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拆数十招后，晴天堂六人劣势愈甚，忽然其中一人长啸一声，六人一齐放开对手向后跃退。这一来倒颇出群豪意外，向风喝道：“晴天堂认输了吗？”那六人中为首地道：“晴天堂人只会战死，不会认输。”语气十分冷酷平静，说话间六人也摆出一个阵型，竟和六雄阵形颇有几分相似。看六人步法娴熟配合默契，定是平素久经训练。六雄既无阵形优势，这一来场中复又恢复势均力敌局面。

聂不平耳边听林菡轻声问寇三娘道：“为何晴天堂偷得六雄剑阵？”寇三娘面­色­凝重地说道：“那倒未必，武功剑阵到了­精­妙处，自然相通罢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聂不平脑海中忽然忆起《周子全书》中所提“五行”“四时”来。须知这五行本非如何隐秘难懂，寻常江湖术士也能识些皮毛，聂不平也能揣摩得出，此六人施展剑阵时相克相生道理。如今这六人其中总有五人踏了五行方位，第六人虽似摒弃其外处于虚位，实是重中之重，盖因此人不但决定攻守之势，更是由他引导变阵之式，六人才能按其内定节律，相互之间轮番转换，这才让对手无机可乘。

聂不平才看出­精­妙之处，剑阵便要转为林定之主导。林定之恐是才临阵替补，方才聂不平便见他几次踏偏方位，少不了替他担心些。林定之才踏虚位，忽地晴天堂六人齐齐转身，虚晃一招之后，在六雄漫天剑影中穿梭奔走，蓦然变阵，晴天堂这一突然变阵纵是训练有素，此招也是极为冒险。六人中方才长啸之人显是领头的，武功也最为高强，本是正在猛攻行末“土”位，变阵后成了他对林定之，其余各人猛然转为守势。林定之被这突然变阵搅得乱了阵势，又要全力应付那领头人攻势，处虚位之人本是运阵之魂，他若不动，剑阵便无法再行变化。场中形势顿时急转而下，那晴天堂领头之人剑剑紧逼，林定之敌他不过，连接退了十多步，竟被逼出阵来。林定之既落了单，又无剑阵庇护，已毫无还手之力，拼了全力去抵抗，也是十分勉强，恐十多招便要落败。不料数招才过，那边已是风云突变，向风猛然挥剑，正剑五人也是一阵蝴蝶穿花般闪过，连聂不平都尚未看出究竟，晴天堂五人已是人人中剑。向风一剑得手，返身来救林定之，堪堪才替林定之接了一剑，林定之再也支持不住，“啪”声响中应声倒地。

向风和那领头人双剑相击后，均知胜负已分，两人再不出手。那领头人惨然道：“我错了，原本应知无论剑阵如何变化，向大侠始终是剑阵之魂。”向风道：“阁下能认定阵眼，又冒险变阵。非智勇双全之人不可。”那领头人苦笑道：“若是智勇双全，便不会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曾料想武林正派，也拿自己兄弟做诱饵！”此话却是实情，须知若非此人看穿林定之武功最弱，却又在轮转剑阵中所处枢要，断不会冒险去追杀他。只是晴天堂领头之人不曾料到，此人功夫最强，向风正是要引他离开，场中实力才能占优，而后才能一举歼灭剩余五人。用最弱之人引开对方最强之人，好­精­妙的调虎离山之计！向风诸人预先筹谋时，确是拼了兄弟­性­命，去做诱饵，此时被对方道破，自是心知肚明，嘴上却不多辩，笑笑道：“你们输了，下去罢。”那边林定之还顾不及爬起身，已嚷道：“向师兄，罗师兄本是他杀的，别放过！”向风摇手，仍示意那人离开。那领头人冷笑道：“向大侠真乃宽宏大量，不过忘了在下说过，晴天堂人只会战死，不会认输。”反手处剑光闪动，手中长剑已没入胸间。四下里惊得低呼阵阵，那地上五人也已纷纷举剑自刎。群豪顿时悚然，这第一场虽胜了，心中却总有些不是滋味。晴天堂早有人来清理尸体，其余诸人却面无表情，仿佛此事毫不相­干­。

场地才收拾­干­净，言七和聂不平已等不及，双双跳入场中。聂不平虽知言七功夫比自己高出甚多，临到头来那肯束手就擒，言七自有高手风范，凝神专注应战，丝毫也不小觑聂不平。聂不平运起玄元真气和周子心法，招式忽而凝重忽而轻灵，言七一时也捉摸不定。而言七出手时，已近乎无迹可寻，平平常常一招使出，不待变老又转去其余方位，端是异常灵活自如，好在聂不平玄元真气纯厚，言七才不敢冒然进攻。一时双方竟不相上下，转眼间便拆了上百招。

