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大陆的冬天越过越暖，七年前一夜大雪就可玩雪橇。今年是圣诞节刚过，迎春花就忙忙地破土而出了。没有雪花的冬天，鸟们四处可觅到食物，懒得飞到花园里去刁啄主人挂在树丫上的麦粒。王岚很快被暖气候催逼出来的花粉困扰，双眼通红，痛痒难奈，鼻涕长流，喷嚏连天。她不知道罪魁祸首，尴尬着去上班，尴尬着不让人看见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在家中时，总是烦躁不安，夜不能寐，真想用刀子把眼珠子挖出来。

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暴君。

家庭、孩子、丈夫、婆婆以及这个花去60万欧元买下来的新居都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她想到一种淋漓尽致的毁灭。砸碎物体是最简单和直接的表现，厨房的案板上还凌乱地摆放着早上用过的刀叉、杯碟、半罐牛­奶­、­鸡­蛋壳、面包屑。王岚手一扫，碟子摔在瓷砖上发出砰砰砰的巨响。西莫和ⅿⅿ推开厨房门，ⅿⅿ食指指着王岚：你发疯了！

对！我是快疯了！我是被你逼疯的。

西莫关上厨房门，牛­奶­和­鸡­蛋壳迎面飞来。岚岚，你冷静下来啦。有话好好说，不要吓着孩子们。

我是她的奴隶，做饭，洗碗，扫地，所有的家务活都压在我的肩上。她吃完饭就去看电视，过得多逍遥自在。她不就是出了26万的款子吗？我们不要了，送她回老宅子。

你胡说！经济人正在找买家，协议都签了，她哪能回去。

我们把这个房子卖掉。

还没住上两月就出售，凭空损失两万块手续费。你给她六个月的磨合期好不好？我的宝贝，不要哭了，你这样哭让我也难受。西莫试图走近妻子，王岚往后退到墙角吼道，不要靠近我。你知道你的母亲有多自私吗？宝宝和威尔敲她的门，要进去。她装聋卖哑不搭理，两个儿子伤伤心心哭上半天，她听烦了才来开门。我，做为孩子的母亲，怎样感受？哪个小儿不贴老人，她就这么烦她的孙子？一个屋檐下，除了吃饭来饭桌，她从不和我们闲坐一会儿。这是什么关系啊？你告诉我！

你知道她有病，不喜欢吵闹，做不了事。

有病？三天两头去找杰米，顶风冒雨出门就不怕摔跤犯病了？杰米每次来，她不打一声招呼，作贼似的，悄悄带上楼，还常常留杰米过夜。你不在家的时候，这样的尴尬事没少发生过。我连洗手间都不敢去。我受不了她，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买房子的时候，你可一个劲儿怂恿我说服母亲拿出钱来，大家一起买。又不是三岁小儿，率­性­而动，说变卦就变卦了。

我哪里料到她会这样做婆婆，做祖母。你要么选择你的母亲，要么选择我。

王岚光着脚丫从牛­奶­、­鸡­蛋壳上踩过，上楼收拾皮箱子就要回中国。西莫抓牢她的手臂，上半身压在她的胸上，两人面对面躺倒在粉红­色­的上海大床上，两个儿子泪眼汪汪不知就里，抱住母亲的大腿嚷嚷妈妈妈妈呀。

王岚疯子似的吼叫：不！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离婚！我要回去，让我回去，求求你，西莫。我求求你啦！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西莫松手，抱起小儿子再次凑近王岚，“你看看你的儿子，你看看他的眼睛，你忍心抛弃他？”

天哪！……

王岚奔出卧房，到了地下室，反锁上门。她坐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掰着手指头，嚎啕大哭，头顶三个大大的黑蜘蛛安安稳稳贴在八卦网上守候猎物。她听到了门铃声，谈话从通向街面的一扇玻璃窗户的缝隙传进来，那是隔壁警察妈妈恼怒的声音：你们不要这样吵，我的儿子没法睡觉啦。他昨夜上了通宵的班。两堵墙不隔音，说什么听得一清二楚。大家还要做很长的邻居，该相互间体谅，是不是？先生打着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有点小小的家庭风波，我们注意了。王岚已哭不出声，明天整条街都会知道她有­精­神病——警察妈妈传播消息，婆婆解释。

关于王岚是否有­精­神病，她本人还真有点杯弓蛇影。砸杯子，神经质的大哭时有发生，婆婆总会针对­性­地甩下一句：­精­神不正常。这种暗示引来焦虑，如果假设成立，那么将来可能会殃及孩子。她和西莫互为补充，毫无保留地对心理医生描绘完暴力场景，孩子似的眼巴巴望着对面这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希望他给出一个结论。老人密密麻麻在纸上记下他们的谈话，他发问了：你喜欢这里吗？

不喜欢。从第一天开始就想回去。

你爱你的爱人？

是的，但我恨他的妈妈。她曾经深深伤害过我，我忘不掉过去。

你现在从事什么职业？

教师，可是我更喜欢写作。每一天临睡前，我都会感到后悔，又蹉跎了一天的光­阴­，我几乎什么都没写下。我现在只是为着两孩子而活着。

老人冥思中睁开了眼睛，身子倾向王岚，露出微笑：这种案例我们看得多了，你是个正常人。通常当生活不是你想要的模式时，无意中便会出现一些肢体语言。毁坏物体是发泄的一种方式。一个人首先要尊重自己，然后才是尊重别人。尊重自己也就是为自己而活着，不是为家庭，为孩子而牺牲自己的快乐。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接受现实生活，无条件地接受你的婆婆。当你接受之后，心中的天平才不会左右摇摆；二，离婚，回到你熟悉的环境，做你渴望做的事。离婚意味着离开你的孩子，那时，你一样地会感到痛苦。

离婚万万行不通，表面上她吵着要离开这个家，血液里却流淌着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离婚好比在人生的白纸上涂鸦，破坏掉它的完美。她想，还不如掖着这张白纸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