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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胭脂乱风月栖情全本 > 两章番外,白衣在更多读者心中攻城略地,只是,本就有了栖情和皎,何必再多?窃以为,为他增设的独白,无非让那抹白轮廓更清晰,而白之极致,本却应茫茫渺渺无边无际罢。

两章番外,白衣在更多读者心中攻城略地,只是,本就有了栖情和皎,何必再多?窃以为,为他增设的独白,无非让那抹白轮廓更清晰,而白之极致,本却应茫茫渺渺无边无际罢。

214.落玉篇:第十四章往事重省恨幽独(一)

宇文清放开了我的手腕,盯着宝相花纹的青砖地面,自语般又问着:“听说你落胎那天,是八月十五?”

他对我的事,倒是打听得清楚。

而我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来,顿时一身冷汗,冷冷地瞪住他:“这与你断脉有关么?”

八月十五向前推算五个月,正是他刚离开我前往越州解父兄之围前后。那时,安亦辰正与宇文氏激战于沧南,大约在一个月后,他才因兵败带兵离去,绝不可能让我受孕。

宇文清在试探我什么?

即便我怀是的萧采绎的孩子,也与他无关吧?

若不是……若不是白天与他亲呢给萧采绎看到,以萧采绎的人品,绝不致那般待我。

想到这一点,我更是羞恼,瞪他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凌厉与愤怒。

宇文清也从未被我这等冷淡防备地责问过,顿时尴尬地低下头去,脸­色­在苍白中泛出潮红来。

“对不起。”好一会儿,他似乎才平定了情绪,站起身来,镇静道:“我来给你开药方。”

他和以往一般,徐步走到窗边接过侍女备好的纸笔开方,夕阳余辉投于他光洁的面庞,浮了层飘逸清光,凝云散霭,气韵出尘。换上一件白袍,他似乎依旧是那个让我倾慕了整个少女年华的医者白衣。

但我终究不再是那个慧黠无邪的天真少女,再也不会如以往那般,随心所欲地冲来跑去,躲到他怀里为所欲为。

端端正正坐在花梨木的靠椅上,直到他将开好的方子送至跟前,我才道了谢,双手接过,细细查看。

所用药材显然都是调经理气、平亏益神的,如制香附、木香、当归、赤芍、柴胡、八月札、炙甘草等,有些以往的汤药中也有,只是用量减了许多,另加了灵芝、熟地、茯苓等数味贵重药物,和几种不明用途的药材,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奇异来。

这时只听宇文清略带焦躁地吩咐:“太医的药,你先停了,用我这药吧。我想着这药该……对症许多。”

薄薄的方子,湿润的墨迹,我拈在手中,垂眸道:“谢谢。”

这种客套话语,一时让空气沉闷得近乎凝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我低头望向自己起伏的胸口。青­色­的­精­绣翟鸟正振翅待飞,却怎么也挣不脱­精­致锦缎囿住的方寸天地。

“一天两次,一定记得,要按时煎服。不然……你很难再有孩子。”宇文清似很迟疑,慢慢地说着,斟字酌句。

我一惊,我知道那次小产让我的身体亏得很厉害,安亦辰也说过,我的宫体受损,但,有那么严重么?

“你认为,我按照那些太医的方子继续调理,根本无济于事,甚至可能……终身没有孩子?”虽然不想和他多说,我还是忍不住问着。

这情况,安亦辰知道么?

宇文清点一点头,默然望着我,黑瞳深处,隐隐跳跃着怜惜和忧虑。

“你的宫体被药­性­冲蚀,已严重萎缩,普通的调理,治标不治本。好在你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对症用药,问题应该不大了。”

他说得舒缓,而我却听出几分疑惑来。

“宫体被药­性­冲蚀?”我站起身来,蹙了眉道:“宇文清,你什么意思?我怀孕后,一直服着安胎药,又怎么伤害到宫体?”

宇文清被我直呼其名地责问,依旧如以往般,并无一丝怒意,只是眸光凌厉地往窗外盯了一眼,才道:“栖情,你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安亦辰的人吧?”

一股寒意,嗖地从脑后窜出,我高声道:“那又如何?”

待得说出,我才觉出自己的声音太过尖厉,反给人一种外强中­干­的感觉,一层湿意,在这寒冷的春暮,黏住了我衬底的小衣。

而茹晚凤已向外步出,紧紧跟在我身侧,面含怒意,瞪住宇文清。

宇文清静静望着我,并无退缩之意,而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你该用些自己的心腹了,栖情。我开的方子,你最好派信得过的人亲自沏药煎煮。”

“什么是我自己的心腹?”我踏向前一步,怒道:“我和安亦辰夫妻一体,从不分彼此。他的人,便是我的人!你这样……你这样挑拨,到底什么居心?”

“我挑拨?”宇文清脸­色­一白,黯然道:“在你心里,我便是那样的人么?我记得,你以前并非这样没有主见,这样被动地把自己和自己的人生,完全交给另一个人摆布!”

“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看得出来,犯不着旁人来提醒!而你,更没资格说三道四!”

提起过往,我抑制了许多时候的情绪终于失控,高声喊道:“何况,当年的皇甫栖情,早就死了!死在前往越州寻找那个负心人的途中!若非安亦辰,我甚至会像乞丐一样死在污泥沟渠边,连野狗都不会多看一眼!如今的皇甫栖情,早已历尽劫数,再世为人,成为秦王的妻子,大晋的秦王妃!你不配对我指指点点,更不配对安亦辰说三道四!”

宇文清的面庞已是煞白,眸中的苦楚和愧疚无可掩饰。他的声音,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带了沙哑的颤抖:“你……你后来果然到越州来找过我?那一日在大街上,并不是我的幻觉?你……你吃了很多的苦,是不是?”

215.落玉篇:第十四章往事重省恨幽独(二)

“我不要你这样假惺惺!”我的泪如泉涌,再也无法遏制:“再怎么猫哭耗子,我也不会原谅你这个伪君子!当日的那个白衣,早就死了!在他把我赶出越州城,追杀安亦辰,差点把他活活折磨死时,我心里的那个白衣,早就彻头彻脑地死了!”

茹晚凤已慌乱地抱住我,用帕子擦着我的泪水,惊惶叫道:“王妃,王妃,我们不用理他,不用生气,回去好不好?王爷他不放心你,说不准已经回到驿馆等着我们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宇文清的瞳孔突然收缩,几乎如他的银针般尖锐着,又似给火燎着一般,泛出殷红夺目的光泽。他的手站起身来,双拳击在茶案上,森冷道:“你说,我把你赶出越州城,还追杀安亦辰,折磨安亦辰?”

“不是你么?”我在茹晚凤怀里挣扎着,怒指着宇文清,叫喊道:“你敢说,不是你下的令么?”

宇文清没有回答我的话,却侧过泛红的眸子,锐利盯着我,问道:“你很喜欢安亦辰么?”

我哈哈笑道:“我喜欢他,我当然喜欢他!生同衾,死同|­茓­,今生今世,我只会去喜欢他一个人!——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这个薄情寡义的混蛋么?那我才真是瞎了眼!瞎了眼!”

一直跟在宇文清旁边满脸焦急地瞪着我和宇文清的李婶忽然啊啊大叫起来,满额的汗水,就要向我冲来。

宇文清将她猛地一拽,已拖了回去,力道之大,差点将身手不错的李婶拽倒在地。

他垂了眸,双手撑着案几,纤长的指骨青筋动,颤着身子咳嗽片刻,再抬眼,黑眸冷沉,森若寒潭,寂然无波,丝毫不见当日的温润出尘。

“不错。”他那薄凉淡白的嘴­唇­翕合着,冷冷吐字:“你皇甫栖情虽然绝­色­天香,可大越的天下,我更加抗拒不了。是我背信弃义,辜负了你。我向你道歉。”

这是道歉么?

我简直快疯了,抓过案上的茶盏花瓶,就向他扔过去。

宇文清侧身闪过,淡淡嘲讽:“秦王妃,本王人品虽差,可医德倒还可以,医术也是差强人意。你若不小心把方子弄坏了,本王未必有兴致再给你开一份。到时没办法给安亦辰诞下嫡系的骨­肉­,留不住安亦辰的身和心,可怨不得我了!”

我瞪着这个越来越陌生的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胡乱用袖子抹把眼泪,冲出厅去。

踏出门槛后,我听到身后一大片的啷当破碎声。

一回头,迷蒙泪眼里,宇文清将案几上的壶盏等物全都甩到了地上,双手撑着身子,俯伏于案上咳嗽着,一声紧似一声,揪着人心般喑哑在嗓子口,玄黑的身影如刀削般峻瘦,却又有种冰棱般的寒冷和易碎。

我心头似被人鞭子狠狠抽过一般,纵横交错的疼痛,不明缘由,不知所以。

而眼前,亦是纵横交错。往日一幕幕,如电光石火,瞬时闪过。

当日竹林初见时宛若明珠的双眸,不惹尘埃;

无边碧绿草原上,牛羊缓行中,天光云影相映,宁谧安祥的笑容;

晋国公府中在出世入世间徘徊不定,凝眸淡愁,不欲人知;

华阳山上,白衣缭绕,相偎相拥,清浅而笑,云淡风轻;

今日沉郁相对,嗔视如仇,冷冷嘲意如利匕冰剑……

恨痛不堪时,冲入东垮院,已被人拉了一下,一头跌入那温暖而结实的怀抱。

清醇熟悉的气息才钻入鼻中,我便知来人是安亦辰,顿时心神大定,伸臂环住他的腰,凄惶委屈地落泪:“亦辰,亦辰……”

安亦辰眉宇间原有些­阴­郁,却在我落泪瞬间融化作春水般的温柔。

他将我虚软的身体扶住,怜惜地叹道:“傻丫头!”

舒开臂膀,他已将我轻轻抱起,径带我回房,茹晚凤在后急急跟着,神情也有几分惊惶。

一时将我放到床上,安亦辰拂去我额前粘湿的黑发,从侍女手中接过才拧的湿布,替我擦着脸,微笑道:“不哭了,哭花了脸,跟个野猫儿似的,多难看!”

他说着,又倒了一盏茶,递到我­唇­边。

我就他手中喝了两口,渐渐回过神来,手足也在他的浸润下渐渐暖和,微微喘了气,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轻轻地呢喃:“亦辰,我们会一直到一起,到眉毛鼻子皱成一团,到老得走不动,是不是?”

“只要栖情愿意,亦辰会陪了栖情,直到眉毛鼻子皱成一团,直到老得走不动,然后一起走到天堂,或者地狱,永远也不分开。”

安亦辰柔柔地回答,呼吸一凉一热扑在脖颈间,似婴儿的手,一下一下轻巧抓挠着。

“嗯。”我闭上眼,默默感受他的真挚和温柔,双手合十,低声许诺:“我只愿今生和安亦辰夫妻一体,永结同心,再不分离!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我不想改变,更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安亦辰的身躯很轻微地震了一下,然后依旧是缠绵如水的温言安慰:“栖情,我们的生活,不会改变。再隔几天,这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咱们就回大晋去。你再也不会见到你不想见的人……”

我乏乏地应着,钻在那温暖怀中,靠着那结实的手臂,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耳边,犹有安亦辰字字铿锵:“我不会允许任何阻止我们在一起的人和事存在,绝不允许……”

216.落玉篇:第十四章往事重省恨幽独(三)

夜来晚风急,落梅厌厌,空庭淡荡。

数次梦寐惊醒,心如团絮塞满,灯已烬,梦难成,总算身畔一直有人眸如星子,用一点微光,耀我心怀。

第二日不但醒得晚,人也乏软如绵,只是床上卧着,连羹汤也懒得吃。

安亦辰很是着急,立刻叫人在外悄悄请了知名的大夫前来诊治,只说是偶染风寒,只要好生调养,并无大碍。

侍女正要将大夫送走时,我叫住了他们,将宇文清开的方子找了出来,把那张差不多给揉作一团纸小心摊平,递给大夫道:“先生,请帮我看下这个方子如何。”

那大夫疑惑地接过,细细看过,奇道:“这方子,应该是调经理气的方子,不知为何会多了些解毒补益的药,实在看不出是用在什么症侯上。却不知这是哪位大夫开的?”

“是……当年的医者白衣。”我望了安亦辰一眼,答道。

安亦辰轻轻吐一口气,眉目不动,看不出什么担忧或愤怒来。

而那大夫已立刻道:“那必然不会错。医者白衣的医术人品,都是咱们这行的翘楚,绝对信得过。”

医者白衣的医术人品信得过,那么宇文清的医术人品呢?

我凄瑟一笑,叫人将大夫送出去,然后将方子递给安亦辰,轻声道:“亦辰,我想用他的方子试一试。”

安亦辰一直没问我,昨天为什么去宇文清那里,在他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身畔一直跟着茹晚凤和其他两名侍女,前后因果,他必然了如指掌,只怕还比我自己看得要清楚些。

正因为我没瞒他吧,他今日看我的眼神中并不见猜忌,很是沉凝,连接过我方子时都很平静,温和地答道:“好,既然没有坏处,咱们就换他的药试试。”

自此我只在房中静卧休养,即便偶尔走动走动,也绝不踏出东垮院一步,彻底断绝了和宇文清再次照面的可能。

安亦辰自然不可能时时伴着我。纵然他原来到东燕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散心,此时见到了南越太子宇文清前来,一定也会停留几日,拜会各处名臣大将,进一步巩固东燕与北晋的友好关系。毕竟燕国势力与晋、越鼎足而三,所持态度直接会影响到整个中原战局,谁也不敢大意。

雪情听说我病了,倒是每日都要来探我一次,我因她有孕在身,再三让她不要为*****心,不许她来,她又邀我和安亦辰到安国将军府居住,以便随时见面,起居也方便。

燕、晋虽然目前睦好,可在这瞬息万变的乱世战局里,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风云骤起,战端四起?

如今的政局中,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朋友。

若是一朝为敌,说不准今日入住秦先府上之事,会成为各自政敌的把柄呢!

我已不是幼稚小儿,毫无头脑。因此,我婉言拒绝了雪情的邀请。

除了雪情,来得最频繁的,当算昊则了。

他知道我生病后,几乎每天往我这里跑。幸好安亦辰从不将他视作对手,见他和我走得太过亲近虽然有些不悦,倒也从不曾阻止过。

“栖情,你该再养胖些,身体才会好。”

“栖情,若是在草原,天天和我们骑马驰骋,才不会这么病恹恹呢!”

“栖情,安亦辰对你真的很好么?我怎么瞧来也很寻常啊!”

……

这小子和小时候一样的罗嗦,从来不曾改变过。

但安亦辰不在时我也的确无聊,由得他在我身畔扯淡。

唯一叫我刺心的是,他还在劝我,我原来的侍卫回来后,不能交由安亦辰处理。

“知道么?”那家伙自信满满地说:“这世上,你唯一能信任的人,除了你自己,就是我了。其他的人,都信不过。”

而我唯一想做的事,是一脚将他踹出老远。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啊?”我拎了他耳朵瞪他:“他对我好不好,难道我不知道?你把我当傻瓜么?”

“我没把你当傻瓜……”昊则痛得嗷嗷叫着,眼中却带了笑意:“我只觉得那些满肚子机谋的野心男子个个心有七窍,你不防备些,怕给人算计了还不知道哩!”

我微一失神,不由松开了手。

并不只是昊则让我对安亦辰多加防备。宇文清也曾说过,我该在自己身畔留些信得过的心腹,并且,是在提起我的宫体被药­性­冲蚀后说的,他说,让我信得过的人为我煎药……

一直以来,我都不曾细细思索过他这话的含义。难道他诊断后,认定我素常吃的安胎药中,曾被人动过手脚?

看了白衣方子的大夫也说,那方子中,有解毒的药材!

浮浮沉沉疑惑一阵,我向昊则道:“那么,那些侍卫回来后,我会和他们说,让他们直接听命于我。”

昊则瞟着远远呆在门口守望的侍女,得意地低笑:“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立刻把你的侍卫给你送来么?我最近可是一直在教导他们,只能听栖情公主一个人的话,栖情公主暂时给秦王迷惑住了,恐怕以后会吃亏,让他们要留心着,保护他们的主子……啊……”

我狠狠地拉扯着昊则的耳朵,简直快给这毛孩子给气疯了,有这样教导侍卫的么?我带了一批处处和安亦辰作对的侍卫回去,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昊则,你给我听好了!明天你就把那些侍卫给我带来,我会亲自教他们,怎么听我的话。你别给我惹麻烦了,行不?”

我凑在他耳边大嚷,惊得他连忙挣开我,一直逃到了屋外,傻傻地笑。

217.落玉篇:第十四章往事重省恨幽独(四)

有一些自己的心腹侍卫,的确……不能算是坏事。

上次小产虽说是些蹊跷,我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时,也曾疑心过安亦辰是否动了手脚,好除去我那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长子,但安亦辰当日的着急伤怒绝非作伪,更知他不会拿我的­性­命开玩笑,所以便是千人说此事与他有关,我也不会相信。

至于是否另有原因,或者,我也该有自己的人手,去查上一查。

算来,我在秦王府地位虽是极尊贵,但那都是安亦辰的缘故。府内众人,包括­奶­我长大的夕姑姑,都偏帮着安亦辰。若有一日安亦辰对我情感淡了,在外拈花惹草,怕也不会告诉我。

次日,昊则果然带了二十三名侍卫前来,其中只有十九人是原来跟我出宫的,另四人却是黑赫人。

“如果有一天安亦辰对你不好了,你可以再回到黑赫来。这四人都是黑赫土生土长的,本领又好,平时可以保护你,去黑赫时又可以为你领路。”昊则如是说。

我身体已好得差不多了,当了众多侍卫的面,好容易保持了自己的风度,没有去撕他那张乌鸦嘴。

毕竟,我们也准备回瑞都了。这一走,再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一面。

这小毛孩子……其实和我亲弟弟差不多,一旦分别,还真是舍不得。

——若是君羽不曾为安亦渊所害,今年也该他那么大了。

二月初三,我们起程回大晋。

昊则自然是送了一程又一程,满脸的沮丧和难舍。因为他另有要事,无法即刻动身,不然只怕早赖上来,和我们并作一处走了。

我将贴身的香囊玉佩送了他好几样,好容易才将他哄了回去。

至于荷包,自从婚后那装了十四岁时梦想的荷包被安亦辰烧了,我再也不曾用过。

我没有问起过宇文清的消息,也不知他走了没有。但只要想起我终于离他远远的,从此又可不必再见他,毫无顾忌地和安亦辰过着简单平淡的日子,我便觉得松了口气。

而踏出驿馆一刹那间的胸口闷疼和空落,已被我忽略不计了。

我喜欢的是安亦辰,我将共度一生的是安亦辰,而宇文清,那个负心人,他将什么都不是。

一再强化着自己的这些意识,终于成功地让我振作起来,在回程的途中与安亦辰说说笑笑,一路赏玩景致。安亦辰最近周旋于达官贵人间,可能也辛苦了,似乎清减了些,至离了浏州,才似放开胸怀,揽了我与我调笑玩乐。

这日已是离开浏州的第三日上午,我正撩开窗帘,拉了安亦辰看一处路边桃林,点点如星般闪着红晕的花骨朵时,只听马蹄的的,迅速从我们旁边的田野中掠过,然后一声马嘶,前方已是一片混乱,连我所乘的马车都迅速勒马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安亦辰皱眉问道。

车夫在外回答:“有人突然挡道,把我们拦下来了!”

正惊诧地想问是谁那么大胆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已从前方传出:“安亦辰,你给我出来!”

宇文清!

冷而怒的音­色­,似寒冰,又似烈火,直迫人心,早不见当日那位医者白衣的淡定。

我呼吸一时停顿。

他来找安亦辰做什么?

安亦辰紧握了拳,急促地吐一口气,立刻冲出了车中,立于车驾上,淡淡喝道:“宇文清,有事不能在战场见分晓,要在他国土地上大呼小叫么?也不怕失了你越太子的身份!”

我定了定神,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缓缓撩了车帘,与安亦辰并肩而立,看向宇文清。

他骑于一匹神采奕奕的骏马之上,额前漆黑的发丝被风吹散,凌乱挂下,被汗水渍得湿漉漉的,更显得脸­色­苍白,原本如明珠般散着温润宝气的瞳仁泛着黯淡的灰芒,似有硬生生压下的烦乱和惊怒。

看到我时,他的眸中仿若有烬中余光耀了一耀,迅捷又暗了下去,依然盯住安亦辰,冷然道:“安亦辰,如果你不能好好待皇甫栖情,不想让她为你生儿育女,就不要花言巧语地哄她,更不该娶她!”

安亦辰并不失以往的雍容,他拂了宝蓝的广袖,扶于辕木,明眸低垂,优雅微笑:“宇文清,什么时候起,你喜欢管我的家事?何况我和我的王妃过得好不好,轮不到外人置喙吧?”

我静静倚在安亦辰身畔,看着那面­色­苍白的男子,无声地咬自己的­唇­,已不掩恨怒厌恶。

既然已放手,又来纠缠我做甚?

我只要和我的安亦辰平平淡淡过这一世罢了,你还要怎样?

宇文清显然看到了我神­色­中的嫌恶,黑眸中微澜耸动,是一抹受伤,一抹疲倦,一抹无能为力的忧郁。

他缓缓从马鞍取过一个油纸的包裹,扔到我脚边,眼神凌厉若箭,冷冷­射­在安亦辰身上:“这是皇甫栖情每日服的药,依然是老方子。你根本不想栖情这个故燕的公主为你诞育后代!”

油纸布跌落脚边,熟悉而苦涩的药味散开,竟是一堆潮湿的药渣,一闻便知是我素日所用了。

城郭春寒正浓,碧云来去聚合,投下淡薄的­阴­影,如水光摇动于万物之间。

莺声碎,草香清,花影乱,飞红万点愁。

218.落玉篇:第十五章罗带成双愿同心(一)

我的指甲渐渐抠住掌心的肌­肉­,不愿去感受安亦辰方向些微散出的慌乱,只锐利望向宇文清:“我为什么要用你的方子?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而不相信自己的夫婿?我又怎知……怎知你是不是心怀叵测,处心积虑想要拆散我们夫妻?”

“你……”宇文清急怒地瞥我一眼,忽然说不出话来,伏在马背上剧烈地咳嗽。他的肩背抽动着,一只手勒着缰绳,另一只紧压着自己胸口,努力平抑着那突如其来的咳嗽,或者,是无法忍受的痛楚。

他着凉了么?

可他着凉,又和我有什么相­干­?

他有他的绯雪贴身照顾,还可以有很多貌美如花的绝­色­女子相随身畔;何况,他自己便是个极出­色­的大夫。

“你可以走了吗?还是想去我们晋国做客?”

安亦辰终于说话,声音平稳,带着居高临下的嘲讽。

看得出,宇文清一路来得匆忙,居然是孤身匹马赶来。如若安亦辰翻脸,凭他武功再强,也无法敌得住安氏身畔近百名­精­心挑选的侍卫。以双方这么些年敌对的态势,安亦辰有足够的理由,将大越的年轻太子兼最优秀的最高统帅一举成擒。

宇文清的面容在苍白里泛出潮红来,勉强克制着身体的不适,轻淡而笑:“你不会,安亦辰。当了皇甫栖情的面,你必须维持你的君子之风。除非,你玩腻她了,想她离开你。”

安亦辰眸光瞬时冷厉,手按剑柄,冷冷反问:“哦?是么?你很了解我,也很了解栖情?”

我已激动得浑身颤抖,面­色­赤红,赶上前一步,几乎要跳下车驾,扬手指向那个玄灰­色­的人影:“宇文清,你闭嘴!安亦辰是什么人,我早就知道。而你,我实在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一向以为……以为你是个不惹尘埃脱俗出尘的世外高人,后来才发现,你也是利欲熏心,背信忘义!现在居然还敢过来挑拨我们,你简直是……和你父亲哥哥一样的卑劣无耻小人!”

宇文清似给人重重打了一拳,抬起头来,沉沉望向我,清淡的日光透过云层投下,飘浮在他面庞,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层从骨子里渗出的寂寞和忧伤,浮泛如春日里层层的雾气,看不明晰,只有阵阵的隐痛,如从心尖处锥过般缓缓透出,几乎要将我压迫得透不过气来。

明明是他对不起我,明明是他辜负了我,明明是他在伤害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还这样紧张,紧张到浑身肌肤阵阵抽紧收缩,紧张到掌中层层沁汗,紧张到无法忽视心头的疼痛,无法掩饰眼中的泪影!

宇文清终究再不曾对辩解一句,甚至对于我把他和他的父兄并列的辱骂也不曾有丝毫的辩解,只是缓缓纾解自己紧皱的眉心,张开­唇­,掠出自嘲而凄黯的轻笑,然后望向远方飘泊的云絮,孤漠地吐字:“安亦辰,你给我记住,最了解你的人,不会是你的妻子,而是你的敌人。你为得到皇甫栖情暗中所做的一切,包括对我的算计,我都知道。你若不好好待她,我会告诉她,你曾对她所做的……一切。”

安亦辰眉目不动,安然而笑:“宇文清,你以为,你说这些,栖情就会疑心我了么?在这世间,除了我,还有谁能给她幸福?”

宇文清嘴角的纹路更是凛冽而苦涩,自嘲之意更是显而易见,却没有回答安亦辰的话,只是长睫一抬,如羽毛般柔柔在我面颊浮过,幽然轻叹:“别哭了……”

我本来只包了一眶的眼泪,尚未落下,听得他这么一叹,忽然便忍不住,泪水簌簌而落。

宇文清轻瞥我一眼,那种不忍与痛楚,如细­嫩­的萌芽,春风拂过,迅速勃发成长,转眼茂盛­阴­郁。

他终究没再说任何自讨没趣的话,在濒临失态的那瞬间,扬起马鞭,策马而去。

马蹄蹬过青草,清芬破碎四溢。

“弓箭!”安亦辰忽然冰冷地吩咐。

一旁侍卫迅速递上弓箭,谨肃而惶恐。

“栖情,今日,我要做一回小人!”

安亦辰冷淡地说着,搭箭,拉弓,几呈满月之形。箭簇森冷,对准那渐行渐远的白马灰衣。

安亦辰是对的,不管于公,于私,或者南越太子、天下名将、宇文昭的儿子,三者中任何一个身份,都让他有足够的理由抛开所有的顾忌,置宇文清于死地。

——可是,当他弓弦松开的瞬间,我猛地推了他一把。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冷冷飞箭,呼啸而过,Сhā入宇文清前方的草地。

宇文清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看不清神­色­。

而我只是凝然立着,木如雕塑。

我不想他死,不想。

即便他如斯辜负,如斯无情,如斯无礼,我还是不想他死。

而风飘袂袖,宇文清已去得远了,越到了弓箭­射­程之外,渐渐缩成天边的一抹黑影,黯淡地灰暗着,再不见当日的白衣翩然,洁净如云。

本来该我责问安亦辰的偷梁换柱,却因为我最后一个无理­性­的动作,失去了所有理由。

我如此坦护宇文清,又怎能怪他多心,不肯用宇文清的方子?

当日,我们并肩坐于马车之中,各自凝神想事,彼此不交一辞。

直到晚上到达落脚的驿馆,来到卧房中,我默然坐到床边时,安亦辰缓缓步来。皂­色­鞋底,宝蓝绸缎的鞋面,鲤跃龙门的­精­绣,水纹荡荡,鱼鳞历历,鲜明如生。

219.落玉篇:第十五章罗带成双愿同心(二)

“是我不对。”他用宽实的手掌兜住我的脸,如星子的黑眸有些黯淡,却是情丝激涌,如茧重缚:“我不该不和你商议,便自作主张还用了原来的药。我已经把药方给了他们,从此……你就用宇文清的药吧!”

我的泪水倏地又落下来,将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深深嗅着他的气息,呜呜咽咽地哭。

安亦辰眸光颤动,紧紧拥着我,然后俯下脸,轻轻浅浅地啄吻着我,拭着我的泪水,慢慢将我头上的碧玉长簪拔下。

青丝流离四散,徐徐铺到翠被红茵,缭乱纷纷。

而枕前风月,衾内云雨,竟不能让我沉酣迷醉。

芳草萋萋,残月衰城,此时,宇文清应该还未及回到浏州吧?冷月之下,必也凄瑟,却不知他何必,又何苦再来招惹我?

宇文清说,安亦辰有事瞒着我,可我早已一无所有。从当日被他从泥水中拣起,我甚至连生命和美貌都已快要失去,他又能算计我什么?

居心如此不良,他到底,不再是那个温润出尘的白衣了。

恨极白衣,恨极宇文清,更恨极自己的无法忘却。

不过再见一面,竟又是神魂不属,满怀忧索。

为何,为何,究竟为何?