聂不平出道后也同不少人交过手，其中除去和言老三比试那次，混战居多，如今和言七这等高手专注比试，感觉自是不同。言七功力过于高深，聂不平求胜之心反而淡了，对方出手换招既快，逼迫得聂不平根本无暇顾及其余，心无旁骛之下反倒应了禅宗“默默忘言，昭昭现前”要旨。那禅宗本门修行根本乃是“默默功夫，心田自锄”，聂不平自懂事起便在仙人谷修炼，与世隔绝。每日和师兄弟们一起，通过数个时辰无言静坐，无思无欲，进入一种离言绝相，万法皆空之境界。数年修炼下来，虽不能触及“直歇得空空无相，湛湛绝缘，普与法界虚空合，个时是你本身”等成佛境界。却也能达到物我俱忘，真空静寂的空幻层次。聂不平此时运起玄元真气，专注对战之下，场外周遭之人和景致俱已不见，言七周身上下一举一动，甚至毫发气息波动，却俱感受得清楚异常。正因此，才能在言七突变奇招时料敌先机，堪堪避开。而同时，聂不平在对方强大攻势之下，寻常招数已难奏效，唯有凭周子心法周旋。

言七有心要挫群豪锐气，暗里凝神聚气，面上神情却故作轻松。那知数十招下来，内心暗暗吃惊，心中寻思道：“这少年功力显是禅宗一路，却不尽然。虽火候不足却已俨然大家风骨。如此下去，不需五六载，天下恐已难觅对手。”念及此处，言七眼中不由露出一丝恶毒。聂不平施展开《周子全书》的心法，早已心无旁鹜，那里顾得了对方是何居心。一个是心存杂念，另一个专心致志，功力相差虽是悬殊，反倒又支撑了数十招。言七不愧经验老到，数十招后逐渐探出聂不平乃是凭借一股纯厚真气和心法保于不败，进攻之势却并不甚凌厉。言七心念一转，将手脚放慢了些，聂不平求胜之心本淡，处于防守之势，浑身­精­气神自然而然随了对方行为而变。如今言七攻击节奏渐慢，聂不平手脚自然也虽之变缓。聂不平手脚一慢，言七便觉察出来，便将手脚转为更慢，而聂不平竟似着了魔似地随着他的节奏而变。言七这一计和苏间离所熟习的“分神术”颇有几分相似，不过苏间离尚需口头话语为辅，而言七单凭己方动作已可奏效。

这一来围观诸人看得一头雾水，只见场中两人手脚越来越缓慢，竟似水中摸鱼抓虾般。向风和寇三娘等武功高强些，已看出些端倪。向风忍不住轻咳数声，希冀借此提醒聂不平，那料聂不平施展开周子心法和玄元真气，莫不是要“空空无相”，又怎能轻易被场外几声轻咳唤得醒？言七手脚更慢，不经意间左胸露出一块破绽。聂不平纵是再无求胜之心，习武之人本能反应却让他不容丧失如此良机。只见他右掌挥出，已正正印在言七左胸，言七受此一击不由一怔，登时面上转为灰白。聂不平不曾料想居然侥幸胜了一招，少年心­性­由不得要欣喜一下。那言七所盼却是他这心神动摇一瞬，电光火石间右掌也疾推，蓄足力气重重拍在聂不平左肋间。聂不平浑然不觉受了言七引诱，自己出手已是十分缓慢，只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地能出手如此神速！肋间最脆弱之地受了一击，感觉如醉酒般头脑发晕。这言七终是老­奸­巨滑，出手时用了巧劲，猛一发力即收回，聂不平五脏六腑被他重创一下，身躯却只是轻轻一晃。场外看来双方都是轻轻地将对方拍了一掌，聂不平拍出去那掌本是言七施诈，言七早将内劲运到那处受力，而聂不平所受这掌，带来创伤却要重数倍！聂不平受了重击，非但场外之人看不出，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两人各退一步，聂不平提气再攻时，胸间宛如刀割般剧痛，既是对方无法提气，言七焉能错过这大好机会，再一掌又拍在聂不平右肋间。言七这一掌使的仍是巧劲，聂不平受了掌击后身形仍能不倒，整个五脏六腑却翻江倒海般，痛得双手都无法提起。言七面上一紧，再踏前一步双手运了十足气力，便要将聂不平毙于掌下。寇三娘此时再不容多想，冲上前将聂不平硬生生拉开，堪堪避开言七双掌，那双掌击在地上激起尘土飞扬。言七恰如野兽，眼见到手猎物被人抢走，狰狞地说道：“莫非禅宗要以少胜多？”寇三娘冷冷地道：“这场我们输了，你却不配和我交手。”言七狠狠地盯了聂不平一眼，悻悻而下。

