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这家伙一点武功不会,却能做个敌国的奸细,暴露后,还能一逃逃到边境来?
为什么?为什么把好好的轻功不能用,马车雇不到,只能带着这得了话痨的家伙慢慢蹭这千里路程?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有这么多为什么?
身处严夏的大漠边境,方圆百里未见一棵树木,甚至连杂草都没有。只有几段已被烧焦的木头和不见边际的黄沙。
满目的焦黄和漆黑,风里夹带着沙子扑面而来。游楚天已经忘了自己几天没有见过绿色了,也忘了自己已经忍耐了几天的汗水和焦躁了。
“可惜呀可惜,四十八载,一夕付流水……”
“不!吾一人之言,何敌千万人之言……”
游楚天只感觉头发一阵发麻,仿佛冒出一股黑烟般的暴躁。这个人,已经连续不停的说了八天。他已经在想着,要不要冒着被责罚的危险揪出那个人的舌头了。
八天了,自打他在大漠边境的“魔石窟”里逮到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他就没有说过一句正常的话。刚见到他时,他已在“魔石窟”里饿了四天,眼神迷离、神志不清。递过去一个馒头,他吃了后,起先大哭,之后大笑。费尽心机也无法与他交谈,更别说问出个所以然来了。
上路后,这家伙一直走在他身后,脚没停,嘴也没停,似乎也不累。话里的内容游楚天听不懂,相信里面也有着不一样的含义,既然不懂,就未免听得烦。游楚天曾警告过他,再说话就打得他满地找牙,也曾试过一天不给他水喝,但他就是不能控制的说个不停。
究竟念的这些是什么意思呢?这问题游楚天只在脑中晃了一晃,就被抛到了脑后。
唉,想想,自己实在是交友不慎,谁不好惹,偏偏让他碰上那个狡猾自私的江腾。自己的镖局日夜不管不顾,整天不知道跑出去做什么?好容易送上门的一趟镖,还要他这个朋友来帮忙。
“前路,前路不过一片风沙……”
游楚天再一次忍住了打掉他门牙的冲动。听着这家伙的疯言疯语,想到远在京城的暮塞堂几个家伙们——那个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行事慢条斯理,可处理起暮塞堂的事来比谁都会算计的大哥;还有那个干什么都大刀阔斧、不计后果,只会往前冲的二姐;还有那个武功最高、手段阴冷,可哄骗起姑娘来比谁都温柔的三哥;和那个琴棋书画、天文地理最得师傅真传的古灵精怪的四哥;还有什么都要学什么都学不精,老是故作深沉却最能讨师傅欢心的六妹。他们此刻想必都在喝着酸梅汤纳凉吧,游楚天想着,牙约咬约紧,他好想他们——全、部、中、暑。
不会吧?当真不来?难道一点不顾念同门的情谊?
他不相信,即便是大哥他们碍于暮塞堂的事物缠身不来帮他,与自己关系最好的六妹也一定会来的。这个师妹他是再了解不过了,做什么事永远都是侠气第一,性命第二。更何况是使自己亲自放黑羽去求助。
等等,不会是黑羽那家伙偷懒,一把它放出去就自己逍遥去了?说不定啊……万一在哪个窝里碰上只小母鹰,唧唧喳喳的谈情说爱去了,哪里还会顾得上自己这个主人的死活??
不不,游楚天甩甩头,把这个可笑的想法甩掉。
黑羽是他和六妹从小带到大的,翅膀硬了也没从他们身边飞走。尤其是四年前自己偷偷下山后,黑羽更是担负起他和六妹的传信工作。多亏了它,他们才能一直保持着联络,维系着多年的情谊。
嗯!游楚天用力点点头。他是相信黑羽这个好兄弟的!
只不过,另外一个被他当做好兄弟的人,此刻他可就难以相信了。
江腾!
