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重逢

不知过了多久，待苏间离慢慢张开眼来。落入眼中却是破旧不堪屋顶，有些草已自发黑墙角垂下来，日头自门缝中透入，照着那些草轻晃着。苏间离抬身环顾四周，室内甚是狭小简洁，仅见一床一几一凳。“蓝铃？你在哪里？”苏间离嘶声喊道，沙哑声音在空屋中回荡，苏间离侧耳去听，四下里一片寂静，无人回应。苏间离暗自运气，只觉软绵绵提不起力气，丹田里空洞洞，经过数年磨练内功，此刻居然消失全无！苏间离心中一惊，暗自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凝神屏气再试，浑身依然提不起丝毫内力。饶是苏间离饱经磨难，此时面上再掩不住心中惊慌。想是那毒药虽暂未致命，却先损了内功！苏间离心如刀割，这岂非比死还要糟糕！

武功既失，苏间离不由得满腔悲愤！慢慢挪动身子下床，才在地面站起时，头脑一阵晕眩，险些又跌倒，胸间剧烈地跳着，胸口却似被塞着棉絮透不过气来。苏间离斜倚床沿喘了好大阵气，终可跌跌撞撞向门边挪过去。木门“呀”地涩声推开，夕阳扑面而来，虽不甚强却让他又是一阵眩晕！苏间离紧紧攀住门框，这才不致跌倒。环顾四周，这是间小小寺庙，庭院不过丈许宽阔，一棵古柏森然矗立，土墙顶上也已生满青苔，看来年头颇久，但四下里收拾得颇为洁净，苏间离处在左厢房，右厢房和正殿在光影下分外发暗。

微风过处，隐隐飘来一阵香味，沁人心脾，似是十分罕有的绝顶檀香。苏间离顿时­精­神一振，想不到这小寺庙竟有如此非同寻常香火。苏间离拾阶而上，正殿空无一人，那檀香自一个小小香炉散出来，正殿仅一香炉一木鱼一蒲团，除此而外再无他物，休说佛像，素白四壁上连一个头像也不见。苏间离才走了这十多步，此刻已是气喘吁吁，顺势在蒲团上落坐，大口大口喘息良久，才调过气来。天­色­慢慢转暗，飒飒夜风吹得苏间离身上阵阵发寒，除了粗重呼吸，四下里便只有这风声作伴。这究竟是何处？蓝铃又究竟如何？自己昏迷了多久？自身功夫究竟还能恢复多少？苏间离头脑中一片混乱。自云城磨练之后，苏间离便以为心志永如磐石般坚定，事事更是果敢十分，以为这世间再无何事可将自己动摇，能让自己乱了方寸。那料到甫一发觉自己武功尽失，苏间离顿时毫无主意，心中陡然重温到幼时茫然无助之感觉，这孤庙便如幼时深夜里躲起来，等待天亮之山洞！

苏间离拿起木槌，轻轻敲一下木鱼。“嗒”地一声却是闷响，苏间离大力些再敲，声音大了些，却仍是闷响，断无寻常“笃笃”脆响。苏间离心中起疑，欲扳起木鱼看个究竟，那料木鱼在手中一滑，居然不曾拿起。苏间离又试，才发觉那木鱼生了根似无法摇撼。苏间离俯下身细看，原来那木鱼竟是实心黄玉，­色­泽晶莹，虽面上颇有些坑坑洼洼，下底却是和地面石板浑然一体，再看那香炉俱是一样和地面石板本属一体。这庙貌似平常，这石头木鱼和香炉可算稀罕之物了，不知平素于此修炼之人，又是何方神圣。听得背后庙门声响，苏间离悚然回身，只见一名粗衣农­妇­提了食篮入来，她见苏间离醒来，面上也露出欣喜神­色­。苏间离急不可待一番询问，可惜农­妇­口中“啊，啊”连声，却是既聋又哑，既听不见也无法作答，急得苏间离只是生闷气，却无计可施。

