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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药童

一­干­人等一同点头。

原来这画中的女子居然是我,想起曾跟苏毓描述过的:

苏毓……我眼睛不大……单眼皮……鼻梁有点塌……嘴­唇­不厚……但也不薄……我不漂亮……在人群中也不显眼……喜欢穿青­色­衣衫……白­色­的鞋……头发总是长过肩膀就剪了……剩下的扎成马尾……

世人五官平凡的都是差不多,他画不出个所以然来,难怪我怎么瞧着都不像,只是那眼中的寂寞倒是画了个十成十。他也不知何为马尾,头发只作冲天冠,煞是奇怪,看上去真像个小女孩,难怪旁人把我当成他收养的。

有个女子想伸手碰苏毓的画卷,回春堂的伙计赶忙上前阻止,“小姐,这画像已挂了两百多年,日出挂起,日落收起,才保存完好,请远观切勿碰触。”

那女子讪讪地收回手,羞红了脸。

“若您想要苏大夫的画像,出门左转街尾有位师傅临摹了许多,可供购买。”

“谁说我家小姐要苏大夫的画了,小姐冰清玉洁,长于书画,只是想看看这画功如何罢了。”丫鬟大声回护主子。

伙计答得也不亢不卑,“此画是苏大夫真迹,他当年曾学画两年,最后只是画了这两幅流传后世,便已惊艳画坛,几代下来画家临摹收藏无数。再者,买苏大夫画像者,多半也是为了家宅平安。”

学画两年?他倒是把自己的俊俏貌美画了个十成十的,而我的画像挂在旁边,虽觉得是个陌生人,但在他心中,恐怕就是我本人了。

这就是苏毓眼中的我,而这画卷就挂在他旁边,不知陪伴了多少年月。

××××

两百多年不见,紫禁城扩建得更加巍峨壮观,苏毓曾住过的太医院四合院早就不知去向,是拆了还是改建,抑或是炮火毁灭,无从揣测。

我在离开京师两百多年后又回到了这里,京师对我而言,若没有苏毓,只是一个驿站,休憩后便前行……

鬼差在人世间穿梭,阅尽沧桑,直到一日,连自己都变得无感无欲后,悄然离去。这是鬼头大哥告诉我的,一个决定去投胎的鬼差跟他说的话,看似是离活人距离最近的工作,却是最被漠视,在冷眼旁观几多年后心终究结冰。

现今想想,死魂又何尝不是?自那日起,阿八便消失了。

本以为苏毓的墓必在凤阳城边,但我转了一圈,却一无所获,幸而在酒楼中听人提起,才知道苏毓的墓在京师。

为什么会在京师?

一般官员即便是在天子脚下当再大的官,最后也是荣葬故里祖坟。苏毓祖籍不知是在哪里,但肯定不在京师,那年他当院判,是第一次入京城。

不知我回去后在京师又发生了何事,但京师中若真有对于现在的我最值得纪念的地方只有一个。

我踏上一节节石阶,山路早已被铺平多时,石阶因为踩踏过多而光滑润泽,即便如此,走这山路的人还是甚众,携着香烛,心怀虔诚,如同百年前的我和苏毓。

月老庙前划归出一大块空地,红砖墙琉璃瓦围起,前朝皇帝御赐的颂碑立于门口,门里却只是起了个简单的坟冢。

苏毓墓。

××××

你葬在这里吗?我抚上石碑。

很难想象我手下的,是苏毓的墓碑,我走时,他还是翩翩少年。

墓碑上的颂文我看不懂,是长篇古文,只是那卒日我看得分明,他应是死于三十九岁。

三十九岁,尚且风华正茂。

三十九岁,我还能在他身边十四年。

绕了一圈,除了墓碑上简单的生卒时辰外,就无其它线索。

我走出门时才发现门口的颂碑背面居然刻有字,而且甚是简单。

“月老庙,跪垫下。”

这是苏毓留下的线索?

月老庙的庙楼被几度翻新,再加建二楼,可见香火鼎盛确实很有帮助。

我走入时,唯一一个简单的跪垫旁居然还有文人墨客,揣测留在颂碑背面的谜题。

“跪垫下明明无任何字,为何在苏毓墓那里却指明内有玄机?”

“非也非也,月老庙不定指这间。天下月老庙何其多,苏毓不过是故弄玄虚。”

“难不成要一家家去找?”

“何人有如此闲工夫。”

“听闻明朝也有痴情女子踏遍天下月老庙,只为找到苏毓真义。”

“结果如何?”

“谁人知道。”

这群不知是求姻缘还是闲啃牙的书生调侃了半天,才随着香客离去,偌大的庙竟然没留有半个尼姑或和尚打理。

我摸了摸香案,一日下来,居然还是纤尘不染,是用法术的吧,蹲下把跪垫移开,下面的确是平坦石板,没有一丝痕迹,但若能在这庙中任意使用法术,想必这石板上的,也只是雕虫小技。

暗运法术恢复石板先前的样子,我手下变得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细细摸索后,我倒抽一口凉气。

“摸到了?”背后阿八的声音响起,略带撒娇,“这局我都布了两百多年了,现在你才来,真等煞我了。”

生前死后的声音会有所不同,我记住了,这苏毓死后的声音。

“其实不止这跪垫下,整个庙的地上都是,你再摸摸。”声音渐渐冷却,尖锐。

我转过身唤他,“苏毓。”

苏毓依旧是那绝魅容颜,可眼角却不再带有一丝和煦。

那地上遍布的只有一个字:恨。

“你等了两百多年,竟是想告诉我,你恨我?”

灰飞烟灭

“恨啊……”

苏毓蹲下身的同时,地上的刻痕均浮现,绵延至整个庙堂之内。不是法术布上的,是一笔一划刻的。

我垂首看着他,“苏毓,五年后我回去,你二十五岁后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什么?”

他只是坐下,靠在庙门上,望着这空荡庙堂。

“原来几百年来,我曾刻过那么多恨字。”他纤长的手指抚过一个个刻痕,“刻时在想什么呢?大概在臆想当你发现时的震惊和一旁看着的我的快意吧。”

我跌坐在跪垫上,重复问着,“为什么?我不懂。”

“七七,记得我生前最后跟你说的话吗?”

你定要回来,我会等你,五年……十年……我都会等你的。

“能让我如此恨你,只有一个原因:你不曾再回去过。”

我惊愕地看着他。

“苏毓二十五岁,在回春堂隔间摆上了一桌酒菜,等了一宿,一天,一月。”他说起时好似在说别人,无关痛痒的平淡。

“苏毓三十岁,酿出了新酒,等了几宿,病倒。”声调转为沉闷。

“苏毓三十五岁,”他扯开嘲讽的笑容,苦涩极了。“他居然还在等你。”

他手一挥,垫旁的字便变了,微微泛着蓝光。“这跪垫下本不是‘恨’。”

“五年了……我等你。苏毓。

“十年了……我等你。苏毓。

“十五年了……我在等你。苏毓。

“我将去做一个赌注,若是还未见到你,那只能缘尽今生。等你的苏毓。”

他站起身走至我面前,托起我的脸颊,眼角露出丝丝危险,“知道苏毓是怎么死的吗?”

我浑身无力动弹。

“苏毓在三十七岁时学了画画,画出自己二十五岁的容颜,他怕再等下去,即便你回来也会嫌他年华逝去,老态龙钟。”他冷哼,“真是傻子。”

“三十九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我直觉刻痕中提到的那赌注必定很凶险。

“那年,南方一个城镇爆发鼠疫,官兵把守城门,禁止出入,且强出城门者杀无赦。”他扶起我垂于胸前的青丝,目光晦暗,“苏大夫济世救人,孤身入城。”

“为什么?那是鼠疫啊?”他身为大夫,更知道鼠疫的可怕。

“我怎会管这些,你真以为我有菩萨心肠?”他呢喃,“七七,你了解我的,我怎么会牺牲自己去救那些该死之人。”

“究竟是为什么?”有些了然,但我的心被楸紧,只能愣愣听着。

“当时我只是想着……那里死人那么多……没准你在那里做你的差事。”眼泪一滴一滴滴在我脸颊上,“或许我能找到你。”

“我……”明明只是离开五年,转眼却成百年。

“苏毓从来都没有入葬,即使有坟墓也是空坟。明朝皇帝不管城中百姓死活,一道圣旨下令烧城,他连尸身都没留下,灰飞烟灭。”

庙堂中静默下来,直至滴在我脸上的泪迹已­干­。

苏毓放开我的脸,靠着我坐下。

“这两百多年来,我日日找寻着,只为找到你问个缘由。”他自顾自言说,“刚遇见你时,尚且旁敲侧击,想套出点什么,没想到……你只是从明朝到了清朝,至于为何没回去,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七七,我一直等在这里,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这石板上的字迹是我抹去的,‘恨’也是我刻上的,除了这字,我已找不到其它文字来显得我不那么卑微。”

“曾几何时几乎以为是个梦,你没有容貌,没有名字,那我在记挂着谁?记挂着哪副容颜?”

“七七,五年后是何原因已无从查究。我只想问一句,当日在此地的诀别,是不得已为之,还是你的抉择?”

两百年前的离开?

我想起二十岁的苏毓当日落寞地跪在神像前,我是瞧了他修长身影最后一眼才转头的,我没有履行和阎王的赌注,是我自己选择的清朝。

我艰涩开口,“苏毓,对不起,是我自己选的。”

即便有那万分之一的机会,我却并没有去赌,随意抛下了他。

肩旁的他走了,我独自坐着,想象两百多年前苏毓在此的绝望祈求。

人世间总是这样的,当爱不爱时,在付出与收回间徘徊,踏出一脚,是希望与对方更进一步,若没感觉到对方的靠近,却埋怨起自己走的太冒失,于是又缩回一脚,并不是每一次后退都能重新出发的。

我这一步的后退,竟将苏毓逼至面前,生生付出了两百多年光­阴­。

命途多舛

庙宇高堂之中,青阶石板之上,我席地而坐了一整夜。

生前从不曾欠人人情,更不曾亏欠过别人,我自认是老好人一个,被欺压是常有的事,偶尔忍气吞声便过去了,但如今愧对的竟是苏毓,让我心酸无措。

鬼差再无知无觉,这心毕竟还是有痛感的,痛得想落泪,却落不下来。不愿用法术释放泪水,那……让我觉得自己虚伪可悲。

莫不是前世的寂寞,我也不至于一步步接近苏毓;莫不是想引得他心中的一席之地,我也不会无端端透露医术于他;莫不是想让他记着我,别忘了我,又何必在此对他许下那五年十年之约?

鬼差的外表下,我终究残存着人的心,自私、贪慕。

××××

“七七,七七……”小倩使劲摇着我。

“怎么了?”我有些茫然,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正在饿死酒楼。

饿死?原来一切就是从此开始纠结的。

小倩看着我的眼神有怜悯,有担忧,居然不久就凝结成泪,滴滴落下。“七七,我知道你不想哭,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要这样,我代你哭,好不好?”

全地府都知道我让苏毓等了两百多年吗?

一旁又伸来一只手将我拉过,是鬼头大哥。

“七七?鬼差聂七七?”他也叫唤我。

“怎么了?”我出声,依旧带有哭腔。

“啪。”鬼头大哥一个耳刮子甩过来,痛是不痛,但对他这行为,我震惊多于疼痛。

“死老吴,你­干­什么?”小倩忙拉开他。

“听说有鬼差因为刺激过深而得抑郁症,最后只能喝孟婆汤去投胎,我想甩个巴掌让她清醒清醒,反正又不痛的。”他还振振有词。

“你白痴啊,有这样清醒的吗?都说不痛了。”小倩也很勇猛地甩了他一个耳刮子。“最多是转个脖子,你说能清醒吗?”

好吧,若他们是想把我从自怨自艾中拉出来,那他们已经成功了一半。

“你们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甩得正凶的小倩和鬼头大哥定格停下,齐问,“你还不知道?”

我摇头。

鬼头大哥扯出夸张的笑容,堪比当初骗我当鬼差时的灿烂笑容,“没事,没事。哪有什么事啊?快回你的清朝去,那大小阿哥还等着你定魂呐?”

我皱眉看了看他,转向小倩,“告诉我,什么事?”

小倩傻笑,“你刚才哭丧着那脸­干­什么,害我还跟着你哭。”

顾左右而言其它。

“聂七七,我小蒋对不住你。”背后传来个声音,有点耳熟。

我回过身,见小蒋跪在地上拿了把日本刀,做切腹状,可划开的口子没流出血,效果差了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宝!”小倩冲过去往小蒋身上踹去。

鬼头大哥走到我身旁,一手搭在我肩上,“七七,你定要坚强,别想着去投胎。”

这地府到底是怎么了?

尽管疑惑,但我觉着没什么能比苏毓的百年孤寂更糟了,只盼他们能快点说出来。

亏得娴淑也来了,她默默拉我至窗边,指着枉死城上笼罩的灰­色­浓雾。

“你瞧见了吗?”

“浓雾?”我刚进地府就看到了。

“不是,那是死魂,很多很多死魂。”

数量如此之多,真是少见,“出什么事了?”

“小蒋之前被罚走的四百年法力,全用来定魂收魂了。那是明朝永乐二十年到你定魂的清朝之间,两百多年内的所有死魂。”她眼眶也红了,“前些日子只知道相公忙,他也是刚得知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恐怕错过了让你和苏毓见最后一次的机会。”

“七七,苏毓恐怕已经投胎了。”身后的小倩抱住我,“你要挺住,别伤心,投胎代表新生,是好事。”

投胎代表新生……

苏毓没有投胎,他是清朝的阿八,他也没有□什么鬼差放过他,那段时间根本没有鬼差,整个两百多年只剩下他一个死魂。

能放过他的,只能是一个“人”。

“我要见阎王。”

××××

“为何用小蒋的法力来收那两百多年的死魂?”这就是我没有能够回去的原因吗?

在我毫无所觉中,那两百多年已经被封印收魂,一瞬间便闪过。

“擅闯中央地府事务总代理的办公室可不是个好习惯。”席德收回在屏幕上点击办公的手指,“至于收魂,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鬼差这次调职跳槽得太厉害,后继跟不上,既然收上来的法力不用也是浪费,就用在收魂上。”

“真正的理由呢?”

席德闲闲一笑,“因为你。”

“我?”我莫名其妙。

“你觉得为何小蒋的惩罚比你重得多?”

我摇头,“因为我法力本就不高?”

“不,法力不高可以用其它方法来惩罚,比如关入枉死城修炼等等。”他抽出一瓶葡萄酒,倒入杯中,“他的惩罚重是因为……他没有将你救苏毓一命的事上报。”

“救苏毓一命?”何时救过?

“你们初相遇那天,小蒋在安排定魂时发现了这两兄妹,他没将苏毓的名字写上,而是看戏般地看你救苏红不果,反因一句话救了苏毓。”他没理会我的惊愕,“这本不是大事,你也是无心,但这事必须上报,天府才能重新安排苏毓的人生。”

“他……没有上报?”

“非但没有,还任由你们接近。”他摇头叹息,“你救过苏毓一命,这种冥冥中的巧合会加深你们之间的牵绊。”

我心中混乱,一切是缘是孽?

“所以他这四百年的法力用于收魂,只是导正所有被苏毓救了的人的命运。”他忽而一笑,“虽然苏毓出乎意料的顽强,竟能留下种种痕迹,证明自己的存在。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时间会抹去一切。”

“那他不是应该被收魂?为何游荡百年?”我看向席德眯笑的眼,不解。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晃动着酒杯,瑰­色­液体转动。“他在天府册外,命运无轨。但生前行善积德是事实,收魂之时,我亲自问过他,是要投入大富人家,还是继续找下去,哪怕是等到两百多年后才能见你的,他自己选择的。而我,只是看在他积德的份上成全他,直至他决定离开。”

“他清楚他要等两百多年?”

“当然,他是苏毓,你以为他是贸贸然就会傻等的人吗?”

我无语,可他还是选择了那两百多年。

“聂七七,你救他一命,并给了他­精­彩一生,或许感情不如意,但身任太医院院使、号称医仙、留得百年善名,他又何尝不是人上之人?”

“有因即有果,有因才有果。”

前尘追忆

不规则的鹅卵石铺设在小小的坟冢之上,墓碑上刻着苍劲有力的大字,“苏红之墓,兄苏毓立于正统六年”。

这是苏毓三十九岁,死之前重建的吧。

我摸着雨后有些滑溜的鹅卵石,想着孑然一身南下的苏毓,留下这些不值钱的石头的心情。

他十岁那年,就是我在这溪边柳树下的一句话才救了他,而他三十九岁,竟又为我的失约而慨然赴死。

命途如此多舛,再怎么无心之中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

两百年前。明朝正统六年。

苏毓身上的白­色­布衣已脏乱不堪,他指挥着没患上黑死病的病患焚烧死者的尸体,防止腐烂后,传染更快。这是他少数无法着手医治的疾病之一,能做的只有杜绝一切传染源,等待疾病自动消亡。

“苏大夫。”一旁的小女孩怯生生畏过来,浓重的死亡气息让她恐惧。

“走开。”他一甩手,将女孩推到。“别靠近我。”

另一边的大人赶忙把孩子拉开,人群隔着距离围了一圈,有些­妇­女眼中含着泪水,注视着这个十天前如天神般降临这死亡之城的大夫,据说他还曾是太医院院使,现在却……

苏毓手臂上开始出现一块块紫黑­色­,头脑发热,全身酸痛,他不用为自己诊脉也晓得病况如何。本来进这城后,他也没想过幸免,现今只是意料之中。

可……他还没有见着她。

病患死时,他仔细观察过,不知是他未见着,还是她不曾来过,总之,没有她的身影。早知自己赌运不好,就不自作聪明了。只是,他想起那时在发上拔下的银丝,若等到白发苍苍,再见到永远年轻的她,岂不更让他自渐形秽。

回神后,发现周围百姓都看着他,眼中有感激也有悲伤。自从他们知道他也患病后,居然没有像避开其它病患般避开他,反而都聚集在他周围,想送他最后一程。

他苏毓何时需要这样的怜悯了?

