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那道羊肠小路,仍是木青在前面带路,楼小师却早已泪流满面。他早已忘了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似乎自打师傅离开他们以后,就再没有使他更难过的事情发生了。
然而,今天他又再一次经历了人间最悲恸的情感历程,楼小师竭尽所能使自己再清醒一些,然而,梦中的溪流、花海、群山、瀑布却仍一次又一次的闯入他的脑中,使他望不清前路,只停留在回忆中。
“师傅……”楼小师默念,上一次是师傅将他带离了那个不真实的残梦。而这一次却需要靠他自己了。
“人都有回忆,只不过有时因为很多原因都将它们隐藏在记忆深处了,无论那是好的还是坏的,是悲伤的还是喜乐的。”木青仿佛在自言自语,但楼小师听得出来那是在说给自己听,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既飘忽又美妙。使人一下子联想到无数无数微风中跳动的精灵。
楼小师没有会啊,木青也没有理会,继续说着:“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会回忆起过去的。”
楼小师在木青的声音中逐渐恢复了清醒,他自小与师傅学习用药和医术,一点点迷香可以迷惑住他一时,却不可能迷惑住永远,实际上,在所有进入到群山中的人中,他算是恢复得最快的。
“我们希望所有人都能正视自己的过去,不要忘掉它们,因为没有过去就没有新生。忘掉了就算是忘掉了教训,人不吸取教训又怎么会重生呢?”木青说话时始终没有回头。
“但是你们是借助这个让他们回忆的,”楼小师声音提高了许多,手中举起了一朵红花。那是朵再娇艳不过的花了,但此时拿在他手里却像是证据一般带着无比强大的说服力。
“因为没有人有哪个自觉,所以我们会让有缘进来的人品尝一下做梦的滋味。他们做的梦是真实的,是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个梦有好、有还,但是真实,所以与众不同,所以能带来力量。”木青语调平缓,丝毫不理会楼小师的质问,那朵花他更是看都不看,只不过他不看也知道楼小师拿的是什么,要说的是什么。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楼小师问。
“行走江湖的人还会问别人这个问题吗?”木青语中带笑,仿佛在嘲笑楼小师的幼稚。“我们是什么人,会让你知道的,但是如果由你问出,就显得被动和不被尊重了。”
“本来也不指望能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而我们一直是被动的。恨只恨我们莫名其妙掉入了这个网罗。”楼小师的声音在群山中回响,他的语调不同于大哥霍少洵的沉稳和温柔,也不同于三哥广清寒的宏亮与圆润,而是高亢而豪气,此时在这群山中反反复复的响起,仿佛又多了一层真实感。
“这个不是网罗,你们也不是想进就可以进的。你们是接受到了这群山的召唤而来,而非误打误撞进来的。朋友,既然来了,就放松下来吧。就像你的朋友,师弟、师妹们一样,让自己放松和自由一些不好吗?”
“他们在哪儿?”木青此话不出还好,一讲出来,楼小师警惕性又提高了几分。
他本就猜到了游楚天和池烟落会在这里,而马镶丹早已被迷惑。此时仍还由那两只古董级的老人抬着,眼神儿半闭半张,不知刚刚自己是否也这样,他仔细的观察着群山,自己刚刚一直在走着,竟然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该说这里的奇怪还是恐怖?
“他们很好。你放心,就像你一样好。如果你肯再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安抚感觉会更好。”木青不正面回答楼小师的问题,而是脚步没停,嘴也没停。
“不,我不相信你。除非我看到他们。”他不相信游楚天和池烟落两个会像马镶丹一样沉迷于过去的美梦中不能自拔,更何况,他更想不通的是,马镶丹这个明明作恶多端的坏人,竟然可以在审视过去时只想到那些美好的事物,而不是自己的种种罪行。
不,不对,真正的回忆不该是这样的,这不公平,非常不公平。
弯弯曲曲的小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木青仍是那不急不缓的脚步,他脚不粘尘,像是在地上飘,但裙角衣袂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不知是刻意的还是不经意间。他都像是在故意弄出声响一般。后面的马镶丹仍在梦呓,那只老旧的抬椅,也在半空中发出了“支呀支呀”的声音,几道声音结合在一起像是在演奏一首古老而神秘的曲子,令楼小师总是摆脱不掉梦中的那片花海。
他本是个随和开朗的人,精明有余,但耐心不足。此刻他纵是想破了脑袋也思忖不到任何可以使自己安心的计策,更何况还有游楚天和池烟落下落不明,他本就担心他们两个,听了木青的话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在心中暗骂两个不争气的师弟师妹,怎么可以那么容易就上当受骗?
