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纵是修为深厚，此刻却如孩童见了稀罕之物而喜不自禁，连连称赞。苏间离却神­色­愈发暗淡，老和尚最终止了笑注视他问道：“施主焉何满面愁容？”苏间离扼腕长叹道：“在下不过是‘想得到’罢了。天底下许多道理，‘想得到’本不难的，但‘想得到’却和‘参得透’恐有云泥之分。在下心中块垒难消，只觉世事难料前途未卜。又有何资格谈‘悟’？”

老和尚双手合什，正­色­道：“施主面有忧­色­，不知有何隐情可否见告？看老衲是否能排解一二？”苏间离心中一动，叹道：“在下武功尽失，形如废人。”老和尚伸出枯瘦二指轻轻搭了他脉博，面­色­越发凝重，苏间离一旁察其颜­色­，心中才有丁点希冀忽而转无。果真，老和尚收了手缓缓道：“施主脉象看来，内功根基全无，气力尚不及寻常粗汉。内功修为如深渊蓄水，施主体内如今休说‘水’已丧失殆尽，便是那蓄水深渊已荡然无存。如此一来，若想恢复功力，恐惟有从头来过。”老和尚见苏间离神­色­木然，继而开解道：“身藏绝技固然令人敬仰，没了功夫却不见得、、、”见苏间离面上神­色­悱然，便住了嘴。苏间离盯着老和尚手指道：“纵大师已参透了，却不能感同身受，又如何体味其中苦处。”老和尚点点头，扬起手指四周虚弹数下，也不见如何动静，丈余远近几根木柱发出“噗”声怪响。苏间离竦然看去，碗口粗大柏木柱，竟被他这般凌空点穿！苏间离不由喝彩道：“好一个‘弹指神通’！大师法号是慧因或是慧了？”苏间离所提这两人一个是少林方丈，另一个却是传功主持。少林近年对门下弟子管束空前严厉，故此在江湖上难以见得他们走动。老和尚微微颔首道：“施主果然少年英雄，对我少林了解不可谓不深。慧因慧了修习得也算不错，点穿木柱也尚可。只是、、、”苏间离心思灵巧，早接了话去：“只是点穿几个木柱便是几声，断不能几根柱子发出同一声来。是否？”老和尚点头笑道：“施主果然机敏过人。”苏间离心中却是暗暗吃惊，听老和尚语气，定是在寺中功夫和辈份高过少林方丈。苏间离心念一转道：“江南世家‘金顶候’有绝门功夫，不知和这一指相比如何？”这“金顶候”乃是自己出道以来，耳闻武功天下最强者，故有此一问。老和尚呵呵笑道：“并非老衲托大，想是‘一物降一物’之故。那金顶世家每过二十年，便要来少林切磋功夫，自老衲记事起他们便不曾胜过。这一代传人虽天资聪颖。少林却有七人能胜他，这一指固能胜他，其余一两种功夫也可稍胜少许。”

苏间离心中一凛，少林功夫果然深不可测，目中才流露出景仰神­色­，老和尚已道：“这门功夫施主若有兴趣，老衲可传与你，如何？”苏间离身子一颤，简直喜不自禁！老和尚要将这绝世的武功传与自己？真是苍天有眼！苏间离神­色­落入老和尚眼中，他接着徐徐道：“施主可知这一指已有多少年功力？”却不待苏间离出声，自顾接着道：“八十年苦修。贫僧今年虚度八十八个年头，过去八十载里，每日早晚各需至少一个时辰专修这一指，双手十指也不过练了这一指而已。” 苏间离听得矫舌不下，心中顿时一凉。若等八十年后才有如此修为，不学也罢！老和尚“呵呵”笑道：“施主为何忽喜忽忧？”苏间离顺嘴应道：“等在下练好时命都没了！”老和尚哈哈一笑，大笑声中左手一挥，在右手食指手掌关节处一磕，右手食指居然硬生生跌落来！一股鲜血自断指处喷涌而出。

