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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药童

“张大爷,这是你药方上写的生石亭脂一两、生川乌头一两、无名异二两。回去放在一起,碾磨成末,再用葱白捣汁和药做成丸子。每次服一钱,记得要空心服,配以淡茶加生葱送下。”

自从苏毓来到药铺做药童,药铺的生意渐渐好了许多。且不说他抓药手脚麻利,从不出错,他还能就着药方,嘱咐患者更多大夫不屑于交代的细节。当然他这么做也是有意图的,他对于每个来抓药的患者,都借机把脉,以此研究城中所有医馆大夫的医术。

毕竟书本上的知识还是死的,世上疑难杂症很多,因此经验更为重要,什么样的病症配上什么样的体质,该配多大剂量的药量,都需酌情处理。现在苏毓乖乖窝在这药铺,就是打着这个小算盘。

我不由感叹,这小子已经比我这个现代人,还要更­奸­诈许多。

近日我基本驻扎在药铺之中,药铺开门做生意,自然不好撵客出门,再来我也不过就是占领一个椅子方寸之地,掌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苏毓也不大来理睬我,对于源源不断上门的患者,我瞧他是深感“老鼠掉在了米缸里”,偷着乐。尤其是当他把脉后,发现药方和他心中所计量的出入不大时,就更为得意了。

这都什么人呢?总觉得他在玩一个甚为感兴趣的智力问答,越答到后面,他越是有信心。我怎么就教了这么个人­精­,假以时日,他该有多深沉的心机,不是把人都当猴耍了吗?

药铺老板就是一鲜明例证,拿苏毓当手心里的宝,但凡他的薪资伙食补贴,都比同职位的其它伙计好的多,那些伙计自然恨得牙痒,尤其是被苏毓顶替了职位的那个,却又是无可奈何。而苏毓对他们的态度,居然也是蔑视、轻视、无视,一点都不晓得尊重前辈,那些可都是大他七八岁的“大人”。

我敢断定,他必有一日因此而死于非命。

苏毓感觉到我的视线,对我的方向扫了一眼,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他匆匆取过张纸条,写了个药方,递给我。

“甘草二两,蜜水灸过,加水二升,煮成一升半。每服五合,一天服两次。”

我查了一下甘草药­性­,甘草汤?是去我的火吗?

××××

同样是饿死酒楼,同样和小倩对饮,这次却还有第三者兴冲冲地加入。

“在聊什么?”一旁有人落座。

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你好,我叫席德。”一张平凡的脸,若不是声音特别,还真的会以为不过是寻常鬼差。什么时候我也和苏毓一般,对声音如此敏感了?

小倩并不清楚来龙去脉,以为席德是我新认识的鬼差,笑着打招呼,“你好,我叫聂小倩。”

席德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明显不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人。

“我们在聊明朝生存法则。”

“哦?”他笑了,平凡的脸庞竟然也能散发柔和亲近的气质,“什么法则?”

“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小倩回答。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补充。

“听起来不是很乐观。”

“把握利用每个机会,践踏着别人往上爬,凭借天赋藐视凡人,那是神,还是魔?”我自问自答,“那是魔。”

我当然说的夸张了,苏毓现在还没到这个地步。但那个朝代位高权重的人呢?何尝不是这么爬上去的。

“当然,封建主义社会是吃人的社会。”

席德若有所思,“你们生存的世界不是吃人的社会吗?”

“当然不是,”小倩滔滔不绝地大大夸赞了社会主义社会一番,“活着的时候不觉得,咱们党的光辉真的是照耀到咱每一个老百姓,人人如沐春风。”

我倒是没那么深刻的感想,“我觉得比起明朝的百姓,我们太幸运了,即使还只是发展中国家。”

没有平等的社会很扭曲,人命如草芥。

在我定魂的过程中,碰到的无头冤案、错案多得很,人命存亡只握在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手中。平乐县有个地绅,三个儿子都是纨绔子弟,日日轮番调戏良家­妇­女,官府照样不管不顾,几次入公堂都是些替罪羔羊被问斩。林城大哥对他们是恨得牙痒痒的,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大儿子得结核病死了,在地府狠揍了他的死魂一顿才解气。

当时我问他,“难道当香港警察时,也是这么对犯人滥用私刑?”

他很遗憾地摇头否认,“在香港,警察动手的话会遭到市民投诉。”于是紧接一句,“还是在地府打得痛快。”

当然痛快,耗费法力让那死魂痛得半死,却没有半点伤痕浮现,更让他下手不知轻重,足足修理了两个小时,哀号响彻枉死城。

娴淑跟着凑热闹,补了两个耳刮子,她最恨坏女子闺誉的下流男人了。

自此两人含情脉脉,益发和乐美满。

“我生前是奴隶制社会,那时的人,光是生存就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回忆起往事,“早起,打猎,处理猎物,烤熟,之后就是休息,日复一日。”

没想到还有奴隶社会来的鬼官,小倩惊诧这地府真是奇人百出。“那你到了我们现代,一定第一时间发疯。”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远古而来的死魂,不愧是任期千年的阎王,资历就是比我们深。

席德被小倩的夸张逗乐了,“是啊,我至今只能接受到唐朝。”

所以这地府才从上到下,都唐装素裹吗?

“听说林城要跳槽当判官了。”鬼头大哥前几日就在哀叹,无端端又损失一个鬼差。

“这事还悬着,过几日面试了才看有没有谱。”面试的是高级鬼头。

“那娴淑不是孤单单在人间定魂了?”

小倩答道,“这事还是她提议的,她觉得男人大丈夫,应该有自己的事业,若不是在地府必要为官,她没准也不当鬼差,在家相夫教子了。”

在地府有事业有家庭,我觉得这事当真怪异之极。

席德觉得有趣,便打听,“你说那要当判官的鬼差叫什么?”

“林城。”我回答,难不成他要举荐一下,开个后门?

他明白我的疑问,摇头道,“这不是我职责范围,我只是好奇罢了。”

我虽大惊小怪,但其实这样的情况在地府很常见,住在我房子旁边的,便是个三口之家,男主人朱醒之是现代人,女主人顾诺言是清朝人,孩子莫墨十三岁,生前是个法官,三人过家家一般在一起,互相陪伴。

小倩因好奇那莫墨,曾经­鸡­婆地摸过去打听,最后铩羽而归,原来那法官深具雄辩口才,生前就很难搞,死后更是个史上最强词夺理的孩子,竟还乐在其中。

在地府,鬼官都是为快乐而快乐,少有顾虑世俗眼光。

我相信不久以后,林城和娴淑就会成亲,届时必能看到一场古­色­古香的婚礼。

法定假日

“今日放假一日。”

凌晨打开扇子,我便看到这么一句话,顿时有些茫然,完全没有放假的喜悦,反而觉得,这年头的日子,是越来越难打发了,连鬼差这种闲差,居然还有放假,简直不知所谓。而且,到底还有多少福利和诡异制度,是我不知道的?改天要好好和鬼头大哥交流交流。

看向一旁的苏毓,他已经被地府至高无上的法术给定格了,应是要这么躺着一天。于是,我开始猜想这放假应该不是鬼差独有的,而是整个地府天府都给休假了,那得多少人被定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法定假日?

等了四年才有那么一次法定假日,跟奥运会一样,不知应是喜还是忧。

昏暗中浮现出三个人影,是小倩、娴淑和林城,“七七,就知道你在这里发呆,今天要做的事情可多了,容不得你浪费时间。”

做事?不是放假来着?

我疑惑中想问清楚,小倩却一声欢呼扑到动弹不得的苏毓身上,又是捏来,又是揉的,对他的俊脸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糟蹋,我不忍目睹。

“小倩,快下来,这成何体统!”娴淑小声责问,上前拉扯她。

“花痴。”林城唾弃。

我也看不下去了,帮娴淑拉她下来,人是下来了,巴掌还贴着那脸。

“那个……小倩,你不是说赶时间的吗?”没辙了,我赶紧问那个吃豆腐吃得浑然忘我的人。

她回头,呆愣半分钟后才回神,“对哦,今天是公休日。”

我瀑布汗。

“这是要去哪里?”从明朝通向地府的路上,我问他们。

“去地府调遣中心。”林城走在娴淑旁,“我们要选定下次的工作地点和时间。”

“下次?”我是不是在培训班的时候又漏听了些什么?

还是娴淑好心,向我细细解释,“鬼差每五年就要重新选择一次工作地点和时间,你上任的鬼差­干­了一年,就投胎去了,所以你是补他的空缺,现在你也做了四年,加上前任的一年,五年的时限到了,要换工作地点和时间了。”

换?为什么要换?我有点心慌,记挂着那定格着的苏毓。

“每五年就有一次休假,很多工作地点调动,时间调动,都是在这个时候选定的。”小倩补充。

我踌躇着问他们,“那我能选继续下去呆在明朝五年吗?”

“当然可以啦,”小倩揽住我,亲热异常,“太好了,你能陪我了。”而她呢,又能陪她的书生了。

我转向娴淑,“娴淑,你不继续留在明朝吗?”

娴淑摇头,“城哥说明朝太封建保守,他希望我能到其它空间的现代去定魂,我也想去香港看看城哥工作过的地方。”

果然是还未成亲已经以夫为天了,我和小倩心有灵犀地偷笑,她总算打算去现代定魂了,就不知道看到现代女­性­的生活方式后,她会被吓成怎么样。

不经意瞄到路旁有个穿着龙袍的男子对我含笑点头,似乎是认识我,我小声问一旁的小倩。

“他是谁?”

“我们这批鬼差的鬼使小蒋,你不会没见过吧?”娴淑瞪着我。

我这才恍然,原来就是那个和鬼头大哥打赌后,每次我通过都躲在一旁阁楼上,等着我去找他的鬼使。本人果然长得獐头鼠目,即使面貌平凡还莫名惹人厌恶,他是我在地府知道的第一个赌鬼,鬼头大哥权充第二个。

鬼使小蒋上前两步,躬身拂袖,作谦卑状,“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是鬼差七七?”

“你是鬼使小蒋?”我回他,双方都是相见恨晚。

“敝人正是蒋介石。”其实他隆起袖子的样子让我想到的是太监。

我还孙中山呢,地府的人都爱拿名字开玩笑,因为在这里,名字已经变成一个代号中的代号,全没有一丝意义。

果然他忽地一笑,“开玩笑的,其实我叫蒋蒋。”

我咬牙,心下不禁怀疑他指的哪个才是玩笑,此人真是极度的不正经,眼神斜睨着我,配着那一身龙袍,那眼鼻朝天的架势,还真有皇家骄傲跋扈的风范。

“七七,别理他,他就叫小蒋。”小倩和他混得比较熟,一脚把他踢回原型,还是踢重点部位。他当然不会觉得任何疼痛,却硬是捂住那里直跳脚,逗得我和小倩都笑了出来,娴淑脸上晕红一片。

“小倩幽魂,为啥你能叫聂小倩,敝人就不能是蒋介石呐?”

小倩没理会他,拉着我继续往地府方向走,“别理他,咱们还要见他五年呐,现在关键的是去调遣中心,我怕晚了,就申请不到了。”

“会申请不到?”以前有这种事情吗?

“明朝虽然不像唐朝盛世或者现代那么抢手,但明朝初期还是个优差,这一向是先到先得的,如果这五年的鬼差人数满了,就没我们的份了。”小倩的神­色­有些严肃。

我也暗自加快了脚步,琢磨着到底是小倩对她那书生依赖深,还是我对于苏毓的不舍多?还是一旦和人世有所牵扯,总有一些是放不下的?

鬼头大哥和我提过,曾有个鬼差,母­性­很强,爱上一个婴儿,默默守护在他身边,直至他老死,亲自陪他去投胎,并且用尽所有法术向天府祈求下辈子能在世间见他一面。至于最后天府有没有达成她的祈求,鬼头大哥也不清楚,安排命运之类的事情,向来都不是地府管的。

××××

调遣中心果然是鬼差成群,当然还有其它职业,比如林城之类的判官,就提出只接黑社会的,或者只接贪污受贿、□掳掠的,煞是有趣。鬼头大哥也是第三次申请提升职位了,老是招聘跳槽率那么高的鬼差职业,的确也没啥意思,挺打击信心的。

我仔细填好申请表格,再三确认年号和空间号,而在“申请理由”那一栏,我犹豫了很久,才填上两个字“苏毓”,这是我唯一的理由,最诚实的理由。

小倩那张理由写的也是那书生的名字,据她说,审批的鬼官从来都不看理由的,只看提交时间,先到先得。

听到这,我赶紧把表格交了上去,生怕其它窗口的哪个鬼差比我早了几秒。拜托,我还想看到苏毓长大成|人呐。

结果在下午四点出来,没有提交申请表格或申请没被批准的鬼差,就按照哪里有空缺哪里补的原则,进行随机分配。

我们三个鬼差、一个判官准备在饿死酒楼等结果,到了酒楼才发现,那真是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进。酒楼的小二认识我,溜出来抱歉地对我说,“七七,不好意思,今天客人实在太多,老板规定,只有真的饿死的死魂,才能进来消费。”

我显然和饿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一行人也没有,只能摸摸鼻子退出来,找个广场打坐筑“长城”去了。

不知从何时起,地府开始流行搓麻将,而且越演越烈,基本上我是在第三批扫盲中被扫到才学会的,后来想想,四年地府生活,好歹也学习了点技能,心下也有些安慰,但即使学会了,牌技一般的我也不太上场,基本就是在旁下法术的。

为了防止牌友用法术作弊,在麻将牌上要请第三方下一个禁止使用法术的法术,我就是专门负责这项工作的。我刚默默设下法术,鬼头大哥就犯规被抓出来。他在地府待的时间虽然长,但一直疏于练习法术,且不断挥霍法力。

娴淑也是因为输多赢少,不太喜爱这项运动,就陪在林城旁,于是牌桌上再加了个汤琪。自从汤琪经历了几年的文化大革命后,完全变了个人,时而自高自大,时而谨小慎微,整个心理状态偏差,连带出牌也是飘忽不定,让做他上家的鬼头大哥摸不着头脑。

“晓筱,你这次申请什么年代?”我问坐在鬼头大哥旁边的白晓筱。

“我还是继续下去,暂时没有什么年代特别想去的。”

汤琪则不用问,自然还是混七〇年初的中国。

麻将搓到一半,我的扇面上已显示申请成功,嘴角上扬,看来还可陪苏毓同学五年呐。

苏家小妹

明朝永乐年间。

凤阳城中有个小小药童,他与寻常药童不同,他抓药迅速,也会看诊,抽空还经常去破庙那里为穷人义诊。更奇怪的是,他虽衣着简朴,薪资低微,却能日日住在福来客栈的天字一号房,一住居然就住了三四年,不由让外人觉得他与客栈老板定是有何亲戚关系,特别照顾。

为此,客栈老板钱老板笑眯眯地摇头,他只故弄玄虚,佛曰,不可说。

我也苦笑,若不是以前曾有鬼差在五星级酒店一住经年的先例,我也不敢明目张胆逗留在一个县城如此之久,久到连老板都以为苏毓是个深藏不露的世家子弟。

“小苏,又带妹妹来买菜了?”菜场的张大娘招呼苏毓,“今日的菜新鲜,大娘给你留了两把。”说着,便抓了两把菜要塞给他。

“谢谢,张大妈。”他接过菜,放在我手中的竹篮里,拿出钱袋付过铜板。

这钱都是他当药童攒下的,与我无关。

正要离开,我冷不防被张大娘一把抓到手,“苏家小妹啊,你几岁了?”她眯缝着眼,对着我的脸左打量右打量,还是茫然,忍不住想睁睁大再看时,我的手已经被苏毓从张大娘的魔爪中抽了出来。

“我家小妹十五了。”他代我回答。

“十五了!”周围的几个大婶都凑过来,“那该给她找个人家了。”

“是啊,如今你们兄妹俩相依为命,长兄如父,你这个做兄长可要着紧你妹子的婚事,别给耽误了。”

“我看我家隔壁的二牛就不错,为人实诚,下地时力气也大,保你妹妹一辈子不用辛苦,嫁过去享福的。”

“看你出的馊主意,人家苏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她哥哥那么有出息,怎能将妹子嫁给个种田的?我看还是胡员外的二公子好,听说他们正要纳妾,那可是大户人家。”

嫁给庄稼汉?做妾?我早已忍不住笑起来,反正周围人也看不到。没想到还能有荣幸让人给我做媒,似乎又回到生前的相亲时代。

苏毓皱眉,但仍好言谢绝,“我家小妹还未考虑此事,多谢你们关心。”

“这怎么行!”众大婶惊呼,“女儿家不能拖,一拖就给拖晚了,年岁一大,还能有什么指望?”

我笑的合不拢嘴,扯着苏毓的衣角,悄悄对他说,“你就说我眼光高,要相个好的。”这总安全了吧,是我本人挑得很,嫁不出去也是活该。

苏毓顺势摇头,叹道,“不瞒你们说,我家小妹心志高,非大户人家不嫁,非正室不当,我也拿她没办法。”

“这样啊。”众人讪讪离去,还有人小声嗤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癞蛤蟆?

苏毓不着痕迹拉我走开几步后,立马笑我,“癞蛤蟆,今晚想吃什么?”一语双关。

我装作听不出他的调侃,只答道,“无所谓。”

反正我又不图温饱,吃什么都没关系。

“选相公也无所谓吗?”他问的清晰,几乎凑近我脸庞,“还是,你无人可嫁?”

怎么绕着又绕回来了?

“当然不是无人可嫁,我们之中也有成亲的。”比如林城和娴淑。

“那你会吗?”他停下脚步,“成亲,你会吗?”

他突兀地问我,我有些措手不及,在地府结婚?我从没想过,也未遇到合适的鬼官。

“也许,不过应该会等你先成亲。”鬼官成亲总是不紧不慢,但人间不同,往往光­阴­似箭,没几年就抱两三个娃了。

“我先成亲吗?”他从我手中接过竹篮走在前面,“那你慢慢等吧。”

××××

这两年过的很快,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慢慢向旁人介绍我是他妹妹,没有名字,只有“妹妹”这个虚构的关系。尽管他不厌其烦地介绍,人们还只是隐隐约约有那么个“苏家小妹”的印象而已。

苏毓在桌上摆上饭菜碗筷,简单的一菜一汤,却备上两只碗两双筷,似乎坐在饭桌上的这两个,真是一家人,同根生。

我喜欢这种感觉。

苏毓本来跟着丁师傅时,就学过些烧饭煮菜,搬入客栈后他便借了厨房解决伙食问题,都是些寻常清粥小菜,糊口而已。有一回我见他独自吃饭,怪没意思的,就作势去抢他的菜,如此这般,饭桌上就多了一鬼。

我夹了一口菜尝,“好淡。”没放盐?

“你不是说盐对身体不好,我只放了少许。”他解释,对于饭菜,他向来没特别要求,只要比树皮美味些就行。

小小年纪就那么会保养,真不知是算懂得享受人生,还是谨小慎微,没尝到美食乐趣。“那你多吃点吧。”

他朝我的方向瞥一眼,不知从何处拿出罐酱菜,“要有滋有味,就吃这个吧。”递给我时还一脸厌恶。

“这很贵的。”古代的盐很­精­贵,因此酱菜也不便宜。

“对啊,花费我一月饷钱。”

“浪费。”明明我自己都能花钱去买的,反正这酱菜也只有我爱吃。

他嘴角上扬,笑的得意,“虽说我是住你的,但你还是吃我的,这才叫两不相欠。”

谁养谁?原来在他心中,还有杆天枰。

我咬着筷子愣神,半年来他拖我去买菜时,总是将我护在身旁,再加上他的身高,真觉得是他在照顾我,甚至还莫名接到几道嫉妒的目光。

明明就是我在看护他,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即使几年前他的身高就早已超过了我,论心智,似乎也稍稍比我成熟。或许是前世没真正接触过社会,我越来越觉得我不如他冷眼世故。

“说真的,”他吃完放下筷子,开始收拾,“你未来夫婿应有什么条件?”

问这­干­嘛?和他相处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问我这方面问题。

“看看是否真要皇亲国戚,还是达官贵人?抑或是什么老虎­精­?龙怪蛇妖?”

哪有那么恐怖!夸张。

未来老公?我生前曾无数次考虑过的问题,在死后却从未想起过,“我以前……曾经想过,”那真的是很早很早以前,“那时也是有像今日菜场那些大婶般的叔婆,总是为我介绍。”

“后来呢?”

“后来我拒绝了,他们就说我年纪大了,再拖下去就成剩女了。”

“剩女?”他不解。

“就是嫁不出去的意思,老姑婆。”

他笑了,将碗筷放在一边,专心听我说。

从何说起呢?活着的时候似乎人生只剩下那么几件事,工作结婚生子,其实真正是否快乐,我并未来得及去思考。而茫茫人海,人与人的隔膜很重,夹着名利、金钱、相貌等很多因素,不再是单纯的一男一女,这些对他说,他也不一定明白,单是解释一夫一妻制就要解释上半天。

“总而言之,我的要求很简单,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到了地府,我才发现,原来要快乐,不一定真的要按部就班走完那个流程。

说完,我才发现,何时这话题变得如此深入的?我瞪向罪魁祸首,那祸首却早已不知神游到哪个外层空间去了。

××××

次日,流言再起。

凤阳城中有个苏家小妹,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她手脚勤快,却奇丑无比,以致年方十五都不考虑嫁娶事宜。更奇怪的是,她却有一位俊俏无匹的哥哥,日日与她同进同出,为她洗手作羹,不由让外人觉得他们虽然很可能并无血缘关系,却相依相伴,羡煞旁人。

几月之后,流言传到我这,我才恍然,难怪长久无人再为我做媒。而那传出谣言的始作俑者也早已无从追溯。

自立门户

“苏大哥!”大街上,一女子惊喜地叫唤身旁经过的男子。

十七岁的苏毓,一身月白­色­长衫,黑布长靴,虽是简单朴素,但在人群中却很是引人注目,却不再是几年以前那种­阴­柔面相的撩人。一方面是年龄的见长,身材拔高许多,另一方面是被晒黑的肤­色­,也不再显得像以前那么俊美而少男人味。

虽是被叫住,他却只是闲闲地转过半个身子,问道,“什么事?”