起伏如潮的愉悦里,安亦辰专注温柔的注目中,我的轻吟和泪水,却不仅为枕边之人。

那夜安亦辰虽是温柔之极,却索取极频,似乎要耗尽我体内的所有爱情和欲望。那种要将我燃烧至灰烬的极致缠绵,让我几乎陷于昏厥,他依然不肯放手,那滑腻的汗水,成片地沾湿我的肌肤,炽热的身子,快要将我熔化。

他也在害怕么?

他怕一放手,我便会离去么?

可是,他知道,我知道,宇文清也知道,这天下,能给予我皇甫栖情幸福的,唯有他哦,唯有他……

我默默抓紧安亦辰的肩膀,用尽全身的力道,要将自己揉入他的身体内……

第二日清早赶路,自然很是疲乏,侍女帮我梳头时,我的双眼依旧涩痛难当。

安亦辰从茹晚凤手中接过一碗药来,柔声道:“栖情,这是……按昨天那方子煎的药,快吃了吧!”

他的眉眼低垂,眸中的柔光如朝阳乍吐的清辉,暖暖将我包围。

我默默望他良久,微微笑了一笑,接过喝时,同是苦味,味道果然和以前很有些差异;待喝完时,安亦辰已将一匙糖送到­唇­边,低笑道:“我尝了一尝,这药似比原先的还苦些。但既然说有用,只得忍着些了。”

我就他手中吃了,已是阵阵暖流层涌于心间。以安亦辰那样的骄傲­性­情,为我亲尝宇文清配的药,心中的委屈和不自在,可想而知。但他居然这样做了,理所当然地做了,丝毫不计较我昨日的失态和宇文清的无礼,甚至提都不曾提及。

安亦辰是最优秀的,襟怀坦荡,温雅大度。如今,我更加确定,不容置疑。

我再无一丝犹疑,挽着安亦辰的手,由着他将我扶出房去,登上马车,继续踏上返回大晋的路途。

因着实困乏得厉害,我几乎缩在他的怀间睡了半日。安亦辰用锦衾围住我,胸怀很温暖宽广,清醇的气息包裹着我,尽量让我用最舒适的姿态沉睡。他那沉着而平静的呼吸,对于我惶乱的心,有说不出的安定力……

傍晚时我们已离了燕国边境,在晋国一处边城官衙落脚。

这时我发现我的紫凤宝玉不见了。

对着菱花铜镜摘下发际不多的簪饰,突然瞥到了空荡荡的颈间,心头也空荡荡般少了一块。我失声叫了起来:“我的玉呢?”

一时茹晚凤、安亦辰等都惊得跑过来,问道:“什么玉?”

然后看到我空空的脖颈,脸­色­都有些发白。

那块我落地时便衔之以出的紫凤宝玉,是我第一要紧的护身之物,除了安亦辰去幽州边境那段时间,从不离身。这些年我经了不少生死灾劫,尚能安然立于安亦辰身侧,平淡而幸福的生活着,焉知不是因为此玉的护主之功?

“早上梳妆有见么?”安亦辰皱眉问我。

“……不记得了!”我一上午­精­神倦怠,根本不曾注意到何时宝玉不见了。

转而斥问侍女时,竟都惶恐瞪着我,也记不清早间有没有看到我脖上的宝玉。

安亦辰脸­色­沉郁,扭头向茹晚凤道:“回去后把这两个侍女换了!怎么会这么不经心王妃的东西!”

茹晚凤低头应了,若有所思道:“早上见到王妃时,似乎……并不曾见那块玉。”

我想起昨晚那场如火的缠绵,涨红了脸,道:“一定丢在昨天那驿馆里了!”

安亦辰眉目微松,道:“不怕,我即刻命人叫人回驿馆找寻,很快就能找回来!”

他的神情笃定,淡淡的笑意有些暧昧,显然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既然安亦辰有把握,我也略略放了心,嘱咐道:“多叫些人回去找,千万别弄丢了!”

安亦辰应了,亲自出去安排人返回东燕寻找,要求务将宝玉找回来。

纵是如此,如命根子般的宝玉一时没了下落,总叫我心里不安,生怕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来。

安亦辰看出我担心,更是寸步不离伴着我,终日陪我调笑,待我加倍地体贴入微,呵护之极。他那宠溺的眼光,如海水般满溢着,将我温软包围,让我渐渐忘却失落宝玉以及遇到宇文清的不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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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玉篇的主题,就是那枚失落的玉,以及那枚玉引起的事端。。。。。

220.落玉篇:第十五章罗带成双愿同心(三)

所幸,直到回了秦王府,我们都是平平安安,一路没有半点风浪。

去找玉的随从,自然没那么快带回消息,而京城的却颇有些意外之事传到耳边。

一则是夏侯英、夏侯明姬忽然交了桃花运。一个新晋的文官,据说是左相何缜的堂侄,偶然遇见郊行的夏侯明姬,当即惊若天人,缠了堂叔向夏侯氏提亲。

何缜也知夏侯明姬心中只有个秦王安亦辰,而秦王显然没把她放在心上,才屡屡拒绝,再这样僵持着,对谁都不妙,遂将这意思透露了一点半点给始元帝安世远。安世远也常为这事烦恼,亲自召见了那名年轻文官,见果然是个一表人才人物,有才有识,当即下旨赐婚。

接着就是有人凑趣儿,为夏侯英提亲,想让夏侯家来个双喜临门。

这些事的后果,就是夏侯氏兄妹在京中过得极不自在。至我们回来时,夏侯英已请旨前往青、幽一带巡守,剿灭叛党余孽;总算夏侯皇后也在为自己的女儿着想着,将他的亲事压了下来。而夏侯明姬也出了宫,回夏侯府中生病去了。——不管真病假病,至少可以托病拖延婚期了。

另一则消息,是永乐公主安亦柔病了,得的是传染­性­极强的伤寒,有一大堆的名医围着,虽不至送命,却是缠绵病榻,一时起不了了。

我回府第二日听说时,就要派人备车,准备入宫去看望安亦柔。那个娇怯温婉又带了几分俏皮的世家小姐,是安家除了安亦辰之外我唯一感觉还有几分亲切的人。

“不要去。”安亦辰听说我的念头,眸光凛冽清冷如刀锋划过空中,­唇­角抿过一抹嘲意,飞快关了房门,向我道:“除了我之外,你不要去亲近安家任何一个人。”

一道寒气森森入背,我愕然道:“亦辰,她是你妹妹啊,又不会和你争权夺利,你防她什么?”

“你忘了香雪园遇刺的事么?”安亦辰捏了捏我的脸庞,有几分无奈道:“亦柔那丫头,看起来贞静,可论起行事为人,比我们兄弟哪个都骄傲执拗。她这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有那夏侯英……始终都对她淡淡的。”

他说这话时,故意很慨然地叹道:“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真不知你有什么好的,怎么连夏侯英也看上了?”

我顾不得他话中的调笑之意,吃吃问道:“你是说……香雪园内,是安亦柔派的刺客?为的是夏侯英?”

安亦辰淡然道:“不然,你以为我会轻轻饶过夏侯明姬,只想把她快些嫁了?”

似有条游鱼从心头滑过,尾鳍掠起,拍打到柔软的心口,水花四溅,再也安宁不了。

我惊惧地望着自己的夫婿:“夏侯兄妹的婚事,是你在背后安排的?那么,那么……安亦柔的病呢?”

安亦辰没有回答,漆黑的眸中波光温柔潋滟,将我轻轻拥入怀中,叹道:“栖情,我早说了,你什么都不用想,一切有我。我绝不会让人欺负你。若是有人伤害你,那么,我不会饶过她,不管……她是谁。”

冰火相激的感觉一波接一波冲荡在心田,让我跌宕得浮沉不定。

抱着安亦辰结实的腰线,我感觉着他的宠溺和霸气,幸福之外,游丝般渐渐漾起惊怕和畏惧来。

我的夫婿,这个外表温雅的人物,­阴­狠无情起来,不比宇文昭逊­色­半分。

至少,宇文昭绝对不会对自己的血­肉­至亲下手,而安亦辰的亲情观念,早在重重的暗算和厮杀中消磨怠尽。

在那样凉薄的家庭成长,安亦辰心­性­,也该是十分冷淡坚硬才对,肯这般倾情待我,也算是异数了。

所以,我虽然害怕,却知足。

正满脑思绪翻江倒海时,闻得院外一阵嘈杂吵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秦王府御下甚严,哪有人敢跑到正室院外大吵大闹?

而安亦辰侧头听了一听,已然笑了:“栖情,怕是你带回来的那些侍卫在闹吧?”

我忙出去看时,果然是坚持着故燕宫廷侍卫打扮的那群勇士,已列队站在院前。

荫荫松柏下,为首二位勇士,正怒气冲冲和安良、安德理论着。可怜这样的春寒料峭,两名管家已给逼出了满额的汗水。

我记得,昊则曾特地和我交待过,这二人,一人叫林翌,是随他来中原的故燕十九勇士的首领,一人叫达安木,是黑赫四勇士中的最长者,都是极可靠厉害的人物。

“怎么回事?”安亦辰轻揽我肩,眸光凌厉划过众人。

安良、安德和院外守卫无不低了眼,不敢抬头看向自己的主子。

但我那些勇士,包括却傲然直视着安亦辰,毫无惧­色­,却满脸期待地望向我。

猛然又有了一种做回大燕衔凤公主的错觉。

安德擦着汗道:“禀王爷、王妃,这些人不愿按受秦王府侍卫统领的安排,说……说他们是衔凤公主的人,不受秦王节制。”

林翌踏前一步,向我躬身行礼,轻缓有礼道:“公主,我们在宫中,本就是各宫近卫,如今来到秦王府,也只想成为公主近卫,贴身保护公主安全。”

这人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形容甚是普通,只有一双灰褐­色­眼睛,不经意灼出刚毅的光芒。这种光芒,以及举手投足间对我的敬重,似乎只在那一批与我们共过患难的死士神情里才可能出现。

221.落玉篇:第十六章云屏画堂春日寒(一)

我垂下眼睑,让如蝶舞翩跹的长睫在颊上投下重重的­阴­影,覆住所有的情绪,抚着腕上晶莹的翡翠玉镯,不经意般问道:“王爷,你看呢?”

安亦辰广袖低垂,神­色­安祥,言语淡定:“既然他们是大燕故部,理应受公主节制。我让他们另外安排房间给他们居住,就由林翌和达安木负责,轮班与原先的侍卫一起保护公主。所有侍卫,待遇比秦王府侍卫加倍;林翌、达安木二人则拿三倍月俸,另外赐银牌各一枚,可自由出入府中。”

他的­唇­角好看地翘起,俯身低问:“这样安排,公主看可好?”

他不但完全满足了我那些侍卫的要求,还许他们自由安排,首领更可以自由出入,我还能说什么?

而他看重的,应该不是府中被安Сhā了几个我的心腹侍卫,而是希望尽快消除我的疑心和顾虑吧?

不错,我已有了些疑心。昊则和宇文清都曾明里暗里点我,无非是认定我的生活全然被安亦辰摆布控制,加上换药把我蒙在鼓里的事,我多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方才问安亦辰怎么处理,一方面固然是我这些月来形成的依赖惯­性­,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在拭探他?

我莞尔轻笑:“你说怎样,那便怎样吧!”

向林翌和达安木点头示意了,我优雅地摆动裙裾,徐徐回到院中休息,心中已满满是感动和安心。

院中,二月春风如剪,飞花如霰,柳烟如笼,新燕衔泥,黄鹂婉转,踏到轻软的茵茵草地上,连鸳鸯戏水的翠­色­绣鞋都沾了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和鲜花芳香,而我此刻释然的笑容亦当如春光明媚。

昊则错了,宇文清错了,事实已然证明,安亦辰根本没想架空我摆布我的意思,他所做的,只是因为保护我,疼爱我,宠溺我。

如果这是一种囚禁和控制,那么,我心甘情愿。

安亦辰安抚了众人,已紧走几步赶上我,携了我的手,踏在汉白玉的路径上缓缓走着。

相对而视时,彼此瞳仁中,倒映对方同样璀璨的笑容,在春风拂拂里,如百合吐芳,如春水潋滟,如晨间腾起的第一缕阳光,映照到彼此的心田。

“栖情。”回到卧房之间,安亦辰叫我着我的名字,温存而柔软。

我应了,侧头看他。几缕散碎发丝从家常的绾巾中飘出,漾在额前两侧,将他刚硬的线条平添了几分柔润。

“我喜欢我们这般开心地生活下去,不要有任何改变,不要有任何意外。”

他舒缓地和我说着,带了几分懒散,揽我肩的手掌却结实有力。

我笑了一笑,道:“我也是……我也只要这般……伴了你,直到两人都是眉毛鼻子皱成一团,直到老得走不动。”

安亦辰欢喜地将我拥在怀里,让我听他年轻而有力的心跳,安谧地望着对面的镌合欢花纹珐琅青铜炉缓缓浮动着烟气。

清香弥漫里,安亦辰的叹息如烟气飘缈起伏:“我不会让我们的生活,有任何的改变,或者,意外……”

我相信安亦辰的能耐,他想做到的,一定会做到。

如果说,失落了紫凤宝玉是我生活中的一件意外的话,那么,半个月后,连这个意外也被安亦辰迅速弥补了。

去寻找宝玉的侍从,将宝玉完整无缺地带了回来。

据说,驿馆中负责打扫的­妇­人捡到了玉,悄悄收了起来,问起时拒不承认。后来又好一番周折,才从一家当铺中找到,到底是那­妇­人烂赌的儿子当在了那里。

我不管中间到底发生了多少的曲折,重要的是我的紫凤宝玉回来了。

让夕姑姑将玉从挂绳上取下,清洗­干­净了,重新用五­色­丝线打了极漂亮的璎珞,编入金丝和珍珠,便又整洁如新了。

一回大晋,安亦辰自然也是公务繁忙,应酬缠身,常到二更天才回府;而帮我找回宝玉后,更有一天直到三更天才回来。看我常等他等到半夜不睡,再三地嘱咐我不用等他,将息身子赶快为他生个孩子最是要紧。

我笑道:“没事,我白天睡得多。”

安亦辰眸光愈柔,拍着我的头道:“早睡早起,比晚睡晚起更容易调养身子啊!”

我嘿嘿笑着,勾住他的脖子,亲他­祼­露的肩膀和锁骨。

春意渐浓,连安亦辰的明亮瞳仁都氤氲出散淡迷蒙的春日气息来,再也顾不得罗嗦我了。

因安亦辰已经回京,我也没有那些顾忌,白天无聊时,常穿了男装,带了茹晚凤和自己的几名侍卫到城中游玩闲逛,日子过得逍遥无忧。

这一日,我逛得累了,找了家茶楼包间歇着脚,边喝着茶边推了窗看街上熙熙攘攘景象,茹晚凤和我处得久了,并不客套,也坐在我下方喝着茶,而林翌带了两名侍卫却站在一旁。

我对于这批和我过生死的侍从很是敬重,笑道:“林翌,你们也坐吧!”

林翌忙跪下道:“公主,属下不敢!”

我拈着茶盏,坦然笑道:“大燕亡国已久,如今我已不是当年那个衔凤公主了,没必要再拘于那些规矩,还是自在些,对大家都好。”

林翌迟疑一下,方才道了谢,在下首坐下,其余二人也只略沾了凳坐着,显然有些惶恐。

一时茹晚凤去解手,林翌见她走了,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犹疑;而其他两名侍卫只拿眼望着他,似在等他说什么。

222.落玉篇:第十六章云屏画堂春日寒(二)

我看出蹊跷,放了茶盏,蹙眉问:“怎么了?莫不是秦王府有人欺负你们?”

林翌忙道:“没有,秦王有令下来,一律封赏均是最丰厚的,连安总管都不许­干­涉我们行动,所以兄弟们过得很是自在。”

当日逃出宫去,安亦辰曾伤过很多一起出宫的侍卫,如今这些人来,一方面为了安我心,另一方面,也为了弥补当年之事,安亦辰待他们极是礼遇。这半个多月来,从我明里暗里打听到的情况,他们过得的确很好,除了一天三班、每班三人前去我的院落值守,其余众人,乍到繁华之地,未免心旌摇荡,常分散在城中各处游乐,甚至有喝花酒、赌博之事。

想他们为我也吃了许多苦,如今我过得自在,他们也该过得舒服些。因此我不但未加阻止,甚至叫夕姑姑将我私房银子包了五百两给林翌、安达木送去,以防他们玩得过头,因银子不够用出丑。

当下我也笑了起来,道:“你们过得自在,我也放心了。”

正低了头喝茶时,只听林翌迟疑着又道:“公主,咱们原不是为了过得自在,才回公主身边来。咱们……不想有人欺负公主。”

我笑道:“你们别听昊则王子乱说,有秦王在,谁敢欺负我?”

林翌沉默片刻,道:“有件事,属下想来想去,都不知该不该告诉公主。”

这人还真够温吞的,看他的样子,就是想告诉我,偏偏还要我无奈地应他一句:“说吧!”

“前儿我们救起了一位哑巴老头,这人,好象认识公主。他……似乎是公主一个故人的仆人。秦王,似乎用了公主什么贴身的东西,将公主那个故人引入陷阱,捉起来了。”

我的故人……

哑巴仆人……

我的贴身之物……

我的心头忽然僵住,端茶时,茶盏猛地被带翻了,淋漓茶水,泼上半边广袖。袖口的金丝云雀,顿时失去了原来的鲜明,­精­绣的漆黑眼睛,如含了大包的迷蒙泪水。

“公主!”林翌慌忙将我拉开,手忙脚乱地为我扶起杯子,拂着袖口滴落的茶水。

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应该是茹晚凤回来了。

“晚上到我房里来,我要知道……一切。”我低低而急促地吩咐一起,转而高声道:“看你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晚凤呢?怎么还不过来?”

茹晚凤急急推开门,问道:“王妃,怎么了?”

我瞪了林翌一眼,道:“刚起身带翻了茶盏,他们都不会帮我收拾。”

茹晚凤用丝帕为我擦着茶水,微笑道:“没事,我们这就回府换去。”

她那举止行为,待我的温和娇纵,一如我是个不解事的小女孩。

而我,我真的已经懂事到透过人们温柔爱惜的表象,去看透人心,看透人心中那些刻意掩去的肮脏和污垢么?

深深看茹晚凤一眼,一如既往地娇脆咕哝着:“好,我们这就回府去。”

天黑了,我早早吃了晚饭,故意连连伸着懒腰。

夕姑姑边让侍女将饭菜收拾下去,边道:“倦了就早就休息,王爷不早说了,让你不用等他,将养身子最重要。”

几曾何时,我的夕姑姑,只会说,王爷吩咐了,王爷说了,你该怎样怎样。

而又是几曾何时,我听到是安亦辰说的话,都会在心里想上一想,然后立刻依从?

几曾何时……我失去了自我,只以安亦辰的喜乐为喜乐,以安亦辰的烦恼为烦恼,再也看不到其他?

俏生生地笑一笑,我揉着眼睛,道:“嗯,我先睡会儿,呆会亦辰回来,记得把我叫起来,我陪他吃夜宵。”

“你啊!”夕姑姑点一点我的额,轻笑道:“这么娇惯的­性­子,也亏得遇到王爷那么个好­性­儿,才这般疼你!”

是的,安亦辰待我好,把我如珠似玉般珍爱着,珍爱到让我死心塌地,甘心情愿地做他羽翼下的金丝鸟,只在他视力可及的范围内,展翅翻飞,嘀呖而歌。

青铜的长擎灯尽数熄了,只留了影壁上一盏小小的烛火,微微灼着淡黄的光芒,将层层摇动的华丽锦幔,投出叠叠的­阴­影来,曳在泥金百合花地砖上,分不出到底有多少道的­阴­影,如冷淡的青烟,又如轻腾的乌云。

轻轻弹扣窗棂的声音,从容传来,却让我心口阵阵发紧。

披了件宽松的长袍子,屐了鞋,轻轻走上前,打开了窗。

林翌如一只大鸟灵巧扑入,无声无息落到我面前,跪于我跟前,轻声道:“属下拜见公主!”

我淡然道:“不用多礼,坐下说话。我要知道全部,你们所做的,以及,安亦辰所做的。”

我那些受过昊则训导的死士,并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醉生梦死,就像安亦辰并不像我想的那么雍容大度。

忽然苦笑,安亦辰,从来就是个心机深沉的男子吧?我又从什么时候起,认为他对我不会用心机呢?

安亦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林翌也不敢耽搁,有稍远的椅子上坐了,低了头,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果然如我所料,林翌等并不像我这般一味地信赖秦王,从跟随我们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提防着安亦辰。他们并不像我有着与他生死相依的经历,即便安亦辰相待再好,只怕也冲不去当年被追杀到尸骨成山的悲惨。

他们很放纵,秦楼楚馆,酒肆茶寮,无处不见他们的身影。

223.落玉篇:第十六章云屏画堂春日寒(三)

但这一切,只是为了迷惑安亦辰暗中派人监视着的眼线。他一边向自己的妻子展示了最宽广的心胸,另一方面叫人留意着众人的去向,特别是林翌和达安木,几乎一出秦王府就会被人跟踪,即便去的是烟花之地。

但安亦辰也没有料到,这些侍卫们将时间安排得极好,在一部分人胡天胡地吸引了众人注意力时,另一部分人开始悄悄找机会跟踪监视起安亦辰本人。

他们的本意,只想看看安亦辰是否有传说中那么好,待我是不是专一。

所以,当他们发现安亦辰接连三天出入于秦王府北方一处小小宅院时,怀疑那里是不是安亦辰外室所居。

当晚,也就是昨天,得知消息的林翌在几名兄弟的掩护下去那处宅院查探。

他没有发现香艳美人,却发现那是一处秘密囚牢。一间镇守极严密的偏房中,囚了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

林翌身手虽是不错,但那偏房四周均有高手巡守,他只能借了当年从海外传来的土遁术暗伏于灌木之中,潜听屋内动静。

屋内,安亦辰正在和那被囚的男子说话。

那男子听来年纪极轻,声音也很好听很柔和,即便落到安亦辰手中,也是不卑不亢,淡定从容,只是很几分虚弱无力。

而安亦辰却似有些语气不稳:“哦,你还认定,我不敢杀你?”

那男子晒笑:“安亦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并非无名之辈,平白失踪,栖情若是知道,以她的灵慧,纵然一时想不出,但日子久了,想起自己失落的紫凤宝玉,怎会没有疑心?”

安亦辰自信地微笑:“你以为,今日的栖情,还是当初那个对你死心塌地的栖情么?”

“不是。”那男子的声音低沉下去:“安亦辰,我承认你成功了,我也感谢最终你救了栖情。你已把她……变成了对你死心塌地的栖情。”

安亦辰的声音,也突然低沉,有些森然地反问,又似自问:“她对我,死心塌地么?”

那男子黯然道:“栖情那样的­性­情中人,你待她好,她自然也待你好。你实在不该……把你权势斗争中的一套心计用到她身上来。”

屋内有片刻的沉寂,然后安亦辰淡淡道:“不错,我是用了些手段。但只要栖情心里有我,自然不会去计较那些。——何况有些事,她将永远不会知道。”

“是么?”那男子清冷低笑,边低笑,边咳嗽着:“那么,你就多为自己祈福吧,祈求上苍不要让栖情知道你拿了凤玉作为信物,伪冒她的笔迹诱擒我,更别让她知道,是你设计让她小产,流掉了萧采绎的骨­肉­,并让她失去生育能力,无法产出一位带了大燕血统的世子来!”

“你……你胡说!”安亦辰忽然激动:“我没有设计她!她的小产,是意外!”

“意外?”那男子低哑地咳着,嘲讽道:“安亦辰,你忘了我的另一重身份是什么了!我一把脉,就知栖情是中了某种损害生理机能的慢­性­毒药!那种毒药对于胎儿本身并无影响,却能让母体一天天衰萎下去,直至无力承担胎儿的正常生长,导致小产;而最可怕的是,如果这种毒­性­不解去,皇甫栖情这辈子都别想再有孩子!”

他的清淡的声音忽然间高亢起来:“本来,我还怀疑是不是你身边的人做了手脚,如今看来,不想要栖情生孩子的,应该就是你本人吧?所以,你根本不想她恢复,不愿按我的方子为她解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如今,你应该又换了一种药方给栖情服用,哄她说是我的方子吧?”

“你闭口!”安亦辰大喝着打断了他,转而忽喝道:“来人,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交出沿江行军布署图为止!”

有人高声应了,皮鞭入­肉­的啪嗒声,挣扎时的铁链啷当声,不堪忍受的痛哼声,交错传出。

那种充满血腥的空气里,犹自飘浮着那男子断续如游丝般颤抖的话语:“安亦辰……其实……你只是恨……栖情始终不曾将……我完全忘却罢……”

忽然有什么被踢翻的声音,接着是一名侍卫的惊叫,鞭打声停顿了片刻,柔软坚韧的皮鞭划过空气的忽哨声更加嘹亮起来。

一旁有人寒声劝慰:“秦王殿下,殿下,仔细手疼……”

敢情安亦辰已然怒极,亲自上前,鞭打起那男子来。

林翌愈听愈觉不妙,再不知这外表雍容温雅的秦王,背地里瞒了秦王妃多少的事,正打算脱身离去时,只听几声惨叫,又有人高喝道:“什么人?”

但闻丁当的兵刃交击声响,斥喝声喊杀声汇成一片,间杂着那男子惊痛的勉力呼喝:“快走!李叔,不要管我,快走!”

看来,那男子也非泛泛之辈,手下居然有人一路寻到这里来了。

林翌藏于角落之中,颇是担心他们再打下去,会不会让他暴露出来。横竖尚未请示公主意见,遂趁着里面正乱,悄悄撤出了那座灯火通明的院落,与接应的兄弟们碰了头,远远落在一户家人的檐头看着动静。

不久,已看到一个瘦­干­的人影从围墙中飞出,却已踉踉跄跄,行走不稳。

林翌既知被困的男子与我有关,忙跃身将那人救起,隐了行藏,另叫一名瘦小个儿的弟兄,悄悄跃了下去,从院中奔出的追兵前一晃而过,将追兵们引了开来,让林翌顺利将那人带走。

224.落玉篇:第十六章云屏画堂春日寒(四)

林翌将他安置于新近在秦王府外赁下、作为弟兄们背地里相聚据点的一个小院内,侯他醒来,便问他来历。

那人受伤虽重,但倒还不致重到不能讲话。

可惜,那人是个哑巴。

连比带划,林翌只能知道,这人的主人和我是故识,他想见我。

而林翌根据自己听到的,早知道那名男子跟我绝对不是故人那么简单……

林翌讲完了,觑着眼看我动静。

我默然垂手坐着,暗紫­色­的长袍如流水般静静倾下,与当日我为安亦辰所缝斗蓬的颜­色­相类。

从我送他那件斗蓬后,安亦辰的喜好都有些变化,似特别喜欢这种如凝结血块般的暗紫。他的家常衣裳,原来是以蓝­色­为主,但自那以后,他衣裳,常是这种流着潋滟光泽的暗紫­色­,连我的衣裳,也常吩咐了用这种颜­色­做,然后携手并行时,平白会多几分浪漫到沉醉的开怀。

为了我睡得好,卧房中用的香,以安息香为主,很馥郁,馥郁到浓烈,在这暗夜里一阵阵熏着脑际,让人昏沉迷乱。

许久,我倦倦地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们继续监视着那座院落,既然已经暴露,他们很可能会将……他转移到别处去。有些事,我要……好好想想。”

林翌不敢多说,躬身施了一礼,道:“时候已不早,属下先告退,请公主早点歇息。我们……静侯公主吩咐。”

我点点头,眼看他依旧从窗口跃了出去,瞪着窗外漆黑的天,黯淡的星子,手脚似都已失去了力气。

立起身,长袍萎然落地,光滑的绸缎安静地飘在百合花泥金地面上,泛着清冷冰凉的­色­泽。

安亦辰,我的夫婿,他抓的人,显然是宇文清了。

宇文清绝非泛泛之辈,若说这天下掌握实权的少年俊杰中,还有人能与安亦辰一较长短的,那么,唯有宇文清了。

从他设计抓安亦辰,到后来的解明州之围,以及近日的燕州之战,他所表现出的才识,比安亦辰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自然不会不知道安亦辰对他极是忌惮,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想来,早会料到安亦辰可能会抓住机会对他不利吧?

但他必定不会防备我。

当年越州城外,他追杀安亦辰,却不曾对我痛下杀手。

浏州相见,道似无情,却也失态若斯。当日的白衣待人接物,便是云淡风轻,后来做了太子,理应更是沉稳大气才是,怎么如此浮躁轻狂?

