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再顺口溜似的说王岚精神不正常时,西莫有了反驳的理由:医生都证明了岚岚没事,妈妈,你不要揪住这个话题不放。
那她在家里演话剧了?这般地发脾气,冷眼冷面全是为了这座房子,把钱骗到手,就隔河拆桥。我没看见过这样的媳妇。
西莫气成了大哑巴,整个下午没去母亲的阁楼。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母亲诽谤妻子。钱有多重要?母亲一生都被金钱所困,人人都要谋她的钱财,人人都要害她。难怪姐夫拒绝她去拜访,姐姐逢年过节常找借口躲到婆家。
ⅿⅿ气闷,手臂上了血压套。对楼梯口嚷嚷:看看,血压又升高了。西莫回答说,你即使坐着看电视,血压也要升。真正的战争拉开了帷幕,ⅿⅿ像意大利人以指头为剑,对准儿子的脸,骂他没良心。王岚那时和孩子在楼下客厅,听到婆婆的咆哮,好奇地上来看个究竟,用英语低声劝西莫:别和你母亲吵,让她说去。ⅿⅿ听不懂,揣度儿媳在火上浇油,改变了攻击对象,“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一条蛇!”
王岚挨了这闷棍,往日压在心里的不满一触即发:你这个样子还像不像个母亲?西莫,我过不下去了。
ⅿⅿ冷笑道,又要开始演话剧了。
ⅿⅿ认定儿媳是条狡猾的毒蛇之后,想到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毒攻毒。平日里,她睡到九点起床,洗完澡看着电视用早点,再睡个回笼觉就到了儿媳唤她下楼吃下一餐的时间了。因为要揪儿媳的小辫,这日一大早就开了阁楼的门,专坐在靠墙的木凳上竖起两只耳朵听一楼的声响。清晨,先生走得早,王岚要哄着小宝宝换尿片,穿衣服,还得招呼威尔老老实实吃早点,别像猴子似的绕着桌子跑,准备午餐盒啦,帮他削削铅笔,检查书包,忙忙乱乱的该出门了。(小宝宝自生下来就喜欢光身子、光脚,王岚有时就叫他Tarzan ——人猿泰山,只是狠不下心拿他做试验,最终也没有证明人类在雪地里有没有*存活的能力。)好不容易给Tarzan穿上衣服,也就转了个身,威尔和Tarzan已把碗里的燕麦片倒在地板上,一粒一粒地往上抛着玩。王岚顿时失去理性,吼道,威尔,你浪费粮食,妈妈以后再不给你做饭了。紧接着厉声催促儿子去穿衣服,准备上学。ⅿⅿ跑下楼,站在走廊的尽头,“你吼什么吼?我还没死!”王岚埋着头用中文对儿子说,快点,要迟到了。妈妈现在没时间和奶奶说话。ⅿⅿ听她提到奶奶二字,老羞成怒,“你这条毒蛇,没胆量说出我听得懂的话。你走着瞧,我马上就报警。看你还敢不敢吼你儿子?!”
从前,邻居稍微放大了电视音量,或者小孩子把野草扔在她的花园里,婆婆立刻报警。她可是把警察当作免费的贴身保镖。难道这次,她只是吓唬、吓唬我?王岚一路上对威尔交待了:奶奶可能会让警察来抓妈妈,中午没见到妈妈,就去一家中国餐馆,对那里的中国人说妈妈是冤枉的,让他们向中国大使馆反映。婆婆可能会大言不惭地对警察说,王岚虐待孩子。在这片土地上,警察先生是相信本国人民的话还是听信外来民族的辩词,这一点不得不让王岚担忧。前个星期Voir报道了一则新闻:一个温州男子在“翠亨村”饭店讨债,一怒之下开枪打死两个小老乡。像这种中国人窝里斗,拉帮结派,耍地痞流氓,寻衅造事屡见不鲜,怨不得本地佬歧视你。而她清楚的是,婆婆一旦报警,警察有权对她扣留,警察也会去学校找到威尔体检,录口供,花去一天或者两天的时间查清真相,这期间,谁去接威尔?谁来照顾小宝宝?特别是威尔,脆弱敏感,婆婆这样做的后果将无形中给孩子心上留下一道阴影。她当年为了个人的幸福抛下还在读中学的小女儿远嫁瑞士,这会儿还能指望她虑及到我的孩子的感受么?雨水滴进颈项,王岚心烦意乱地加快了脚步。如果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此荒唐的事会不会发生?“妈妈……”这一刻,她真想躲在母亲的怀里好好哭上一场。威尔听了妈妈的郑重交待,低首嗯嗯答应,避开水洼,向前小跳着赶路。
威尔上第二节课时突然放声大哭,凯迪老师问原因,他说,奶奶要叫警察抓走妈妈。中午,王岚去接他时,凯迪老师尴尬着说,威尔哭了几场,情绪很不好。其实,感到尴尬的应该是王岚,她反而很坦然地说,那是他奶奶气头上的话,没事。ⅿⅿ没有报警,她的恐吓已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她是老人,一个离了婚的老女人,有心脏病、肾衰竭,能和她计较么?家里的事王岚全揽在了肩上,她爱唠唠叨叨就唠唠叨叨吧,懒得听。