女子脸上羞红一片,“那个……苏大哥,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

她是隔壁菜场顾大娘的女儿顾芬,年方十六,穷人家的孩子不比大户人家,小小年纪就跟着娘亲出来卖菜,对于她来说,在药铺谋事的药童苏毓一表人才,又有­精­湛医术,是社会底层人群中的最理想夫婿。

对哦,明天是七夕,七夕晚上邀约,很明显的“暗示”啦。

苏毓佯做为难,“今晚师傅安排我在药铺守夜,恐怕没空去了。”药铺里有些珍贵药材,伙计们会轮番守夜,睡在铺中。

顾芬小脸上堆满黯淡之­色­,不止是失望于今晚他的无法赴约,更觉得自己以后恐怕没有第二次邀约的勇气,于是默默离去。

“真无情,又拒绝了一颗少女心。”我几步追上苏毓。

他直视前路,“我现今无心男女之事。”

“高傲。”尽是问我的择偶条件,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无心男女之事,两面派!他大概是要到三十好几,才会考虑这种“男女之事”。

随着他步入一家酒楼二楼的包房,包房中坐着的正是药铺的老板邹大冲。

邹老板对于我的出现并没有什么异议,在他眼中,我估计就是一个莫名其妙,老是出现在药铺,不是苏毓的姐姐就是苏毓的妹妹的路人甲,可以自动忽略的那种。

“邹老板。”苏毓扶桌坐下,我自动自发坐在一旁,今日定魂都在凌晨,任务已经完成,听说苏毓有个“大计划”,就跟来看看。

“说吧,你找我谈何事?”

“邹老板,下个月我的用工期到期,我打算在街尾开医馆。”

邹老板尽管是药铺的老板,其实只是对于药材在行,对于医术是半点不懂,他也不是很瞧得起大夫。

“这样啊,就算你是我们这里最得力的伙计,但你既然决定了要走,我也不会挽留。”邹老板抿口茶水,以为苏毓拿乔,以辞职威胁他。

“邹老板,我不是要您挽留,我是想和您合作。”

“合作?”邹老板嘴巴张得很大,很难想象手下伙计会跟他的生意有联系。

“不错,我想开一家医馆,而这医馆内病人所有的药方,都会指定到您药铺买药。”

“这很好啊。”生意越多自然越好。

“但同样的,我希望药铺也只能为我的药方抓药。”

我看着他,他一定是疯了……

果然,邹老板觉得不可思议,“只为你的医馆抓药?你是想我关门大吉吗?”

“当然不会,短期来看,可能医馆是借助药铺的百年名声,但若医馆生意兴隆的话,反而是让药铺更加独霸一方。”

“你痴人做梦!”他的手不小心碰到茶杯,茶水溅出了一些。

苏毓摇头,“邹老板务须今日答复我,两个月后的今天,我们再约于此,到时,邹老板再给我答案不迟。只是在这两个月之中,我医馆的药方,将决不会在贵药铺抓药,苏毓在此先行致歉,敬请见谅。”

果然是宴无好宴,邹老板恼羞而去,留下一室冷清。

苏毓也不慌,随手拂去台面上的茶水,竟是显得漫不经心,可见邹老板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

我也不出声,习惯­性­趴在窗台,看着夜­色­将近,收拾细软回家的商贩,看上去很忙很狼狈,但我喜欢这样的真实,每一天的生活都被记录在地府的档案上。

“你不问?”他重新沏了壶茶水,先前那壶凉了。

问什么?我指导苏毓做这个,教他做那个的时日一去不复返,而今我只在旁看着他做这个、做那个,如同是看一部电视剧,而他长得人模人样,倒也还赏心悦目。

“你不问,是因为你在我旁边,总能看到结局?”苏毓果然是苏毓,我不老不死地七年在他身边,他自然也明白了几分。

其实说到底,我最多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城东郭府尹的独子已久病一年,城内城外所有的大夫都请遍了,还是没有起­色­。”他将倒好茶的杯子递给我。

“就是你让我前天晚上去看的那个男孩?”看看他是不是面­色­蜡黄,手指甲呈现灰­色­。

“不错。”

“难道他们会来找你看病?”他是药童,又不是大夫。

“我只是猜测,狗急了总会跳墙的。”

人家狗也是有尊严的,别老拿来做比喻。我放下茶杯,这茶总觉得不够味,还是酒好。

苏毓瞥了一眼茶杯,招来小二,“拿一壶二窝头。”

还是他了解我。

“你有把握治好?”问完就自我唾弃了一次,又问白痴问题,明知道他是不可能放过任何机遇,一定做好完全准备了。

“只要他的确是面黄甲灰,我就有七成把握。”

在太阳完全落下西山后,我和苏毓一起走出酒楼。

“今天没什么菜,我就啃个馒头,你到掌柜那里叫菜吧。”自从他准备存钱创业,就经常馒头度日,但要积攒那么多钱并不容易,他偶尔也会去给大户人家的旁系亲戚或奴仆看病,收取一定诊金。

但真正的达官贵人,毕竟不会请个小药童来看诊,除非真的到了万不得已。

刚走出没多久,几个家仆打扮的人就从街尾远远追来,手里提着灯笼,模样急切。

“请问这位是苏毓苏公子吗?”为首的家丁恭敬地问道。

苏毓转身打量了一下来人,露出一抹笑容,“在下苏毓,请问何事?”

“我家公子病急,我家郭大人派小人来,烦请苏公子过府为我家公子看诊。”说着,鞠躬作揖。

“苏毓不才,只是小小药童,恐怕难当大任。”他说的自然,我在一旁听得欲呕,虚伪,虚伪,太虚伪了……

“苏公子虽是药童,但一直以来都为凤阳城中的穷苦老幼义诊,诊治好很多疑难杂症,医术自是不在话下。请苏公子念在我家大人薄面上,医治我家公子。”

“承蒙郭大人抬爱,那就麻烦几位大哥带路了。”

“这位是?”那家丁刚发觉我的存在,一时琢磨不定我的身份。

苏毓拉过我,“这是舍妹,略通医术,如不麻烦的话,让她一起过去帮我可妥?”

家丁怕的就是没有大夫可请,现在管我到底是真的会医术还是假的会医术,多带一个是一个,不再多问,就带路走在前面了。

“现在如你的意啦?”我小声问他,目前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不答,嘴角却悄悄上扬。

半仙作法

郭大人的府邸不是城东最大的,但已经是气派非凡。

我随着苏毓进入府门后一路畅通,来到一个院落前,根据家仆的指示,这就是少爷的院落。

刚迈进院落,就不知有什么东西洒过来,苏毓大步一跨挡在我面前,也挡住了来人。

“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皆消灵。”一个奇装异服的女子,在院落中拿着碗,边跳着奇怪的舞蹈,边洒着不知名的黑血。

这不会是为人驱邪抓鬼的“大仙”吧……

我觉得一滴隐形的汗从头上滴下来,真是什么都遇到了。这孩子被“跳大绳”的这么治法,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苏毓突然转过身来,推搡着我出去,脸­色­有些苍白惊惶。

我奇怪。“你­干­嘛推我?”

一旁的家仆也有些莫名,“苏公子,您还没为我家公子把脉呐。”

“我刚刚突感不适,今日多有不便。这样吧,明日我必定亲自登门拜访,为你家公子把脉。”苏毓嘴上说着不适,力气倒是很大,我已被他推出门外了。

“可苏公子,我家公子昨晚发病,已经疼了一天一夜,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就等您来医治,若是明日早上医治,恐怕……”怕是已经早登极乐了。

“不错,苏公子请留步。”身后传来个浑厚的声音,听着就是个大人物,果然是郭大人本人。“苏公子既然已经来到府上,就请赶快为犬子把脉吧。”

苏毓没法,只能转身看向来人。来人年近中年,身宽体胖,只是可能近日烦扰甚多,眉宇间很紧绷,看来他独子情况不是很好。

“郭大人的吩咐,小人不敢不从。”他低头对一旁的我道,“小妹,这没你什么事了,快回去吧。”

我?我不是就是来看戏的吗?没明白他的意思,总觉得他这异样有点古里古怪、莫名其妙,他那月白­色­的长衫上,还有先前被洒到的血迹。

等等……血迹?黑狗血?抓鬼?

他不会是以为,那个什么“大仙”的,会把我给抓走吧。

虽然我名为鬼差,可也算是地府的一个小小官差,至少也算是一个半仙吧。我应该不会怕什么狗血之类的东西。

我倏地伸出手指,划上他衣衫上的黑狗血,没理会他抽了一口气。嗯,手指不痛,没什么反应,我都已经忘记我上次有痛觉是什么时候了。

“大哥,你让我留下帮你吧。”我伸伸手指,暗喻。“我不怕……累。”

他既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从容重新回到他的脸庞,“既然如此,小人这就替令公子把脉。”

我们几步穿过院落,进入房门。房门里面很是混乱,丫环、家仆挤做一堆,进进出出为痛苦的公子擦身抹汗。

苏毓坐在床沿把脉了许久时间,已有了几分计量,再观察了一下那小公子的病容,更有九成把握,便起身开始写药方。

我早准备好纸,磨好了墨等着他。

苏毓将药方交给郭大人,再拉他到一旁细细嘱咐。我则走出房间,满怀兴趣地看着院落中那位“大仙”和她的阵仗,还真的有几分架势。人家出来混的,也要讲究个有腔有调,不是吗?

少顷,郭大人和苏毓也走了出来,苏毓发现我正在研究那“大仙”,狠狠向我的方向瞪眼。

瞪我作甚?我可不怕这种江湖骗人的神棍,却听得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郭大人,我方才在这院落中察觉出一缕妖气。”

妖气?

“妖气?”郭大人脸­色­一板,“什么妖气,大仙可否明示?”

那“大仙”眼神一转,带些狐媚的眼眸扫过苏毓,扫过郭大人,落在我的身上,“就是这位姑娘身上,似乎有妖气缠身。”

我?不是吧?我要算,也只能算鬼,怎么能算妖呢?

苏毓皱眉,“大仙是否弄错了,我小妹自小和我相依为命,怎么会有妖气缠身。”说着,他就想拉我走出去。

“这位公子请留步。”那“大仙”收起手上怪异的舞姿手势,小碎步上前,“令妹虽是凡体,但印堂发黑,显然是被鬼怪妖孽缠身,今日若我不见到,那也罢了,但现在既然见到了,本着我等仙人的慈悲为怀,不得不劝公子,若能早日驱邪避妖,令妹还能­性­命无忧。”

印堂发黑?听着她这话,我才脸­色­发黑呐,苏毓的表情也很怪,都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那么清楚地看到我印堂发黑。

况且看她那一身碎布衣裳,比我像妖孽得多吧。

郭大人听着似乎和他儿子无关,于是嘱咐苏毓,切不能把“大仙”的话当儿戏,就拿着药方抓药去了。

“那大仙的意思是……”苏毓忍着不耐,问道。

“若不然如此,公子告诉奴家住处所在,奴家必择日上门为公子与令妹驱邪。”几声奴家倒是娇弱得很,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大感冤枉,无缘无故被人称作“妖气缠身”,简直荒唐。

“怎么敢那么劳烦大仙。”苏毓还在作谦谦有礼状,涵养果然比我好,不过他下一刻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从作法的木桌上再取过一碗满满的黑狗血,二话不说往我衣服上洒下,一身的衣裳就此报销在狗血里了,幸亏我闻不到那­骚­臭气味。

“这样,相信再厉害的妖孽也不敢近身了。”他对着呆愣的“大仙”作揖告辞,拉着我走了。

可怜那“大仙”不知是心疼那黑狗血,还是心伤他的无情,据说在冷冽寒风中吹了许久,第二天也倒下了。

××××

“你不去洗掉吗?”苏毓看我居然就打算穿着这血衣爬上床榻,忍无可忍终于开口。

反正我也闻不到腥臭,感觉不到身上黏稠,我就是不洗了,你奈我何?我气他无故泼我狗血,别人泼那倒也算了,但我好歹看他长大,算是他长辈,对他也有恩。

“没大没小,那么大碗狗血,很脏的。”就这么拨上来,又不是泼水节。

“大?小?”他嗤笑,“你是我妹妹,我的家人,当然比我小。”

“那是权宜之计。”

“我是当真的……”他摇头苦笑,“即便你不需要我的保护。”

保护?

我突然想起了“白蛇传”,许仙知晓白娘子是蛇­精­后,他大惊失­色­,他惶惶终日,早早忘却了两人曾经有的柔情蜜意、相濡以沫,多么悲哀。而苏毓却能挡在我面前,挡住那狗血,他真的以为我会被“大仙”捉去。

这不是白蛇传,我不会被法海抓去,但我至少知道,苏毓永远不会是许仙。

职场­骚­扰

“你真不换衣服?”苏毓掩鼻等我。

换什么?我犹沉溺在感动中,没反应过来,

于是他一把拉过我,扯下我身上的衣服,我和他都定格了。本来就是夏日,单薄的衣料下,只有主腰和长裤,主腰的丝带层层束缚在身后,勾勒出腰部曲线,上身却平坦似男孩。

这样的我站在苏毓面前,完全没有女子成熟样貌,不看我面容,只以为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娃。我心里有些别扭,明明心理年龄都三十好几了,居然身形上还如此稚弱。

可是在地府的女鬼官身形本来就如男孩,不存在波霸。

苏毓呆呆看着我的扁平身材,突地笑了,“你哪有妖­精­的狐媚相,分明是个孩子,我竟然还担心你被那大仙……”被“大仙”给抓了。

“我可没说过我是妖­精­,只是你自己作如是想罢了。”

他双腿分开,拉我坐在他左腿,披上他的外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给我看见身子,可是要嫁我的。”

嫁?我有些不安地挪动身子,却发觉他的指尖无意间划过我□的背部,勾着肩上的绳线。若不是衣衫晃动,凭我那迟钝的五感,恐怕还没发现。

“苏毓……那个……我无所谓,你不用负责的……”死都死了,还注重什么名节。

他一愣,大笑开来,“你还真以为我会看得上你这­干­瘪身材?”

“就知道你开我玩笑来的。”我拉拢衣衫。

“我刚发现,你虽无所不能,但也不过是个女孩。”他另一只手撑着脑袋,搁在桌上,“和那些拦着我要和我同过七夕的小丫头,没啥两样。”

不会吧,我可没少女怀春,他拉着我,“明日他们熬好药,我便要过府盯着那郭小公子病况进展,恐怕没时间过节。今日你我提早过节行不?”

“七夕节不是女孩子过的吗?”好不容易有点男子气概,­干­嘛又来婆妈。

他没回答我,追问,“不行吗?”

“行啊。”这节我只在现代看别人过过,我也不知怎么过的。“怎么过?”

“我有个要求。”他又问。

“说。”

“我想看你。”

看?我傻住,“怎么看?你怎么可能看得到我?”

苏毓逼近我的脸,双手从脖颈处抚上,即使没有感觉,也隐约疑心身上定是起­鸡­皮疙瘩了,总觉得他的手同我一般冰冷冰冷的。

他手停在我脸颊上,我看着他放大的手滑过我的鼻子、双­唇­、眼眸。

“这样看你。”

空气中首次流转着陌生的氛围,那个氛围名为暧昧。

××××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性­­骚­扰?”我这几日仔细琢磨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慢慢恍悟自己应该是被吃豆腐了。

“­性­­骚­扰!”小倩惊呼。

我被她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将所心中想的,不知不觉脱口而出了。

“谁?谁­骚­扰你了?”小倩迅速盘算起我认识的男鬼官,第一眼扫上坐在娴淑身旁的林城,“应该不是你。”

林城的脸顿时黑了大半,被小倩的反应给气到。

“什么叫­性­­骚­扰?”娴淑茫然地问林城。

林城安抚她,“你不用知道,是不好的事。你不是要去定魂吗?快去吧。”

娴淑乖乖听他的话离开后,林城才一脸严肃地问我,“告诉我,是哪个鬼官,我在枉死城还是有些朋友的,定能将他逮住。”

小倩唯恐天下不乱地猜测,“七七认识的,只有几个男鬼官,鬼头大哥?应该不是,他太老了。”

当然不是,我忙想解释,“不是……”

“难道是小蒋!”小倩又是一阵惊呼,盖过我的声音,引来饿死酒楼其它鬼官的不满。

林城跟着拍桌而起,“这不就是职场­性­­骚­扰?”小蒋是我们年代的鬼使,严格来说确实是我的上司。

“天啊,地府竟然也会发生这种事。”小倩紧紧抱住我,勒我出不了声,“七七,你忍了多久了?”

“那小蒋之前参与赌博时,我就看出他本­性­不好,”林城拿出册子开始录口供,“七七,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发生的?在哪里发生的?你除了口供之外,还有什么具体的物证、人证,都一并告诉我。”

然后呢?让他带着鬼官去逮捕什么都不知道的小蒋,然后还跟他说,你可以保持缄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将成为呈堂证供?

我使劲推开小倩,对林城说,“没有,小蒋没有­骚­扰我。”转过头再对小倩说,“也没有鬼官­骚­扰我。”

­骚­扰我的,只是个活人,还是与我相处七年,实际年龄整整比我小了近二十年的苏毓。可这话我不好意思说出口,想起他的手曾经在我的脸颊上流连,至今还隐约觉得脸似乎热乎乎的。

“那就是在人间了。”小倩反而冷静下来,拉着林城坐下,“唉……七七,这事我也遇到过,到人间定魂的时候,常被人间的地痞无赖摸个ρi股什么的。”

“是吗?”还有这种事?我第一次听她说。

“不过反正女鬼差一没胸部,二没身材,三没知觉,就当和墙壁亲密接触下就过去了。”

如此说来……可能我也被摸过,但因为感觉迟钝,所以才没发现。

“常有这事吗?”林城倒上心了,“娴淑也经常遇到?”

小倩瞥他一眼,“男人……”,她摇头,“没有,你也知道娴淑有多恪守礼教,她怎么可能与男子如此接近,给他们揩油的机会?”

林城松了口气,“不过这点还是应该跟上级部门提出,要提上议事日程,采取手段改善女鬼差的工作环境才是。”

我没想到这事居然上升到了这么高的层面。

“七七,小倩,”林城走之前拍了拍我俩的肩膀,“你们放心,我回头定会mail一封邮件给‘阎王信箱’的。”

我无语,林城做事就是雷厉风行。

××××

三日后,地府出了个新的法例,如女鬼差在人间遭受不良事件,可将施暴者姓名生辰及事件始末提交中央地府。中央地府将会记录在案,在其人过世之后提交枉死城相应判官,成为审判依据之一。

不就摸个ρi股,至于吗?地府实在太为员工考虑了……

无往不利

苏毓的医馆开张了,取名“回春堂”。这种没有创意的名字,当然是我取的,取自“妙手回春”。

随着郭大人家中公子的逐渐康复,医馆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演变到了门庭若市的地步。三个月后,医馆和邹老板的药铺正式合作,几乎垄断了丹阳城中其它医馆、药铺的所有生意。

“如果这个时代有《垄断法》,苏毓一定第一个上被告席。”我在路边买了包瓜子,闲闲待在回春堂二楼的隔间中。这个隔间,原就是为安置我的,毕竟医馆中有很多男病人,我老在旁闲晃也并不怎么方便。

“这是你教他的吗?”小倩躺在另一边的软榻上,这是我原本该窝的地方。

“不是。”我没那么多九转十八弯的心思来教他,好吧……我承认,“他前一阵子,曾缠着我问一些商界的事,我就拿了几本现代说经商的书,读给他听。”

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

那时苏毓的卖身契快到期了,他在城中查看大小商铺门面。我怕他第一次创业就血本无归,便一时口快,向他细数些要注意人流量以及目标客户群之类的简单常识。他却双眼发亮,缠了我一夜,要我多教他些。

我又能有什么可多教他的,只能来老一套,对着课本来照本宣科,给他恶补了不少商务知识。

小倩叹气摇头,“七七啊,这苏毓虽不是穿越人,却胜似穿越,再看他那智商两百的头脑,怎么可能不无往不利呢?”

无往不利?包括对我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想起那晚他莫名其妙地“看”我。可能有前世不太出彩的经验,我总觉得,暧昧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即使偶尔我会看着苏毓的俊脸发呆,也决不代表我会自以为他对我有男女之意。

然而那晚,苏毓那眼光蕴含的专注柔情,真的很暧昧。他喜欢上我了吗?

为这个念头,我心下泛起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有些羞涩又有些欣喜,是爱情还是虚荣?但更多的,还是迷惘。

隔间的门被推开,我看着迈入的苏毓,他伸伸懒腰,难得孩子气地抱怨,“真真给累死了。”半真半假带着撒娇,酥入人的心底。

小倩早已离开,他发现软榻空着,我又倚墙而立,啐我一声,“给你福也不会享。”

说着,他拉我同坐在软榻上,接过我手上的瓜子壳,为我剥瓜子仁。

近来,他忙碌后的闲暇一如既往地呆在我身旁,帮我做些琐碎小事,好似他没开医馆般的乐此不疲。比如剥剥瓜子壳,比如在软榻上加个靠垫,都是他亲手缝制的。

一个大男人,手工居然还不错,我叹气。

“怎么了?”他察觉我的叹息,“不开心?”