待寇三娘和晴天堂主落下场时，已近晌午。双方均是武林头面人物，双方胜败又全在乎这一场比试结果，自是竭尽全力。聂不平受了内伤，仍坚持要在一旁观战，林菡等人拗不过他，只好扶他一旁坐好，劝他勿忘了调息疗伤。寇三娘施展全是禅宗招式，出手时已到随心所欲之境界。轻盈快捷绝伦自不必讲，那玄元真气忽而迸发如九天迅雷，忽而消失得渺然无踪。真气迸发时那衣袖带袂便忽而激­射­而出，待真气收敛时复又转为迎风轻飘，倒颇有一番韵味。聂不平虽是初见寇三娘动手，以前见师傅演练本门功夫多了，此刻看来并不陌生，只是觉得同样招式被寇三娘施出来，比师傅又高明不少。聂不平修习《周子全书》前每每运起玄元真气约需三个呼吸间，而搏斗之时要自始自终将真气运转起来方可，这一来便十分耗费­精­力。待修了《周子全书》后，聂不平手脚灵便，真气运转自是更上一层楼，也能在轻灵和凝重间自由转换，却总有轻微停顿，身法也有滞碍，但寻常高手仍是觉察不出，纵是觉察出来，也断无法抓得住他那轻微停顿片刻之机得手。聂不平如今见寇三娘行云流水般施招，招招间无懈可击，才真是大开眼界。再看晴天堂主双手双足也是蝴蝶穿花般，非但姿态优美，那身影也忽快忽慢，颇有节奏，慢时显得十分曼妙，快时一气抢攻让人应接不暇。若说言七招式变化自如，聂不平是否来得及变招相应不论，毕竟尚看得清楚十之###。若是到晴天堂主起手时，聂不平只有暗自心惊了，纵是十招中勉强看清楚一招破绽，却内心还要怀疑，是否这一招乃是对方圈套。而若论起聂不平在轻灵和凝重间转换所需停顿，晴天堂主抢攻三招都绰绰有余了。

转眼间两人斗了盏茶功夫，旁人却数不清已是多少招了。两人功力丰厚和经验老道，总不待招数使老早便换了新招，乍看起来却是两人对舞般。场中二人又对拆了上百招，聂不平忽然发觉寇三娘所使招数竟从未见过，转头向林菡看去，见她也是面露疑惑神­色­。寻思难道寇三娘想借旁门招数出奇制胜，回头再看场中，晴天堂主不知何时也转了招式，所施展功夫竟和寇三娘多有相似，两人你来我往，熟捻得如同门练功般。两人所施展新招式身手仍是十分轻灵，但那攻击威力却差了许多，聂不平渐渐看出端倪，这些招式­精­妙程度远不及两人方才所使，难道是大巧成拙，越是高深功夫反而看起来平平？才纳闷间，寇三娘已冷哼一声道：“你让我找得好苦！”这一句莫名其妙，在场诸人听得清清楚楚却一头雾水。晴天堂主闻听此话，却不由得身子轻轻一颤，这一微颤实是转眼即逝，那场中形势已风云突变。寇三娘然暴喝一声，恰如旱地惊雷，衣袂激­射­而出，那双袖鼓起，竟有隐隐风雷声，一股无与匹敌强劲内力罩向晴天堂主。聂不平等人离她足有丈余远，面上也被余风拂得阵阵生痛。聂不平知晓寇三娘这招却是正宗禅门，乃是“雪绵掌”中最具威力一招“六月飞雪”，此招乃是“雪绵掌”乃至禅宗功夫中最有声威一招。但若非功夫雄厚如寇三娘者，常人施展得不当反倒要伤及自身。聂不平在仙人谷数年，天童子不过演示过一次而已。这招乃是昔日禅宗临济先祖宝云当日在少林论法谈武，与少林六大长老参详七日有感所得。那临济宗风，本尚机锋峻烈，以单刀直入手段，­棒­喝齐施，如铁锤击石，五雷轰顶，使学人翻然醒悟，顿见真心。宝运揉合了少林绝技“狮子吼”，这才有了这招至柔至刚“六月飞雪”。