卧室和两个客厅都是木地板,刚搬家时,王岚向婆婆解释:在中国、日本或者韩国,进家门时都要脱鞋,换成拖鞋或者只穿袜子。西莫怕母亲听不明白,还加了一句:我到中国她姐姐家,每次进门主动脱鞋,这是对主人的尊重。婆婆说,这不是在中国,我住在老宅子时没这么多规矩。尽管,亲见儿媳每日用湿毛巾擦地板,她还是咚咚咚穿着高跟皮鞋进进出出。
Easter这天,ⅿⅿ邀请来麦堤。亲自下厨,烤羊肉,做蛋糕,神采奕奕。后来,王岚才知道这是她新交的男朋友,小她22岁,还是通过杰米认识的。饭桌上,麦堤和西莫无话不谈,几杯下肚居然说,你的妈妈要找一个年龄相当的人才合适,譬如杰米就不行,太花心了,天天跑到蒙娜湖畔祼着身子勾引年轻女子。ⅿⅿ脸唰地白了,放下刀叉就上了楼。等到下午三点,麦堤要走,ⅿⅿ下来道别,王岚脂油糊了心,小声对婆婆说,妈姆,你不要在家里穿着高跟鞋,好不好?ⅿⅿ右手扶着栏杆,左手脱下鞋子啪打在王岚脑门。麦堤一声不吭,赶紧溜出大门。王岚疼得“啊!……”蹲在地上,西莫和儿子站在客厅门口被眼前的一幕震呆了,威尔跑过来,泪眼汪汪抱住妈妈的头。王岚拉上儿子的手,尾随ⅿⅿ上楼,“妈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不解释清楚,今天我就在阁楼里睡觉。”ⅿⅿ把王岚一拉一推,“好吧,你要在那里睡,我成全你。”王岚的胳膊肘撞在门环上,两人僵持不下。西莫迈向前,抵住门,ⅿⅿ手脚发颤,双唇乌紫,甩手进了书房,反锁上门,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嘣-嘣嘣嘣嘣冲彻屋宇。
生不如死,聚不如散。这个家被她搅得乌烟瘴气,可她仍然还是西莫的母亲,孩子的祖母,怎么办才能挽救这个家?王岚如同站在悬崖上,耳闻萧萧怒风,寻不到答案。她再次躲进地下室,看着天色渐暗,出来问威尔,愿不愿和妈妈走。威尔说,现在妈妈不正常,我不走。王岚往袋子里胡乱塞了条毛毯,穿上羽绒大衣。
没有一丝风,也没有星月。路灯把一栋栋房屋拉出长长的影子。一只黑猫听到脚步声,喵窜进了路旁的草丛。米歇尔大街又恢复了平静。能去哪里呢?
西莫让威尔睡在弟弟的房间,匆匆出门寻妻子。街背后是拉姆热尔河,他沿河上下走了一遭,最后来到桥心对着河面细细地瞅动静。
穿过岑寂的步行商业街,过两个十字路口,就是麦斯火车站。从这个小站可直达巴黎,乘明晨10点的飞机,十个小时后就是上海。一切都可在明日改变。候车室大门漏出一线灯光,王岚轻轻推开,空荡荡的大厅被强烈的日光灯照得发炽,售票窗紧闭,她拣了个靠门的角落,把袋子放在膝上,望着天花板。门吱嘎响了一声,似乎有人进来。又是个赶趟的,一辆火车呼啸而过,不用猜也是南下的特快。王岚轻轻嘘了一声,那脚步声急急靠这边来,“小姐,叹什么气呢?来,喝一口!”一个白皮瘦骨的卷毛老男人,左手拎着瓶啤酒,歪歪地就要坐下。这种男人见得多了,河对面的精神病院隔三差五放出来些对社会不存在危害的病人,歪脖子、斜眼的,多有臆想症,嘀嘀咕咕,你不知道他们是招呼你,和你拉近乎呢,还是自语。她躲瘟神似的躲着他们。
猛然,她想起一个绝妙的去处。有一个周末,西莫加班,她实在不愿和婆婆同桌吃饭,早早做好了寿司、牛肉干,对威尔说去米歇尔街背后的山坡野炊。道旁苹果树缀满花骨头,中央好大一块绿茵茵的空地,悬着两架高高的秋千木架子,旁边还特意围了个大沙坑。最富有诗意的是苹果树下搭了两座小小的金子塔状的木屋。当时就想,在一个星空浩瀚的夏夜,来此散凉。可现在还是乍暖乍寒的四月,欧洲人俗称猫狗天气,夜里零下摄氏度。好歹,携了条毛毯,袋子折叠起来当个枕头用,勉强还可凑合一夜吧?
西莫寻到山坡上,借着微黄的路灯看见木屋下一团阴影,揣测是自己的妻。打开铁栅门,跑过去,双膝跪地。王岚在暗处早就注意到了西莫,不吱一声,泪却直淌而下。
我以为你跳河了,你这傻子跑到这儿来做什么?不冻死也要冻坏。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要学会宽容和忍耐。
你说的忍耐就是放弃尊严去委曲求全。
在家里,哪里需要这么多尊严?我不是一直就扮演着你的“奴才”,你说东我不能道西,你快乐也是我的快乐。对于妈姆,你睁只眼闭只眼好了。
王岚决定全盘接受婆婆,就像当初全盘接受这个资本主义社会。之后,她似乎找到了准确的砝码,内心的天平不再左右摇晃。花草过敏症状一夜之间减轻,摘掉墨镜,整座城市已是绿意盎然,条条街道包裹在橡树、柏树的阴影里。拉姆热尔河潺潺水声里夹杂着野鸭呱呱的欢唱,桥旁的水坝上长腿瘦颈的仙鹤悠然踱蹀。该给母亲一个电话了。
妈妈,总算安定下来了。
好……好……唉,你的哥哥从上海回来了,闹着要和嫂子打脱离。丹力这孩子也是个淘气包,天天泡网吧。妈妈在电话那头听起来忧心忡忡。
哥哥?哥哥?十年没听到他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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