,稍一恍惚便即敛心神,合什,清声宣佛号。

两人不过是一面之缘,颜初静眼见寒石匆匆离去,也不以为然,只道他或许是有急事在身,压根儿未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魅姿倾城……

入了门,只见屋内置有床柜桌案及四张木椅,十分简朴,空空无人,她微觉纳闷,于是问引路的白衣小童,陪同萧潋之来岛的剑卫怎皆不见人影?

白衣小童解释说那些剑卫住在外岛。颜初静若有所悟,不再细问,待他离开,便步及方桌旁徐然坐下。

桌上搁有竹制的茶壶茶杯。

壶身上浅刻着山水图纹,刀工虽粗浅,却大有意趣。

壶中茶水犹带微温,她自斟一杯,不饮,只任那淡淡茶香弥漫于室。

斜照入窗的日光落于书柜一角,柜上书册新旧不一,叠列有序,大多是佛门经书,还有一小部分手抄经文。

颜初静起身略翻一二,发现经文里的字,笔画苍劲崭清,墨香浓郁,显然是最近几日才写的。白衣小童先前提过萧潋之是前日方至岛中,而这间素舍又只他一人独住,由此可想而知,这些手抄经文出自何人之手。

只是,他万里迢迢来此,难道只为抄些经文,论些佛经?

这未免有点荒缪……

沉吟半晌,她轻叹一声,把手里的经文放回柜中,仔细叠好。

其实早在出海之前,她就猜到萧潋之此行绝非仅仅是为了履行诺言而陪她去云思岛求见忘机大师那么简单,但不该过问的,她向来不会多口。况且,事至如今,她想看到的,也只是他的平安康健罢了……

书柜上的光影渐斜渐淡,不知不觉,夕阳如醉,沉甸甸的红,倾霞如水,流淌了半边天。

她独坐已久,茶水凉透,无奈人未归。

推开虚掩的门扉。

原来,淡淡月轮已上枝头。

她极目迥望,但见四野寂静,麓径通幽处,朴舍花木深,偶有僧影过,隐隐绰绰,如雀掠林,眨眼即逝。

拂衣的风多了几分暮寒,她犹若未觉,直至霞光散尽,方转身回屋,点亮烛台。

夜读佛经,别有意味。

读至卷末,她对其中一段感触尤深——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

今日的我不是昨日的我,我是我又非我。大千万象,有何不变?她还记得,大学的最后一年,她逃学,去了长白山。后来,大哥在深山里找到她,为她念了一首诗。

石门长老身如梦,旃檀成林手所种。

坐来念念非昔人,万遍莲花为谁用?

如今七十自忘机,贪爱都忘筋力微。

莫向东轩春野望,花开日出雉皆飞。

那时,大哥是希望她顿悟吧,不为物喜,不为形拘。可惜她做不到,只能把心思藏得更深,藏到任何人都看不穿的地方……

一山之隔,长松吟风晚雨细,孤亭倚崖,檐下竹灯曳。

佛珠润,一颗一颗,在忘机大师的指间轮回。淅淅风雨声中,他淳厚的声音犹如天外佛唱般祥和,却又蕴含着一股难以捉摸的惑力:“两盒之中,红蒂佛香可增百年内力,助你早日突破先天之境;金蒂佛香,伐毛洗髓,脱胎换骨,直入筑基期的融合之境。两者任你择其一。只不过,你若选择后者,必得先应老衲一个条件。”

亭中的矮石桌上,两个宽十寸、巴掌厚的木盒,一黑一白,在蒙蒙灯光下流转着玉脂般的莹润光泽。

桌前有蒲团,萧潋之单膝跪于其上,暗抑心中惊喜,朗声道:“请大师明言。”

忘机大师却问:“你可知何谓道中心魔?”

萧潋之微微一怔,道:“晚辈只知天道之下,九大重劫,十世孽障,心魔炼­性­,旦有半步差池,神形俱灭。”

“正是如此。”忘机大师左手轻轻拨动佛珠,沉声道,“不论是修佛还是修道,终其一生,皆是参悟天地,圆满自我。誓言一出,心魔立生,毁诺不遵者,必遭天魔困神,往后修为寸步难进,更甚者,孽障难消,魂飞魄散。”

“晚辈愚钝,不知大师所提条件是何?”萧潋之心中凛然,沉默片刻,毅然问道。

崖上夜风忽急,吹得竹灯时明时暗。

眸底的悲悯之­色­一闪而过,忘机大师缓缓开口:“汝必以心魔起誓,有生之年,与颜氏初静,永不相见。”

萧潋之闻言大震,猛然抬首,不可置信地看向忘机大师,却只见得他面上一派宁和神­色­,不禁失声涩道:“大师何出此言?!”

“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你无须再问。”

“如此说来,她……”压抑的声线微颤着,那双勾魂桃花眸泛起了希冀之­色­,“她还活着?还活着是么?!”

忘机大师点头。

霎那间,喜悦如同缺堤奔涌的潮水,直直冲上萧潋之的心头!在这一刻,他的眸光,亮如深海中的灯塔,闪动着无以伦比的风华……

然而,苦涩随之而来,满腔热血如坠冰川,化成了僵硬的石锥,刺得他心口疼痛难当。

目光掠过矮石桌上的黑白二盒。

十指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泛白的指节被长袖无声尽掩。

萧潋之想起一事。

有位修仙前辈曾经对他说过,修道之初,最难的不是突破先天,引气入体,而是从炼气期至辟谷期这一阶段。

炼气期,需要以打坐的方式吸收天地灵气,来锻炼己体。进阶辟谷期后,身体则可自主吸收天地灵气,时刻受其温养,修炼速度亦会大幅提高。由此可见,两者间的意义,有如云泥。时至如今,昆华大陆上,仍有不少修士认为,只有进入辟谷期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踏入了修真大道的门槛。

而过了辟谷期后,便是融合期,能以天地灵气改造自身,强化­肉­体,以便为之后的结丹做好充分准备。

再者……

修仙者必须身具灵根,他本无灵根,只是幸得神剑垂青,父亲方将先祖遗留下的《九泉心经》取出给他,用以交换红蒂佛香,祈望他尽快成为先天高手,继承宗主之位。至于金蒂佛香这种逆天的仙品,父亲与他原皆不敢妄想的。

而眼下,如此良机,天下有多少人求之不得?

一边得道成仙,一边是儿女私情,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佳人难得,而长生不老、举霞飞升更难求。或许,他的确有选择的余地。只是此等天赐良机,一旦错过,只恐日后悔恨当初,抱憾终生。

“萧施主……”

平缓祥和的声音在萧潋之耳边响起,他心头骤然一窒,已然明白,自己该做出决定了。

他抬眼再次看向桌上的莹润木盒。

而后,低下头,狠狠地合上双目,与此同时,脑海里浮现出一双谧然动人的幽眸,他默默地念着那人的名字。

小静,小静……

若能将那宛若梨花一般素净清婉的容颜深深地刻画于心底,是否可以……

“大师可否告知晚辈,颜初静如今身在何处?”

伤旧情

凉夜将尽,麓林间弥漫了淡淡的白­色­晨雾,各种羽­色­斑斓的鸟儿已飞出巢去寻找食物,一路唧唧喳喳地,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天明而欢庆。

一觉甫醒时,颜初静有些迷糊,只记得昨夜一直在灯下阅览佛经,至于何时上床歇息竟无半分印象。再看看身上衣物齐整,盖有薄薄的麻丝被子,她心中一动,不禁扬声:“潋之?”

半晌。

屋内不见人影,而屋外方圆百丈内也只有雀鸣兔蹿声,显然他并不在附近。

想了想,她着鞋下床,从如意荷包里取出镜栉,梳理好长发,就着昨日的冷茶漱了口,又借用墙角的木盆施展甘露术,蓄水净面,而后才神清气爽地推开门扉。

带着晨间露水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清新怡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沿着门前的卵石小道往流泉方向行去。

沿途路过几间木舍,但闻屋中宁寂,未有人息。

潺潺水声渐近。

远远地,她望见一个略显清瘦的背影,光头,灰衣。走近一看,原来是寒石。

寒石正在汲水,听到轻如落叶般的脚步声,回头瞧去,只见一人款款行来,笼于柔和晨曦中的容颜清艳照人。

“寒石法师。”隔着几步之距,颜初静微一裣衽,轻声问道,“请问昨夜至今晨,你可曾见过萧公子?”

寒石面露诧­色­,道:“约莫两刻钟前见过,萧施主已离岛上舟,施主不知么?”

颜初静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先前在哪儿见过他?”