用罢餐，苏间离­精­神好些，勉强起身扶墙向庙门走去，摇摇晃晃拉开院门，猛地一阵劲风迎面扑来，四周察看一番，这寺庙竟是在半山腰！暮­色­中但见眼前羊肠小道颇为陡峭，若功夫未失自是无妨，此刻要下山却只能是滚下去。苏间离默默向山下望了片刻，心中稍觉安慰，原来山下便是刘庄，如此看来昏迷后并未远离。转身再看寺庙，神­色­不由凝重起来，忆起这间寺庙早已废弃多年，幼时听闻这寺庙常常闹鬼。正念及此处，庙门被山风吹得“哐”声碰上，苏间离心中不由一紧，忽而心中自嘲道：“自己多年磨练，处变不惊的本领去了何处？如今胆子变得如此小？”

自此苏间离便滞留在破庙中，除去农­妇­定时送些吃食和换洗衣衫，又向那炉中不时添香，除此外连人影也不多半个。日头里，苏间离便枯坐崖边，俯视着刘庄，看蚂蚁般大小人们营营碌碌地来去，看股股炊烟时升时熄。渐渐地，心中急燥慢慢去了，又似麻木，除过心中偶而牵挂蓝铃外，江湖纷争和生死搏杀在心中日益淡薄。眨眼间已过了十多日，苏间离身子已毫无异样，只是依旧提不起丝毫真气。初始苏间离时时暗中运气，希冀能恢复些内功，后来也彻底灰心了。只待气力再恢复些便下山去寻找蓝铃。

这日清晨，苏间离尚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得“笃笃”敲击声隐隐和着诵经声。定神细听片刻后心中猛地一跳，多年出生入死练就警觉之心，少不得让他翻身而起！原来那“笃笃”敲击声是自那实心黄玉木鱼发出，而那隐约诵经声虽十分柔和悦耳，听来异常清晰，诵经之人宛若近如耳边一样。苏间离功夫虽失，却明白若无臻于化境内功修为，断无法达到如此境界，自己当日武功也绝难望其项背。这荒山野庙里如何来了这等绝世高手？

苏间离出得门来，只见一名僧人背影，正坐在大殿。近前看时，那僧人身着一袭千衲百补淡黄迦裟，生得­干­枯瘦小，一张老脸黝黑得如风­干­橘皮。老僧此刻眯了双目专心诵经，浑然不理苏间离已到近前。苏间离再看那黄玉木鱼，心中更是一惊，原来那老僧手指弹出时距那木鱼尚有半尺之遥，这“笃笃”脆声居然源自老僧凌空弹出真气和那木鱼击撞之下，这岂非比用实物敲击木鱼更难了数倍！苏间离心中反复思索，实是无法想起世间有何人，能有如此惊人神功。

老僧对苏间离似是浑然不觉，依旧不急不徐地自行诵经。苏间离缓缓在他身旁席地而坐，只听那老僧轻声吟诵道：“空­性­无形，因­色­显发。如室罗城，去河遥处，诸刹利种，及婆罗门，毗舍，首陀，兼颇罗堕，旃陀罗等，新立安居，凿井求水。出土一尺，于中则有一尺虚空。如是乃至出土一丈，中间还得一丈虚空。虚空浅深，随出多少，此空为当因土所出，因凿所有，无因自生。阿难。若复此空，无因自生，未凿土前，何不无碍，唯见大地回无通达。若因土出，则土出时，应见空入。若土先出无空入者，云何虚空因土而出。若无出入，则应空土元无异因。无异则同，则土出时，空何不出。若因凿出，则凿出空，应非出土。不因凿出，凿自出土，云何见空。汝更审谛，谛审谛观，凿从人手，随方运转，土因地移，如是虚空，因何所出。凿空虚实，不相为用，非和非合，不应虚空，无从自出。若此虚空，­性­圆周遍，本不动摇。当知现前地水火风，均名五大。­性­真圆融，皆如来藏，本无生灭。阿难。汝心昏迷，不悟四大元如来藏。当观虚空，为出为入，为非出入。汝全不知如来藏中，­性­觉真空，­性­空真觉，清净本然，周遍法界。随众生心，应所知量。阿难。如一井空，空生一井。十方虚空，亦复如是。圆满十方，宁有方所，循业发现。世间无知，惑为因缘及自然­性­。皆是识心，分别计度，但有言说，都无实义。”