“愣著作甚?快将这些尸体和衣物焚烧,别靠近,就拉根引线将火引上。”他再后退了几步,“张大个呢?”

“苏大夫找张大个!”一声声传过去,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跑到苏毓面前。

“苏大夫,我在。”他气喘吁吁。

“东面城墙下挖的地道如何了?”

“已经挖通了,可供两人并排行走。”二十几个青年人都没日没夜­干­了十天,刚开始对这大夫让他们挖地道的行为不置可否。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除了苏大夫,竟无一人进城来,显见是将他们抛弃了。

苏毓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朝廷那帮官员竟还有点良知,没立即下令放火烧城,给了他们点缓冲的时间。

“苏大夫,我们都要离城吗?”李大娘年岁不小,舍不下这世代居住之地。

苏毓忍过一阵眩晕,“只怕届时你们不想离城,也非离城不可。”

没过多久,喧哗声便从西面传来,“着火了,城门旁走水了!”

人群开始耸动,先是瘟疫,后是大火,这千年古城的百姓早已是惊弓之鸟。

幸好是西面先着火。

这几日刮的是西风,城外的士兵不敢太靠近放火,于是便在风头放了火,指望风将火势蔓延,烧遍整城。虽费时长,但对他们畏鼠疫如畏鬼的心­性­,倒是方便了许多,也给了逃生的契机。

“男子由张大个检查,女子由李大娘检查,身上下无黑斑者,无发热者,才能出城,”苏毓看着人群中几个面露绝望的百姓,放下声量,“你们也知道,就是出去了,没几日也是死的命,那又是何必。”况且有他陪这群草民,也不算他们太亏。

他嘲讽地扯了扯笑,终于支援不住,摇摇欲坠。

人群中冲出几个男子,扶住他,“苏大夫,我们这几个粗人也得了这病,反正横竖是死,能送大夫最后一程也是修来的福。”其它人也点头,都是一脸病相。

“出城后,先找到城西我埋衣物的地方,那里约莫有五六十件旧衣,将原来衣物都烧了,找个小溪洗个身,再穿上。”他努力集中­精­神,想着之前想好的计划,“别再说你们是这城中逃出去的,若有人认出,便说是出城谋生意去了,错过了瘟疫。”别又被人抓去绑柱子上给烧了,他救他们可是煞费苦心,连命都搭上了。

渐渐地陷入昏睡中,苏毓没再听他们感恩的涕零与嚎哭,只沉沉睡去。褪去清醒时的冷静自持,烧得迷糊之间,口中只喃喃问:“你为何不再出现?”

××××

“这里是何地?”苏毓身处丛林之中,而身上原本的病痛也消失了,他看了看手臂,没有黑­色­斑块,“我死了?”

席德露出抹笑容,“为何不想想是你被救治了呢?”

苏毓打量了下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袍,五官无甚特别,“连我都治不好的病,我并不认为你有能力治好。”

“苏毓,你的确狂妄。”席德笑意更浓,“连官府的焚烧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苏毓不以为然,“太医院的藏书中,白纸黑字记载着朝廷对黑死病历来的处理手段,野蛮地一网打尽,毫无人­性­。”

“为何要煞费苦心救那些你从来都瞧不起的人?”

“因为有天理循环,既然我种善因,就应有善报。”苏毓想起一次无意中她透露出的,况且不过是举手之劳。百姓总是愚昧相信着官府,却不知官府不过只是将他们当成数字罢了,呈报死亡人数时才想到他们。

“她透露的?”席德轻声一句话,却让苏毓神­色­悸动。

“她在哪里?”眼底终于浮上在意。

“如此倨傲不羁的你,居然会等个连面孔名字都没有的女子。”席德摇头,“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苏毓找了块石头坐下,竟不感觉石质冰凉,他估计真的死了,“你也说了,连面孔名字都不晓得的女子,怎能说不特别?”

席德愣住了,从没想过这种回答。

“你是谁?”他挑眉看向席德,他认识她,他却能清楚看清他的面容。

“我是阎王。”

苏毓笑了,他的人生真是千奇百怪,到死了,还能遇上阎王。

“我给你两个选择,你的善举,让你积累功德无数,下一世可投入大户人家,若非皇亲,便是富贵,一生享尽荣华。”说完便停下看着他。

“那还有一个呢?”苏毓问。

席德笑的别有深意,“原以为你会毫不犹豫选前者的。”

“既然有的选,当然是听全了才好。”半点不吃亏。

“另一种,你将待在世上,作为一抹游魂,直至两百多年后,才会遇上她。”

“两百多年?”他嘲笑,“等两百多年,我不疯了不成。”

“只是寂寞,进而恨上将你抛下的人。”席德看着苏毓,即便掩饰得再好,也难掩盖住的怨怼。

“有多恨?”他眼中确有恨意,终究是她出尔反尔,从满心期盼到绝望,他耗费了十九年。想起几年来心中积累的苦涩,偶尔梦回时,恨不能忘记,却总忆起这一身医术,还不都是由她教的。

“苏毓,告诉我你的选择。”

“为何给我选择?你大可让我投胎了事。”

席德不答。

苏毓想起她刚离开时,他总不自觉看着身旁,却发现无她身影。其它院判觉得奇怪,便在他身边多派了个太监,人影是有了,可惜不是她的。

这些年他也爱上了喝酒,喝得醉意朦胧时会梦见她,见到她的容颜,可惜每次见着的容貌都不同,他便索­性­根据她的描述画了一幅,可惜那冲天辫总不对劲,约莫不是她说的马尾?

那小隔间十几年来加了不知多少风铃,大的小的,挂满了整个屋子,第一次起大风时,整间屋子作响,他快步冲进隔间,又是一室冷清。后来这情况来得多了,他便在隔间住下,半睡半醒之间听着风铃声,反觉得安心。

即便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但他苏毓这一世,若未见到她,总还是遗憾的,他倨傲不驯,向来不接受缺憾。

“我选后者,”他作了抉择,“我要等到她。”若等不到,投胎又有何用?

“即便那时我已恨她入骨,那又如何,至少我见着了她。”

“你很执着。”面前的苏毓很冷静,甚至不曾犹豫。

曾几何时,席德也能了解他的感受。

“你刚问过我为何苦等下去,我告诉你,”苏毓凝神看着风吹叶落,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可等人却很漫长。

“等人很玄妙,等着等着,便如赌徒上了瘾,赖在赌桌上,无人劝诫是下不来的,总想着下一刻她便会出现。”

“我只是不幸等上了瘾,蹉跎经年。偏偏无人知晓我在等,也就无从劝诫。”人心易变,或许劝个几年就放下了,可惜他并没有给自己、给别人这个机会。

席德终于不再笑了,他自己不也是个执着了九百年的傻子。

阎王千年来可选择改变一个凡人的命运,他从未使用过这权力,而今用在苏毓身上,看来还是值得的。

临走时,他只留下句语焉不详的话。

“有一天,你会感激我让你等了这几百年。”

局中之局

苏毓靠在庙门上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好似时光流逝。

这是今春第三场大雨了。

他是极爱下雨的。做人时,下雨需穿着斗笠,万般不便,如今的雨丝落下,只浸润他的外衣,他不感半份凉意,倒是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带走世间平静,带走那空无一人的寂静。

闭上眼,他总错觉着,似乎远处有人对他低语,说着什么呢?

苏毓扯起嘴角,本以为定是说着爱语昵喃,可他最近几十年才听明白,那竟是女子错漏百出地读着《本草纲目》。

她真是笨,笨到他记忆至今。

究竟过了多少年?苏毓自己也算不清了,只是每过一天,他便端端正正在地上刻下个“恨”字,他寻思着,总要找些事来做。

苏毓抚过石板地,在边角处,果然摸到个不同的字:“恋”,另一处则是“慕”,恋代表过了一年,慕代表正好到十年,至今已有一百零九个“恋”与十个“慕”,今年过年,约莫要刻上“恋慕”二字了。

这才是他真正布下的局,本想刻下一地的“恨”,但在人间飘荡百年,他自然见多了恨得入骨,恨得咬牙切齿的,恨得葬送一生的。他不会步那些个蠢人的后尘,至少每过一年,他刻上“恋慕”时,心中是柔软的。

尽管他并不真的以为,她会细心到察觉他刻意流露出的软弱。

苏毓想象过无数次他们的重逢,只是没一次是柔情似水的,随着年月的过去,他的怨怼与恨意越来越深,法力也越来越强,虽不清楚她的法力如何,但他不否认他其中的一次想象是当场打得她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多好……她不能陪着他,至少也不能陪着其它人。

他爱她吗?苏毓踏入雨幕中,被雨声环绕。

不,他舍不下的,是年少最初的恋慕。

××××

“饿吗?”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苏毓耳中,让他傻了好半天。

自改朝换代为清朝后,他便在各个县城中游走,为的就是寻找他所熟悉的声音。

他移动到那女子身后,仍是他熟悉的打扮,唯一不同的,恐怕是这回她一回头,他便能看清她的容颜。

女子将手中的馒头递给女孩,女孩贪婪咬着,苏毓一眼看出,这女孩已是死了。

他苦笑,她居然还是如此心软。

浑然不觉背后的苏毓,女子牵着女孩的手,走上街头。他跟在后头,手臂几次都欲抬起。她法力看得出不强,也无防备,他只需一施法,她便会魂飞魄散。

“买串糖葫芦。”女子付了银两给路边小贩,手臂上袖口滑落,露出青葱玉指与手上的白玉­色­手环,这是他曾摸得出却看不到的手环,而那手,是他极其喜爱的。

“给。”糖葫芦被她递给女孩,女孩欢喜得不能自己。

在这人群之中,竟无人注意到此处的怪异,一串糖葫芦在空中逐渐消失。

很多年以前,苏毓曾吃过一颗糖葫芦。

那年他刚从清河县逃出,饿得皮包骨头,啃着树皮野草,好不容易到了大城,也只能偷些猪食糟糠。

看着街上小贩手上的糖葫芦,他饿得发慌,垂涎得两眼冒光。

她看不过去,于是出了个馊主意,“我想法帮你。”

趁着集市人多时,她猛撞了一个肥胖的大娘,将她撞到了小贩身上,小贩手没拿稳,散落了一地的糖葫芦。

乞丐见状争相冲上去,不管地上脏臭,只捡着一颗颗的糖葫芦,他总算也抢到了一颗,不管黏上的沙石,只放在嘴里,防范其它孩子来抢。

脏了的糖葫芦有些涩,有些苦,苏毓却含着不舍得咬,双眼注视着她像做错事的孩子般低着头,赔了小贩后,再任那撒泼的大娘指着鼻子臭骂,骂了许久,那大娘才醒觉不记得要骂什么,讪讪离去。

糖水流入他喉头,酸甜皆有,他自此不再吃糖葫芦,更发誓要自强起来。

“想见你妹妹吗?”他回过神时,听女子问那女孩。

“想。”

“你马上就能见她了。”

她拿出扇子,轻点女孩的尸体,女孩的魂魄便带着笑容,牢牢附着在尸身上。

马上就能见她了……这话像是对他说的。

苏毓不但下不了手,还察觉了自己的紧张,匆忙间回想起曾见过的一张男子容貌,便变了过去,退回柳树下。

女子回过头,脸上犹带着安抚女孩的温柔笑意,相当平凡的脸上,因为这抹笑意变得柔和起来。她瞧见他有些惊讶,可不久便平静下来,波澜不惊。

苏毓定定瞧着她,想了两百多年才见着的容颜,再平凡也变得特别起来,“你在做你的差事吗?”

“是啊。”虽这么回答着,她的尾音却有些迟疑,透露出警惕。苏毓太熟悉她语调的变化了。

于是他佯装羞涩,故意用着八股的问词。

她果然不疑有他,自动透露,“你是新的鬼差?”

鬼差?这名词在苏毓心中滚了几滚,说出来便熟稔无比,好似早就知晓,“我是新上任的鬼差,名叫阿八。”

“你好,我姓聂名七七。”

“聂七七,我记住了。”

“厄……谢谢。”她嘴角拉下,有些尴尬。

原来这就是她害羞的表情。

“七七,这个名字很好听。”

这一刻,他结束了等待,也明白了这两百多年,只是他的执着,他的嗔念,与人无由。

等是他要等的,苦果就不该怨七七。

七七欠他的,只是那十九年,而那等待着的苏毓,已然死亡,他是死魂阿八,他要的,仅仅是一个缘由。

长相厮守

有一天,你会感激我让你等了这几百年。

自从遇到聂七七之后,苏毓总不自觉想起这句话。很早以前,他就在怀疑此话是否说来敷衍他的,百年的等待,除了积累的法力,看破的红尘,基本一无建树。

感激?更是笑话。

连七七都茫然为何她五年后并未回去,而他想从她那边找答案,竟成痴人说梦。他忆起前日在月老庙中她流露出懊悔的容颜,心里还是紧缩,到底不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然而,当他在妹妹苏红的墓碑前见着聂七七时,他心中突然有些恍然,居然知晓了几分阎王那话的用意。

××××

聂七七只觉得心境很低落,有股郁结在心头卡着,怎么都下不下来。她,一个连落泪都要使用到法术的鬼差,实在不能跟常人般,妄称这番心思为伤心难过,但卡在心中的是什么呢?是苏毓的眼泪吗?

眼前出现一双布鞋,她抬头,见到两日不见的苏毓。

“苏毓,我回不去了,”她开口才发现声音有些嘶哑。

“为什么?”他没看她,只看着远处柳树摇曳。

“那两百多年没安排鬼差,我真的回不去了,对不起。”没有鬼差,也无其它鬼官允许进入,收魂完毕的时空只会存在天府档案中,永远尘封着。

苏毓静静凝视着她脸上的悲戚,好可惜,那日分开时,他没瞧见她脸上是否带有与他同样分量的不舍。

“我知道。”若她能回去,那现在的自己又算什么呢?之前一切已覆水难收。

七七想问,那现在该怎么办?难道让他等待两百多年和这段情缘告别吗?她犹喜欢着苏毓,对她而言,只有半年分开的相思,现今却隔成了百年。恐怕除了在地府,无人的爱情会走至如斯境地,走到连她自己都不知下一步该走向哪里。

苏毓信步走至墓碑后,摸着铺在墓上的鹅卵石。

七七当初说的没错,这一块块鹅卵石的确是每一块都独一无二,无论花纹、石质,他十九年间把玩多了,便都记熟了。铺下时,他是凡人身,尽管将其固定还是被雨水冲刷得零零散散,后来他慢慢有了法力,便将散落的石头一一找回,用法术固定在此。

“七七,”他拿下块鹅卵石,“一生之中,甚至直至死后,我心中最亲近的始终是你,你是我的独一无二。”不曾信过任何人,一是他本就­性­格孤僻,二来也没让其它人如此近身,又或者他不过是固执到底罢了。

他将鹅卵石递给七七,她愣愣接下这世间的唯一。

“我若是现在去投胎,那这两百多年不是白等了。”他苏毓只是死了,不是傻了。

等过的日子既已存在,无论初衷是他的执念还是其它,可聂七七他是了解的,她只会自动自发将这两百多年的债往自己身上扛。

阎王的意思他晓得了,无论是债是爱,他们自重逢后又再度纠缠,而这一次,先离开的一个,一定不会是七七,他不会再被抛下。

更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他了。

永远,长得让他怎能不开怀?

见七七还傻着,苏毓笑开了,

“鬼差聂七七,我是死魂阿八,我们重新开始。”他停顿了一下,“这一次,你不能先离开。”

前尘过往如何他一概不计了,他等累了,等怕了,让他歇会,那永无止境的痴嗔怨恨,下辈子再算吧。

趁她不能再退缩,不能再闪躲,不能再逃避之时,先爱着。若是已经忘了是否是爱,那便再爱一次试试。那么多年,他也总结了点经验,对于鬼魂来说,时间总是有余的,即便做朋友,相依相偎也是愉快的事,只要不再孤单。

他不过是倦了,让他偶尔幸福一下又是怎样?不行吗?。

聂七七眼中逐渐亮起来,犹未置信,沉默了半天,竟是问,“为何取名阿八?”

阿八?

多久以前的事,苏毓回忆了一下。

那时他刚发现自己可隔空移物,便变幻容貌去人群之中,“苏毓”毕竟大名鼎鼎,便取个不引人注目的名字。

但……阿八是因为……

他叹了口长气,“我原以为你会察觉,果然天生迟钝。”改不了的。

因为她?七七记得当时是他先报名字的,该并不知道她叫七七才是。

“有个鬼差,她百年前和我约定,若是有来生,做对王八渡过千年也是好的。”苏毓摇摇头,“终究仅我一人自作多情。”

王八?聂七七记起来了,那一晚他还说过,若我有一日死了,你会用那扇子在我身上轻点吗?那倒也幸福,至少代表我死前那一刻,你还在我身边……

到头来他死时,她根本都不知晓。

“苏毓,若我一日不在了,你找不着我了,那就去投胎吧。”地府多变数,警示环、被封存的百年,她怕了,怕哪一日再消失,留他一人傻等。

“我也会去投胎,咱们一同投胎做对王八,好不好?”