寒石抬手指向她方才走过的林间卵石小道。

颜初静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抿­唇­缄默,稍顷,道:“可否劳烦寒石法师带路,我想去送一送他。”

“可萧施主此刻应已离岸……”

对上她那坚定中隐带一丝伤意的眼神,寒石心头微颤,默默咽下未语之言,将两个汲满泉水的木桶放到草地上,转身单手竖掌,“施主请随小僧来。”

寒石的轻功不错,颜初静跟在他身后,不一会儿,又经昨日走过的山道,再闻飞瀑轰隆声。这时,她已看出寒石的修为大概与自己凝气初期时相仿,行得虽快,但时间一长就难免会出现真气难续的情况。

她咬了咬­唇­,突然急前两步,握住寒石的手。

那柔荑软滑冰凉。

寒石浑身一震,下意识地要缩回手,却随即感受到一股淳厚绵长的真气自她掌心源源不断地传至自己的经脉里。立即,他明白了她的用意,但他自幼生活于佛门中,从未与异­性­有过肢体接触,故而明知她别无他意,仍忍不住两颊微烫,红晕氲面。

他不敢回头看她,惟有借着她传来的真气,加快脚步。

簌簌风声自耳际擦过,怎吹不散颊红?

……

出了暖和如春的内岛,穿过寒冷萧瑟的外岛,来到白雪茫茫的岸边,冰冷刺骨的海风夹着淡淡的咸腥味兜头兜面地向他们猛扑过来。

她松开手。

寒石退后数步,双手合什,低首默念金刚经。

一望无垠的海面漂浮着大片大片的冰块,蓝得深邃,白得苍茫,颜初静极目远眺,隐见淼淼茫茫的远方,一叶孤舟,渐行渐远。

为何?

萧潋之,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迢迢千里的相伴,海浪汹涌中的生死与共,难道对你而言,皆已成过眼云烟?连彼此相见一面亦是多余?

一个个问句,缠绕于心,抑郁难平。眼见孤舟影单,渐渐变成天边的一点玄青,她终究禁不住心底的纠然,于是跃上一块半浸在海水里的巨石,唤出一声:

“潋之——”

­肉­眼不可见的真气裹着这声呼唤,穿透海风的重重阻隔,朝远方飘去。

衣袂猎猎。

她忽然觉得很冷。

离江镇,细雨之夜的品酒,她的微醉,他的第一个吻,轻柔的,激烈的,与他怀抱的温度一般炽热……

他展开纸团,笑道:“……唔,背信弃义?停妻再娶?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哈哈哈,这休夫之书别出新裁,发前人未敢之言,小静啊小静,你真乃当世奇葩也!”

风急雨狂,夜­色­暧昧,他的声音低哑暗沉,他说,小静,叫我,叫我潋之。

她不愿开口。

而他的占有更胜窗外的狂风骤雨,一回又一回,直至床塌。

后来,她骑在他身上,清清楚楚地看见,共抵极乐之境的一霎那,那双桃花眸,占尽了世间风华……

他说,江致远负了你,而我永远不会。

他说,千万年太长,我也只能许你五十年。

他说,在下二十有七,家中有妾无妻,膝下无儿,正等着娶你过门,好添几个胖小子。

旅途困倦,在畅意居用餐,他体贴入微——“去年我路经此地,尝过一种茯苓冰羹,滋味清爽,甚为解暑,等会你也尝尝,消消腻气。”

鲁府闹鬼,他不惧­阴­事,亲自入堂寻她。哪怕是身染­阴­邪之毒,曾命在旦夕,醒后依然不曾怪责过她半句,只道自己大意罢了。

海上航行,她胃口欠佳,每每用餐,他总费尽­唇­舌,将三分滋味形容成九分美味,中间不时穿Сhā些江湖趣事,耐心诱哄,只为令她多吃几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时,不知不觉中,她已习惯在他的怀抱里入睡,喜欢他那时而风趣时而甜蜜的私语,甚至已然有些依恋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她一度以为自己也许会爱上他。就在鲤鱼­精­残魂所化的金­色­光罩碎裂的前一刻,她与他十指交缠,决意尽力一搏之时。

她还记得他那时的眼神,冷静,毫无怯意,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深沉,令人钦服。

而她一直无法忘怀他的不离不弃。

是的,不离不弃。

从手背被沙鱼咬去一小块皮­肉­,到不由自主地飘浮至半空,她望见,他放弃了逃生的机会,不顾一切地朝她游来!

坠落黑暗中的那一瞬间,他­唇­角的一缕殷红,如同绞丝一般缚紧了她的心。

沧海茫茫,她一直祈望,希望他能逃出生天。

离开凤栖岛之前,她就已经下了决心。她想,只要他平安无事就好。否则,哪怕是追至天涯海角,她也要亲手割下那条沙鱼­精­的脑袋,以祭他在天之灵!

后来,闻及他得救的消息,她如释重负。

其中亦有失落。

因为她知道,重逢过后便是分离。

大火与小火的存在,已隔绝了她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性­。她不愿让他知道她身体的背叛,最好的结局,或许是两两相忘……

万里迢迢何其远,她只求见他一面,见他风采如昔,就已心足。

只是,为何他竟过门不入,一语未留,悄然离去?

这教她……

情何以堪?

皓齿咬­唇­,苍白中见红,颜初静缓缓闭上双眸,淡淡泪意,倒流入心。

身后。

一个清悦如山涧流水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耳边响起。

“小静,别难过了……”

重逢时

颜初静闻言一惊,不知何人这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背后,回头一看,一声惊讶脱口而出:“连尊?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我住在这呀。”连尊站在岸边,笑眯眯地说道。接着,身影微微一晃,便飘上了巨石,一头如瀑银发飘扬于寒风中,不见凌乱,径自流转着皎柔胜月的光泽。

他毫无避忌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唔,这样好看多了。”

“……”

颜初静被他这一亲热举动吓住,一时无语,又见他肌肤莹莹犹若雪玉,眉心处的一点神秘绛紫隐隐生光,衬得那双眼角微挑的细凤眸,格外妖媚动人……不禁心想,若只观此貌,实在难以想象他那威武雄奇,腾云驾雾的真龙之身……

“多谢你的紫玉,救了我一命。”她压下心头汹涌的哀凉,敛去眉宇间的伤意,从衣襟内取下紫玉佩,浅笑着递给连尊,“喏,还你。”

连尊眨眨眼,不解道:“送你的,­干­嘛要还我呀?”

她一愣:“无功不受禄罢。”

“胡说,你受得起的!来,戴上戴上。”连尊一听,立即瞪圆了双眸,不由分说地将紫玉佩挂回她的颈上。

见他如此,颜初静未再推辞,想了想,问道:“连尊,听说你是嬗司的神宠,是真的么?”

连尊点点头:“当然是真的,哎,你听谁说的?”

颜初静一直留意着他的言谈举止,总觉得他言语风格直白,语调里似乎带着一种她所熟悉的现代感,因此,心底的希望愈加强烈,同时不再咬文嚼字,用上了自己从前说话的习惯。

“他叫大火,你认识么?”

“认得,昨晚我和他一起喝酒呢!”连尊笑容灿烂,说完后,眯起双眼,面带陶醉,仿佛在回味那无穷酒香。

颜初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嬗司也在岛上么?”

此言一出,那双细凤眸里的光采霎时黯淡,连声音亦尽失方才喜悦笑意,令人轻易听出其中郁郁之气:“不在啦……”

见她一脸失望,连尊问:“怎么了?”

“有些事,我想当面向她请教。”

连尊怔了怔,忽而叹气:“连我都见不着她,就更不用说你了……”

颜初静黛眉轻蹙,沉吟半晌,低首自如意荷包里拈出一方素帕,摊于掌心上,轻声问他:“你瞧,这是不是她的笔迹?”

连尊看了看,点头称是。

­唇­角弯起一丝淡笑,她语带怅惘,缓缓道出一直藏于心底的话语:“这上面的字体,和我家乡用的简体字一模一样。我想,也许她去过那个世界……”

“地球?!”连尊眼睛一亮。

听到这个熟悉的字眼,她喜出望外,嗓音轻颤:“你也去过?!”

一阵海风呼啸而来,吹得浪潮击石,岸上雪末翻飞。奇怪的是,他们二人发不乱,衣未皱,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默默地为他们隔去这漫天风雪。

“其实……”

连尊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眸底流露出深深的怀念:“我是在那里出生的,司司也是……你是不是想回去?”

有那么一刹,颜初静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想说话的时候才发现似乎有些什么哽住了喉咙,并且直垂到心窝里,又酸又沉……

莫名地,对他所言,她竟动不了半分疑心。

她几欲泪下,几下深呼吸,好不容易才将声音平稳地送出­唇­外:“想,做梦都想,你有办法么?”

连尊看着她,眼眸里含着未加掩饰的怜悯。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缠着司司一起穿越时空,来到这个文明古老的世界,后来不也是想家想到吃啥都没味么,幸好那时司司拥有着穿越六界的沉蒂骨玉,而现在……

“办法不是没有,只不过,你的修为太低了,除非仙体大成,否则承受不住时空洪流中的压力。”

“仙体?成仙么?”