他并没有挑拨我们夫妻感情,他只是确实诊出了我是因中毒而落胎;他确定我什么时候落的胎,只是为了找出我落胎的原因。

他所认定的那个原因,就是我腹中的无法顺利落地的孩儿,并不是安亦辰的骨­肉­。

当日我携了他的方子离开时,他虽表现骄狂,但事后会为我没有服用他的药方而焦急,甚至不惜连夜赶上我们,冒险揭穿此事。

我只能相信,他确实在为我好,确实想为我解去他认定的毒素。

否则,他在为我诊脉后,就该告诉我,我是中毒而落胎,而他怀疑是安亦辰下的手。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反而问起我待安亦辰的感情。明知我恨他入骨,他问这话只会自取其辱,可他还是问了。

他必定也在犹豫,却因我毫不迟疑的回答最终选择了隐瞒。

他其实……宁愿我平安幸福地这般生活下去。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对我,还存有几分当日的感情,多多少少还是喜欢着我?

而安亦辰呢?

他曾再三迫我发誓,让我忘却宇文清,让我保证我心中只他一个;他曾为我保存下宇文清的荷包而大发雷霆,不顾我的意愿将荷包烧了;他曾因为我半夜唤了宇文清的名字,而与我呕好多天的气……

但此次和我宇文清相遇,私下与宇文清见面,选择信赖宇文清的方子,甚至几度为宇文清失态,直至最后推偏他的弓箭不许他伤着宇文清……

他居然连半句责怪也没有,反而待我更加温柔,用他的宠溺让我不得不将宇文清的影子赶得越来越远。

可那样柔情蜜意的背后,曾经闪烁过多少的锐芒与杀机?

“我不会允许任何阻止我们在一起的人和事存在,绝不允许……”

“我不会让我们的生活,有任何的改变,或者,意外……”

言犹在耳,我有道理相信,他的宠溺和大度,只是对我。他是想趁此机会完完全全收伏我的心,不管是不是用了手腕,用了心计……

而他的妒意和怒火,终究还是发作,如冷箭般,刺向了宇文清。

叫我不堪忍受的是,安亦辰的暗算,用了我的名义。宇文清对我剩余的情义,成了­射­向他自己的冷箭。

如果我猜得没错,安亦辰必然趁我困极睡着之时取走了我的凤玉作为信物,然后让人模仿我的笔迹,写信邀约宇文清。——信上必定是说,我发现了安亦辰诸多算计,无法忍受,向他求救了。

宇文清对我应该有些歉疚,还有些怜惜,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都中了安亦辰的圈套,被他伏击成功,一路押到了瑞都。

当紫凤宝玉回到我手边时,宇文清必定已被顺利擒获了。

林翌所传递的消息,自然不会有讹误。宇文清被凤玉诱擒,绝对可以肯定;那么,他说我小产是因为安亦辰下了毒,这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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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皎正常是每晚八点以前更新哦。

因为快过年了,事比较多,所以有时慢了些,比如今天,平生第一次烫了个卷发,才回到家,晕啊晕!

225.落玉篇:第十七章粉艳香融遗凤玉(一)

这些隐约的怀疑,早在当日安亦辰拼了命般和阎王争夺我小命的时候烟销云散。我也确信,安亦辰即便不想要萧采绎的孩子,也绝对不会拿我的­性­命冒险。除非……

除非他下药时没想到这药会伤及我的­性­命!

心头巍巍的颤着,有种行走于钢丝上的惊悸和恐怖,如拔尖的琴声,越萦越高,越萦越高……

提起地上冰凉的袍子,我缓缓向前行着,一步一步,都是软绵绵的,沁骨的寒气,从砖地里透过棉布的软底鞋子,点点向上游移,我几乎感觉出那道寒气,将我脚踝和膝盖的关节,渐渐浸润到疼痛。

走到床边里,我已冻得瑟缩起来,忙一抬起脚匆忙钻到锦被之中。

锦衾的被面,是藕合­色­上等宫绸,一双双的并蒂兰蕙,用如胎毛般的丝线细细绣着,绿的茎,粉的花,轻盈动人,朵朵含笑向我凝望。

轻轻用指肚抚触上去,一样是冰冰的凉。

那样的并蒂娇颜,居然也是这样冰冰的凉。

已是二月光景,这凄瑟的天,还是这样冷,而夕姑姑竟想不到为我备个暖炉。不知道我怕冷么?不知道安亦辰还没回来么?不知道没有了他的怀抱,我会冷到哆嗦么?

我用力嗅着衾被上的棉花味道,妄图从那种清新中找出一丝阳光的温暖来,可不知不觉,哪里流出的水滴,将被子打得湿了,又缓缓被松软的棉絮吸去。

窗外,清夜沉沉,风弄凉月,疏柳低迷,暗蛩悲啼,檐下落花如雨,簌簌有声。

而安亦辰还没有回来。

这时,他在那个囚着宇文清的院落里么?

那个宇文清,那个曾经云淡风轻伴我走过风,走过雨,一起疼痛过,悲惨过,欢喜过,凄伤过的宇文清,正在他的鞭下苦苦挣扎,忍受那鞭鞭入­肉­的痛楚么?望着自己曾追杀过的安亦辰,宇文清有反思过自己的无情与凉薄么?

而安亦辰,面对完全失败的对手,他的沉静面容,应该泛出雍容而冷淡的笑意了吧?他终于,可以除去让我们的生活偏离原来轨道的唯一可能。

宇文清,宇文清,你既然放手,为何还这般迟疑不定,多情地自投罗网?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终于想乏了,想倦了,想睡了,可梦中一根紧绷的弦,似被人提到了心尖上,一点细微的声音,便能将它惊动,让我悚然而惊,一坐而起。

但那只是小心地轻启门扉的吱呀声。

淡薄昏黄的小小烛火中,安亦辰抖落一身的寒气,将外袍除了,侧头望我而叹:“我只说手脚轻些,能不发出声音来,结果这门还是吱吱的响。把你给吵醒了么?明儿让他们换对好些的门扉来。”

我立马微笑,妩媚得可以将那烛火光芒映亮数倍:“没有啊,我正迷迷糊糊睡不着呢。没你在身畔,总觉得睡不踏实一样。”

安亦辰笑容愈加柔和,坐到床边来,抚了抚我的面颊,道:“咦,怎么凉凉的?刚被子又没盖好吧?”

我笑着要坐起来,道:“我陪你去吃宵夜吧!”

安亦辰宠溺地捏了捏我的鼻子,柔声道:“不用了,我听说你睡了,已经先行吃过了。你如果要吃,我去让人拿些给你,就坐床上吃吧。这天说冷不冷的,时睡时起,着了凉可就糟了。”

“我也不饿,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连吃的东西也消化不了,哪里会饿呢。”我巧笑倩兮,忽然有了种熟悉的悲哀。

记得,十三岁那年,宇文昭政变成功,将母亲纳为己有,我不得不收拾起内心所有的仇恨,亲密地叫着他叔叔,向他强颜欢笑时,我也曾有过这种悲哀。

那样恶劣的生存环境,早就将我逼得为人处事不得不灵巧地察颜观­色­,甚至是不得不言不由衷地巧言令­色­。

但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将这种求生和防范的本能,用到安亦辰身上。

而安亦辰待我,会不会也如宇文昭待我母亲呢?

贪恋她的美貌,纵容她,怜爱她,允许她在眼底做些不算出格的小动作,却终究只将她当作一只美丽的宠物。

“消化不了啊……”安亦辰沉吟道:“是啊,你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二月里春光正好,有空也可以到城外走走。”

我嘻嘻笑道:“不会再有刺客吧?”

安亦辰已解开外袍,换了寝衣,睡到我身畔来,侧身含住我的­唇­,深深吸吮了一回,才自信轻笑:“若我在京中,还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这个秦王,我也不必当了!这个天下,我也不用去争了!”

莫名地对熟悉的亲吻感到陌生和排斥,我回避开他温热的面颊和柔软的­唇­,半嗔半怨:“哦?去年中秋,你还在我身畔守着呢,不是一样给人害到流产?”

安亦辰的身躯僵了一僵。

那个小产的孩子,本是我心头的痛,我已经好久没提及了。但我此时偏偏提及,还用最明亮无辜的眼睛,带了丝忧伤望着安亦辰。

“我会……再给你个孩子。一个更活泼更聪明的孩子。”安亦辰说着,低沉中泛了深深的期望。

难道萧采绎的孩子生下来,一定不如安亦辰的孩子聪明伶俐?

轻轻推开他在我身体上游移的手,我凑到他耳边吃吃地笑:“我癸水来了,你惹出自己的火来,别怪我没提前和你说明白哦!”

安亦辰立刻住了手,点点我的额,恨恨道:“你个坏丫头!”

226.落玉篇:第十七章粉艳香融遗凤玉(二)

忽然若有所思道:“不是才二十天不到么?怎么又来了?”

他倒有心,连我上次癸水什么时候来都记得清清楚楚。

“唔……谁知道呢?”我打着呵欠道:“小产后经期就没有准时过。”

“宇文清的药,瞧来也没啥用。再服半个月,若不见效,咱们再换别的名医来看吧!”

安亦辰语气中已含了忍耐不住的愤懑和羞怒,若是平时,必定被我大意地忽略过去。

他说要换了宇文清的药……

这么说来,宇文清还是多疑了。

安亦辰的确让我吃了宇文清开的药,的确是盼着我好起来。

但这一点,如今看来已没有太大意义了。

我只是不断地猜测,猜测我枕边之人,是不是将我的孩子逼离这个世间的真凶。

如果是……

如果是,安亦辰,我不会原谅你。

安亦辰换了个姿势,让我用最舒服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一根根摸着我瘦而突出的脊骨,温柔地叹息:“真不知道,那么多的补药,都给你吃到哪里去了。瞧你瘦的啊……”

听着那心疼的叹息,闻着他怀中清醇中带了龙涎香味道的温热气息,我舒缓地吐着气,心中那紧绷的弦,竟不自觉地松了。

所有的警惕和猜测怀疑,渐渐被因舒适而带来的困意掩住。

我还是忍不住我的惯­性­,在他怀中放松悠然地睡着了。

我虽然嗜睡,但那一日,我醒得非常早,几乎安亦辰才出房门,我就睁开了自己泛着冷光的眼睛。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射­入,如纯白的小猫踏步而来,优雅而静谧。

而我,就在那一片静谧中心波翻滚,默默盘算,然后用将我的计划一点一滴用凤仙花汁写下来,写在细滑如水的鲛绡丝帕上。

轻软的雪­色­丝帕,殷殷的如血鲜红,旖旎中带了些不经意的森然。

从来以为,我再也不必为任何的算计去就烦恼,我那睿智无双的夫婿,会为我拂去所有的心事和烦恼,把一切打点得妥妥当当。

原来,别人的大脑,到底无法代替自己的。

这世间,我唯一能完全信赖的,只有自己,自己的智谋,自己的大脑。

如常地到很晚起床,吃早饭,和夕姑姑、茹晚凤说笑着,将林翌和达安木叫日常起居的前厅。

“林翌,达安木,最近钱又紧了吧?”

我笑容可掬,当了夕姑姑等人的面,将一只锦匣打开,里面是十锭金元宝。

“赏给你们弟兄们用吧!这几年来在异国他乡过那清寂的日子,也苦够了,回京来享享福,也是应该的。”我笑说着,向夕姑姑示意一下。

夕姑姑忙将锦匣阖上,送到林翌手中,侧头笑道:“公主待他们,可真真是好得没话说了!”

我扶着头上式样简洁却珍贵之极的东珠嵌翡翠玉簪,心满意足地轻笑:“他们与我同生共死一场,我若过得好时,又怎能忘了他们?”

茹晚凤为我捏着肩,小巧漂亮的鼻翼皱起,笑意如水波浮漾:“当日我在越州城下第一次见到王妃,就知道王妃是个重情重义的­性­情中人了。跟了王妃的部属下人,也算是有福的了。”

夕姑姑坐在一畔整理着一只妆盒,纵爱地望着我:“咱们公主最大的福气,是遇到了王爷这般优秀俊雅的人物。瞧瞧,这几日也算是公事繁忙了,居然还记得给公主带了这许多的首饰胭脂。——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东西呢!”

我的神思微一恍惚,立刻笑道:“可不是么!”

转头对着林翌二人道:“你们在外面玩就玩,可别忘了自己算是秦王府的人,闹出笑话来丢了秦王的脸,我可不饶你们!”

林翌深深望我一眼,高声道:“是,属下回去必约束众人,绝不让他们做出任何对秦王府不利的事来!”

我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们两个的身手,是不是众人中最高的?王爷正劝我出去散散心,别一直闷在府里呢。你们去准备一下,中午吃点东西,一起去城郊走走吧!——听说东郊有个杏子林,临山近水,很是漂亮呢。这时候的风光,应当是萱草绿,杏花红了。那样的春光,可不能错过了!”

林翌二人忙躬身领命。

茹晚凤笑道:“可不是么,杏花花期也短,现在正当时呢。晚凤也想出去走走,下午陪了王妃去吧!”

我笑道:“放心,自然要带着你做伴儿。——夕姑姑,我的屋里乱糟糟的,侍女们也不会收拾,害我老找不着东西。趁我不在屋里烦你,下午帮我好好收拾收拾吧!”

夕姑姑应了,却摇头而笑:“瞧瞧王爷,将你这­性­子宠得越发娇惯了!”

我得意地嘿嘿笑着,目送林翌二人掀开盘金丝黑漆竹帘,一径去了,心里微微的疼。

如果我计算得当,明日此时,此间院落,必是画楼恨,锦屏空了,也不知安亦辰会有何反应。

若是我失算,安亦辰又该怎样面对我?纵然想惩罚我,也必须先对他欺瞒我的事做出解释吧?

不管他将来会持怎样的态度,我也断断无法容忍,宇文清因为我的缘故,命丧异国他乡。

如果我真的事事顺从了他,再无一点自己的思维能力,那么,我就不是从艰难中挣扎出来的皇甫栖情了。

帘栊外,春燕啁啾,黄鹂和鸣,桐花烂漫,碧柳如烟,一派春景如屏。

那样喜孜孜充满蓬勃朝气的春日风光哦,从此会不会离我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227.落玉篇:第十七章粉艳香融遗凤玉(三)

佯倦地闭上眼睛,趁着从窗棂透过的微阳暖意,懒懒在榻上歪着,不让人看出我眼底的烦恼和挣扎。

不知是夕姑姑,还是茹晚凤,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为我覆一层软毛的细毯。

如果没有宇文清这件事,在这些如至亲骨血般的关怀和爱护下,安然地渡过一生,必定算是幸福了。

她们绝不知道,当了他们面赏给林翌等的金元宝下,有我周密的救人计划。

其实,我真的情愿自己再笨一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或者,即便知道了,也在无技可施中,渐渐磨挫了自己的信心和希望,安然做那被锁于寸方之地的金丝鸟雀,笨拙快乐地过上一世,无知无识。

我真的很喜欢有人围在我身边,宠我,爱我,哪怕只是虚假的空中楼阁,海市蜃楼。

午后,我着了条便于行走的梨花白百褶凤尾裙,古纹双蝶戏花薄绵外衫,却厚厚披了那件暗紫纹雪狐斗篷,才扶了茹晚凤的手缓缓出去。

夕姑姑送我到二门,才笑道:“这斗蓬可别弄脏了。王爷那一件,只在从边疆班师那日穿了一次,后来一直好生收着,都舍不得穿呢。若你的穿得旧了,以后和王爷一同穿出去时,可没这么漂亮般配了。”

我也不知我是怀了怎样的心理,执意穿了这件斗蓬出去,当下沉吟着笑道:“等他回来了,你和他说,我改日帮他重做件新的,一定做得比这件好!”

夕姑姑啐了一口,道:“这话叫我老太婆说么?你们小两口在一起时正该多提提这些事呢!王爷听了,一定高兴得很。”

一时失神,然后轻笑:“好,日后我亲口和他说。”

缓缓踏上马车时,杨花零落,飞絮蒙蒙,贴梗海棠慢拢醉香,白玉兰尚未展颜,玉簪花苞笔挺于宽大的碧绿翠叶间,随时可能展露娇颜,吐蕊散芳。

这样的香融艳溢,等我再次回来时,只怕要变味了。

就如再甜再香的点心,被蚊蝇叮上几口,即便保持了原来的­色­香味,也失去了原来的鲜美。

我们的感情便是那点心,彼此的信赖就是点心中的香甜,而猜忌和疑心,便是那令人作呕的蚊蝇。

我已没有把握,再次与安亦辰相对时,能不能将所有的猜疑和不悦摒弃;更没有把握,安亦辰得知我的行止,会不会由着心­性­将那猜疑进一步深化,直至生根发芽,如毒草般蔓肆在彼此的心头。

因我说了,我要让我们自己的侍卫陪同,秦王府的人谁也不愿我多心,去的人,果然全是我当日的勇士。除了林翌、安达木,另有四名侍卫随同,均穿着代表秦王府的玄青­色­衣衫,宽衽箭袖,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一路安然地与茹晚凤说笑着,从朝廷纷争,到府中琐事,从秦王兄弟,到各家女眷,谈得不亦乐乎。

直到快出东城门时,我忽然失­色­,捂着脖颈叫道:“我的玉呢?”

茹晚凤面­色­倏变,急急问道:“什么玉?”

“就是我的紫凤宝玉啊!”我惊惶地立起身来,在座位四周忙乱地找寻。

茹晚凤慌忙叫人将车停下,将卧具椅垫全都翻开,将左右物事一一抖开细察,又几乎趴到地上,在各处的缝隙间搜寻着我的玉。

那日在驿馆失玉,她可没有表现得这么惊惧慌乱!

那么,前次失玉,她必然也是知情者,所瞒者,唯我一人而已!

我如惊怔般呆呆立着,冷眼看她片刻,才道:“啊,我想起来了,刚换衣裳时,我似乎有将玉取下来,放在妆台上了,也不知后来有没有带上。”

茹晚凤嗳声道:“我的王妃娘娘啊,这玉是你命根子一样的东西,也能忘了?到底是不是给搁在家里了?”

我迟疑道:“或许是搁在家吧,晚上回去瞧上一瞧就知道了!横竖这里是瑞都,人头熟,一切好办。上次在东燕丢了都能找回来,这里更不打紧。我们先去赏花踏春要紧。”

茹晚凤额上细汗直冒,道:“哪里能等到晚上呢?万一没有遗在家中,在路上什么地方丢了,可怎么好呢?不如我们回去找找吧!”

我不耐烦望了望窗外,道:“时候不早啦,这会子回去再出门,要拖到什么时候啊?不然你骑了马先回去找找,找到了就送过来。你脚程快,一会儿就能赶上来;便是没找到,也好尽快安排人手去寻。嗯,就是掉在外面,给人拾了去,咱们多花些钱,自然能赎回来。”

茹晚凤听着我任­性­而无知的话语,更是着急,沉吟片刻已道:“好,我这就回去找一找。找到了立刻就去和王妃会合。”

她跳下车去,向一名侍卫要了马,径自冲了回去。看那背影,她已是十分惊惧了。

那一次失玉她不着急,因为她根本就知道玉给安亦辰取走了;这次失玉,她却茫不知情,再不知彻底遗失了宝玉,会对我造成怎样的伤害。

嘴角撇过冷笑,看茹晚凤转过了街角,消失了影踪,我懒懒吩咐:“林翌,你到马车上来,让那名侍卫骑你的马罢!”

林翌果然将马匹让给马儿被茹晚凤骑走的那名侍卫,慢慢踱上马车,望我一眼。

我微微点头示意。

林翌缓缓坐到车夫面前,车夫一抖缰绳,正要向前驱车时,林翌无力而迅捷地在他后颈敲了一下。

那车夫闷哼了一声,立刻软倒下去。

228.落玉篇:第十八章月下梨花落晚风(一)

林翌扶住他,在路人微诧的目光中惊叫:“咦,他的病又犯了,罢了,只能我来驾车了。”

他将车夫扶入车厢内,迅速用绳子绑了,塞了嘴,转身驱车,沿了城墙向北行去,一径奔往囚禁宇文清的那个院落。

我端端正正坐着,缓缓从袖中取了据说能护我平安的紫凤宝玉,扣到脖子上,看也不看那被捆作一团昏迷过去的车夫。

掌心有些湿腻,连渗出的汗水也似是冰冷的,但我的脊背却是挺直,梨花白的长裙在行走的车厢内摇曳着,绵联如春水,晃漾不休。

待行到目的地时,车夫早被带下车妥为安置,林翌、安达木等从人变成了二十人,俱是秦王府侍卫打扮;车驾位置,也换了另一名侍从。

这些侍卫,早就在路上守候多时,在快接近那个院落时鞍马整齐地穿Сhā进我们的队伍来,其中有我的旧年侍卫,也三四个是南越安Сhā在瑞都的眼线,身手不错,被李叔引了过来帮忙。

而我的车驾后,已多了一辆马车,青灰罩幔,颜­色­暗旧,看来毫不起眼。

在见到可以在秦王府自由通行的银牌后,朱漆的门缓缓打开,一名头领模样的人迎了出来,虽然着了平民的衣衫,但瞧眉宇间的神气,至少也是个六品校尉以上的武官。

林翌走到我车前,透过水晶的细帘,恭谨禀道:“王妃,请您稍等,属下提了犯人,立刻便送王妃出城!”

我慵懒而优雅地在车中舒展了下流水般的宽袖,用悦耳而娇脆的声音吩咐:“快点儿!王爷说不准已经在杏林那边等我们啦!”

那位武官微露诧­色­,询道:“这位兄弟,有什么事么?”

林翌已从怀中取出一份封了腊的密函来,道:“秦王殿下命卑职调犯人前往东郊一处隐蔽地方。”

武官狐疑地接过密函,道:“殿下昨天在此并不曾提及此事啊!”

林翌肃然道:“这个卑职可不知道。卑职只是奉命行事。王爷让接王妃前往东郊的杏子林赏花,顺路将犯人带去。……让他和王妃一并离去,自然是想掩人耳目吧?”

他指了指后面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口吻中似带了几分揣测,自是告诉那武官,是秦王令犯人随在后面,这样别人看了,不过猜是丫环坐的车,再也不会想到那个大名鼎鼎的囚犯,竟会跟在香风拂拂的王妃车驾之后。

武官听闻,果然不再多说,只将密函拆了,取出信笺。

他眼前的,必定是秦王的亲笔书信,并且加盖了秦王的玉印了。

我写的字原就不赖,模仿的天份也高,安亦辰与我朝夕相处,要将他的字迹模仿个八九不离十,并不是难事。估料这些武官们不过粗通文墨,纵然用笔柔细了些,他们也看不出来。

至于秦王玉印,一向和我的秦王妃玉印锁在一处,我要用时,极是方便。

信笺之中,提及了此处为南越­奸­细察觉,不宜再关押犯人,令即刻随王妃车驾带往东郊某处安置。

武官疑惑道:“秦王殿下的确说要换地儿,但关在城郊,总不如城内安全吧?”

林翌点头道:“这个卑职倒是听说了,秦王待此人很是特别,只怕……另有安排吧?”

武官将那信笺左看右看片刻,道:“随我进去吧,我再和大伙儿商议一下。”

林翌应一声,留了八名侍卫在外守护我,又与达安木等十二名侍卫一同进了院子。

我透了水晶帘,默察那武官神­色­,应该颇有几分疑心。秦王手下虽多,但彼此之间,大致有些眼熟,而林翌、安达木等,虽是秦王府的服­色­,但刚来不久,面孔相对生疏许多,他一定也知道这个犯人的真实身份,自是无法放心了。

我默默看着一带蔷薇已吐了新枝,蔓延在斑驳而不起眼的墙壁上,舒展着­嫩­稚的小小叶子,无声地一遍又一遍擦着自己手心的汗水。

大约擦了五六次的样子,林翌还没有出来,我料想着必是有点麻烦了。扶了扶八宝飞凤金步摇,我缓缓走下车去。

几名侍卫亦步亦趋,紧紧随在我身后。

长可曳地的裙摆如水流般清爽地流动着,白得几乎呈透明状的纤纤五指,一手微提着长裙,一手抓了胸前一缕黑亮如油的碎发,悠缓地缠绕着,玻璃绿的碧玉镯不时敲击着着前襟那串圆润饱满的海珠。而脖颈上,是天下皆知的紫凤宝玉,扬翅欲飞的紫凤周围,缠金缀珠,流苏飘摇,富贵无比。

院中,一株槭树下,林翌、达安木等人正与一群守卫僵持不下。

只听原先那名武官道:“此去东郊虽是不远,但下官还是放心不下。兹事体大,还是让我们护送过去的好。”

林翌皱眉道:“各人俱有职司。秦王殿下并未说让大人同去,大人冒失去了,恐怕不妥。”

武官身畔之人皱眉道:“可若路上出了差错,谁能担当得起?”

林翌笑道:“秦王殿下连他最珍爱的王妃都能放心交给我们保护,何况个把犯人。便是那人身份特殊些,也比不上咱们王妃吧?”

“又在嚼我什么舌头?”我嗔怒地喝道:“林翌,你越来越会偷懒了,叫你提个把犯人,也能磨蹭这么久?”

我虽不大出来抛头露面,但以我的地位和容貌,若是见上一面,想来也不容易让人忘记。所以虽然我看着那些守卫的武官眼生,他们却大多认得我,齐齐下身向我行礼:“拜见秦王妃!”

229.落玉篇:第十八章月下梨花落晚风(二)

“免礼罢。”我清脆地回了一声,转而责怪林翌:“林翌,你拿我寻开心么?还是准备让我和亦辰到城外看落日?也不瞧瞧啥时候了!”

林翌额上渗出汗来,唯唯诺诺道:“是,是,属下……这就提人过去。”

他说着,向那看守的武官使了个眼­色­。

那武官不敢再拖宕延误,一躬身,带人前往一间不起眼的房间去了。

我也不多瞧一眼,只懒懒叱道:“快点,不然的话,你带那些人呆会追上来也成,我可先出城了。”

林翌还在嗫嚅,我已摆动裙裾,哼了一声,自顾往院走去。

一旁随行的侍卫小心翼翼地劝解我:“王妃,别生气,林大人只怕一时糊涂了,才耽搁您时间。您瞧,那犯人不是提出来了么?”

方才那间房中,果然拉出了一个黑影,周身用粗大的镣铐紧紧锁着,玄灰­色­的衣衫破烂不堪,满是血渍和污垢,原来那异常垂顺的发丝蓬乱粘在头上脸上,也看不出容貌神­色­来。

这还是那个曾经白衣翩然的医者白衣么?

就是与浏州所见的那个气度沉凝的越太子,相差又何止千里计?

心里突的一跳,一种生生被扯裂的痛,霎时流遍全身。但我却用鲛绡帕子掩了鼻,嘀咕道:“亦辰在想什么?让那么脏的一个人和我同行!”

侍从陪笑道:“王妃,那人坐另一辆车,会离王妃远远的!”

“走吧走吧,烦死我了。我呆会问亦辰去,要我和犯人同行,哼,现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有些恼火地说着,缓缓踏出了门。

眼睛余光瞥过,那些武官们都有了些惊惶之­色­。

或者,我该感谢安亦辰这一年来在外表现出的和我琴瑟和鸣伉俪情深。我和他婚前出生入死共历风雨的故事,以及婚后的恩恩嗳嗳有口皆碑,早把我们夫妻一体的形象建立得如磐石般坚牢不可摧。

没有人再敢质疑林翌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人再敢提出随犯人同行,天知道任­性­娇贵的衔凤公主、如今的秦王妃会用何等的口吻和秦王撒娇告状。秦王虽然雍容大度,可使起手腕时的雷厉风行,同样让人胆战心惊。

很顺利,犯人被押上了后面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几乎在我坐到自己车上不久,马车就开始缓缓向前行去。

待得转了个街角,侍卫假扮的车夫立刻扬鞭驱策,撒开马蹄,迅捷向前冲去。

我掀开一旁的小窗帘,问林翌:“快,去看看……他的伤势怎样?”

林翌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而我只觉眼眶阵阵发热,忙用手一摸时,却是一手的热泪。

出城门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秦王府威名赫赫,守城官吏绝无那么大的胆子搜查秦王府的车辆。

而出了城,林翌才赶来告诉我:“那个……公子伤势不轻,但看来都是外伤,好好调理,应该并无大碍。只是……他似乎在发烧。”

我噢了一声,心里略略放心。发烧多半是伤口发炎,未曾好好医治所致。待到了安全地带,以他自己的医术,自然不难让自己痊愈。

行得一段,前方已到一处叉路口,李叔正驾了辆马车侯在一旁,李婶从车厢中探出头也,也正焦急向我们凝望。

林翌停下车来,将宇文清从车上抱下,迅速送入那辆车中。

我也取了我的一些随身物品,匆匆奔向那辆马车。

林翌和安达木俱是一怔,问道:“公主,你随他一起走么?”

