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金顶世家
腊月初八日,杭州城一场大雪飘洒整夜,天色透明时才慢慢歇了。守城兵丁畏寒偷懒,又明知天汗地冻,行人稀少,却不敢有违军令迟开城门。城门才开了半尺宽细缝,一彪快马已窜进来,只怕快过扑面寒风。兵丁一楞神,眨眼间“扑喇喇”又是数骑鱼贯而入,这次兵丁来得及盘问,正横了长枪开口道:“作甚么的?”话音才落,身子已腾空落入路旁雪堆里,待爬起身时,那彪人马已没入街巷。紧接着不到顿饭功夫,人群熙熙攘攘而来,小半时辰内入来行人,只怕比前几日加起来还要多。这些人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多有携带兵器,装束打扮虽各异,看来八成是江湖豪客,守城军士那里还敢上前盘问。早早分了人去禀告守备。
西湖东畔,天外楼酒家有上下四层,平日里生意兴隆可算杭州城中首屈一指,那料今日申时才到,已将这数百席坐得满满当当,小二们忙得四处奔走。坐上宾客多以那些江湖豪客为主,一大早便唤了烈酒厚肉,据案而坐,大快朵颐。更有人上下左右走动,四处呼应,笑声吵闹声连做一片。这天外楼距白堤不过百步,沿白堤而去有一梅屿,此刻正是群梅笑傲风寒之时,西湖圣景中的“平湖秋月”,便在梅屿与白堤相连之处。那南麓精美园林和亭台楼阁连绵不绝,婉延里许,正是天下闻名的“金顶世家”属地。这“金顶世家”祖上和开国太祖干系甚密,这数里封地竟被列为禁苑,休说常人,即便位列公卿,帅兵领将之人,若无圣旨,也禁绝入内。而这天外楼今日如此多客,却概因自其楼上遥遥望过去,离金顶世家大门不过一箭之地。
二楼临窗处一位少年方头大耳,样貌憨厚,此刻正瓮声问道:“师叔,您老人家觉得这场仗,是金顶候还是聂不平胜?”那被唤做师叔的生得瘦高,此刻正将一杯温黄酒吞落肚去,微眯了双眼道:“金顶候乃是武林世家,素来武功号称天下无敌。”又摇摇头,顿一口气道:“只是聂不平也是名门正派,禅宗百年,功夫也是积累甚厚。此刻若要、、、”那少年显是见得世面少,对师叔又十分尊敬,入耳虽是模棱两可之话,却也洗耳恭听。临坐一名中年美妇却Сhā话道:“喲,我道是谁,原来是‘天算子’。”这师叔正是桐城山长老,武功在江湖上也算略有耳闻,却好些八卦神数,喜摆弄些龙骨龟甲,久而久之便得了“天算子”名号,却是江湖人半玩笑的称呼。天算子被人叫到花名,老脸微红,那艳妇又道:“这天外楼上下百十号好汉,都是看热闹的,等得心急万分。您老人家给占上一卦,如何?”艳妇嗓门大且甜美,讲得又是众人关注之事,四下里纷纷收声,望定天算子。
天算子见众人望定自己,却不慌了,又呷口酒道:“杨梨花,今日之战可是江湖一流高手之争。你我瞧瞧热闹罢了,又何必去测天意呢?”艳妇正是江湖人称“玉蜂”的杨梨花,杨梨花也算桐城人,二人倒算熟悉。杨梨花娇笑道:“天算子,干瞧热闹又有甚意思。你号称‘天算子’那定是有未卜先知之能了。若测得准,我们便赌一把,如何?”言罢自袖间摸出一锭黄灿灿金子,看样子起码能兑上百两官银。天算子喉间不由咽了一下,双眼放出光来。需知这天算子平日最是嗜赌,最初也是想逢赌必胜,这才钻研占卜之术的。桐城派掌门乃是他师兄,管束极严,故此没几个银子,落注三五两银子已是大赌了。那憨少年见了师叔眼神,连忙低声提醒道:“师叔!”眼中尽是劝阻之意。天算子不耐烦道:“啰嗦作甚,下山时我确是应承你师傅,绝不滥赌。”