连尊欲言又止,终究未将她本是神妖之体的事实道出,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我以前听司司说过,凤栖岛里有一座星际传送阵,可以回到地球,但是已经被封印了,具体怎样,我也不晓得。也许,问一问大火会清楚点。”

闻及归家有望,颜初静难抑心中惊喜,立即道:“好,我现在就去问他。”

连尊握紧她的手:“跟我来。”

话音甫落,一片焕目银光闪过,仿佛只过弹指,眼前景象已变。

朵朵桃花如云似霞铺满天。

微风含香。

一条小溪蜿蜒潺潺,清澈的溪水倒映着青天白云,娇粉密翠,偶现叠叠雁影,若水墨轻描,写意淡然。

有人临溪对弈。

一个红衣似火,五官俊朗,气质邪魅慵然。

一个白衣如雪,眉目清雅,一举一动,从容飘逸,犹若行云流水,不染尘烟。

而距离此二人不远之处,还有一大一小趴在草地上,手指间卷着些碧光荧荧的藤条,不知在弄什么。

目光被连湛那小小身影全然吸引,颜初静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咿呀咿呀……”大老远的,感应到了她的接近,连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甩掉手里几根细藤条,然后一晃一晃地朝她走来。那沾着草屑泥巴的小脸蛋洋溢了灿烂纯粹的快乐,让人心软如水,恨不得将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都放到他面前。

她蹲下身,伸手接住他,柔了声音:“乖乖……”

连湛一下子扑入她的怀里,两只粉嘟嘟的小手一把抓住她胸前的衣襟,眨动着圆溜溜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不明白明明是相同的气息,为什么样子却不同了呢?

“乖乖还不会说话么?”搂着这柔软可爱的小身子,颜初静觉得心缺之处,仿佛得以弥补,不再疼痛。

连尊郁闷道:“除了咿呀还是咿呀,吃那么多,连声爹都不会叫!”

颜初静扑哧一笑。

连湛扭过头去抗议,小手握成小拳头,捶啊捶。可惜被捶的某银龙不但不痛苦,而且一脸的享受,最后还很欠扁地火上加油,叫他用力点。这下子,连湛不­干­了,呼地缩回小手,状似赌气地把脸蛋埋入颜初静胸前的丰软之地,一声不吭,连ρi股后面的那条紫鳞龙尾也恹恹地卷上她的腰,不再摇来晃去了……

这时,小火也扔掉藤条不玩了,凑过来,见她与连湛这般亲热,不禁有些吃味,于是捏住那小龙尾,轻轻地扯了几下。

没想到连湛和他爹一个德­性­,都是一疼就飙泪的角­色­,当下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颜初静连声轻哄,并且抽空说了小火一句。

小火见她责怪自己顽皮,更是不爽,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与这个爱哭鬼玩了!

连尊站在一旁,看着连湛在她的安抚下,由号啕大哭转成委屈抽泣,心里暗暗庆幸总算多了个人制得住这小子。

远处,陵云缓缓下了最后一子。

“棋差半着,全盘皆输……”大火不以己败为耻,坦然笑道,“帝君果然好棋艺。”

“承让。”

陵云浅笑,眸光流转,望着女子那窈窕背影微微出神。

半年后

云思岛虽位于南海至寒之处,但因布有护岛大阵,故而不仅防御固若金汤,且内岛自成天地,柳残菡绽,菊香梅红,令人感受到如同烟雨江南般的四时更嬗之美。

自从与连尊重逢后,颜初静便和他们一起深居山中。她已能辟谷,素日里只打些纯净甘甜的泉水解渴,无需进食米­肉­。平时除了修炼,就常到山下的新药田里帮忙,给各种草药浇水施肥,除草灭虫。时日一久,自然与负责新药田的释寒石熟稔起来。可惜释寒石生­性­有点木纳,而她又非长舌多话之人,以致于相处了半年,两人仍然交谈不深,所言话题通常只在药材范围内。

这天,卯时末刻,经过一夜修炼,颜初静悠悠地睁开双眸,目光清幽,神采奕奕。

窗外雨声淅沥。

小火抱着厚软的羊绒芯被子,趴在床上,睡得正香。

她轻轻地推开门扉,运起真气,足不沾地般,穿过漫天雨帘,径直下山。一盏茶时间,便至药田畔。

晚睡早起的释寒石已头戴笠帽,身披蓑衣,赤足蹲在药田间,耐心等待着身前两株枝叶青黑带细刺,苞蕾颜­色­绚丽的灵草开花。

这种灵草名为孔雀婆婆青,根茎含有剧毒,能克蛇毒,而其花入药,又是炼制化瘴丹的其中一味主药,但必须在花开后的十弹指之内采下,以温玉保存,否则药效尽失。

昨日黄昏,颜初静已与他约定好今晨过来帮忙,撷采此花。这时细雨不断,田内积水,她不愿浪费真气,于是从旁边的木舍里取了把桐油伞,才解下布鞋,步入药田。

莹莹莲足,映入释寒石的眸中,好在他之前已见过数回,倒也不再似初次那般,弄得个面红耳赤,只是念了句佛,明知她的修为强于自己,依然忍不住关切道:“田间湿冷,施主怎不着双油布袜子来?”

“你上回不是说土载四行么,无妨的。”

她本是极爱­干­净的人,从前嫌脏,哪肯轻易碰触泥土,直至修炼蜜意经,对于天地之妙,有了些微感知后,才有所改变。

自己全心全意地去亲近自然,感受自然,天地即会无私接纳包容。花草亦如是,只要你真心照顾,它们就会开出花朵果实来回报你的付出。

而作为一名医者,倘若熟悉每一种药材的生长习­性­,那么在对症下药时,无疑能更准确地运用各类药材的搭配,把握住每一种药的分量,尽可能做到毫厘不差。

在他们异于常人的耳目下,花开有声,一片片瑰丽华贵如孔雀展屏的花瓣在淅淅风雨中缓缓绽放。

两株孔雀婆婆青,共十一朵花,渐次开来。

颜初静与释寒石合作多时,已有默契,各自负责一株,眼明手快地将花朵一一摘下,放入早已准备好的温玉盒里。

“这五条可以剪了。”释寒石把寒玉盒放到药篓里,然后拿出两把小玉剪,递了把给她,又分别指了指那些­色­已乌黑,可舂碎入药的细枝。

“唔。”

通过在薄妆小苑里,吸收玉简知识的一年,颜初静早已对此世间的药材药理药物等等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但她一直认为书面知识必须通过亲身实践才能巩固,理解得更透彻,故而平日与释寒石交谈,从不自以为是,仅持平和上进之心,一边交流一边学习。

也正是她这种谦虚诚恳的态度打动了释寒石,令他渐渐放下戒心,不再介怀于之前两次相逢,识海中产生的异常幻象。

处理好孔雀婆婆青,眼见雨势越下越大,田沟里的雨水排流较为缓慢,颜初静就打算与释寒石一样,换上笠帽蓑衣,以便用铁铲再疏通一下田外的排水沟。

未料,她刚披上蓑衣,还没来得及系带,耳边却响起了连尊的传音——

“小静,大火回来了,你快来我这呀!”

她心中一喜,忙又脱下蓑衣,与释寒石道了声抱歉,随即如雨中飞燕一般,迅掠入山。

连尊居于主峰的山腰深处。

一路上,崖峭潭深,林密石嶙,皆缓不住她的步速。

当远远望及苍翠之中的一角隐隐灿红时,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半年前的那日,大火站在夭夭桃花下说过的话……

“惟有聚齐魑离刀、空冥剑、月流镜以及乾弓坤箭这四大神器,才能打开悯荫神境,启动那座星际传动阵。只是,自嬗司娘娘离开人界之后,神器也随之销声匿迹……这数百年来,我一直隐于凤栖岛,如今要查其下落,少不得入世一番……”

那日午后,他便离开了云思岛,隐身飞去内陆。

临行前,他牵着她的手,飞登峰顶,面朝茫茫云雾,只留下一句“万境万机俱寝息,一知一见尽消融”。

彼时她未解其意,着实郁闷得很,恼他不将话说明白。后来,她独自一人,登上峰顶,临风入定,方渐明了他意。修炼之时,最忌心神不定。或许,他担心她杂念太多,却又不便直言,故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来提点她罢……

半年光­阴­,早已淡化了心中的一些伤痕,冷静下来后,对于萧潋之的不辞而别,她仍存了几分疑虑,只是先前的执念已不复灼然。加上期间有幸与岛上的僧侣道人们一起听过一回陵云的传道,但觉天道奥妙无穷,因此更下定决心摒弃男女之情,专心致志地修炼,几度达到了大火所言的一知一见尽消融之境。

龙族好宝。

从前,颜初静曾在小说里见人写过此事。

当时她还以为是那些网络写手编撰的,直至亲眼目睹了连尊的住处后,她才彻底相信了这一说法。

羊脂白玉铺就的地板,金灿灿的纯金墙壁,屋顶盖的是鲜红璀璨的瓦片状血髓钻,檐角悬吊青水晶凤影灯,门窗流翠,据说是以仙界一种名叫芝柠的珍稀奇木打造的……至于屋内的家具就更夸张了,所用原料不是千年长一寸的金刚木,就是万年清香不淡不散的兰斓木,形态图纹无不华丽,镶嵌着无数七彩缤纷的宝石……

看得颜初静眼花缭乱,差点儿怀疑自己走进了龙宫,也不知他究竟打哪弄来那么多奇珍异宝,于是笑他是不是打劫了什么仙殿神宫,没想到连尊这家伙竟然点头笑赞她眼光好准,直把她震得当场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问他为何如此喜欢金玉宝石?

彼时,连尊左手一只金钻瓜,右手一颗蓝茵豆,抛来扔去,直言道,因为他一看见闪闪发光的东西堆满在自己的家里,就会觉得世界很美好!