将十指紧紧拢了一拢,我点点头,道:“我得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才放心。只要在大晋的境内,秦王随时可能调动大批人马搜查追击,若我不在身畔……多半他还是要落在秦王手上吧?”

若我在宇文清身畔,安亦辰料我知道他利用我诱擒宇文清的事,心中定会有所顾忌。我若坚持放走宇文清,他也未必能怎样。

掀了不起眼的灰布旧帘进入车厢,尚未立稳之际,我已看到了宇文清。他面容苍白憔悴,­唇­边没有一丝血­色­,一对漆黑的眼珠,正默然凝在我身上,清若幽泉,却萦了淡淡的愁雾,泛着难言的涩意。忽见我也望向他,微微笑了一笑,很轻很浅的笑,一如当年的澄澈和清澈,风华清好。

他的伤势不轻,根本无法自己好好坐住,半个身子靠在李婶肩上,衣衫已经给换了,半披于身的素­色­裘衣下,纵横的纱布草草缠在胸背部,渗出的殷红血迹在雪白纱布上显得格外怵目惊心。

我根本无法分辨心中到底是恨还是痛,五味瓶乱七八糟在心头碎开,氤氲上来的苦楚热气直冲鼻端,酸涩难当。

不想再为这样的人迷惑失态,我忙别开停留在他面庞上的眼睛,离他远远地在一旁坐了,淡淡道:“你们两个就随在我身边,让别的侍卫们引开追兵吧!”

林翌、达安木彼此对视一眼,恭声应了,急急下去安排。

不一时,我原来坐着的那辆华丽马车,连同原来那辆旧马车,在成群秦王府侍卫的扈从下,迅速向前冲去。

到下一个分叉口,他们将分成两路,各行往一个方向。

而我们这辆马车一路行下去,也会在另一处较隐蔽的地段换车,然后继续分开,继续前行。

料想宇文清逃离,安亦辰一定会想着他会往沧江方向逃逸,所以我一时也不敢往沧江方向去,反而向北行去,只盼等宇文清恢复过来,能在自己的部属护卫之下,顺利逃回南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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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落玉篇:第十八章月下梨花落晚风(三)

想当日越州城草木皆兵,安亦辰尚能带我全身而退,宇文清能耐不在安亦辰之下,想逃开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只需等到宇文清大致恢复了,和自己的部属取得了联系,便可回秦王府了。

只是回秦王府后会遇到安亦辰怎样的狂风骤雨,一时也顾不得细细思虑了。——便是我放了宇文清刺了他的心,了不得再好多天不与我说话,难不成还把我关起来打一顿不成?

一直换了三辆马车,我都没有再看宇文清一眼,只当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也许,这又是我在自欺欺人,费这么大劲将他救出来,我又怎能将他视若无睹?

只是,心中的恨,心中的怒,甚至那积累了多少日子无法诉出的哀痛委屈,如层层的丝线,柔细而坚韧地一圈圈纠缠在心里,把我束缚得好生疼痛,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不想再多看他一眼,那种纠缠太过累人。

如果安亦辰不是用我的玉将他诱擒,我根本不会考虑去救他,即便……即便我会为此难过很久。

宇文清也很安静,除了低低的咳嗽,我没听到他说一句话,甚至是发一个音节。

直到换了第三匹马车,傍晚的夕阳如洒金般透窗而入,才听得他道:“栖情,这样换车,也不是行的。相对于秦王的兵力,即便换了十辆马车,把他的兵力分散到数十处,也足够将我们一网成擒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从容,但我听来却刺心得很,冷笑道:“宇文太子足智多谋,用兵如神,天下皆知。却不知这次怎生如此无能,竟然落到这样的境地?”

我停了半晌,总以为他必然会为自己辩解几句,并且将安亦辰如何诱骗擒拿之事表白一番。谁知宇文清只是低了头,黯然苦笑,并无只言片语,虽然容颜苍白,但眉宇间依旧一片安宁温润。

带了点赌气意味,我问道:“依你说,我们现在该如何呢?”

宇文清闻言,方才微笑道:“这里离北城门较近,我们可以夹杂在踏青回去的马车中,一起回瑞都去。”

“回瑞都?”我失声叫了起来。

好容易从瑞都逃出,又怎可再回去?

但细想一想,立时明白:正因为城门那么多守卫都见证了我们的车辆离开瑞都,而且从常情分析,我们此时应该盼着离瑞都越远越好。故而不管安亦辰往哪方面推测我们的动向,一定也不会料到我们会回瑞都去。

逃去的是宇文清,安亦辰很可能会亲自出马追击,他的视线,不会停留眼皮子底下的瑞都!

“瑞都,我们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么?”我定定神,问。

林翌等人虽在暗中设了自己的秘密联络地点,可安亦辰派人一直监视着他们,说不准那些秘密地点早已不成为秘密;何况放走宇文清的是我,我那些老部属回秦王府后不给重点监视甚至关押起来才怪。

而李叔能在仓促间找到帮手来,足证明南越或者宇文清早已安排了不少眼线在瑞都了。

这些人,一定有着足以掩人耳目的光明正大身份。

果然,宇文清答道:“有。接近北城门处有一处绸缎庄,可以暂住。”

“那我们……回瑞都去吧!”

我不得不承认,宇文清的智谋始终还是高我一筹。他的计划,应该比我更加周详吧?

何况,我也不想离瑞都太远。

我不知道安亦辰在我放走宇文清后会有何反应,离他近些,至少我可以及时打听到他的动态。

马车拐了个弯,迅速奔入了通往北门的官道。

风微烟澹,芳草长川,夕阳如血,映照半边晚霞,是旖旎的玫瑰紫,眩烂夺目。

我们的马车混入了那些踏青访友,赶在傍晚关城门前回城的马车之中,如江流汇海,顿时消失了踪影。这条官道向南是瑞都,向北则是晋、青、黑赫一带,我素来与黑赫诸人交好,便是安亦辰发现其中有一辆马车消失在这条官道上,一定会想着我把宇文清送黑赫去了。——既除掉了大晋的眼中钉,也避免了宇文清被他杀害的命运。

夜幕降临时,我们终于来到北城一家绸缎庄的侧门,李叔下了车,走向前,叩了三声,再两声,按这样的频率叩了三遍,便有人将门打开了条缝。

李叔闪了进去,过一会儿,好侧门便打开了,一个大腹便便一副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伴在李叔身边,将我们恭恭敬敬迎了进去。

我也不知根本不会说话的李叔到底是怎样和人家交流的,但那名中年男子显然知道了宇文清的身份,却对我的身份很迷惘,因此见我下车来,弯腰施了一礼;而见宇文清被扶出,已大礼叩拜。

宇文清的头发已被梳理顺了,只是仅披了一件空荡荡的裘衣,很有些狼狈;被连抱带挽扶下车时,他的脚已是一软,轻哼一声,好容易才勉强站住,平淡地说道:“汪湛,你记住,这里没什么贵人皇子,也没什么部将属下,我姓文,那位姑娘是我的妹子,都是你的表亲,知道了么?”

他的语调虽然轻柔温文,不见丝毫贵倨之气,却自有一番凛冽之气,不容置辩。

“是!”汪湛立刻紧张地应了,一面上来扶宇文清,一面低声道:“东厢里一直备有两个­干­净的房间,只是被褥陈设,都很是简朴,只怕……”

宇文清勉力道:“罢了,带我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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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落玉篇:第十八章月下梨花落晚风(四)

他的声音很是虚弱,勉强在诸人扶持下向前走时,额前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很是吃力。

我从不知道安亦辰也会对人动用私刑,而宇文清身为南越太子,与安亦辰交战多次,彼此­性­情也该了解,绝不是那种被毒打几顿便肯将行军布防交待出来的软骨头。

何况安亦辰只是私擒他,并不曾交给朝廷处理,只怕连安世远也不知道,他能­干­的好儿子曾把大越的太子捏在自己的掌心,并且怀有私心。

那么安亦辰毒打他,只能是为我了。

默默看着宇文清那熟悉而陌生的身形艰难地走在前面,我一阵阵地神思恍惚。

当年,那竹篁中凝云散霭的绝世少年,一日复一日,就变成了眼前这个与我纠葛了多少爱恨仇怨的大越太子么?偏又如此孱弱,孱弱得让我在往事与眼前情景不断交替,如沸水般翻翻滚滚,煮得大块气团,不断从胸前涌起,噎在喉嗓口,咽之不下。

东厢房前那大树的梨花或待放枝头,或风华正盛,如天宫的琼枝玉树,清洁如玉,纯白如雪,亦如……当年那洁净如云的少年。

风吹过,簌簌梨花如雨落,于溶溶月下舒缓飘落,如大滴的泪珠缤纷婉转,迷蒙了眼前的男子,迷蒙了我的心胸,迷蒙了我的脑海。

拂了一身还满的,不是落花,是细愁如晚风,沾衣不去,沁入肺腑。

东厢总不过三间房,其中两间形制相似,收拾得很是齐整,眼看着众人将宇文清送入其中一间,我也不去理会,自顾占了另一间。

而这许多人中,就我一人是女子,那个汪湛虽不知我来历,却丝毫不敢怠慢。刚坐定不久,便有和我身量相似的袍衫衣裙送来,足有好几套,质地都不错,颜­色­也清淡不惹眼。又有女子用的妆盒以及脂粉花钿,也是市面上所能买到的最好的了。

因不好拉我一起吃晚饭,主家又备了极­精­致的小菜和细粥、米饭,送到我房中来,让一名很伶俐的侍女前来服侍着用餐。

自从昨晚得知宇文清被囚,到我设计安排救人,这一两日我也乏得够了,遂打发走了侍女,早早卧于床间,却只睡不着。

安亦辰此时应该已经发现我带了宇文清逃走了吧?也不知心里在怎样地怨我恨我恼我!

他瞒了我,利用我的凤玉抓捕宇文清固然是他不对,可他擒宇文清的初心,显然是为我对宇文清似有还无的暧昧情感。

他那样骄傲的一个男子,那样痴心待我的一个男子,怎么不吃醋,不恼火?压抑了不针对我,只针对让我心乱的宇文清,只怕已极是隐忍了。

我若长时间不回去,他……他一定要急得发狂了。

我几乎无法好好躺着,只是在锦衾中辗转反侧。换了以前此时,我应该正一边和夕姑姑说话,一边在等他回来吧?

安亦辰有力的臂腕、温暖的胸怀,总是让我那么安心,那么信赖。

宇文清现在必定已得到了很好的医治以及照顾,只要这个隐居地点保密,他应该也没什么危险了。

明天,向宇文清把有些事问清楚了,我就回去吧。便是安亦辰瞒我再多,做错再多,他也是我终是依托此生挚爱的良人。

何况,我很想他,想得几乎无暇再去关心那个被我救出的宇文清,伤势究竟怎样,恢复得如何。

毕竟,他是宇文清,心机深沉的宇文清,不再是我从十四岁就疯狂恋上的医者白衣。

无法安于枕间,我悄然坐起,在沉沉黑暗中拥着锦衾,怔怔望向窗外,满脑中,都是安亦辰温文俊雅的微笑,连鼻尖都似闻着了他身上那股和着淡淡龙涎香的清醇气息。

一树梨花飘香玉,满怀萧索望月人。

夜禽飞过,一声哀凄的唳鸣,伴着扑楞楞的拍翅声远去。

记不得这夜是什么时候方才睡着的,只知这一晚的睡梦里,也是极不安宁。做了很多个梦,甚至还梦到了颜远风。

他和当日在皇宫中一般,牵住我小小白白的手,沿着花圃一步一步向前行着,那双深若秋潭萦情蕴愁的眼睛,只凝在花圃尽头的母亲身上,轻声唤道:“婉意,婉意……”

母亲便怔怔地落下泪来,哽咽地说着:“远风……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颜远风便只是沉默,沉默地望着母亲,望着我,望着春日里失了颜­色­的百花与碧草……

于是,我哭了。

一直到死都沉默着不去争取的爱情,随着他的死,终结于母亲的怀中。

后来再梦到白衣时,觉得他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眼睛,不再倒映青天云影,宛若明珠闪耀,却幽幽暗暗,如激流涌动的地下寒泉,用易碎的冷漠,饰那如潮的忧郁。

那一刻,他的形象似与如今的宇文清重叠,而他的眼神,又与颜远风的忧伤何等相似……

我习惯了晚睡晚起,可这一日,我一醒来看到窗纱被霞光染就的轻红,便再也睡不着,披衣起床时,整个脑壳都在疼着,似被谁深深扎了一针般痛得憋闷。

打开房门,便有侍女匆匆捧着洗漱用具进来侍奉着梳妆洗漱。

我简单地盘了个髻,用根飞云嵌宝珠凤头钗簪了,换了淡霞绯­色­的长衫,虽是寻常质料,倒也剪裁合体,只是睡得不好,面­色­便有些苍白,显得容颜清冷,不若以往明媚娇妍。

232.落玉篇:第十九章风过影动病春愁(一)

一时又有早餐奉上,我草草吃了,问道:“我的随从们呢?”

侍女答道:“住在南面的耳房里。这会子都吃了饭了,在看文公子呢。”

文公子?

我才记起现在宇文清和我的身份是那位汪湛的表亲,文公子和文姑娘。

“文公子……怎么了?”我用茶水嗽了嗽,问道。

“文公子一直在发烧,下半夜时开始昏迷,现在还在说胡话呢!”

侍女说着,为我重新端了喝的茶来,将嗽口的茶撤了。

我半天才抓住那侍女说话的重点。

宇文清病了?病得很严重?

当日在浏州时,他便似不时会咳嗽一两声,气­色­并不好;昨日救出他时,林翌也曾说过他在发烧,但我几乎从未曾将他的病痛放在心上过。

他还有一重身份是医者白衣,那个天下闻名的少年神医,不是吗?他自己有什么疾病,想治愈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迟疑半晌,我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若真的病重,一时自然无法离去;若是侍女夸大其辞,我还是告辞回秦王府去,免得安亦辰担心,也免得自己心头七上八下地不安。

只有出了府,才意识到自己对秦王府那种被温暖包围的感觉是多么的留恋,哪怕那些温暖的背后,有着多少刻意掩去的­阴­冷。

步入那间卧房时,正有一名郎中被汪湛送了出来。那郎中一边和汪湛说着,一边摇着头,而汪湛的脸已经发白了。

我忙进去看时,宇文清正安静卧于衾间,眼圈发青,浓睫覆于眼底,不断地颤抖着,面容已如宣纸般雪白,连一点血­色­都不见了。

李叔、林翌、达安木,甚至不知何时赶来的李婶都正围在宇文清床边,一见我进来,不约而同让出一条路来,盯着我的眼神,均有些奇异。

李叔李婶当日见证过我与白衣的相爱,眼神特别并不奇怪,林翌和达安木,以前从未见过当年的白衣,也未见过宇文清,为何也这般疑惑怪异?

“他怎么样?”我带了几分不情愿地询问着。

李叔、李婶俱是哑巴,能说话的,只有林翌等人了。

“说是病得挺严重。”林翌皱了眉,道:“不像是外伤引起的高烧,似乎是一种寒­性­的病症。但刚那大夫诊断不出来。”

而李婶忽然冲过来,对我比手划脚,啊啊作语。

我迷惘道:“你想说什么?”

李婶一时住了手脚,怔怔地望住我,然后成串的泪水直挂下来,沿了她苍老的鱼尾纹四散滑落。

而李叔已抖抖索索从怀中取了张折叠得极好的纸出来,送到我面前。

我拿起来看了看,原来是张药方,却不是白衣的字迹,而看那张纸的叠痕以及微微泛黄的颜­色­,应该是陈年之物了。

可我又不懂药理,他给我做什么?

李婶却似明白过来,抓我了拿药方的手,拉了我向宇文清指去,已是满面的焦急和担忧。

我问道:“这是治他病的药方么?那你们去抓了,快煎给他吃吧!”

李婶额上层层泛出汗珠来,将道道皱纹浸润得如纵横的沟壑。她做了个喝药的动作,然后掩住自己的嘴,摇着头,又指向了宇文清。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他不肯喝药?”

李婶似松了口气,擦着汗连连点头,然后充满希冀地望着我。

我不由怫然道:“他不肯喝药关我什么事?难不成我让他喝,他就喝了么?”

我淡淡地又看宇文清一眼,忍住心头不知不觉的绞缠纠结,自顾往外走去。

这里,林翌忽然叫住我:“公主!”

我顿住脚,温和道:“什么事?”

发生了宇文清这件事,我总算明白了当日宇文清和昊则的苦心。的确,我也必须拥有自己的独立力量,哪怕只是依附于秦王府的微弱力量,才能在最后的关头保护好自己,以及,尽量保护到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而林翌这样忠心的侍卫,对现在的我来说已是万金难买,自然必须另眼相待。

林翌却有些局促。他搓了搓手,吃吃道:“公主,这个宇文……文公子,他……他似乎一直在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唤一个人的名字?”我瞪着他因瘦削而不若以往圆润的面部线条,刻薄地说:“大概是在叫他的绯雪妹妹吧?”

我不会忘了,他当日便是为了绯雪将我赶出越州,只是奇怪,为何至今还不将他的好妹妹立为太子妃。

而我冲口说出这句话时,房中忽然寂静,风过梨花时花瓣簌簌飘动声都能传到耳中。

我不解而诧异地打量着他们,隐约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可我说错了什么?

这时,床上的宇文清仿佛听到了什么,平静的身躯也开始颤动,清秀的眉目皱起,苍白的容颜如倒映于幽蓝波光中的白云,在水纹里不安荡漾;他的口中,正含含糊糊地念着什么。

很短的音节,并不难辨析,他不断在叫着:“情儿,情儿……”

我瞬间石化,木雕般呆呆站在床前,瞪着那在昏迷中犹自不掩凄苦神情的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情儿,在很久远的过去,在最亲密的时刻,他会这么叫我。

那种亲呢和宠纵的称呼,曾让我毫不犹疑地认定,他是我一生的良人,并认定他不会辜负我,正如我不会辜负他。

233.落玉篇:第十九章风过影动病春愁(二)

但他不别而去,助纣为虐害死萧采绎,追杀安亦辰,将我逐出越州城,桩桩件件,如钉子般锤砸在心口,如不是安亦辰这一年来的爱护怜惜,我只怕早已是乱葬岗的一堆枯骨。

如斯狠心而绝情,早让我由失望而绝望,将那原来如磐石无转移的热烈情感渐渐冷却,直至冰冻于心头最­阴­暗的角落,不肯再给自己一丝萌芽的机会。

所以,我才能渐渐宁静而快乐,宁静而快乐地接受了安亦辰,享受他最贴心的照顾和爱惜。

但现在,他又算是什么?

情儿,莫非还有个人,也叫什么情?我何必再来多心自寻烦恼?

正狠下心肠来迈步准备离去时,忽听得低哑的两声咳嗽,接着“扑嗤”一声,满屋里是倒吸一口凉气的惊悸声。

而一旁的侍女已惊叫一声,忙忙地叫道:“文公子,文公子,你怎么样?”

耳边传来宇文清低而促的一声呻吟,叫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下。

宇文清趴于床沿,他的背部还在剧烈的起伏着,似无法压抑体内怒涛般的不适。苍白如雪的面颊被漆黑的发丝掩住一半,更显得面无人­色­,奄奄一息。

而最怵目惊心的是,他的­唇­角,正挂着一缕鲜血,黯沉发黑的颜­色­,一如白石地面上正盈然跳动的一团。

心里似被冰水猛地浸了一下,陡地收缩疼痛。

门槛就在眼前,却已迈不过去。

这时宇文清似神智略清了一清,勉强抬起头来望了望我,似发觉我的不安,苍白之极的面容之上,居然挤出极温软的轻笑:“我没事。”

轻淡清浅的笑,一如既往,连两颊的酒涡都和以往一般微微地陷落,令人魂不守舍地回到那一年,那一年春意妩然,连每一片树叶,每一根青草,每一块沙石都蕴了浓浓的瑃情如醉。

不由自主一步步走向他,憋住自己嚎啕大哭的冲动,我尽量冷淡地问:“你不是天下最好的神医么?怎么会让自己病成这样?安亦辰是不是用了什么伤你内腑的刑罚?”

宇文清尽力支撑着躯体,靠着枕头倚着,温和平缓地回答:“没有。只是……老毛病而已。”

他泛起清苦的涩笑:“其实你应该也听说过,我自幼患病,方才有机会离了那万丈红尘,避于山间学医。那病一直除不了根,也要不了命,只在身体太过虚弱疲累时才会发作……这几日的确倦了点,一逃出来,心神松懈,身体便吃不消了。——不过休息两天,便好了。”

我瞥过依旧在淌眼抹泪的李婶,问道:“李婶说你不肯吃药?”

宇文清虚弱一笑:“我是大夫,我知道药有多苦。”

我没想到过他居然是这个回答,听来倒有几分小孩撒娇抱怨的感觉。

好在宇文清立刻又说道:“不过,我会……吃药,很快调理好身子,不给……秦王妃带来更多麻烦。”

他的身体慢慢软了下去,最后的呢喃微不可闻:“我没想到……你还肯救我。”

秋潭般幽深不可测的眸子若含清愁,静默地凝于我面庞片刻,渐渐无力闭上,头已歪到了一边,发丝零落,却是支持不住,又昏过去了。

憋住胸中的委屈,鼻中的酸涩,我向李婶道:“你还不去抓药?”

李婶连连点头,拉了侍立一边的汪湛,飞快跑了出去。

我又看了倒在床上的宇文清一眼,慢慢向房外走去。

足下似有千钧。

素缎的绣鞋面上,是一对戏水于碧藻间的金鱼,米珠的眼睛,如含了满眶的泪珠,盈盈欲落。

宇文清病成这样,我想问的自然一句也问不出来;而若就此离去,回我的秦王府去,我又万万不放心。

此时的宇文清,手无缚­鸡­之力,神智晕迷不清,毫无自保之力,一旦落到安亦辰手中,绝对休想逃出生天。

这家绸缎庄所处的地理位置相当繁华,庄前大街自然也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我担心被人识破身份,约束着林翌、达安木以及被李叔找来的几个南越高手,不许出后院一步。那几名高手并不知我真实身份,但我既能将宇文清救出来,也便不敢小瞧于我,倒还对我恭恭敬敬。

安亦辰那里,我始终不能放心,若是接连好多日子不回去,他定然又急又怒,以他那般隐忍的个­性­,若是气出病来,可就糟了。纵然宇文清之事他欺瞒了我,但我私救宇文清,必定更是对他的沉重打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甚至是一种背叛。毕竟,我救的,是我曾心心念念记挂着,几度为之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旧日恋人。

犹豫了半天,还是让杜翌假扮作商人,去打听安亦辰的动向,并叮嘱再三,让他别和秦王府那些故燕侍卫联系。怕只怕,安亦辰不会惩罚他们,却把他们暗中监视起来,以图从他们身上寻找到一丝半点我们的行踪线索。

杜翌带回来的消息多少令我有些失望。

他只听说秦王近日外出游猎,兵马带得不少;而京城之中,比任何时候都太平,连安亦渊、安亦伦那里都不曾听说过有什么小动作。

至于我带了要犯私逃之事,更是无人知晓。估料着这个消息一定给封锁得极紧,所有人应该都以为,那位娇贵的秦王妃皇甫栖情,正蜷在王府中赏花弄草晒太阳吧?

234.落玉篇:第十九章风过影动病春愁(三)

以安亦辰的城府以及对我的感情,他绝不会将自己曾将南越太子私囚之事说出,更不会告诉别人,是自己最心爱的王妃,悄悄放走了南越太子,并且一去不返。

——如果我真的带了宇文清逃去,再也不回到他身边,只怕他要恨死我了吧?可现在,我怎样才能告诉他,我其实只是在等宇文清脱离危险,便会回到他的身边。

我有过誓言,今生今世,都只属于安亦辰一人,永不改变。如违此誓,我将今生孤独,来世寂寞,永远只孤零零一个人……

下意识里,我一直想和宇文清最大幅度地拉开距离,我绝不想日后安亦辰一想起此事便不舒坦,也不想让自己对安亦辰心怀愧疚。

但李婶几乎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次到房中来寻我,用她的眼泪攻势,可怜巴巴地求我去探望宇文清。

我不想让这个忠仆难过,每次都去看上一眼,问一问宇文清的病情,然后连坐也不坐便起身离去;而宇文清几乎每次都是处在昏迷之中,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去探过,再不知李婶的天天拖着我去的意义何在。

到第四日上,宇文清终于清醒过来,能自己开方调理身体了。我听林翌说了,再也不曾去看过他,只是呆在屋中,开了琐窗,在宣纸上画一幅接一幅的梨花打发时间,有整株的,有横欹一枝的,有­精­描细绘单朵的,倒也各具风味。

忽有一日想起前人有“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的诗句,只觉老画这种暗喻别离的梨花十分不祥,顿时兴味索然,叫侍女拿那些梨花图全都收起烧了,转而向汪湛要了一把七弦琴来奏了打发时间。

说到底,我还是个不甘寂寞的女子,这样枯守在小小的院落中,真的快憋疯了。

春日向晚时,我临窗而坐,对了渐渐浓重沉暗的晚霞铺锦,细细弹唱一支《虞美人》:

“东风荡飏轻云楼,

时送萧萧雨。

水边台榭燕新归,

一口香泥、

湿带落花飞。

海棠糁径铺香绣,

依旧成春瘦。

黄昏庭院柳啼鸦,

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注:出自南宋•陈亮•《虞美人•春愁》]

正依约而唱时,不知哪里钻出一缕箫声,悠悠扬扬,带了一抹清越出尘的韵味,缠绕上我的琴声,相依相随如鸾鸟并飞,双鹏展翼,于碧空万里,信意翱翔,悠然物外。

曲罢,我只听自己胸口砰砰,思绪凌乱如惊风乱飚,青萍随波,浮沉之间,缈无定迹。那箫音幽婉绝俗,淡雅洁净,分明只有当年那绝俗红尘飘然出世的医者白衣方能奏出。只是今日这曲调数度凝涩不前,显然是主人身体虚弱,后力不继了。

怔忡片刻,我披了我那件雪狐斗蓬,步出门外。

一树梨花如烟笼,细碎花瓣零落,间或一枚,跌到树下男子的衣襟,立时融作一处,分辨不出。

只因溶溶清月分辉下,那男子的衣衫,亦是一片扎眼的纯白。他一身如雪样的长衫,披了雪­色­镶银鼠毛披风,坐于铺了兽皮的石礅上,半靠在花纹斑驳的老梨树­干­之上,持了一杆玉箫,默默向我凝望。

月下,他的容颜亦如月光般素淡而飘忽不定,迷离着捉摸不定的忧伤和黯然,一双眸子,安静如潭,温润如玉,恍如往昔。

白衣!

我几乎忍不住想叫出声来,但终究只是咬紧­唇­,徐徐以最合适的仪态走到他跟前,轻淡而笑:“宇文太子,月下赏花,吹萧品曲,果然好雅兴!”

宇文清柔和望向我的目光顿时一黯,纤长的手指握紧了玉萧,连指骨都泛了青玉一般的冷和白。

但他面容上清浅的微笑不减,话语舒缓宁和:“栖情,今夜,能不能忘了你是谁,也忘了我……曾经是谁,如今又是谁。我们……只是认识的朋友,分开久了,难得相聚,说会儿话,好么?”

我并没有忘记他曾如何待我,那种痛和恨,纠缠着往日的辛酸和幸福,并没能随着清心草堂的烧毁而付之一炬。只有我曾倾力相待的一颗心,已随了那个历久弥新的陶埙破裂而四分五裂,再也无法回复从前。

以我倔强要强的个­性­,不管他说什么,从此都该怒目而视,不屑一顾才对。

但他含笑的面容上,隐隐跳跃着的希冀和忧伤,竟然让我发作不出来。

我瞪住他,眼眶瞪得久了,泛着酸热,却不见他退却,依然是那么温文而视,只是眸中的希冀渐退,忧伤渐浓,涩意如潮水缓缓弥漫整个的乌黑瞳仁。

忽然之间,那强装的坚韧便如新鲜的坚果般被砰然敲破,柔软的汁液四下流淌,让我挺直的脊背也忍不住弯曲,一屈身已坐在他身畔另一只石礅上,只能勉强耐住,不让眼中的柔软溢出。

宇文清站起身,将身下的兽皮垫子递给我,轻轻说道:“天凉得很,垫着这个吧!”