“苏毓,我不懂你。”是不是长大了真的都变了?他在想什么?我都不敢确认。

“很简单,”他将瓜子仁摊在我身前,“你要的,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我能给。”

“为什么?我不能给你什么啊?你要成亲,要传宗接代,我都办不到。”十七岁的他,到底知道未来是什么吗?

“那本就不是我要的。”怕我不信,他解释,“成亲又如何,我爹还不是娶了一个又一个,也不见得多快活。传宗接代?让大房的子嗣去传吧,我相信他们会多子多孙的,而我,不需要。”

“那你要什么?”

他摆出那种非你不可的神情诱惑我,“你要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俩公平交易。”

我脑中真的一片空白,活了二十九年,再当了鬼差七年,第一次被告白,我不知所措。

“永远陪着我,好吗?”他无法盯住我的眼,只能抓过我的手,细细放在嘴边啃咬。

“别走。”

××××

苏毓的回春堂,开两天,关一天,那关着的一天,就是他出外义诊的日子。

义诊没有固定地点,多是走访一些农家、茅草房,看看是否有需要看病的病人。医药费也一早和邹老板商量好,凡义诊的药费,均按药价五成算,药铺所损失的,由苏毓补偿。

因为垄断成功,城中好几家药馆倒闭,倒是方便了苏毓提高就诊费。而他的义诊之名,也将这高价无声无息地掩盖过去了,并未引起那些有钱人家的注意。

我虽知道内里究竟,但本着“劫富济贫”的想法,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这天苏毓义诊归来,被找上门的中年男子拦住。

“苏毓!”那男子几步上前,揪住苏毓衣领。他身后跟着个十几岁的女子,努力拉住男子,怕他冲动。

“在下正是。”苏毓打量了下来人,露出微笑,“这不是城西得善医馆的欧阳大夫?欧阳大夫为人慷慨正义,常免收病患诊费,在下深感佩服。”

那欧阳大夫显然本是准备一上来就开骂,却被苏毓堵了回去,没想到苏毓一早就认出他,还知之甚详。

“这位是欧阳小姐吧,两位请里边说话。”苏毓不着痕迹地将两人领入堂间,避开周围围聚过来的人群。

我缩回探出窗台的脑袋,走出隔间,坐在楼梯上好奇地看着堂内,看这出戏苏毓怎么唱。

为两人倒了杯茶后,苏毓慢条斯理地询问,“请问欧阳大夫为何而来?”

“苏毓……”他踟蹰了一下,终究缓和了语气,“苏大夫,在下对贵医馆和邹家药铺的合作多有异议。”

“哦?”他抿了口茶,“愿闻其详。”

“贵医馆的药方,皆到邹家药铺取药,本是苏大夫个人选择,无可厚非,但苏大夫却唆使邹老板只将药配给苏大夫开的药方,却并不是为民着想。”

苏毓好脾气地一笑,示意他继续。

“邹家药铺是城中最大的药铺,药的种类最是齐全,存量也最多,很多药方中的药,只有那里才有,现在这么限制,会有更多的人,买不到他们所需的药。”

我在一旁听得摇头,傻子,他还没看出更严重的情况。长此以往,一旦城中多数药铺倒闭,那邹家药铺哄抬药价,是迟早的事。其中利害,苏毓自是和邹老板提过。

苏毓放下茶杯。“欧阳大夫觉得小弟这回春堂如何?”他气定神闲地抛出全然无关的一句话。

欧阳大夫一愣,虚应,“听街坊说,苏大夫妙手回春,在此医治病人无数。”

“那若欧阳大人来加入我回春堂,自然不用担心,病患拿着回春堂的药方,会开不到邹家药铺的药了。”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这……这怎么行?”欧阳大夫惊诧地看着苏毓,“那我家的得善医馆怎么办?”

“欧阳大夫,恕小弟直言,得善医馆已经有几月入不敷出了吧。”

欧阳大夫脸上一阵的困窘。

“与其困守一方天地,还不如加入回春堂,相信以欧阳大夫的医术与德行,必能在治病救人和义诊上对小弟有所帮助。”他有两年多时间阅尽城中所有大夫的药方,自然清楚每个大夫的能力。

之后几番话下来,欧阳大夫已是浑浑噩噩,被忽悠得不知天南地北,连退几步,“我要回家想想,我要想想,告辞了。”说着,没顾着女儿就冲出门。

欧阳小姐盈盈站立,一双眼揪着苏毓,有些惊惶不安。

苏毓上前几步,保持有礼的距离,“在下对欧阳大夫的为人与医术仰慕已久。况且早就听闻欧阳家世代皆是书香门第,欧阳小姐知书达理。苏毓不才,只略通一二,若能有欧阳大夫来回春堂相助,将是苏毓莫大的荣幸。”

一番话说得欧阳小姐小脸飞红,女儿家的娇羞之态尽现。

“想必贵府情况小姐也略知一二,希望小姐回去后也能劝慰令尊。”

“我……我会的。”那欧阳小姐小声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开,看那神­色­,只怕再片刻停留, 脸上便要起火了。

苏毓走到楼梯旁,毫不意外地发现我坐在那,调侃我,“看戏可是看够了?”

我没回答,慢慢隐没在角落的黑暗中。

原来我一直以为对人冷漠孤僻又高傲的苏毓,也能对别的女孩家露出如此充满温情的神­色­,那眼神,那声音,都柔得滴出水来了。

是做戏吗?因为他需要欧阳大夫的医术,来扩大他的回春堂?

永远留在我身边。

耳边响起那天他的话语,也是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声音,好像把人捧在手心,辗转宠爱。

也是做戏吗?他需要我做什么呢?

心理年龄三十六岁的爱情初学者,还未开始享受甜蜜,已经尝到丝丝苦涩。

两相承诺

在考虑了一周之后,欧阳父女俩一起加入了回春堂。其实,若不是得善医馆仅剩的病患也被回春堂抢走的话,他们父女也不至于要寄人篱下。

苏毓看中的,不仅是欧阳大夫的医术,他更看重欧阳小姐这个女医,“我年纪尚轻,一般官绅富豪的妻妾,若是要请我就诊,都有诸多避忌。”

古代女医并不多见,多数都是出自医师世家,只给一些官宦地绅的妻妾看病。相比于男大夫、男郎中,无论是那些官宦地绅还是其妻妾,都希望有女医来为其看病,既是避嫌,更显其贞洁。

而欧阳小姐,就是凤阳仅有的几个女医之一。之所以求诊人不多,自然是其医术修为不高的关系。我想,除了苏毓,很少有人能在短短几年之间,在医术上有如此大的进展。而这位医学奇才,也开始带学徒了,第一个便是女学徒:欧阳兰。

苏毓正值年轻力壮,相貌又相当俊俏,导致回春堂中女­性­患者很少,甚少有请他上门为妻妾闺女诊治的,怕真闹出个红杏出墙的丑闻。

“欧阳兰的医术若能在我点拨下有所进步,或是望闻问切功夫能­精­进一些,将病情转述于我,就等于我亲临为她们治病。这样,更能打响回春堂的名声。”

苏毓的目标很大,大到以我这本分的个­性­根本看不到头。我很想问他,在他而言,回春堂只是个开始,那终点在哪里?还是他的野心没有终点?

对欧阳兰,我当然是有些在意的。

不知心里是何想法,我隐约觉得,比起男女之间的吃醋嫉妒,我更在意的,是苏毓是否真有心讨好我,留住我。他是对所有人都口腹蜜剑?还是对我所说的,是真心话?

于是,我几日来细细打量他和欧阳兰之间的相处。

欧阳兰是个单纯的古代女子,照例来说女子不能在外抛头露面,但家道中落,她既然有一身医术,自然要出外谋生。苏毓医术高过欧阳大夫,她现今跟着他习其医术,也并不觉得如何别扭,只是略微羞涩。

她的外貌堪称端正秀丽,虽不是如何聪慧,但也勤奋好学。苏毓针对其进度循序渐进地教,让她越来越敬佩苏毓,之后慢慢演变为几年后对神般的崇拜。

那苏毓呢?他的眼中有温柔,有耐心,谆谆善诱,但那天我坐在楼梯上看到的魅惑却不再出现。

是目的已达成,没有必要了吗?

××××

教学告一段落后,他让欧阳兰去用午膳,自己搬了把椅子进隔间,让阿毛将午膳端进来。

阿毛就是他第一次救活的那个小男孩,十一、二岁,宁愿睡在回春堂的地上,也要跟着苏毓,伺候苏毓,可谓是第一跟班。我窃以为这就是滥用童工的开始。

“怎么一上午盯着我?”他为我倒上酒,因为我嗜酒,隔间中总是常备酒水。

“没有啊。”

“隔间的门开着。”他拿起杯子递给我,“没有吗?”

我仔细端过酒杯,“我只是想看你怎么教学生的。”

“那你觉得我教得如何?”

“很好,我从没见过你对人那么用心。”

“我对你更用心。”聪敏如他,自然听出几分别样酸意,他笑了,“怎么?吃味了?”

我不小心把我的酒洒了,呆呆看着被酒气晕染的裙摆。“苏毓……”

“看你,洒了一身。”他用衣袖随手擦了擦,“如果这叫用心,那你对我这几年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都能感觉得出,你有多恨咬文嚼字的古书。”他端起碗用膳。“但就算十个字里有三个不识得,你还是能将一本本医书给我念下来。”

那也没办法,繁体字真的很难认很难读,况且我语文文言文向来很差。

“只要是我的事情,你都很紧张,以前以为你是母爱过甚,但看你的身材,还是小毛孩一个。”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调笑。

世风日下,这可是光天化日。

阿毛把膳食端进来,放在桌子上。

他夹了几样我平日喜欢的小食在碗里,递给坐在软榻上的我。

虽说鬼差不能赠予人事物,但倒是不妨碍人伺候鬼差。

自从苏毓的医馆有些微薄收入后,他除了做菜,更喜欢买些小酒小食,比如美酒,比如­肉­­干­­肉­脯,越来越奢华浪费,且不容我用自己银子买那些酒菜。

他却很固执,“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不肯回答。

以前没谈过恋爱,所以我那时并不明白,这是一无所有的苏毓唯一能为我所作的付出,弥足而珍贵。无论这是出于爱情,还是亲情。

“你对我是不一样的。”多少次在夜里,他曾喃喃这么说。

我不一样,我知道,当然是不一样的,人曾几何时能遇到一个鬼差。

他所说的“不一样”,我想我知道,但并不相信。

尤其是他流露出来魅惑、呵疼的眼神,总让我想起那个午后,我也不能总是个闷葫芦,终于忍不住坦白,“苏毓……那天我看见你瞧着欧阳兰的眼神,你很希望她能答应吗?”

希望到……不惜让她错觉你喜欢她?你真的了解女子对于心爱男子的那种不顾一切?你是不是在利用她?抑或,你是不是也在利用我?

我摇头,利用?我想得太严重了。

他错愕,“难怪我总觉得你最近怪怪的,好像……”他拉住我的双手,“好像我一转身,你就会离开。”

我承认,是有点想逃,天生懦弱的个­性­,总是让我潜意识回避伤害。不接近别人,就不会被伤害,不和人交好,就不会被背叛,这是现代人的本能。而一直这样想的自己,才会永远孤家寡人。

而如今,我想改变,想说出所求。

“苏毓,如果你不是真心喜欢她,不要对她流露那种妖艳的魅惑,好不好?”

苏毓,如果你不是真心留恋我,也不要对我那么暧昧,那么依赖。

因为,我怕我会当真。

他默然,自然明白我的言下之意。

“我答应你,除了对你,我不会再对别人流露那种风情,好不好?”他改了承诺,并强调,“只有对你。”

如此似曾相识,两年多以前,苏毓也因为我许下过承诺。

……

“我,苏毓,答应你,只要是有生之年,就会帮穷人开义诊。”

……

野心是相对的,是不是在苏毓对于事业心膨胀的同时,我对于爱情的野心也膨胀了呢?

终归是女人,女人对于初恋,总是有太多希冀。

我们都是新手,我一要求,他便迎合,爱情看似如此简单。

然而,我在心中默念,苏毓,我也答应你,事不过三,我不会第三次让你改变自己来迎合我,为我许下你的承诺。

我答应你了……

这是唯一

爱情?

握着毛笔一撮一顿,在纸上化开了两个狗爬的大字,我仔细看着,确实很丑,很别扭。

我是喜欢上了苏毓,还是恋上他的陪伴?于是才假借名目,编造借口,能多留在他身边一刻也好,贪恋着活人的气息。

这是患得患失吗?我自问,却不自觉将问题脱口而出。

“当然是自寻烦恼。”小倩在一旁,边消耗着苏毓的好酒,边调侃我,“而且他是你自己找上的,还是百分百作茧自缚。”

“对啊,都是自找的。”

“七七,有无尽时间的是你,你在怕什么?”小倩若有所思地苦笑,“人生是他的,他先挑起这场爱情赌博,你若不肯,他逼不了你,他若吃亏,也怨不到你,”

她拍拍我的脑袋,抢过我的笔,画出圆圈拥抱住了那两字。

“更何况,爱情的最开始,本来就是陪伴。”

××××

那晚过后,一切似乎越来越风平浪静。

苏毓对欧阳兰越发的彬彬有礼,不止是有我在的地方。而欧阳兰对他,从暗暗恋慕到由衷信服、言听计从,也不过就是半年时间。

随着凤阳城几间大医馆的倒闭,回春堂更是名声鹊起。

在医师伙计面前,苏毓介绍我是他小妹。众人中甚至是在回春堂帮忙的阿毛,也只在印象中隐约有这样一个人影在,再多的,就是模糊一片,尽管我是经常出现在苏毓身边。是什么样的缘分,让苏毓能如此深刻地记住他妹妹的死,连带记住了我。

我喜欢跟着苏毓去三天一次的义诊,多数是去城外极脏极穷的地方。我自然是闻不到那流浪汉集聚之地的恶臭,但看着他那皱眉且不堪忍受的样子,觉得煞是有趣。

许是儿提时期公子哥的记忆回笼,又或者是回春堂的知名度高涨,近来的苏毓越来越洁癖,衣衫发髻打理平整、一丝不苟。幸好他还懂得避免容貌再遭窥伺,而画粗了眉毛。

在穷苦病患眼中,苏毓比神佛还灵验,比父母官还清廉,见着他远远出了城门,就自各方涌来,崇拜、仰慕、不敢亵渎。

这样被围绕着的苏毓,总让我期盼,如此多的善意和信任,终有一天会磨去他的权欲雄心。

“来,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看诊。”阿毛小手一张,努力阻挡那些衣衫褴褛、隐隐发臭的乞丐碰到他心中的偶像。

在双指搭上第一个病患的手腕后,苏毓立刻敛去眼底的厌恶情绪,做回最基本的大夫,交待药方也是简洁明了,富贵贫贱在此时都一视同仁的尽职。

我盘膝坐在一旁的大石上,颇有闲情逸致地等到夕阳西下,也等到他缓步走来。

“走吧。”他伸手拉我下来。

“嗯。”我滑下大石,他拍走我衣衫上的脏灰。

我注意到他另一只手上抓着的布包,沉甸甸的,装满了病患馈赠的“诊金”,有挖来的番薯、野菜,或­鸡­鸭家禽的蛋,甚至还有穷孩子河边捡来的卵石。

阿毛已经带了药箱和部分“诊金”回去,这些是他拎不下的。这算是现代的收受红包吗?不过看苏毓几度拒绝不了的苦恼,这礼肯定比红包难缠得多。

“他们很仰慕你。”我偷笑。

“每次我来义诊,总觉得你很幸灾乐祸。”他牵着我的手进城,将那些“诊金”分送给城内的乞丐。

“做善事可是积德。”这可不是空口白话。“只有你会当成灾祸。”

他摇头,“我不信真有天理循环。”

我拉着他的手紧缩,引起了他的注意,“真的有的。”我见识过,当然晓得,就怕他不当真,努力强调语气中的认真。

他注意到我的紧张,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我没看清,只听他答道,“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小心什么?”我有些心慌,不知怎地脑中想起那从未真正杀人的王爷。

他大笑,“吓你的。”

随后又安抚我,“放心吧,我还不至于大­奸­大恶,杀人放火。”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又泄露天机,还是改明再担心他吧,没准我会先一步因玩忽职守,被拉入枉死城审判。

食物可以送出去,而带花纹的卵石自是落入我的腰包。

“尽拿些不值钱的玩意。”他摇头,“我还以为你不过是嗜酒,原来这些不入流的石头,也能入你的眼。”

“你不懂,这是唯一。”

“哦?”

“世上没有一块石头和另一块是相同的。”当然除了现代人造的那种。

苏毓想了想,“倒是的确没见过一样的。”

“人也一样,高高在上的和终日不饱腹的,都是世上唯一一个的。”那叫人人平等,现代最浅显的道理。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哪天找本“众生平等”的书给苏毓洗洗脑?

“但人生在世若碌碌无为的话,也不过是蝼蚁。”

我想反驳,他却说出件让我吃惊的事,“先前就诊的流民中,我见着了我大娘和二哥。”

“他们在流浪?”

他点头。“在我记忆中,大娘永远衣着光鲜,她娘家有钱有势,后来分家又独得大份,赶我娘和我兄妹三人出门时,尚还耀武扬威,今日却奔波流浪,朝不保夕。”

“你没开口认他们?”

“没有,该是说他们没认出我来。不过我已经让阿毛悄悄塞些银两在他们包袱中,过这个冬天,应是没什么问题。”他诡笑,“看,我也会以德报怨。”

我听着心中欢喜。

他将最后一捆野菜给了个跛脚的乞丐,“当日我刚进这凤阳城,也是同他们一样的。”

满脚的血泡,披头散发,加上几个月未洗头发洗身子的酸臭。

“若不是再一次遇见他们,我几乎快忘了,我也曾是蝼蚁。”他自嘲,但知晓我不喜欢,也就不再闭口不谈。“唯一不同的是,我身边有你。”

夕阳洒在我和他身上,映出两个倒影,手手相连,慢慢踱步回家。

即使今日的苏毓身边有那么多仰慕者、爱慕者、崇拜者,但他还是只在我面前,毫不顾及地流露他的­性­情,即使那­性­情有些冷酷,有些无情,有些伪善,却让我不忍苛责。

因为这样的苏毓如此真实。

这就是陪伴,需要接受真实的勇气,人无完人。

回去后,苏毓向我讨去了所有我收集的卵石,说是帮我收着。最后,他把它们用在了一个我怎么想都不会想到的地方。

复活节日

在地府中,有时会冒出一条两条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规定,比如培训期间学的地府条规中就曾规定,普通鬼官不许开设酒楼,但什么官阶以上才能开呢?没注明;又比如,地府鬼官不得沉迷赌博,但如何才算沉迷,没说明;再比如,每年四月第一个周日定为复活节,但不能放假,那何必过节呢?没提起。

不吸取西方的圣诞节、感恩节、情人节,却独独搬来了复活节,我直觉一定又是哪位高阶鬼官的恶作剧。

严格来说,这复活节也不过就是那书本上所印的油墨字,我生前既不过西洋节日,死后也不会破例,但若有人独独把婚期订在这天,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为什么选复活节?”我拉拉小倩的衣摆,问她。

“好像是因为林城信基督,”她盛装打扮,难得穿起现代低胸礼服,“但小道消息说,是咱们那个鬼使小蒋只愿意在今天把我们的班调到早上,空出下午和晚上。他还美其名曰说复活节应该算是地府中的黄道吉日,林城拿他也没办法。”

小蒋在地府中已经混了很久很久,久到三教九流的鬼官朋友认识了一堆,而地府中大小官职,除了鬼差和阎王,他都涉猎过了,很有背景。

今天是林城与娴淑成亲之日,认识他们的鬼官都奇怪居然拖了那么久,但娴淑主张林城接手判官工作上了轨道以后再成家,也无怪乎多等了几年。

婚礼采用宋朝的成亲仪式与现代婚礼相结合,地府之官好凑热闹,一时是官满为患,挤入挤出。

娴淑的古装扮相回复生前的容貌,颇为娇俏动人,一身喜气的嫁服衬得小脸红彤彤的。花轿,轿夫,喜婆,一个都不少;林城则是一身的西装笔挺,很帅很有担当,再加上礼炮、礼服、喜宴等等,这一场婚礼下来,恐怕要耗费两人多年的法力修为。

值得吗?当然值得。

娴淑笑容灿烂,泪水滚在眼眶中,几度欲下。今日她施了法术放开了五感,真实的幸福完全展现。

她终究还是嫁得良人,尽管不是在“有生之年”,但又有何区别?林城绝对比古代三妻四妾的大男人要可靠得多,相爱相知最为重要。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这恐怕是“死后”相许的最佳例证。

鬼头大哥因其嗓门忒大,荣升司仪。

“一拜天府……二拜地府……夫妻交拜……”,拜完后再来现代的“我愿意”宣誓,古代鬼官和现代鬼官,各自欣赏对方的婚典仪式,不伦不类中倒也其乐融融。

席德因其特殊身份担任主婚人,但在场鬼官有大半并不清楚他特殊在哪。仪式过后,他便和我、小倩一起坐在主桌。

喜宴上,我见到不少以前不认识的鬼官,小倩指着个面黄肌瘦的人道,“这个就是饿死酒楼的老板。”

我举起酒杯向他示意,表示多年免费的感谢,他扯了扯薄薄的蜡黄脸皮,算是对我笑过。

席德发现我的敬酒,笑得乐不可支,定是清楚我和饿死酒楼的孽缘。他递过一张卡片,卡片表面熠熠生辉,看得出被施过法术,“听说你很好杯中之物,这是地府最大酒楼鹤归来酒楼的贵宾卡,可打五折,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鹤归来酒楼在地府尽头、枉死城旁,基本是高级鬼官的聚会场所,可比现代的希尔顿大酒店,我自是每次都绕道而过。

我接过卡,“谢谢。”其实我更想知道是哪个透露我嗜酒的。

“你对这场婚礼怎么看?”