这会儿,连尊坐在自个家门前的花园里。园子上空隐隐闪着一层银­色­光罩,使得整座龙府滴雨未沾。白玉矮桌上摆满各种奇香扑鼻,灵气氤氲的水果。在座的除了大火,小火,还有一身素白僧袍,清逸出尘的陵云。

颜初静甫入花园,正在花草丛中玩耍的小连湛就呼哧呼哧地爬过来,抓住那天青­色­裤脚,沿着那曲线纤润的腿,亲热地往上蹭。

她不禁弯­唇­而笑,也不顾这小家伙一身草泥,直接弯腰抱起了他。

连尊拍拍身旁的空席,示意她坐过去。

落座后,不待她问,大火便缓缓说道:“四大神器的去向,我皆已查明。月流镜隐匿在北方燕丹国境内的天雾山脉中;乾弓坤箭被南陵皇室视为国宝,供奉于深宫之内;魑离刀,落在南陵国定国大将军秦可久的手里;而空冥剑……”

言及至此,他顿了顿,凝视着颜初静的双眸,语调不变:“如今为郅高国青洛宗的萧潋之贴身携带,寸步不离。”

颜初静眸光微闪,流露出三分诧异一分惊喜,沉吟片刻,道:“如你上回所言,神器已通灵,不可强夺,只能智取。而眼下它们流落四方,要聚集一起,更非易事。依你之见,从何入手,最为妥当?”

大火不语,目光转向陵云。

陵云凝眸沉思,半晌,清雅无瑕的面容上渐渐浮起一丝轻浅笑意。

在此之前,颜初静只见过陵云两面,其中一次是他传道之时,还隔了不知多远,只记得其姿渺逸,未曾细看他五官如何。此刻,见得他这淡淡笑容,其韵之美,如湖中醉月,似雨后清霞,实在是千言难描,凡笔难画,心里不由得叹息莫名:此人昔日贵为帝君,却入佛门修行,想来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伤心往事……

再续欢

“神器分散于三国之中,所持者无一是泛泛之辈,将之聚齐,颜姑娘若无日飞千里,逆转乾坤之能,不仅行动不便,而且一旦遇及某些以纯­阴­灵体作炉鼎来炼功的邪修,难免会节外生枝,更无须妄令他人心甘情愿地奉上神器。”

陵云这一番话虽不中听,却也一语中的,实是忠言。

颜初静心想,以她目前的道行自然无法做到飞天遁地,利用一些灵符或法器倒有可能实现,只是借用外力,终非长久之计,最好还是加紧修炼,尽快进阶凝髓期。届时有嬗司留下的镇魂绫相助,即使困难重重,她也有信心达成心愿。

连尊大方得很,一下子从储物手镯里掏出数十种灵气氤氲的奇花异果,说要送予她进补。

坐在颜初静怀里的小连湛像是闻到了美味,立即直起小身子,伸出粉白小手,笑眯眯地往那堆花果抓去。

眼见小连湛抓住那里面唯一一颗金蒂佛香,张口就想咬,连尊连忙止住他:“不许吃,这是给你姐姐吃的。”

小连湛一听,两眼汪汪。

早在半年前,连尊见小连湛对颜初静极为亲热,又那么黏她,便寻了个恰当的时机,开口叫她把小连湛当作弟弟看待。颜初静原本就觉得自己与小连湛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自然是不加推辞,欣然应下。

她也晓得小连湛挑食无比,除了念琅仙果之外,就只吃这种凡间仙品金蒂佛香,于是对连尊笑道:“让他吃吧,反正这些也够了。”

没想到小连湛听她这么一说,圆溜溜的眼睛眨巴两下,泪水一收,不委屈了,口中发出咿呀咿呀的稚­嫩­声音,同时把金蒂佛香递到她的­唇­边。

坐在她身旁的小火见状,毫不客气,当下将桌上那些人间难见的灵花仙果,连同金蒂佛香,一起装入了她的如意荷包里。

当天傍晚,暮­色­沉如墨汁,满山清凉,雨水顺着枝叶,滴答滴答地落入泥土,再度滋润了无数昆虫草木。

颜初静忙完药田里的杂务后,回到深山里的木舍。

等待她的是一桌丰盛酒菜。

大火已在座上。

小火兴高采烈地飞过来,拉着她的手入座。

她看了看菜­色­,双点双汤六素八荤,热气腾腾,­色­香俱全,想来味道也不会差到哪去,但观其式样,不像是出自山下那些僧侣道人之手。

“哪来的酒菜?”她问,并不认为他俩会洗手做羹汤。

大火手拈白玉酒壶,为她斟满一盏­色­如琥珀的琼液,道:“南陵之北,玄传城的斯乐阁,传承千年的十八香,不可不尝。”

颜初静微微一愣,随即释然,他既身怀储物法宝,自然能够将这些酒菜保持新鲜,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小火起箸,一连嚼了几只金黄喷香的酥虾,才腾出空儿赞道:“好味!好味!”

几百年前他曾经与大火去过内陆,只是那时他们皆是虚幻之身,根本无法品尝出凡人烹调酿制的佳肴美酒的味道。直至遇上颜初静,得以­阴­阳交融,化形成|人,才体会到了拥有真正­肉­身的诸多好处。因此,在他单纯乐观的认知里,她就像他们的亲人一般,是一个可以无须设防,信任依赖的存在……

离开内陆一年多,颜初静很久未曾畅品美食,见小火吃得香,也不禁胃口大开,举盏轻啜,拈箸逐一品尝。

夜渐深,壶未空,不知酒过几巡。嗜酒的大火千杯不醉,只间或夹点菜。小火爱吃­肉­,早已将那京葱扒鸭、三­色­酱翅、蜜汁软排等扫个­精­光。

窗外无月。

两盏鱼油灯照得一室蒙蒙明黄。

女子薄醉的脸颊如染胭脂,艳­色­未浓,却已足以令人神魂摇荡。

也许是因为心里有了更明确的目标,少了几分茫然,所以颜初静纵容自己醉意浮心,任由大火从轻搂转为深吻。

不是记忆中的轻淡,温柔。是那般的激烈,蕴着一种无声无息的汹涌,一种恢弘窒息的力量。而她没有退却,坐在他的大腿上,幽眸半阖,随心回应,无拘无束,于是换得他的喜悦,与愈加澎湃的热情……

两人肆意纠缠。

衣裳仅褪至一半,而他的侵占已得到了她的包容。

坚炽与柔润的结合。

天涯与咫尺的轮回。

空虚与满足的交错。

他与她,仿佛变成了彼此的半圆,要紧紧相连,方能圆满。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多了一个他。

与大火此刻的猛烈不同,小火只是细细地吻着她的后颈,一手轻抚香肩,一手绕到她胸前,紧托那正颤动不止的丰盈。

他与她共眠多夜,亲热过许多回,清楚知晓自己吻于何处,抚于何地,力道或轻或重,才是她喜欢的,渴望的。

而她最敏感的地方,除了哥哥占有的那儿,便是耳。

他想听……

听她动情的声音,分外柔软,含着一点儿沙哑,像纤纤细羽儿一般,总会撩得他心里头麻痒麻痒,最后酥入骨髓里……

于是,小火伸出了粉红的舌尖,缓缓探入她耳中,轻舔着,一下一下,直至如愿听到她颤栗的吟哦。

几同一瞬,一股幽幽馥香自颜初静的身体深处缺堤而出,她情不自禁地抓住大火的臂膀,抑不住欢潮如蜜,倾然涌向他……

大火目光深邃蕴烗,一如夜空下的万丈深海,隐藏着几欲爆发的火山。

攻势骤止。

他离椅,将她抱上软榻,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腿间的含苞半绽。那微微的红肿,正是他刚刚肆爱过的痕迹。目光一暗,他俯首轻吻,怜惜中带着挑逗,缓缓将她溢出来的甜蜜尽数吮入口中。

“唔……”

他已在她身上酝酿了太多的欢愉,如同滔滔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置身其中,感觉最后一丝清明欲断未断,终将会被他冲散。

终于,大火抬起头,结束了温柔的折磨,压住她柔若无骨的身子,以体为器,奏起一曲恒古不变的疯狂旋律。

细密的汗水在蒙蒙灯光下闪动着诱人沉沦的光泽。

衣裳终褪尽。

颜初静全身肌肤粉红发烫,宛如被温泉浸透了的丝绸,光滑无瑕,媚­色­妖娆,散发着一种独特无比的暗香。

小火观战多时,身心早已燥热难耐,只是难得见哥哥如此激烈尽情,就想着先让他一回。

好不容易熬到哥哥喘息变重,大起大落,终于奉出了至阳菁华,小火眼一亮,这才­精­神抖擞地飞上软榻,蜻蜓点水般,亲昵地碰了碰她的娇­唇­。

双生子,心灵相通,无需言语,大火已明白小火的意图。但这一次,他却未全然让位,只是侧卧一旁,握着她汗湿滑腻的柔荑,不放手。

颜初静双眸紧闭,正默默地引导着体内的­阴­阳二气,感受到小火的亲近后,轻声微嗔:“不要了。”

小火一边轻咬那饱满之颠的嫣红,一边嘟囔:“可我想要……”

火问爱[VIP]

昆华历七三零六年,亦即是颜初静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四年,南陵国境内风调雨顺,谷物丰收,百姓受益,朝廷税收亦有增长,皇帝龙心大悦,正欲自国库拨款兴修水利,不料边境传来一个惊天大消息——

位于西北荒域的蒙硫山竟被人发现地底百丈之下蕴藏着一条超大型的铜铁矿脉!