少年见师叔未忘门规,心中松一口气。那料天算子语气一转道:“只是却没答应说不给我坐庄!”顾不得少年着急。天算子面露笑容地对艳妇道:“老杨,听到了。不是俺天算子不想赌,实在是门规难违。不如这样,我来坐庄,你押谁赢?”言罢筷子探出,将那锭银子自杨梨花手中夹过,众人眼前一花,那金子已到了他桌前。杨梨花微一错神,金子已被人夹去,心中暗惊对方身手,面上笑道:“好你个老不死的!这招‘猴手’可施得俊。这样罢,老娘就玩玩,买聂不平赢!”天算子命小二空出桌面,抽剑划桌,一边写上“聂胜”另一边写上“金胜”,中间划上一条线。“砰”声将杨梨花的金子拍在“聂胜”这边,口中吆喝道:“钱银落台,概无更改!平赢平输,十分一厘。”神情和赌场中堂官倒毫无二样,是说输赢双方自行平帐,他要取赢方一成佣。再看那金子已被他用内力按得嵌入桌面一半深,真是“概无更改”了。江湖豪客中十有###都是好赌之徒,纵剩下一两成不好赌,却没有不喜热闹的。天算子喊声过后,纷纷围将过来,吵吵声中落注还真不少,片刻间偌大一张方台上,金银和银票合起来已有三四千两。天算子不愧久经赌场,扫视之下已报道:“聂胜折银一千五百两,金胜折银三千二十五两。盘口一比二倍。”看来,纵是聂不平近来风头正猛,江湖人还是信金家本领多一倍。
天算子无论谁输谁赢,轻轻松松上百两银子眼看便要落袋,心中得意,面露嘲弄地对杨梨花道:“老杨,没想到吧。今日多亏您老人家,不然我天算子那里想得到这生财之道。”杨梨花向来以貌美自居,固然已是徐娘半老,被天算子口口声声称做老杨,眼下连“老人家”的称呼都出来了,心中愤恨,面上却依旧笑道:“姑奶奶见你穷得疯了,这才指你明路一条。”天算子得意洋洋地道:“在下多谢您老人家了。不过,这聂胜看起来人气不旺,既是阁下指了明路,在下也容许特惠一次,允许您老人家改改张。”言下之意杨梨花押得可不怎么样。杨梨花心中冷笑,却是面带桃花笑道:“不必,不必。”这时一把女声在人圈外叫道:“本姑娘买聂胜!”几张银票被拍在“聂胜”之下,这一拍看似不重,方才被天算子按得嵌进桌面的银子,却纷纷跳出来。众人望去,只见那姑娘面色白净,俏生生面上稚气才脱,容貌美丽不可方物,却正是聂不平红颜知己梁玫姑娘。天算子眼盯银票,飞快地心算一番,扬声喊道:“聂胜新增足银四千两,盘口转为一八比一。”众人多有不知梁玫来路,先是被她容貌所倾倒,盯着她俏脸挪不开眼光,耳听她压了四千两银子,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目光却仍舍不得自她脸上挪开,去看那台面银子。
梁玫丢了银票,看也不看众人,回了西首靠墙台上。那张台已错落地坐着几人,正是“正剑六雄”。向风笑着对梁玫道:“玫妹这次可是威风了。”梁玫抿嘴一笑,道:“只要向哥不怪我便是。”向风深情款款地道:“不怪!可惜咱们这次所带银两不多。单凭聂少侠是玫妹和我们正剑六雄朋友,就是落四万两银子也值!” 那边司徒横烈早粗了嗓门道:“向大哥说话可是掷地有声,谁料到却是慷兄弟之慨来搏美人欢心啊,哈哈。”梁玫俏脸一寒,“嗖”地风声响中,一支鸡腿已被她银筷挑起,直直飞入司徒横烈口中,司徒横烈正笑得开心,冷不丁被人塞住嘴,笑了一半却发不出声来。萧千里偏嘲弄道:“哎呀!梁玫几时将青风剑派的‘千里贯日’学到手了,这青风派不传绝技可是被人当作彩礼先送了。真是可喜可贺啊。”一席话逗得四下都笑起来,梁玫却羞得抬不起脸,向风皱眉喝道:“胡闹!”