似乎他只有以这个批评别人的方式才可以让自己的心情更平复一些,因为梦中那个花的海洋和群山重叠的影像总是不断的袭上心头来。
那到底是哪里,实际上,他自打很久以后就没有弄明白。师傅没有告诉他,不知是希望他不要再去回忆过去的事,还是有着什么秘密。总之,那之后的十几年,他都没有再受它们的影响。
而现如今,居然在这里再想起那个久已忘却的过去,那是他的小时候吗?还是莫须有的存在?
他想不出,头痛欲裂。
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木青的脚步听了下来。他却脚下一个踉跄,似乎走了半辈子那么久的路终于有了尽头,前面的路豁然开阔,后面马镶丹的声音也似乎听了,他挣开了眼睛,可仍分辨不出是清醒还是迷醉。
楼小师看着前面不远处,有着稀疏的人在走动,他们行色匆匆,仿佛都在赶去做同样一件事。看他们的表情就好象看不到楼小师。
再找木青,已经不见了。
[卷二:第十章 寻声得见的比武(一)]
“既来之,则安之。”背后的响起的是马镶丹的声音。
楼小师诧异,“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说完自己又深觉自己愚蠢,显然并不多时。
可转念又一想,这老东西自打进了群山,就没清醒过。刚刚又一路被抬着,现在忽然从背后发出了声音,也着实令人怀疑。
“别先不要问我怎么醒的,我的话你有没有听到呢?”马镶丹的腔调似乎有些变了,他已经可以站起来说话了。看上去没有了早先的拘谨和畏缩。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变革,一切都已淡薄的感觉。
或许能做的事,也只有他那一句“既来之、则安之”可以说得过去了吧。
寻声前去,前面的人三五成群的走进了一个山缝里,这里远远的,在他们刚才的位置看似乎只是一道狭小的、细细的缝隙。但走进一看,却别有洞天。
外面看不到几个人,可里面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场面在外面根本听不到,也感受不到。
这地方的确很邪门儿,楼小师不禁心中暗叹了口气。此时的他不似一开始的感觉了,初来时只觉得一切都怪异,后来又是深感凶多吉少,现在或许一切都随缘就好,只当一切都是一场梦。
或许也真的只是一场梦。
“楼公子。”马镶丹在后面拍了拍他,另一只手压得很低,用手指暗暗指了一个地方。
楼小师无声的和他一起躲了过去,那里是个死角,别人是望不到的,躲避在那里却可以看到很多地方。只可惜看不到场中罢了。
这地方,对那些看热闹的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目的可能只是那场中不知在干些什么的人或是其他。而楼小师和马镶丹并没有看场中,却在看着周围的人群。
“他们可真过奇怪的。”楼小师不禁发出了感叹。
“你小点儿声音。”马镶丹说。
“想不到你死去活来一番还是那么畏畏缩缩。”亏了自己刚才还觉得他变了,原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话真的是有道理的。
“你看看那里。”马镶丹不理会他的讽刺,又指了个地方。
楼小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中不禁一阵狂喜,那里站着的竟是池烟落,而他身边的,竟是他多日未见的沈京华。
虽然隔的很远,她们所穿的衣服也和这里站着的千千万万的姑娘一样,可楼小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们。
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个师妹的确长大了,几日未见,再妆扮上这里的服装和头饰,尽管朴素,但大方得体,也很美丽。另一边的沈京华更是像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脱俗。两人站在一起,仿佛仙子下凡一般。
她们所梳的头发和这里的人不太一样,仅从这一点还是可以看出些许不同的,周围那些重重叠叠的人就当她们是这里的没两样,她们似乎和那些人看向同一角度,眼神儿专注的望着场中。像是和人群一样被场中的事物所吸引住了。
尽管如此大的不同,楼小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们,自然马镶丹比他还要先注意到这一点。只不过,她的眼神儿首先专注的望着的是沈京华,自望见了,便很难再移开了。
想必这沈京华一离开他们,自己也被这群山迷住了,再也出不去了。而她和池烟落既然能在这里千万人群中碰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的。如果真的有人在操纵着这一切,那他究竟是谁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到底在看些什么?”楼小师终于开始对场中的一切好奇起来。其他的多想也无益,还是先看眼前比较实际,反正出也出不去。
“比武。”马镶丹说,眼神儿还是没变,始终随着那道飘逸的人影移动着。
“你怎么知道?”楼小师奇怪,但鉴于前两次的指点,他虽嘴上不会承认,心中却已开始重视马镶丹所说的话了。
“你看那两边。”由于位置太高,马镶丹不便去指,怕被人注意到异样,所以他用一双小眼睛瞟着。
那是位于山的两边的山顶上,看上去和普通的山顶没有关系,但是两边却一模一样,一定是被人特意修改过的。
凿山,开山,这听起来似乎很玄。可显然这里的确已经开始颠覆着他们之前所有的认知了。
“你是说,有两个要在这两个地方比武?”高手对决,必定先占取有利地形,这两个地方,显然就是比武之人呆会儿要站的地方,看样子轻功相当不错的人。
“不错。”马镶丹说。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楼小师问道。
“我本来就是个智将。”马镶丹面带红光,语带自信。
“可惜你是在给恶人出谋划策。”楼小师不屑。“然后呢?你还看出什么来了?”