老僧诵及此处住了口，张开双目含笑对苏间离道：“施主来了。”苏间离向来鬼神不敬，对寺庙等地更是从不涉足，今日先是被老僧凌空弹指神功所震慑，后又被他悦耳诵经声打动，虽因佛缘浅薄听不明那经文确切意思，待老僧忽然住口时，心底却着实生出一种莫名惆怅。点点头道：“在下一直便在此处。”老僧一笑，银眉轻挑道：“施主修为果然不浅。”苏间离见他神­色­认真，不似嘲弄自己，便应道：“高僧见笑了，在下自生下到大，从不曾拜过神诵过经。四方菩萨也认不全，如何谈得上修为不浅？”老僧也不接他话头，笑着拈指道：“不知施主可有空听老衲啰嗦？”苏间离道：“在下如今一无是处，唯一不缺便是光­阴­。连日里闷在这里，今日有幸聆听高僧教诲，实是欣喜都来不及。”

老僧微微一笑，正­色­开口道：“昔日一人骑驴过桥，小桥年久失修，桥板稀疏腐朽，驴又大又笨重。驴足才上桥那桥板居然被踩段，一下失足跌了下去。那人眼疾手快，及时跳下驴身，站在小桥上，思索片刻，忽然间吟了几句诗，大笑而去。”苏间离寻思，若是自己走在这条桥上，哪怕驴的四蹄全被人砍断了，凭自己功夫也是跌不下去的。转而念及，那“功夫”只能是昔日境况了，如今自己只怕一样要跌下去。胡思乱想间，听老僧接着道：“那人诵道‘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自此出门，全凭脚力。施主可知何解？”苏间离低头思索片刻道：“想是那人由此一跌，明白凭自身能力，远比倚靠粗笨驴子更好罢。”老僧微笑道：“老衲早说过施主修为不浅，绝非妄语。”起身道：“老衲今日功课做完了，你我若有缘，明日再谈罢。” 言罢，飘然出殿，剩下苏间离一人呆坐着。苏间离心里复诵道：“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若有所思，却又无法道明究竟所思为何。这四句话却整日在头脑中挥之不去。

次日，苏间离仍是被老和尚诵经声和敲击木鱼声吵醒，起身过去默默坐在老僧身旁，待他诵完经，问了好，这才续了昨日话题道：“在下昨日思索良久，仍是有不明之处。那人过桥时，一时侥幸活了命，便由此认定驴子笨重。殊不知，步行千里，若不是过这般险桥，毕竟驴子要省心不少。”老僧点头道：“施主所言极是。老衲今日再讲一故事、、、”苏间离打了他的话头道：“昨日所讲在下并不甚明，高僧可否先指点一二？”老僧摇头道：“老衲已说‘施主所言极是’那便是了，施主为何如此执着？”苏间离见他如此，纵心里不服，也只能默然。老僧顿一顿便自顾讲道：“昔日一名学僧，对修持十分刻苦，但终无法开悟。看师兄弟相继出师，向师傅禀告道‘在下修炼十年之久，对佛仍是毫无心得。自觉实在不是学禅根器，今日辞行，将要云游四方。’师傅惊讶地道‘为何不曾开悟便要离开？莫非去了他处便可开悟？’学僧道‘吾日日勤学苦练，摒弃杂念认真修习。师傅所诵讲，典籍所收录，莫不了然于胸。如此用功尚不开悟，恐是与佛缘不合。眼见得师兄弟个个开悟，心中疲惫，不若做个行脚苦力僧，心中或许能更踏实些。’师傅回道‘悟，恰似鱼游深海、鸟栖高枝，本是内在本­性­自然流露。别人又如何能传达与你呢？’学僧讶然道‘既是如此修习又有何用？师傅辛苦讲授却又为何？’”老僧讲至此处，起身飘然又去了，依旧丢下苏间离一人满头雾水地呆坐。