背着笨拙的情债,俯低着身躯,卑微地度日,只要能在一起。

“好。”苏毓圈住她的身子,吻上想了百年的­唇­。

胆大包天

恋爱总是来的突如其来、措手不及,苏毓的释怀让我展颜,心中却还是沉重的,想将身上所有的爱给他,才发现自己能给他的实在不多。

同是这世上的异类,他寂寞着,我也寂寞着,即便互相拥抱也总是同样冰冷的身躯。

我将遇到苏毓的始末原原本本对小倩说了,她毕竟是我在地府最信任的好友。

“你这是极度内疚引发的极度不自信,”她拍案总结,“就好比我对我那短命的未婚夫,我自责害了他­性­命,便将这内疚引渡到书生身上,看着他活着也是好的。”

我叹了口气,苏毓最近对我生活的年代很感兴趣,我就替他借了点叙述现代生活的图书给他。他看得兴趣盎然、目不转睛,我才舍得离开,否则是一步不离守着他,就怕留他孤单。

“很多时候,宽恕的一方总比负疚的一方更心安理得。”小倩握住我的警示环,“为何不告诉他?你难不成想当圣母?”

“圣母?”什么意思?

她翻了翻白眼,“就是自我委屈,自我牺牲,好比圣母再世。”

“我该跟他说吗?”我觉得很难开口,无从说起。

“告诉他与否并不重要,但你该提醒自己,你也是有所付出的,别傻傻钻牛角尖。”她屈指敲敲我脑袋,“七七,你陷在局中,当局者迷。”

我笑了,朋友就是在这时发挥作用的。

“那­色­鬼小蒋又不知想骗哪个小妹妹。”小倩突然盯着窗外一点骂道。

我探出窗外看见蒋判官在东衣厢房试衣服。东衣厢房是地府中的一家小小服装铺,服装一件没有,只搜集了各个空间时空的所有服装图样,品种甚是齐全。

“鬼头大哥发短信给我,说是一个月后,天府和地府之间有场百年联谊。”小蒋是去见他在天府的心上人吗?

“我晓得,不就天府的天官嘛,他用得着这样吗?”小倩一脸忿忿。

我看着小倩好笑,原来迷在局中的不止我一个。

××××

“回了一趟地府,你心情似乎变好很多。”苏毓从书海中抬起头斜睨我,眼眸深沉,“在地府有旧情人在?”

我摇头,坐在石崖上,以脚尖碰触瀑布的水花。这是巨大瀑布水幕后隐藏的山洞,若不是能瞬间转移,凡人是无法经过冲击力极强的水帘来到洞中的,洞中滑溜冰凉,竟全由冰块铺成,这是苏毓百年修炼的地方。

小倩喜欢小蒋……我勾起­唇­角,当自己陷入恋爱,又发现朋友也心有所属时,便觉得格外开心。这两人都很奇妙,磨个几十年应会修成正果。

苏毓刹那来到我身旁,“前几日还是那种对我有求必应的急切,今日竟忽略我至此?”语气带有不满。

他指的是一旁堆积如山的书,我差点为他将地府图书馆搬空。

勾住他的脖子,我想起小倩的话,他既是已过百年身的死魂,那我应不算老牛吃­嫩­草了,偶尔撒娇也不算过分吧,“阿八,我们在瀑布外的田地种些蔬果好不好?”

他显然被我偶尔的娇气弄得傻愣,“种蔬果,为什么种蔬果?”

我将头靠在他身上,“我们若是一般平凡夫妻,则你当你的大夫,我勤俭持家,家中蔬菜都是田里种的,还能养些小­鸡­小鸭什么的。”猪还是不要了,臭的慌,他不会喜欢的。

“怎么想起这个?”

算办家家吧,“你没成过家,我也没有,”很遗憾,该走的步骤都错过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死后就不能做这些个事。”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将鬼差当成一项弥补遗憾的工作了。

“七七,不是我怀疑你,你真能种出个什么来?”他语中含笑,调侃我。

“不是还有你这神童在嘛,第一年不行,那就第二年再来,我们有的是时间。”有时间将错过的一一补全。

这是我思前想后,第一件想做的事情。

“好,我会烧些小菜。你若种出来,我就亲手弄给你吃。”

“或者还可以缝补几件衣裳,”量体裁衣不知难不难,“白­色­布料,好不好?”

“我记得你们那个年代的女子不学女红的,”他皱眉,“你还是悠着点,一样样来吧。”

见我一脸不服,他便拉我起身,“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以为这冰块装饰的晶莹洞|­茓­已经够震撼了。

他拽我直接跳入瀑布之中,水浪翻滚让我无法呼吸,幸亏我不再靠呼吸生存,即便不会游泳,在水中行走还难不倒我。

走至浅滩,身体已大半在水面以上,他指着鹅卵石上的活物给我看,“看这两只,我养的。”

我满头黑线,两只乌龟?

“公的叫阿八,母的以前叫小妹,现在叫七七。”

他是如何养的?怎么如此硕大?

“养了两百多年了,每年夏日都喂得饱饱的。”

的确体态墩肥结实,我将视线移开,即便曾放言来世就是乌龟也要在一起,但看那模样总是觉得若不是到最后一步,就别想这贱招了。

想到这,我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阿八,别老是用以前苏毓的容貌,我想看你现在的样子。”他成为死魂后的平凡模样。

他一脸为难,“我是怕你看着不习惯。”

“你这样是浪费法力,”总是维持那皮相也不是办法,尤其是在我以平常容貌在他面前,而他还是……我瞧着有些别扭。

“你用不着­操­心这个。”他对自己的法力很自负。

听说死魂修炼法力没有上限,鬼官则需循序渐进,因而他的法力比多数鬼官都高出许多。

我无奈,他不会就不打算现真面目了吧。

右手边显现两个人影,一个是宫离,另一个女孩看起来年纪尚小,十七八岁,我并不认识,笑的倒是一脸灿烂兴奋。

“七七,”宫离见着我,如释重负,“总算找着你了。”

难得她表现得如此头疼,还真是少见,“什么事?”

她将女孩凉在一边,拉我到别处说话,“上头的鬼使让我带的新鬼差,说是二十一世纪来的,你知道我是民国来的,她说的我不懂,我说的她不听。我没法了,她交给你了,看看你们能不能交流?”

“新鬼差?”这位才是正牌的菜鸟鬼差。

“顺便问一句,什么叫‘轻川’?我怎么听不懂?”

“清穿?”我对于这些网络名词,也都是靠前世的一点点涉猎和小倩的后期补足,“应该是穿越到清朝的意思。”

她还是有听没懂,连连摇头。“算了,反正你带着她吧,就当我欠你个人情。”

“没关系。”看她离开后,我才走回去。

那女孩不知何时居然一把抱住了苏毓,不顾他脸上的厌恶,连声高叫,“真是第一美男子,本姑娘看上你了,你一定要嫁给我,当我的大老婆!”

简直胆大包天!

我眼睁睁看着苏毓听清她的话后,震惊、狂怒、一摆手,女孩便如断线风筝般被他用法术甩飞。

幸好,她已经死了,至少不会再死一次。

我勉强自我安慰。

十年之前

不知是否我心理作用,总觉得苏毓比之他生前,更为狂妄肆意。凭借高强法力,他将法术用得淋漓,无所顾及,浑不将人鬼放在眼中。

一晃眼间,那新鬼差已飞了二三十丈高,在我法力不及处,我扯他袖子,“快把她拉回来。”

他抬手拉回袖子,“省省力吧,她已经死了,没事的。”

“苏毓,宫离让我照看她!”我无奈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古礼,他自是晓得,便施法将她从远处拉回。

这女孩适应力也是强的,左右环顾后,喜道,“刚刚是怎么了?云霄飞车?”

如此跳跃­性­思维,难怪宫离也受不了,“你好,我是鬼差聂七七,他是……阿八。”我含糊其辞带过苏毓的身份。阎王虽不知何故放过他,但能放过多久,谁也不能预测,少暴露身份总是好的。

“我是朱佳琪,你们可以叫我Julian。”她的视线还在苏毓身上打转。

苏大才子对洋文没甚研究,切了一声,“猪。”

“我是现代来的,他是明朝来的。”我笑了笑,发现她即将伸向苏毓的魔爪,以及苏毓高深莫测看着那魔爪的眼神,迅速作出补充,“他是我男朋友。”

“真的?好可惜。”爪子悄悄地收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第一次往外丢,第二次不知是何下场。

苏毓学了些基本的现代词汇,见没机会再施暴力,便逗乌龟去了。

“你来清朝几日了?”我拉她坐在河堤上,问道。

“一个星期了,”她神采飞扬,“宫离姐姐带我去看了康熙,见了阿哥们,还有后宫妻妾,男的不算美型,女的不算漂亮,但都雍容华贵,总算圆了我清穿的梦想。”

我脑中一闪而过个念头,“找你的鬼头是否姓吴?”

“你怎么知道,就是吴大哥。”

这种抓蛇抓七寸的招聘手法,的确很像他。

看来地府不让他升迁也不是没有道理,纵观所有鬼头,哪个有他找鬼差的业绩那么好,一拿一个准,坑蒙拐骗,从不心慈手软,。

“只是……我头回定魂便让死魂跑了。”她闷闷地嘟起嘴,“所以宫离姐姐才来陪着我。”

我觉得不像单纯失误,似有隐情,“怎么会放它走?”

她哭丧着脸蛋,“因为……我怕见血……”

血?指的是怕凌迟过后的血人?还是连抽血的小伤口都怕?

被缠了几日后,我总结为后者。

××××

“鬼头大哥。”我略带谴责地盯着在我面前豪饮的吴鬼头。

他眨巴眼睛,假装无辜,“我也是才知道她怕血的。”

谁知道真假?我找来饿死酒楼的伙计,也要了杯水酒,再抬头看向他时,却只见他泪眼迷离,还不是法术给造出来的……我好气又好笑。

“七七,这孩子很可怜的,”他望向窗外某处,“她生前得了肾病,久治不愈,换肾又是医药费高昂,她父母逃避责任,将她往医院里一扔,就脱身走人。可怜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别的孩子换肾成功,离开医院,而她则永无止尽地血透,直至死亡,所以才怕血。”

我皱起眉头。

他拉起我的手,言辞更恳切,“困在病床上时,她只能上网看些小说,做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不容易我将她安Сhā到清朝,就是想一圆她的美梦,你就帮她多留一些时日吧。”

不知不觉也认识鬼头大哥十年了,他是我生前死后结交时日最长的朋友,若我此时还不清楚他的为人,也就白死了。

“鬼头大哥,别编了。”那泪珠滚来滚去,实在造的太假,他只适合调侃的悲伤,一如初见那日对于烟酒的感慨。

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尴尬地抹去眼泪,“很容易看出来?”

我点头。

“其实她就是个看小说入迷的女孩,英年早逝而已。”他说出实话。

英年早逝……我的二十九岁,又算不算英年呢?

“做我这行不容易,鬼差难找啊。”他吐着苦经,“最惨的时候,连找了十个死魂,都吃了闭门羹,人家喜滋滋地赶着投胎。”

“可你依旧业绩良好。”听说鬼头有个榜单,榜首是谁不言而喻。

“这倒也是,我现在抓人越来越准了,而且我只抓现代的。”他转眼变为笑盈盈,“也是初遇你时,我才开窍的。”

他神秘兮兮地看着我,“因为你不同,你是天意!”

“天意?”我不解,觉得他又哪根神经抽到了。

“这事说来也玄,那几日中,无论我如何翻阅档案,最后总归停在写着你档案的那页,屡试不爽。”他指着上头,“好似天意主宰,冥冥中的定数。”

我不当回事,笑他,“天意让我当鬼差­干­啥?”难道天府中的天官也兼职当鬼头?

“那时我还是未将你当回事,但后来你的档案旁多了一行天府的批注。”他继续他的天府论调。

“什么批注?”我那乏善可陈的人生,还能有什么批注?

“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他用了上扬调,标注了问号。

十年如一日,指我的工作,那百年如一日呢?

“百年一说,明明就是暗示我应将你引入鬼差一职,再明显不过。”

“你不会又唬我吧,你当时可没说。”

“那时咱俩不是还不熟嘛。”他酒气上涌,脸­色­有些潮红。

我摇头,他何时对自己用的法术?难怪瞧他有些醉了。

“七七,你别不信。”他伸食指摇了摇。“你十年前初遇我时没问过致你死亡的那起事故。”

十年前……

“何必再提。”我笑的有些惆怅。

“那起事故中,只有一个死者,只有你。”他趴在桌面上,醉眼朦胧,“这么大的事故,居然只你一人死了,你说这事可能吗?”

我怔住了,缓缓吐出心中郁结,心中轻松许多,只一人死,总比一群人死来得好。

他依旧含糊强调,“你不是我选中的,是祂选中的。”

被天官挑中,何其荣幸?

八仙神算

无论是十年、百年、千年时间,总归是要有个活计才过的踏实。生前并不这么觉得,只认为工作是为了糊口,但无事可做呢?又是何种苦闷。我做鬼差职业,做得心安理得,一日费不了多少时辰,心中却是有了归依。

而苏毓却彻底与他的医术、他的义诊、他的回春堂绝缘了,在世上只能游手好闲,无聊终日。

“谁说我无事可做。”他听我为他唏嘘,竟邪笑着反驳。

“什么事?”我挑眉看他一脸的不怀好意。

每次见着他这种笑容,天下大乱是不至于,小扰小乱必不可免。

他笑而不答,拉我瞬间转移到个街道角落。

“这是哪个县城?”我问他。

“无关紧要。”他不知从哪变出竹桌、竹椅,拉起旗幔,旗子上写着“八仙神算”,我一下子忍俊不禁。

他在桌上摆了毛笔、白纸,再加上一块厚重的玉石镇纸,“八仙”便开张营业了。

我坐到对街的茶楼中,找了个好位置看戏。何其相似,隐约十年前我也曾远远地注视,看他过着兴味盎然的日子。苏毓的­性­格与我决然不同,他总能在退无可退中找出生路,在风平浪静中突起波澜,从不认命委屈,苦了自己。

即便是等待,也要等得心甘情愿;若是宽恕,也可既往不咎,一概抹去,和我的闷­骚­别扭真是截然相反。

一个穷书生面­色­惨白,衣着潦倒地走过他面前,被他叫住,“在下苏八,公子似有愁苦在心,或许苏八可为你指点迷津。”

书生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坐下,抢过话头,“小生先撂下话,若是不准,小生一个铜板也不付。”

“这是当然。”苏毓将笔递给他,“请随意题写一字。”

那书生挥笔一就而成,看表情甚是得意。

“胜?”他嘴角上扬,典型嘲讽,嘴中说的却是另一回事,“《孙子·谋略》中有云: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公子愁苦之中写下此字,显是有先人百战不殆之意,相信公子下回必否极泰来,柳暗花明。”

是这么解说的吗?怎么听着像是在说这傻书生要再去试个百次才成功的意思。

书生没反应过来,只听到后半句便眉开眼笑,起身要走人。

“公子,”苏毓叫住他,“方才公子说若是算得准,便付铜板的。”

书生回过头,满脸鄙视,“尔等胡言乱语一番,便妄想骗吾银两,痴人做梦。”大跨步走开,竟然意气风发。

苏毓也不恼,悠悠瞥了我一眼后,继续在街上抓人,这次是个由家中嬷嬷陪同出门的小姐。

算他也是有自知之明,早早将外貌变成留着白须、­精­神矍铄的半仙打扮,否则都不用为人算姻缘,直接拉去入赘得了。

“八仙神算,你看我家小姐这门亲事如何?”

他装模作样屈指算了半响,才道,“此乃天作之合,必可白头到老。”

“此话当真?”那小姐犹抱琵琶半遮面佯装羞涩,嬷嬷倒是着急得紧。

“当然,小姐只须听在下一句。”

“请说。”

“凡事须得三思而行,退一步即得海阔天空。”

“多谢神算。”嬷嬷付了两个铜板,扶着小姐离开了。

苏毓把玩了会铜板,生意却又上门了,一位老人家坐过来。

“八仙神算,老朽今年流年不利,身子骨一直不见好,只留有祖房一处,您给算算,是给老大好,还是给老二好?”

“好。”苏毓将铜板掷在竹桌上,“在下算来,应是给二儿子为好。”

“是吗?”老人家脸上不怎么信服,也不提银两的事,径自走开。

接着便是一阵子的冷清,我走至他身边,“刚刚你掷铜板决定的吧。”那个祖产给老大还是老二的决定。

他点头,“那老人家本来已属意大儿子,答案并不重要,他只是想讨得个心安理得。”

我拉过竹椅坐在他面前,“八仙大人,为小女子算算吧。”

“你?”他百无聊赖的眼底终于起了波澜,来了兴致,“算什么?”

“就随便说说吧。”

“姑娘你是个安逸平和之人,生平无甚大志,不建功业,默默无闻,因而无功名利禄之累。”

我点头,“很准。”曾以为很多事都只会一如既往的单一重复,平凡无聊的工作,平淡无趣的生活,两点一线之间往返,自我安慰着,若能如此终老也算是凡人的幸运。

直到命运被迫脱轨……

“姑娘的姻缘,”他眼波闪动,“姑娘生前可有良人否?”

这闪动的可不是什么善意,我忙撇清,“从无。”暗恋的应不算吧。

“那……意中人呢?”他虽是一脸苍老,但狡诈犹在,半点不慈祥。

我气堵,“有。”若连个暗恋的都没有,才是心理不正常。

“此人是何模样?”

这不是算命吧?简直成了审问,我叹一口气,谁叫自己送上门的,“长相端正,学业成绩拔尖。”这是唯一的印象。踏上社会后,我没去参加过同学会,后来情形如何,并不知晓。

回过神后,我只见着张黑脸,他似乎气到了。“我的生辰死忌呢?算着了吗?”

我想转移话题,不想又踩到地雷,他执起我的手,­阴­森森地道,“姑娘你从未对在下提起过,在下如—何—得—知?”

没提过吗?