铜可铸币,货物通流之根本,国不可缺。而铁,锻造兵器的原料,更是各国军队及多方势力求之若渴的资源。

荒域地如其名,长年­干­旱,黄沙漫野,荒芜贫瘠,人烟稀少,历来未曾受过各国统治管辖,是一个真正的三不管区域。

因此,这条矿脉可说是能者占之,端看谁家本事大。

为了占据这条影响国力强弱的矿脉,南陵帝当机立断,下旨传令镇守越州的定国大将军秦可久即时率领十万大军,赶赴蒙硫山,务必要在燕丹国与西北各部落做出反应之前,将此山牢牢掌控,不容有失。

只可惜,当南陵军赶至荒域时,蒙硫山已被燕丹大军捷足先登。秦可久身负皇命,自然不会不战而退,于是就地扎营,伺机夺山。

十万大军出战在外,每日所耗钱粮甚巨,秦可久惜时如金,一边派遣官吏与燕丹大将虞丘望达谈判,一边暗地里安排探子带领经验丰富的矿工,调查矿脉的分布情形。

对此矿脉感兴趣的当然不止二国,远在大陆东部的郅高国亦派出了大量影士,悄然潜入荒域,暗中窥觊,欲行渔翁得利之事。

一时间,蒙硫山一带,人影四伏,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眼看着血战难免,一触即发。

俗世纷纷扰扰,而万里之外,南海极处,云思岛上依然是一片清净宁和。

经过两年的准备,颜初静终于集齐凝元丹的两味主药与十四味副药,之后借用了岛内道人的一间炼丹房,费时两月,几经失败,方成功炼制出三颗凝元丹。

此后,她就将心力全然投入到了修炼当中,每天必在日出前登上峰顶,打坐冥想,以便吸收晨间那一缕最­精­纯的至阳之气。

从日出至日落,她的修炼从未停歇。

只有­阴­天和下雨天的时候,她才会放松一下,或是到药田帮忙,或是去藏经楼里看书,有时也会陪小连湛玩一阵子。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半月后。

旭自东升,温暖灿烂的阳光驱尽了暗沉夜­色­,颜初静沐浴其中,忽感丹田发涨,内视之下,竟见丹田中央,那条由­阴­阳真气凝成的莹白细枝颤曳不止,枝上的三片小圆叶颜­色­大变,正从­嫩­绿逐渐转化成深绿……

这分明是即将突破凝气期,进阶凝髓期的征兆!

她原本以为要达此境界,至少也要花费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万未料及这一天会提前至此,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其实,她之所以估算错误,主要还是因为从修炼之始,她就是独自一人摸索,未有良师教导。后来虽然在薄妆小苑里吸收了一些基础知识,但终归未曾按序学习,故而无法估量大火与小火身具何等威能,在缠绵中付予她的至阳之气又是何等宏渊纯粹,更低估了连尊赠送的那些仙果的奇效。

不论如何,机不可失,她当即从如意荷包里取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颗雪白浑圆,灵气氤氲的凝元丹,含入口中。

丹药入肚,稍顷,一股温热自她小腹深处缓缓漫开,顺着经脉流向身体各处。

霎那间,她的灵觉仿佛比以往敏锐了上百倍,能够清楚听见血脉中的潺潺之声,如水流淌,不急不缓,畅通无阻,一直流入心脏,又复出。

此时,丹田内的三片小圆叶已彻底变成深绿­色­。如按蜜意经所言,接下来应是舒枝展叶,结出血莲心。只是不知为何,小圆叶的变化仍未停止,颜­色­不断地加深,加深,直至化成幽深如渊的玄黑­色­……

颜初静闭目内视,面对丹田内的异状,心生一丝惶然,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与此同时,无数天地灵气从四面八方飞来,疯狂地涌向她。

天空,乌云翻滚。

徐徐上升的旭日仿佛被什么镇住了似的,竟比平日落山末刻还黯淡几分。

灵气越聚越多,围绕她,飞旋着,周而复始。

渐渐地,她的身影彻底被这些浓郁得几成实状的灵气包围了起来,远远望去,竟像是个巨大的蚕茧!

天地灵气的反常早已引起了岛山众人的注意,许多未闭关的修士纷纷离舍观望,一些年纪较长或道行较深的修士皆认出此天象异变乃是天劫将临之兆,不禁暗忖,何人在渡劫?!

山峰之颠。

四道人影齐聚一处。

连尊瞬移而至,自是最先抵达。而后是大火与小火。陵云来时,神­色­凝重,心中对颜初静突破境界竟会引动天象巨变,颇感意外。

这四人俱是此世间数一数二的顶阶高手,尤其是连尊,真龙之躯,天下无敌,一身修为即便是在仙界,亦胜大罗金仙几分。其神念之强大,实非他人可比。因此,他十分清楚处于灵气茧中的颜初静正经历着些什么。

漆黑如墨的乌云带着一股沉重如山的威逼,越压越低,几乎压到了人的头顶。

天地之间,除了猎猎风声,再无他音。

四人沉默不语,就连素来开朗乐天的小火也咬住下­唇­,蹙紧了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灵气茧中的窈窕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

轰隆隆——

终于,一阵震彻天地的雷声伴随着数道闪电,一起撕毁了这令人不安的沉寂。

在这雷电声中,女子的一声闷哼显得那么微小若无。然而,一直在旁静观其变的四人却皆面­色­大变,不约而同地惊呼:“小静?!”

透过那层厚达数丈的灵气,大火目睹颜初静七窍流血,血中有黑红二­色­交错,诡异万分。随即见她浑身颤抖,其痛苦之状犹如被万蛇同噬一般,不由得心如刀割。与他心灵相通的小火情不自禁地飞身上前,却被连尊挡下。

连尊看也不看小火那喷火般的愤怒眼神,径自道:“她还没有生命危险。”

“怎会如此?!”大火沉声问。

连尊道:“我也不知,可能,可能和她的体质有关……”

六界之中,神妖之体寥寥无几,而像她这种未经母体孕育,以逆天之法,自生自长的生命更是独一无二。

颜初静以神妖之体修炼仙界的至圣心法蜜意经,可谓是天地间的首例,只是她本人并不知晓罢了。而连尊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不敢妄言,唯一能确定的是,眼前的她看似走火入魔,难以渡过此番天劫,实则应是解封蜕变之故……

一刻钟,一时辰,几人皆感时间过得分外漫长。

待到雷声歇止,乌云散尽,包围着颜初静的灵气茧早已从最初的雪白变成了五彩。

五种颜­色­分别代表了五行,金木水火土。这五­色­灵气茧流光溢彩,绚烂夺目,奇香隐隐,宛如一颗世间罕见,毫无瑕疵的五彩宝石。而趺坐其中的女子双眸微阖,额生莲影,宝相清宁,令人望而生敬。

大火见之,如释重负,抬手轻按心口,沉吟良久,问出一句:“帝君,她痛,我恨不能代受,这是爱么?”

陵云微微一怔,思忖片刻,浅笑:“你若愿代她而死,无怨无悔……”

大婚时

青霞山,郅高国的五大名岳之一,座落于腾州宁凉县境内,东临大海,西接洛江,南依夏岭,北望奉黎。其山势奇特,既有高耸入云的望天峰,亦有陡峭似刃的断刀峰、玲珑秀美的仙子谷、壁立千仞的绝情崖、巍峨雄险的敬虎峰等等。一众峰峦叠嶂,连绵不绝,蔚然深秀,飞瀑碧潭流泉清溪点缀其中,形成多处风格各异的景致,让人见之难忘。

而名震江湖,地位仅次于长天教的青洛宗便是在此开山立宗。

十几年间,青洛宗由一个只有数百人的三流小帮派逐渐发展成门下弟子多达六万有余,实力雄厚无比的一大宗派。

水涨船高,就连山下原有的一个小村庄,安莞村,如今已变成了安莞镇,其繁华之象与州内的大都城相比,竟亦不逊­色­。

这天,秋风初起,安莞镇里的桂树仿佛得到仙人指点一般,一夜开花,花飘满镇,甘气馨人,为青洛宗即将举行的一桩大喜事又平添了几分喜庆气氛。

时值正午,从镇门通往青洛宗山门的青石大道上,早已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片落叶花瓣也未曾遗下。

大道两旁,每隔两丈,皆站着一名身着水青­色­劲装,腰束大红喜带,手执玄鞘红穗长剑的­精­壮汉子。

这些都是青洛宗的外宗弟子,平日驻扎在洛江一带,身手不凡,可算是各地分堂的­精­英,今日却被调来站岗,由此可见这场喜事的隆重。

不仅如此,镇中的大小商铺,酒楼客栈,甚至有些民居的门前都挂上了庆祝喜事的彩带。往来络绎的大多是江湖中人,也有一部分人作富商打扮。他们衣饰崭新,手提金红礼盒,显然是准备上山参加这一盛大喜事。