苏间离心下骇然！这老和尚莫非中了魔，好端端一根手指，且是苦修八十载，独步武林的神指，竟被他这般削了去！苏间离出道以来浴血奋战经历不少，内心恐怖之感却比不上今日所见。此刻眼睁睁看那断指犹在地上跳动不已，内心惊恐万分，竟不能自己！老和尚兀自一旁笑吟吟，苏间离偏生生见他嘴­唇­在动，耳中“轰轰”作响，似是分明听得他在笑，却又听不清楚他的笑声。内心中一片空白，却又似被塞得满满当当，十分难受。刹那间千万念头涌上心头。“生”、“死”、“苦”、“乐”、“喜”、“怒”、“伤”百感交集，老和尚双目紧紧地盯着他，嘴­唇­轻微而急速地蠕动不停，一丝声音若有若无地在厅中飘散。无数影像自苏间离眼前飞转而过。一时恍若回到幼时躲藏山洞，一阵儿又是自山崖上向云城跌落，一阵儿又是在晴天堂里血拼，一阵儿又是蓝铃在洞房里娇笑、、、苏间离浑然忘了身处何处，浑然不觉时光流逝，只是木然地看那一幕幕在心中，在眼前走马灯般晃来换去，面上忽而忧愁忽而喜忽而悲。直到终了，苏间离只觉耳中万响齐鸣，心绪再也承受不了，终于昏倒在地。

苏间离醒过神来正当清晨，发觉仍坐在蒲团上不曾挪动。一缕阳光自窗棂­射­入，黄玉木鱼和香炉依旧，老和尚和那断指并血迹消失不见。苏间离起身后只觉­精­神格外爽快，睡了一个好觉，浑身舒坦。暗中提提气，丹田中仍是空荡荡，却不再觉心伤。回身看看殿内一切，心中颇有“物是人非”之感，心境和昨日大不一样，至于是何不一样却又想不清道不明。“下山去寻蓝铃罢，纵是失了功夫也没什么好怕的。”苏间离自言自语道，才念及蓝铃，苏间离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暖意。

推开庙门，苏间离却惊呆了，只见庙外大石旁错落地站着几人，苏间离双眼不由发热，早奔过去，忍不住大叫道：“娘，爹。彭叔！你们如何全来了这里？”“离儿长这么高了、、、”娘话才出口复又哽咽，听到爹在一旁咳嗽，才掩饰着去拭眼泪。苏间离发觉父母和药王双鬓均已花白，数年不见，竟老去如此许多，心中一酸，面上强笑道：“爹娘，彭叔，你们这些年可好？”爹爹和彭叔连连点头，老眼中依稀可见泪花闪动。

那日苏间离晕倒后，蓝铃手足无力，仍拼了命将心爱之人自水中拖起，之后再无力支撑，两人躺在路旁气若游丝。过路村民撞见后误以为二人已死，正要草草收殓，终被苏间离父母听到风声，察看之下正是离家多年儿子。那彭秋还经过云城生死来回，对世时早看得淡了，隐居在刘庄作一采药农，寻常百姓不知他底细，故此苏间离打听村中医师却找不到他。彭秋还心中对苏间离抱有愧疚之情，早向苏间离父母讲述过来龙去脉，故此苏间离父母连忙请了他来，此真可谓机缘巧合。

苏间离连忙问道：“那姑娘可好？”彭秋还道：“那女子在山下你家疗伤，她体质差些，但如今也无大碍。”苏间离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娘早看出端倪，笑吟吟道：“那姑娘­性­子可温柔了，生得又标致。和你一样，一醒过来便向我们不住打听你在何处、、、”

苏间离笑道：“什么‘那姑娘’啊，娘，她叫蓝铃，是您二老的媳­妇­。”苏间离爹娘一谔，而后齐齐露出笑容。娘道：“嗨！这姑娘也不早说！”彭秋还也是面有喜­色­。苏间离却嗔怪他道：“彭叔，好端端地，为何要将我俩拆开来治？害得我这些日子提心吊胆，又­操­心她下落。”彭秋还搭了搭他的脉搏道：“初几日你俩均是昏迷不醒，都是在山下家中医治。至于送你上来，却是因此处风势和日头最适宜你养病。”苏间离不由想起那断指少林高僧，想是彭叔安排，此事太过惊心动魄，爹娘一世小心翼翼地活着，当了他们面也不便细问。