看我回去不撕烂你那张烂嘴!什么兄弟情谊、什么边境安危、说得好象交给他去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把他说得像是个盖世英雄一般。
看一眼漫无边际的大漠,唉,想想自己真苦命啊,当初师傅教了拳法、掌法、腿法那么都武功,还有刀剑斧枪十八般武器,自己却偏偏轻功最开窍。这下倒好,一个不会武功的逃犯,也要他游楚天亲自出马!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啊,只不过在他这破烂镖局里住了一年嘛。现在看看,他在京城休息纳凉,自己一股作气跑到了边境,在他身后跟了无数里路的家伙。
“喂,姓马的,别瞎嚷嚷了,再说我打死你!”游楚天瞪着眼睛,表情凶神恶煞的说道。
“……”后面当真没了声音。
“奇怪——,”游楚天反倒不解了。“不会吧,什么时候这么老实了?”
回过头去,却见马骧丹目光呆滞、神情木然,耷拉着双下巴,微张着嘴。真的一句话也没有了。
“喂、喂——!你怎么了?”游楚天走过去,朝着那人的耳朵大喊了一声。
还未等马骧丹回答,游楚天突然一个“横扫千军”踢向身旁一道无声的黑影。
马骧丹早已被点了|茓,游楚天靠近,使那道黑影以为他被分散了注意力,好出奇制胜。一个人在外办事,能少动手就少动手,省着力气以备不时之需。他游楚天嘛,从来都不缺这点小聪明。
“哈哈,没想到还送上门来一个!”那道黑影已变成死狗般倒地下,只会背后偷袭的喽罗,哪有本事受得了游楚天的一踢?!
凑过去探了探鼻息,还活着。那人脖子上和脸上被刺过字,但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应该像是哪个组织的死士,只可惜,任务失败了,还未来得及服毒自尽,就先被踢昏过去了。游楚天判断着要不要带回鹿腾镖局去,不知雇主会不会给点赏钱。
看着这条死狗,再看着比他更像只狗的马骧丹,试着给他解|茓却解不开,看样子不是中原武林惯用的点|茓方法。游楚天无奈的望着天,要是三师兄在就好了。实在发愁如何赶路,那个死士必须扛着走,马骧丹更不能扔下,看着已越来越近的小镇,游楚天摇了摇头,还是决定顶着星星露宿此地。
夜,已越来越深,天上繁星点点。
马骧丹的|茓位还没有自动解开。仍保持那种姿势站在原地。那名死士气息微弱,游楚天已将他捆绑好,嘴里也塞了布条,以防他服毒自尽。
看来,今晚是不能睡了。这两个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反应。
有些无聊的倚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游楚天翘起二郎腿看星星。这里四周辽阔,看起来觉得天空无比的宽大。星星也是无数的多。比起1当年师傅带着他去“望星崖”上看到的星星,更美、更亮。
“只可惜,没有流星……”
游楚天心中一惊。马骧丹和那死士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两人仍没有任何动静,也不可能说明,而刚才的话,又不是他自己说的……。
[卷一:第二十一章 月夜的影子(二)]
镇定!
游楚天告诉自己。
“什么人?!出来!”游楚天喊道。“偷偷摸摸的算什么英雄?有本事出来与你游爷大战三百回合!”
站起身严阵以待,却又清楚的听到一声叹息。
是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内功极高,这方圆几十里,除了他身后的几块大石头都不可能藏人。
话仿佛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说话的人却在远方。
空有一身武功却无从使出,连对手在哪里都无法确定,游楚天只觉背脊一阵阵发凉。
惨了,惨了!这下性命恐怕不保了……。游楚天表面故作镇定,心中暗暗叫苦。师傅啊师傅,慢些走,徒儿没能去见您最后一面,实在罪过,现在好了,徒儿怕您寂寞,这就跟去陪您啊。
“原来是游公子啊,别紧张。我都还没说你扰了我的兴致,你怎么又问起我的罪过来了?”遥远的声音来自西北方向,带着一种不太明显的口音,唯一可以辨别的就是这声音的主人也年纪尚轻。游楚天搔搔头,听了那人的话,真正觉得是自己的不对了。
“这个……,”游楚天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是啊,人家也未必有恶意,只是突然说话不见人影。自己第一次出门办事,紧张一下难免。
“朋友,刚才打扰多有得罪。如若愿意,请现身出来一见。”游楚天这回对着西北方向抱拳说道,他确定自己的声音对方也听得到,若论内功虽比不上大师兄霍少浔,可也不弱。
“哈哈,既然都叫了朋友,见不见面有什么必要呢?”那声音渐渐变得高昂,内力更露锋芒。
“这个——,”游楚天略微皱了一下眉。随即笑道:“你可真是个特别的人,好!我游楚天交了你这个朋友了,你叫什么名字?这个总不会不愿意告诉我吧?”