随着吉时临近,许多爱凑热闹的百姓纷纷挤到了街上去,从外地赶来贺喜的人也都饮完午茶,动身上山。但面临大道的酒楼茶馆里依然坐着不少客人,其中除了自矜身份的书生,便是些不甘寂寞的乡绅子弟。

至于那些地理偏僻的铺子,则一下子冷清了起来。

平心茶楼便是其一。

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只余下一桌客人。

这桌客人是刚刚才落座的。

掌柜眼­精­,一看即知这三男一女非本地人,只是单凭衣着,一时间又难以猜出他们究竟是江湖中的还是官家贵族。

光头的少年,手拈佛珠,一身灰­色­僧衣,自然是佛门弟子;另外一大一小,容貌俊朗相仿,气质迥然,所着衣袍料子­精­细,式样古朴,难辨出处;而那位白裳少女就更不好说了,乍看之下,不过是清秀之姿,然而多看几眼后又觉其态曼妙,美不可言,再闻其声,竟有如饮百年甘酿,绵甜清淳,余香无穷之感……

“请问,镇里有何喜事,这般热闹?”白裳少女问。

伙计端着温好的花茶上桌,闻及她言,愣了愣,诧道:“姑娘不知道?今日可是萧少宗主的大喜日子啊!”

白裳少女面露怔­色­,显然十分意外,喃喃自语:“大喜日子?”

“没错!吉时快到了,你没见大伙们都上山贺喜去了嘛!”说起此事,这伙计就来劲了,“等会儿,花轿过了双喜桥,萧少宗主下来接新娘的时候,听说备了万贯喜钱等着撒呢,那可就更热闹了!”

“萧少宗主……”白裳少女语含迟疑,“你说的是萧宗主的长子,萧潋之?”

伙计应得飞快:“正是。”

白裳少女暗咬牙关,忽而轻笑:“他要娶哪家闺女?”

“当然是长天教的小圣女!小圣女美如天仙,萧少宗主英俊风流,两人正是天造地设,再登对不过了……”

伙计的赞美滔滔不绝,旁边那位年纪较长的俊朗男子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看着白裳少女说道:“小静,你今天要见他么?”

白裳少女,正是为神器空冥剑而来的颜初静。

半月前,她历经血融分化之痛,一身­阴­阳真气尽数转化成­阴­阳真元,终于在丹田中结出了血莲心,进阶至凝髓期。随后不仅寿元陡增千载,可御剑飞行,一息千里,并且还将镇魂绫祭炼入体,成为了自己如臂使指的法宝。而最让她惊喜若狂的是,她五官大变,变得与前生的容貌如同一模子印出,就连声音亦如是。

至此,她心结大消,更期盼着早日归家。

她花费了旬日时间稳固境界,然后与连尊辞别,而大火与小火只有一句话:她去哪,他们就跟到哪。

临行前,陵云传授了一套改变容貌身材,隐匿法力气息的敛神诀给她,叮嘱她千万不可在人前展露真容,否则定会招来诸多麻烦。

颜初静自知己相妩媚,又兼仙质始成,一身冰肌玉骨,确实极易招人窥觊。有此易容妙术,当可省心不少,惟对陵云这番好意,深感无以为报,微觉不安。故此,当陵云命释寒石随她同行,她虽不明其意,但亦欣然应下。

四大神器,她先谋空冥剑,无非是见一见萧潋之。当日,萧潋之不辞而别一事,始终是她心中一个难解之迷。不除此惑,对她的修行有害无益,青洛宗一行,在所难免。

回到内陆后,他们一路未歇,直接飞往郅高。

接近青霞山时,颜初静忽而情怯,于是隐身降落于山下小镇里,随意挑了间茶楼歇脚,其他三人亦无异议。

尽管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得知萧潋之即将成亲,她的心,就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一处,究竟是何滋味,难分难辨。如此方顿悟,原来,两年时光,冲淡的只是她对他的怨,而深埋心底的甜美回忆却未腐烂,依然蕴含着伤人无形的毒­性­。

上大火深邃如海的目光,颜初静­唇­角微动:“见。”

大火道:“等我片刻。”

说罢,他起身走出茶楼,缓行数步后,僻静小道中渐失其影。

约莫过了盏茶时间,他手里拈着两张洒金箔大红喜贴,徐步返回,递给她,慢条斯理地道:“娘子,为夫已经备好了贺礼,可以上山了。”

颜初静眉角微挑,接过喜贴,打开一看,见帖上写着戈邙关永乐堡,墨浩,墨连真娥等字样,随即明白他的用意,只不知他用了何法将这两份喜贴从那墨家夫­妇­手中取来,但因心情低落,也懒得多问。

“小火,寒石,你俩先在镇里逛逛,我和大火去去就回。”

寒石点头。

小火难得出来玩,明亮双眸里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正巴不得大火没空管他呢,自然应好。颜初静不放心,只好暗自传音与­性­情较为稳重的寒石,拜托他看着小火。

青霞山,望天峰,山势峻奇,仿如一把出鞘的上古苍剑,直直Сhā入云端。自十五年前被青洛宗占据后,就成为了宗内的绝密禁地,除了宗主与几位长老外,其余人等皆不得近,违者必处以绞首之刑。

正午,艳阳高照。

望天峰上却有袅袅云烟缭绕。

萧潋之独倚松下,定定望着掌心上的一块白玉莲池鸳鸯佩。

玉佩质地纯净温润,雕工细腻­精­致,轻波涟漪连绵,莲叶片片圆满,莲蓬内含莲子,鸳鸯交颈恩爱,喻意昭然,正是他与颜初静指腹为婚的信物。

他曾将此玉佩愤然掷入南陵京都的护城河中。最后,信物失而复得,而那个原本应该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却与他永隔天涯……

弃半生所爱,得长生问仙,世事两难全,他并不后悔,只是遗憾难消,自此对男女欢爱之事兴趣缺缺。

今日的婚事,非他所求,非他所望,只为了结父亲的心愿,为本宗发展而与长天教联姻,此亦是他身为萧家长子应尽之责。

他意已决,此事一了,即入灵虚洞闭关,参悟天道,直至剑道大成。

送亲的队伍连绵数里,锣鼓震天,热烈至极,八抬花轿渐近山门。

萧潋之将白玉莲池鸳鸯佩用一方丝帕细细包好,放入怀中,贴身藏妥,而后如凌空之雁,飞跃而下。

院子里,一大帮人突然发现不见了新郎的踪影,正心急如焚着,一见萧潋之出现,即刻一涌而上,把喜服喜冠喜带等直往他身上套去。

换好衣饰后,萧潋之便被一众负责迎亲的内宗弟子簇拥着,下山接新娘。

花轿过了双喜桥,即由八位内宗弟子接过抬轿的担子,随萧潋之穿旋花门,从一条笔直平坦的山道,一路直上青洛宗。

江湖人成亲没有豪富贵族那么多的繁缛礼节,花轿在大门前停下,新娘出轿,接过系着喜球的大红绸带,在陪嫁丫鬟的搀扶下,就跟随着新郎步入喜堂。

此刻,正院里坐满了前来观礼的贵客。

这些人,有的是响震一方的侠客,有的是一帮之主或帮中长老,有的是富甲州城的商贾,有的是退隐多年的风流文士……他们的相貌装扮各异,显然来自天南地北,却未见有仆仆风尘,个个衣着光鲜,神采奕奕。

青洛宗的强盛,由此可见一斑。

喜堂中,宗主萧定邦满面带笑,端坐正位,其余族亲长老们则站于两旁。拜堂的前一刻,萧潋之除下腰间长剑,双手递与父亲,请他暂代保管。

而后,傧相高声唱礼。

一对新人在满院欢呼声中,朝天而拜。

接着是夫妻对拜。

颜初静混在宾客席间,眼睁睁地望着昔日对自己承诺五十年不变的男子与别人同牵连心结,同拜天与地,心中寂寂如漠,不见风沙。

她觉得,如此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终于可以……

心死。

爱与恨

一直以来,她以游戏人生的态度对待男女情爱,只贪─夜欢情,不求厮守一生。直至与萧潋之相遇相识。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轻信他人,要杜渐防微,可惜千算万算,依然错算。感情不是秤砣,可以为求平衡,随意加减。与他一路同行不过半载,她却已中了他的毒,一种裹着体贴关怀与生死不离的甜美剧毒……

中毒易,解毒难,哪怕是心死如烬,伤疤亦依在。

她与萧潋之不曾山盟海誓,尚且如此……

亦是至此,颜初静才真正明白,当日那个被人掌碎经脉,废去武功,承受家法鞭惩的女子,躺于冷院孤室中,奄奄一息,默听窗外,夫君迎娶新­妇­的锣鼓乐声,奏过一遍又一遍,心中定然已是万念俱灰。

曾经,她看轻了那个女子,认为自杀只是逃避现实的愚昧之举。

到如今,蓦然了悟那个女子之所以选择服毒自尽,并非懦弱,无关怨恨,只因对人世再无留恋罢了。

那个女子与江致远青梅竹马,成亲生子,相亲相爱二十年,用情之深,日月可鉴。何曾料及,君心一朝变,誓约如烟散,情何以堪?不堪,不堪!想不明,猜不透,由爱生恨,撕心裂肺般的痛,恨不得与情敌同归于尽。最终,心灰意冷,自绝生机,魂归天地,不恋人间虚情假意。

爱之一字,如此伤人伤己!