“很隆重,很感动。”尤其是一直以来都清楚娴淑对于嫁人这事的执着,尤其为她高兴。

“我也曾在地府成亲。”席德的眼定洋洋专注一点,“当日我着蟒袍,她头戴凤冠,身披霞帔,那是地府千年来最大的一场婚礼。”

“后来呢?”我隐隐觉得不会是好结局。

“九百年前,她就不在地府了。”

难怪从没听人说过阎王曾娶妻,原来是那么久远的事,看看席德的失神,显然还困扰着他。

“地府中从来没有天长地久,只有曾经拥有。”席德回神后,顺手夹了口菜,“在地府,时间最是不值钱。”

对于人类的百年有限而言,地府时间绵延不绝,当想到承诺以后百年、千年只对着一个对象,反而最容易退却。

我眼中映着这对新人的喜气洋洋,心中却不知是否该庆幸苏毓只得百年寿命?

××××

参加完婚礼,我和小倩一起回明朝,临近凌晨时,我们还有几个定魂任务须解决。

“小倩,为什么选那书生呢?”

不知问过她几次了,她都含糊以对,然而我真的想对苏毓和我的未来更增些信心。

“七七,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我知道,小倩刚认识我那会,就听她开玩笑地提过。

“蜜月地点是法国的普罗旺斯,那是我十几岁少女时就想着要去度蜜月的地方。”小倩眼中承载着那时的幸福,“对于工薪阶层来说,确实有点贵,但他还是攒钱给我惊喜,这说明他真的爱我,很爱我。”

偏偏那么巧,就是那班飞去法国的飞机失事了。

“飞机在乱流中失控了很久才坠落,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小倩强笑出来,“我是疯了才想和你结婚,你害死我了,你知不知道?!”那笑,笑得异常苦涩。

“七七,那书生和他长得很像,我们是初中同学,他小时候就跟他初中时候一模一样。”小倩率先跨过那分界着生与死的边界,进入明朝。

“七七,我不需要他英俊,不需要他专一爱我,也不需要他能­干­,我只是想看他好好活着。”

这一句话堵得我喉咙发慌,只能默默对她施法,让她无法流淌的泪水能长流。

“七七,我很开心我能坦诚说出来,看见娴淑幸福,我觉得我也很幸福。”

我伸手揽住了这默默自责的女孩。

地府有的是坦诚,鬼官之间没有利益冲突,自由表达真实感受,恋爱、成婚、分手,合则聚,不合则散,从不讲究天长地久。

傻小倩,聂小倩没有害到宁采臣,宁采臣本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人世间的真实,不比地府,总是藏得极深极深,要自己去挖掘。

而我既然选择了苏毓这条路,就不会再抱怨路难走。

复活节原来也有些道理,­肉­体死了,心灵也需要复活。

目击定魂

自复活节后,小倩本来就很三八的个­性­,变得更开朗。对于她那书生也不再执着,将其评为“明朝第一贱男”,聊以自娱。

我闲闲靠在软塌上翻书,最近爱看历史书,比起以前读书时那惨淡的历史成绩,现在无压力下翻阅各种古代趣闻,倒觉得有趣了很多,尤其是明代的,看着现在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历史事件,只觉得事事难料一说,确属事实。

明朝百姓还是照常过他们的日子,而百姓之一的苏毓也照常开着他的回春堂。随着回春堂的声名远播,常有一些“武林人士”来就诊看病,这倒是苏毓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凤阳城地理位置在中原中部,应算是交通便利,可惜长久以来,除了是朱元璋的故乡之外,就不再有其它特别的优势,商贸往来并不频繁,就是偶尔落脚的镖局镖师,也是暂住一宿,隔日启程。

于是就有镖师趁着这一宿时间上面来求诊。

楼下不甚温柔的敲门声传来,扰乱一室平静。

苏毓带着阿毛去大户人家出诊了,而这下雨天的,欧阳父女也没来,整个回春堂只有二楼萦绕的隐约烛光显示有“人”在家。毕竟古代火烛不比现代电灯,很费银两,没人会出门了却留着烛火。

“开门!”敲门人一听就知道必是孔武有力,这门“咯吱咯吱”地呻吟。

真吵!我坐起身子,这都近傍晚了,还让不让人歇息了?

没隔多久,居然开始用脚踹门!

为了苏毓那可怜的木板门着想,我还是起身下楼去开门。

“请问两位有何贵­干­?”我打量门外两人,都是练得肌­肉­发达的类型,浑身湿透,其中一个受伤了,“现时苏大夫不在,若是看诊,请明个尽早。”

说完便想关门,那没受伤的汉子却不许,一手把住门,“明日我们便要启程赶路,有其它大夫在吗?”他显然是天­色­灰暗看不清我,“或者,这位小哥会不会医术,能否帮我大哥看看?”

小哥?我直觉这人真是狗眼瞎了,就算是雨天天­色­灰蒙,也不至于把我当成男人吧。即使我胸部扁平,还披着苏毓几年前的青布衣衫。

“我不会看病。”

那汉子想了想,问道,“苏大夫何时回来?”

我如何知道?“他出门看诊,指不定何时回来的。”

“那我和大哥就叨扰了,我们在这里等苏大夫回来。”说着,就自说自话地进门了,显然是个粗人。

我气结,事到如今也不好意思以“男女授受不亲”来回绝他们,毕竟他们压根就把我当男的处理。

于是扶着那伤员躺到检查的床塌上后,就大眼瞪小眼,互相傻看。

“小哥,你怎么称呼?”

说了你也记不住,我烦恼着如何回答他,更没啥好脸­色­,可惜他看不到。

门再度被敲响,今天还真的是它的劫数。

“有人吗?开门!”

我无奈踱去开门,好家伙,雨水沾湿衣裳完全贴在身上,又是个练健美的,肌­肉­发达。

“苏大夫出门了,有事明天请早。”

“这位小哥,我前些年搬重物伤了腰,每到下雨天便酸痛不已,正好镖队今日在这里落脚一宿,想过来让苏大夫给看看。”也是自动自发进屋,“我就在这等苏大夫回来。”

又是小哥!我无语。

××××

原来同行之间是有竞争的,我不会天真到以为所有同行之间都和苏毓与欧阳大夫一样,不是你招安我,就是我招安你,但这样□­祼­地对骂,也是头回见着。

“我们威广镖局行走大江南北,谁家不给我们几分面子?”

“威广镖局算什么,我长风镖局才是走遍中原最大的镖局。”

“笑话!就一群虾兵蟹将,看你那大哥还躺在那呢!”

“我大哥是为我挡了那枭匪一刀,这才受伤的,是铁铮铮的汉子,是兄弟!”

“原来那是要砍你的,你倒是会躲,躲在你大哥后面!”

“你说什么?你自己还不是抱怨酸痛,大丈夫哪有无病无痛的,一点小伤就忍不住,像个娘们一样!”

“胡大牛,你说我娘们?你有种和我打过再说。”

“朱强,你以为我怕你来着?”

胡大牛?朱强?

等等,我打开我的扇面放在烛火下照着看了看,这不就是我等会要去定魂的两个人?凤阳大街?再看看时辰,还有不到一刻时间。

“那个……”在他们出手之前,我忙出声打断他们的对吼,“这里毕竟是医馆,你们……要不要到大街上去打过比较爽快?”而且也不容易连累到旁人。

两个怒火中烧的镖师立马冲入雨中,亮出家伙对决。

没等多久,一切便消停了。

我拿着扇子走入雨中,扇间轻点两具死尸,看着他们怒张的魂魄重新回到躯体中,若要打的话,就等鬼吏来接你们的时候再打吧。

“你在­干­什么?”一旁苏毓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回头看他立在雨中,他何时回来的?雨水透过纸伞上的破洞滴到他眼梢,让他反­射­­性­地闭眼,连带掩饰住了情绪,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见我定魂。

我还保持蹲着的姿态,雨水流过我身上,却仅仅浸湿我衣裳,没在我头发皮肤上停留,便沿着扇间一路划出去。

这雨下得很大,很磅礴。

“为什么用扇子点死尸?”

我的眼神越过他,看向他背后的小身影。阿毛正奇怪地看着我们,他对我的印象很浅,完全记不清我刚刚做了什么动作,又有什么值得他师傅注意的?

就比如我以前上学时,记不得同伴每天都穿了什么衣服,即便只是衣服颜­色­,一是不会留意,二是记不得那么许多。

人的记忆只占大脑一角,只有在意,才会留意。

苏毓只是盯着我的扇子,“阿毛,进去照顾里面那病人。”他说的是那个在床榻上很想爬过来看胡大牛尸体的受伤镖师。

我慢慢站起身,“苏毓,我在做……”

想了很久,我才启口,“我只是在做我的差事。”

此时,从纸伞中滴落的雨水已经将苏毓的衣襟全都染成大片大片的水迹,他浑然不怎么在意,只是突然开口说道,“我又了解你一些了,是不是?”

说完他便自顾自笑了,走回医馆。

这个意外让我发觉,原来我还是一直在保护自己,从没让苏毓走进过我的世界,尽管我已涉足了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与空间。

王八一说

“苏毓看到我定魂了。”

若能展现脸­色­灰败,我现在就应是这样。

“真的?”小倩一把抓过一边的饮料大喝一口,神情兴奋,“然后呢?”

我将之后苏毓的表现跟她说了。

“我一直在想若有人能看到我们定魂该有多好,吓死他们。”小倩显然不觉得我有什么好情绪低落的,“可惜无论我如何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那些死者家属旁边定魂,他们都对我视而不见,我简直怀疑鬼差其实是隐形的。”

“多数时候是这样,”我摇摇头,高粱酒一口闷,“不过显然着定律在苏毓身上从来不适用。”

“你该知足了,这说明在他心中你至少不单单是个保姆或老师。”小倩常笑我是苏毓的一等保姆,二等老师,三等女友,简言之就是感情方面进展最失败。

“他应该还不清楚我在做什么。”毕竟只是看到我拿把扇子在尸体上指指点点,好吧,我承认,这种行为本身就有些变态。

“七七,你有没有听说过七世情缘?”小倩问我。

“什么七世情缘?”我摇头。

“是小蒋有一次喝醉酒说的。”她所谓的喝醉酒,就是用法术把自己弄醉,弄得人事不知,不用想烦心事。

我倒是没想到,一向神神道道的小蒋也会用那么老土的方法借酒消愁。

“他说天府书册上的一些灵魂之间注定牵扯情缘,长的达到七世,但是不像现代人的那种猜测,比如七世夫妻什么的。可能这种情缘,是灵魂双双投到动物身上也不一定,毕竟要七世都投胎为人,这命中率也太低了。”

“你不会说我和苏毓之间有什么七世情缘吧?”这种胡扯,自从我发现死后还要做鬼差以后,就不再相信了。

在地府都逃不掉工作,我还能指望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倒不是,只是以你们之间的缘分,没有七世,至少有三世。改天苏毓归天了,你也去投胎,来世没准能做一对快乐的乌龟夫­妇­,逍遥千年。”小倩信口开河的功夫也越来越到家了。

我挥挥手,不再听她鬼扯。乌龟?想想也很恐怖。

“小蒋说,席德和他千年前的那个新娘,就是少见的七世情缘……”小倩的声音渐渐飘远,她去再买一壶酒,“只是结局却不好。”

席德的新娘?我想起婚宴上他的­阴­郁,那新娘若是投胎了的话,早就不知道经历轮回几回了。

那席德呢?

这九百年间,他是否会在奈何桥上送她一次又一次呢?

××××

保姆?老师?女友?

不,都不是。

是佣人,还是万能佣人。

我一手拿着回春堂的账本看,一手接过苏毓递给我的库存记录。

本以为教他算账后,他会一如往常,驾轻就熟地运用在他的小医馆上,没想到他却把账本和库存记录交给我,我核算好以后,把有问题的报给他听,他再一一记下。

这当然不难,也没什么工作量,只是……苏毓让我觉得,什么特别的事都不曾发生过,好似他只是知道了我的工作罢了。

将最后一笔账目核对完成,已是初更时分。

头脑一得空闲,就想起白日里小倩的话。“苏毓,下辈子,我们做一对乌龟好不好?”至少是同种同族。

苏毓书写账本的毛笔抖了抖,在账本上留下了污迹,他叹了口气,将这页撕下。

“胡说八道,来世再为人不好吗?何必做王八?”

苏同学,你知道在地府千万死魂中,要投胎来世再为人的几率有多低吗?说到底,人类也不过是亿万物种之一而已。

“乌龟可是能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虽然模样是蠢了点。

苏毓吹灭了桌上的烛台,就着月光回头问我,“你呢?你也是长命百岁,万寿无疆吗?”

我沉默了,严格来说,我也有成为百年老妖的潜力。

“若我有一日死了,你会用那扇子在我身上轻点吗?”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背着月光的他,看不清脸上是害怕还是其它表情。

“如果会呢?”我问的很轻很轻,轻得希望他听不见。

他拉我入怀,我暗自对自己用法术,感知到了他微热的体温,“那倒也幸福,至少代表我死前那一刻,你还在我身边。”

我感动得无以复加,第一次正视心底对于他的爱恋与不舍。起初是慢慢被他照顾的悸动,之后是因为生前没拥有过爱情,才会在他垂青之余淡淡地任幸福满怀。

“总觉得你越想越多,死也没什么。只要在一起自个舒心,何必老想着以后如何如何,下一世如何如何,你若不是妖,那也是神仙­精­怪,怎么这点看不透?”

想起了天府那本记录人间情缘的书册,苏毓的情缘是空着的,还是和其它人相连?而我的情缘呢?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才把原本属于我和苏毓的情缘变成一人一鬼。

再想起小倩的乐观,我也笑了。

“不错,现在这样总比做了乌龟再在一起的好。”都是硬邦邦的壳,冷血动物,更是不浪漫了。

他敲上我的脑袋,我听到“咚”的一声,法术没有撤销,真实地感觉到了疼痛,久违了的疼痛。

“还提那王八,真受不了你。”他的手宠溺地揉着敲到的地方,一下一下的,揉了很久。

××××

日子闲散起来,我俨然成了回春堂的第二个主人,每日就是消耗着火烛和美酒,基本不事生产。

小倩说我是上辈子没有享过退休的日子,现在算补过;娴淑也来看过我,她只以为我是偷偷借住在苏毓的回春堂,叮嘱我别被人发现了。

我不敢告诉她我作为鬼差的越矩,尤其是她家里还有那位执法严明的判官,我直觉得一旦被人发现,我默默陪苏毓到老的愿望就很难实现。

然而防得了地府的朋友,却防不了人间的皇权官吏。

一群锦衣卫的突然闯入打破了凤阳城一贯的平静。

时值明成祖朱棣几度北上亲征蒙古,征兵无数不说,苏毓作为地方上举荐的名医,连同其它地方的八个名医一起被召入太医院,作为院判,侍奉君侧。

钦此……

仁心仁术

凤阳府原离南京不远,舟车过去大约只需花上一月有余。然而永乐十八年,当时顺天府治所的紫禁城落成,于是在永乐十八年至十九年间,明成祖迁都北京,南京则作为留都。

这凤阳到北京路途遥远,一路又是另一番颠簸了。

当日接到府尹通告时,苏毓花了几日交代了阿毛和欧阳大夫父女关于回春堂的琐事,言明将回春堂交给他小妹,就是我,苏小妹照看着。

这是他为我取的名字,也是最名正言顺接下他医馆的身份。

此去不知会吃朝廷俸禄几年,做院判不比做官,可能去几年,医术不行便被排挤回乡,又或者升作院使,也算是正五品的官阶。但无论是哪种情况下再次回乡,也比那些没去过京师,没见过世面的大夫要好的多。

郭府尹这次的举荐,正是承了当日苏毓救他独子的情。

两车人马带着九个名医,均从院判做起,除了苏毓以外,都是四十岁开外的中年人。苏毓嘴上没毛,自然被看作办事不牢,是这群名医中最不被看重的,锦衣卫或随车的官差也最是轻慢他。

尤其为了他绕到凤阳这安徽穷乡之地停留了几日,更是诸多不满。刚上路几日,都只给苏毓几个馒头,让他糊口而已,和其它大夫的清粥小菜相比,略微分出了些差距。

其它八位名医虽都是被病患捧惯了的人,但眼看着出城那日,城内城外乞丐穷人夹道送别苏毓的壮观情形,还是忍不住暗自嫉妒,现今看到他只分得馒头,各自幸灾乐祸。

苏毓倒看不出有什么不满,午饭时找了个树荫坐下啃馒头,我施法隐形,靠在他背上,旁人看不着我,只要他能感觉到我在就好。

“馒头好吃吧。”吃了一周的馒头,真佩服他的毅力,要是我的话,早吐了。

他压低声音回我,“比起五年前逃亡那会,现在不止有的吃,又有车坐,好的多了。”

也对,苏毓是苦出身的,这点小挫折,还不能妨碍他的宏图大志。

“回春堂如何了?”

“没什么特别的,患者还是这些,不过倒是欧阳大夫也开始三日一次义诊了。”我问他,“是你吩咐他的吗?”

苏毓点头,“嗯,横竖也义诊多年了,那些乞丐若无人义诊,恐怕过几年我回去以后,悉数都病死了。”

“苏毓,你真的还会回去吗?”我问的有些无奈,“是你暗示郭府尹举荐你的对不对?”

郭府尹即使意图讨好朝廷,也很难想到送名医缓北方战困的法子。

“嗯。”

“我怕你上了战场,没救到皇帝,反而送了命。”

“你以为他们会让初乍到的太医去诊治士兵?他们只会派经验老道的太医去战场,我们这类新人则被留在京师,诊治皇宫里的些个妃子皇子而已。”他显然早考虑过了。

“宫里也不比战场安生多少。”宫里的勾心斗角,多数牵扯着太医,可能是我宫廷剧看多了,总觉得此去经年,能否顺利回乡还是个未知数。

而若对象是苏毓,我却更怕他在宫中太过如鱼得水。他的很多算计,连我也不全清楚,比如对郭府尹,我从没想过他还存有这样的心眼。

××××

苏毓上路后,我便回凤阳回春堂,他要和四个名医一起挤在狭小车厢中整整三个时辰,我没这功夫陪他挤。

这就是往上爬的代价……我心里多少是有些埋怨,有些不解的,对于名利,我生前就不曾贪图过,而死后的现在呢?更不在乎了。

或许也是我天生资质平庸,自然不会妄想,而苏毓天才横溢,就不甘于被永远埋没。

出行的那天晚上,他语音婉转,言辞渴切。

“我就是去看看,去看看那在高堂之人,是何等德行,而他们病后,又是如何萎靡乞怜。我去几年就回来,之后就永远陪你在回春堂义诊,等我?”

我知道,他不去闯一次,他终是不甘心。

即使拦住他这一次,也难保他不后悔,毕竟这是他的人生,在这世上,总要为自己完成些事的,无论结局是好是坏。

这就是活人的执着。

第二天,他又回到那个高傲深沉的苏毓。

隔间的门被推开,欧阳兰见卧塌上有人,大大送了一口气。

这一周来,她为了找到我大费苦心,很多时候即使我站在她身旁,她也会左右顾盼……让我不得不乖乖呆在隔间,等她来寻我还容易一些。

虽然有些时候,我也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去定魂。

“小妹,这是本月的账本,您给核查一下。”在苏毓的要求下,他们也不叫我“苏小姐”,直接叫“小妹”,叫得我汗毛竖起,心虚不已。

“搁在桌上吧。”

“好。”欧阳兰将账本放在桌上。

“近日来,患者多吗?有没有什么疑难杂症?”若有的话,我倒可以去问问苏毓怎么开方,反正一盏茶功夫也不用。

欧阳兰凝神听我的话,就怕她像前几次那样出丑,听了半天,还听不清我在讲啥,“没有,这几日我和爹爹都是看苏大夫留下的以前的方子,受益很多。”

想当年你苏大夫也是看你爹爹的药方来学习的,五年风水轮流转。

“苏大夫真是医术奇才,”说起她的偶像,她自然是滔滔不绝,“前几年郭公子的病总是反复起伏,苏大夫一开方,就将病情控制住了。”

我也点头,那时我在,这是一战成名,在坊间流传了几年。

“这次苏大夫出发去京师前大胆改了药方,我和爹爹还怕换了药,万一有个岔子,我们也不知如何医治。没想到几剂药下来,居然就把郭公子的病给根除了。”欧阳兰笑得更欢,“我和爹爹研究过这方子,真是难得的好药方,以后对这种类似的病,就不用再束手无措了。”

“郭公子的病以前一直没根治?”

我以为郭府尹一直请苏毓过府,都是去闲聊家常的。

“是啊,今个早上郭府尹派人来回春堂,说是府尹大人想为回春堂题字酬谢,却不知题什么字好。”她想了几个问我,“仁心仁术,你看成不成?”