“不用了。”我并不伸手去接,盯着清光流素的一轮弦月,淡淡地回答:“我衣衫穿得多,这斗篷也厚实暖和,用不着那个。”

宇文清递过垫子的手一时僵住,略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低下了头。

幸好此时李婶迅速又取了个垫子来,呀呀地将我拉起,铺到石礅上,扶我坐了;又为宇文清将披风紧了一紧,小心将他扶回石礅上,方才匆匆离去。

235.落玉篇:第二十章一缄书札旧年悲(一)

看她去的方向,正是宇文清的卧房,想来宇文清在此处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她的眼里,一见我也坐下,急急就将垫子送过来了。

他们的行事风范,倒与当年并无二致,连温默都是相同。

一片,又一片的落花飘下,如雪亦如绸,暗香袭袭,随晚风一起缭绕,扑到面颊,温柔而沁凉。

宇文清轻轻捉住一瓣,低低道:“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栖情,想念安亦辰了?”

我很生硬地回答:“他是我的夫婿,我已离开他七八天了。”

只为你,宇文清。这么多日的离去,我几乎不敢想像安亦辰的反应了。

宇文清并没有意外,点点头道:“我看得出,他很在乎你。——这次你救我,只怕伤了他的心了。”

我忍不住讥讽道:“你幸灾乐祸么?”

“没有!”宇文清回答得很快,生怕我误会般急急说道:“我只怕因我影响了你们夫妻的感情。我希望……他能真心待你,一直对你好。”

“你一直都在疑心,他待我并不真心?”我盯着宇文清,问道。

在浏州相遇后,他就曾提醒过我防备安亦辰,却又不曾将我小产另有隐情之事说出,如今又这样说,我不难揣测,他并不想离间我们夫妻感情,但对安亦辰很不放心。

宇文清低着头,幞巾包不住他柔顺的发,几缕散碎的发丝静默地垂下,在夜风里拂拂漾着,在如雪的面颊投下淡­色­的­阴­影。许久,他有些僵硬地回答:“或许,是我多心了。”

“你当然多心了!”我截了他的话,想来面­色­也该白如梨花了:“你根本不能了解他对我的感情!我本来已是个死人,从你……选择做回宇文清那一刻起,我就已是个死人。”

我咪起眼,凌厉地盯着宇文清渐渐涌动不安的面庞,舒缓而残忍地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你知道一向在肃州镇守的萧采绎为什么会冲向明州战场么?因为他强占了我,要我做他的妻子。可我还是告诉他,即便我已不再无瑕,我这一生,也只会等一个人,只会与一个人白首不相离。那个人,叫做白衣。如果白衣不要我,或者白衣选择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我就从……华阳山顶跳下去!”

宇文清手上似失去了力道,玉箫跌在拼石的地面,当的一声响,脆生生敲破了月下梨花如梦的幻境。

他靠在树­干­上,脊背僵直,如一块历了不知多少风雨,已被冲刷到不见棱角的山岩。

“我在人世生活了十七年,从不曾有人带给我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我信赖白衣,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宝贵,我固执地相信,相信他会处理好一切,遵守他的诺言,和我找一处世外桃源,比翼双飞,终身厮守。”

我­唇­角的笑淡若月光,轻若薄雾,连我自己都有了种虚无飘缈的错觉,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华阳山,那一日的清心草堂,那一日的竹影摇风,一双洁白的身影,在满天的碧蓝,满山的翠绿中,召唤生命中最奔放的热情。

宇文清一言不发凝视着我,隐忍的伤痛和悲凄那样清晰地浮凸出来,无可掩抑。

流云散淡,月­色­寥落,连我暗紫流光的斗蓬都似染了一层清霜,四处渗着春夜寂杳的森凉。

我在这森凉的月­色­里仰头,将所有的泪水生生逼回眼眶,继续道:“萧采绎终于选择了去明州,他希望在明州将宇文氏的势力一网打尽,断绝你做回宇文三公子的后路,好挽救我。——可他到底没能救我,只能用自己死去的尸体告诉我,我的心上人,并非我的良人。那一日,我也彻底死心。可若不能知道你背信忘义的原因,我死也不能瞑目!我疯了般赶往越州,要找你问个明白。结果……我病得像条野狗一样倒在泥水里,一寸一寸地往越州爬着……只想问你,为什么抛弃我?”

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尖刀,此刻,我的眼神必然已将他的胸膛挖开,看看那具漂亮的躯体内,掩藏的到底是怎样一颗无情的心!

而我现在问的,正是我当时想问宇文清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已晚问了近一年,但即便到了此时,宇文清还是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将手背压到­唇­上,一下没一下地咳嗽着,宛若明珠的双瞳,掩在浓重的睫下,看不出其中的波翻浪滚。

止了咳嗽,他本就寡淡异常的嘴­唇­更是和面­色­一样雪白,­干­涸地褶皱出鲜明的纹理,益添了几分憔悴忧郁。

“后来,是安亦辰救了你?”他自嘲着说道:“看来,我该好好谢谢他!”

“是,他救了我。”我镇定地吐着字,徐徐说着:“当时我已一无所有,甚至连容貌也已被病痛磨挫得十分丑陋,而腹中,还有个被你害得失去父亲的小小胎儿。我感激他,所以我嫁给了他,并且……爱上了他。”

宇文清的­唇­角有了血­色­。

鲜血的颜­色­。

他自己的牙齿,不知什么时候将­唇­边咬破了,神­色­却还维持着宁静。

“恭喜……你。若你能幸福,我也就……安心了。”宇文清的声音很沙哑,胸口轻轻的起伏,眼睛几乎全然地阖住,浓睫如黑­色­的夜蝶,小心地收缩着自己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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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落玉篇:第二十章一缄书札旧年悲(二)

“我现在很幸福。”

我带了几分恶毒盯着他:“如果你不出现,我会更幸福。——当日既然绝情,为何如今这般婆婆妈妈,仅凭了一块我的玉,就一头扎入圈套,失手被擒?你现在应该在乎的人,是你那位绯雪妹妹吧?”

“我从没打算过娶绯雪,我也从没把第二个女子放在心上!”

宇文清似受不了我的步步紧迫,站起身来,急促说着。

可他站得猛了,虚弱的身子踉跄一下,已向前栽去。

我本能地站起身将他向下摔去的身体拽住,用力搀住。

他的躯体和以往一般颀长瘦削,摸得出嶙峋的骨骼;隔了衣物,感觉得到他肌肤的沁凉;而我的鼻端,萦绕的气息又是近乎青草味道的清新和洁净。

宇文清扶了我的手,借力站稳身子。

冰凉的手与我相触的感觉如此熟悉而令人绝望,让我忍不住自己的恨意,将手缩了回去。

宇文清身形又是一晃,总算扶住了树­干­,勉强站立。

而李婶已冲了出来,焦急地将他扶着,啊啊作语,示意让他进屋。

宇文清点了点头,慢慢挽了李婶的手,一步一步蹒跚向前行去。

走出十数步,他忽然顿下脚,低沉而清晰地忧伤吐字:“情儿,我待你……从未变过。”

我气往上冲,尖刻叫道:“下次再见面时,我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身份,叫我一声:秦王妃!”

宇文清顿时缄默,停了半晌,很轻地叹息一声,步向自己的屋子。

我恨恨地一脚将石礅踢翻了,冲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个混蛋宇文清,他居然还敢说,他从没把第二个女子放在心上。他居然还敢说,他待我从未变过!

我拔下自己的长簪子,一下一下狠狠往鸳鸯戏水的棉枕上刺着,刺出无数个难看的小洞来,渗出洁白的棉絮。

洁白的棉絮,正吸着水滴。

那水滴,来源于我的眼眶。

第二日,又听说宇文清的病势加重,卧于床上无法起身了。

因为昨晚的交谈么?

那也是……他活该!

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敢这样言行不一地待我!

李婶再来拉我去探望时,我立刻拒绝了。

不管为我还是为安亦辰,甚至为了宇文清自己的病况,我都不该再见他。

李婶立在我房中哭了好久,让我不耐烦了,让林翌过来,直接将她拉了出去,关上了门。

却关不住凌乱如一地落花的心事。

正烦闷间,又有人敲门。

“是谁?”我问。

半天没人回答,我便料着不是李叔就是李婶了。这里就他们二人是哑巴,无法回答我的话。

所以,我没有开门。

片刻之后,又有叩门声,却是林翌在叫:“公……小姐,在么?”

我只得打开门,皱眉问道:“什么事?有秦王那里的消息么?”

林翌摇了摇头,将手中一封缄好的信函递给我,小心地低声说道:“是李叔给我的,让我交给公主。看他比划的意思,这信应该是越太子宇文清让转交给你的。”

病得这样,宇文清还能写字么?看来并不严重。

我恶毒地想着,拆开了信,准备看看是什么话,宇文清不能当面和我讲,却用文字来表达。

但我取出信笺打开看时,我顿时傻了眼。

纸张已经泛了些微的黄|­色­,墨迹亦是陈旧。

居然是一封陈年旧信。

“栖情卿卿,有急事暂别月余,安妥后即回返华阳山,卿卿务必侯我!予行促,待回转之日,当向卿卿请罪。若有外言相谤,望勿理会。予之一心人,唯卿卿一人,白发皓首,矢志不逾!”

寥寥数句,却已将山盟海誓写入,缱绻之意,言溢于表。

落款,是白衣。

日期,是去年三月。

竟是一封我从未收到过的告别信!

当年,我对着竹林中那个没头没尾的“等我”,对着化作灰烬的清心草堂,对着被烤出釉­色­的陶埙,哀伤地戚戚复戚戚时,从不曾料到过,白衣曾给我写过信。

却从不曾交到我的手中!

感觉自己心中的什么东西被狠狠地扭拧着,拧得我快要立不起身来。

颓然地坐倒在花梨木的靠椅上,信笺无声飘落,幽幽委地,泛着淡淡的萎黄,如宇文清无力的容颜。

“帮我把李叔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我虚弱地吩咐林翌。

林翌应了,又迟疑道:“他的手语,似乎不太容易懂。”

我不由苦笑,是呵,李叔是哑巴,怎能解释得清我和宇文清间曾芜乱如青萝交错的爱恨情仇?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封信,为何最终没有交到我手上,而从这封信的情意拳拳,到越州城无情逐我之间,究竟又曾发生过什么事?

从医者白衣到大越太子宇文清,从完全出世到沉浸入红尘万丈,这期间,又曾发生过什么事?

宇文清,终究,我还是得去瞧他。

心里那么多的疙瘩,若不解开,我将寝食难安。

宇文清正靠在枕上喝着药。

李婶拿匙喂药的手枯­干­黑瘦,如烧焦的炭木;宇文清肤­色­黯沉,如蒙了尘的青玉,白里泛青,与李婶手掌的颜­色­成了鲜明的对比,却是一般的憔悴虚弱。他原来的肌肤,是莹润的瓷白,曾经觉得他的肤­色­很特别,现在瞧来,那也不是正常健康的白皙,而是一种接近病态的苍白。

宇文清显然并不喜欢喝药,他吞咽的时候很艰难,阖着眼,紧蹙着眉,分明对舌尖的苦涩厌恶之极。

237.落玉篇:第二十章一缄书札旧年悲(三)

他曾终日与药为伍,熟悉各类药物的气味,但论起喝药,对他而言也是件苦不堪言的事。

一时喝完了,李婶将一块松花糖送到宇文清口中,宇文清才似受完了什么刑罚一般,吐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然后看住我微微一怔,倦乏无力的眸中闪过一圈异常明亮的清光。

“我没事。”他温和地说着,居然是和头天病重时一样的话。

他凭什么认定,我在担心他出事?而他便是真的有事……又与我何­干­?

原想问他,这时候把一封当年的信交给我算是什么意思。但见他只和我说了句话,便又咳嗽起来,咳得把方才吃下去的药又一口口吐了出来,靠在侍女臂腕间痛苦地喘息,忍受胃中不断向上翻涌的酸苦。那苍白的面容之上,因虚乏已游浮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我默默看着李婶带了屋中的侍女随从手忙脚乱地为他取水擦汗,又急急唤人重去煎药,好一会儿才见他平静下来,安躺于枕上沉重地呼吸着。

我终究什么话也问不出来,蹑手蹑脚退了出去,不去打扰他。

甫出门槛时,又听得宇文清悠悠一声叹息,呢喃般轻轻唤道:“情儿……”

心中纠结得厉害,但我还是踏出了屋子,只作从未听到那饱含凄楚的呼唤。

宇文清,宇文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宇文清病得不轻,但我相信,凭了他的医术,自救应该问题不大。

果然,隔了数日,宇文清的病势渐痊,除了清减苍白许多,已能随意在院中走动。

更多的时候,他会坐在那树梨花下,出神地望着上方,不知是看头顶上似雪如绡的梨花,还是透过梨花看那被褐­色­枝丫纵横分割开的蓝天。

春日的天很澄澈,白云团团如絮,亦是明媚优雅。

那树下的男子,依旧披一件让我扎眼刺心的雪白衣衫,深郁若潭的眸子,映着天光云影,依约见得当日的出尘拔俗。

但我真的有种冲动,很想冲过去告诉他,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洁净如云的绝世少年,他已配不上那一袭胜雪的白衣!

汪堪接连带了数人来见过宇文清后,我确信宇文清已经并无大碍,应该在安排自己的返越的行程了。

这一日,我又听到他梨树下吹箫,极悠扬的乐声,流畅如溪水潺湲而下,显然已气血平复,可以自由运气吹箫了。只是他的箫声在清越洁雅和风淡荡中,总带了一抹伤沉忧郁,如春尽花落,荼蘼如雪,风华倾世中,离落凋零的悲伤挥之不去。

我缓缓走了过去,坐到梨树下。

注意到我,宇文清清冷寂寞的眸渐和渐暖,温和望着我,连孤清的箫声都渐渐润出暖意。

一曲终了,他冲我清浅一笑,梨涡盛了轻柔的醉意,道:“我原以为,你等得不耐烦,应该会回秦王府去。”

他认为,我是因为不放心他才没回去么?

倔强的抬起下巴,我冷冷地望着他,道:“没错,我一直在等你。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就不知道宇文太子肯不肯赏脸回答?”

宇文清摇了摇头,苦笑道:“栖情,你的问题,我什么时候没有回答过?”

可上次问他为什么弃我而去,他还不是避而不答?

但我自然不会死皮赖脸再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

我瞪着他,问起我目前最关心问题:“当日在浏州,你帮我诊脉后,似乎对我小产的原因持了疑义?你认为,我是中了什么毒物导致了小产?”

问一个男子这样的问题,无疑有些尴尬,但若将他当作医者,倒也不妨。

宇文清显然还保留着作为医者的良好品德。他沉吟片刻,便坦然答道:“隔的时间太长,我已经没有办法诊断出到底是什么样的毒物破坏了你的身体,但那一定是一种损害宫体的慢­性­毒药,初时并不会有明显感觉,久被侵蚀,就造成了宫体萎缩,母体孱弱,而胎儿营养跟不上,即便没有外力,最终也无法存活。”

“慢­性­毒药……”我沉吟道:“我服用的药物,开始是宫外郎中开的,后来则是御医的方,我和安亦辰怕有个一差二错,都曾对了药典仔细研究过那些药材,都是安神养胎益血补气的药,而煎药的人……也不可能长期往药中添毒药而不被发现。”

当日调养身体之时,我的饮食药物,都是夕姑姑一手料理,有时候连煎药都是亲力亲为。她虽然对安亦辰有些偏心,可毕竟是­奶­我长大的,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我。

“不一定非在药物之中下毒。”宇文清纤长的手指缓缓抚着紫­色­雕宝相花纹的玉箫,道:“也可能是饮食中的某种调料被作了手脚,或者……一些有毒植物散发的气息闻得久了,也会伤着身体。”

植物?

我心里一跳,猛地想到了一个我从不曾怀疑但安亦辰从没停止过怀疑的人物。连香雪园遇刺,安亦辰都认为是她在背后­操­纵。

安亦柔,我那个娇柔婉约待我如同亲人一般的小姑子,曾经送过我一盆碧玉踯躇花。

“杜鹃花……”我吸了口气,捏紧了拳问道:“杜鹃花养在屋中,会不会对胎儿有影响?”

“杜鹃花的根、叶、花入药,可以和血调经、消肿止血;杜鹃花辛、温,有大毒,但入药合适,可治风痰剧痛、风湿痹痛和风虫牙痛等症。终日与杜鹃为伍……嗯,仅闻它的气息并不会导致宫体受损。”

宇文清述起医药,神情十分安谧,泛着温润雅洁的神采。他靠住树­干­沉思片刻又道:“何况杜鹃的花期是在春日,秋季正是挂果之时,你养在屋里做什么?”

238.诀情篇:第二十一章波诡云谲知何如(一)

我登时想起那花的诡异:“那种杜鹃,叫做碧玉踟躇,是从西域传来的品种,从夏至秋,一直开着花。”

“碧玉踟躇……”宇文清眉峰一挑,罕见的惊怒溢出:“我没听说过这种花。但我知道西域有种叫血踟躇的花,花香有毒,可催折女子生育机能。此花若在野外,也与寻常杜鹃一般,只在春日开花;但若长期与人共处一室,则可吸人­精­血,四季常新,因此又有妖花之称。”

我倒吸一口凉气,连手足都冰凉下来,无力地垂落裙边,咬住了牙。

安亦辰从得知花是安亦柔送的那天起,就曾对那花有过疑心,后来还查了药典,确认杜鹃于胎儿无害,方才容我留着。

终究是我,害了自己。

心中被拉扯的坠痛中,又钻出一丝安慰来,如同不小心掉入大海,却抱着了一块浮木,让我不由得低低说出口去:“总算,不是他害的我!”

如果真的是安亦辰因我怀的不是他的孩子而对我下手,那我简直不知道这世间我还有谁可以信赖,可以依靠了。

他到底爱着我护着我,言行如一地最大限度给予我他能给予的幸福。

想到这里,腾腾的暖意渐从心口漾起。我缓缓揉搓着掌心,恢复着手的温度。

宇文清默默望着我,居然也有几分安慰:“不是他么?那就好。看来是我误会他了。”

自从猜到我怀的不是安亦辰的孩子,宇文清必定一直猜疑是安亦辰下的手了。难得他对我虽余情未了,犹肯承认是自己误会了,并不固执地将过错往安亦辰身上推。

他的胸怀,到底还算磊落。

只是,那封迟来了一年的告别信,算是怎么回事?

看着他圆润如玉雕的挺直鼻翼,我吸了吸鼻子,转而问道:“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宇文清惊异地抬起眼,问道:“什么信?”

这会子装不知道么?

我强忍怒气,冷笑道:“上次你病情反复时,不是让李叔送来了一封信么?一封……本该在一年前交给我的信,这时候送到我手里来,算是什么意思?”

宇文清的眸光骤然收缩,带了显而易见的惊恼和不安。

“没什么意思。”他飞快地回答:“我没有让李叔送那封信给你。”

“哦?这么说,那封信是自己长了翅膀飞我手中来的?”

我气恼地瞪他,不出意外地发现他­唇­边好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又已褪去,变得如飘落的梨花般薄凉而苍白。

“那封信……我也没想到李叔会一直留在身边,更没想到他到如今又想着拿给你。”

宇文清不见以往的不羁和沉着,十指略带紧张地揪抓着宽袖,艰难地开口:“当日我从华阳山离去,怕你担心,因此写了那封信给李叔,和他说了,如果你去找我,一定转交给你。”

“我去找了!我看到了被一把火烧成灰烬的清心草堂!你把草堂都给烧了,叫我到哪里找你?”

我终于还是质问出口。

这是我多久之前就想质问的问题哦!

宇文清瞳仁晶亮,若有水气氤氲。他的喉咙口滚动了一下,终于颤声反问我:“情儿,你觉得我会烧了我住了很多年的清心草堂么?那里甚至还有一件白袍……一件衔凤公主亲自为我清洗的白袍……我会烧了那里么?”

我那才回温的手足霎那又冰冷下去,连呼吸都不能顺畅:“不是你烧的?”

宇文清眸光跳动,似在犹豫什么,但抬眼望到我尖锐的眼神,给刺痛般站起身来,道:“父亲重伤被困,随时有­性­命危险,我不得不回去。我早就预备着……去将父兄之围解了,便和父亲说明白,我只要做医者白衣,即便……不得不抛去自己的姓氏。但我前脚才走,大哥就让人烧了我的草堂,将李叔李婶都接到越州去了……”

即便不得不抛去自己的姓氏……

因为他知道,我不可能接受那个姓氏的男子做我的夫婿。当日的他,如我所期望的一般,真心实意地待我,把我看得比自己的家族更加重要。

我眼眶被什么物事激得涩疼,勉强忍耐住胸中的波澜涌动,嘲讽道:“哦?你大哥烧了你房子,你就乖乖呆在越州做你的太子,甚至杀了我的绎哥哥!”

“我根本不想伤害你的任何亲人,尤其是萧采绎!我故意让人放跑了萧家兵马,谁知他又冲过来与我拼斗。”宇文清叫起来,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激动。他必然知道,我与他之间最大的隔阂,就是萧采绎之死。

在他断续的述说中,我了解了当日的情形。

当时,宇文昭身受重伤,被安亦辰、安亦渊围困,危在旦夕;宇文宏为迫宇文清担起统军大任,将领兵虎符扔给弟弟,称病不出。

家人生死一线间,宇文清脱却白衣,披上铠甲,亲领两千兵马,烧了宇文氏粮草,并在烧粮草时加了些药材,足以让安氏军队星星的疫病,迅速发展成燎原之势。

同时,他让宇文颉赶往沧南,利用推断出的风向,连夜烧了安氏三分之二的船只。终于逼得安氏不得不引兵而退,留下一地的尸骸,堆积如山。

其后,面对雪片般飞来的明州告急公文,在风口浪尖被父兄刻意推向三军统帅地位的宇文清,不得不马不停蹄前往明州解围。

239.诀情篇:第二十一章波诡云谲知何如(二)

因为知道包围明州的是肃州萧氏,我的外祖家,所以他曾下令以破兵解围为度,不得穷追。

但意外还是发生。

明明处于劣势的萧氏军队,突然有一部冒死冲向宇文清所在方阵。

派将领迎战时,才知是萧采绎拼了命地打了过来。

宇文清知道萧采绎的­性­子有些孟浪,更知我和他感情极好,甚至远胜那些同样流着皇甫氏血液的亲兄长,却不知他这么疯了般冲来,又是为了什么?

萧采绎身手极好,那时形同拼命,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竟被他杀到了宇文清跟前。

“我该叫你宇文清,还是叫你白衣?”

萧采绎指刀向宇文清,形容凶狠,浓眉之下,一双怒目几要喷出火来。

宇文清虽是惊疑,却不得不道:“战场之上,我自然是宇文清。”

话犹未了,萧采绎已横刀劈了过来,怒吼道:“你想生生逼死栖情么?”

宇文清心神大乱,他也知自己选择了宇文清这个身份,对自己的心上人是怎样的打击,却不敢深想此事的后果。

心乱如麻之际,他几乎无法应战,三招之后,已被萧采绎劈上肩膀,差点掉落马下。众将一拥而上,护住他和萧采绎激战。

即便受伤,宇文清还是不敢让萧采绎出事,又见萧况、萧采络前来营救,忍了痛忙让部属暗中安排,务必将他们父子三人放出去。

这时宇文清听到了前方有人欢呼,而萧氏军中有人惨叫。

萧采绎中箭了,不知何处飞至的暗箭,从萧采绎后心要害直直透入!他死于对宇文清对阵之时!

“……萧采绎是中了暗箭而死。那支箭来的蹊跷,仿佛有意借此挑起宇文氏和萧氏的势不两立,或者也可能,是挑起我和你的势不两立。我一直没有查出那是谁­射­的箭。”

宇文清扶住梨树,激烈地喘息着,眸中却有火光跳跃,愧疚、愤怒、怜惜以及求恕交错如织,向我凝望。

“够了!”明明这一切都是长久以来我想了解的,可听他说了出来,我同样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咆哮道:“你又想说,是安亦辰背后使的坏,来挑拨你和我么?”

宇文清脸­色­雪白,但回答很快:“我感谢他救了你,但我不信任他。他的城府太深,连对你都能用那么多的心机,何况是在波诡云谲的战场之上!我相信他不会放过任何的机会,尤其是一举两得的机会!”

“不管他做了什么,他都是我的夫婿,永远都是。”我打断他,面­色­必然也与梨花一般了。但我依旧倔强而僵硬地吐着字:“从你将我逐出越州城,追杀安亦辰那天起,他就已是我认定的夫婿,这一生的良人。因为我知道,不管我沦落到怎样不堪的境地,他都不会放弃我,抛弃我。”

宇文清忽然平静,缓缓说道:“我知道如今你的心里只有安亦辰,半分也容不了我,我也不想成为横亘在你们之间,害你们夫妻有所隔阂。但有些话,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没有下令逐你出越州城,也没有下令追杀安亦辰。大越太子,于我只是浮生一梦,我从不曾放在心上。我不想伤了你们夫妻感情,但也不想看你痴心到失去理智。”

“我救你才是失去理智!”我愤愤地叫道:“你只是个文过饰非、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也许,我内心并不认为宇文清是那样的人,但此刻,我只想狠狠地伤他,看着他在痛苦里挣扎,却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报复的快感由然而生,可泪水终于无法控制,泉水般倾涌而出。

宇文清垂着眸,默然望着我在落花如雨中哭泣,却依旧倔强地瞪她,不肯低头,苍凉地笑了一笑,轻声道:“是……我是小人。你别哭了罢?”

他将玉箫弃了,为我拣去发际的一瓣落花,递给我一块帕子,忧伤望我。

清新洁净的青草气息,如斯熟稔,自然亲呢的动作,亦是如斯熟稔,熟稔地让我在心痛之中,没来由地平添几分恨怒。

“你离我远一点!”

我高声叫着赶他走:“你这个懦弱无能的伪君子!你这个虚情假意的混蛋!你这个畏头缩尾的王八蛋!”

我从没想到过,有那么一天,我会这么不顾仪态地疯骂一个人,而这个人,还是当年的白衣。

我曾那样的依赖他,用最虔诚的眼光仰望着他,不敢流露出半点尖牙利爪的本­性­,小心翼翼地生怕破坏我在他心中的美好。

如今,一切的美好都已轰然崩溃。他的美好,我的美好,都已归于华阳山的那堆灰烬,不管那堆灰烬,是因何而来,都不能再改变如今命定的惨淡结局。

宇文清听我骂着,苍白的面颊浮过近乎虚无的淡淡笑意,而那对很好看的梨涡,满满盛的,是剪成了碎片的悲摧,似见得到他砰然心碎的鲜血淋漓与悲哀无限。

他转身沿了细石子的小径,一步一步,挪向自己的卧房。

跨入门槛时,他又回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居然不是心痛,而是担忧。

他在我为担忧?担忧什么?

我茫然立于风中,胡乱用他刚给我的帕子擦着泪。

帕子上,有曾让我心醉神迷的清新气息,如晨间纵马于草原时,马蹄溅出的­干­净的青草气息。

小小的庭院中,梨花零落,随风飘舞,织烟如愁,应是一半春休。

240.诀情篇:第二十一章波诡云谲知何如(三)

这日下午,我一直趴在屋中休息,不让人看到我红肿的双眼。

听林翌说宇文清已在着手准备逃离瑞都了。

而我正坐立不安地等待他离开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便可以回到秦王府,回到安亦辰身边,继续过我富贵逍遥的日子。

安亦辰必定很生气了,但他­性­情豁达,又那般宠我,这次是我不对,我下个气,主动和他陪礼,说上一堆好话,想来也就不会和我计较了吧?

宇文清说他城府极深,心机深沉,我也承认。只要他真心待我,这些根本称不上是缺点。

萧采绎的死,宇文清推脱得­干­净,但即便他说的是真的,也未必就与安亦辰有关。

——便是有关,以当时的复杂形势,只怕也怪不得他。

宇文清还推脱不知追杀我们之事,细想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些追杀的骑兵奉命行事,未必就是直接奉了宇文清的命令。说不准绯雪或者宇文清手下的其他将领冒了三公子的名义下令呢?自然,不会是宇文宏、宇文颉的命令,他们绝不可能会放过我,让我安然离开。

至于宇文清有没有将大越太子的权势地位放在心上,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毕竟他最终选择的,是他的太子之位,而不是我。

——如果我真的比他的太子之位重要,以他当时的势力,找到我,带走我,都不是太困难吧?

无论如何,都是他始乱终弃,辜负了我!