她幸,幸自己还可悬崖勒马,不做为情执迷不悔的傻瓜。

山风卷着桂花的馨香,吹入喜堂,拂得新娘的绣金丝红头帕飘曳若舞。

帕下珠帘莹莹,尽掩传说中的天仙美貌。

新娘双手轻拈连心结,缓缓曲膝,欲行夫妻对拜之礼。新郎沉眉敛目,面上无悲无喜,跪得爽快,却如例行公事一般。

两人互拜。

傧相欢声唱礼:“起——”

话音落,变故突生,新娘抢先跃起,一掌挥出,掌风凛凛,竟直击萧潋之的天灵盖。她动作疾如闪电,待到众人反应过来时,其掌已击中目标。

萧潋之身形一晃,往后倒去。

“哈哈哈……”

下一刻。

笑声兀止,未见想象中的鲜血四溅,新娘不可置信地瞪着毫发未伤的萧潋之,尖声厉喊:“不可能!”

萧定邦扬手一抛,一柄玄鞘长剑正正落在萧潋之手中。

“你不是小圣女。”萧潋之临风而立,手握空冥剑,一双勾魂桃花眸微闪冽光,口吐冷语,“你既然使出了消魂莫忧掌,这张人皮,不戴也罢。”

新娘呵呵冷笑,抬手往脸上一抹,一张薄如蝉翼的膜状物随即脱落,露出另一副娇俏花容,虽然远不如先前的清丽脱俗,但细鼻樱­唇­,肌肤苍白,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情。

萧潋之脸­色­一变,脱口诧道:“琬珍?!”

这时,喜堂外,几百位观礼的贵宾,其中有些人已隐约认出了这个假新娘正是幽画宫现任宫主的六弟子黎琬珍。

幽画宫历来只收女弟子,以玉笔为器,闻名天下。与人动武,身法优美飘逸,犹如仙舞,下手却决绝无情。故而,此宫弟子大多有玉面罗刹之类的外号。

十年前,黎琬珍违背宫规,与萧潋之私下偷­情­,险些被逐出师门。当时,此事被某些有心人大肆传扬,闹得江湖沸腾,人人津津乐道,八卦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消停。萧潋之的“花剑”之名便是由此而生。

今日,黎琬珍假扮新娘,伺机击杀萧潋之,莫非是旧情难忘,要手刃负情郎解恨?

众贵宾自矜身份,大多缄默着作壁上观,只有一小部分人低声议论。

几个陪嫁丫鬟颤颤栗栗地缩到一边。

两位负责送嫁的长天教奉主万未料及小圣女竟然会被人偷龙转凤,事关本教的颜面威信,不管找不找得回小圣女,他们二人这次至少得掉几层皮­肉­,因此气急败坏:“何方妖女!竟敢在此装神弄鬼?!”

黎琬珍扯下凤冠,青丝如水倾泻,举手投足柔婉迷人,只对萧潋之道:“你还记得这个名字?我道你早忘得­干­净了。”

萧潋之面­色­稍霁,道:“你师傅肯允你出宫了么?”

“不,我已不是幽画宫的弟子了。”黎琬珍纤眉微微一蹙,斩钉截铁道。

萧潋之怔了怔,沉了声音:“这是为何?”

“因为你!你杀了大师姐……师傅终究还是知道了……”黎琬珍冷冷一笑,语带恨意,“师傅却以为是我勾结你谋害大师姐!她要废我四肢,祭大师姐在天之灵,我只好逃出来,刚好听说你要成亲了……时间过得可真快,眨眼就十年了。你,已经突破先天了吧?”

此言一出,堂内堂外,一片哗然。

江湖上,实力排名首位的赫连邾是先天二阶。整个郅高国,先天高手,一个巴掌已可数完。而那些后天颠峰高手哪个没有一甲子岁数?萧潋之甫过三十,原先在江湖龙虎榜上也不过是据于虎榜第二,怎么可能成为先天高手!?

一时间,竟无人关注萧潋之杀人一事是真或假。就连那两位长天教奉主也忘记了追问小圣女的下落,紧盯着萧潋之,来回打量,心中惊疑不定。

萧潋之不答反问:“小圣女如今在哪?”

一丝凄然浮上黎琬珍的眉眼,她一手仍紧紧攥着连心结:“在一处安全之地。我想,她是不会嫁给你的,永远不会。”

黎琬珍盯着萧潋之,见他既无失望亦无惊讶,心中一动,道:“你不爱她。”

萧潋之忽而微笑:“琬珍,你来这,只为取我­性­命么?”

“是的,我要杀你,为大师姐报仇。”

“黎锦梦秘练魔功,杀害无辜,其罪当诛。你若真要报仇,十年前,为何不动手?”萧潋之淡然道。

“当年我舍不得你,下不了手。可如今不同了,你不爱小圣女,可你也不爱我。这十年来,你有过多少女人,怕是连你自己都记不清了罢?”黎琬珍哈哈一笑,笑意苦涩,“我与君相知,十年如一日,枕前发尽千般愿,但求长命无绝衰。奈何山有陵,江水未竭,君心却已不复当年月下。我惟,惟与君绝!”

说罢,她反手一掌,狠狠拍向自己心口。

萧潋之大惊,却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她口角溢血,软软倒下。

离黎琬珍最近的是萧潋之的同胞妹妹萧潋莜。萧潋莜­性­子柔善,听了黎琬珍这一番肺腑之言,心中伤感,仿佛身同其受,已然原谅了她方才偷袭哥哥的行为。见她自伤己身,不禁上前扶住她,口里轻声安慰道:“黎姑娘何苦如此?哥哥多年来未言婚事,也许心中也是有你的。”

黎琬珍眸光忽亮,一手抓住萧潋莜的手臂:“此话当真?”

萧潋莜被她抓得有些疼,也不在意,抬眼看向萧潋之,悄悄以眼神暗示他说句好话。萧潋之却皱着眉头,瞪了萧潋莜一眼,然后伸手搭上黎琬珍的腕。

他自服下金蒂佛香后,体质大变,一身修为从后天中阶直接晋升至筑基期的融合境。当今江湖中的那些先天高手,若与他较量,怕是半招亦难抗住。黎琬珍的伤势,在他神念视察下,一目了然,半分也作假不得。

确实是,心脉已断,回天乏力。

他深深叹息:“琬珍,你有何未了心愿?”

黎琬珍咳出一口殷红鲜血,声弱如丝:“我,我只想知道,你心里面的那个人是谁?”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萧潋之微一失神,看着黎琬珍神采渐黯的眼眸,心下一软,缓缓说道:“她的长相不如你,武功也不及你……她的心,比你冷……比你更懂得保护自己,爱惜自己……”

黎琬珍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眸,从中看见温柔,思念,愧疚,还有遗憾。

她笑。

“可你却不能与她共结连理……”

萧潋之默然。

“哈哈哈哈哈……”黎琬珍忽而仰头狂笑,泪如雨下,面上绽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许是回光返照:“萧潋之啊萧潋之,报应啊!你不会幸福的,永远不会!你知道么,长姐如母,大师姐待我恩同再造,我恨自己,恨自己为何要爱上你!我好恨自己未能为她报仇!出宫以后,我就发誓,如我不能杀你,也要毁掉你最心爱的人,让你尝一尝痛失最爱的滋味!可惜,可惜我要死了,再也无法抹杀你心里面的那个人……”

她猛地推开萧潋莜的搀扶,眉宇间凝尽歇斯底里的怨恨,令人望而胆寒。

喜堂内,园子中,无人吭声,气氛沉重死寂。

而她的下一句却如石破天惊——

“不过还好,黄泉路上,有你妹妹相伴,我也不用孤身上路了,哈哈哈哈哈哈……”

萧家众人闻言大惊。

一直默不出声的萧定邦怒眉厉喝:“你对莜儿做了什么?!”

萧潋之身形一闪,堪堪接住萧潋莜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把脉,脉象骤急骤缓,纷乱不定,凶险至极。

黎琬珍灯枯油尽,跌落于地,血浸衣襟,面白如纸,痴痴地望着萧潋之修长英挺的背影,拼尽最后一口气:“她中了千山巫头,半个时辰后,全身溃烂而死,神仙也难救……萧潋之,我说过的,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临死前

青霞山下,安莞镇。

开业已近九个年头的温家酒楼突然轰动了。

因为酒楼里来了两位客人,他们要了间隔厢,一口气点了六十八道菜,无一重复,每道菜皆以­肉­为主。而其中一位客人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光头小和尚,那眉清目秀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酒­肉­和尚。

一盘盘热气腾腾,­肉­香扑鼻的菜肴,流水线似地逐一上桌。

小火眉开眼笑。

哥哥不在,没人逼他用筷子,真好。

左手一个腊香鸭腿,右手一块酥皮­鸡­翅,再来一壶清淡绵甜的水酒,唔,完美了。

释寒石坐在一旁,低着眉,双眼微阖,指转佛珠,一本正经地默念着经文,丝毫不为眼前的美酒佳肴所动。

一刻钟后。

小火吃得正起兴,听见楼下街道有两队人马呼啦啦地经过,凶神恶煞地抓了些人,弄得那些人鬼哭狼嚎的,就顺口嘟囔了句:“吵死了!”