这边正闹着,听得那边又有人喊道:“哇!金胜又涨了。”向风扬扬手,郑其重连忙挤过去看,只见桌面上“金胜”那边又多了几排黄灿灿金子。天算子喝道:“杨老太,你怎可两边落注?”原来杨梨花不知何时又摸了十几锭金子出来。杨梨花格格一笑,扬手理理云鬓道:“姑奶奶高兴两边落注,也不算犯了赌规罢!前边那锭金子诱你们落注的。姑奶奶双眼未盲,金顶世家武功天下第一,怎会输呢?”天算子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暗喜,只盼再有人为聂不平撑腰,面前银子可是越多越好!落了“聂胜”的人有些是趁热闹的,此时见杨梨花改张,便觉得入了毂,头脑不甚清的便低声叫骂! 梁玫等人想去撑聂不平场子,却恨拿不出更多银两。只听天算子又喊道:“金胜七千三百两,聂胜仅五千八百两。盘口一三比一!”一名大汉落了近千两“聂胜”的,见杨梨花带头反水,情急下伸手一抓桌面,“噗”地声响中三寸厚的楠木桌角竟被掰下,这手头功夫可谓惊人。大汉口中骂道:“你奶奶的,天算子你和这骚狐狸合起来骗老子!”天算子尚未开口,杨梨花已笑盈盈起身道:“俗话说认赌服输,姑奶奶一介女流之辈尚且不怕,何况是男子汉。这位大哥手爪子挺硬的,气量却小了点。”大汉冷笑道:“老子的银子都是舔刀口得来的、,自是不比你这骚狐狸松裤腰来得容易。”此语一出四下哗然,须知这杨梨花年轻时风流浪荡惯了,如今虽已收山,名下钱财却是和当年色相分不了家。杨梨花被人揭老底,口中恨声道:“可惜,可惜!你舔刀口来的那些银子,只怕连给老娘洗次脚都不够。”话音未落,只见银光一闪,那大汉狂嘶一声,跳起后摔倒在地,身子抽了抽竟当场毙命。眼尖的早看到杨梨花发髻上簪子少了一枚,却不曾看清她是如何发出去,而那簪子中了大汉身子何处,也未可知。这汉子功夫本来不弱,双方交起手来胜负难料,那杨梨花却是冷不丁施展独门绝技“玉蜂针”,这才得了手。天算子眼疾手快,趁众人没留意,将大汉所押近千两银子扫落囊中,这一次却被方才抢杨梨花金子的那招“猴手”又快了不少,而后又扯了嗓子喊道:“人死帐灭,如今金胜七千三百两,聂胜四千九百两。盘口三比二。”四周豪客见二人一狠一贪,一时竟无话可说。
“买聂胜!”这时一少年施施然上前,将一对玉佩摆在台上。天算子掂起玉佩迎光细看,问道:“公子这对宝物意欲做价几何?”那少年生得浓眉目粗眼,周围豪客本就身形高大,比起他却要低一个头。少年样貌虽则威武,神色却谦谦有礼,回道:“此玉据说是雪山所产‘麒驎白’,应是罕有之物。究竟值几钱,在下却不晓得。”天算子粗通玉器,掂手已知此物非比寻常,此时却不敢胡乱论价了。司徒横烈早闻声挤入来,正色道:“在下雪山派司徒横烈,或可一辨真假。”这下四下里原有几个不知梁玫何人的,才知这几个嘻嘻哈哈的青年乃是“正剑六雄”,不由得肃然起敬,又有人暗自庆幸不曾对梁玫轻薄。那高个少年点点头,便递上玉佩,司徒横烈先是阖上双目,凭手指细细摩挲,而后才抬到眼前,迎光细看。转而盯着少年道:“此玉乃是‘麒麟白’中极品,又名‘雪夜照’。外表纯白,内心隐约青影也是天成。未成玉前,单是璞便值五千两银子!何况、、、”少年打断他,点头致谢道:“多谢司徒大侠。就当五千两银吧。”司徒横烈一怔,继而咧嘴笑道:“好!阁下真乃爽快人!在下先过去了,后会有期。”少年连忙拱手示谢。天算子将一对雪白玉佩在桌上摆好,口中喊道:“金胜七千三百两,聂胜九千九百两。盘口一比一四。”一旁有汉子小声嘟囔道:“什么玩意儿也值这么多?天算子莫非在舞弊?”早有同伴掩了他口小声道:“休要胡说!哪怕是五万两银子,雪山派名声也足以为证!”