仁心?真是莫大讽刺。

“还是妙手回春吧。”

“听你的。”她退出去,关上了门。

苏毓当然不会突然开窍写出方子根治郭公子,只怕是他几年前就早留了心眼,拖着这孩子的病直到目的达成。

而他这一番谋算,又是从何时就开始了?是从我教他从商之道开始,还是从《本草纲目》开始,抑或是在那个慌乱逃亡的晚上,在皎皎月光之下,就已经深种在心底,等着终有一天能发芽结果。

午后烈阳高悬,我却是一如往昔的体温冰冷。

红衣厉鬼

史书上说,朱高炽­性­格沉稳,儒雅且仁爱,只是不善武,不得朱棣欢心,相比之下,还是他儿子皇太孙招朱棣喜欢,这才保住了太子之位。否则,很可能便是战功显赫的二皇子朱高煦立为太子了。

拜见太子的过程就如历史剧一般正经、无趣,朱高炽体态的确是相当肥胖,走路须两个太监随行搀扶,但面目慈祥,贵气有余,唯缺当朝太子的霸气。

当苏毓与其他八位名医跪在他面前时,我隐身站在朱高炽旁边,注视着苏毓向来高傲自持的脊梁第一次为权贵弯曲,心下很是感叹。

太子只是例行的召见,真正安排差事的是太医院最高院使,他姓高。看得出高院使虽年过五十,保养的却是很好,红光满面,一双小眼微微眯缝着,不是一个易于的角­色­。

他一上来便细数了个把时辰的太医院条规,语气轻缓拖沓,听着很让人不舒服。何况他自是坐他的,让刚上任的院判站着听候。这下马威杀得有几个太医眼露不忿,又几个隐忍着装谦恭,苏毓一脸淡然,看不出喜怒情绪。

我悄悄走到他身边,覆上他的手,他手指微动,眼中柔和了一些。总算不枉费我这几月突击法术,在隐身上的造诣的确好过以前,可持续一段时间。

“哪个叫苏毓?”高院使突然高声问起苏毓,让在一旁小动作的我吓了一跳,还以为隐形术破功了。

苏毓上前一步,“回院使大人,下官苏毓。”

“本官在坊间曾听说这几日有名为‘苏毓’的大夫义诊,”他从袖袋中抽出一张药方,“这可是你的药方?”

“正是下官的。”

上面有苏毓的印章,独自一家,别无分号。

高院使小眯眼从药方上溜到了苏毓脸上,露出些许惊讶,可能是没想到苏毓如此年轻。

“这药方开得中规中矩,些许地方尚有商榷的余地,”他停顿一下,看着药方摇头,“念你年纪尚轻,如此程度已算上佳,以后便跟着我,好好学学吧。”

“谢院使大人。”他垂下眼睑。

即使我没细看,也能想出他此时眼中的嘲讽早已收敛不住。

××××

太医院的事务严格来说不是很繁忙,最近也是风平浪静得很,偶尔苏毓会被他的院使上司拉去教育一番,无非是些几百年前的医理。

别看苏毓每次都无关痛痒的模样,其实他多半记恨在心里。

另一方面,太医院的藏书很丰富。苏毓学的,都是历史上有名的,总被引经据典的医学著作,因此他对太医院中零散的古籍散卷、孤本更有兴趣,往往能发现一些偏方,补充他原本的不足。

我瞧这些书破损成这样,恐怕再过几十年,也就是被书虫蛀坏,付之一炬,难怪没有一本留下来,扬名后世。

这日苏毓刚看了一半的书,便被高院使派人叫去,说是进宫看诊。

和他一同来到京师的几位院判都先后进宫看诊过,多数是独自一人,或带上一个小医童,甚少有像苏毓这样,被高院使压制着,至今没有进过宫。

有时在四合院里碰面,他们也会借此嘲讽苏毓一番,各自庆幸没有遇到妒才的高院使。苏毓往往无视他们,不作争论。

宫中需要看诊的是庄嫔吴氏。

自从地位最高,朱棣最宠爱的皇后人选,王贵妃于永乐十八年病死后,宫中对于妃嫔的疾病更为重视,大大提高了太医院的用途,这才从民间抽调名医扩充太医院。

庄嫔的寝宫在深宫大院之内,步行过去有很长的距离,直走得五十开外的高院使气喘吁吁,我看着也觉得他很可怜,大把年纪了,还不早早告老还乡,别以为每日进补就能补得回来。

不过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像这种把脉的事,就不用牵根红线以避嫌,于是他先进去细细把脉了,苏毓在外间候着。

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高太医,今个在外间候着的似乎不是药童?”

“回娘娘的话,是太医院新来的苏院判,年方十九。”

既不可闻地听她应了一声,“真是年轻有为。”

我好奇心起,便越过纱帘去看那女子容貌,的确是柳眉凤目,闭月羞花,只是略微苍白了一些,瞳孔有些涣散,眼­色­茫然。

“娘娘,苏院判年纪轻,不便于入内室,听闻民间有隔线把脉一说,苏院判应该略会一二,臣想……不如娘娘给他个机会。”

隔线?不会是牵着系在手腕上的红线把脉吧,瞧不见病容,把不清脉搏,怎么看出是什么病?这高院使明显是嫉妒人家年轻,变着法子作弄人。

庄嫔淡淡一笑,“你今日的话倒是忒多。”不再多说,吩咐宫女去准备。

秋风从窗户的缝隙中灌入内室,吹散了屋内暖气,“小柱子,去把窗关紧了。”说着,庄嫔用丝绢抹了抹眼角。

我心念一动,回到苏毓身旁,趁着宫女太监准备的当口,事无巨细,将见着的都告诉他。

“我知道了,别担心。”苏毓轻声道。

办家家似的隔着线,他拿着这头,感觉绳线的晃动,尽管我看着觉得晃动很细微,但他脸上的笃定神­色­让我放心了不少。

“臣斗胆请问娘娘,近日是否有眼生障翳,迎风流泪的症状?”

里面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出声,“的确如此,不知苏院判如何知道?”言语中恭敬了很多。

“臣是依娘娘脉象来看的,娘娘肝肾均虚,急需补虚明目。”

“高院使,看来苏院判不止年轻,医术也相当高明,你说是不是?”

“娘娘说得是。”那咬牙切齿,我都懒得过去看,也能猜想他必是扭曲了脸庞。

××××

“补虚明目可用‘驻景丸’,即用酒蒸过三两车前子、三两熟地黄后火焙,再酒浸菟丝子五两,共研为末,加炼蜜和丸。每服三十丸,温酒送下,一天服二次。”苏毓将药方递给高院使。

“搁着吧。”高院使头也没抬,“别以为一次蒙混对了,便有多了不起,你这药方开得平平,要学的地方多着呐。”

“是。”苏毓退出房后,那药方被一只苍老的手拿去,抄在了另一张药方上。

“苏毓,我见着那高院使抄录你的药方当作他自己的。”我回到太医院藏书楼时,他正看着先前看到一半的书。

“我料到了。”他翻过一页,“就算他不抄我的药方,也不会容得我的药方上交上去。”

“他是不是见到你义诊时的方子时,就在动这脑筋了?”

“也许。”

“你不生气?”这种忍气吞声,应该是我的脾气,我不怎么习惯苏毓也这样。

“忍一时之气,日子还长着呐,”他一派慵懒闲散,“记得我小时候刚上私塾那会,总是被同龄孩子围着欺负,就是因为我自诩聪明,但却不懂得用在得当之处。”

听他这么说着,我反而开始怀念起那在清河县的十二岁男孩,那一去不复返的倔强与率真。

七七告白

两个月的颠簸后,两队车马终于来到紫禁城。太医馆还未有专门地点安置,于是初到的院判加入留守京师的院判所住的四合院,三人一房,等待进一步安排。

北方这时已基本入秋,初到北方的几位南方名医虽然已是添被加衣,却还是抵不住寒风料峭,其中两人不慎得了伤风,于是便扯出六堂会审,即六个名医研究治法的奇景。

“两人发热、恶风、自汗、腰脊痛、脉浮,应是太阳伤风,宜喝桂枝汤。”张大夫摇头晃脑,把了半天的脉,得出结论。

“非也非也,胡大夫或许是太阳伤风,但周大夫定是阳明伤风,你看他腹满、烦渴、嗜卧、身重、小便难、脉浮弦长而数,应准备杏子汤才是。”王大夫抓着周大夫的手,想递给张大夫,让他重新把脉。

“我以为,虽然周大夫烦渴,但也有可能是咽­干­导致,况且脉弦大而缓,明显是太­阴­伤风,药童,准备桂枝芍药汤。”另一位王大夫接过周大夫的手,把了半天脉,又出了个结论。

另一头的杨大夫则在把胡大夫的脉,“依我看,胡大夫脉象浮弦,他也曾说他口苦而渴,应是少阳伤风,还是准备柴胡加桂汤吧。”

“我来看看,”刚接过胡大夫的手,李大夫就连连摇头,“脉象明显沉弦,是少­阴­伤风,桂枝汤对他最好。”

“都别争了,”许大夫阻止他们继续争论,“再如此下去,治疗厥阳伤风的八物汤也要准备了。”

我站在呆了的小药童身后,觉得真是有趣。原来会诊就是这么个情况,不知那两位大夫病死前,他们得出结论了没有。

苏毓启门而入,一手一碗药,搁在桌子上后,便旁若无人地一一扶起两位大夫,就着他们的口,把药给灌了下去。几位大夫追问是什么药时,他只撂下句,“明早起床便会好转。”就走出了门,当然,拉上了躲在药童身后的我。

“原来这就是名医。”连个小小的伤寒,都能说出那么多治法和学问,标准的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没事找事。

回到了房间,苏毓不知从哪里拿出个小酒壶,给我倒了一小杯。

“有酒!”我忙凑过去,不知他怎么做到的,总能买到酒味醇厚的美酒,这在地府都喝不到。

“就那么喜欢酒?”苏毓自己也倒了一杯,他并不好此物,可能本身是大夫的缘故,自然明白喝酒伤身,对于不良嗜好有自制。

“嗯,虽然我闻不出酒香。”但带给舌尖的刺激,却每每让我上瘾。

苏毓喝了一小口,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觉辛辣。“黄汤罢了。”

“这酒你什么时候买的?”并未看见他有去酒坊。

“义诊的时候,一个乞丐硬要给我的,说是无以为报,只有家传美酒相赠。”他闻了闻后,再说道,“本来以为只是一般成­色­的酒,没想到让邻床的许大夫闻出了酒香,才知道是好酒。”

“有如此美酒,却流落街头,简直暴殄天物。”这样算来,苏毓也是“天物”,确实不该被浪费。

这几日闲散时间,他拉着我去逛京师,看杂耍,再顺便义诊。

此时的京师和现代北京有很大区别,不繁华,不昌盛,刚成为京都,似乎还没有适应那举足轻重的地位,街上的路人也显得别扭而不大气,和五百年后北京“天子脚下都是官”的霸气大相径庭,却让我觉得很亲切。

好比现在的苏毓,很亲近,很熟悉。世间女子总是易满足的,鬼官也不例外,当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时,他即使有万般野心,在我眼中也总是可爱的,情有可原的。

即使心里明白,他不会只在京师义诊,终要卷进皇宫这个漩涡的,人是会变的,他会如何变?尚未可知。

我今日看见宫里的公公来过,“苏毓,那个公公来­干­什么的?”

“或许过两日,等胡大夫、周大夫恢复一些,会去见太子。”他话题一转,还是回到美酒上,“以后我义诊,要收只收美酒,带回来喂你这小酒虫。”

“我只是一点点贪杯。”

“今后若回凤阳,我为你开个‘苏氏酒坊’,一边收集,一边酿造美酒。”他扬起笑容,好似已预见未来,“我亲自学酿酒,虽没酿过,但只要用心,必定不会太差。”

过几日他真正见识过皇家的奢糜享乐,可还会想起那小小酒坊?但至少现在的我心中还泛着真实的幸福感。

“酒坊的酒窖中挂满铃铛,常年锁着,我听到铃铛声就知道你去取酒了,也不怕有贼盗来偷酒。”他真的有认真考虑过,拉过我的手,随意地放在掌心磨蹭。看不见我面容、眼神的他,最喜欢的就是我的手,反反复复,我几乎要怀疑,若有来世,他只凭一双手就能认出我。

世上有几个男子会喜欢没有脸孔的女子?我不知道,我只认识苏毓一个。

只为这一点,我开口,“苏毓,我眼睛不大,单眼皮,鼻梁有点塌,嘴­唇­不厚,但也不薄,”我不知道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摸到的脸在他心中是甚模样,但我所描述的,是我生前的容貌。

“我不漂亮,在人群中也不显眼,喜欢穿青­色­衣衫,白­色­的鞋,头发总是长过肩膀就剪了,剩下的扎成马尾。”

“我不活泼,也不是很伶牙俐齿,不主动,不讨喜,也不聪明,是个烂好人,做事犹豫不决,真心话总是说不出口。”

我停下了,鼓起勇气。“可是我喜欢你,苏毓,我喜欢你。”

这是我的表白,表白我四十年岁月唯一一次动心。

当时的我突然觉得,有些话说出来,总比以后没机会说来得好。

初恋,对苏毓和我来说,是十年相处中莫名萌动起来的心情,伴随着浅浅的依赖,第一次依偎的感动。

它很纯真,不带有杂质,不掺杂世俗名利,然而,往往总是在最美好的时候经受考验,被迫面临现实的残酷,最终变成一个美丽的遗憾。

隔线把脉

史书上说,朱高炽­性­格沉稳,儒雅且仁爱,只是不善武,不得朱棣欢心,相比之下,还是他儿子皇太孙招朱棣喜欢,这才保住了太子之位。否则,很可能便是战功显赫的二皇子朱高煦立为太子了。

拜见太子的过程就如历史剧一般正经、无趣,朱高炽体态的确是相当肥胖,走路须两个太监随行搀扶,但面目慈祥,贵气有余,唯缺当朝太子的霸气。

当苏毓与其它八位名医跪在他面前时,我隐身站在朱高炽旁边,注视着苏毓向来高傲自持的脊梁第一次为权贵弯曲,心下很是感叹。

太子只是例行的召见,真正安排差事的是太医院最高院使,他姓高。看得出高院使虽年过五十,保养的却是很好,红光满面,一双小眼微微眯缝着,不是一个易于的角­色­。

他一上来便细数了个把时辰的太医院条规,语气轻缓拖沓,听着很让人不舒服。何况他自是坐他的,让刚上任的院判站着听候。这下马威杀得有几个太医眼露不忿,又几个隐忍着装谦恭,苏毓一脸淡然,看不出喜怒情绪。

我悄悄走到他身边,覆上他的手,他手指微动,眼中柔和了一些。总算不枉费我这几月突击法术,在隐身术上的造诣的确好过以前,可持续一段时间。

“哪个叫苏毓?”高院使突然高声问起苏毓,让在一旁小动作的我吓了一跳,还以为隐形术破功了。

苏毓上前一步,“回院使大人,下官苏毓。”

“本官在坊间曾听说这几日有名为‘苏毓’的大夫义诊,”他从袖袋中抽出一张药方,“这可是你的药方?”

“正是下官的。”

上面有苏毓的印章,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高院使的小眯眼从药方上溜到了苏毓脸上,露出些许惊讶,可能是没想到苏毓如此年轻。

“这药方开得中规中矩,些许地方尚有商榷的余地,”他停顿一下,看着药方摇头,“念你年纪尚轻,如此程度已算上佳,以后便跟着我,好好学学吧。”

“谢院使大人。”他垂下眼睑。

即使我没细看,也能想出他此时眼中的嘲讽早已收敛不住。

××××

太医院的事务严格来说不是很繁忙,最近也是风平浪静得很,偶尔苏毓会被他的院使上司拉去教育一番,无非是些几百年前的医理。

别看苏毓每次都无关痛痒的模样,其实他多半记恨在心里。

另一方面,太医院的藏书很丰富。苏毓学的,都是历史上有名的,总被引经据典的医学著作,因此他对太医院中零散的古籍散卷、孤本更有兴趣,往往能发现一些偏方,补充他原本的不足。

我瞧这些书破损成这样,恐怕再过几十年,也就是被书虫蛀坏,付之一炬,难怪没有一本留下来,扬名后世。

这日苏毓刚看了一半的书,便被高院使派人叫去,说是进宫看诊。

和他一同来到京师的几位院判都先后进宫看诊过,多数是独自一人,或带上一个小医童,甚少有像苏毓这样,被高院使压制着,至今没有进过宫。

有时在四合院里碰面,他们也会借此嘲讽苏毓一番,各自庆幸没有遇到妒才的高院使。苏毓往往无视他们,不作争论。

宫中需要看诊的是庄嫔吴氏。

自从地位最高,朱棣最宠爱的皇后人选,王贵妃于永乐十八年病死后,宫中对于妃嫔的疾病更为重视,大大提高了太医院的地位,这才从民间抽调名医扩充太医院。

庄嫔的寝宫在深宫大院之内,步行过去有很长的距离,直走得五十开外的高院使气喘吁吁,我看着也觉得他很可怜,大把年纪了,还不早早告老还乡,别以为每日进补就能补得回来。

不过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像这种把脉的事,就不用牵根红线以避嫌,于是他先进去细细把脉了,苏毓在外间候着。

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高太医,今个在外间候着的似乎不是药童?”

“回娘娘的话,是太医院新来的苏院判,年方十九。”

既不可闻地听她应了一声,“真是年轻有为。”

我好奇心起,便越过纱帘去看那女子容貌,的确是柳眉凤目,闭月羞花,只是略微苍白了一些,瞳孔有些涣散,眼­色­茫然。

“娘娘,苏院判年纪尚轻,不便入内室,听闻民间有隔线把脉一说,苏院判应该略会一二,臣想……不如娘娘给他个机会。”

隔线?不会是牵着系在手腕上的红线把脉吧,瞧不见病容,把不清脉搏,怎么看出是什么病?这高院使明显是嫉妒人家年轻,变着法子作弄人。

庄嫔淡淡一笑,暗讽他,“你今日的话倒是忒多。”不再多说,吩咐宫女去准备。

秋风从窗户的缝隙中灌入内室,吹散了屋内暖气,“小柱子,去把窗关紧了。”说着,庄嫔用丝绢抹了抹眼角。

我心念一动,回到苏毓身旁,趁着宫女太监准备的当口,事无巨细,将见着的都告诉他。

“我知道了,别担心。”苏毓轻声道。

办家家似的隔着线,他拿着这头,感觉绳线的晃动,尽管我看着觉得晃动很细微,但他脸上的笃定神­色­让我放心了不少。

“臣斗胆请问娘娘,近日是否有眼生障翳,迎风流泪的症状?”

里面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出声,“的确如此,不知苏院判如何知道?”言语中恭敬了很多。

“臣是依娘娘脉象来看的,娘娘肝肾均虚,急需补虚明目。”

“高院使,看来苏院判不止年轻,医术也相当高明,你说是不是?”

“娘娘说得是。”那咬牙切齿,我都懒得过去看,也能猜想他必是扭曲了脸庞。

××××

“补虚明目可用‘驻景丸’,即用酒蒸过三两车前子、三两熟地黄后火焙,再酒浸菟丝子五两,共研为末,加炼蜜和丸。每服三十丸,温酒送下,一天服二次。”苏毓将药方递给高院使。

“搁着吧。”高院使头也没抬,“别以为一次蒙混对了,便有多了不起,你这药方开得平平,要学的地方多着呐。”

“是。”苏毓退出房后,那药方被一只苍老的手拿去,抄在了另一张药方上。

“苏毓,我见着那高院使抄录你的药方当作他自己的。”我回到太医院藏书楼时,他正看着先前看到一半的书。

“我料到了。”他翻过一页,“就算他不抄我的药方,也不会容得我的药方上交上去。”

“他是不是见到你义诊时的方子时,就在动这脑筋了?”

“也许。”

“你不生气?”这种忍气吞声,应该是我的脾气,我不怎么习惯苏毓也这样。

“忍一时之气,日子还长着呐,”他一派慵懒闲散,“记得我小时候刚上私塾那会,总是被同龄孩子围着欺负,就是因为我自诩聪明,但却不懂得用在得当之处。”

听他这么说着,我反而开始怀念起那在清河县的十二岁男孩,那一去不复返的倔强与率真。

义诊风云

在隔线把脉的事迹传开后,苏毓逐渐变得忙碌起来,有不少后妃召他看诊。虽碍于礼数只能隔着重重纱帐,但她们听着宫女们的描述,也知道来的是个俊俏男子。哪个女子不爱俏,尤其是当朝皇帝已六十出头,宠幸甚少时。

即便不能见着,隔着纱帐闲扯两句也解心痒,一时间他进宫的次数比八名新院判的总和还多。于是四合院中嘲讽的内容变成对“小白脸”的讥笑。要知道,苏毓可是花了大力气才晒黑他一脸白皙,这讥笑实在是不厚道。

高院使照例一次一次压下苏毓的药方。苏毓算是他手下带着的院判,若药方不合适,他自有权更改,盖上自己的章呈上去,不知情的只以为高院判医术­精­进,深得宫中娘娘欢心。

苏毓对他的作法,只冷哼一声,“那些个无病呻吟的主子,我还不屑于开药方,真正丢人。他若要截去,正合我意。”想来他也是看小病看得心烦了。

太医院院判也有休息日,每十天轮一次,一月中的三个休息日,苏毓都花在义诊上,将在藏书中看到的,治疑难杂症的偏方用在病患身上,确实收到奇效。说来也怪,自从苏毓松口说义诊可收美酒后,他的病患就时常会送美酒小壶,他往往不动声­色­地收下。我自此就养成个习惯,在他休息那日,等在他房中,当然是等他的美酒。

这一日义诊回来,苏毓一进院落便看见坐在院中石椅上的太监,我记得在太子府中见过,来找苏毓不知何事。

我和苏毓约定,若我在一旁隐形,就将院中的一盆栽放在东面,若我不在,便把它放回西面。此时盆栽正在东面。

“这位公公好,下官苏毓。”

“你就是苏毓?”那太监上下打量了下,“太子传召看诊,你倒是好,这一日都不知去哪了。”

这在休息日看诊,难道算加班吗?十天一次休息也就罢了,加班还不给加班费。

××××

想想太子那吨位,也知道他身子骨必是不怎么好,什么现代的富贵病,比如高血脂、糖尿病,他没准都占一脚。

“听说你来京师没多久,倒是义诊了不少百姓。”太子打量正在替他把脉的苏毓,“最难得的是你年纪轻,医术好,医德高。”

“太子殿下过誉了。”

“小德子,你来说。”太子叫了身旁的太监。

“奴才听街尾闲言,说是苏院判初到京师时,就有传言说上京路上,他治好不少长年顽疾。礼部尚书听闻后,几次请苏院判过府义诊,苏院判都回绝。”小德子恭敬地低首,一番话说的却是生动,难怪招主子喜欢。“一来,他是太医院院判,不方便与朝廷命官接触,另外,他是义诊,诊乞丐、诊流民、诊百姓,不诊高官。”

太子仁慈爱才,看他的神­色­,对苏毓的回答很满意。

“这事还有下文,尚书大人为根治他的腰痛顽疾,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身着破旧补丁衣裳,遮遮掩掩与收买来的乞丐一同就诊。就诊完后想给银两作酬,被拒,又想送美玉,再被拒,最后倒是一小壶酒,院判大人却收了。”

太子面露微笑,“苏院判可是好酒之人?”