街上人来人往,视线不断投来,白发老人紧抓着小姑娘的手,是有些古怪。

我尽量忽略周围的甲乙丙丁,“我不记得我的死忌了。”见他要发飙,我解释,“是真的,真的不记得了。”

那日不过是众多工作日中的一个,只是那日,我被辞退了。辞退的理由我也忘了,约莫是裁员之类的。

“我浑浑噩噩,不知坐上了哪辆车。车上人不多,我坐在座位上发呆。”当时只在意回家该如何对我妈交代。“现在回想起来,我是故意乘错车的,指望它能带我越远越好,若能离城更好。”

“车,就是铁皮包着,用油的那种?”他轻声问我。

“嗯,”巧合都集中在那日了,“之后发生了车祸,它撞上了另一辆卡车,没多久就爆炸了。”它的确带我离开,到了个天人永隔之处。

“爆炸?很痛吗?”他问我。

我看着苏毓的眼睛,原来无论如何变外貌,眼神还是依旧的疼惜。

“爆炸之前,车撞得扭曲,我被卡在座位之间,逃脱不了,周围的人自顾自从窗口脱逃。”之后便是爆炸,灼热的火焰吞没一切。

从没问鬼头大哥那起事故,只是我不敢面对,面对那个在火中独自被困住的自己。

“原来真的只有我一人死在那事故中。”

转眼间他已带我回到瀑布中的洞|­茓­,抱着我的手拍抚我的背脊。“七七,若我在那里,我定会救你!救不了你,便陪你。”

我在心中摇头,不会的。

若我没有死,不会遇到你,若我没在那种情况下遇到你,以我们的迥然个­性­,只会错过。

你是路人甲,我是路人乙,如此而已。

直面天官

“七七,为何你总看着对街那神算老头?” 朱佳琪甚是纳闷。

我还不待回答,宫离便接过话头,“那老头就是你日日念着的美男帅哥。”

“不会吧。”她双眼瞪得圆溜溜的。

“教你件事,生前人不可貌相,死后更为如此,”宫离说话间便变了张脸,“容貌是最不靠谱的。”

“这是什么法术?我要学。”她倒越发来了兴致。

我便问她,“你想变谁的容貌?”

她报了几个我不知道的名字,约莫是我死后才冒出头的女星。

“以你的法力,变幻容貌只能维持十几日。”变回原样的宫离瞬间扑灭她的热情。

“那也就是说,阿八大哥的法力很高强?”

阿八大哥,我回回听见这称呼就好笑,“嗯,应是不弱。”因而至今我也没见过他本来面目。

谈话间,苏毓收摊过来一同坐下。

夏日午后的行人很稀少,生意清淡。

“那天宫呢?天官长得也和我们一般吗?”朱佳琪对几日之后的天府地府联谊很感兴趣,几乎每个话题都往那上扯。

我对此也只能摇头,“我从未没见过。”

宫离却指了指换回苏毓容貌的某人道,“与他容貌相当,天官都是天姿绝­色­。”

“哦?”苏毓听闻后转向我,“原来你几日后要见的,就是这么一群天官。”

我装傻,可以预见他会很长一段时间不让我见他死魂的原貌了。

“天呐,俊男美女!”吞咽口水的声音很明显。

“墨镜用得如何?”我问陷入臆想状态的朱佳琪。

为解决她的怕血,我想出的主意就是戴墨镜。

“很酷,很死神。”看出去都变了­色­。

“那就好。”总算解决了这个问题。

苏毓递过来杯酒,是他施法得来的,酒味的确非常醇厚。

“那联谊,鬼官能不去吗?”他不问我,倒去问宫离,笑的不经意又无邪。

宫离带着笑意地瞥我一眼,却板起脸回答他,“地府规定鬼官必须出席。”

有这规定吗?原来外表实诚的撒起慌来才可信,苏毓不疑有他,我暗自偷笑。

“七七,”宫离提醒我,“定魂时辰到了。”今日她跟我定魂时辰、地点都相同,看来是场血案。

“嗯,我走了。”我起身对苏毓说,却见他略带郁闷的模样,冲动之下,忍不住飞快俯首吻过他的­唇­。

他是古人,对这种大庭广众的亲热自不敢为之,我则是害羞,不愿将亲密外道。何况他历经百年,仍能将喜怒哀乐对我真实流露,此刻不做作、不掩饰的孩子气,让我倍感可爱。情到浓时,总会做些平日不做的傻事。

××××

宫离取笑我,“怎么,这时才觉得脸红?”

我们俩人隐去声音、身形坐在定魂地点旁,我摇头笑道,“不是,只觉愉快。”

“快乐是一种会上瘾的感觉,上了瘾便戒不掉,不择手段也要再得。”她轻叹一口气,“你看这些人,都在执着什么?他们这样也快活吗?”

“不晓得。”我并不了解这种民族仇恨,“天地会”这名词也只在金庸书中见过,从未如此接近。“等等就有官兵来围剿?”

“应该是。”她有些唏嘘,“都很年轻啊。”

他们压低声量叫嚣着口号,带头的是几个文弱书生,一共也就十二个人,却都表情严肃,仿佛从事着最光荣神圣的事业,尽管这事业很理想。

我为他们的结局惋惜,我扇面上有四个人,宫离扇面有三个人,剩下的呢?即便是被抓,也不会有更好下场,古代刑罚出了名的惨无人道,没准到头来还落在我手上定魂。

“人总是要有个向往的,”她看着官兵蛮横地冲入这屋子,手起刀落,七条人命便没了。被捕的也都鲜血淋漓,仅差一口气罢了。

我俩各自定完魂后,屋内早已满目疮痍。

“七七,你想过和阿八以后该如何过吗?”她突然出声问我。

我一愣,目光落在她一双白布鞋上,踏在黏稠血液上仍白得惹眼。

“我不清楚他与你的警示环是否有关,可你会离开他吗?”

“不会离开,”这是对苏毓的承诺,“四年后,我会继续留下,直到不能相守时,再一同去投胎。”

她手指抚摸着屋内的烛火,使得烛火忽闪忽暗,“每五年都胆战心惊,只怕被分开,这种日子我曾经历过,很无望。”

“而投胎呢?”她笑的飘忽,“天下如此多生灵,又有不同时间隔断,能凑在一起,何其困难,与生生分离又有何区别?”

“七七,我曾怜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守护他长大、娶妻、生子,足足过了四十一年,其中八次申请,即便赶早交上申请,我也有两次被迫离开。地府中从无规律可言。”

原来她就是鬼头大哥曾跟我提过的,母­性­很强的鬼差。“你祈求天府,让你下辈子投胎见他一面,没有成功?”

“天府与地府交界处,我得空便去跪着祈求,没一次遇见天官。”她面容惨淡,“我不过想再见他一面,他死的那年,我不在,是我不声不响抛下了他。”

世事若能得结局完满,便不再会有遗憾懊悔。正如当初若我告诉苏毓我不会回去,他也不至于等上百年,仅仅差一句未来得及出口的言语。

“你……生前是否也有个孩子?”

她有些惊讶,随即苦笑,“是啊,生前我孩子被拐走了,至死也没找到。”

失踪……比起死亡而言,对母亲来说是不相上下的痛。

“我曾在交界处遇见蒋鬼使,他告诉我,三日后的联谊是个契机。”她拉住我的手,“七七,我不想见你有朝一日与我相同境遇。让他做鬼官也好,让你们一同投胎也好,这是最好的机会。”

“机会?”她眼中有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直面天官的机会,”

××××

“在想什么?”一双手环上肩膀,“别告诉我是想那猪鬼差。”

“不是,她缠我是因为怕血,如今不会了。”

“我不介意施法让她浑身染血,以毒攻毒,彻底根治。”

一丝血腥味飘来,“你别吓她。”

苏毓想起什么来,低头闷笑,“七七,你居然在青天白日下如此孟浪,是我小瞧你了吗?”

“嗯,你真的小瞧我了,”我点头,靠入他怀中,“其实我很贪心,很贪心。”

“有多贪心?”他戏谑。

“若能得千年相守就好了。”

“果然贪心。”他俯下身躯。

此刻心乱无序,是因为他的深吻,也是因为三日后的未知之数。

嫦娥奔月

当发现死后仍有轮回后,原本因死亡而结束的希冀转而寄托到下一世,但奈何桥上孟婆汤一喝过,谁又记得前世的纠结种种。我低头注视桥上排着队的白­色­飘忽死魂,所谓孟婆汤不过是一道法术的屏障,过了这屏障,前程往事都已不再重要。

而此地,是我和苏毓有朝一日定会过的。

“七七,走啦,来不及了。”小倩急着拉我走。

这盛会设在天府,据说天府无边无际,可容纳上万官员,但去的路径只能由天府委派的天官带领,以防鬼官擅闯。每一批都有百位鬼官,我、小倩、林城、娴淑、鬼头大哥和小蒋是同路的。

“小蒋说,天府有蔚蓝­色­的天空、水晶宫殿,就和神话中描述的相同。”小蒋是一群人中唯一经历过几次百年联谊的,小倩早已向他打听过无数回天府概况。

“真的?”对于小蒋所言,我总带有偏见,盘算着要打几个折扣才能相信。

“当然是真的。一切都很纯净,纯净得没有一丝人气,天官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三个,他们掌控的是天地间所有人的命运。”小蒋Сhā嘴答道。

二十三人?听上去目标很小很明确。

“才二十三个而已,不晓得当初是如何选出来的。”小倩几日前还在唾弃,此时却很是羡慕,她情绪的大起大落直白得可爱率真。

小蒋得意洋洋。“我知道。”

“你知道?”小倩对小蒋表现得分外崇拜,双眼中闪亮着“告诉我,告诉我!”

“就是不告诉你。”小蒋诡笑,“何况已几百年没有鬼官符合条件了,你啊,铁定没希望的。”

“死小蒋。”铁砂掌伺候。

我在旁摇头,这两人之间的互动趋向小学生级别。

“七七,听说你们那个朝代有个叫宫离的鬼差,今日会为了投胎的事找天官理论。”耳边传来鬼头大哥的窃窃私语。

我感叹,这地府有什么事能逃过鬼头大哥的眼线耳目?

“我晓得此事。”

“你可别有样学样啊,苏毓投胎都半年了,不知投在哪个动物身上,你还有九十年的鬼差要当,千万不要半途而废。”他的神情竟是如临大敌。

我还没告诉过鬼头大哥,苏毓并未投胎。若他知道我和死魂交往过密,恐怕更得绷紧神经,“鬼头大哥,照理说我做满百年也只是鬼差一职罢了,跟你应该没甚­干­系的啊?”

“七七,我们老交情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为你急啊,”又来了,前一秒他还委屈涕零,后一秒便神秘地道,“小蒋说若你能做满百年,我这鬼头将成为地府第一鬼头,届时会登入天府为天官。”

我差点昏厥,小蒋说的能信,天官都能生子。

末了,他还来一句,“我全靠你了,你千万要争气!”

这活宝的表现让我终于露出一抹笑容,三日来的紧张压抑稍稍释放了些许。

××××

天府的天空果然清澈如海,天宫也是水晶般剔透不带丝毫人气,整个就是美轮美奂,再加上面无表情却姿­色­不凡的天官,让一­干­地府鬼官人等相形见绌。

说是天府地府之间的联谊,实际上天官皆聚首在一处,唯有胆大皮厚之鬼官才会上前搭讪,比如小蒋,他显然是认识其中一女天官。

天官与鬼官向来无所往来,我未听说过能如此成婚的,小蒋此百年一会,竟比牛郎织女还长。

“那位天官好美哦。”小倩怔怔说道。

“嗯。”我翻书细读,“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

“你在读什么呐?”她回头好奇地问我。

“《洛神赋》。”刚用法术变来的。

“七七,”她喷笑出来,一扫之前的自卑。“你也来恶搞。”

“神是用来瞻仰的,”我看见宫离了,她正和一位男天官交谈,那天官神情冷淡,不知她是否能成功。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近他们。

“他去投胎那刻,已不忆前尘。即便你下世知晓他在哪,与他分说缘由,他也不明所以。那又是何必?”说罢便转身离开,不怜悯宫离的绝望。

她失败了,我又能成功吗?

踟蹰间后背被小倩一推,我挡在了那天官去路之前。

“你是何鬼官?”

幸好我长年对着苏毓那张脸,对这等容颜有免疫力,否则会更慌张,“我……我是鬼差聂七七,我有事求天官。”

“何事?”他高深莫测地盯得我背脊发凉。

“有一死魂苏毓,他生前救人无数,死后成为死魂百年也不曾伤人,能否让他成为鬼官?”

“苏毓,该死而未死,医术卓绝的死魂?”

“是他。”

他依旧是冰封的表情,“让众天官耗费四十日,才将前后百年命数规整的那个苏毓?”

我听不出他的语气起伏,不知是否还应答“是”。

“你想他成为鬼官?”他目光扫视我上下。

我点头,“是的。”

“当什么鬼官?”

什么鬼官?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只要是鬼官,即便是最低微的鬼差,也是好的。

“当鬼差可以吗?”

他居然露出笑容,却还缓缓摇头,“可惜他接下去的命运,你问天府无用,他只归阎王管。”

“为什么?”凡事不是都在天府掌控之中吗?

“阎王作为地府事务总代理,每千年能改变一人的命运。他选择了苏毓,苏毓便不再为天府掌控。”

结果绕了一个大圈,还是回到席德身上。

××××

“小蒋,你见着阎王没?”鬼官成千上万拥在一处,我来回走了几圈也没找着席德,只能去问不知何时坐在角落的小蒋。

他摇头,“别找了,席德已经几百年没参加这聚会了。”

我颓然坐到他旁边,看来要回中央地府才能见到席德。

“聂七七,你知道‘嫦娥奔月’吗?”他突然问我。

嫦娥奔月?

“我知道,”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神话故事。“羿因­射­日被天帝所罚,困守凡间,他妻子妄图重返天庭,于是吞没了西王母交给大羿的所有长生不老药,奔月成仙。”

我不知他提起这做什么。

“故事的前半段是虚造的,后半段却是真的发生过,”他不再嘻嘻哈哈,恢复几分历经千年的沧桑,“席德的妻子朝云,因缘际会达到了成为天官的条件,一晃已九百年。”

“她现在是天官?”离开地府有两种情况,投胎或升作天官,谁能料到她的情况是后者。

“不错,可其它天官说她今日不来,你我都见不到她了。”他黯淡了神­色­。“而九百年来,席德也都不曾踏足天宫一步。”

“因为她成为天官?”日日可见的夫妻忽然变为百年才见一次。

小蒋摇头,“因为朝云当时如嫦娥奔月般的不告而别,未留下只字词组给席德。”

神话中,羿日夜问天,妻在何处?话语凄凉。

……

席德,你那九百年前的新娘,你可曾忍不住去见过她?

没有,一次也没有。

……

宫离由于她被迫的“不告而别”,歉疚地长跪天官。

苏毓则因我无意中的“不告而别”,等待百年,求个缘由。

席德呢?

原来他才是真正被不告而别、被背弃抛下的那一个。

疑幻疑真

“我要去投胎。”宫离的语气云淡风轻。

“什么时候去?” 自从那日联谊后,我隐约觉得她不会在地府长呆。

“过了今个春节吧,”她扫视一眼家家户户门上的喜气装饰,“再世后我便如他们一般活着,热闹着。”

鞭炮声隆隆,百姓一年中难得能露个笑脸,日子过的是相当的苦,整日担忧着生老病死、旦夕祸福。

我看出她的神往,“羡慕?”

“或许天官说的对,过了奈何桥,忘却前生其实是福,不被牵绊,重新开始。”白布上可以是点点污迹,又何尝不会是满幅彩霞?“我应看开些。”

她转头问我。“苏毓还是死魂吗?”

我点头。

苏毓还不是鬼官,我没有见到席德,去了中央地府,只吃了个闭门羹。

“每百年天府地府联谊之时,阎王都会休假去人间,或者你可在那里找到他。”地府事务秘书长是个女鬼官,悠闲而懒散。

“人间?人间哪里?”会不会是清朝?

她瞥了我一眼,“生离死别之地。”

我问多了,她便不再透露,我铩羽而归。

“阎王不会为难你们的,”宫离安慰我,“多个鬼官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我也在琢磨这事该怎么问苏毓,当日天官问我苏毓应做何种鬼官时,我只想到鬼差。回头想想,这是他的抉择,我是否应将《地府官员详解》借来给他参详一下?毕竟地府多的是动脑子的文职。

“若我法力足够联系到阎王就好了。”心总是吊着,踏实了才好。

宫离含笑看我,“即便是在地府,你也要有点女­性­自觉,偶尔靠靠自己的男人,他有充足法力,你可以让他试试联络阎王。”

自己的男人?苏毓吗?

“许久不见小琪了,她在忙什么?”我问她。

宫离无奈道,“这孩子似乎恋上了谁,魂不守舍。”

“有情人?谁?”

“我问过她,她不肯说。”

××××

近日神秘成了主流。

苏毓也很忙,说是去选择种植用的种子,然后整天不见人影。

我看着手上留下的纸条,“欲寻我,来此地。”

我去了纸上的地址,是一片默林,白­色­的梅花点点绽放枝头,晶莹雪白。

“苏毓,你在吗?”

一双手从后方环住我,熟悉的声调,“美吗?”

“很美,这是哪里?”

“这里是‘苏氏酒坊’。”他拉我走向默林中的屋子。

“苏氏酒坊原在凤阳城,但战火侵袭,我就将美酒移到此深山老林之中。即便有人误入此地,也会被死魂阿八消去记忆。”他顽皮地对我眨眨眼。

宽阔的屋子被大锁锁着,苏毓带我穿门而入。屋子没有窗户,一片漆黑,他便点起烛火,映出屋内圈挂着的风铃。

风铃被触动时,全屋会回响起清脆的铃声。

他取过酒架上的酒,“这一边是我收集的美酒,另有一些被埋在地下,这壶是我生前亲手酿造的酒。”说着,将酒壶递给我。

我不用细看酒窖,也知道酒类繁多,各种酒壶都有。

打开酒壶,我尝了一小口,酒味辣到喉头,“好酒,闻着也那么香吗?”