释寒石心下奇怪,出去一打听,才晓得似乎是那桩大喜事出了岔子。

他心想,该不会是他们在山上闹出了什么事吧?

却未料及,当他返回隔厢时,颜初静与大火已然在座,于是松了口气,问道:“颜施主取得神器了么?”

颜初静淡淡一笑:“只来得及看了场闹剧。”

大火一边将筷子塞到小火油光闪闪的手里,一边慢悠悠说道:“这是个机会,你炼的雪薇丹,一颗足以换他妹妹一命。”

“可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千山巫头,这毒真的这么厉害?”颜初静道。她自问对此世间的良药毒方,不说了如指掌,但至少称得上是十知八九。先前乍闻此毒,竟毫无头绪,眼看着一场喜事变成丧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索然,这才拉着大火悄然下山。

“千山巫头?”释寒石眉头一皱,诧道,“这是北疆花明观新出的烈毒。据传在天雾山脉的千座山头里,潜伏着一些上古巫师,炼制此毒的原料便是从他们的遗墓里带出来的,中毒者全身皮­肉­溃烂,五脏六腑腐败成脓浆,死状惨烈之极,无药可解。”

颜初静听着略感恶心,正欲开口,小火已然抢先抗议:“臭死了!臭死了!说啥烂­肉­啊!没看见我在吃­肉­啊?!”

眼见小火夹着块红烧­肉­,一脸纠结,颜初静不禁扑哧一笑。

她这一笑,小火就更郁闷了,当下扔掉筷子,扑到她身上,一口咬住她最为敏感,圆润可爱的耳垂,牙齿轻轻用力地磨啊磨。

释寒石脸­色­猛地一僵,捏紧佛珠,默默念,­色­即是空。

颜初静耳根发热,只觉小火呼吸烫人,烫得她心都要酥了起来,于是伸手推开他。大火目光深沉,望着她那红晕氲颊的诱人媚­色­,好半晌,才开口止住小火的纠缠,对她道:“你可想明白了,半个时辰,机不可失。”

“他曾经说过,剑在人在。空冥剑,也许我借用几日倒还可以。”颜初静道,她也没打算一借不还,毕竟神器有灵,自行择主,不是她能染指的。

大火想了想,颌首:“既然如此,你可先与他定约……”

青洛宗内不乏医术高明之辈,也不缺号称可解百毒的灵丹妙药。然而,诊了脉,吃了药,萧潋莜的身体仍然迅速衰败下去。面容,颈部,双手,旁人目所能及的,衣裳外的肌肤皆已出现点点狰狞红斑。

婚礼变卦,小圣女失踪的消息,萧定邦即使有心封锁,最多也只能拖个一天半日,惟有下令,命各堂弟子大肆搜寻,以期尽快找回小圣女,免得与长天教结下无谓之怨。

黎琬珍已气绝身亡,尸首暂且被安放于后山。

掌管外宗的几名执事安排一众观礼贵宾到客院中歇息,吩咐杂役弟子们准备茶饭酒菜,万不可怠慢客人。

与萧定邦交情甚厚的数位侠士皆不避嫌,纷纷掏出自个贴身携带的解毒药丸。他们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低,用来保命备用的药自然是再珍贵不过的,虽解不了千山巫头,但亦能稍缓毒­性­发作。

光­阴­似箭。

半个时辰实在太短暂,短暂到令人心生绝望。

萧潋之趺坐榻上,双掌抵着萧潋莜的后背,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她体内。千山巫头的毒­性­猛烈无比,甫一入体,即时蔓延周身。他原想将毒逼出,无奈剧毒已渗入血­肉­经脉之中,此消彼长,无补于事。他的真气只能压制着毒­性­不再扩散加深,而无法根除。如此一来,当他真气枯竭,无以为续,便是萧潋莜毒发身亡之时。

想起娘亲临终前要他好好照顾妹妹的遗言,萧潋之懊悔不已,痛恨自己一时大意,被黎琬珍自断心脉一举所惑,从而让她有机可趁,对莜儿施加毒手。

他与莜儿血脉相连,感情素来亲厚。黎琬珍以伤她­性­命来达到报复他的目的,其心之恶,更甚于毒!

“哥,这毒当真是无药可解么?”萧潋莜浑身软绵,无力动弹,强忍着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啃咬一般的痛痒,泣声问道。

萧潋之满目­阴­霾:“哥不会让你死的。”

萧潋莜看着自己手上密密麻麻的红肿斑点,眼神萎靡慌乱:“我怕,她说会溃烂的,我不要死得那么难看,哥,要不,你趁早杀了我吧,我不要溃烂而死……”

“住口!”萧潋之心头一震,沉声喝止她,“萧氏子孙岂能如此懦弱?!爹已飞鹰传书去北疆求药……”

萧潋莜咬着下­唇­,泪水如断线珍珠一般滑落脸颊。

她泣不成调。

“透支内力,轻则元气大伤,重则丹田虚废。哥,你不可如此,不可以!你要继承爹的,一宗之主,非你莫属。莜儿宁可不要­性­命,也不愿你变成废人啊!”

萧潋之前往云思岛换取灵丹,最后服下仙果金蒂佛香,突破先天,直接进阶筑基期,这件事只有萧定邦与几位内宗长老知晓。萧潋莜对此一无所知。因此,感受到他传来的内力­精­纯浑厚异常,便以为他施展内宗禁法,透支内力来为自己压制毒­性­发作,不禁大恸,萌生绝意。

萧潋之脸­色­煞白,却扯出一抹微笑,努力让嘶哑的声音变得柔和些:“莜儿别担心,哥自有分寸。”

推门而入的萧定邦闻言一惊,正欲开口询问,不料,萧潋莜突然浑身大颤,向前一倾,哗地吐出一大口乌血!

血带腥臭,熏人欲呕。

毒气已攻心。

萧潋之扶住萧潋莜软如无骨的身子,只见她面上的红斑渐渐鼓胀,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裂开,流出里面黄黑­色­的脓浆。

她素来爱惜自己的容颜,如何能忍受这般狰狞恶心的丑陋?

如此死去,怕是魂入地府亦不得安宁……

而他,却是罪魁祸首!

萧潋之双目含泪,喉咙­干­枯,字字沙哑:“哥哥定当血洗幽画宫,踏平花明观,长咏往生咒,祈求冥王早日引你入轮回,来世一生无忧,快乐安康,长命百岁……”

“哥……帮,帮我……死……”萧潋莜痛得面目扭曲,哀求他,只求他给个痛快,让她一了百了。

萧潋之伸出轻颤不已的手,轻轻按上她的心口。只要他掌心一发力,她即可得到解脱。

“莜儿……”

“阿弥陀佛——”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佛号响彻青霞山。

萧潋之如遭雷击,手上动作一顿,惊喜若狂地望向门外。

午后日光正烈,光头小和尚单手竖掌,站在院子里,一袭宽松的灰­色­僧衣在风中轻轻飘曳,清秀眉宇间流露着一股超脱尘外的庄严。

身形一闪,萧潋之已飘至小和尚面前,左膝一曲,竟跪地下拜:“家妹身中千山巫头之毒,危在旦夕,请寒石法师大发慈悲,救她一命!”

萧定邦早前听萧潋之提过释寒石曾在历溯镇救过他的­性­命,故而,见他年纪尚小,也未存轻视之心,连忙上前拱手躬礼,称颂他慈悲心怀,妙手回春,同时恳求他出手相救,直道青洛宗必铭记他的大恩等等。

释寒石微一侧身,指着他身后的一个白裳少女,对萧潋之说道:“这位女施主有灵丹一颗,可解千山巫头。只是,她有一请求,希望萧施主能够答允。”

萧潋之一怔,望向他身后之人,但见那少女肤白如玉,五官清丽,一身淡雅。莫名地,他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她,可观其相貌,分明是陌生。无暇细思,他拱手道:“姑娘有何要求,但说无妨,在下力所能及,必不推搪。”

白裳少女轻声道:“我想借你的空冥剑一用,旬日即还。”

“只要灵丹有效,能救家妹­性­命。”萧潋之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

白裳少女微微一愣,像是未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思及兄妹情深,随即柔了眼神,仿佛回想起了一些美好往事……

“灵丹?!”萧潋之心中焦急如焚,不禁催促。

白裳少女回过神,低头从腰间的如意荷包里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白玉小瓶,递给他。

一阵秋风簌簌,吹落桂花数瓣,拂起青丝一片,少女颈皙如雪,其上耳垂圆润玲珑,当中一枚耳钉形如相思豆,在灼灼日光下,闪耀出点点鲜红如血的璀璨。

萧潋之一手停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也不动。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耳钉,忽觉一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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