彭秋还又道：“我彻查过你俩身体，有些事却是不明。”原来蓝铃不识彭秋还等人，自不愿透露病情缘由。彭秋还问道：“你俩那日纵是气若游丝，我细查之下却找不出你二人身子有何不妥，只是十分虚弱罢了。这多日来，我给你所进也不过固本培元汤药而已。”苏间离心中大惑不解，问道：“可我们毕竟是中了‘守宫砂’这等剧毒。”彭秋还神­色­一变，想是也对此毒有所耳闻。

待此刻苏间离细细道来后，彭秋还不由低头苦思良久，在地上足足踱了数十个圈子。数盏茶后走来拉过苏间离胳膊，将一支细细银针自他少海|­茓­Сhā入，抽出后细查那银针闪亮如常，面上更是迷惑不解。问苏间离道：“你可知‘守宫砂’的方子？”苏间离点点头，折过树枝，就地将“守宫砂”用药和份量一一写出。彭秋还看过后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拭去额头汗水，长嘘道：“好险啊，离儿真是福大命大！”见苏间离三人一头雾水，他接着说道：“你可曾记得，昔日我将你养为‘香血童男’之事？”苏间离点头道：“那是自然，可惜当初不曾帮彭叔治到病。”药王知他所讲乃是肺腑之言，想起当日私心，面上仍不由得一红。彭秋还道：“对！那时凭多日调养，你体内药­性­极强，已是百毒不侵之体。但你浑身上下每一滴血，对常人来讲却是剧毒！”苏间离道：“确是如此，数年后我也发觉此点，后来数次死里逃生，却是凭了这点好处。”药王点点头，道：“方才我用银针验你，体内已是毫无异样，和常人一致无二了。”苏间离恍然大悟道：“您是说，我体内原有药­性­居然正好和这剧毒‘守宫砂’相克了？”彭秋还点头道：“非但是你，那药­性­本在血中，­精­血本为一体，你的药­性­趁交合之机入了蓝铃姑娘体内。真可谓‘以毒攻毒’，此乃苍天佑你二人也！”这一番话听得二老入堕云雾里，半懂不懂，反正儿子身体无恙便是菩萨保佑。

苏间离不曾想到，这“守宫砂”之劫便如此这般，糊里糊涂让自己和蓝铃躲了过去，冥冥中天命如此，真是造化弄人。苏间离忽然面­色­苍白，声音发颤地问药王道：“你方才说什么‘以毒攻毒’？”药王不知何故他面­色­忽然变得如此苍白，惟有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道：“是啊，你体内药­性­之强使你浑身的­精­血便如剧毒一般。”苏间离一跤跌坐在地，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不由喃喃道：“­精­血本为一体，血中剧毒，血能杀人，­精­气自然也能杀人了！”此时苏间离终于明白，那夜在云城，留宿梅广绮闺房当夜，并非旁人害死梅广绮，却是自身剧毒趁交合时进入梅广绮体内，害死梅广绮！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浑身的毒血乃是苏间离行走江湖所“得”第一项本领，它先是浑然不觉地害死了心爱之人，如今却又救了自己，又救了心爱之人。造化真是作弄人！

娘用袖口拭擦他额头汗水，关切地道：“离儿，你没事罢。要不让彭叔再配些药与你？”苏间离还过神来，缓缓道：“无妨。只是有些累，想单独休息会儿。”说罢自顾转身回了庙，他娘正想跟上前，却被他爹拉住。

苏间离缓缓迈步返回大殿，跌坐蒲团上，自怀里贴身处摸索出一个小包，展开后却是一小缕青丝，正是那日自梅广绮顶上所取。苏间离昼夜不离将它藏于怀中，出生入死也不曾遗弃。苏间离将青丝探入香炉中，眼看它由黑转灰，最终泯入香灰中分辨不出，梅广绮之死本只是独自深藏心底，如今只会越藏越深。“绮儿，你终可安心去了么？”苏间离口中喃喃道，只是心中一片茫然，也不知自己这下半生，是否可安心。

苏间离爹娘和药王在庙门外忐忑不安地等着，约莫盏茶功夫后，苏间离走了出来，面上隐然有些泪痕，神­色­却已恢复正常。“离儿，我们回家罢。”苏间离点点头，娘上前拉住他，四人相互搀扶着向山下走去。

青红令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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