他颇为得意,“这酒闻着酒气不浓,让人轻忽,但喝了才知酒烈。”

什么人酿什么酒,这酒像他,表里不一。

他突然皱起眉,带我回到默林间,“你在这里喝着,我去去就来。”接着便无影无踪,越发神出鬼没了。

我变了把软榻,闭目躺着等他,慢慢品味着美酒,百年藏酒微带着带着点苦涩,隐约带着点甜。

“好喝吗?”又是苏毓的声音,果然是去去就来。

“恩,我很喜欢,”用心酿造的自然不同,“我方才便想问你,你想当鬼官吗?”

“鬼官?”

“当了鬼官,就能入地府,即便只是鬼差,我们也能……”我的话停住了,因为我一睁开眼,便看见苏毓的容颜。

一样的眉目,一样的­唇­,一样的妖异。

“也能什么?”他脸靠近得几乎鼻碰鼻,“你说啊,我听着呢。”

“长相厮守。”我将头别开。

“那多好,”他语含深情,“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我­干­笑。

“七七,我想当鬼差。”。

“好啊,”我口上应付着,可手上发出束缚他的法术。

他措手不及,却还险险闪过。“你为何攻击我?”

“你是谁?你不是他。”这个他,我俩心知肚明。

他不是苏毓,眼神是不会变的。

“穿帮了?”他忽而­阴­狠一笑,竟施法招帮手。

我本以为招来的会是其它厉鬼,一看居然是朱佳琪。

他对着不明所以的朱佳琪,敛起戾气,伪装无奈,“小琪,我对她坦白,她不能谅解我们,要致我于死地。”

坦白?谅解?死地?我莫名其妙,看着朱佳琪脸上的愧疚,“七七,我爱上阿八哥哥了,他也爱我,你能不能成全我们?”

小琪的恋爱对象就是他?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清朝只放走了一个厉鬼,就是小琪放走的,敢情那时就盯上了她?

“小琪,他不是鬼差……”

“我知道阿八哥哥是死魂,宫姐姐提过,但我爱他。”她打断我,挡在那厉鬼身前,大义凛然。

叮嘱她多少次了,不能看皮相,厉鬼狡诈,她又怎是对手?

我叹气,没再顾得理睬他们,瞬间回屋拉响了风铃,让法力高强人士来收拾厉鬼。

××××

“这厉鬼是你收服的?”鬼卒有些狐疑地打量我。

“不错。”我答的有些心虚,苏毓没两下将之解决了,现正避开鬼卒隐身在别处。

“不是一般的束缚咒,法力很高,你有没有兴趣当鬼卒?”他现场开始挖角,“鬼卒比鬼差舒服,不是日日有任务,假期尤为多。”

这不是头回了,有次地府路上偶遇鬼使招人,白晓筱就给招去了。难怪地府鬼差跳槽率如此之高,谁能挡得住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挖角?

“不了,我当鬼差蛮好。”

“她怎么了?”他指指躲在角落抹眼泪的小琪,哭得期期艾艾。“法力太多,所以挥霍一下?”

真没同情心。

“她失恋了。”在用法术释放眼泪,释放悲伤。

“哦……”他也不知感同身受了没,带着那团白­色­浑沌走了。

“别哭了。”我走过去摸摸那她的头,“鬼官的眼泪与人间的眼泪不同,哭再多也不过是法力的消耗。”

她抬起头,泪水充沛,却不见眼眶红肿,确是我见犹怜。“这是我第四十一次失恋了,才两周十四天时间。”

“你最短的恋爱几天?”

她想了想,“三天。”

“或者……你可以算作是地府的第一次失恋?”将生前的抹去。

“第一次……”她竟又大哭起来,“我的初恋没了。”

我失笑,真是孩子。

××××

“你明明就在旁边。”

真正的苏毓抱着我靠在软榻上,笑的得意,扬起的手让梅花瓣纷纷落下,覆盖我俩全身,“他法术低微,只能变换容貌骗那小猪,还不至于伤到你。”

“这算是对我的考验吗?”

“不是。”他不可一世地补充,“我是给你个机会,让我为你自豪。”

自豪?原来平凡如我,也有本钱让他自豪。

“幸好没让你失望的。现在想想,若我没认出来的话,我就死定了。”

“会吗?”他收回笑脸,小鹿斑比似的无辜再现。

韩剧中总是有“你死定了”之类的话,听着觉得分外搞笑。但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对苏毓而言,我若至今还认不出他的话,等于辜负了他的深情,在他心中就是“死了”。

人海茫茫,他从来都自信他是我不能被混淆的唯一。

“苏毓,你对当鬼卒有没有兴趣?”他一出手就将厉鬼制服,这倒给我个启示:他不止擅长文职,或许能当抓厉鬼的鬼卒,反正似乎鬼卒也缺人。

他表情很古怪,“鬼卒?”

我那日跟天官说,让苏毓做鬼差时,天官神情也是一般古怪。

“就偶尔抓抓厉鬼,对你而言易如反掌。等阎王休假回来,我就去找他提。”我越说越觉得这事有把握。

他只是应着,略带漫不经心。

千年契约

今日大部分定魂任务都是在京城,又是一场浩大的屠杀。

若说古今最大的区别就是这种不由分说的杀戮,只因一人犯罪,就能牵连众男女老少。老的是被拖着到法场的,而小的甚至未及睁眼看这世事,便胎死腹中,人的­性­命等同动物无足轻重。

我来到郊外的月老庙,除夕过后人潮涌动。多数冲着苏毓的墓去的,想求个身体安泰,姻缘只成附带,当然是自个长命最重要。我无奈地被挤到了庙堂角落,索­性­蜷身坐下,右手带着法术轻抚地上的字,心情平复了些。

一下子听了太多哭嚎,看了太多血腥,即便是我也有些作呕的不适。一贯嚷着“爱情第一”的聒噪的小琪震惊得安静下来,清醒面对如此这般的残酷无情。

这样的朝代怎适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我忽然摸到个不同的字,疑惑地低头看,居然是个“恋”。它陷在一堆的“恨”中,极不明显。

恋?

我轻笑,原来这才是两百多年的局。执着的“恨”中怎会不带有“爱”?然而多少人能看穿自己,又有多少人能如苏毓般毫不顾忌地刻下来?

常人眼中,这往往是示弱的表现,当爱情演变为一场角力时,相恋的初衷却渐渐被遗忘。

突然很想见苏毓,我便返回瀑布中的洞|­茓­,洞中空无一人。

正在纳闷时,小倩呼叫我,“七七!”

“什么事?”

“你快来地府,我听小蒋说阎王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

“嗯。”

“我马上回地府。”

我环顾四周,想与他商量时,他恰巧又不在,让我心里更没底了。

××××

地府事务秘书长带我见到了席德,他没坐在办公桌前,反而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惬意得很,看来他对现代的沙发还是相当满意的。

办公桌旁还有个陌生的鬼官专注地看公文,头也不抬。

“聂七七,你可知晓?已是许久没有低阶鬼官有你这一年中出入这办公室那么频繁。”他嘴角上扬,“若每个鬼官都学你的话,此地岂不客满?”

一上来我便碰了个软钉子,平复挫败心情后,我才开口“关于苏毓,我想和你面谈。”

“谈?谈什么?”

“他……能不能当鬼官?”我直视他的双眼,坚定不移。

“怎么?他当死魂当得不快活?”他头转向一边,似乎在思考,“不会啊,他扮过道士、混过兵营、还唱过戏,最最诡异的是什么,你猜得到吗?”

苏毓……真能折腾,我自觉猜不到,硬着头皮问他,“什么?”

“他居然还当过妓院头牌。”

什么?“怎么会?”

“难得有一年扬州众妓院选花魁,他混迹其中拿了个魁首,之后又消声灭迹,成为当地的一大传说。”他翘起二郎腿,“扰乱一湖春水,却不管不顾。你说,他当得不快活吗?”

快活……可是那“恨”,并不会因这“快活”而放下。

“我想永远和他在一起。”我说的略为大声,都惊扰到了一旁的鬼官。

“永远是多远?”席德靠在沙发上,轻声呢喃,“曾有一女子也对我说过此话,她的‘永远’不过百年。”

“只要我能陪着他,就会陪他。”

“他若是死魂,你也能陪他的,为何一定要他当鬼官?”

他逼得我终究坦承,“无关苏毓是死魂或是其它,是我。”

“我知道,若我五年后未选到清朝,他仍会过的很好,可能去投胎,可能继续游戏人间,他就是个会打发时日的个­性­。”

“但是我不是,我不想丢下他,离开他……”我低头,“他不在身边,我会想他,会寂寞。我从来不擅长风生水起地度日,只是与多数人一般,很平凡很平凡地渡过每一日。”困守四方之地,只看一处天空。

当鬼差并不是那么有趣的工作,它一日将面对生离死别数次。人死前的表情大多狰狞憎恨,忿忿不平,不甘不愿,即便他目光不是瞪着你,看着也让人心惊。

鬼差犹存着凡人的心,做的时间长了,总会觉恻隐不忍。无怪乎鬼差流失率那么高,看多了不是麻木不仁地投胎,便是仓皇逃避去跳槽。

“我希望苏毓能当鬼官,这样他才能陪在我身边,长长久久。”心中温暖的避风港,即便再投胎也不一定能再遇到。

席德静默半晌没再言语。

我尝试地问,“可以吗?”

他缓缓开口,“那……你想让他当什么鬼官?”

什么鬼官?为何到处都问我这个?

鬼差?鬼吏?鬼使?还是其它鬼官?似乎何种答案都不对劲。

“我不晓得。”

“七七,苏毓是我千年来唯一改变命运的凡人,你可知为何阎王每千年能改变一人命运?”

我不知他提起这话头是何用意,惟有摇头。

“因为地府事务总代理,也就是阎王,同你的鬼差一职相似,旁人畏之不及。”他浅浅勾起抹笑容,“千年一次的合约,约定了则必要做千年,否则魂飞魄散。”

“千年?”鬼差因跳槽而人手不足,阎王竟一做便注定千年。

“地府鬼官中除了小蒋,都不知个中究竟。”他自嘲,“千年啊,若是没找到继任者,还有另一个千年,可谁又会贸贸然贩卖千年时间?”

我心底浮现不详的预感。

“于是每任阎王每千年都有一次机会,改变一人的命运,以达到寻人继承其位置的目的。”他闭上双眼,“千年前,上任阎王以我妻子的命运为胁,让我入地府为阎王,历经千年。”

“苏毓在哪里?”我醒觉了他的用意,问他。

他不答,“我大可同样以苏毓为交换,让你与我签下千年契约,以你的个­性­,自然会为他付出一切,如同千年前的我一样。”

席德猛地站起,“幸而有个傻子,他自己愿意签下千年,困住自己。”

我看着席德走至我面前,“希望他比我幸运,你真能陪他永远。”

……

有多贪心?

若能得千年相守就好了。

……

我从没想过真能得千年相守,而且是在如此情境下。

“一千年了,我终于可以功成身退去投胎了。”席德绕过我走出门外,渐行渐远,声音愈轻,“苏毓,聂七七,你们可别让我失望。”

原本坐在旁边看文书的鬼官来到呆呆站立着的我身旁,“这是我唯一一次让你看到我死魂容貌的机会,你真的不抬头看看吗?”

“苏毓!”我没抬头,而是直接扑入他怀中,将他紧紧搂住。

“好吧,”他叹气,“反正我也不是真的想让你见到。”

一场豪赌

席德浮在半空中,注视着下方在茂密丛林中夺路狂奔的男女,他们身后是持着火把追逐的人群。很简单的情节,不同部族之间不被允许的爱恋,逼得他们亡命天涯。

他曾经自以为是天底下命运最凄惨的恋人,现在才发现,各个空间各个年代这样的故事反复上演。

被包围后的男子将女子护在怀中,女子也紧抓男子的手臂,泪水流淌成河。最终,他们还是被两边的族人强硬地拉开。拆散后的两人脸上尽是绝望与不甘,等待他们的不是死亡便是酷刑。

这是每百年席德必要再翻看的记忆,他自己的关于生离死别的记忆,提醒自己,那个辜负了他的女子,也曾如此真心实意紧抓着他,依附着他,他们之间的爱不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几近自虐的行径在苏毓的一句话中揭示缘由,原来他也是个赌输后不肯下赌桌的赌徒。他不放过的,不是她,是他自己,他竟是无法放下。

千年前,他由于是部族首领,以身破戒,罪加一等,被族人处死,而她面临的是挖眼断足的酷刑。

“你想救她吗?”上届阎王容颜妖异,穿着古怪,七彩的头发像堆杂草盖在头上,他吊儿郎当地抛出一句,“我姓阎名王,我能给你这个机会。”

当时的席德,甚至不知阎王为何物。

××××

“何事劳得阎王大人大驾光临?”苏毓瞥了眼端坐在他算命铺前的席德。

“叫我席德吧,我不姓阎。”他打量着算命铺,“在这算命?真是闲情逸致。”

“这可是门学问。”

“哦?怎么说?”席德问他。

“即便信口胡说,也要能自圆其说,更何况……”他勾起­唇­角时,便代表算计,“世间无另一行当能如算命般深记人心。”

“凡人会遗忘他们父母的叮嘱,会忽略朋友的誓言,会忘记爱侣的床边示爱,但相士的三言两语,他们却会铭记在心,奉为一生必遵循的金玉良言。”

席德想到破除迷信也才是几百年后的事,古代人又如何敢不迷信?

“因而你选择相士?”

“七七作为鬼差,被人忽视是自然,她也不甚在意。”他停顿,缓缓吐出一字一句,“但我的话,既然说出,就应有人记着。”他的存在感强烈张扬,不容旁人漠视。

“难不成你就永远在清朝当神算?”席德问他,略带挑衅,“你甘心?”

苏毓不慌不忙地反问,“你留下我这两百年,应绝不是只让我见到七七即可,也有你的打算吧?”

“何以见得?”

“两百年来,我有意无意间没少捅过篓子,你能一忍再忍,必有你的目的。”

“原来你闹出事端是为查探我的底线?”

苏毓并未否认,“你想说的话,直说吧。”

席德想了想,开门见山问,“我若给你机会入地府做鬼官,你可想去?”

“什么鬼官?”他挑眉,“官阶低微的我不做。”

“我想聂七七只期望你能当鬼官就好,可没考虑过你的野心不小。”席德有些想笑,­性­格差异那么大的情侣确实少见,或者如此互补才成完美。

苏毓无所谓地耸肩,“那也成,横竖我迟早会升上去。”

“升作什么?”

他眯起眼,看着席德,“我看做阎王就不错。”

“或者你才是天生适合当阎王的人。”席德若有所思看着眼前的男子。

“我能给你这个机会。”

××××

席德第二次来找苏毓时,手上多了个巴掌大的光球。

“考虑好了吗?”

苏毓将目光落在那七彩变幻的光球上,“那是什么?”

他将球递给他,苏毓接在手上,感觉不到球的重量。

“这是你前世交给我保存的记忆球,里面有你前世想保留的记忆,”席德瞧着苏毓脸上的细微变化,“为公平起见,你可看过记忆后,再告诉我答复。”

苏毓将球在双手上把玩了会,“没想到我前世还有必须要保存的记忆。”

必须保留,表示留有遗憾。

“只须驱动法术,就能进入这记忆查看。”

“不了,”苏毓将球放入衣袋,“这记忆球倒是漂亮,可给七七看看,但其中的记忆就免了。”

“或者对你的决定很重要,不看会后悔。”席德忍不住提醒。

“重要?”他摇头,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前世是前世,与我无关。”

今世已多是纠葛,再加上前世,岂不乱套?

“那你的抉择?”

“我会当阎王。”苏毓补充,“我清楚阎王须签千年,也明白一旦毁约灰飞烟灭,所以你别废话了,签吧。”

“那么急?”席德想了想,“你怕我会找上七七?”

“你找了吗?”

“若我说我已经找她了呢?”

苏毓盯着他的眼中一闪而过一抹杀意,“若你让她签下契约,上天下地,我也会折腾得你不得安生。”

“你是怕她签下千年之约?还是怕你自己辜负她?”席德突然恍然,“你是对自己对聂七七的爱并无把握?”

“无关什么把握,感情本就善变,更勿论这天长地久不是百年,而是千年,”苏毓斜睨席德,“你当阎王那么久,见过千年之恋吗?”

席德艰涩地开口,“的确曾有恋人允诺千年,最终一方还是离开了。”

“这很自然。”苏毓一脸平淡,“即便是七七这个­性­,我也不能保证真得千年相守。”

他等过两百年,知晓时间的漫长枯燥,变量丛生。

席德转向苏毓,“既然你知道,为何还下这个赌注?”

“若我不签,你会找七七吧。”而七七必定会毫不犹豫地签下,“这场豪赌早就开始,如果必会有一方辜负另一方,我宁愿届时被留下的是我,如此而已。”

他尚能自我排解寂寞,若是被困住、被留下的是七七,不用毁约,她的心已经灰飞烟灭。

这道理,席德千年间也想过,可不愿承认。

辜负本是注定的,相守才是奇迹。

苏毓察觉到席德的黯然,心下了然几分,大有深意地笑了,转了话题。

“更何况,我可不能容忍七七的官阶比我的还大。”

男主外,女主内,某方面而言,他还是个很保守的男人,留有私心。

七情六欲

巴掌大的四方屏幕在苏毓面前,他带些新奇地看着面前会发光的板,这是不是七七那个时代的产物?席德向他解释,“你只须将右手按上,即可签成契约。”

右手?苏毓将手在屏上方比了比,却收了回来,“当上阎王后,就可统管手下所有鬼官?”