“我的名字?哈哈,我的名字,有缘再见你会知道的。如若真愿意结交我这个朋友——,就当我是个影子吧!”
此人话音未落,游楚天就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东一闪、西一飘,由远至近,却从未靠近自己眼睛可以见到的方圆之内。
游楚天好胜心强,回头看了看马骧丹和那条半死的狗,心想,跑了就跑了,大不了再去找回来,当下起身朝那影子追去。
却未曾想,几次靠近那影子且又仿佛离得更远。简单几个回合下来,游楚天已觉自己的轻功必在此人之下。频频回头,已离两个要犯有了一段距离了。决意再不去追,身形急动,闪烁间已坐会到大石头旁。
“鼎鼎大名的暮塞堂四堂主游楚天,轻功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声音又起,不似刚刚的豪气干云,反带几许轻描淡写的闲聊之意。
游楚天听得出,鼎鼎大名是指暮塞堂,他游楚天只不过是附带的。
“哪里哪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是我自小便知道的道理,朋友你的轻功一定在我之上,游楚天佩服才是!”游楚天依稀可见一道颀长的身躯远在数里之外,却又似近在咫尺,看不见他,又仿佛是自己惺惺相惜的挚友。这种感觉真怪,游楚天不愿多想。随即又道:“只不过,你似乎不了解一件事,我早在四年前就已离开暮塞堂了。师傅虽然没有对武林公布把我逐出师门,我自己却也没有脸面再回去了。”
那影子听罢轻笑了一声,道:“你若不是暮塞堂的人,又怎么会有同门师妹愿意千里迢迢来帮助你呢?”
“你说什么?你认识我师妹?”游楚天心中一惊,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私自叫师妹来的事?
“不、不认识。只是听说而已。”那影子说得轻描淡写。
“你一定听错了,肯定是传闻。我六妹虽然也曾在江湖上行走过,但却从未有过名号,根本没有人认得她的。而且,我自己的师妹我最了解了,她这丫头懒得很,叫她下山一趟比叫我登天还难。”
“原来是这样,那我一定听错了。”影子的声音仍然很轻,似乎带一丝嘲笑的腔调。
“看你的轻功,听你的口音,你又自称影子。不愿露面,莫非是这边境的武林人士?”游楚天的急性子,虽说不追、不比了,却仍想知道对方是谁,便又拿出自己查凶的本领,想要分析分析,这道影子,究竟属于哪个江湖人士?