晚间,我正抱了我的雪狐斗蓬发呆时,有人敲门。

来的人,居然是宇文清。

“我可以进来么?”他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温和有礼地向我询问。

我懒散地将门打开了些,回到桌边坐着,抚着斗蓬细密的针脚,想着另一件手工粗劣的雪狐斗蓬。

若是安亦辰气得厉害,我不妨再为他缝件漂亮的春衫,必定可以消融他的怒气了。

“什么事?”我很是无礼地瞪着他,甚至不曾请他坐下说话。

宇文清垂眸看着我手中的斗蓬,强笑道:“嗯,似乎安亦辰也有这么一件暗紫­色­的斗蓬。”

“他那件是我缝的。”我挑衅望着他,道:“两件用了一样的布料和雪狐皮。”

“你做的斗蓬……”宇文清的稀薄笑容果然变得苦涩。

我抚着斗蓬上的褶皱,不耐烦道:“你没什么事就出去吧,我想睡了。”

在秦王府时,因为要等安亦辰,一向睡得晚起得晚,出府后习惯百无聊赖,常一早便睡了,可惜每夜都睡得不好,纵然无所事事,也是终日无­精­打采。

“我准备明天动身回大越,路线已经预定好,到时会有越国的将领在沧江边接应。”他的眸中褪去苦涩,笑意温润,看来宁和安谧。

“那好啊!”心中跳了一跳,但我还是漫不经心般答道:“你回你的越国去,我也该回我的秦王府了。”

“可不可以,再送我一程?”宇文清静默片刻,忽然有些急促地问道。他纤长的指骨扶住了雕花小桌,青紫的筋络清晰浮凸。

我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他的­性­情虽是温和,却也有着十分的傲骨,从不屑于向任何人低头。所以治病救人,他向来信意而为,从不为权势所屈;当日萧采绎略略冷落,他会不告而去;被安亦辰诱擒受辱,宁可受刑,也不肯求饶半句。

“你怕安亦辰的追杀?”我疑惑地问。

若有我随在他身边,安亦辰自然有所顾忌,便是实在给逼得没法子,把我抓了当盾牌,也可以有机会顺利逃脱了。

我问得直白,甚至口吻中故意含了些侮辱和不屑,果然把宇文清的脸­色­迫得红涨。

你要我瞧不起你么?我暗暗冷笑。

宇文清一点一点将扶了桌的手指屈回,收紧,藏到宽广的长袖内,缓缓地吐一口气,轻轻道:“是,我怕。你可以答应送我么?”

我的脑中有片刻的转不过弯,然后狠狠地盯住他,道:“既然你这么无能,我自然要送你。”

宇文清咬住嘴­唇­,双目终于流露出一丝屈辱。

但他还是说道:“谢谢你,栖情。”

他的感谢,居然还很真诚。

那种纠缠了感激和忧郁的真诚,让我越发地迷惑了,迷惑地答应了,去当他最危险时的盾牌。

第二天,我们都换了粗衣布服,用头巾包了头发,掩去太过夺目招眼的容貌,坐上一辆平凡的马车,直驱城外。

车驾的位置,坐的是林翌和李叔,都是褐衣芒鞋,平凡之极,走在人群中,立刻如水滴汇入大海,不见半点特别。

而其他人均已混杂在人群中分开出城,约定在城外相见。

城门口虽有例行检查,但并不严格,我和宇文清怎么着看都像偶然进城来探亲的乡下夫妻,不过掀帘略看了看,便放了行。

待出了城,宇文清目注于我,苦笑道:“安亦辰一定在沧江一带寻找我们,说不准,已派人到南越打听动静去了。”

我不屑望他一眼,道:“我不信你有多厉害,能把他逼得这样紧张。”

宇文清顿了一顿,才答道:“他未必紧张我,却紧张你。”

我忽然悟了过来。安亦辰不会以为我跟了宇文清回越州了吧?

我也紧张起来了,瞪着宇文清道:“叫他们快些赶车,到了沧江,我还要赶回瑞都去。”

如果安亦辰认为我随了宇文清离去,那种怒火恐怕不是帮他做一两件衣衫就能平熄的了。我必须尽快赶回去,以免得他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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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亲在评论区问到本书进度的问题,和大家说下。出版可能定在四五月份,然后出版稿最近我正在修改,前二十章有情节要改动,但结局已经定了,勉强算是和谐的结局吧。

然后,网上肯定已经等不及出版了,因此我可能另写网络版上传。大家可以各自建议一下,希望看到一个怎样的结局:栖情和白衣,栖情和小安,栖情出家或死去。(汗,我发现我真不是一般的残忍!我居然觉得白衣栖情都死掉最好最合情理,省得争来争去!)

241.诀情篇:第二十一章波诡云谲知何如(四)

宇文清默默坐着,淡淡的­唇­抿了一下,轻轻道:“不然,我让他们先送你回秦王府?”

“不用了!也不在乎再多花两三天时间。”

我用打发叫化子般满不在乎的口吻回答着,很冷淡地坐到座椅的另一侧,和宇文清保持着可能的最大距离。

安亦辰误会我固然很麻烦,但若宇文清再次落到他手中更麻烦。对他再多的怨愤仇恨,我也没法眼看他在我跟前出事。

一路无语。

除了必要的交流,我没跟宇文清多说一个字的废话,而李婶虽随侍车上,却是个哑巴,根本无法交流。

于是,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呆呆地望着窗外,看落日长川,朝云野杏,鸟雀翩飞,春­色­怡人;而宇文清也保持着一贯的宁静温默,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拈一只白瓷茶盏,静静地喝茶,然后随时也为我加些热茶。

他很少看窗外,也很少看我,不喝茶时就安谧地坐于椅间阖目休息。他不像安亦辰那般有强烈到压迫人心的存在感,有几次,我坐车倦了时,会忘了身畔还有个男子与我共处一处,居然会在车上睡着,醒来时身体上总会覆一条软而暖的毯子,再不知是什么时候给盖上的。

这日到了一处小小的渔村,立时有人迎了上来,连暗中保护的侍从们都被接入了一处宅院。

“快到沧江了。”

下车时,宇文清怅惘地说了一声,居然不见半点愉悦之意。

沧江快到了吗?

我下意识地向院外看了一看,脚下已踩了空,一跤摔了下去。

没等跌到地上,已被人握住双肩,牢牢扶住,正是宇文清。我每次下车,他都站在侧面的位置静静等侯,很知趣地并不过来搀扶。但直到我此时摔倒,我才知那个位置在出现意外时援手非常方便。

原来,他一直守在那里,并不仅仅是因为君子之风。

气候似乎一天天的热了起来,当宇文清温温的鼻息扑到我脖颈时,我的背上浮起一层躁热的汗意,忙往后连连退了几步,瞪他一眼,转身向屋内走去。

我依旧不管别人,自顾占了间屋子,让林翌和达安木帮我守着,把我和宇文清以及他的部属完全隔绝开来。

林翌悄悄问我:“公主,他们到了沧江了,咱们怎么办呢?”

我点头道:“明天看他们上了船,我也就放心,可以回去了。”

林翌沉默片刻,道:“依旧回秦王府么?”

这话问得诧异,我奇道:“我们还能去哪里?”

林翌犹豫道:“不和宇文公子一起回南越么?”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我是秦王的妻子,为什么要去南越?林翌,你疯了么,怎么会这么想?”

林翌不安地皱着眉,用力握着剑柄,轻声道:“属下总觉得回瑞都不太妥当。公主若是出来一两日倒也罢了,可这阵子公主伴着这南越太子,足有半个多月快二十天了。秦王心中,必定气恼,公主若是回去,只怕会秦王不肯罢休。”

我恼道:“不肯罢休又如何?难不成一怒把我杀了不成?谁让他用我的名义骗人抓人?”

林翌半晌不答,眼见夜­色­沉沉,江霭渐起,淡­色­的雾气从打开的窗户中扑入,连烛火都已迷蒙,好久才道:“公主,属下到秦王府时间虽然不长,可也看得出,秦王殿下是个极骄傲的人物,他自己的王妃和……和一位年轻尊贵的要犯一起出逃,而且一去许多天没有消息,实在是……可以看作对他尊严的一种挑战。放了犯人事小,可若他对公主起了疑忌之心,以后公主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我有时候的确很迟钝,他的话说出来半天,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他担心安亦辰怀疑我的忠贞,或者说,安亦辰可能把我救人的举动,当作了和旧情人的私奔机会。

将头上的一根素银簪子拔下,我将头发打散开来,用圆月形的犀角梳子一下下梳着,懒懒道:“他没那么小气吧?他总该想到,如果我真想和宇文清私逃,还会回秦王府去?”

林翌沉默了更久,才道:“可是,公主,如果你只想救那宇文清,在将他送到北城那座绸缎庄后就该回去。”

“他当时病着,我不放心。”

“他病着,又与公主何­干­,公主又以什么身份,去为他担忧,为他守候?那宇文太子的才识智谋天下无双,即便没有公主相护,脱出牢笼后安亦辰再想抓他,也不会那么容易。”林翌说得急促,而我身边已好久没人这样为我谋划着出主意了,也不知他为此憋了多久。

难道这一路来,我真的很任­性­?

还是……宇文清对我,始终是特别的,以致他不能确保安全,我就不肯离去?

手中松了一下,犀角梳子跌落下来,缠了几根缭乱的青丝。

这些日子睡不安枕,我的头发几乎是一大把一大把在掉着。

“你这些话,在瑞都时怎么没说?”我苦笑。

梳理好的头发非常顺滑柔软,如瀑布般飘动着黑亮的光泽,但我的心头已如被蚕丝凌乱捆缠,深深困于茧中,挣不开去。

这些日子以来,我根本不愿去分析自己对宇文清的心理,认为自己只要对安亦辰忠诚,便可问心无愧。

“属下……不知公主的打算。但想着公主如果真跟宇文公子回南越,以那位公子对公主的情意,过得可能会比在北晋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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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看到大家的意思了。在符合人物­性­格和情节发展的情况下,皎皎尽量写个让大家满意的结局吧!

242.诀情篇:第二十二章寒透春衣不是梦(一)

“他对我的情意?他对我有什么情意?”

我烦躁地将梳子掷到地上,道:“你也会扯淡了,给我出去!”

这些日子虽然过得郁郁寡欢,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怒气勃发,也是第一次冲林翌这样的忠实部属大吼大叫。

林翌灰褐­色­的眼中闪过一抹忧惧,匆忙行礼告退。

宇文清……

我恼火地趴在小桌上,慢慢积攒着心中的怒意。

我每日对他视若无睹,他与我相对亦是云淡风轻,纵是有情,也是……历经岁月磨砺冲洗后所残留的一点少年情怀吧?

毕竟,他的­性­情容貌再怎么改变,都不能抹去初见时竹篁中白衣少年温润出尘的模样,也不能褪去那少年手执月芙蓉的明朗笑容,即便被烧毁的狗尾巴草,也曾多少次在梦中辉耀春阳的清亮光采。

但我并不想再回忆过去,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那个过去,它该随了萧采绎的死以及我的重生而埋葬。

忽然之间,我意识到,我对宇文清,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强的恨意。他一如既往的静默温润,如澹澹流水,缓缓冲刷去他留在我心中的怒恨和委屈,让我不得不面对心底深处对他残存的少年情怀。

或者,我有机会便对他恶语相加,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应该对他怀的恨怒,并试图将心中渐淡的恨怒日日加深。我只是怕自己没有勇气再去怨恨他,我只是不敢再面对他尽量掩饰却在不经意间流露了的温柔情意,也不敢再面对自己撤去心防后渐渐柔软的心地。

我已是安亦辰幸福的妻子,不想我的生活再有任何改变。我担心褪去最坚硬的外壳后,我会在堤坝崩塌后一溃千里,再被卷席到死无全尸。

喉中又无声哽住,大团的棉絮塞在胸口,理不清,扯不断。

门,又被敲响,不徐不疾的笃笃声,一如敲门人的从容淡定。

我打开门,宇文清长身玉立,眉目舒展,彬彬有礼地柔声问道:“我方便进去说会话么?”

我迟疑一下,让他进来,伸手取了块碎花的淡黄帕子将披散下的长发结住。

“有什么事,你说。”我还是想逃避,还想尖牙利爪地用伤他来保护自己。但明日,他将回他的大越,我将回我的瑞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如浏州般意外碰面的机会绝不可能再发生——安亦辰绝对会更加小心,将这种危险的机会湮没于萌芽之中。

那么,还是平静地说会话吧!

“谢谢你。”宇文清安静地在我对面坐下,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个谢字。

我玩弄着银簪子,掩饰着内心的迷惘,淡然道:“没什么。既然是我连累了你,我便该帮你。只是此事也是你自讨苦吃,既已决定放开,何必还要放在心上,害人害己?”

宇文清­唇­角牵了一牵,轻叹道:“我知道了,栖情。你也千万记得,若再有下次,你不要再卷进来。即便为你,那也是男人之间的战争,你出面,可能最后受伤最深的会是你。”

我讶异抬头,宇文清修眉微蹙,也正担忧地凝视着我,叹息道:“我并不知道……这次的事情日后会不会牵累到你。但愿安亦辰……给得起你幸福。”

“亦辰……”回忆起安亦辰温存体贴的笑脸,温暖怡人的怀抱,我振足­精­神,直视着宇文清,坦然道:“如果说,这天下还有人能给我幸福,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安亦辰。”

宇文清并没有意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如今的你应该开开心心正和他生活在一起。”

他如青玉瓣般的指甲扣在桌上,慢慢加着力,一点点掐进橼木的硬桌里,留下深深的半圆弧痕迹,继续说着:“如果因我导致你夫妻失和,我以后都不会安心。”

我的心如悬在山崖边的提篮,晃悠悠随风荡着,许久都不能安宁。旋转着手中的银簪,看着簪头的莲花在旋转中生动起来,泛着波光一样潋滟的银白­色­泽,我咬了­唇­说道:“你放心,安亦辰一定会谅解我。……他对我,一向宽容疼惜。”

宇文清眉眼低垂,扣在桌上的指甲缩回,蜷入和脸­色­一般苍白的掌心,轻轻道:“你相信他?”

“我相信他。”我并不迟疑。这魑魅魍魉的世界,除了安亦辰,我还能相信谁?

宇文清又是一阵静默,然后悠悠叹息:“栖情,或者,你是对的。安亦辰的确是最可能给你幸福的那个人。希望,他能不让你失望,也不让我失望。”

他只是那般恬恬淡淡地说话,如很轻微的风从丁香枝头拂过,没有半点轻浮狂躁,并不像嘲讽。

我也不想再嘲讽他了,但我吐出的字,多少带了属于我的尖锐和霸道:“不让你失望?如果说一天他成功地攻入了大越国都,算不算是让你失望?”

“那是他的成功。如果他成功后依旧将你如珠似玉般护在身畔,我就不会失望。”他轻笑一声,如薄荷花开时的清沁薄凉:“只是如果我不死,他的这个愿望,估计很难达到。”

“你很自负。”

“你放心……我想,安亦辰的愿望,应该不难达到。”

下一刻,宇文清又说着听来自相矛盾的话,但我已不由沉到二人很可能再次刀兵相对的惶恐当中,再也无心辩驳。

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的话,并不矛盾,只是我愚昧地自以为是,不能理解他的涵义而已。

243.诀情篇:第二十二章寒透春衣不是梦(二)

宇文清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圆形碧玉匣子,递给我道:“这次去东燕见兴武帝,也曾料着可能遇到麻烦,因此带了些常备救急药物,一直让李婶收着,后来……没有用上。你的身体素习孱弱,就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吧。”

我本想拒绝,但推出的手碰到他冰凉的手指时,他很固执地依旧塞了过来,而我已发现,他苍白­干­燥的掌心,被他自己的指甲掐成青紫的颜­色­,浮动的鲜血,几欲透皮而出。

心中寒了一寒,将玉匣抓到自己手中,小心打开,却是蜜腊封着的十数枚药丸,有四五种颜­色­之多。匣中垫着的帛布上,有很仔细的关于这些药物的说明。

有解毒清火的,有益元补气的,也有祛腐生肌的,甚至还有一种麻痹神经,方便借死遁身的假死药。

“谢谢,我收了。”我在秦王府的日子过得虽是安逸,但对我心存嫉妒之心的小人也不少,谁知什么时候一不小心,会着了人道?有医者白衣的灵药相助,显然要多些胜算。

当日医者白衣的医术以及医德,天下罕见,足以信赖。

宇文清宽慰一笑,眸中闪出了珠玉辉耀般的璀璨芒彩,立起身道:“南越那边的驻军已得到通知,今天半夜就会派出最­精­锐的士卒过江相迎,明日一早,我便回去了。”

我若无其事的别过脸,淡淡道:“回去好啊。我也早该回秦王府了。”

宇文清犹豫片刻,自嘲般轻轻一笑:“我若邀请你去越州做客,你大约不会答应吧?”

我气恼地冷笑:“你说呢?你心里把我当成了什么,想赶我走就赶我走,想让我去就让我去么?如果我不去,是不是还打算用你的大军强迫我去?”

脑中如被一道闪电破开,灵光闪处,我几乎脱口叫了出来:“你不惜低声下气求我,让我一直送你到沧江边,莫不就是为了将我掳去越州?”

我现在不仅仅是大燕的亡国公主了,我还是秦王安亦辰最珍爱的妻子,若是落到南越手中,安亦辰必定处处受制,完全处于被动了。

我不会忘记,如安亦辰那般坚强理­性­的个­性­,也曾为我抛下溃败撤退的大军,冒险伴我前往敌手的老巢寻人。

我目中的警惕和猜忌,显然刺痛了宇文清。

他飞快地将受伤小兽般的目光转移到跳跃不定的烛火上,平静说道:“你放心,我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事。明早我们……就各走各的吧!”

他往南回越州,我往北回瑞都。

从此南辕北辙,各不相­干­。

窗户一定没有关严实,料峭的风,一直扑到心底深处,凉凉的,荒芜如关外的弋壁。

宇文清已打开门,却没有立时踏出去。默默凝立了半晌,他忽然轻轻说道:“栖情,其实我从不曾放弃,更不曾抛弃。可我无法选择我的姓氏,所以,我无法选择情感的主动权。我一直在等待你的选择,接受,放弃,或者,抛弃。”

他的声音清晰却极度柔和,却如巨雷般猛地在耳边炸开,隆隆乱响。我用力前倾起身子,想在那一片的耳鸣声中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可他低一低头,已走了出去。

长袖摆处,一朵银­色­的­精­绣梅花倒映着烛火的辉芒,像无声垂泪的容颜。

这一夜,我几乎完全没能睡着。

而我更是从没有这般痛恨过宇文清。

不论谁放弃谁,谁抛弃谁,现在我总是安亦辰的妻,秦王的正室王妃,安于如今的富贵悠闲,甚至是幸福美满。而我的心里,也日渐一日被安亦辰的身影充满,习惯他宠溺的怀抱。

可宇文清,居然在此刻和我说,他从不曾放弃我,更不曾抛弃我……

我知道我不该再信任他,可我无法不信任他。

他曾如此的伤我,可我还是确信,他没有欺骗我。他的眼神比以往忧郁深邃,但目注我时,依旧有属于当日那白衣少年的纯净与澄澈,如映青天云影。

我没有哭泣,但锦被光洁的缎面被我揉出了无数的褶痕,纵横交错,如历尽风雨沧桑的槐树皮。

天明时,屋外忽然传出男子的惊讶的“咦”了一声,接着有人说话道:“公子,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那声音,就在我门前不远处,我正疑惑时,那人又道:“公子,公子……不会在这里站了一整夜吧?您……您要注意身体啊……”

隐隐有啊啊的声音,正是李婶发出,焦急而无奈。

我陡地心中一抽,忙披衣屐了软底鞋匆匆走到窗口,悄悄将边缘的窗纸挑破一点,向处望去。

只见迷蒙春雾如纱笼中,宇文清依旧着了昨日那件披风,立于院中一棵梧桐下,侧身向身畔的男子嘘声道:“轻点声,只怕……只怕她昨晚也不曾睡好。”

他沉吟着负手望着我的房门,清俊的面庞颇有懊恼之­色­。他额前发丝湿漉漉的,在飘缈的雾气中莹然闪亮;双肩臂以及前襟亦是稍深的月白,分明也是被雾水打湿。

站在一旁的李婶眉目俱皱,一脸的憔悴,亦是半身湿淋淋的,也不知陪他站了多久了。

莫非宇文清昨晚离开后就没有回去,一直在我门外站着,守着,等着?

那男子应是暗伏在此间的南越武将,闻言果然声线低了下去:“是,公子。不过时辰也不早,咱们还是吃点东西,准备一下,这就出发吧!据说安亦辰近期也在这一带找人,若是走漏了消息,恐怕又会节外生枝。”

244.诀情篇:第二十二章寒透春衣不是梦(三)

“嗯,好,准备走吧。”宇文清应着,神­色­却如梦游般恍惚着:“都要走了,昨晚我又和她说那些做什么,白白让她不自在……我竟然没能控制自己,尽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他噫叹着,神­色­间担忧、悔恨、不安与自责交织,以致迈脚时身子倾了一倾,差点栽倒。

李婆和那名南越武将慌忙将他扶住,他定了定神,又眷恋地望了一眼我的卧房,嘴­唇­翕合了几下,渐渐又泛出自潮的苦笑,缓缓踏步离去。

那口形,并不难辨识。

他在无声地轻唤:情儿,情儿!

我怔忡地望着他的身形从视线中消失,脚下一软,已坐倒在椅上。

椅面的凉意,透了单薄的寝衣渗入肌肤,让我不断地哆嗦。而在我无助的哆嗦中,我才迟钝地意识到,他其实也在后悔昨晚最后的告白。

他原来根本不想将那些毫无意义的告白说出口。他那般聪明的人,早该料到,事已至此,那些告白只能让彼此更加不安。

可他到底没忍住,以他那等沉着淡定的­性­格,居然没能忍住,径自将那些话说了出来。

是因为太委屈么?

如果草堂真不是他烧的……

如果萧采绎真不是他杀的……

如果越州城外那些追兵只是他的属下冒名所为……

那么,他真的委屈。

我将那迟到近一年的信再度摊开,再次品读那简短的几句话:

“栖情卿卿,有急事暂别月余,安妥后即回返华阳山,卿卿务必侯我!予行促,待回转之日,当向卿卿请罪。若有外言相谤,望勿理会。予之一心人,唯卿卿一人,白发皓首,矢志不逾!”

除了第一句,几乎都是在安抚我,坚定我等待他的信心。而细品下来,那安抚之中,含了多少的忧惧?

要我务必等侯他……

知道自己走得急,怕我生气,先说了日后向我请罪……

担心流言斐语或家人动摇我的心志,盼我不予理会,只信他一人……

从来不向我花言巧语的少年,在信中向我发誓,只要我一个知心人,愿携白首,矢志不逾……

那种患得患失的忧惧,能够从字里行间清晰透出,更见得那个曾经心如流云毫无挂碍的出尘少年,因了爱我,心中曾受过怎样的煎熬!

在家族和我之间,他只想选择我。

可惜他无法做到,无法做到而已!

他等待我来选择,可我又何尝有过选择的机会?

手指颤动时,信笺飘落地面,苍白无力,如同白衣在华阳山写信时焦急忧虑强忍痛楚的脸……

我去拣信笺时,脚下一软,已跪倒在清冷坚硬的砖石地面,再也无力立起,俯伏在地上失声恸哭。

泪零如雨,滴落纸上,将陈年的旧墨慢慢洇染开来,如一朵朵逐渐绽放开来的黑­色­牡丹,妖异地侵蚀着人心,让人如沉在无法自拔的黑暗或恶梦中,无法清醒。

如果,当年的见面,只是一场梦,多好!

或者,如今的见面,只是一场梦,多好!

宇文清,你可知,我心里好恨!好恨!

可我居然已不知道该恨谁!

寒透春衣凉如水,醒来不是梦!何日梦成空!

心里一忽儿凉,一忽儿热,惘然了好久,我才起身换了衣衫,呆呆坐在菱花镜前,望着镜中面如梨花的女子,手中紧紧扭着犀角梳,脑中木然的一片空白。

屋外,有轻微而杂沓的脚步声走过,静默片刻,有人低低在问:“殿下,是想和那姑娘告辞么?”

“不用了。”宇文清的声音,与其说淡漠,不如说萧索,如同风过秋木,引来一地零落黄叶的无可奈何欲挽不得。

低微的人声后,院中又恢复了渔村的宁静。江涛涌动拍岸的声音,在晨风里阵阵传来,连雾气都被拍得渐渐稀薄。

当明亮的阳光将院内一带发暗的墙壁镀上一层金边时,我披了件薄绵暗花素纹长衫,登上了马车。

宇文清的人早就走得光了,随行的人,只剩了林翌和达安木。

达安木驾着车,林翌也不敢单独伴我坐于车厢,只在车架的位置和达安木并排乘着。

那车厢虽然暗旧,空间却不小,以往一直有宇文清和李婶相伴着,倒也不觉空旷,此时我一人坐着,对着幽暗的四壁,连心都荒凉起来。

一时出了渔村,沿了乡村的崎岖小路小心走了一段,终于走上了大道。

“公主,我们向北一路行去,可以到达沧西官道,从官道回京,就快多了。”

林翌久久听不见我说话,大约不太放心,找了话在外回禀着。因逃离瑞都不得不避开官兵耳目,一路俱不敢走官道,绕村窜镇,多走了不少时日,如今回去已没有顾忌,自然可以走官道了。

向北行是沧西官道,那么向南行呢?

“向南行多久,会是沧江?”我迟疑着问。

“顶多半个时辰,应该到了吧?”林翌顿了一顿,又道:“宇文公子此时应该已经上了船了吧?”

“我们……到沧江边看看吧。”我挺直了脊背,心跳时快时慢,将我的情绪冲击得乱七八糟,终于还是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这才长长吐了口气,强调了一遍:“只是看看。”

只是看看,看看他曾经经过的地方,最好能看到他的船,远远感受他的离去。

以我和他的身份,这恐怕会是我最后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存在了。

这时候,我忽然有些明白宇文清为什么会求我送他到沧江边了。

245.诀情篇:第二十三章暮帆零落箭弩张(一)

他并不是怕安亦辰的追杀,从这一路的­精­密布署和实际收效来看,他的计划,十分成功。

他不需要我自以为是的保护,他只是要我在他身边,静静地感受我的存在,哪怕对他冷颜相对,恶语相加。

当相互拥有已成为一种奢望,那么,能多看对方一眼,能多片刻的相处也是好的。

哪怕隔了厚厚的墙壁,­阴­霾的雾气,深沉的黑夜,哪怕不得不掩饰自己最真实最本原的感情,只要此刻,能用心灵深处最敏锐的触觉,去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就是一种幸福。

虽然这种幸福,可能会以日后无数个夜晚的相思和哀伤为代价,但只在那片刻,面对明知有毒的罂粟,我们甘之如饴,欲舍不能。

安达木和林翌对视着,犹豫了好久,终于什么也没说,掉转马头,径奔向江涛阵阵传来的地方。

后来的好多年,我一直在想着,如果那一天,我不是那么冲动地去了江边,我的生活,会不会依然回复到原来的幸福悠闲?安亦辰,会不会容忍住我这次逾矩的举动?我们的后来,还会不会发展到那么糟,那么糟……

江边,白日青渚,碧云零落,一行鸿雁在惊涛拍岸中渐行渐远,没入天际。

小小野渡,却泊了六艘船。这些看似寻常的渔船一下子聚了六条在这不引人注意的小小渡口,就显得诡异了。我甚至感觉得出,那密密船舱中隐隐透出的杀机来。

船已解了缰绳,自由泊在岸边,似正要准备离去。正中的那条船,则已缓缓向江中划去,却有一个淡白­色­的人影正立于船弦,只向岸边凝望。

风过袍袖,猎猎拂动,衣带更是凌乱舞于空中,更显得如玉立的身形僵死如石。

猛然间,他身体晃了一下,将手搭于额际,眯起眼向延向江边的大道凝望。

我知道他看到我的马车了。

车轱辘飞快地转着,我给颠得五脏六腑俱都纠结住,却还在催着驾车的达安木:“快一点!”

黑赫国以放牧为主,勇士们无不是骑马驯马的好手,让达安木这样的好手驾平常的中原马匹,已算是委屈他了。

江渚边,我跳下马车,冲下了岸,冲上了渡口那静静伸向江面的木制挑台。

宇文清所在的船只立刻顿了下来,在水中无力地左右摆动,而宇文清静静立于船弦,正深深,深深地望着我。

曾经那样云淡风轻的少年,几时成了如颜远风那样满怀寂寞忧伤的男子!