“不错。”席德当然不会认为他此举是反悔,只是好奇他又想搞什么名堂。

“包括惩罚?”

“当然。”

苏毓将右手伸至席德面前,“那在我当上阎王之前,你先以阎王的身份,让我尝尝警示环的滋味吧。”

警示环?席德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七七告诉你的?”

苏毓诡笑着摇头,“不是。”她若是能坦白告诉她,那他也能光明正大心疼她了,偏偏她就是憋着,憋得他只能赌气装傻。

若不是宫离去投胎之前来找过他,他可能至今仍不明白为何当时她不言不语,分外冷淡。

“我想经历下那痛。”苏毓已经想了很久了。

会有多痛呢?

生前曾两次发觉七七颤抖的手,却从没想过当时被认为无所不能的她也会遭受惩罚,有不得已的苦衷。而这痛,他也想尝试一下,是非常非常渴望尝试一次。

“也对,若你当上阎王,恐怕只能找天官来施法了。”惩罚的法术的确仅仅是上级对下级的。

席德略为施法,苏毓的手腕上就多了个手环,白玉­色­的剔透明亮,随时间流逝慢慢转红,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咬牙挺着。

“这痛大概比女子生孩子,更痛一些吧。”席德扬手收回手环,“最糟的是,一旦痛过头了,灵魂便会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苏毓左手揉着右手手腕,低头不见表情。

宫离当日曾说,我已作鬼差五十余年,这差事太寂寞,恋上凡人也是常有的事,而凡人的生命又总是孱弱不堪,生存得险象环生,鬼差一旦交付感情,就不由自主破戒越矩地帮助他们……不是说仗着身份就能随便扰乱他人的人生,鬼差付出的代价,从不曾小过,我不知你是苏毓还是阿八,请善待七七,相守的机会得来不易,勿忘珍惜。

他会珍惜的。

“签约吧。”将右手手掌贴在那屏幕上,苏毓不带有丝毫犹豫。

××××

“席德,你做满了千年的阎王,现今你是选择上天庭,还是投胎?”

天官做着例行的询问,声音平淡。

席德看着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神祗般不可侵犯,可惜他不想变成他那样的,“我选择去投胎。”

“若选择去投胎,按照天府规定可许你个愿望,你说吧。”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作答,天官回得流利。

愿望?席德想起上届阎王的愿望,那个胡闹的男人。

天官突兀地开口,“你和她千年之前曾在轮回中相遇数次,每次都是情深缘浅,如此历劫后累计的缘分才成为‘七世情缘’,”

这个她,他们心知肚明。

“本来你当阎王那一世,是你们的最后一劫。但上届阎王等不及到你们‘七世’开始,便将你们灵魂拉去了地府。”

“你想说什么?只因他太心急?而我和她只是情缘未到?”席德摇头,他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你们下一世若是一同轮回,可得七世相守。”天官看向远处的身影,叹了口气,“她托我告诉你,她会陪你入轮回”

他摇头,从来不是被她抛下的恨,而是努力困守自己千年的苦。他的不原谅,他的不释然,让自己身陷囹圄。

苏毓的话揭示出他心底最深处的另一猜测,若九百年前她不离开,那他们之间,先背弃的还是她吗?他就不会先厌倦吗?可这猜测已无法再证实。

而今他只想休息,先休息千年吧,“天官,在下个千年中,我不愿再投胎为人。”

动物也罢,昆虫也罢,为猪为狗,混沌度日,不再为人。

当人,有七情六欲,太累。

食言而肥

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地府这种不存在工作纪律又八卦的场所,谣言总是比潮汐波浪更汹涌更诡秘。

“七七,”小倩匆匆赶到饿死酒楼,还没来得及喝口酒,就迫不及待开口,“我跟你说哦……”

“地府换了个阎王,是换阎王哦!”鬼头大哥就在她后面,省略了铺垫,直奔主题。

“死老吴,说了让我来宣布的。”小倩懊恼不已,“早知道就先说了再说,七七大概是地府中唯一一个不晓得这消息的了。”显然她的八卦成就感没了。

“我说她是头个知晓的,”小蒋闲闲地跟在后头,他身后还有林城和娴淑,我认识的鬼官大半都凑齐了。

“听说是个狠角­色­,一上来就有几百年道行。”鬼头大哥说的很带黑帮气息,引起林城的皱眉,“别瞎说,地府不会让不三不四的死魂来当阎王的。”

“这可没准的,”小蒋高深莫测地­奸­笑,“又不是没有过。”

“什么意思?”众人齐问,历经千年的小蒋总是晓得些内幕。

“上上任的阎王就是个痞子。”

我暗暗摇头,完全Сhā不上嘴。再来苏毓即便狂傲肆意了些,和痞子也是无关的,他正认真地整理地府文件。

“根据我生前招聘的经历,”鬼头大哥沉吟了会,才继续道,“新官上任,都是要­精­简裁员的。”

“切!”无鬼官再理会他,以为他说什么,地府还裁员?本身人手就只是勉强够用。

“最新消息!”汤琪与白晓筱鱼贯而入。自从汤琪跟随白晓筱跳槽去当鬼使后,­精­神好了许多,“新任阎王的­性­别成谜。”

“成谜?”我也被吓了一跳。

“地府事务秘书长小赵说的,她那时正看言情小说入迷,依稀见着个相貌平凡的男子进办公室,”白晓筱在地府五年,也建立了不少人脉关系,“然而……”

“然而什么?快说啊。”鬼头大哥最缺耐心,急的搔头挠耳。

“然而几个时辰后,她再进去看,却是个同样衣裳的天仙绝­色­,不辨雌雄。”白晓筱音调也变得颤颤巍巍、飘忽不定。

“难道地府也有聊斋志异?”小倩靠到我身边来壮胆。她虽起了个聊斋志异的名字,但不代表真的好这口。

“我们是鬼可不是怪。”林城警告一班自己吓自己的鬼官。

这以讹传讹的也太扯了,我不得不提高音量打断他们,“别猜了,我知道。”其实本来想先告诉小倩的,没想到她带来那么大票鬼官。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鬼头大哥脸上挂着明显怀疑神­色­。

“我知道是因为……苏毓就是新任阎王。”

“苏毓!”小倩惊叫。

“苏毓?”鬼头大哥、林城和娴淑琢磨了这名字一会才恍然。

“苏毓是谁?”白晓筱和汤琪关注的不是人名,“到底是男?是女?”这才是关键。

“男的。”小倩回答他们,再补充,“妖媚狐狸男。”

“哇哦……”

“七七,这次你真是过分了。”小倩转过头冲着我抗议,“你竟然不是第一个告诉我!”

冤枉,的确是第一个,只是旁边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罢了。

“而且你居然选这种地方聚会!”鬼头大哥的言论引起一­干­店小二的不满。

我想提醒他本来是没有聚会的,莫名其妙才成了八卦会。

“七七,你可能不知道,”鬼头大哥一下坐到我面前,脸凑近放大,有些狰狞,“历届的阎王都是鹤归来酒楼的大股东。” 鹤归来酒楼是地府排名第一的酒楼。

大股东?

“就是说以后去鹤归来酒楼也可免费了。”小倩摩拳擦掌准备出发。

鬼头大哥很欣慰地拍拍我的肩。

“好样的,你不愧是地府第一鬼才,不过是徒劳无功地贡献了十个馒头,就得到了地府两大酒楼的免费招待,一个是最大的,一个是最贵的。”

我囧……

××××

大清早,一帮子鬼官来送席德,我对他说,“一路走好。”

席德选择去投胎在苏毓意料之中,他研究过史料后告诉我,历史上当天官的阎王少得可怜,同样是个不待见的职业。

“当动物的要诀就是适者生存。”鬼头大哥语重心长道,“一定要逃得快啊。”

席德脸上轻松了许多,“放心,我会努力投身食­肉­动物的。”

“避无可避,就自杀吧,反正转世轮回又一春。”小倩也Сhā上一嘴。

我微微笑了,这种对话真是少见。

“过了奈何桥就不复前世记忆了,”苏毓提醒他,“不想将记忆保存吗?”

“你说呢?”席德似笑非笑,对小蒋道,“有人告诉我,日复一日的等待只是无人劝解。”

“蒋江,我已放下,你也该放下了。”

留下若有所思的小蒋。

“等……等等。”众鬼官狐疑地望去,意外地发现出声的是平日跟席德不怎么熟的汤琪。

席德回头问,“还有何事吗?”

汤琪犹疑了会,望望天又看看地,吞吞吐吐,“能不能告诉我,当阎王是以什么标准鉴定的?”

一朵可疑的红晕隐约浮上他脸颊,“我也好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

席德表情诡异,“这……倒也不难,没什么标准。只是你问得晚了,恐怕这千年间,阎王是不会换了。”

汤琪哭丧下了脸,与众鬼官一同目送席德离开。

“这个汤琪挺有意思的,但恐怕等不了千年来接我的班了。”苏毓遗憾地摇头,少了个超级替补。

“是啊。”他这一闹,吹散了不少离别气氛。

“苏毓,你为何不能恢复死魂的平凡容貌?”在地府,他依旧是目光聚焦点,让和他走在一块的我很不习惯周围女鬼官的嫉妒。

“如果我和平常鬼官相同,相貌平平,还会有女鬼官注意到我吗?”

“当然不会。”

他是深谋远虑,“所以给你点危机意识,让你看紧我。”

“那是什么道理?”

“爱情需要些不确定才有趣。”他搂我在怀,“我答应你,到九百九十九年,我会让你看的。”

九百九十九年,好长……

“即便在这期间分开了,你脑海中留下的,也是我最好的模样,”他轻笑,“好吧,我承认我很虚荣。”

我搂紧他的腰,脸颊磨蹭着他的衣裳。

千年对我俩来说,都是个考验。

“你会等到那天的,是不是?”

“是,届时你别食言就好。”我有预感,这位虚荣的同志事到临头定会食言而肥。

见四周鬼官已散的差不多,我想拉他离开,他却反拉住我。

“别急着走,今日还有个要送去投胎。”

“谁?”

他笑的神秘。

“你认识的。”

麻将凯子

而今这世上我最在意的是近在眼前的苏毓,但最挂念的人呢?在心中被我埋得很深很深,因为潜意识中明白,再牵挂也是无用,直到苏毓真将她带至我面前。

“二十余岁成婚,丈夫没几年就过世了,一生之中最疼爱、最­操­心的是独生女儿,可女儿却在二十九岁时遇意外亡故。”

眼前的­妇­女不过五十余岁,两鬓已完全斑白,依稀是我离开时的模样,但目光中却没有了神采,永远带着莫名伤悲。

“怕你不认得,我用法术回复了她生前的样子,”他轻声对我说。“你们聊聊吧,她一个时辰后才投胎。”

“七七。”见着同样是原貌的我,她冲上前一把抱住我,“我的宝贝女儿。”

“妈!”在她怀中,我几乎错觉到温热的体温。

即便是到了地府,只要记忆并无缺失,亲情便犹在骨­肉­之间,无法拔除。

××××

“我妈说,车上的司机和乘客都说我是故意留在车上自杀的,”我靠在苏毓怀中,慢慢平复方才激动的情绪,“所以她没有拿到多少赔偿金。”

“那她如何生计?”

“幸好她坚信我不会自杀,不会丢下她,所以依旧积极生活,靠着二十年前分配的房子,住进养老院。”尽管如此,亲生女儿离去的痛仍留在她的眉目之间,挥散不去。

“那些人明明听到我的呼救,为何还要这样胡说?”我皱起眉头,回头看来活人的世界复杂多了,“我并不怪他们没有救我。”被卡住不过是我自己运气不好。

“你不如想想,或许他们心里也有愧,宁愿认为你是自杀。”

我长叹口气,心下并无怨恨,却很心疼我妈。

“知道我为何晓得你娘今日投胎吗?”他扯开话题。

“为什么?”

他偷笑着拿出张照片给我。

那么短的时间就学会高科技了?我狐疑地接过仔细看了看,照片上是个中年男子,顶着个啤酒肚,带着黑框眼睛,咧开的嘴笑得有些傻。

“他是谁啊?”

“你认不出?”

完全没印象,世上哪来那么多我的熟人,“说,别卖关子了。”

“这就是你小时候暗恋的那个‘长相端正,学业成绩拔尖’的同学。”他说得甚是得意,“以我之见,也不过如此。”

废话,他都中年人了,能好到哪里去吗?

我回头瞪他,“你不会就是为了这而去翻看我生前的资料吧。”我知道阎王的身份可以查看任意人的数据。

他居然痞痞嗤笑,“我可是从小被你看到大的,什么私隐都没了,多了解你一些也是应该的。”

见我仍瞪着他,他只好收下笑讨饶,“好吧,小生下回不敢了。”

想必他已事无巨细全调查清楚了,确定无再查的必要。

幸亏我对隐私之类的事并不敏感,也就不再追究,却想起我妈临走时说的话。

她说,我看你这男朋友,样貌生得太好,估计和你日子过不长,七七啊,你别太认死扣,若他有什么异动,就趁早分了,再找一个就是了,再不行,就投胎再当我女儿,妈一定加倍疼你。

若是苏毓知道他一路护送讨好的岳母对他评价如斯,定会很哀怨。

不过……

“苏毓,谢谢你,我妈走得很安心。”无论初衷如何,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已被放下。

能亲自送含笑的母亲投入新的生命轮回,我很高兴。

“客气什么?”他拉我起来,“走了。”

“走去哪?”

“刚那吴鬼头约咱们过去聚聚。”

我手抖了一下,“不会又是去鹤归来酒楼吧。”这都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

“不是,他说要去研究什么一百四十四号档。”

噢,是这事。

鬼头大哥最近法力又用得差不多了,他说要找个不会麻将的凯子敲一笔,敢情这凯子就是苏毓。

××××

“坚决不允许夫妻档上下家。”

鬼头大哥宣布后,就让我坐桌子左手边,苏毓坐桌子右手边,一个打得烂,一个不会打,看来他早已做好通吃的准备,况且他找的搭档,是和他同样“恬不知‘耻’为何物”的小蒋。

“七七,这回你应该不会垫底了。”小倩是下禁止作弊法术的第三方旁观者,她坐在我身旁。

我苦笑着摇头,“那可不一定,苏毓学东西很快。”况且我赌他百分之百会记牌。

苏毓的确不是好惹的,边打牌边翻看一本《麻将指南》,输了没几局就有了渐渐上手的迹象,打出的牌也不再杂乱无章。

我犹豫间打出张“红中”,果然放炮给他,他头回胡了把不大不小的“混一­色­”。

鬼头大哥在一旁幸灾乐祸,“连你老婆的牌也敢胡,不怕回家跪算盘。”

苏毓故作柔媚地瞄他一眼,“别急,下回就轮到你了。”

鬼头大哥明显一缩,吓得够呛。

攻鬼先攻心,苏毓牌高一着又拿下一局。

“看来苏毓回稳了,七七,你要加油啊。”小倩为我鼓气。

“恩。”我努力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然而苏毓的手气却是越来越顺,若不是我常放牌给下家的小蒋,几乎变成他独赢了。

“失策啊失策,小蒋,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输急了,鬼头大哥闹起内讧,供出元凶。

小蒋撇撇嘴,“你老吴什么都好,就是牌品太差。”

“原来是你想出来的,”苏毓瞧小蒋一眼,悠哉游哉道,“地府档案中记录了一大堆你的越矩行为,想不想再贡献点法力?”

“哼,”小蒋也不示弱,“你有看那么清楚吗?”

“我过目不忘,你说呢?”

“那九百年前的档案也必是详查了?”

苏毓收起笑容,不再应答。

“九百年前怎么了?”小倩好奇问我。

“不晓得。”详情我的确不清楚,九百年前就是席德妻子当天官的时候,尽管我怎么都想不通,为何阎王千年任期后才能当天官,她不是阎王,又是如何当得天官的呐?

闷声不响中,苏毓又连赢几局。

这回小蒋也坐不住了,“阎王大人,这局四家都听了,不会还是你胡吧。”

“有何不可?”

小蒋翻翻白眼,转头问我,“聂同志,你真的要当百年鬼差来陪这自大狂吗?”

自大狂?我笑了,“不错。”

“足足一百年?”

“嗯。”我点头,我也答应过鬼头大哥。

“胡了!”鬼头大哥一声惊叫,抓着苏毓刚打出的“四筒”手舞足蹈,“我二筒三筒,正等着它呐!”

“我也胡了!”小蒋翻开他的牌,三筒五筒独缺四筒。

我正想把牌推散,小倩早一步抓住我的手,“慢着,七七这边两个四筒,也等这‘四筒’胡牌。”

放水不成,我只好对着苏毓傻笑,他却无奈看着我。

“都怨你。”

怨我?