“你不用猜了,何必费那个精神?刚才你不是也在仰天赏星吗?怎么,没了兴致了?”影子远远的坐了下来。
“当然不是!”游楚天思绪被打断,自然不会去费那个脑筋。再说,他本来也就不太擅长这个,未下山时,动脑筋的事都是四哥他们的办了。后来遇到了江腾,自己就更省事了,那个家伙,一天不算计些什么到晚上铁睡不着觉。他一向秉持的原则就是,能不费事就不费事了,这会儿一听说赏星,便又重新躺回原来那个姿势。
“我小的时候,师傅曾经带我上最高的悬崖上赏星星。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平生第一次与人交手,而且赢了,那可是个很厉害的人哦。现在想想,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游楚天说着仿佛回到了童年。
“昨天?我恐怕早已忘了昨天。昨天的我、前天的我、许久以前的我,它们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被埋葬了。你……,似乎很怀念以前?”影子的声音,也像是影子一样,似真似幻。只不过,使人感觉一丝无奈和落寞,实在不似一般少年该说的话。
“当然了,我记得小时候我住在城郊,父母死后,好心的大伯一家把我送到暮塞堂交给师傅学武功,和师兄们一起住。从那开始,我又找到了家。我就当师傅是爹一样……。”游楚天说着喉咙有些哽咽,至今他都不能想象,师傅怎么会那么容易就离开了他们,他好后悔当年就那么不告而别了。“不说我了,你呢?听你刚刚的话,你是孤儿吗?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你不觉得,我真的像是个影子么?影子会有家乡么?影子会去回忆过去的事么?”
“有啊,影子不是都有个主人么,主人的位置就是影子的家乡。”游楚天说着也在想着,有时候,看上去最飘忽、最莫测的东西,实际上却是在受着最大的限制。“或者说,你更像个游魂。只在有星星的夜晚出没?”
“如果我说我是,你害怕吗?”影子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调侃。
“呵呵,虽然我看不见你,但我听得出,你的声音决不是个魂魄该有的腔调。游楚天边说边长舒着一口气,道:“我们能有回忆不好吗?我就很喜欢回忆啊,尽管回忆里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都值得珍惜,不是吗?”游楚天越说越兴奋,真的在想以前的事。
小时候第一次被师傅带上“望星崖”的他,是多少高兴,那是他生命里最值得珍藏的回忆。刚刚听说师傅“离开”的消息,他根本就不相信,直到是六妹放黑羽来送信,看完了信,回过神来,他才发觉自己脸上的泪痕已被风干许久。从那起他就时常一个人偷偷回去登上“望星崖”看星星,偷偷哭泣。游楚天甩甩头,想着自己,真有些不孝,师傅过世了一年多了,当初那么难过,如今却也可以淡淡回忆了。
“你是否想起了什么?”影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呵,回忆啊。里面总也该有一些不愉快的事吧。”游楚天有些自嘲的笑着,头始终望着天。
“是啊,有时候我们就是因为太聪明,记得很多事情,包括自己都不想去记的,却始终抛不掉它们。”影子像是对游楚天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唉,不想了!这时候,如果有口酒喝,就真的好了!”游楚天突然想喝酒了。很多时候,游楚天虽然记得,却不愿去多想,过去了就忘了。也可能是没有忘,只是自己不愿太花脑筋去思忖。
“没有酒,还是看星星吧,天快亮了,它们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再过不久,它们还会再出来,只不过,有的不会是今天的这些。就像忘不掉的回忆,会交替的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影子的话最少很有深度,游楚天听得懂,却不想去回答什么。
就这样,之后,两人静静的看着天上的星星,一夜无眠,直到天亮。
翌日,清晨。
“就此拜别!”那影子只说了一句,便消失无踪了。
游楚天没有去追赶,抱拳一句,“后会有期!”便踏上归途。
那条偷袭他的“死狗”已醒,嘴巴上被塞了布条。让他给马骧丹解了大|茓、点了哑|茓。他真的算是被制服了,却比那点了哑|茓的马骧丹更张不开嘴,什么都不肯交待。只是那人嘴里呜呜的叫着,眼睛一直看向马骧丹。
看得出,他有话要说,却不是要对他说。游楚天不敢轻举妄动,有些事也与他没什么相干。只好让那人继续别扭着。
他心中坦然、豁达,面对什么人,都是一样的开心。
伸一个懒腰,轻笑一声,游楚天便踏上归途。
他离开后很久,大漠孤烟中仍隐约可见一个白色身影慵懒的坐在一块高石上,风吹衣袂飘,口中却似喃喃有词——
“……又是后会有期么,这么喜欢讲这句话?你们是不是……真的,没有经历过离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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