“那两个人,还没有出现。”马镶丹接着说。
“废话,这我也看出来了。”两边根本没有站人。“他们显然在底下,难道是在下赌注?”
“不一定,可也不简单。”马镶丹说。
楼小师看了马镶丹半晌,忽然站起身说:“我要过去看一看。”
“回来!”马镶丹及时拉住了他,他的力道并不重,声音也很低,但还是将楼小师留住了。
“我只是上前去看一看。”楼小师似乎在商量着,这种非常时期,还是身边有个人比较好办事。
“不用,池姑娘和沈姑娘也在那边,她们一定看的到下面的情形。她们两个看上去不错,应该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我们就且在这里休息一下可好?”马镶丹说。
“休息?这个时候或许是逃出去的有利时机也说不定。”楼小师说。
“你还未找到他们,怎么可能出去?”马镶丹相信楼小师不会是放下师弟师妹自己逃出去那种人。“游公子你还没有见到了。”
“我当然不会放他们在这里,可能现在这个时候,我必须想想办法,而不是只坐这里等。”他才不会像池烟落那丫头一样,没事人儿一样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偶尔还伸长了脖子,看什么看的。
“或许有办法也说不定,你等一等,等一会儿比武完了,人也散了,我们可以趁乱过去找他。”马镶丹说。
“……嗯,好吧。”看那小子旁边也不像是有人在监视一样。
他忽然想起了木青,似乎一抬到这里,就故意消失不见了似的。而马镶丹偏偏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而且说出的话还不是一般的有道理,这里边到底有多少蹊跷?还有,那令人可以“做梦”的香气也似乎并不是简单嗅一嗅就可以起作用的,木青的存在和那迷香到底有什么联系?
这一切都令楼小师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想到头疼,也是没有办法的。”楼小师自言自语,忽然,见前面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似不刚刚更兴奋了。
他尽可能的和那些人靠得近一些,想偷听到只言片语,但仍是无功而返,那些人说的话他们根本听不懂。
“马镶丹,你在大漠生活过,听得懂他们的话吗?”楼小师小声问道。
“我在大漠和京城各生活过15年,从京城到大漠的千里万里,中途有无数个城镇,那里每个地方的语言我都可以说,更听得懂。但这语言我实在听不懂,甚至一点儿头绪都没有。”马镶丹说。
“唉,算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坐这里看一看吧。楼小师心道。
他话音刚落,忽然两道人影霎时蹿上了两边的高台。
“怎么会……”楼小师这一惊非同小可。
站在左边高台上的,赫然竟是游楚天。
[卷二:第十一章 寻声得见的比武(二)]
再看看山的另一端,竟是个身材出众的女子。
看轻功就已不弱,游楚天也不见得是她的对手。更何况,看那女子自信满满的样子和姿态,尽管看不出表情,却也猜得到她志在必得了。只是不清楚,这个地方让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和一个女子比武究竟又何用意?
站定后,那女子调吸闭目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有的是对着对面她连样子都看不清楚的游楚天说的,有些又四处转着头说,定是对着四周围关注着他们两个的男男女女说的。
他们的语言楼小师听不懂,但那口气倒也听不出什么恶意。如果说这令他奇怪的,那接下来,更令他惊讶的紧随着发生了——游楚天也说了几句话,显然是既听得懂又会说这里的话。
这究竟怎么回事?楼小师不但摸不着头脑,而且心中还升起了一丝不知是愤怒是悲伤的情绪。他已经不了解自己的这个师弟了,不仅他,甚至连站在一旁有些兴高采烈的池烟落也不了解了。仅仅是行走江湖一月有余,就能将人打磨成如此状况吗?
是啊,有些人,或者说朋友、亲人,当然也可以是任何称呼的人。他们总能在和你分别几年后给你一个全新的表现,让你觉得甚至必须要重新开始认识他们才可以。
之前他并没有猜想过,而如今他开始表示怀疑了,或许,游楚天和池烟落都是这种人。
想想究竟一别几年了?
之前在客栈里的短暂相逢,远远的观察,都已使楼小师猜不透这几年前一生不吭的下山的师弟究竟有了怎样的变化。
整个暮塞堂的人,一贯的相亲相爱,尽管时常有争吵和分歧,但毕竟早已修炼成了血浓于水的亲情了。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眼见着几年不见,又忽然从自己眼前被不知名的人带走的游楚天,楼小师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感慨。
比武?
楼小师讨厌这个字眼,他一直认为,真正的功夫是要在实战中取得的,这样的比武,如若是单纯的比试倒还好,可如今,已有不少人自动自发的围成了几个小圈子打赌。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