那边台上,司徒横烈低声对向风道:“不会错,当年这对 ‘雪夜照麒麟白’正是由我派先师祖所得,可谓千年难遇。”梁玫奇道:“难道这少年和雪山派大有渊源?”司徒横烈点头道:“此玉由先叔祖‘千机圣手’雕琢,而后由我们正剑六祖做为信物赠与恩人。”其余数人也是听本门讲过这段掌故,此刻不由得神色凝重起来,向风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们更需留意才是,此处鱼龙混杂,我们要留心照看,绝不可让恩公被屑小损伤。”众人遥遥望去,只见那少年默默向隅而坐,一左一右两个须发皆白老人正不做声地喝着茶。向风皱着眉道:“金聂一战,不知牵动江湖多少人心。这究竟是幸事,还是祸事?唉、、、、、”
到了巳时,上上下下围观豪杰更多,两边银码虽有争多,聂胜却仍是旺了些。众豪杰中本多骑墙观望,此时纷纷挤去东窗,不断眺望金顶世家大门。那料看来看去,金顶世家非但正门依旧紧闭,小门也关得严严实实,也不见派个小厮出来扫雪。眼见双方约定午时已快到,面前却如此冷场,群豪不由焦灼不安。
向风等人商议片刻,向风起身走向那押了佩玉的少年眼前,拱手道:“在下向风,请教阁下贵姓。”少年连忙起身恭声道:“原来是向大侠,久仰久仰。”却不报自己姓名。向风江湖历练颇丰,此处人多耳杂,对方不报字号自有苦衷,兼之对方又是正剑盟恩人,便不再勉强,笑道:“在下意欲上门拜见金顶候,不知阁下可有意愿同行?”那少年连忙道:“多谢向大侠好意,在下还须留下来看住赌注,恕不能脱身。”向风扫一眼他身旁两个老头子,心道:“这两位精气内敛的一流高手,随便留下一人,那玉佩又有谁人敢动?”明知对方借词推脱,也只能作罢。回身叫了梁玫、雪山派司徒横烈,衡山派萧千里。留下余人盯住赌注,这才下楼去。
几层楼窗户前群豪挤得满满当当,正苦等中,见向风等人向金家走去,有好事者早叫道:“终于有人等不住了。”另一人佯装慌张地喊道:“天算子,这下麻烦了,落赌之人要去帮手,输赢怎可算数?”听得周围群豪不由大笑。又有人应道:“向大侠为何辛辛苦苦拉偏架?他是去顺水推舟为金顶候助威的。”顿时有人谔然道:“这是为何?”那人故作高深地道:“区区一个玉面蜂都知道暗渡陈仓,以正剑六侠足智多谋,难道不会也来个‘倒脱靴’?”这话又引起群豪阵阵笑声。六雄中留下的乃是昆仑派史尔谦和辽海派郑其重,均是老成持重之人,虽林定之已被气得双目睁圆,但被他们两人紧紧拉住,对四下调笑声只是充耳不闻。
向风四人踏雪而行,片刻间便来到金家阶前。只见那门楼高不过三丈,数十级青石阶左右两尊石狮,和寻常富家并无两样,只是紫檀木门匾上书“金顶世家”四字落款却是太祖御笔,分外威风。萧千里上前叩了门,久久不见人应。向风和司徒横烈对视一眼,司徒横烈气运丹田,喝道:“正剑六雄拜见金顶候!”司徒横烈嗓音本就高昂,加上雄厚内力,那喝声震得楼上群豪耳中嗡嗡作响。即便以金顶世家府第深广,也应听得一清二楚。司徒才喊过话,街口转角处脚步声“橐橐”,两队官兵负枪荷箭奔了过来,数目竟有两三百人。片刻间,官兵将几条街口封得严严实实,和金府作遥遥对望之势,个个张弓拔箭,却并不靠上前去。楼上群豪功夫虽好,平日里免不了杀人越货之事,就在方才此楼中也有人送命,兼且此刻聚赌,见了官兵莫不头皮发麻。有人喝了声“风紧,扯呼”便有人要夺路而出,那料脚下才动,又傻了眼,原来楼下里外三层,早已被官兵牢牢围死,也是数百人。群豪顿感恐慌,按捺不住的,纷纷抽出兵器,鼓躁着便要杀出去。“大伙勿慌!”有人扬声道,正是那落注玉佩的少年。群豪中并无人知他来路,但见他气定神闲,便不由一楞。少年接着道:“官兵绝不会冲上楼来,他们也无意为难诸位。”众人问:“那他们为何前来?他们为何不冲上来,难道听你这臭小子的话?”少年微微一笑道:“官兵只是不喜大伙儿作难寻常百姓罢了。他们不冲上来只因他们不敢。”群豪齐齐望定他,追问为何不敢。少年答道:“官兵不敢冲上来,只因此天外楼乃金顶世家所有,不经他们首肯,绝无官兵敢踏上一步!”群豪一怔,多有不信,有人顺手抓过一名小二厉声喝问道:“这天外楼确是金家的?”那人手臂青筋暴起,关节粗大,一抓之力已有数十年功力。那料小二轻轻一拂便震了开去,面上依旧笑嘻嘻道:“客官可是要加些酒水?”这一拂一问,无异于承认少年所言非虚,四下里群豪不由骇然,自己吞了豹子胆,居然敢在金家酒楼赌金家输赢!那些落了聂胜的赌客更是面色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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