在场诸人被寇三娘暴喝声震得耳膜生痛，心神猛跳，有些功夫差些竟然晕倒在地！再看场中，那晴天堂主双掌自两侧划起，发力向那强劲内力顶去，堪堪来得及护住心胸，身子不由得疾退七八步，这才勉力定住身形。寇三娘不再追赶，顿了两三个呼吸，才调定气息，轻声说道：“你已输了。”语气中却颇有掩不住疲态，足见此招“六月飞雪”何等耗费­精­力。那晴天堂主默然而立，浑身上下看不出任何端倪，连那面纱也不曾凌乱。一阵轻风吹过，晴天堂主面纱和衣袖却化作丝丝缕缕，纷纷随风飘散。众人惊叹不已，这“六月飞雪”威力果然非常人所能想像。面纱飘散后，聂不平等人这才初见晴天堂主面容，只见她人虽已近中年，却皮肤白皙，面上虽无甚表情，容貌却艳丽得让人怦然心动。那破碎衣袖露出手臂更是赛若新雪，白得让人不可逼视，聂不平才依稀见到她手臂上仿佛绣着什么，晴天堂主已将手臂拢起来，早有手下拿了轻纱披肩与她遮掩。

梁玫在聂不平背后忽然低声惊呼，聂不平连忙回首，向风早关切地扶住她道：“你不要紧罢？”梁玫面­色­苍白，见众人俱在看她，不由难为情地摇摇头，向风关切地问道：“想是方才三娘功力深厚，禁受不起罢？”

那边晴天堂主面­色­已恢复如常，冷笑道：“寇掌门果然手段了得。”不讲对方武功高强，却是埋怨对方引自己分神，颇有些胜之不武。聂不平等武功稍强些，俱看得出方才寇三娘那句：“你让我找得好苦。”确是扰乱了晴天堂主心神，只是究竟为何却不可知。寇三娘淡然一笑道：“堂主手下上一场也是足智多谋，彼此彼此。”晴天堂主玉指一引，说道：“无论如何，晴天堂今日总是输了，断不会赖账，寇掌门请上座。”群豪内心这才松一口气。

各人落座后，晴天堂主喘一口气，吩咐道：“言十三，你去请了两位姑娘上来。言七，去佛堂起了密钥罢。”神­色­显得无比寂寥。言十三和言七恭然领命，各自带人下去了。晴天堂主强打­精­神，才要张口，不由轻咳一声，“噗”一口鲜血，喷得肩上轻纱斑斑点点，却是毕竟禁受不住那威力无比“六月飞雪”。寇三娘连忙起身，要帮她推宫活血，遇见晴天堂主眼神相拒，却不由止住。众人齐齐看她艰难地举手换过轻纱，一幅楚楚可怜模样，早已忘记她方才冷酷无情，挥手间便要取林菡­性­命。

寇三娘战败晴天堂，这才顾得查看聂不平伤势。只见聂不平此时已是面如金纸，和方才受言七重创时面­色­潮红却有不同。寇三娘把了聂不平脉搏，面­色­不由凝重起来。聂不平勉力笑一下，想宽慰她，却连讲一句话力气都提不上来。寇三娘示意向风近前，低声道：“聂不平中了言七‘五志散’，我要替他运功疗伤。”向风问道：“这‘五志散’是何等厉害功夫？ 三娘才全力御敌，这里又是强敌环伺，若是疗伤分神，恐敌人趁机作乱。”寇三娘坚决地道：“喜、怒、忧、思、悲、恐、惊称‘七情’。其中怒、喜、思、忧、恐为五志，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中了这‘五志散’，不但先伤内脏，且能引发情绪失常，借此再进一步伤及五脏。如此因循，无脏及神智最终紊乱。若不及时疗伤定神，只怕聂不平走不出这晴天堂！”话已止 此，向风也不敢再劝。

寇三娘凝神推气，幸亏和聂不平师出同门，二人功夫虽有高下之分，运气法门却无二致。兼之聂不平修习《周子全书》略有小成，盏茶功夫已将伤势控制住，终于可开口勉力道：“三娘，御敌在先，休要为了我耽误大家。”寇三娘内力实已耗去大半，见已稳住他伤势，便不再坚持，其余都等出了晴天堂再作打算。

青红令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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