来不及疑惑,另外三人的兴奋狂喜已感染了我,苏毓也不再恼了,就微微笑着。

此刻这热闹温馨的一幕留在我记忆中,足以持续百年。

拭目以待

百年多变迁,何况地府事务总代理早已换人。

如今的地府主人风格较为现代化,尤其偏好二十一世纪。不但照搬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水晶吊灯的酒楼,还增建了电影院、咖啡厅、中央公园,使地府爱情场所激增。

而各鬼官为迎合潮流,花样百出。先是鬼官纷纷脱下唐装换上衬衫牛仔裤,到后来个别出格的女鬼官竟以比基尼示人,外加法术造成的波霸身材,往往将刚入地府的古代鬼官吓得投胎不及。

为何会这样呢?还不是新一任的阎王风­骚­得很,整天顶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四处巡视,导致地府众女鬼官春心荡漾,风气愈发不正。

“阎王好帅哦,太养眼了。”邻桌又是群支持阎王的铁杆粉丝。

每个酒楼都聚集着他的后援团,我早听惯了,无啥特别感觉。

托苏毓的福,地府鬼满为患已一二十年,他成了稳定地府就业率的砝码,大多女鬼官一待便待上五六十年。

“看来你当日坚持仅在小范围内告知你和苏毓的关系还是正确的。”小倩也见多了这类女鬼官,“否则一早被她们生吞活剥。”

没那么夸张,我只是怕引人无谓的瞩目罢了。

“七七,你那鬼差是不是已经做满百年了?”另一边的是三十年前来地府的鬼官燕昕,大大咧咧的个­性­与我和小倩很是投缘。

我点头,百年看似一晃而过,但经历过才知晓时间的漫长。

可惜鬼头大哥一早在七十年前便耐不住寂寞,又投入转世轮回之中。临走时,将他的记忆托付给我,“若是你有朝一日当满百年,一定要在我转世轮回时告诉我,当然,先恢复我的记忆让我搞清状况。”

他去投胎了还想知晓结果,尘心不死。

另一个则是汤琪,他也将记忆给我寄存,“千年后,我还是要回来竞争当阎王,千万别忘了考虑我。”

苏毓在旁满脸欣慰,“如你这般质量优秀的人才,正是我地府的栋梁。”我敢打赌,他已经为他准备好继任事宜了。此类极品,错过可惜。

汤琪得到认同,感激涕零,上奈何桥时还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

林城与娴淑不久前也双双去转世了,他们鹣鲽情深,想有朝一日若能在世间结缘,就生个宝宝,了却当鬼官时的遗憾。娴淑极爱孩子,必是个好母亲。

唯一还留下的,只有小倩与小蒋。

“我记得小蒋今日约你此时去看电影。”我提醒她。

小倩转作长计,那是动动笔头、记录数据的鬼官,时间弹­性­了很多。

“他约我,我就去吗?”她下巴一抬,“他老是看些恐怖片,我才不去。”

我不以为意,她最后总会去的,现在不过嘴硬罢了。

百年中最大的事,便是知晓了小蒋的身世。

苏毓告诉我,小蒋是千年前一女鬼官的遗腹子。她入地府后选择年岁停在怀胎十月之时,修行数年后,逆天理用法术催生出孩子,而他既出生在地府,不带人间生气,就注定为死魂,不得投胎。

小倩听说后,更心疼小蒋了。

“苏毓去哪了?”燕昕问我。

“可能去其它空间巡视了。”估计又是去整些新鲜玩意回来,有回他搬来了整套的□器具,我见着后恶心了七天没再搭理他,倒是小倩听说后乐滋滋地搬去了,说是有朝一日要用在小蒋身上,引起小蒋的严正抗议。

“隔壁街角新开了家游戏机厅,改天去玩吗??”燕昕的消息与小倩一样灵通。

我皱眉,“阎王又新批准开设的?”再这么下去,地下赌坊也要合法化了,那地府与人间还有甚区别?

“说我什么呢?”苏毓一身运动服的便装,坐到我身旁。他用了屏蔽术,是以他的后援团没发现他。

“说你游戏机厅。”

“三日前刚开张的,刺激消费充实国库。反正都是地府名下的产业,收到的法力归地府所有。”换言之,就是入了他的口袋。

“你要那么深的法力做什么?”

“做……”他眼神一转,不知从何处变出大把玫瑰,“讨好老婆大人啊。”

滑头!我别过脸不理他。

“别无视我,”他更依偎过来,说的惨兮兮,“人家会听话的。”

“天啊,太­肉­麻了。”小倩话音刚落,一双手臂也环上她的腰。

“咱们也来­肉­麻。”说着,小蒋就嘟起嘴亲过去,却亲到菜刀,“你居然随身携带武器!”

“这就是我的­肉­麻方式!”一刀挥过去,小倩将小蒋切成两半,看似暴力,却未流出半滴血。

难道他们一日不上演全武行或谋杀案会死?

燕昕退到角落在地上郁闷地画圈圈,“你们都好恩爱,我也要寻觅另一半。”

恩爱?恩来爱去间,小蒋已被分尸。

××××

隔日大清早,便承蒙天官召唤。

天官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我心中疑惑,记得百年前见着他时,血­色­还甚好,难道恭喜我做满百年鬼差,有那么痛苦?

“聂七七,今日你已做满了一百年的鬼差任期,按天府规定,升入天官有两种方式,”他停顿了下,“做千年阎王或是做鬼差百年,这几百年来无鬼差能做满百年任期,因而知晓此事的鬼官不多。”

“为什么鬼差能当天官?”阎王是地府最大的鬼官,入籍天官无可厚非,但鬼差仅是地府最小的芝麻绿豆官,花费百年就能升入天府?

“聂七七,你担任鬼差期间,见过多少生离死别?”

生离死别?鬼差的工作本就是见证那生离死别,见过多少,早已数不清了。

六十年前,情绪终于压抑到崩溃,脑中不断重复着死者的绝望怨恨,那段日子,是苏毓将我眼睛蒙了,抓着我的手替我定魂的。

“我数不清了。”

“我告诉你,是1045906次。”他接着说,“鬼差这个职位原是没有的,设立此职位只是想寻个看淡生死离别,离人世间最近的旁观者。”

“这,是天官入职最基本的要素。”

我看向他身旁首次见面的女天官,原来一千年前,也曾有个女子站在此处,她当了天官,席德却执着了九百年。

“当上天官后,即使不能完全改变凡人的命运,也能给予他们翻身的机会,你想帮他们吗?”

帮那些饿死的、冤死的、穷困潦倒的人?给他们一个微薄的机会,正如我无意中给予苏毓的?

七七……你的心很软……是谁对我说过?

不记得了,太多人都如是评价我。

“聂七七,告诉我你的抉择。”

天官神情肃穆圣洁,犹若仙人。

我摇头。“不,我不当。”

心肠再软,也存有私心,苏毓就是我的私心。死者那绝望无助,我都看在眼里,然而放下苏毓?我真的做不到。

天官长吁一口气,“那你可以提出一个愿望。”

“我会继续当鬼官,至于愿望?”我想了想,“我现在未想到,可以保留吗?”

天官一怔,“原则上并不是不可以。”

我露出笑容。

跟苏毓相处几十年,我最大的收获是,好东西千万要想清楚了才要,别随便浪费了。

××××

从天府回地府的路上,我与那女天官朝云同行,她辞去天官职务准备去投胎,而我则回我的地府。

“你果然没答应。”她的声音轻轻淡淡,无甚起伏,“我多等一百年,就是为了此事。”

我想起鬼头大哥在招我当鬼差时说过,我最大的长处就是“安分守己”,想来也的确如此。

“若我要答应了呢?”阻止我吗?

“那你为何没答应?”她转头看我。

“我怕,我会后悔。”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已后悔过一次的人,总是特别警醒,在那庙宇之中,整整一夜面对着满地刻痕的我,早就在心上生生刻了个“悔”字,至今仍有隐痛。

我问她,“当初为何要当天官?”虽过了几经岁月,我还是有些为席德不值的。

“九百年前,蒋江说,他喜欢我。”她微微摇头,“他从小在地府长大,唯一一个天生便是鬼官的死魂,从不固守常规,也不知世事伦常,他说他喜欢我,可他连男女之情为何物,他都不知晓。”

“然而……”她微微笑了,带上一丝苦涩,“我察觉我竟心动了,尽管就那么一点点。点点薪火足以燎原……我仓皇逃离。”

小蒋?这算第三者Сhā足吗?

被天府判为无轮回可言的蒋江,应是羡慕七世情侣的隽永吧。

“千年真的很长,”她叹息,“即便不再爱了,也能以朋友相伴,可惜当时我没想过这一层,后悔才一点一滴累积成灾。”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无一日一夜不在的后悔,仅在一念之差。

她取出个无­色­彩妆点的记忆球,“这是你百年前托我保存的记忆。”

我接过,原来百年前就流行将记忆留下,我记得苏毓的记忆是五彩的,鬼头大哥的记忆是热情的红­色­,汤琪的记忆是军装般的绿,而我的竟是白­色­,隐约透露着一丝清寂。

前世是前世,我不会打开,但会好好保存。

“我原是希望你能当阎王的,”她加快了脚步,走在前面,“在你的档案上做改动的是我,百年是暗示给吴鬼头拉你入地府,千年则是托小蒋提醒席德,你的存在。”

“我毕竟没当上阎王。”

“是席德,他煞费苦心让你先尝到了后悔,让苏毓尝到了等待过后的珍惜,”她叹了口气,站在前方回头看我,眼神温柔期许。

“席德寄了厚望在你们身上,他要你们能千年相守。”

留下这句话,她就消失了。

而她身后天府与地府交界处,正等着一个身影。

××××

“苏毓!”

他抬头正对着我,露出绝美的笑容,“回来了?”

“嗯。”我有些惆怅,“她去投胎,也只能遇到不再为人的席德吧。”很遗憾,七世缘分就这么浪费,若投胎到寿命极短的昆虫身上,七世轮回几年间就过去了。

“如果我是她,我会投胎当寿命极长的冷血动物,耐心等待席德的千年过去,再转世轮回,还能剩下六世轮回的情缘。”

寿命极长?我挑眉看苏毓,他回看我,心里想的应是同一种,真是很吃香的爬行类。

“真决定留在地府?”

“现在才问我?”我看他那笃定的神情,必定早知道我今日要被召上天府,“半点不担心?”记得N年以前,某人曾输过一次麻将,仅有的失手。

“我相信你,而且……”他早有预谋,“我这些年积存了法力,就是以防万一,准备好与天斗。”

伸出食指,他指向天府,“我不是席德,若他们将你拐去,我会效法那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闹得他们永无宁日。”

才当了十分之一任期的阎王?他就顺杆子往上爬,一步想登天?难怪那天官见我没答应,仿佛松了口气,人家都怕了他了。

“你何时能学会低调?”

“你又何时能学会嚣张些?”他指着身后的探头探脑的粉丝团。

我忙缩在他身前,不愿成为众矢之的。

××××

当外因被摒除,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千年相守的最大难关,竟终究落在我与苏毓身上。爱情是成因还是魔障,尚未可知。

“苏毓,你说九百年后,我俩会许什么愿望呢?”

“你说呢?”狡猾如他,当然先将问题抛给我。

“也许你会许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不要栽在我手上,不要爱上个平凡女子;而我会许世世代代都平淡无波,冷冷淡淡做人。”

相对千年,结果造成两两相厌。

“此言差矣,你定会许每个轮回都能再遇到我,难忘我这丰神俊朗的男子,而我则不屑地于再看你一眼,挥挥手将你甩开。”

我不服,哪有这样的?

“没准是你死皮赖脸求天官,硬要安排七世情缘……”说完,我忍俊不禁,很难想象苏毓会有求人的一朝。

可无论如何,鬼差聂七七与阎王苏毓总归要纠缠千年了,

——完——

【番外】

天生阎王

这是一个BL的番外,不适合离开。

前世今生混合,请注意时间节点。

人物关系:

三千年前地府事务总代理:瑶慎

两千年前地府事务总代理:阎王

一千年前地府事务总代理:席德

现任地府事务总代理:苏毓

——某年某月某日 缘起——

奈何桥旁,阎王苏毓新辟出块地,破例允许某鬼官在此开店,店名为七七忆坊。

坊间所收藏的是百年来无数死魂、鬼官所寄存的记忆,而走过路过的鬼官或死魂如有需要,也可将前世的记忆寄存,留待下一世回味,其中有难忘回忆,也不乏锥心遗憾。

一时之间,此店在地府名声鹊起,客似云来。

在店的最深处,并排放置着两个记忆球,一个流光溢彩,一个白­色­苍茫,百年来从未被打开过,可终究还是引来了小贼的窥伺。

此贼姓苏名毓,正值他无聊当口,于是两记忆球无端端遭了殃。

先看哪个呢?

苏毓的目光在两球之间游移,当然想先看白­色­的,那是七七的前世。但如此一来太过明显,还是做点表面功夫才好,他的手转向另一边的彩球。

若她问起,那他也是先看了自己的,才“顺便”看看她的。

触到记忆球那刻,他施展法力,前尘记忆一股脑灌入他脑中,长得远远超乎他的预计……

×××

——两千一百年前 诱拐——

富贵荣华?他已拥有。

权力顶端?他也达到了。

那还要什么?他甚觉人生无趣。

“费尽心机,一步一步登上云端的滋味如何?”一个男声从背后传来。

他回头,是个陌生男子。

“你是怎么进到这里的?”此处已防备森严到鸟雀不入的地步。

男子摇头,“我不是凡人,我来自地府。”

“哦?”他心想这男人莫不是头脑发热,便是刺客杀手之流。

“金钱?名利?”男子的指尖滑过金碧辉煌的装饰,“没有想象中有趣,对吗?”

他耸耸肩,“是啊,不过如此。”

阿谀奉承已听到麻木,有异心的谋反手段又傻得令他泄气,无敌手的世界真单调。

“若能让你入地府为鬼官?你可乐意?”

“鬼官?”他琢磨了会,很新鲜的词,“多大的鬼官?”

“最大的。”

他看着眼前的男子,平凡相貌,眉宇间透露着一丝诡异,而他也已闻到­阴­谋的味道,然而不管­阴­谋阳谋,他的兴致都被吊起来了。

“此职一任千年,统领所有鬼官。”

一任千年?他挑眉。

男子露出微笑,洒下诱饵,等着收网,“无法反悔,不能离任。”

他也笑了,“行啊,”换个环境也好,他已厌倦高高在上,背负上千万人的命运,他别具深意地对男子说,“只要你别后悔就好。”敢设计他的,历来都没有好下场。

男子失笑,笑他天真,既找到了继任者,又怎会后悔?这千年的阎王,一来时长,二来寂寞,又岂是好当的?

×××

——一千六百年前 束缚——

后悔?怎能不后悔?

当时的阎王,现在的天官瑶慎,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想当年自作聪明引他入地府,以为是为人间除去一个祸害,却不知更为地府添了个毒瘤。

五百年来,新任阎王刷新地府一个又一个纪录,令天府都瞠目结舌。

比如百年来从未办理过一日公务,全扔给已为天官的瑶慎处理,号称是职能交接失败,他做不来学不会如何办公。

而地府建筑风格原来的五百年才变一次,演变为三年变一次,半年变一次。

同时他勒令地府各鬼官跟上他的潮流,从嘻哈风到视觉系装扮,搞得地府人人自危,出门前都须打听清楚,今日着装是甚风格。

外加他三不五时地到人间去惹祸,丢下烂摊子来挑战天府的工作能力。

就是这个最最不称职的地府事务总代理,天府居然不能炒他鱿鱼让他走人,只能听凭他瞎闹腾,这千年的任职合约绑住的到底是谁?天官瑶慎都说不清道不明,真正体会到了哑巴吃黄连的苦涩。

瑶慎暗暗起誓,下一个继任的,定逼他找个循规蹈矩的死魂。

×××

——一千五百年前 初遇——

循规蹈矩?

这词向来与他绝缘,自继任之日起,他便摈弃原来姓名,而今的他顺从民间传说,姓阎名王。

他勾起­唇­角,环视墙壁上千奇百怪的涂鸦,近日他迷上涂鸦文化,费了不少时日,终于将地府所有墙壁都添上了他的大作。

“漂亮吗?”他随口问一旁站立的男鬼官。

男鬼官点点头,颇为不甘不愿。

阎王转头看他,修长身材,平凡的眉目,毫无特­色­可言,“最近流行朋克风,”他扫了眼他的发型,“你落伍了。”

男鬼官无奈地在心中轻叹,曾听说阎王古怪,但也不至于就因为他的衣着发型,就强迫他罚站墙角,浪费一上午光­阴­吧。“阎王大人,下官要去工作了。”

“工作?你做什么差事?”

“长计。”

“长计?”阎王随手变出本笔记,翻阅了会,“你就是那位史上最认真的长计?”长计不过是记录数据的活,很容易偷懒,但近日听说有名长计上任才两年,就抵过别的长计十几年工作量。

男鬼官神­色­有些不自然,“不算认真,仅是尽本分而已。”

脸皮如此薄,还禁不起夸,有意思,他心里想着,顶着张法术变来的俊美容颜,逼近他,“我很欣赏你,来做我的秘书长吧,我正缺一个。”

男鬼官皱眉看着眼前放大的脸,在反复无常的阎王身边做事,可不是什么优差。

阎王却当他答应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愣,“名字?”人间的?还是地府的?