苏毓摇头,“下官家有小妹,嗜美酒,这酒是给她的。”

太子点头,“原来如此。小德子,继续。”

“是。据说当时朝中大臣都将此事当成尚书大人的丑事流传,但几天后,尚书大人多年弯着的腰竟慢慢直起来,走起路也利索了很多,说是全靠苏院判开的外敷与内服的药。”太监小德子忍不住抬眼瞄了瞄流言核心人物,“于是多年为病所苦的官员,纷纷效仿尚书大人,补丁衣裳,美酒作酬,就着苏院判的药方,病痛都有所改善,长此以往必药到病除。”

原来这就是义诊美酒的由来,我看着那厢不动声­色­的苏毓,从第一壶酒时,他就早知道了,那送酒的不是一般人。

我从没想到,他为了我坚持至今的义诊,也能为他带来如此这般的美誉,或者只是我没想到,他早已料到?

古人最怕的就是患病,但谁个能生下就不带病痛的,即使尊贵如太子,也是早晚眩晕,夜不能寝。医疗技术差、卫生条件恶劣,让他们只能隐忍着不适,忍到哪日去了地府,才算个终结。

现今凭空迸出个苏毓,虽是皇家太医,却能借着义诊之名,为百官诊疗。那些个官员,即使贵为尚书,又有谁有那个闲工夫去计较他是否无理,是否傲慢,只盼早早将疾病去了,换个清静身子才是重要。寿命本来就短,再被疾病折磨的期期艾艾,更没甚意思。

太子着苏毓先开了药方,他拿着看了看方子,再仔细端详了下方那独一无二的章,“小德子,拿去药房。”

“禀太子殿下,下官的药方需经高院使过目,才是稳妥。”苏毓出声提醒。

“高院使?”太子不怎么清楚太医院的规矩,也就没阻拦,“那你拿回去给他吧。”

“是。”

××××

回四合院途中,走的是僻静街道,道上无往来行人,我便不再隐形。

有些郁郁寡欢,我不过几次没有跟去义诊,他却能闹得如此风生水起,而我一无所知。但想来,毕竟他是一个个体,我不能总是贴身跟着他满京师跑,来把握他在做什么,揣测他在想什么,实在太累。

可能我们的智商本来就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关注的也不同,他能把握的机会,我永远也想不出怎么把握。况且我已过世很久,名利心生前就少,死后更是半点没有。

“今天义诊时收了几壶美酒,适才来不及拿给你。”苏毓拖起我的手,“等回去后给你。”

“苏毓,为何你要跟太子说,把药方给高老头过目?”因为不喜欢高院使,我便总以“老头”称呼之。

“你说高院使会不会压下我药方?”

“应该会吧。”

“若是太子喝到的药和我开的一样,药方却被换成高院使的章。”他拉我近他身旁,“太子会不知道其中李代桃僵的缘故?”

高院使不在现场,自是不知道药方早被太子瞧过,也不知道太子对于苏毓的赏识,若如往常一般压下药方,再抄袭一张的话,只会恰得其反,撞在枪口上。

我挣离苏毓的怀抱,“别抱我了,我身上冷。”

若是夏日,我倒是块天然冰块,全身的冰肌玉骨,然而冬日中,这一身的冰冷却总是让我自己都厌恶起自己来。

小倩总说我和苏毓这般连体婴儿,迟早谈崩,这年头流行距离产生美,我不能再这么来腻着他了,不该看见的不见,不该听见的不听,或许会好些。

自此,院落中的盆栽有好一阵子都放在西面。

越矩败露

回地府休养没几日,便被鬼头大哥堵到。算算好久没和他碰面了,自从得知他申请高级鬼头失败后,也没想到去安慰安慰他,我觉得有些心虚。

“七七,你这就不厚道了。”一上来,他便道破我的心事。

我尴尬极了,若能脸红的话,恐怕此时已红成西红柿,“不好意思,鬼头大哥,我知道你申请高级鬼头失败的事,还没早点来安慰你。”

鬼头大哥一愣,“七七,这都是四年多以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

“那你不是说这事?”

他摇头,“我是说,你居然拿了鹤归来酒楼的半价贵宾卡,却从来没想到请我老吴去吃喝一顿。”

原来是这事,我的确早忘了。

鹤归来酒楼的门面很大,并排可开十二扇门,这排场不是其它酒楼可比的,当然法力上的价位也不弱,我和鬼头大哥在二楼找了空位坐下。

“唉……那高级鬼头的事,我也不指望了。”鬼头大哥仔细看着菜单,“你说咱们点个满汉全席成不?”

点当然可以点。

在地府,就算我们两个解决一桌菜,肚子也不会撑到。但……我琢磨了一下,最近我隐形用掉很多法力后,不知够不够来奢侈一顿的,是不是吃完了,就要在酒楼厨房洗碗?地府中可以洗碗抵债的吗?

在我细想的当口,鬼头大哥暴笑出来,“七七,你怎么还这么认真,这么老实?”他招来小二,点了简单的酒菜,“我是和你开玩笑来着。”

我无语,我是真的有点愧疚这四年老在明朝,差点都忘了鬼头大哥这个朋友,想补偿他,他倒来消遣我。

“最近有个大新闻。”鬼头大哥神秘地眨眨眼。

“什么新闻?”地府一如以往的井然有序,真没看出有什么事发生。

待酒菜上齐,吊足我胃口后,他才告诉我,“是关于小蒋的。”

鬼使小蒋?

“听说他犯了事,被上头罚了。”鬼头大哥并不知道席德是阎王,也不知道他其实早在娴淑婚礼上已经和阎王同桌吃喜酒。

他对于上头高官,有种敬畏心理。他觉得他们总是不升他级,一定是些严厉至极、狰狞至极、高傲至极的鬼官,而这些畏惧全反应在他脸上了。

“我没听小倩说过这事。”小倩也算是地府的包打听了,近日碰面时,她并未提起。

“小倩那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他不屑地撇嘴,“这事是前天刚出的,我也是人脉广,才略知一二。”

我夹了口菜,确实齿颊留香,名不虚传。“他犯什么事了?”

“听说是帮越矩的鬼差掩饰什么的。”鬼头大哥也毫不示弱,一夹一大口菜。

越矩的鬼差?我吞咽不及,菜全卡在喉咙里,大声咳了起来。

鬼头大哥连忙用法术帮我疏通,“七七,鬼官就剩下吃喝这项还算人­性­的福利了,你别给咽死一次,让我们这个福利也取消了。”

这不是重点。

我喝了口酒,顺顺喉咙,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知道是哪个鬼官越矩?”

鬼头大哥一愣,“对哦,我都忘了,小蒋不是掌管你们那块的鬼使吗?”

我都快冒虚汗了,“是啊,你知道吗?”

“不晓得。”鬼头大哥摇头,“不会是小倩那丫头吧,她胆子忒大。”

肯定不是,小倩直嚷着下回要到未来去,自然不会再留恋那做了两个孩子的爹的书生了。

我心中也清楚十有八九便是指我,便不再心存侥幸,“鬼使小蒋受什么罚了?”

“收去四百年的法力,并在手腕上套上了警示环。”鬼头大哥满脸羡慕,“我都不知道原来小蒋在地府都混了那么多年了。四百年啊,打个比方,就是不用你们鬼差定魂,也不用鬼吏收魂,单用这法力就可以直接在瞬间收去两三百年的魂魄。”

我可没有四百年,现在吃完这一顿,不知道四年的法力还有没有。“什么是警示环?”

“就是套在右手上的法器。”他犹豫了一下,“这是叫法器吧,下次若再犯条规,就会立刻惩戒,直至表现良好,取下警示环为止。”

我看向我的右手,想象那环的样子,不知是怎么个惩罚法。“那小蒋还在我们那块做鬼使吗?”

“还在,等任期到了再行调任。”

小蒋早就知道我越矩,还为我掩饰,为什么呢?

正这么想着,两位不知是什么职位的鬼官出现在我们桌旁,“鬼差聂七七,阎王有请,跟着走一趟吧。”

鬼头大哥一口菜没下肚,差点也给咽到,眼神在我和鬼官身上转了几转。

他心思转的极快,“不会吧,七七,你就是那越矩的鬼差?”

我只能对他苦笑。

可不就是我……

××××

从小,我就是个奉公守法的良好市民,就是过马路,也从来是走横道线的。对于犯法的事,我没经验,也没被抓包的经验,更没有被抓包后狡辩的经验,于是我一一都认了。

“你一直和名为苏毓的明朝人联系?”席德坐在红木桌子后问我,此时他是阎王,我是鬼差。

我点头。

“你教他医术,教他现代行商之道?”

我点头。

“你还多次隐身助他,并让他发现了你定魂的工作?”

我点头。

“几年前,第一次见你的那个舞会上,我就发现你对明朝的人和事有不同寻常的牵挂,我曾警告过你,你却没有听。”

我点头。若是苏毓在这,说不定能辩上几句,我无奈于自己的坦诚。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抬头问他,“小蒋为何帮我隐瞒?”

这事我不明白,虽说若不是他的隐瞒,我不会和苏毓有九年多相处,但也是他的隐瞒,让事情至不可收拾后才被揭发,我想知道缘由。

席德没料到我不问自己,却问起小蒋,“他是感情用事,他……也曾爱上他不能爱的人,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

原来有那么多人耗费几百年时间来缅怀失去的感情,小蒋是,席德又何尝不是?

“小蒋,”我纠结在这个上,“爱上的人后来投胎去了吗?”

席德脸­色­变黯淡,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平复了,“他爱上的那个,在天府。”

天府,从没想到小蒋和那里会有牵扯。

“我会得到什么惩罚?”做好心理建设后,我问道。

“你的惩罚已在你手腕上了。”他看向我右手。

我低头,终于知道警示环长什么样子,像白­色­的玉石,通体晶莹。

“你若再和苏毓说话,出言告诫,透露不该透露的信息,警示环就会变红,并让你痛彻心肺。”席德看向我的眼神流露出同情,“不要做傻事,熬个几年,环便会自动消失。”

“就这个惩罚?”我的法力不收回吗?

“尚有半年才到工作调动之日,我想跟你打个赌,”他站起身来到我身旁,“在那日,你只能在午时过后才能递交申请,如果你运气好,还是申请到的话,我就让你这五年呆在苏毓身边,如果你运气不好,错过了这五年,就等下次工作调动之日,再提交申请吧。”

这惩罚似乎比我预想的小得多,我以为我会被直接扔到其它空间,永世无法见到苏毓。

“谢谢。”我知道席德已放了我一马。

“你可以走了。”

出门之际,我回头问他,“席德,你那九百年前的新娘,你可曾忍不住去见过她?”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轮回道上,任何一个她出现的地方。

生平没害过相思,我想知道相思是否真如斯苦涩,因为我和苏毓可能有五年分离。

“没有,一次也没有。”

皇位之争

自地府回来,我一直在意右手上的警示环,兴许是还未领教它的利害,在心中越想越害怕。倘若真被它罚过,没准我也就不会如此惴惴不安。该不该去问一下小蒋?难不成因为这个手环,我就再也不和苏毓说话了?

一个多月了,我一直没把盆栽放到东面,怕苏毓若开口唤我、问我时,只能留给他一片静默,我想着也很无措。

苏毓就诊后回到四合院,一进院,他的眼神就习惯­性­扫过院落中西面的盆栽,神­色­看着有些低落。

他回房后将手上包袱卸下,把一个个小酒壶从中取出,逐一排列在床脚下。

听闻他只收美酒后,宫中的赏赐也从单纯的银两变为一坛坛美酒,怕他拿不下,于是那小酒壶做的既小又­精­致,渐渐发展为玉石的小件,可贴身收藏。

我见过那玉石的小酒壶,不是上等好玉,贵在雕工细腻,苏毓将它贴身带着,偶尔也拿出来盯着发呆。

将酒壶收拾妥贴后,他转头再出了院门。

我悄悄随苏毓就诊过几次,知道高院判因药方的事被太子训斥过,但他位高权重,毕竟从靖难之役前就跟着朱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子不敢动他。他凭着这点,继续霸着院使的位子压制声名如日中天的苏毓,让他在太医院中的日子不好过。

不过,这样的压制没有几年了。我知道历史上的朱棣会在三年后去世,太子即位,以他对苏毓的好感,苏毓在太医院必定前景光明。

苏毓穿过几条街道后,来到一个府邸前,门口的奴仆询问了他几句后带他进去了,我有些奇怪,便也跟着进去。

他走进屋中大堂,大堂中有不少人,多数站立一旁,他对着其中衣着华贵的男子叩拜,“下官见过二皇子。”

二皇子朱高煦?!

“苏院判不必多礼。”比起太子朱高炽,二皇子朱高煦英俊挺拔,长年征战让他威严霸气,更有王者之风。史书上记载,朱棣更为宠爱这个皇子,尤其他多次救过朱棣的命,显得忠孝两全。

可苏毓为什么私下来见他?

“听闻苏院判医术了得,父皇将不日回京,届时还烦请苏大夫可为父皇好好调养生息。”他人虽不在京师,京师动向倒是清楚得很。

我皱眉,此人也是个城府极深的。

“此乃下官职责所在,定会尽心尽力。”

之后便是寻常客套,两人都虚伪应付,周围人跟着附和,我听不出重点。

××××

苏毓出府时,月已高悬。

我心里疑惑,便忘了放轻脚步声,等到发觉时,苏毓已经站在我面前。

“出来,别隐着,又没旁人。”他泛着笑意,从怀中拿出那个玉酒壶,“看,你这些日子不在,我收到了就贴身藏着,便想一见你就能给你。”

我只能显出身形,伸手接过玉酒壶。酒壶上刻着鸳鸯,那宫中妃子心里想的恐怕不止是送酒,还是传情。

酒壶很小,小到只剩下一两口酒,我仰头喝过就没了。

“这酒少,就是看着­精­巧,”他收回酒壶,“我回头再装些,以后便可时时解你的馋。”

“那么多天日子都去哪了?”

见我没回答,他便自说自的。

“我日日都看着那盆栽,总疑心是前院的几个院判给搬到西面去的。”

“房中的酒积得多了,从琥珀酒到三味酒到菖蒲酒,你定会喜欢。”

我以前从未觉得苏毓有那么多话,而现在他居然一一细数着各类美酒。

苏毓出身一般,自然不懂这些附庸风雅的品酒之说,大都是后妃赐酒时宫女介绍的,我也听过一两回,他却都记着,指望引出我的酒虫,多留几日也是好的。

我猜出他的用心,“苏毓……”忍不住开口叫他,好久好久没有叫他了。

他笑着从身后环抱我。“我很想你。”脸磨蹭着我的脸颊,这样分外亲昵。

他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手环,“这是什么?手环?”他看不见,只摸出我手腕上套了个硬物。

我看着警示环不再晶莹白皙,变得略带粉红­色­,可还没觉得身上有哪里痛的。

于是我大着胆子问,“你为什么去见二皇子?”

“这些朝堂上的事,复杂得很,难和你解释。”他皱着眉放开我,神­色­从急于讨好喜爱女子的十九岁男孩,回复到他平日冷静深沉的模样。

他转身拉我往前走,轻声说道,“皇上年事已高,又长年征战,料想圣体违和。我也为太子把过脉,太子血气不顺,五内俱损,能多活五年已是不易,难说能否……”能否死在朱棣之后。

他不敢说大逆不道的话,“即使已立皇太子,皇太孙,即便他们已登基,但是,就像当年的建文帝与燕王一般,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苏毓不愧是名医,他的诊断没错,太子的确是没活过五年。可惜有时聪明反被聪明误,世事毕竟难料,太子还是死在了朱棣之后,而他这么接近二皇子,是很危险的。

对苏毓来说,太子还是二皇子,是一个赌注,前者对他已有好感,后者,他也不会随便开罪。

但对我而言,这已经是可见的结果。

阎王的警告还在耳边,我却又蠢蠢欲动,想将未来一切告知已踏入这错综纠葛之中的苏毓。

快到四合院时,我突然想到若是我五年不在,回来会不会只看见苏毓作为二皇子同党的枯坟一座,又或是暴尸荒野。

这种念头比十个警示环还要恐怖。

原来很多事情并不是不怕,只是往往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拉住苏毓,“记住,要远离二皇子,皇太孙比太子更重要。”

他的神­色­从疑惑到凝重,我知道他听明白了,而我右手上的手环则急速充血。

“苏院判,”许院判神­色­焦急地冲出四合院,“皇上连夜赶回京师,听说是随行的皇太孙高烧不退,我们都被召进宫会诊。”

皇太孙!

苏毓迟疑着,他感觉到手掌中我的手在颤抖。

“苏院判!”许院判疑惑地看着陌生的我,弄不清我们的关系。“事不宜迟。”

“我先进宫了。”苏毓终于放开我的手,随着许院判往皇宫方向赶去。

失去他的支撑后,我跪下俯在地上,充血的手环此时看着分外妖娆。

好痛……原来真的很痛……

牢狱之灾

我以为苏毓不过是初初踏入暗涛汹涌的皇位之争,却没想到他早已在这浑水中沾湿衣襟。

皇太孙回京病倒后,苏毓蒙太子提拔,成了皇太孙的主诊太医。这提拔来的分外微妙,本来如此重要的职责,该交由高院使,他却破天荒举荐了苏毓,加上本来太子就看好他的医术,他的上任莫名其妙变成众望所归。

蹊跷,当然蹊跷,苏毓清楚此举的凶险,但他已在局中。宫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算盘,谁又能真正看穿谁?

我跟着苏毓时,见到过几次朱棣。他严肃、威严,确是个心里能承载天下的王者。严格来说,二皇子的气势与他最接近,若不是我对苏毓先前的警告?他未来投靠二皇子也是情有可原。

史书上记载,朱棣确实许过二皇子朱高煦一个即位的承诺,可惜他死的突然,承诺转眼化成泡影。在上位的道路上,向来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皇太孙的病并无大碍,圣上只是关心则乱。”院落中其它人都已入睡,苏毓独自陪着我。

为皇太孙诊治是多大的事,即便是小病,也得摆出一副禅思竭虑的样子,若是早早入睡,被同房的两个院判见了,还不乘机上谗言?

“高院使举荐我,自然有他用意,比起我这个小角­色­,太子更要担心皇太孙的安危,”他轻松惬意地分析,半点不觉紧张,“高院使早年便支持燕王,此时,他也必靠向二皇子。”

“我听尚书大人提过,朝堂上大臣也提过易储,但当朝太子毕竟没犯过大错,贸然易储是违背主训。”

“朝中人莫不是汲汲于名,便是汲汲于利,皇子们又执着于皇位,”他摇了摇我的手,“但人生苦短,一旦有个病痛,谁都无法掌握,年轻如皇太孙都如此,何况当今皇上。”

“昨个,皇上召了太医院所有太医入宫,研习长生之道。高院使对养生之道,言之凿凿,我听着却觉可笑得很。”

“越是通读医书,了解天下百病,越是清楚,若是阎王三更要夺命,怎会留你至五更。”

“皇上圣体一旦病来便如山倒,但太子呢?即使我着意调理太子身子,也只能保其三四年阳寿。”他的手抚摸上我后脑,“你说,三四年够吗?”

我愣住,三四年够吗?他这是变相地在问我朱棣的死期?他的眼眸,那深沉的黑,自那日我泄露历史给他后,便时常浮现。

对于凡人来说,我的“知天文识地理”还能解释,但通晓未来呢?他不是从小看科幻片长大的二十一世纪孩子,他生在明朝,这对他而言是个不可思议的冲击。

半晌过后,他见我没回答,也不再追问,只是望向繁星满天,“今日的星辰繁布,可见明日必是多事之秋。”

果然,隔天早晨,四合院内冲入大批锦衣卫,说是皇太孙吃药后上吐下泻,指甲发紫,有中毒迹象,­性­命垂危。而苏院判作为主治太医,难辞其咎,立时押解入牢,听候发落。

××××

天牢中,苏毓静静坐在草席上,没有我想象中的慌乱,但便盆零落,鼠虫肆意的环境,便是以他这么洁癖的人,也只能隐忍着,并不好过。

怎么会这样?史书是从同一空间的未来取来的,照理不会有错,但皇太孙不会死,不代表他不会生病,万一几个生死关头下来,身为太医的苏毓又该如何落罪?

“别走了,老鼠都被你吓走了。”

我在柴草上来回踱步,惊起不少老鼠落荒而逃。

“不过你没准就是个鼠妖,它们被同伴吓走,也不算委屈。”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开我玩笑。

我担心他啊,眼看着就要到调职之日了,他若是被关着,我怎么放心?