第三日天­色­未亮，苏间离便起身来到大殿，摸黑席地在蒲团旁坐下，静心等老和尚的到来。黄玉木鱼触手温润滑腻，黑暗中香炉内点点星火忽明忽灭，苏间离不由得回想起幼时深夜，躲在山洞内看着山下人家透出灯光 ，和这炉内点星火光竟如此相似。“施主今日起身很早。”老僧不知何时到了身后。苏间离恍然自沉思中惊醒，看天­色­已发亮，问道：“不知高僧今日可有什么有趣故事讲来听听？”老和尚在蒲团上落坐，淡淡看了苏间离一眼，问道：“施主心中有事？”苏间离苦笑道：“在下本是将死之人，莫名其妙被人救了，丢在这荒郊野庙，一呆便是半个月。唯一能见面讲话便是大师您了，心中焉能无事？”老僧半眯双眼，徐徐道：“不知身在何处又有何忧？更不堪却是，不知心在何处！”

苏间离闻听此言，心中如被大石撞了一般。“我究竟心在何处？”心中喃喃自问道，额头已是冷汗涔涔。思索片刻，两行清泪不由自双目滑出来。自告别药王入了云城，无论多么艰难困苦，苏间离数年来竟不曾落一滴泪。此时，面对了老和尚寥寥数语，竟再忍不住，眼泪滂沱而下，一发不可收拾。

足有盏茶功夫，苏间离终于尽兴地哭过收了泪，复又自觉无比羞愧，偷眼见老和尚已在蒲团上闭目入静，便悄然起身向殿外走去。才迈开步，老和尚开口挽留道：“施主若是不忙，尽可听老衲再啰唆一段。”苏间离住了脚步，听他讲道：“昔日一名老妪虔诚万分地建庙，供奉一位和尚修行二十余年。某日老妪对送餐美女道‘等下送饭时，你抱住他，试试他修行功力如何。’女子果真如此做了，并试探问他感觉如何。那和尚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道‘恰如三九寒冬天，枯木依寒石。’事后老妪闻听此言，一把火烧了庙，将和尚赶了出去。”老和尚讲罢故事，身子也不见如何动作，在蒲团上滴溜溜转过身来，笑着对呆立殿门口的苏间离招手道：“老衲这段话中之意想必施主已能领悟，请过来坐多会儿罢。”

苏间离复又落坐，恭然应道：“这几日听大师所言，受益匪浅。只是说千道万，在下已是、、、”老和尚打断他的话头道：“施主既说受益非浅，不知可否将心中所思透露一二？”苏间离应道：“前日大师所讲‘骑驴过桥’，乃是借喻人人需凭其自身本­性­，‘驴’不过是一时借助之物，行百里或许有助。人一世，何至万里路远？越是长路，需越发依赖自身本­性­而为，否则看似贪了一时方便，实是在心中重负有加，又用世俗妄想蒙了灵­性­。实乃得不偿失！”老和尚满意地点头，施礼道：“施主纵是仍走不脱‘得失之心’，但悟­性­之高实属上乘。”苏间离连忙还礼道：“大师谬赞了。”停一停，正­色­道：“昨日大师所讲‘愚僧问修行’之典，在下以为，老师傅所言之理乃是‘既然修为乃是鱼潜鸟飞般天然本­性­流露，这修为过程应是除去枷锁，使人直见本心之路。’那愚徒一昧死记硬背，将各种典籍重塞头脑，无异于南辕北辙。”惊异神­色­在老和尚面上一闪而过，只见他双手合什，深深吸一口气，才道：“凭此一语，施主已可登大雅之堂。”苏间离见老僧如此称赞自己，面上却毫无得­色­，道了谢继续讲道：“今日大师所言‘枯木寒石’之典，在下以为，那老妪一怒只为那和尚修行虽久，为佛法之形而变作不通情理、丧失人­性­之徒，此乃顽冥不化之‘空’也。若修行修得如此田地，实是舍本逐末也。”老和尚听到此处，不由击掌叹道：“施主所言已尽其情，老衲无语。想那少林堪称天下佛学渊源，计七百三十八名佛徒日夜苦修，数十年如一日。施主仅凭这三日顿悟，所达造诣已可厕身其首十名，而当之无愧也！”苏间离受此赞誉，心中反倒恐慌不安，原来这老和尚和少林寺有颇深渊源，难怪那一记“凌空指”弹得如此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