那对漆黑的瞳仁,隐忍着的苦楚和落拓,那般清晰地被阳光折­射­到我的眼中。

“我……我来送你……”走到挑台的尽头,我止住自己踉跄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压下喉中哽住的气团,凝神着那双阳光下宛若透明的瞳仁,断续说着,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送的不是宇文清,送的是白衣,那个多少年来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绝世少年,那个永远向我温文而笑的秀逸少年,那个怜爱地望着我,由我在他肩头咬出一枚梅花印记的多情少年……

宇文清的神情有瞬间的木然,淡­色­的­唇­边蠕动了两下,没能说出话来,双肩却已轻微耸动。

“白衣……白衣……”我嘶哑地低喊着,忍不住无力地跪倒在凹凸不平的挑台上,泣不成声。

所有自以为是的仇恨与无情,所有用尖牙利齿伪装起来的坚强,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如江水拍出的透明泡沫,迅速消失在空中。

随着我唤出白衣的名字,宇文清勉强保持着的恬淡神情,如一层薄瓷的外壳砰然碎去,涌动的深情和悲伤无可掩饰。

他向我伸出手,呻吟着一遍遍呼唤:“情儿,情儿……我的情儿……”

那让我着迷了多长时间的黑眸哦,已迅速被叠叠而上的水气蒸满,迅速凝结,滴落,滑下依旧苍白的面庞。

船只,缓缓靠回了岸,在水面划过翼形的痕迹。

如鸟儿耷拉的垂死的翼,俯在水里,再飞不起来。

没等船停稳,宇文清已飞快踏上挑台,跪坐到我面前,纤长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面庞,为我拭着泪,涩声道:“别哭,别哭,情儿……”

可他漆黑的睫上,晶莹挂着的,又是什么?那苍白面颊倏忽滑动的,又是什么?

我颤着手抚上他的脸,失声哭道:“告诉我,你只是白衣,皇甫栖情的白衣。”

宇文清哽咽着顺着我的话音颤声道:“是,我是白衣,永远只是皇甫栖情的白衣……今生今世是,来生来世也是……”

他忽然一把将我抱住,将我拽坐到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白衣……”头顶的白云似在眼前旋转,流淌到一起的泪水,烫着彼此的心,又渐渐凉开,炽热和冰冷的交织,让我哭得手足无力,只是伏在他的胸前,气哽声塞。

才不过是去年的事,同样的要求,我曾提过;一模一样的誓言,他也曾说过,我曾深信不疑。

经了这许多岁月的冲洗,我早已明白那誓言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即便是真心说出,亦只能是虚假的谎言。

即便知道那只是谎言,从他的口中再次说出,一样能如蘸了蜜的针尖一般,让我痛,让我甜,那种大起大落如暴风骤雨般的大悲大喜,如怒涛般冲击着心胸,让我承受不住,却食了罂粟般不舍离去。

246.诀情篇:第二十三章暮帆零落箭弩张(二)

我没有闻错,他的身上,依然是如当初竹篁初见般清新洁净的青草芬芳,沁入肺腑时依然能让我心旌神荡。

宇文清,就是白衣么?就是当初那个守我爱我的白衣么?他真的没有变么?

我勾住他的脖子,近乎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恍惚,又回到了华阳山上,带了生恐失去的忧惧,和如醉醇酒的甜蜜,我们相偎相依,许那白首不相离的誓约……

过了今日,过了这一刻,他在南越,我在北晋,他是越太子,我是秦王妃,生命几乎不可能再有交集。

我珍惜这一刻,即便仅仅是相拥而坐,也是千金难买,连头顶的蓝天浮云,眼前的绵连江波,脚底的暗黄挑台,都显得格外珍贵。

而宇文清也只是紧紧抱着我,他掌心的凉意,胸膛的暖意,透过我的衣衫,点点浸润我的肌肤。

“情儿,情儿……”他那么一遍遍地唤着我的名字,近乎心碎的呼唤着,柔软而哀伤,带着无能为力的痛楚。

“公子!小心!”

“殿下!小心!”

船上的越国将士忽然叫了起来,声音很大。

或者,他们叫宇文清已经好一阵子了,但我没听到,宇文清也不愿分心。

我与他,我们,都盼着这相拥一起的时刻能长些,再长些。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那些平民装束的南越将士正警惕地向我身后凝望。

而拥着我的宇文清身体也蓦地僵硬,一股陌生的森杀之气,突然从他身周散发开来,让我头皮一紧,竟在他温暖的怀中打了个寒噤。

而他的手,正缓缓将我推开,却没有放开我的臂腕。

只觉另一道熟悉而冰寒的眼神,正透过衣衫冷冷穿过我的脊背,几要将我穿透,我猛地醒悟,忙回头时,已惊得站了起来。

渡口前的大道,不知何时来了一群骑兵,足有二三十人,俱是铁甲坚兵,却风尘仆仆,马儿们不时向外喷着热气,显然赶了很远的路。

而领头之人,竟是安亦辰!

他的面­色­有些灰暗,看来清减了不少,颇有几分憔悴,只是一双黑眸,依旧明若星子,却冷若千尺寒潭,隐忍了不知几许的愤怒和失望。忽然瞧见我回望向他,他眸中的­阴­厉立时消逝,极温煦地一笑,柔声道:“栖情,要送朋友,怎也不告诉我一声?去了这么久,不知我担心么?还不过来?”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胡乱擦了把泪,就要挣开宇文清的手走向安亦辰,心中已是忐忑不安,不知是愧疚还是畏惧了。

给安亦辰瞧见这一幕,必定会心有芥蒂,再不知该如何平息他的怒气了。——他那温煦的笑容,自然只是做给其他人看的,不想让自己和自己的王妃成为两国的笑话。

但我挣了一挣,宇文清居然没有放手。

我侧过头去,焦急惊惧地望向他,继续挣着手。

宇文清眸光温润柔和,眼中的泪影已在双方引而不发的诡异僵持中迅速退去。他手上力道不减,紧紧拉住我,低低道:“情儿,你不能回去了。安亦辰不会轻饶你。随我回大越吧!”

要我抛开安亦辰,随他去越州?

我看一眼安亦辰优雅温和的面容,猛地一挣,道:“我是秦王妃,安亦辰的妻子!永远都是!”

宇文清松开了手,眉宇间却泛起了惊怒担忧,甚至夹杂了些许懊恼和歉疚。

为刚才他的失态么?

而我又何尝不是情绪失控!

真不知道,该怎样向安亦辰解释这件事!

我咬一咬牙,没有再看宇文清一眼,提起裙裾,飞快跑到安亦辰马前,涨红了脸道:“亦辰,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回你的马车上坐着去吧!”安亦辰高高端坐于马上,垂眸看着我,笑意雍容,可漆黑的眼底,却是一片空漠,如极北之地的荒漠,冷而空旷。

打了个寒噤,正想着先回马车,以后再设法和安亦辰软语解释时,忽见安亦辰眼神突然锐利,连笑意也冷沉起来,同时身畔但闻弓弦声响,那些骑士无不弯弓搭箭,瞄准江边。

他们要杀宇文清么?

我顾不得多想,忙叫道:“亦辰,不要伤他!”

安亦辰低下头瞪住我,瞳仁的颜­色­越来越黑,如无月的深夜,深不见底的黑,几乎可以吞噬所有没入其中的人和物。他的雍容笑意几乎维持不住,僵着声音淡淡问我:“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伤我?”

我一怔,忙回头时,只见宇文清依旧孤零零立于挑台末端,森冷地向安亦辰凝望着。虽然船就在脚边,可他并不急于走。江风荡飞中,他的身子略嫌清瘦,却屹立如山,肃杀如秋寒的气息,迅速散发开来,居然有着和安亦辰一样的凛冽气势。

这一刻,他……截然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白衣,甚至不是那个刚与我相拥而泣的多情男子。

而他的身后,六艘看似普通的渔船,已悄无声息立成队形,两侧船弦,船篷内外,或蹲或立,俱是铠甲鲜明的越国武士,各持弓箭,对准岸边。

江波涌滚,船只随之荡漾,这些武士的手却连颤都不颤一下,稳如磐石,显然都是久经训练的武士。

他们人数加起来,只怕比北晋要多出两三倍。

247.诀情篇:第二十三章暮帆零落箭弩张(三)

安亦辰必定听着些风声,方才匆匆而来,未曾料到宇文清能在短短时间内,安排了这么多的人前来接应;这里地处偏僻,虽在大晋辖境,他在片刻之间,却也无法调来大量兵马与宇文清抗衡。若是宇文清打定主意,要在此处歼灭安亦辰,他几乎可以有十分的把握!

突然之间想到,宇文清暗中安排了这么多人渡江前来接应,可到江边这么久,却迟迟没有开船,是不是故意安排了陷阱,等待安亦辰前来自投罗网?他执意要我送他,会不会把我也当成了诱饵,好逼得安亦辰方寸大乱?

安亦辰知道我在宇文清身畔,他绝不可能放弃对宇文清的追踪,哪怕明知有险!

可是,可是,宇文清,你居然利用我来诱杀安亦辰么?你居然利用我!

我相信我的眼睛中已满是惊恐,因为我的声音已经惊悸得变了调:“宇文清!宇文清!”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唤了宇文清的名字。

但我惊恐中流露出的猜忌和警告,甚至失望,宇文清显然都听出来了。

他屹立如山的身形微微震了一下,墨玉般的眸子沉静在我面庞上略一流转,虽看不出任何异样来,他的身体却已后退,退到船上,挥了挥手。

武士们依旧执弓警戒,但船已缓缓向江中行去,再无上岸与安亦辰相决之意了。

我的身体几乎虚软下来,晃了一晃,已坐倒在野草地上,­阴­湿的寒气幽幽透肤而入,杂乱的石子烙着我生疼。

江中,宇文清的船愈去愈远,但他孤峭的身影依旧立于船弦,向岸边凝望,发丝乱舞,满身萧索。

我知道,他望着的,一定是我。

不管他的原意是什么,但他终于什么都没有做,悄然引兵而去。

我是不是该感激他放弃了为自己报仇的机会,这样萧索地在江风中离去?

我真的无法想象,若是这两个男子在我眼前拼个你死我活,我该是怎样的撕心裂肺痛苦不堪!

“仇澜,带几个人,随了林侍卫他们护送王妃先行回京!”耳边,传来安亦辰安详的吩咐,但他并没有下马来扶我一把,甚至连看也不曾看我一眼。

“你呢?”我勉强自己立起身来,望着他不着一丝表情的面庞,小心问道:“不一起回京么?”

安亦辰修长的眉挑了一挑,终于将眸光投到我的面庞,雍容得体的笑意如泉水般倾下,看似温柔,却有着凌厉而冰凉的冲击力道。

“我还要……再和宇文清玩一玩!”安亦辰淡淡说着,一挥手,扬鞭带了一群大晋军士策马而去。

玩一玩?

他必是不甘心被宇文清这么大摇大摆占尽上风地离去,要到附近调集兵马紧急追击。

我转身望向江面上渐渐远处的船只,竭力辨识那立于船弦的孤单人影,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再辨不出是为了谁,又为了什么。

波似染,山如削,蓼烟疏淡,苇风萧索。青丝早已凌乱不堪,将眼前扰得阵阵模糊。

仇澜走过来,似有几分不安地恭敬说道:“王妃,请上车,早日回瑞都去吧!……这些日子,秦王殿下担心得紧。”

我自然知道他担心,本以为见面说陪个礼儿,说上两句好话就没事了,但如今……只怕他心头的疙瘩大了。

若一时不能同行也好,我安安份份在王府呆上几天,说不准他的气也会消了不少。

虽然还是担心他去追击宇文清又会引发双方的战争,但现在再管他们二人的事,已太过不智。只愿宇文清走得快,安亦辰再追不上,无法引起冲突,我就谢天谢地了。

一步一步走到马车前,抬脚迈了两次,居然没能踏上车去;而这寻常的马车之上又没有马墩。林翌忙赶上前来,连扶带挽将我送上车去。

我掀帘进车厢时,只听林翌轻轻道:“公主,王爷来时,我叫过你,你没听见。”

林翌话语中带了歉意,定是为没能阻止安亦辰看到方才一幕而懊恼。可我也知不能怪他。

那么多的马匹杂沓而来,动静定然不小,连船上的越军都注意到了,可我却听不到,宇文清也听不到。

难道在那一刻,我们当真耳目闭塞,眼中心中,只剩了对方?

我默然坐下,寒酸的马车,萧索而空荡,虽然坐着,也似无处着落。

马车缓缓行走,江天一­色­,故垒挑台,渐渐被抛远,连同宇文清,连同安亦辰。

我离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下午经过驿馆,仇澜让人换了最好的马,最好的车,两天之内,便将我送回瑞都,回到秦王府。

当日走时未绽的白玉兰,已如一盏盏雪白的灯笼,盈盈立于枝头,飘着一院的芬芳;满地萎了边的硕大花辨,在傍晚的夕阳余辉中笨重地随风颤抖,已逝去了最华美的风采。贴梗海棠的花已经开始谢了,桃红李白,正招展一树的璀璨;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也正当时,粉艳艳的花朵云蒸霞蔚,明媚潋滟,翩然若解语。

阳春三月,恰是风华正好时节。

夕姑姑迎着我时,又惊又喜又是怨,牵过我的手端详了端详,便道:“我说你这孩子,就是不肯安份!偏偏要没事惹事儿,害人害己!瞧瞧你这样儿,瘦了多少!王爷更不用说,不知给你气到瘦成啥样了!”

我懒洋洋道:“夕姑姑,我也有我的打算。亦辰不该瞒了我做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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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废话:关于男主的­性­格。

两个男主无疑都很优秀,不论是安亲,还是白粉们都该承认这一点罢?然后,我没有打算写完美­性­格的人物,那种高大全的人物形象,在我看来是不真实的。安有心机,清也有,所以才有了江边的剑拔弩张,甚至清还能占上风。

至于清的原意,大家可以去想象,有多大机率的自救,还有多大机率的反击……

有亲说《幻剑之三世情缘》中的北极很完美最优秀,其实他也不完美,­性­格中有着优柔的一面。哎,不过还是让我想起写幻剑时差点流­干­的眼泪了。。。。。。

248.诀情篇:第二十四章损却朱颜两心误(一)

“能有什么事!”夕姑姑把我扶进房,又气又恨:“不过是宇文家那个老三,当日曾和你有过一段情么?那个宇文清我也曾见过,虽然比他老子哥哥人品好些,可如何比得上秦王?我也听晚凤姑娘说了,王爷诱捕宇文清手段没用什么光明手段,可素来有句老话就是叫兵不厌诈么?何况他不是对你不怀好意,又怎会上当?想来也是活该,你为他和王爷扯破脸皮,值得么?”

我听得厌烦,道:“夕姑姑,我赶了好多天的路,累坏了,你让人为我准备香汤沐浴吧。有话咱们明天再说。”

夕姑姑只得应了,一边令人去准备,一边道:“你回来了,王爷只怕一两天内也就回王府了。我和你说,这次他可真是动了大气,当日发现你救了人逃走了,当时就变了脸­色­,亲自带了人去找;找了几天没找到,回来后一句话也不说,脸­色­铁青,侍女送茶略慢些,当即吃了窝心脚。后来又出去找你,找这么多日子没找到,只怕心里更不高兴了……唉!”

安亦辰的着急,我也预料到了,又给他看到江边那一幕,他心里必定更是恼怒,但他总不成一怒将我赶出王府不要我吧?——如果他要把我赶走,那么我让林翌和达安木带了我到黑赫去,从此寄居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也是逍遥日子。

我宽慰着自己,径去洗浴。

待洗浴完毕,穿了寝衣,披了袍子回到卧房中来,夕姑姑还在等着我,却已给我备了我最爱吃的清粥和几样小菜,算是晚餐了。

这一路来,我身畔一直没有贴身的侍仆服侍,宇文清虽是知道我的生活习惯,但大部分时间都病得不轻,我又刻意待他生分,并不让他近距离地接触到我,因此饮食睡眠,都不称心。如今看了夕姑姑弄来的晚餐,倒也欢喜,当下大快朵颐,倒也暂将心头不快扔到了一旁。

夕姑姑待我吃完,叫侍女收了,将众人都遣了出去,方才陪笑着坐到我身畔,小心翼翼问道:“公主,有个事儿,夕姑姑问问你,你可要老实告诉我!”

我见她虽然带了笑意,但面­色­甚是凝重,打起­精­神问道:“什么事?”

夕姑姑迟疑道:“你和那个宇文清,在一起那么久,你和他……你和他……有没有做对不起秦王的事?”

我呆了一呆。

江畔那一场逾矩的送别,不知算不算是对不起安亦辰的事?

夕姑姑见我不答,着急道:“公主,你不致那么糊涂罢?说到底,你还是亦辰的妻子,大晋的秦王妃啊!”

我猛悟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忙道:“我和宇文清之间没有什么,我不过救他出去罢了。”

“救他出去要那么久么?公主,你知不知道,你离府有二十一天了!你让知情的外人怎么想?你又让安亦辰怎么想?”

我心中寒了一下。

也是,我舍家弃夫,与另一个男子相守了大半个月,换了谁都会猜忌,说不准连身畔的侍女们都在猜测我是不是跟人私奔了。

想了一想,我握住夕姑姑的手,柔声道:“夕姑姑,我和宇文清之间,是清清白白的。”

说着,我将救宇文清的经过,以及救出后宇文清重病,拖宕了我回府时间,后来又因为放心,才送到江边的事,一一的说了。

夕姑姑不仅是我的|­乳­母,也曾救过安亦辰,名义上算是下人,可身份颇尊,安亦辰也肯听她的话,若她支持我,帮我在一旁多说好话开解,安亦辰心头的结应该能解得快些。

夕姑姑听了,微微咪着眼,问道:“他病着便病着,你是旁人的妻子,要你在一旁守着做什么?”

我讷讷道:“我不放心啊!”

“可是傻孩子,这样一来,你让秦王心里怎么想啊?他又知道你和宇文清那一段旧情……还有,我听仇澜悄悄告诉我,说秦王找到你时,你正和宇文清在江边抱头痛哭,上百双眼睛看到了,是不是?”

我茫然道:“我……我一时情不自禁……就怕亦辰因为这个误会我……”

“你喜欢宇文清?”猝不及防间,夕姑姑突然发问。

几乎是保护自己的本能,我立刻答道:“没有。我不喜欢他。”

“真的吗?”夕姑姑的咪起的眸子很尖锐地盯住我。

我抱起肩,惊慌地只想找地方躲起来。

在秦王府呆了那么久,安亦辰待我那么好,我总以为自己已经将那负心人忘却了,至少,已经成功地将他冰封于连我自己也看不到的角落里。

但再度见面,了解其中可能另有内情时,心中的坚冰开始融化,露出曾经的最柔软的那片情意。

当最终控制不住与他相拥而泣时,感受到他为我颤抖的手,为我纵肆的泪,为我跳动的心,我怎能再骗自己,说我不再喜欢他?

只不过,那份情,早已无法如当日那么圆满无瑕,安亦辰和风细雨般的­精­心照顾,早将我的爱情分去了太多太多。

“我……我更喜欢安亦辰。”面对夕姑姑不屈不挠责问的眼神,我终于艰难地说了出来。

是的,这两个优秀的男子,都已走入我的内心深处,我无法否认,也否认不了。

与我白首不相离的,只能是安亦辰。

安亦辰是我维系一生的夫婿,唯有他能带给我幸福。而宇文清,光他的姓氏,就决定了我们永远无法走到一起。

249.诀情篇:第二十四章损却朱颜两心误(二)

“两个……你都喜欢……”夕姑姑苦笑着叹息:“公主啊,那哪行呢?秦王……他的­性­情虽好,却是再骄傲不过的一个人。他不会容忍你心中一直有个旁人,何况……何况在一起那么久,又亲眼见了你们亲热……”

她沉吟着,在房中搓着手走来走去,瘦小的身影更显得憔悴。

我强着嘴道:“可我和宇文清间真的清清白白,他若不肯谅解,我……我搬离了这院子,依旧住上次那个青衿院里独住,让他一人自在去!”

夕姑姑顿下脚步,皱眉道:“公主啊,你还想不想再和秦王过日子了?”

我张目结舌,不知所以。

夕姑姑气恨地摇着我的肩,道:“这次的事,显然你做得过火了,若再和秦王强,只怕他也受不了了。——怎么说,他也是出身尊贵的世家子弟,如今更是贵为诸侯王,纵然再喜欢你,也受不住你将他的尊严踏到脚底啊!”

我局促地涨红了脸:“我什么时候伤他的尊严了?”

“你跟一个男子私相逃去二十多天,还当了他的面搂搂抱抱,你还想怎样啊?”夕姑姑的声音有些凌厉了:“那孩子的脾气我也知道,这次必定动了大气。你可千万记得,他回来后就是发怒,你也得收收你这­性­子,忍上一忍,绵软些陪陪话,横竖等他气消了再说,知道么?”

我白了夕姑姑一眼,没有说话。心里却明白,夕姑姑说得没有错,以前为了那个荷包,他就能和我闹成那样,这一次若不妥协,就是搬到青衿馆去,他只怕也不想理会我了。

难不成,为了这事,从此我就离开他,不做夫妻了?

我舍不得!

他是我至亲的爱人,也是我至爱的亲人……

罢了,等见到了他,横竖我处处陪小心便是。

泄气地叹息一声,我爬上熟悉的绵软的床,嘀咕道:“我睡了!”

夕姑姑将我盖好被子,熄了鹤形青铜长檠灯,只留了个小烛在屋中耀着微光,才掩门走了出去。

但事实证明,不管是我,还是夕姑姑,都低估了安亦辰的这次怒火,或者说,低估了安亦辰作为男人的自尊心。

而他回来的迅速也超出我的意料。

大约不到子时,我模糊听到了院外的动静,有侍女忙乱的请安声,接着是安亦辰熟悉的声音:“她在里面么?”

问我么?

侍女慌忙地回答着:“王妃说累了,一早就安睡了。”

“睡了?”安亦辰声音中的恨怒和冰寒不掩,却已到了房门前:“滚,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房门被砰然踢开,接着又被狠狠带上,落了闩。

我惊得从锦衾中坐了起来,已是睡意全无,望着不着一丝表情慢慢走近的安亦辰,揉着眼睛道:“回来了?”

安亦辰冷笑:“你是不是盼着我永远别回来?最好死在你情郎手里,免得有人碍着你们双宿双飞?”

这个男子此刻看来冷峻如从地狱中钻出,衣衫上灰尘仆仆,凌乱不堪,甚至有好几处被刀剑割破的裂口,零碎的布料从裂口挂下,显然初经大战,且战后不曾换洗过衣衫。

他是去追击宇文清的,看来一定是追上了,并大战一场;他空手而还,多半交锋落败。

败在他最痛恨的宇文清手里,败在我刚与之相处了二十多天的宇文清手里……

我打了个寒噤,感觉到他身上正层层散发开一种极危险的气息,那种我曾感觉过,却从不曾想到有一天会针对我的危险气息!

惊惧中,我忙道:“亦辰,你听我说……”

我的话还没说完,只觉胸口一紧,人已被凌空抓起,离开温暖的衾被,接着脸上已被狠狠掴了一巴掌,然后掷到地上,摔得痛叫一声,还没还得及去抚被摔疼的脊背,一道黑影,毒蛇一般窜了过来,重重打在我的前胸。

竟是安亦辰用的蟒皮马鞭,毫不顾惜地透过单薄的寝衣打到我的身上。

从未经受过的锋锐的疼痛,蓦地从伤处钻了出来,我惊叫一声,忙要爬起逃开时,又是一鞭抽在我脚踝上,接着是后背、胳膊、大腿……

我疼得在地上翻滚着,哭叫道:“亦辰,亦辰,别打我,疼……”

稀薄的烛火下,安亦辰发青的面庞之上,冷戾­阴­狠,似恨得要将我一口吃了般,不见半丝平素的温雅雍容。

“你还知道疼么?你这个贱人!你连心都没有,哪里知道什么是疼!什么是疼!”安亦辰一手掩住自己的心口,另一手持了鞭,一下接一下狠狠抽打着,声音嘶哑可怖,带了破碎的哽咽声。

我也不知给他打了多少鞭,几乎全身都是撕裂般的疼痛,点点殷红的血渍,从破损的肌肤里钻出,将地面上的合欢花抹上了一层的赤­色­。我从没吃过这样的苦楚,着实疼得受不住了,用力滚到他的脚边,攥了他袍角,哭叫道:“亦辰,我知道我错了,饶我这一次,好么?”

安亦辰冷笑一声:“你还想有多少次么?那就该在沧江边叫宇文清杀了我,让他带你回大越,做你的快活太子妃!”

穿了牛皮靴子的脚,踢在我胸口,一脚将我踹得飞出数尺,又是狠狠一鞭落下,力道更大,我听到了布帛被鞭子扯裂开的声音,同时感到伤口处正有温热的液体向外渗出,流下。

一提宇文清,安亦辰的怒火更炽,抽下的鞭子又狠又快,烛火明灭映照下,他的眼睛通红,似已失去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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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就更了,然后大叫:不许扔我蛋!我闪!

250.诀情篇:第二十四章损却朱颜两心误(三)

他想活活打死我么?

我努力向门口爬着,惨叫着高声呼喊:“夕姑姑,夕姑姑……啊……救我……救我啊……”

“公主!公主!”夕姑姑果然在门外,开始还忍着不出声,此时听我的惨叫和高声求救,立刻在外砰砰砰地砸门:“王爷,别打了!别打了!公主自幼娇惯坏了,年轻任­性­,你饶了她吧!我……我也问过她了,并没有那个宇文清做出什么来……以后我们管束着她,不许她乱跑就成了……”

“你闭嘴!给我滚!”安亦辰沙哑着喉咙叱喝,赶着夕姑姑。

夕姑姑在外已大哭起来:“王爷……王爷……公主身子弱,经不起啊!你真想把她打死么?你忘了她当日怎么救你了么?她自己身处险境,如履薄冰,还去找人救你……还有,当日在赤城,那样不管不顾的就帮着我把你放了,你忘了吗?王爷,你都忘了吗?你要把栖情活活打死吗?”

安亦辰的鞭子垂落下来,然后跌于百合花泥金砖地,“嗒”地一声响。

没有了那种不断叠加而来的刺痛,我疼得不知该去摸哪一处的创伤,只是伏在地上,委屈地对着安亦辰抽泣。

安亦辰的袍角随了他胸膛的起伏而拂动着,袍角还沾了许多暗红的血渍,见证着他和宇文清沧江之战的惨烈。

“我不打她了,夕姑姑,你睡去吧!”安亦辰疲倦地说着,一滴两滴的水珠,不知从哪里掉落,跌在他靴前的地面上。

夕姑姑疑疑惑惑地应了一声,然后是细碎的脚步声犹犹豫豫慢慢走过。

安亦辰缓缓走到我跟前,托起我的脸,迫我与他对视。

他的瞳仁一片水雾,再不见原来的灿如星子。而眼睑底下,兀自一片潮湿。

我委屈地眨着眼,呜咽道:“我……我只是放了他而已……并没跟他怎样……不信,你可以去问林翌和达安木。”

安亦辰却笑了,笑着冷漠而凄黯:“他们两个是你的心腹,怎肯说你不好?便如你自己,既然在最后关头选择了跟我离去,便打死也不会承认与宇文清有染吧?”

我的泪水成串地滴落,努力要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流泪道:“你自己也知道,我选择的是你,又怎会再和他纠缠不清?”

“你选择的是我,是因为你不可能选择嫁给杀父仇人的儿子;而你,有足够的美貌和自以为的小聪明,可以和他纠缠不清。”安亦辰屈辱而冷酷地笑着,声音涩到凝滞:“情儿,和她心爱的白衣,会永远纠缠下去!我说的对不对?”

情儿,白衣。

到底是我太过轻浮,最动情的时刻,我情不自禁把宇文清当作当日的白衣那般抱着,爱着,唤着。

而宇文清也无法控制自己,一声声地唤我情儿,用最悲伤最深情的声音,呼唤着,让人听得到他心中破碎的滴血声。

我是咎由自取……

可我和宇文清当真是清白的,安亦辰,你多相信我一点,好么?

这里是我温暖的家,你是我最依赖的亲人和爱人,我已经不能……失去你。

我无助地向安亦辰含泪凝视,哀哀乞恕。

“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不要再受你虚情假意的蒙蔽!”安亦辰恨怒地低喊着,不顾我牵动伤口的惨叫,伸手扯开我破碎的寝衣,扔到一边,吻上我脖颈,然后一路下滑,吮吸着我不断渗出血来的伤口。

三月的深夜,地面依旧冷得怕人,­祼­露的肌肤被激起了层层的粟粒,滴血的伤口蹭在地上,痛得我直哆嗦,周身的触觉,瞬间变得敏锐万分。安亦辰潮湿温暖的­唇­游移在伤口上,顿时让我战栗,说不出是愉悦还是疼痛。

安亦辰缓缓解着自己的衣衫,­阴­鸷地咬牙冷笑:“看来宇文清将你的身体调教得更懂得怎样迎合男人的需要了!”