“我开的药方没问题,不会有事的,别担心。”他拉着晃悠着的我一同坐到地席上。

咬牙看了看手上的警示环,我对上次的痛不欲生犹心有余悸,可还是开口,“苏毓……”

“终究肯和我说话了?”他揽住我的肩,“好久没听你说话了,我晓得你不乐意我讲朝廷的事。”

“这次吓着你了,对不对?只是审查,真要落罪也讲究证据。”他笑着安抚我,“我有你在,必然福大命大。”

躲过一次,但下次呢?

“若这次你能脱罪,就回凤阳好不好?等……等皇位争夺过去了,再回朝堂。”我总是存着避世的想法,阿Q地想着让他躲过这五年,却未想过他活在世上的日子有如白驹过隙,怎会为我浪费几年光­阴­。

“皇位争夺不知拖上多少年,难不成我一直等待?”他问得状似随意。

他并不把我的提议放在心上,我更急了,眼看着手环要再次转红,竟而口不择言,“苏毓,永乐二十二年八月皇上驾崩,太子登基十个月后猝死,皇太孙即位,最多仅等三年而已。”

苏毓一怔,多年来首次瞪着我脸庞的方向。

“苏院判,发什么呆呐?”狱卒敲打铁门,“太子传你去问话。”

××××

“你再痛几次,是会魂飞魄散的,这可不好玩了?”小倩来找我时,正好撞见警示环最红的时候,她费了好大工夫,才助我用法术将这痛压下去。“人家小蒋被夺了四百年法力,还有几百年跟这个破环抗衡,你才短短几年,怎么拼得过?”

我忍不住抱住她,这古道热肠的好朋友,算是我在地府的大收获。

她见我好转,才放下心。“所以说初恋就是没有经验,你掏心掏肺地对那小子,那小子有回报给你什么吗?”

自从我受罚后,小倩大义凛然地把苏毓从“帅哥偶像”降级成“红颜祸水”,也不再指名道姓,只呼其为“那小子”,“算了,幸好只有几个月了,几个月后你们就say goodbye,你趁那五年把这环除了,再回来也不迟。”

我心上还挂念着苏毓,便瞬间移动到太子府上,正见苏毓跪在大堂中,一旁的高院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禀告太子,苏毓自从入太医院后,便凭其医术笼络人心,还利用义诊的方式接触朝廷命官,下官正是担心他心怀叵测,才屡次将其药方压下。”

“照高院使的说法,是苏院判故意毒害我儿的?”太子一贯平和的脸上也流露暴怒神情,不再是和颜悦­色­。

“正是,下官只错在听信了其它院判的举荐,让苏毓负责皇太孙的看诊,现今真是悔不当初。”高院使老泪纵横,潸然泪下。

小倩在一旁做了个厌恶的表情。的确,这把年纪还演感情戏,来个男儿有泪不轻弹,是挺恶心的。

但我只关心太子是否相信他。

太子眉毛挑起,看向另一边的两人,“许院判、胡院判也有事禀告?”

胡院判的山羊胡子一翘,“下官几日前曾看到苏院判私下出行,觉得奇怪,于是尾随他,发现他去的正是三皇子府,且徘徊至深夜才回。那天正是皇太孙病倒之日,许院判也能作证。”

原来那个府邸不是二皇子府,是三皇子府,这叫一箭双雕?我觉得这下罪证确凿,分明是权势者布下的局,目标从来不是苏毓,而是皇太孙和三皇子。

这个权势者不用说,也知道是置身事外的二皇子。

许院判斗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眼神有些闪烁,“回太子,那日下官的确见苏院判深夜归来。”

太子沉默了,一双利眼盯着跪着的苏毓。

苏毓并不辩白,反而坦然得像要慷慨赴死一般。

小倩也觉得苏毓这下可能不妙了,“七七,你要冷静啊,你是带罪之身,可别用法术救人。”说着,先钳制住我的手。

“苏毓,苏院判。”太子向一旁的小德子摆摆手,小德子立马趾高气扬地大喝一声,“将高院使、胡院判、许院判拿下。”说完便上前扶起苏毓,“苏院判请起。”

“下官谢太子明察秋毫。”

情况急转直下,别说身在局中的若­干­人等,就是在局外的我和小倩,都搞不清始末缘由。

太子的脸­色­不再­阴­郁,反而露出微笑,“几日前,苏院判曾私下求见我,说是几日之内,必有太医会下药害我儿,于是我加派人手埋伏在药房外,果然见着了这狠毒的太医。”眼光扫过跪着的高院使,此时他已经吓得双腿发抖,几欲晕倒。

“但我还想查探,太医院中是否有其它太医心怀不轨,便将计就计,委屈苏院判在天牢中呆了会。”这下,连胡、许两院判也吓得面无人­色­。

此时,皇太孙从堂外走进,二十岁出头,果然风华正茂,一表人才,他拍着苏毓的肩,“我觉得好多了,你的医术不错,难怪父王赏识你。”

“胡闹,你怎么下床了,让苏院判再给你把脉,要好彻底了才成。”太子爱子心切,让人将三位太医先行押下。

像是看了一场闹剧,小倩由衷感叹,“你这苏毓,真真是厉害,你还担心什么,五年后,他必定还是活蹦乱跳的。”

我注视着右手的手环,那红­色­犹未褪去。

一开始,他就成竹在胸;而在牢中逼我,不过是在我面前演一场戏,想套我话罢了?

曾几何时,苏毓对我也如此用心了?

选择分离

鬼使小蒋的确是个奇特的鬼官。

九年前,他在捉弄我时,无意中让我接近了年幼的苏毓;九年后,他却因包庇我,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

而就在我准备亲自登门造访,对他表达我的感激涕零时,他却给我来了这么一出。

今日凌晨的扇子上,定魂名单只列了一个人,他的人名我熟悉,他的死亡地点我熟悉,连他的死法我都早已知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定此人的魂必会让你很解气。”

我摇头,高院使算来跟我的交集,只是他和苏毓的过节。他活着,我固然有些厌恶他,但那不代表我想亲自送他一程。

真不清楚小蒋这几百年来都是用什么思维方式来想事情的。

午时三刻,我赶到了午门。

人群里没看到苏毓的身影,他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而且更没必要对手下败将如此。其它几个院判倒是在,他们以前没少被高院使训斥过,今日来刑场是何目的,自不用分说。

我有些唏嘘,自古成王败寇,只是个太医院,居然也能斗得如此激烈,而在看别人上断头台时,为何只有幸灾乐祸,却从不暗自警惕?

高院使高鹏早不复往日风光,他披头散发,头发花白,几月内苍老了很多,毕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他的亲族被他牵连,今早也正式踏上发配边疆之路。

名和利真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要铤而走险?他也曾有风光之时,也曾踩着别人往上爬,为何临老却不享清福,留恋于这名利圈,直弄到家毁人亡?

我不理解他,正如我也不理解苏毓一般。

孤僻的苏毓逐渐变得长袖善舞,越发适合于这官场。这可能原不是他的本­性­,但他天资聪颖,耳濡目染之间,也从其它官员身上学会了很多。对于年龄相近的皇太孙,他恭敬中不失热络,既得其赏识,又被引为知己,同时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进退得益。

几个月前,我曾很想问他,若他清楚警示环的存在,他是否还能狠心逼我?

现在想想,这问题问得可笑?

人心终究变幻难测,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即便他这一刻是心疼的,但五年后呢?五年后的苏毓会不会早已是另一个高院使?又或为人夫,育其子?

阎王席德和我赌的,不单单是个调职地点,还是苏毓八面玲珑的人心。

××××

调职前的一天,是苏毓轮休的日子。

一大早,他便被一声不吭的我拉出门,“今日不是去义诊吗?”他以为我要陪他去义诊,却发现我把他拉出了城门。

我摆摆手,将一根手指竖在他­唇­前,示意他别再多问。

路途很长,山路相当不好走,道上的人烟又稀少,我们走得并不快。他想起什么,嘴角愉快地扬起,“你记得刚从清河县逃出来的那天晚上,也曾这样赶过夜路。”

“你拉着我在几个山头中绕着,明明迷了路,还嘴硬,可怜我那时年纪小,只能任你折腾。”他避过山路上的碎石。

“也正因如此,追兵几次与我们失之交臂,往往他们以为我们在往前赶,不知不觉中,我们又绕回了一个县城。”

他顿了一顿,“刚来京师时,我曾打听过当年要抓我的谷王的下落。”

我知道那谷王朱橞的下场,他妄图勾结蜀王朱椿结盟造反,被朱棣察觉,后遭群臣弹劾,遂于永乐15年。至于废为庶人之后的事,我不再清楚,反正林城在枉死城候着他,恐怕他死后也要为生前恶行付出代价。

我拉苏毓去的,是京师外最远的一座月老庙。

由于它的偏僻,香火并不鼎盛,也因为它的遥远、路途艰辛,往返要费上六个时辰,才被传为最为灵验,可能是所谓的心诚则灵。

我当然不相信求姻缘之说,只是希望在离开之前能就和苏毓两个人,做些寻常情侣会做的事情,也是唯一一次的约会。

月老庙果然有些破败,只能算得上个小小的庙堂,蜘蛛网积结,陈灰甚厚,我找了些枯树枝,绑成简单的扫把,略为打扫一番。

苏毓见我诚心,也觉得挺有意思,便一块忙乎起来,不过他对于整洁的要求远比我高,扫把扫不清,他索­性­从外袍角上撕下布料,浸润后角角落落地擦抹­干­净。

整整忙乎了一个时辰,这小小的月老庙才勉强能够入眼。

“你是来求姻缘的?”看我双手合十,跪在神像前,他笑着打趣我。

我只诚心诚意喃喃,“月下老人,我不是信女,生平大庙小庙都过门不入,今日我打扫了这庙堂,愿这小功劳你能挂在心上。”

苏毓敛起笑容,坐在一旁仔细听着,他有好几个月没听到我出声了。

“九年前有个男孩,他的身世很凄惨,庶出不受疼爱,没多大就被赶出家门,娘亲妹妹在漂泊中先后离开,领养他的江湖郎中,也因他而死。”

“但他很坚强,在夹缝中求生存,他心肠并不坏,的确救了很多人。”我叹出一口气,“我想对他说,从明日开始的五年,我不能呆在他身边了。”手腕上警示环依旧白­色­。

原来“临时抱佛脚”这招真的有效。

“五年后的明日,我会在凤阳城中的那个小隔间里等他,倘若……缘分未尽的话。”

月下老人,愿五年后我和苏毓能找到一致的步调或是新的开始。

苏毓沉默了很久,直至太阳西落,他才声音低哑地说道,“你定要回来,我会等你,五年……十年……我都会等你的。”

××××

调职之日到了。

我已经没有了五年前的慌乱,反而是小倩,还在犹豫,到底是去清朝,还是去二十四世纪。

“原本明朝到清末之间是五百年的空档,莫名其妙从中间撕扯出个口子,还是康熙盛世,我好想去看看。”小倩看着公告栏,“但二十四世纪也是新开出来的时空,唉……看着介绍,似乎也不错。”

我见她还要研究一会,便不理会她。

周围的鬼官人来人往,都忍不住回头看我。我没比他们多几个鼻孔,几双眼睛,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手上的警示环。

这代表了逾越身份,超越职责范围,罔顾地府法则的责罚。

“七七,我先去填了,我还是去二十四世纪好了。”小倩怕二十四世纪报名的人太多,决定先下手为强。

“我和你一块去。”我跟上她去拿申请表。

“你也要去二十四世纪?”

我笑她,“放心,我不是跟你抢,我想去康熙年间。”随手变出一只笔,我填上与苏毓的空间相同的空间号,但时间是两百多年后。

“七七……你不填明朝了吗?不是那赌约还有机会吗?”小倩担忧地看向我。

我摇头,“六年前,我曾要求苏毓义诊,他答应了;三年前,我让他不要媚惑其它女子,他也答应了;但我不会再要求他第三次,”

我耸耸肩,故作轻松,“让苏毓自由发展五年吧,我也该期待一下,他是否能活得更­精­彩。”即便五年后他是站在权力的顶峰,也是他真心想要的。

对不起,苏毓,不是赌约,而是我自己选择了离开。

苏毓外传

苏毓遇到她时,才十岁。

他对她出现的方式印象很模糊,估计应是一如既往地如神仙般凭空出现,引起­骚­动,转瞬平息。她毕竟不是神仙,她没有救到他妹妹,尽管如此,他在伤痛中也能隐约察觉到跪在他们面前的她的悲哀。

他直觉,她的心很软。

××××

在清河县多次遇到她,对苏毓来说是个有趣的经历,他随丁师傅四处看诊,而她居然在每位死者的亲友人群中都有出现。

苏毓开始没注意到她,但在一群哭号中唯一一个没发声的,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她和他只说几句话,他就想起她不就是那个法力很低,救不了人的妖怪?

他觉得她有些神秘,他不清楚她是不是活人,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脸,记不住她的名字。

××××

她逐渐夜夜出现在苏毓的床旁,当然,如果那木板能算上是床的话。

开头半年苏毓觉得她真是古怪,又不出声,又不睡觉。他不喜欢别人发觉他的用功,他喜欢私塾老师夸赞他是神童。而她老是看着他默默温习功课,让他很是别扭。即便这样,他仍不想开口赶她。

他发现,那蜷缩在一角的寂寞身影,让他开不了口。

××××

十三岁的那个夜晚是个噩梦。

被她拉着往城外逃的苏毓,身上还溅着血迹,有一滴溅在脖子上,他觉得那血很是烫人。他无数次面对尸体,娘亲的、妹妹的、病人的、还有很多乞丐的,但这次丁师傅是为他而死的。他很愤怒,却无从发泄,如果面前站着那个达官贵人,而他又有一把刀,他不怀疑会捅进对方身躯。

这个想法,他没有告诉善良的她,怕吓到她。

××××

­操­控生老病死,被十四岁的苏毓记在了心上。

当他由上至下俯视着,被救活的阿毛时,他觉得,自己与她更近了一步。

他没告诉过她,当他发现她能随意获取任何知识时,居然在她面前,头回感觉到了卑微。是的,卑微。原来,这世上的确是有人无所不能的,有人不用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刻苦的钻研就能随时获取知识。

知识,在那种年代,从来是属于富人的,穷人注定抱着无知愚昧仰人鼻息。

××××

十七岁永远是个尴尬的年纪,十七岁的苏毓,第一次在床榻上画了地图。

事后,苏毓用他神童级的脑袋,理­性­的分析,怎么都没想通,明明就是个平板身材,他到底在渴望什么?

他自然也听同药房的药童们围在一起,讨论着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但他从来都没在这方面多花心思联想。他见过两类女子,一种急欲嫁出,且未读过四书五经,说出的话皆粗俗浅薄;一种是读过四书五经,却恪守礼教,绑着小脚的大家闺秀。

她是特别的,她知晓事理,她有学识,她甚至略知经商之道,她看似老实巴交,其实爱自己偷偷取乐,她的活泼要很细心才能看出,显得异常可爱。

她是苏毓一个人的,旁人注意不到她,抢不走她,这样的归属感,让他充满男­性­的骄傲。

他要留住她。

××××

苏毓爱把玩她冰冷的手,曾有古人形容女子冰肌玉骨,她全身上下才是名副其实。在炎炎夏日,他动起了有关那身冰肌玉骨的主意。

苏毓心里对自己的美貌是清楚的,他虽着意收敛,仍在有意无意间凭此达到目的。而她同天下女子一般,爱看貌美之人。就在她某夜看愣之即,苏毓将她拖入怀中,便怎么都不肯放手了。

一整夜过去,她在床榻上僵硬不动,苏毓嘴角含笑入睡,清凉无比。

××××

自从离开凤阳,她和苏毓便不如往日亲昵,总有一层膜隔在他们之间。寻常时候感觉不到,当他们想向对方伸出手时,却总是先碰到了膜。

朝堂上的名利斗争,苏毓并不摆在心上,他秉持“人之初,­性­本恶。”从不随便相信人,或是感情用事。他永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看得真切清晰,一目了然。他看不懂的,只有她;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对待的,也只有她。

每次怀抱着她,脸颊相贴时,迟钝的她总会无意间挣脱,又或被其它事打断。

苏毓很想直接说,但又觉得有些臊,他看不清她,事实上他磨蹭着她的脸颊,是想蹭过去……亲她的­唇­……

再深沉,再有心机,在感情面前,苏毓也不过是初识情窦的二十岁男孩。

××××

当苏毓知道她能通晓未来时,他震惊了很久。若非真是神仙,有人间的生死簿在手?抑或是其它缘故?他想问她,她却越发不言不语,没有语言的交流,陪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苏毓心里有些堵,有些急,他想将话题绕在那上,她却并未理会。

那牢狱之灾,成了一个契机。当苏毓坐在草席上,看着她在面前踱步时,他甚至觉得积压了一个月的心事,都放下了。他喜欢看她担心他,为他急,那只说明,她心里还有他。

对于皇位继承的具体细节,苏毓确实想弄清究理,但她明确的答案还是吓到了他,在那一刻,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敲门的狱卒打断了。

××××

那一天的义诊没有成行,苏毓却终身难忘。

她一早便带他往城外走,路途很长,他几次想逗她说话,她却没有应声。他算算,她已经有五个月零八天没出声了。他今天有预感她会说话的,因而他心情很好,即便打扫庙堂,也是尽心尽力的。

跪在月老面前的她终究开口了……

苏毓呆坐至太阳西斜,肚中的饥饿感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神仙不会永远在人间,他无论有再大的成就,也不过是凡人­肉­身,她不会感到饿,不会变老,而他却注定被留在原地生老病死。

五年……五年后,她真的会回来吗?

苏毓想起了他们的初相识,于是他对她说,“你定要回来,我会等你,五年……十年……我都会等你的。”

从相识之初,他就知道,她的心是很软的。

那晚,苏毓并没有连夜回城。

她走后,他在月老庙跪了一整夜,但到底想求些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菜鸟阿八

刚进入清朝时,我总觉得这里的天空没有明朝蔚蓝,晚上的星星也不是很多,但待得几天,就知道不过是心理作用,再怎么污染,也没有二十世纪的污染那么严重。

我甚少和其它鬼差交流,这次倒不是我内向自闭,而是因为手上的警示环。

地府鬼官之间的相处向来坦率至极,喜欢便是喜欢,不喜好便不聚在一处,没有什么利益权势的冲突,倒也简单得很。唯有对于破坏戒律一事尤其忌讳,而我就是个贴了标签的“捣乱分子”。

生平没做过突出人物,自然不会如小蒋那么大摇大摆,毫无顾忌。他戴警示环的日子,据说已占他在地府岁月的一半,因而鬼官们多已习惯,并不怎么因此避开他。

我也是在一次大规模的“文字狱斩首会”中,才发现自己被孤立了。鬼差们互相打着招呼,有些在其它年代是旧交,有些则是第一次见面,唯独我这边倒是冷清的很。

于是我独自坐在云来酒楼,叫了一桌好酒美菜,整整吃了一天。

“那么好吃吗?”一个女声从背后传来。

我回头之际,她就已经绕到我面前坐下,目光直视我双眸,应是个女鬼差。

“我曾听洛阳城中的百姓夸赞过这家酒楼,就来试吃看看。”我招来小二,让他加一副碗筷,再将几个剩菜撤下,重新来几盘新炒的。

店小二脸­色­很古怪,他大概诧异这个客人怎地如此能吃。

“你做鬼差几年了?”那女子问我。

“九年了。”

“挺长的,”她若无其事地回答,“算算我也有五十余年了。”

五十余年……

还来不及吃惊,小二就端菜来了。

小二换妥后,女子便拿起筷子夹一筷热炒,尝过后赞道,“确实不错,我们初来乍到,百姓却在此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听他们的推荐,总是没错的。”

她纤细的白手腕上套了个白玉­色­的环,我看着异常熟悉。

“警示环。”她晃了晃,“算起来,也跟着我有三十余年了。”

呆呆看着那环,我有些担心,“都需要那么长时间才能消除的吗?”三十余年?就算我回去,也只能无声地陪在苏毓身边?

她笑了,“当然不是,一般两三年不犯规就会消除的。”

“那你怎么……”刚想问,却想起自己也曾身不由己过,想必她也是同样的原因。

“你有牵挂的人吧?”她问我。

“有。”有一个人,在相隔两百年的时空那里,让我无聊时便会念着,想他在做什么,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

“不在这个朝代?”

我摇头,“不在。”

她举杯敬我,“我牵挂的也不在这里,来,庆祝一下我们终于可以释放自己五年了。”

多年的牵挂,确是一种枷锁,虽然不见不代表不想,但当距离没有这么近时,心痛也会少些。

我喜欢这个女鬼差,“嗯,希望你早日消除此环。”

她顽皮地眨眼,“老实说,我对它都有感情了,要让它消失,还蛮舍不得的。”

我忍不住莞尔。

××××

又是小女孩……又是饿死,我有些无奈。

情形何曾相似,可惜这女孩身边没有了照顾她的哥哥,她死后,也不会有人为她哭泣。她软瘫在墙角,全身不得动弹,有几只灰­色­的老鼠在啃咬她细­嫩­的脚趾。

我走上前赶走了那群残忍无道的鼠辈,女孩则没支撑多久就解脱了。

她白­色­的魂体飘出尸体,我没有立刻定魂,任由那魂体从白­色­透明渐渐变为人形的死魂,原本的容貌身形都不一样了。

她死前定是很想长大,这是十六岁的身材。

“姐姐。”她看着我。

“饿吗?”我取出个馒头递给她。这是先前看见她时,在路边小摊买的。

当时我突然想到,鬼差固然无法赠予活人,但至少能给死魂吃的,她也不是恶鬼,应该不会立刻窜逃。

她伸手接过,表情很是满足,一口一口地咬着,吃了很久才吃完,“原来馒头是这个滋味的,比草根、树皮好吃多了。”

傻孩子,虽然略高我一个头,神情却还是稚­嫩­天真。

我带她上了大街,再买了一串糖葫芦,她欢喜得不能自己,笑得明媚。可惜周围人看不到,她还没有法力,能在人前显现外貌身体。

逛了一圈后才回到她的尸体旁,她的眼神落在那尸身上,有些迷惘,“这是谁?这是我吗?”