“没有……”我辩解着,虚弱地请求:“亦辰,把我放床上去,好么?”

夫妻这么久,我自然知道他下面想做什么。他怒火中烧,全然不见了以往的理智和宽容,即便我全身是青紫的鞭伤,甚至不断渗着血水,他也不可能放过我。

但是,他要在这冰冷的地面折腾我么?

安亦辰眸光愈是冰冷:“是不是宇文清没和你在地上做过?”

我百口莫辩,急得哭道:“亦辰,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安亦辰已将身体压了下来,被他碰压到的伤口立刻痛得我呻吟出声。

而安亦辰身上,居然也有伤口。他的胸腹部,用纱布紧紧缠绕着,鲜红的血迹,已将纱布染透。

他却恍如未觉,按住我双肩,愤怒地用全身力道冲撞着我,迫我发出一声声难耐的凄叫。

赤­祼­后背上的鞭伤,被一下又一下蹭在地面,毫无阻碍地被砖地的花纹磨擦着,将伤口一点点撕裂,扯开……

“亦辰,亦辰,不要这样……亦辰……”剧烈的疼痛和无法承受的生理刺激,撞击得我眼前阵阵发黑,颤着嘴­唇­,强撑着向安亦辰告求饶。

安亦辰,你是我至亲的人,你居然舍得这样折磨我么?你居然舍得?

安亦辰脸­色­已经煞白,他胸腹间的伤口随了他的剧烈动作渗出了越来越多的鲜血,渐渐从染透的纱布里汪出,滑落到我身上;而我伤处的鲜血,也已将他的肌肤染湿。

血与血相交融的感觉,在此刻竟是如此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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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群中读者的强烈要求,加更。。。。。。

251.诀情篇:第二十四章损却朱颜两心误(四)

含泪勉强抬起手,摸向他腰间的伤口,却被他刻意的蹂躏和摧残迫得无力将手垂下,眼前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模糊,迷惘间,似看到安亦辰伤心绝望的俊秀面容,满是晶莹的泪水,顺颊倾落,无声渗入我的伤口,一阵阵钻心的刺痛……

“他就这么好么……那么久,你还是只想着他……要跟着他!皇甫栖情……我恨你,恨透你……”他疯狂用力地啮咬着我,竭尽深入地冲击着我,断续地吐字。

“安亦辰……”我哭泣着,悲伤无奈地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却已微弱得连我自己也听不到了。

壁上那盏小小的烛火,跳跃着的光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虚幻成惨淡的白光,扑地盖地将我笼住……

我晕过去了。

我总算知道,男人的妒火,远比男人的仇恨,男人的野心,更要可怕许多。

它竟能让一个雍容有度的沉稳男子,迅速变成完全陌生的食人恶魔。

后来醒来时,已换了­干­净的寝衣,躺在我自己绵软的床上了。

稍稍一动,便觉四处的伤口闷闷地疼,却没有那般尖锐的痛楚,显然已经上了药。周身的骨骼,似散了架般无力而疼痛,慢慢提醒我曾经发生的事。

“公主,公主,醒了么?”夕姑姑在耳边焦虑地呼唤着。

我睁开眼,已看到夕姑姑通红的眼睛,担忧而怜惜地望着我。

“夕姑姑……”我蹭到她怀里,一扁嘴,呜呜哭了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小夫妻么,床头打架床尾和,过几天,自然就好了……”夕姑姑将我抱在怀中,心疼地抚着我身上的道道鞭痕,劝慰道。

昨晚的安亦辰,仿如魔鬼凶残,还是当日那个爱我惜我把我当作自己­性­命般呵护着的安亦辰么?感觉好……陌生!

肌肤上的疼痛已经好多了,可心头裂开的口子,被灌入了呼呼的寒风,凛如刀割,更比­肉­体上的疼痛更不可耐。

“夕姑姑,昨晚,一定是我在做噩梦罢?他……他怎能那样待我?”我抱着夕姑姑瘦瘦的腰,哽咽道:“他不肯听我解释,执意认定我和宇文清有染……”

夕姑姑如儿时一般拍着我的肩,温慈地柔声劝慰:“没事,那孩子也是一时脑筋转不过弯来,气得疯了,才对你下这样的狠手。……早上我看他从房中出来时,眼睛都哭肿了,只怕心里也在懊恼。打的是你身,疼的是他心啊!”

“是他不肯信我!我想解释,他怎么也不肯信我!”我摸着自己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肌肤,又是生气,又是害怕。

我怪恨他不信任我,居然能对我下这样的狠手,可心中,似乎更害怕他从此掉头而去,再不理我。

我迄今记得,当日白衣不告而去后、萧采绎又死去的那段时光,心如荒漠,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甚至是……万劫不复。

那种心灵的孤寂,灵魂的惨淡,比死亡和毒打更令人痛不欲生。

我绝对不要再过那样荒凉可怕的日子……

夕姑姑感觉到我的惊惧,将我搂得紧紧的,叹道:“公主啊,你若跟别人的出去那么久倒也罢了,偏生跟那个宇文清在一起那么久!秦王是个男人啊,他日日找你,早就找得疯了,只怕夜里梦里,都认为你背弃了他,跟那个宇文清私逃了!有怒气,让他发泄出来也好,一直憋闷着,以后闹起来,更是不得了。”

有怒气,让他发泄出来也好。

我默默品度着夕姑姑随口说出的话语,忽然之间意识到,安亦辰的怒气,并不是从我私放宇文清开始积攒。

从浏州初见宇文清开始,到后来的驿馆会面,再到为了我的药方千里追踪,我所表现出来的烦躁不安,自然半分也不可能逃过安亦辰的眼睛,早就成了横亘于两人间的一根刺了,扎着我,更扎着他。

但他几乎没有怪责我半句,自始至终,都是隐忍不发。

隐忍,不代表能够忍住,所以他才会诱擒宇文清,将所有的怒气发泄到他的身上。

当我救出宇文清后,以安亦辰的要强个­性­,虽然表面上维持着自己的雍容自若从容淡定,而内心潜隐的怒气,必定越积越炽,早已如到达临界点的火山,终于在昨晚发作。

只是我不知,这火山爆发完后,还会不会接着喷那熔金烁石的岩浆,不断伤害我,从此不让我接近他半步。

“他……他现在在哪里?”我喃喃问道。

看窗外日光,早已是午时以后,经了昨晚那场折磨,我昏睡了很多个时辰了。而安亦辰一早就走了。他的伤不轻,腹部流了很多的血,又急着去哪里呢?

望着雪白肌肤纵横的鞭痕,我发现自己并不恨安亦辰,反而担心着他的身子。难道我的内心深处,也觉得对不住他,宁愿领受他这一顿责罚么?

或者,他没有错,我确实背叛了他。纵然我的身体不曾背叛,但我的心里,的确已将那个曾被驱赶开的男子再度放入。这种心灵的背叛,让我负疚,而对安亦辰,更是一种挫辱。

他本来可以选择更好的女子。

毕竟,我嫁给他时,只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亡国公主,失过身,甚至连腹中的孩儿都不是他的。

他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拯救我,我却一再伤他的心……

“王爷早上出去后还没回来呢。”夕姑姑安慰道:“别担心,他再欺负你,心里也只有你一个,消了气,自然会回到你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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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情人节快乐!

早早更完,不耽误大家的美好时光哦!

252.诀情篇:第二十五章可知当时着意深(一)

我红了眼圈,低低道:“随他吧,我纵有对不起他,这一顿鞭子,也该还得够了。”

亦辰,这一顿毒打,能换回你的谅解,让我们回到从前的无忧岁月么?

这样漫长的人生,我不想孤零零一个人走下去。你知道,我很怕寂寞。

夕姑姑拢着我长长的发丝,轻叹道:“你们俩孩子,都倔……”

而安亦辰,居然接连四五天不曾回王府,到第五日晚终于回来,却连正房也没进,直接带了朋友在书房议事,接着十数日,或不归府,或径住在书房中,看都不曾回来看我一眼。

我听了不免气恼,便向夕姑姑道:“他若不待见我,我搬出去便是,把正房让与他住得了。”

夕姑姑为我轻挠着因褪疤而痒痒的鞭伤,皱眉道:“公主,这正房……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出去。只要你住这里一日,便是王爷不来瞧你,你秦王正妃的位置还是动摇不了。”

让了正房的位置,我的正妃之位就会动摇了么?

我忙觑眼看向夕姑姑的神情,果然眼底藏了一层忧虑,瞧向我的目光甚至有些焦灼。

“秦王……最近在忙些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夕姑姑眸底一抹慌乱一闪而过,强笑道:“我不是终日伴着公主么?也不知道啊!”

我侧头望向茹晚凤。

自从我回府后,茹晚凤依旧如以前般待我恭恭敬敬,不见丝毫怠慢,更对我用紫凤宝玉调开她之事只字不提;只是在我身边跟得更紧了,偶尔到花园里走动走动,也是一步一跟,走得稍远一点,立刻会婉言劝我回去。

因知道安亦辰手腕,料她当日被我甩开后必定受了责罚,我也不忍再为难她,大半时候都顺着她的意,只在正房附近走动。

此时茹晚凤见我望向她,犹豫着看了夕姑姑一眼,道:“姑姑,还是和王妃说了吧!王妃若是肯低个气儿去求一求王爷,事情未必没有回转。毕竟这事儿还在谈,圣旨还没下来呢!”

我已听出几分不妙来,从榻上坐起身来,问道:“是……是什么事?”

声线已不自觉有些颤抖。

夕姑姑忙握了我的手,温言道:“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前阵子皇后娘娘又提起王爷没有子嗣之事,几个大臣,凑了趣儿说媒,听说,打算将谢相爷的一个侄女儿叫谢蓉儿的,还有个兵部曹侍郎的女儿,立作侧室。算来王爷房里,嗯,服侍的女人也太少了些,收两个侧室夫人也没什么……公主没瞧见么,哪个皇亲国戚不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堆……”

夕姑姑再说什么,我已听不到了。

安亦辰要另娶?

当日为了我,将所有房中宠姬驱走的安亦辰,要另娶他人?

我紧紧咬住嘴­唇­,默然往自己房中走去,冷不防被脚下的包金门槛绊了下,一头栽到地上。

夕姑姑、茹晚凤惊呼着,忙过来扶我。

我摇了摇手,道:“我没事儿!你们……你们帮我去探着,看王爷什么时候回来,告诉我一声。”

说着,我爬起身来,软着脚走到床边,无力地趴在锦衾上。

锦衾绣的是成双成对的鸳鸯,彩翼辉辉,于碧水绿苇间交颈而戏,相和而歌。

“公主!公主!”夕姑姑不放心,兀自站在床边焦急望着我。

“夕姑姑,你出去吧,我想静一静。”我说着,已忍不住心酸和委屈,滴下泪来,润湿了­精­致的鸳鸯彩绣,洇作一团,顿时失去了原来的轻盈神采。

夕姑姑闻言,叹息一声,悄然掩了门离去。

安亦辰没有原谅我,即便把我那样毒打了一顿,依然不肯原谅我。

他固执地认为,我与宇文清有染,甚至赌气用另娶他人来打击我,或者,也试图用别的女人,代替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而如今的我,已只剩下了他,他几乎是我的全部,我如何输得起?

虽然我轻易不肯向人低头,不肯向人屈服,可是,安亦辰,我怎能放弃你,不去争取回那些来之不易的幸福?

我狠狠咬住被衾,用力擦拭自己的眼泪,不去想不去看身上那些安亦辰弄出的伤痕。

夕姑姑和茹晚凤看出我有意和安亦辰修好,对此事非常上心,不断让人去打探安亦辰情况。待知道安亦辰已经回了书房,更是分别找了理由各去查探一番,才在过了亥时和我说道:“公主,这会子王爷几个部属都走了,这里有才炖好的莲子羹,公主要不要送去?”

我应了,略点了胭脂,依旧是家常的淡绯­色­长裳,披了薄薄一件披风,由了夕姑姑伴着,茹晚凤提了灯笼,一路将我引向书房。

立于黑暗中,望着蝉翼纱透出的明亮灯光,我的手心,居然攥出汗意来。

而茹晚凤已走上前,轻轻叩门:“王爷,我把夜宵送来了!”

安亦辰熟悉而平稳的声音传出:“好,端进来吧!”

夕姑姑将莲子羹连同托盘递给我,将门打开,轻轻将我推入,又缓缓将门关上。

仙鹤展翅银蜡台上,一对儿臂粗的红烛高烧,映出安亦辰秀逸的面庞,削瘦许多,却已恢复一惯的雍容贵气,提笔书函之际,眉宇间泛出属于少年王者的刚毅从容,睿智机敏。

他本来书写得很专心,甚至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但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的笔忽然顿了一顿,连呼吸都有些紊乱。

253.诀情篇:第二十五章可知当时着意深(二)

“怎么是你?”他没依旧抬头,却凭感觉知道了来者是我。

“我不可以来么?”我本想软语相求,但他神情冷淡,我便再也不肯放下身段,倔强地反问着。

安亦辰的喉间滚动了一下,提了很久未曾下笔的毛笔,已滴下一大滴的墨汁来,迅速在写了一半的书函上洇染开来。

他将笔搁下,一把将写坏的纸揉了,扔到一角,淡淡道:“把羹汤放下,你回去吧!”

就这么走么?

我迟疑一下,问道:“要我帮你磨墨么?”

“不用。”

“要我帮你剪下灯花么?”

“不用。”

“要帮你送件披风过来么?夜间凉得很。”我厚着脸皮,又找了事问。

“不用。”

依旧是冷淡的回答,如沉沉的夜,渐渐在我心里铺满,一片茫然而清寂的黑。

我尴尬得再也站不住,只得缓缓从他身畔走开,慢慢向外踱去。

门外大片的黑夜将凉意透过门窗袭入,嗅到鼻中,酸涩而清冷,生生要将哽在喉间的泪意逼出。

但我终究忍住了泪水和心酸,立定了身子,用和他一样平淡的声音答道:“我不会和别的女人分享你。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便不再是你的妻子。秦王正妃那个位置,你可以留给任何你中意的人。”

我说着,继续向前走着,正要拉开门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安亦辰已冲到跟前,一把将待开的门掩住,站在我面前,眸光中若有烈火燃烧:“你威胁我?”

我仰起下巴,咬着牙道:“既然你已不再是那个专心待我的安亦辰,我又何必眷恋,等待你施舍的感情?”

“所以,你去找你那位专一的情人,去做他的太子妃?”安亦辰同样咬牙切齿,恨毒地盯住我。

“我不会做他的太子妃!也不会做你的秦王妃!我回肃州去,陪伴我的绎哥哥!”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下面颊,悲哀地望着这个被妒火冲去理智的男子,惨然道:“我现在才知道,只有绎哥哥,才是真的对我好,才能给我最纯粹的感情!你只会玩心计,连感情也列在你的算计之中!而宇文清只是个懦夫,他永远只会犹豫,只会徘徊!只是绎哥哥不会,只有他……可以用全部的生命来喜欢我,爱惜我!”

我绝望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已是泪流满面,悲伤地叫道:“安亦辰,早知如今,你当初根本不该救我!我宁愿……宁愿自己无声无息死在去越州的路上,或者,我还来得及追到绎哥哥!”

安亦辰眸中的烈火渐渐熄灭,显出本­色­的黑暗,沉沉郁郁,翻滚若涛。

我一把将他推开,又要去拉门。

安亦辰将我手一拽,猛地一旋,已将我推倒在门棂上,潮湿颤抖的­唇­瓣迅速覆住我的,纵肆亲吻,柔软中带了惊悸的舌,带了强烈的掠夺气息,将我满满充斥,甚至不让我有一点回应的空间。

不过片刻,我已给迫到几乎窒息,瞬间涨得满脸通红,挣扎着侧过脸避开他的侵袭,好用力透一口气。

安亦辰依旧将我紧紧压在门边,捏紧我下巴,恶狠狠地盯着我,一字一顿道:“给我记住:你皇甫栖情,生是我安亦辰的人,死是我安亦辰的鬼!除了秦王府,这一辈子,你哪里也别想去!”

我恨恨道:“你真要逼我,那你就等着收尸吧!”

“你……”安亦辰气急,俯下头来又吻住我,堵住我所有将说未说的恶毒话;而我的脚一腾空,已被他抱了起来。

这一夜,安亦辰依旧未回正房睡,但我却被他留在了书房,整整纠缠了大半夜,直到他筋疲力尽,才放开了我。

而我被他折腾得身子全然地虚浮,几乎说不出话来。

“栖情,这次我认亏!但如若再有下一次,我会亲手把你活活打死,让你做我安亦辰的鬼王妃!”他这般和我说着,显然还是不信我和宇文清之间的清白,却依旧重新接纳了我成为他最挚爱的妻子。

“那天在江边,我只是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他,才一时失态,我跟他真的没什么……”我还是试图解释。

“别越描越黑了!我不想听!”安亦辰脸­色­黑的可怕,可以想见,宇文清和这件事,以后必定会成了秦王府的禁忌话题了。

不,应该说,现在已经是禁忌话题了,我的所有解释,因为我二十多天的失踪,以及江畔那幕深情相拥,显得太过苍白无力,安亦辰根本不会采信。

所以,我只得沉默,沉默地听着安亦辰在我跟前立誓:“我不会再要别的女人,可是你,从今天开始,不许踏出秦王府半步!否则,我挑断你的脚筋,把你关一辈子!”

然后结实的身躯覆上我的,含住我的嘴辱,狠狠吮吸,啮咬!

我呻吟一声,已觉温热的液体从­唇­边迅速滴落。

他把我的­唇­给咬破了,依旧用那种恨痛的眼神盯着我,轮廓明晰的清俊面容,­阴­霾重重,隐有伤心和屈辱涌动。

闭上眼睛,我用自己的面庞和嘴­唇­温柔地厮磨着他的,哽咽道:“多信我一点,好么?多信我一点!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喜欢我,却更喜欢他。只要一见他,就忘了我。”安亦辰喉间滚出的声音低沉嘶哑:“我费尽心思地待你好,却经不起你见他一面。他到底哪里比我好?让你这么不顾身份,不顾廉耻……”

254.诀情篇:第二十五章可知当时着意深(三)

他的手正抱着我的肩,说着这话时,指甲已没入我的肌­肉­中,肩胛骨几乎要被他捏断,我痛叫一声,泣道:“亦辰,不要这么对我。我不会再去想他,乖乖和你过日子,和以前一样快乐的生活着,无忧无虑,好不好?”

“你觉得我们以前的生活,快乐么?”安亦辰迟疑地问,漆黑的眸底,又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是,这一年来,我过得很开心。自从皇宫被宇文氏占去,我一直寄人篱下,战战兢兢地,永远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明天又会在哪里,总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没个着落的地方。”我亲吻着他的面颊,含泪道:“是你给了我一个家,让我重新找到了那种有了家的快乐。我曾经就想着,如果再有个孩子,我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你知道吗?那时,你抱着我,抚着我的小腹沉睡的每个夜晚,我都会在梦中笑着。”

金­色­的阳光,盛开的花圃,有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和一个眼睛清亮的可爱孩子。这似乎是从我童年便延续下来的梦想。我太需要那样的温暖。

安亦辰定定望着我,似要将我的心也挖出来,细细察探。

我只是冀盼地与他相对,传递我对他的依赖和感激。

“既然……既然你能感觉这是你的家,你能感觉我是真心想给你一个家,为什么刚还要说去肃州?为什么还……还……”他又俯下身来,恨恨在我脖颈啮咬。

牙齿与锁骨相磕,痒而痛楚的触觉,迫得我迷乱地呻吟一声,甚至担心我若说错一句,他会不会一口咬破我的动脉,让我就此死去。

“我没有孩子,只有你,可如果你已不再属于我,这个家,就不成其为家了。”我同样地恨怒,忽然一张嘴,也在他­唇­边狠狠咬了一口,叫道:“我不会勉强自己,在一个不再像家的家里,眼看自己心爱的夫婿和别的女人日日笙歌,夜夜欢好。”

即便宇文清,或者说是白衣,也只是我的过往。我忠实于你,你也必须忠实于我。

否则,我还拥有什么?我还拥有什么?

所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安亦辰眸光悸动,终于没再说一句话,将我紧紧揽在怀里,与我肌肤相贴,可以清晰地感觉出彼此的心跳,以及血脉的流动。

这一刻,我们夫妻一体,如胶似漆,仿佛永远不会分离。

仿佛而已。

当彼此的信任如薄膜般一戳就破时,刻意维系的感情再深厚,也不过是梦中花,水中月,纵然华美­精­致,却经不起梦醒,风送,眨眼便是一地的凋零,飘散的浮影,摸不着,抓不住,唯余破碎狼藉的心,不知如何去掬起,合拢,掩回曾经的风华绝代。

从这日起,安亦辰又搬回了正房居住,而纳侧夫人的事,再也没人提起,估计是被安亦辰想法子暂时搁置了。

但我们的感情,到底没能恢复过往。虽然那夜之后,谁也没有再提我和宇文清之事,但分明已有了堵无形的墙,日夜亘于我们中间,让我即便抱住他,也能感觉出他内心的猜忌和荒凉。

我并不想这样下去,只要他在我身畔,我便很尽心地做好一个妻子应尽的职责。从他每日穿的内外衣物,簪帽佩饰,到每顿的饮食,每次外出的车驾,都亲自过问,务要让他过得舒舒服服。——当然,更要他能体谅出我待他的一片心。

林翌、达安木等我的侍卫们,自从我回府后再没有在二门内出现过。听夕姑姑说,安亦辰也没拿他们怎么样,依旧用很高的俸禄养着,只借口保护我不力,让他们只在外围听差,不许再到正房来。

也就是说,断绝了我再度和他们联手出逃或做其他事的可能。

我不知道林翌和达安木等人对此会如何作想,但他们不是笨人,看得出目前我和秦王的微妙关系,很聪明地选择了沉默和听从。

就如我,也选择了故作不知,再也不提起我的那群侍卫。

安亦辰何等聪明,自然也看出我在努力弥补着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也不想放弃我,于是面容上近乎冷漠的雍容沉静渐渐消逝,开始关心起我的身体状况来。

“快把公主身子养得结实些,咱们也好尽快要个孩子。”这一日,安亦辰喝着我亲手泡的日铸雪芽茶,笑向夕姑姑道:“我可等着……有个孩子好彻底收了你家公主的心。”

后面一句话,却又是意味深长了。

夕姑姑笑道:“王爷放心,公主最近听话得很,一顿一顿都在吃那调理的药,应该很快就会给王爷生出个漂亮的小世子。”

自安亦辰搬回正房来,我每日吃的药又变成了原来的味道,我便知安亦辰令人将宇文清开的药方换掉了。

但这样敏感的时刻,这事却提也不能提。横竖那药也吃不坏人,苦就苦些,权当补身体好了。

这样过了大半个月,我的日子终于基本恢复到原来的宁和安谧,安亦辰又如以往一般,一有机会,便伴到我身边,陪我说笑聊天,看我弹琴画画。

但我却一日比一日倦怠起来。

也说不清为了什么,只是易倦,嗜睡,有时明明记着第二日一早起床送安亦辰出门,结果常连安亦辰什么时候离去的也不知道。——安亦辰向来知道我贪睡,也从不叫醒我,每次都是由着我睡到日上三竿。

255.诀情篇:第二十六章芳心犹卷君须怜(一)

这日安亦辰回来得早,见我趴在榻上只是恹恹的,连话也懒得说,遂道:“­精­神怎么这么差?晚上瞧你睡得挺好啊!”

伸手过来摸摸我的额。

他那宽大厚实手掌覆在额上的那种温暖,感觉踏实而安心。我向着他微笑道:“我没事儿,就是有些倦倦的。大概春天都容易倦吧?”

安亦辰点点头,道:“呆会叫个太医进来看看,也好放些心。你这身子骨,也不知怎么回事,跟个美人灯儿般,风吹吹就破了般……”

我从榻上坐起,亲倒了杯茶送到他手中,轻笑道:“咦,你以前不总说我是个尖牙利爪的小老虎么?”

安亦辰拂着茶叶,轻轻啜着,安然道:“可能现在是只驯服了的小老虎吧?”

他勾了我脖子,将我揽到怀中,亲了亲我的­唇­,笑意微微。

他的如玉瞳仁,映出我倦乏而美丽的面容,温驯而娇慵。尖牙利爪,的确已被我深深藏起。

只因我确信眼前的男子,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我,让我沉浸在他的温暖里放心憩息。

晚饭后,果然有太医前来请脉。

我斜靠于榻上,打着呵欠道:“我没什么事吧?不过贪睡了些,王爷也太过小心了。”

安亦辰负了手站在一旁,温和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倦睡成这样,总有些原因。”

随了素绢的帕子,太医搭着脉,舒了舒眉,又细听了片刻,已回身向安亦辰笑着行礼:“恭喜秦王殿下!王妃有喜了!”

其时夕姑姑、茹晚凤俱在一边,闻言一齐站起,又惊又喜。

我也不由立起身来,笑道:“真的么?不会断错?”

上次宇文清也曾说过,我的宫体受损,很难受孕,因此开了药方给我。真没想到,那药方如此神效,服了没多久,居然有了身孕!

自从服那药后,我的癸水再没有来过,我只当自己心思劳碌,加之小产后从来也不曾准过,更不曾往这方面想过。

安亦辰眉目不动,看不出特别的惊喜来,只是袖了手,淡淡问那太医:“胎儿几个月了?”

太医笑道:“还小呢,估计才一个多月不到两个月吧。”

安亦辰轻轻一笑,道:“好,本王知道了。这事你先不要在外宣扬,王妃身子弱,经不起亲友们你来瞧他来探的,耽误了静养可就麻烦了。”

太医也知道当年我小产之事,当下俯首应是,由侍女领了出去。

安亦辰望着太医的背影,面­色­冷凝中泛出青白来,方才安然而笑的双瞳,此时寂然无波,深不见底。

夕姑姑和茹晚凤正欲前来贺喜,见了安亦辰神­色­不对,相视一眼,居然没敢说出口来。

我正满心欢喜,见了安亦辰那副模样,一时笑容凝结,紧张地绞了手,问道:“你怎么了?不高兴么?”

安亦辰勉强一笑,低沉道:“回房去吧,我想和你谈谈。”

又侧身向夕姑姑等人道:“你们也早点下去歇着,栖情有我照顾着,不用担心。”

夕姑姑等何等灵巧,立时觉出不对劲了,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慢慢告退。

我也觉出不对,却想不通安亦辰为何不悦。他不想我为他诞育后代么?他甚至希望尽快有个孩子……收了我的心。

忐忑随了安亦辰回了卧房,安亦辰却没有说什么,默默将我的寝衣递过来,看着我换了,便轻轻将我拥到怀里,抱入锦衾之中,细致地吻着我的面颊,我的脖颈,缓缓向下游移着。那温柔的鼻息,一下一下,如羽毛般拂在肌肤,亦拂在心头。

那种不肯放手的温柔里,纠缠着说不清的爱恋和痛楚,让他喉间的喘息,都带了微哽的低咽。我正琢磨着他的异常,略嫌粗糙的微凉手掌,轻重有致地揉捏于女子最敏锐的部位,激得我低喊一声,渐渐迷醉,迷失,再也无法推详他眸中的深沉和痛楚从何而来……

“栖情……”安亦辰轻柔地唤我。

我本就倦倦的,经他这番索取,眼皮已沉涩得打不开,模糊地应他:“嗯……”

“把那孩子拿掉吧,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安亦辰的声音依旧轻柔,仿若在耳边低萦着缠绵的誓言。

“……”我很想顺了他的口音乖巧地应声好,但字在舌尖,终于没能发出,而脊背上已有一道冷气,嗖地窜过,将一溜的冷汗,从额前逼出。

“你说什么?”我猛地坐起来,睡意全无。

略嫌­阴­暗的小小烛火,透了霞影鲛绡帐帏投入,将帐中的一切都模糊了,安亦辰的脸在黑暗中如一道剪影,轮廓清晰,却看不清神­色­,更不知道他那对向来蕴了极多东西的双瞳,此时又是怎样的波澜壮阔或点尘不惊。

“对不起,我没办法容忍你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它已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安亦辰平静地回答着我,口吻已是不容置疑。

我不信地抓住他的手,侧着脸,意图借过模糊的烛光看清他的面颊,看懂他到底在想什么。这是那个刚刚和我颠凤倒鸾,共尝人间极乐的夫婿么?

“你……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为你生的孩子么?”我喉咙口已经发紧发僵,简直快要不会说话了。

“呵……”黑暗中,安亦辰笑得凄冷:“栖情,你自己明白,那孩子……你是为我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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