“是的,你方才死了。”

她想了半天,估计没弄明白何谓死亡,只是有些伤心地喃喃道,“早知道死了能吃到好吃的,那我就早些死了,还能带点给妹妹。”

“你妹妹呢?”

她指了指远处的垃圾堆,“妹妹前些天睡着了,阿婆把她拖到那里,说是在那能睡得更香。”

我轻道,“想见你妹妹吗?”

“想。”她想求我却欲言又止,“阿婆不让我见妹妹,我一靠近那里,她就打我,我真的能见她吗?”

我将她的死魂牵引到尸体上,“你马上就能见她了。”在地府的奈何桥边团聚。

扇尖点上尸体,便见她愉快地附回去等着见妹妹。

死后竟比生前更快乐,想来也只有穷苦命薄之人会做如是想。

转头想走时,我却被吓了一跳,身后不远处的柳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身影,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五官倒是很平凡,眼眸深邃,定定地瞧着我。

他也是鬼差?

“你在做你的差事吗?”

我一愣,倒是很少有人这么问的,我点头道,“是啊。”一瞬间的念头闪过心头,他不会是个死魂吧?

他却露出个羞涩的笑意,怯怯地问我,“小生是头回做这差事,能跟着姑娘你多学学吗?”

原来,他是个古代来的菜鸟鬼差。

我这才想起我也算是这个行业里面资深的了,一般鬼差的离任期平均在五年左右,我都做了九年了。

“你是新的鬼差?”我露出个自认和蔼前辈的笑容,“没事,我教你。”

他的目光闪烁了下,露出感激神­色­,“多谢了,我是新上任的鬼差,名叫阿八。”

阿八?这是不是条狗的名字?算了,地府中的名字千奇百怪,甚少如我这般用真名的。

“你好,我姓聂名七七。”

“聂七七。”他一字一顿读完了,讨赏般的笑容真如忠犬一般,“我记住了。”

我看着他那感恩的笑容觉得有些尴尬,支吾应付,“厄……谢谢。”

“七七。”

“嗯?”他真是自来熟,那么快就省去姓了。

“七七,这个名字很好听。”

百年药方

阿八不但姓名像狗,还很黏人。

自昨日遇见后,他便锲而不舍跟着我,即便保持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距离,但如此紧迫盯人,也让我有些困扰。

我若暗示他离开,他便一副哭丧面孔,“小生初来乍到,很是害怕。”

“那你为何选择当鬼差?”

他瘪着嘴,“这是被­奸­诈小人给骗的。”

我脑中闪过鬼头大哥的身影,于是对他一片同情,都是受害者。“他又是怎么骗你的?”

“他说……他说我能在当鬼差时遇到想遇到的人,而且我随时可以抽身走人。”他做出痛苦地抚心状,“等到我想反悔时,却发现已深入泥潭,不可自拔了。”

真的很雷同,改天去问问鬼头大哥,最近是不是又欺骗无知死魂了。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可谓既来之则安之,拿人俸禄,替人­干­事,当好鬼差一职。”

厄,“鬼差是没有俸禄的。”我小声提醒。

他双眼撑大,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没,有,俸,禄!”

若能哭的话,他大概已经眼泪汪汪了。

我连忙补救,“别这样,别这样,你不是还能修炼法术嘛,再说了,银两对我们半点用处都没有。”我说着拿出我的荷包,掏出一两银子。

“你看,这不就是银子嘛。”说着,将一两银子放在桌上,又从口袋中掏出一两,“这样取之不尽,不是比俸禄更好?”

他接过我的荷包,仔细研究了一番,从自个身上也掏出个蓝­色­的,“原来这荷包中有银子。”

“发配给你的鬼使没有和你说明吗?”

他瞥了我一眼,闷闷地回答,“没有。”

难不成他不但遇到了最恶劣的鬼头大哥,还遇到了一个同小蒋一般恶劣的鬼使?

这孩子命太苦了。

“你的扇子呢?”

他取出他的扇子,还扭捏着不肯打开,于是我一把抓过打开,一面是山水,一面是空白,他急忙道,“今日我没有定魂的差事,因而是空白的。”

“别急。”我解释,“就算不是空白的,我也看不见的,每个鬼差定魂的任务只能自己看见,自己解决。”

他露出抹笑意,“原来是这样。”

“每日零时,空白这面就会显示任务。”我看了看自己的扇面,“等会我要去定魂了,若是你有空,就跟去看看?”

他眼中添上好奇,一个劲点头。

定魂地点在洛阳,死的是当地的富豪,他家中娶有一妻两妾,妻妾在这个年代不算是多,但越是如此,争斗越是激烈,尤其在三人差不多时候怀孕的情况下。

“七七,你确定今日死的人是他?”阿八转头问我。这富豪身体健壮,健步如飞,还真的不像一时三刻就会死的人。

“扇面上写的,自然不会有错,况且死因是‘毒死’。”毒药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哦,原来扇面上还写有死因。”

转头发现他的若有所思,“你到底有没有定过魂?”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甚是无辜,“一来没人好好带我,都说我自然会懂的,再来这两天我的扇面一片空白,没亲自定过魂。”

“就算没人带,也要在上培训课的时候好好听听。”

“近日鬼差奇缺,所以我没上过什么课。”

最近地府真有那么乱吗?我摇头。

他突然拉我,显然是看到了什么动静,“这下有意思了。”

我顺着他指的看过去,两个厢房,居然都有一双主仆在酒杯中下药。我们倒也不是有心窥探,这是……这些女子实在没经验,好歹要懂得关窗。

“你说这老爷,喝的是二房的毒酒,还是三房的毒酒?”阿八问我。

“你怎知道她们之中没大房的?”

他摇头,“大房还不至于被逼到这步。”

两对主仆各自端着酒来到花园,互爱互敬一番后便是为对方斟酒。

“古代的凶杀案还真是简单。”居然如此光天化日。

“看到旁边的水井吗?”他说,“午时女眷都在午睡,下人是不准进入这里的,毒死后往水井一扔,就­干­净利落了。”

那井水想想也臭得慌,“你怎么那么了解?”

他贼笑贼笑的,“以前我爹就是妻妾成群,娘亲从来不喝水井中的水。”

关键时刻,老爷出现了,两方都乱了阵脚,端着酒壶想撤,却遇上老爷是个好酒之人,不由分说把两杯都喝了……

我俩都囧了,原来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死的。

我扑哧笑出来,“原来两个都有份。”这太有才了。

“你不是定魂吗?”他推推我,“快去示范给我看,晚了,她们就要把老爷丢到井里了,难不成你还追到井里去。”

我觉得他这话古怪,但还是闪过去点了点后回来。

那两小妾惊愕无措一番后,定下神的四人商量片刻,居然还真的将那老爷给推入井中了。

“这叫一不做二不休。”

我回头想一想,自然知道其中缘故,只是当时那一刻,还未看得如此透彻。“阿八,你脑子转得那么快?你不会是在扮猪吃老虎吧?”

他失笑,“不是啦,小生……小生生前无处谋生,曾写过些小说传记之类的,其中情节类似。”

我发现他有个习惯,一旦扮可怜便“小生”、“小生”的自称,图的就是让我­鸡­皮疙瘩都在假想中竖起。

“再说了,你那么温柔,能算得上老虎吗?”

这换言之,不就是我还不算老虎那等级的?他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说暗语、搞脑子的活我向来不行,“定完了,咱们走吧。”

“等等。”阿八率先跳入花园中,走近石桌,桌上留有一滴酒水,他以手指浸之含入口中,“只是一般的打胎药。”

“你还懂药理?”

“不是谋生嘛,当然每样都学些皮毛。”他凄苦地扫我一眼,“你定是在幸福的环境里长大的。”

比之古人,大概算安定吧。“打胎药怎么会弄死人。”

“不清楚另一个用的是什么药,要在那么短时间内致死,这药­性­必是下得很猛而又相冲。”

我想到另一个对医术很有钻研的男子,不知他知道否。

“七七,说起药理,你晓得这空间的名医吗?”他表情神神秘秘的,“我在这里闲逛时,时常见着他的名字贴在各家各户的门上当门神。”

门神?从没见过把名医当门神的。

“哪个名医?”李时珍吗?

“他姓苏名毓,到处都贴着他的处方,而且百年以前的了,又破又烂。”

啪……我的扇子落在地上。“你说谁?”

“苏毓。”阿八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刚没听清?”

不,我听清了。

满城印章

原以为我只是和苏毓身处一个空间中,没想到时空是并行的,他既然在明朝存在过,在清朝,必然也有他存在过的痕迹,何况这痕迹居然无处不在。

阿八带我走上街头,将家家户户门上的药方指给我看,药方有些像是苏毓的字迹,有些则明显不是,新的旧的也参差不齐,印章倒是都差不多,看不出真假。

“这贴在门口­干­什么?”

“问问不就知晓了。”阿八拉我走向路边坐着的老太太。那老人耳背得很,但阿八的嗓门吠得也不轻,居然真听明白了。

“你们……是问苏医仙?”她眯缝着眼睛断断续续道,“他是两百多年前的大夫,医术奇高,不止妙手回春还能起死回生。传说他是神仙转世,所以上一辈的老人就将药方贴在门上,保佑家宅平安,老少康泰。”

“再来他一生义诊无数,两百年前的穷苦人家手里都珍藏着他的药方,遇到有富贵官宦来收购真迹,就卖予他们。我家祖上这宅子,就是靠卖药方换得的钱买的。太老爷感念他的恩德,特地再仿了张药方贴在门上。这街上其它人家,莫不是想求他保佑,就是想谢他的恩情,破了坏了,过年的时候再换新的,也就延续至今了。”

我的手抚上那木门上破败了的旧纸,想起他那时的蝼蚁之说,而今觉得感慨,滴水之恩,当作涌泉相报。即便如此愚昧无知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也懂得感恩戴德。

阿八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有些刺耳。“这老太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莫非圣人下凡,普渡众生。”他的手伸过来,将那纸条扯起一个角,手一撕,纸条从中间被拉了条缝隙,那印章也破损了。

老人老眼昏花,没察觉他的动作。

“你­干­什么?”我回头怒瞪他。

“想看看这若是被撕坏了,还真有恶果不成?”他装模作样的左右看看,“什么都没发生,这苏毓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

“他当然是凡人。”没有旁人比我更知道他的嬉笑怒嗔。

阿八见我生气了,便赖皮地笑着,“你说是凡人,就是凡人,别气啊。”

老人突然悠悠叹了口气,“这么好的人,却没有善报,真是老天无眼。想我也是一生为人织布作衣,老来却只能守着这空荡荡的老宅,儿孙都死在……鞑子手上了。”说着说着,居然说到自个身上来了。

“王阿婆!”对面的女子尖声喝斥她,“你活够啦?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自己想死,别拖累旁人。”

没有善报?

“老人家!苏毓他……”我想问个清楚,却见她老皱的脸上满是凄苦,龟缩回了屋内。

××××

找了间茶馆,我和阿八坐下歇息。

“你手上的白玉环怎么变红了?”他指着我的手腕问。

我抬手看了看,刚刚没忍住,才叫了那老人一声而已,尽管叫的有点凄惶。

“只是……地府中有人找我罢了。”我随口扯了个慌,并不想多做解释,也不想牵扯出苏毓。

没想到老天照顾我这难得扯谎的人,我和小倩用作联络的手机居然真的响了。

我拿出手机来接听,“小倩?”

“可不就是我。”

她那里很吵,像是在舞厅,二十四世纪的舞厅?“你在哪里?”

“我在市长千金的PARTY上,她今晚嗑药而死……”

我对此不准备发表什么意见,“有什么事?”

“只是想约你改天去鹤归来酒楼吃菜喝酒,”几乎可见到她垂涎三尺的样子,“讨厌的老吴老是在我面前吹嘘,我气坏了,七七,你一定要陪我去。”我只能满口答应。

挂上后,我却见阿八盯着我的手机直看。

“这是什么?”

“手机,你没在地府中见别人用过?”

“当然见过,”他瑟缩着双肩小声说,“但我怕人家笑我土,没敢问他们。”

这个人家真的很像鬼头大哥?但我还是越来越怀疑他的身份。

“你认识那苏毓?”

他冷不丁问我这么一句,我差点不知如何回答。“认识,我在明朝永乐年间待过。”

“他真的是个大善人吗?”

我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

阿八迷惘了,“到底是还是不是?”

“心里想的不是,行动上是。”

“那倒比一些人心上口上都是善,却无行动来的好。”

我点头,喝了口茶就搁下了。

“这是茶馆,没有酒。这地方偏僻,酒楼并不多。”他很自然地拿过我的茶杯,还给了店小二。

我愣住了,抓住他的手腕,“你怎么知道我好喝酒的?”

他又是一副羞涩无措的样子,变脸真快,“小生那日相遇前曾跟着你半天,见过你到酒楼喝酒,喝了不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俨然欲泪。

我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阿八,我知道你不娇羞,脸皮也够厚。跟踪过我就跟踪过我,你不用扮成这样子来恶心我。”

他立马整了整容颜,“我这不是活跃下气氛嘛。”

他这­性­格都是打哪学的?“为什么要这样?”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独自呆着,没有知己亲人陪伴,就学会了自娱自乐。”他说得很是轻描淡写。

我知道这种情况,它只有一种词形容:寂寞。

“满腹心事,无人可诉。”他耸耸肩,“每当转头时,却没找到那个想倾诉的人。”

我想起了被留在明朝的苏毓,他习不习惯没有我在身旁的日子?还是他已位及人臣,兴风作浪?

没有善报……

每当想起这个,总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现在的我,等于在看苏毓的结局,而这结局,是不是也是我的结局?

当初选择清朝,我该是在潜意识中考虑到了这点。但……我看着手上的环,红­色­的印子在慢慢消褪。若苏毓真是因权力斗争而死的,而明朝的刑罚又如此恐怖,到了那时,我会不会不顾一切早一步结束他的生命?

我命令自己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

“你说苏毓是怎么死的?”

心中所想突然被阿八问出,我吓了一跳,惊惶地看着他,直觉反应,“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他被我的反应弄得倒是僵住了,隔了一会才道,“你怕什么,无论他是怎么死的,他都已经死了,已经作古了。”

我有些后悔,当初真不该选清朝的。

相比于我的落寞,阿八却悠悠喝着茶,“瞧这满县满城门上的药方印章,倒只像是提醒别人他的存在,提醒那些永生不死的人。”

热茶的蒸汽升腾,模糊了面前的阿八,五年后我回去的明朝,究竟发生了什么?

红颜祸水

我并不是防人之心很重的人,若有人有心设局骗我,我多半是看不出来的。但身为女人,总有那一点半点的直觉。阿八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听过鬼官名字怪的,可没听过那么怪的;见识过鬼官被人欺压,但没见过这么多地府规条都不懂的。

“七七,你生前是什么朝代?”

“没什么朝代,”中华人民共和国算哪朝哪代?“是距现在四百年后。”

“那么远?”他很惊讶,“是什么样的?”

“科技很先进,人类很蛮荒的世界。”粗暴地砍伐大地,极尽所能地摧残自然。

“听不明白,再说些?”他饶有兴致。

“人的数量很多,森林很少,飞禽走兽大多灭亡。”

不用看也能想象他此时的咋舌,“也有好的一面,男子女子平等入学应试。”

“是考取功名?”

“不是,只是为了将来谋生。若有才学,即便穷人出身也能晋升名流。”

一番口舌才解释清,见他一脸艳羡,我随口说,“鬼差每五年换一次时空,上下几千年中可随意选择,你若是不中意这清朝,下次换至明朝或是四百年后也没甚要紧。”

这句话却难得将他惊的连诧异都忘记掩饰了,“几百年都可以随意跳过?”

“当然……”但凡去过地府的,哪个不晓得空间可随意游走的。

除非,他根本就没到过地府。

这念头让我心惊,忙悄悄唤来同朝代的宫离,那个手上和我同样戴有警示环的鬼差。她年数比我长,自然见识得也多。

半晌后,宫离来了。

她只淡淡地扫了一眼阿八,便道,“哪里来的死魂?”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怎地看着他就和其它鬼官一样?

阿八比我镇定坦然,“你如何看出来的?”

“就是,哪里看得出来?”我也问。

宫离指着阿八,“脸。他的脸我在刚来清朝定魂时见过,尽管那人已经五十余岁,但仍见得年轻时的风貌。那种不是很俊朗,却总能引得女子信任倾心,你应该是见过他,才会借他的容貌一用吧。”

见被揭穿,他索­性­大方承认,“不错,我一直想不通,凭他这种人面兽心的男人,居然能唆使多位青楼花魁傻傻的倾囊相助,”他手指划上自己的脸颊,“后来想着,约莫是那付嘴脸的关系。”眼神柔弱,眉角­干­净,瞧着很是温柔专一,总能打动命运凄苦又富母爱的女人心。

“找个地方谈吧,这站着也不是个事。”宫离拉着我,“城中有家酒楼,咱们去尝尝。”

我还处于一片茫然,“谈?谈什么?”现在是发现流落在外的死魂,我心里很犹豫,不想举报阿八。

“七七,死魂没有被定魂,是定他魂的那个鬼差做错事,与我们无关,”宫离转头对我说,“再来,只要他不为祸人间,地府也没闲工夫抓他,反正早几十年投胎和晚几十年投胎没什么区别。地府死魂多的是,拿个充数就是了。”

是这样吗?

等我回过神时,我已在天府酒楼的包房中了。

“这种情况甚少,不危害人,又不愿离去的死魂难熬百年孤独的。”宫离问他。“你叫什么?”

“阿八。”他还顶着那带有羞涩的脸孔。

“化名?为了保护那个放过你的鬼差?”宫离再问。

阿八不答反问,“你也是鬼差?叫什么?”

“宫离。”她说完后便转头对我道,“七七,别担心越矩了,再说,你手上的环也没红过。”

这是不是说明鬼差是允许与死魂交流的?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都交谈了几天了。

“手上的环变红?什么意思?”阿八在旁Сhā嘴。

我和宫离一对眼,决定无视他,我则问我想问的,“那鬼差为何放过你,还替你隐瞒?”

阿八缓缓转头给我抛个媚眼,“小生生前可是绝世美男。”

是这原因吗?美□人?不,诱鬼差?

我想起小倩,倒也不无可能,若有朝一日让她去定苏毓的魂,没准也屁颠屁颠放他走了。

红颜祸水,而祸水向来贻害万年……

××××

“阿八,你死了多少年了?”

坐在屋檐上看星星,是只有鬼差和死魂才能做的事,凡人若不是担心摔死,便是害怕被人当作痴人傻子。

“很多年了,记不清了。”

“做死魂有意思吗?”

“在你之前,我从没遇到过其它鬼差或死魂,天地间独我一个,你说能有意思吗?”

“不,那很苦。”很寂寞。

“刚开始闲着时,我会自己和自己说话,一个论述,一个辩驳,一个出题,一个解惑。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个极尽耍宝,一个极尽……”

“极尽什么?”我转头看向身旁的他,他半边脸在月光下,被照的透亮。另半边,却在­阴­影中,是我看不到的。

“有些法力后,我便耍弄凡人,扮成老人,扮成美女,扮成俊男,扰乱他们的心境……可日子长了,也甚是无趣。”他伸出的手,打出个火球,照的他脸透亮,话说得落寞,脸上却笑着。“后来我才发觉,原来凡人和死魂最大的区别,便是他们能呼呼睡去,我却永远清醒。自此以后,我便用法术困住自己,让自己长眠。”

“为何不去投胎?”既然日子熬得那么痛苦。

他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曾有那么一瞬间,我将阿八和苏毓重迭,却立即被自己否决了。

苏毓不会是阿八,即便苏毓死时是我亲自定魂,我也不会任他成为死魂,带着残念游走百年,那有多残忍?

“七七,你上次定魂的年代是什么时候?”

“永乐十五年至二十年。”

“下次呢?”

“该是回到明朝吧。”

“哦……”

我曾经以为才五年时间,我就能回到苏毓身边,可现今却发现,即便只是五年,也是如此漫长。难道我只能任由自己沉溺在怀疑中,惶惶不安终日?

苏毓的不得善终是为何?若不能在清朝弄清,难不成等到明朝才追悔?

“阿八?”

“怎么了?”他问得轻柔,配上他那张脸,效果好得不可思议。

“你知不知道……苏毓葬在哪里?”

他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垫下留字

凤阳府城中的百姓除了发型与服饰之外,便如百年前一般,过着庸庸碌碌的繁忙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春堂却比我离开时扩建了不少,从两开面的门扩建到八开面,右边是就诊,左边是配药。

堂中陈设杂乱,显见得是忙碌多时没有整理,我听他们对大夫的称呼,这个医馆已交由欧阳家世代打理。回春堂病患很多,自然也不会注意到我这闲人,更何况闲人也不止我一个。

屋中最显眼处,挂着两幅画卷,诸多人在画前围观。画中的一个人我很熟悉,他的眉目­唇­齿,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最终长得逸群绝伦。

一旁挂着的女子画像,却是我不识得的。

“怎么苏大夫和苏小妹长得如此迥异?”画前站着的女子问她的丫鬟。

“小姐,城里很多人都这么说,可能苏小妹是苏大夫收留的义妹吧。以苏大夫的慈善心肠,也未尝不可。”

“为何本朝就无如此俊逸的大夫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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