“算了,我给你起一个,留魂,叫着顺口。”一抹留下的死魄。

天官瑶慎老让他找个循规蹈矩的继任者,那他就先找个一板一眼的鬼官来堵他的口,免得再听他唠叨。

自此,阎王身边多了个鬼官,走在一块分外怪异,一个整日衣着前卫,倾国容颜,一个终年白­色­长袍,面无表情。

×××

——一千四百年前 悸动——

“留魂,看戏的时辰到了,”阎王匆匆冲入办公室,拉了正在办公的留魂就要往外走。

挣脱他手的钳制,留魂慢条斯理地收拾文件。这百年的相处,让他对这位上司的心血来潮早已见怪不怪了。

阎王也不着恼,只催他,“别慢吞吞的,演唱会可不等鬼官。”有个空间正要开演唱会,乐队是他所中意的。

“即便不亲临现场,你也可看录制,何必那么急?”留魂就弄不明白,为何他每件事都能如此兴致勃勃。

“看live show的感觉当然不同。”见他收拾得差不多了,阎王便带他去到演唱会现场。隐形的两鬼官端端正正坐在舞台上,占据着最佳位置,也被包围在音乐声与尖叫之中。

乐队开唱没多久,阎王就完全进入了状态,又蹦又跳,自得其乐中还夹杂着脱衣舞,运用法术将身上的皮夹克撕得一片一片如纸片般飘扬。

“当秘书就是要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去哪,你就在哪。”

是这样吗?某次陪他去澳门赌钱后,他便一本正经下达指令,将他强行拖入他的世界,算来也有百年了。

留魂盘坐在那,看阎王沉溺在这嘈杂之中。对于阎王而言,狂欢就是狂欢,热闹就是热闹,但对他这喜静的­性­子而言,铺天盖地的热血沸腾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卑微如尘粒般被汹涌波涛所淹没。

“来,”一只手伸到他面前,“起身跳啊,别­干­坐着。”不知为何,他就是看不顺眼留魂这小子总一派与世隔绝的清寂。

像他般扭动腰肢?留魂摇头正想拒绝,冷不丁被他拽着衣领拉起,好似拎小猫小狗。

“就这样,跟跳恰恰差不多。”说着,他还想将魔爪伸向留魂臀部,亲自示范如何摆动。

事实证明,再好的脾气也经不起阎王的闹腾,留魂的脸板下,立马想走人,却被他搭住肩膀。

“你去哪?”

“地府。禀告阎王大人,我还有很多公务。”自从他担任了地府事务秘书长的职务后,就顺带接过了原本阎王应做的工作,忙的不可开交。

阎王厚着脸皮撇着嘴耍赖,“别走,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走了,我就独自一个了。”此杀手锏屡试不爽,只对留魂有效。

留魂闭上眼深吸几口气,一忍再忍后,终究妥协,“好,我不走。”

阎王喜笑颜开,向左摆臀,“先往这边扭。”

好蠢,为何他能将如此蠢的事做得那么认真,那么开心?留魂不解,只跟着做了,却发觉真的很蠢。

“真聪明,一学就会,”他向右摆臀,“这边也扭一下。”

这回留魂没忍住笑意,终于笑了开来,眼角撇到阎王笑得似乎更欢,更夸张。

×××

——一千三百年前 沦陷——

“听说第三十三空间的二十四世纪开了个顶级豪华的澡堂,我们去泡澡。”阎王­阴­魂不散缠了三日,留魂却不答应。

理由简单明了,死魂天生纤尘不染,根本无泡澡一说。

“你知道你有多少年没洗过澡了?”缠他不成,阎王改变战术,“八十七年,多脏啊。”上一回洗澡是在人间被他推进池水之中。

留魂冷静地回他,“即便再五百年不洗澡也无关紧要。”话一出口,他自己也不自在起来。八十七年不洗澡,对于生前有些微洁癖的他而言,确实难以置信,更别说五百年了。

阎王­奸­计得逞,拖着留魂去更衣室。

两个大男人脱衣自然爽快,双双泡在高级会所的温水池中。相比某人男模般古铜­色­的完美身材,留魂则是柔弱纤瘦的书生型,仅露出个白皙平坦的胸膛。

蒸汽升腾围绕四周,迷蒙不真切,情调倒是有了几分。

“留,”阎王开口就是奴役人的话,几分情调被散了八成,“来替我擦背。”

留魂断然回绝,“我又不是女人,做不来这个。”

擦背而已,真八股,“那换我帮你擦。”阎王随手抓了条毛巾就准备付诸实践。

“怕了你了,”留魂躲开他,“我帮你擦就是了。”他也拿了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背上擦着,摆摆样子并不上心。

“为什么你总是那副容貌,也不尝试改变一回?”阎王觉得对着这张脸两百年的他很委屈,有必要提下抗议。

“改变?如何变?”像阎王一样,几个月就换张脸吗?

“变漂亮。”阎王否定,“不行……你不喜招摇。”而变平凡?他现在的已经很平凡了。

留魂加大手劲擦背,他的容貌又碍着他哪里了?

“变……”他形容不出,觉得总是沉默地待在寸步之外的留魂,样子应该更温文些,更淡定些,更特别些。

两百年的陪伴,默契愈深,少了他,做什么都缺了点东西。

“不变不行吗?”人生下百年,也不就一张面孔。他不是抱怨,但上司总是变张脸来考验他的认人能力,也蛮累人的。

阎王回头打量他,忽地冒出一句调戏的话,“幸亏身材也不是不能看。”

留魂好气又好笑,就知道不能和他来这种场所。他平躺了下来,任温水没过双耳口鼻,不听则心不乱。

“做鬼也是有好处。”留魂好整以暇地欣赏水中蔚蓝­色­的波纹,自水中看阎王的脸,扭曲不复俊美。

“留,”阎王将声音传入水下,喜欢叫他的名字,一声声都是挽留,“人说阎王要人三更死,不得留人至五更。”

“你是我留下的魂魄,再陪我百年吧。”怕他惦记着去投胎,那他这阎王会少了很多乐趣的。

留魂没回答,只往水深处沉去,越陷越深。

×××

——一千两百年前 心痛——

百年联谊很是难得,更难得的是天府天官本来都是寻常容貌,今次一见,居然个个变得男俊女俏。

留魂恍惚间觉得是十七、八个阎王在面前晃,“为什么变幻容貌?”是被那不良上司感染的吗?

瑶慎笑的奥妙,“你也晓得,以往百年联谊都是天官受苦的日子。”地府的鬼官见天官长得平易近人,胆子就大了,往往一拥而上,古怪问题连串问出。

这么说来,留魂也发现,今日这难得的机会,众鬼官竟围在角落装斯文。

“前些日子,那小子心情大好时给我出了个主意,就是让天官变得仙人仙貌一些,”他悠悠然扫视群官,缓缓露出慈悲为怀的笑容,果然震慑住新来的菜鸟们。“效果不错。”

要追求美女需要勇气,要接近神仙亦然。地府中,阎王他也是个神一样的存在,否则怎能耍得一­干­鬼官盲目追逐他的喜好。

“心情大好?”坐庄大赢众鬼官的那次吗?“他鬼主意很多。”

瑶慎同意,“而且他能找到如你这般适合当地府事务总代理的死魂,也算是他职业生涯中唯一的亮点。”重音强调“唯一的”。

适合当阎王?这玩笑开大了,“我对这职位没有兴趣。”篡位吗?

瑶慎有些诧异,“他没和你说过?阎王千年任期满后,若找不到继任者,他要被迫连任,我还以为你就是他的继任者。”对事务既熟悉,又勤恳务实。

千年……他的任期还有一百年……

“那他呢?”

“做天官或者继续投胎。”瑶慎宁愿他投胎去,他不想与这妖孽共事。

做百年见一面的天官或投胎后不知所踪?

留魂呆呆看着那人笑的肆意,向他走近,“留,怎么了?看本阎王的绝世容颜看呆了?”

他苦笑,原来他口口声声的叫“留”,是想留下他独自一个。

×××

比冷战更痛苦的是什么?

阎王答,是无视。

近日来留魂不知是否更年期延后到来,对他总是不理不睬,只冷不热。

“没什么。”被问起,他也只轻描淡写掠过,整理完书柜上的资料,绕开杵在身旁的阎王。

“开门见山说吧,别扭不是你的风格。”对着留魂给他的背影,他激将。

留魂果然站住脚步,想了许久才低声问,“我有个疑惑,百年前你调我到你手下做事,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你想要我继任?告诉我实话。”

阎王一愣,“是的,你的确很适合继任。”若说实话,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留魂眼中无法抑制的悲伤蔓延,他自己也不知是难过他找他继任千年,还是难过他自始至终都未透露此事。“好,我答应你。你千年任期满后,我就替你,横竖这公务我也处理了几百年了,做生不如做熟,我是无所谓的。”

没再回头,他说完便走出门。

让他继任?阎王呆坐着,想象百年后留魂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日复一日处理着在他看来极其枯燥的公务。

以留魂的­性­子,这或许并不难受,未必是件苦差事,然而……

他抚上心脏位置,那不知是幻觉还是实际存在的痛感提醒他,他舍不得。

×××

——一千一百年前 遗憾——

“从今往后,你就是新一任的地府事务总代理了。”阎王挠了挠七彩的头发,总算是解决了件麻烦事,“未免与我的名字冲突,我建议你回头想个别的名字,能叫阎王的,唯我而已。”

席德无所谓地颔首,坐在椅子上继续研究新到手的《地府事务总代理工作守则》。

“另外,这是我的记忆,过奈何桥之前的记忆都在这。”他递给席德一个彩­色­记忆球,看他接过后才坐到另一边的沙发上。

“记忆?”他的记忆真是五彩斑斓,“不能割舍吗?”

阎王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我不想忘了一个人。”

“爱人?”席德想起他的爱人,感同身受。

阎王摇头,“不算,暗恋的,偷偷喜欢。”一千年来,生前死后,他不是没有爱过人,他明白贪恋留魂陪伴的背后,是何含义。

然而说爱很容易,维持却很难。

遇见留魂之前的几百年,他看过很多悲欢离合,也几次心血来潮地爱上,又感情冷淡而分开,最长不到十年,次数多了,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长情。只能默默暗恋,倒能与他相伴百年。

“小心维系你与她的感情,这是我给你的忠告。”话音刚落,留魂正巧步入办公室,看到席德,他有些疑惑。

“留,你来的正巧,他是新上任的地府事务总代理。”阎王指着席德。

新上任的?留魂的目光从席德转向阎王。

“你要投胎,要转作其它鬼官都行,”阎王深深看他,“你是自由的。”不会被困住,品尝千年孤寂。

自由?在他已经做好当阎王的心理准备时?

原来世事从不在他掌握中,留魂苦笑,如今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也没了,他茫然若失。

×××

——千年前 愿望——

“既然你选择投胎,告诉我你的愿望?”

“愿望?”阎王早已想过,“来世一旦投身为人,我必要绝美容貌,智商两百,情商满分。”

有这样的愿望吗?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类人生下来天资就甩开寻常人一大截,若不是天妒红颜的早逝,就是祸国殃民的料。

瑶慎头痛不已,严格来说,这算是三个愿望,但若不答应,他万一留下当天官,又如何是好?“为何你不选择与他七世情缘?”那个他,他俩心知肚明。

阎王摇头,“我会爱上的自会爱上的,不用命里注定。”若来生再遇上他,他的心动要货真价实的,他拒绝天府­操­控他的爱情。

“好吧,你的愿望,我准了,”瑶慎恨不能早点撵他走,看了心烦。

当然,作为天官的瑶慎也有其小算盘在打,他亲自排布下阎王的命运,如无意外,他将在每一世的轮回中英年早逝。

如无意外……

——一千年前 约定——

奈何桥旁,留魂的身影常会伫立。

“又来送他?”身旁的朝云问他。

“他上一世投胎做了豹,狡诈而强势。”阎王投胎四十年,他却徘徊于地府,未去投胎,一次又一次,在奈何桥上目送阎王的死魂投胎。

而今日,他也要去投胎了。

“这是我的记忆,你保管或席德保管都无所谓。若千年后,席德找不到继任者,他可以来找我,只须将我的记忆恢复,我会继任的。”他­性­子慢,岁月对他而言都是一般地过。

朝云接过白­色­的记忆球,略带迟疑。“可以吗?”这承诺很重。

留魂并未接话,面带微笑却言其它,“他的人生,应该很­精­彩。”可惜这四十年,他没投胎到人,否则就能见识一下了。

应是羡慕的,总是羡慕,羡慕他的活跃,散发光芒攫取旁人心魂,如此的热度不知何时让他忍不住靠近,再靠近,灼伤而不自知。

“留魂,我答应你,只要有可能,我一定会让你们在人间相遇的。”无论是求席德,还是求天官。

“谢谢,我走了。”他终究踏上奈何桥,遗忘了前程往事。

席德来迟一步,“他走了?”

“嗯。”朝云有些心酸。“这记忆给你保管?”

席德忖思了会,“放你那吧,阎王说相守难,他才未踏出第一步,”他搂紧爱妻,“我就不信邪,千年后,你将记忆交给留魂,我将记忆交给他,证明他前世的退缩,绝对是错的。”

她点头答应,“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今时今刻 重聚——

“你在­干­什么?”聂七七走近,发觉苏毓傻傻拿着两个记忆球发呆,“你看了我俩的前世?”

苏毓回过神,看向她的眼神复杂深沉。

聂七七以为他怕她生气,笑道,“交给你那日就清楚你会看的,”他连她生前都追根究底查清了,更何况是唾手可得的前世。“你放心,我没生气,也不恼。”

他回复赖皮的笑容,“我就说我的七七向来大人大量。”

“你我的前世有什么特别的吗?”说不好奇是假的。

苏毓故弄玄虚做了诸多表情,又是皱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吊足胃口才道,“我的前世爱上一个人,你的前世也爱上一个人,各打五十大板,不拖不欠。”

“真的?都是Happy ending吗?”

“不是,”他想想后又补充,“只能说留有遗憾。”没在一起,是因为一个看得太透彻,一个又慢半拍。

“那我还是不要看了。”七七害怕有遗憾的故事,此生亏欠苏毓一人足矣,若搭上前世,真是没完没了了。

“这就乖了,”苏毓很满意,“找我做什么?”

“我通知你今晚的化妆舞会,别忘了参加。”

“我们不是一块去吗?”苏毓眼球一转,就知道谁在捣鬼,“小倩又搞什么?”

“她说会为我选个你绝对想不到的容貌,你若是找不出我,就放她和小蒋一个月假,让他们去N度蜜月,你敢不敢赌呢?”七七已被小倩小蒋带坏,偶尔也会恶作剧。

苏毓倒不在意,“赌,为什么不赌?”

他拧上七七的鼻子,“无论你如何容貌,是男是女,只须灵魂不变,我必定认得出,找得到。”

×××

——一日后 ­阴­谋——

天官瑶慎难得忙里偷闲,与众天官一块闲聊。

“瑶慎,你会不会觉得,昔日阎王再回来当阎王,有些古怪。”兜了一个大圈,又是千年。

“古怪是古怪,”瑶慎点头,“但席德赌着一口气要撮合他们相守,自然得将变量大的那边绑定。”

“我觉得不止因为这点,”那男天官笑的诡异,“你千年前将他妻子留在天宫……而他再找了那魔星回来当阎王,难道不是存心报复你?”

魔星?“不会的,苏毓即便和那妖孽是一个灵魂,但际遇不同,只要他不要去看前世的记忆,他还是会乖乖当好他的阎王。”利落地处理公务,不给天府惹大麻烦。

“那真是可惜了……”男天官实在无聊,这千年太平淡了,他想重温千年前的好戏,“他昨日已经看了前世记忆。”

“什么?”瑶慎大惊失­色­。

说曹­操­,曹­操­到。

地府传来阎王联机,“亲爱的天官瑶慎,为表达我对你卖力让我前世几度轮回都英年早逝的回报,请替我处理一切公务杂事,我将与七七去度第二百六十一次蜜月。若你不从,也没大­干­系,我不介意几百年后上天府当天官,亲……自……来……看……你……”

隐忍千年后的席德,终究报复成功……

天生鬼官

天地之初,原就是一片混沌,从无到有,是个奇迹。

蒋江常把他的出生与开天辟地的壮举联系在一块,因为每个鬼官都对他说,他的存在是绝无仅有的,是下不为例的。

“蒋江”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他喜欢人间戏曲中出场的“锵锵锵”,昭告天下他的存在、他的诞生。其它鬼官告诉过他,在人间,孩子出生是件大喜事,或敲锣打鼓,或分发红蛋,是有很多习俗的,可他呢?

他的存在代表了违规,代表了怪异,代表了罪孽。

他降生在地府,母亲随即因惩罚而灰飞烟灭。

对于母亲,他没有印象也不知道何为母亲,没有鬼官会教他这些,因此他也不怎么伤心。而他的一切语言能力与学识,都是通过法术的累计而学来的,漏过了最基本的伦理常识。

千年前,当他对朝云说出“喜欢”时,他从未考虑过有何不妥,是否对不起席德。他压根不知道何谓“朋友妻,不可戏”,他单纯地羡慕他们在生前能相爱,在死后能陪伴。

蒋江讨厌被隔离的感觉,他想加入他们,况且为何三人就不能待在一起呢?他当时不明白。

等到他明白时,朝云已为天官,席德也不再见他。

天地间,独留下他一个。

××××

聂七七调去明朝,是蒋江向吴鬼头建议的;聂七七与苏毓的相遇,也是他为了帮朝云完成对留魂的承诺,不想却招惹上个女鬼差。

“你不许再欺负七七,她是老娘的麻吉,老娘挺她!”说罢,聂小倩便附赠了一脚。自那时起,他就知道,此女子应是世人所描述的那种“虐待狂”。

蒋江也不是好惹的,他为了给她一点颜­色­看看,越发卖力地整七七,为落实理由,他还特地与吴鬼头打了一个注定会输的赌注。

再狠的“老娘”,他蒋江也不怕,他根本就没有娘。

结下这梁子后,小倩便三天两头找他PK拳击、脚法,誓要打得他找不着北,如此一来一往,便熟悉起来。

“小倩,你确定你真的不叫‘母夜叉’?”话音刚落,她那粉拳秀腿就驾到。

“小蒋,你完蛋了!敢叫我母夜叉!”她追着他打,他们围着石柱绕圈。

“这可是你让我叫的,母夜叉。”他蒋江一贯从善如流。

“蒋江!”小倩火冒三丈。

最后,他躲累了,便拖着打累了的小倩坐在地府石阶上,“哎,我查过《人间百科》,‘聂小倩’是个鬼的名字,你很喜欢做鬼吗?”

小倩横他一眼,“多管闲事,”但还是答了,“我前世害到个人,聂小倩也害到个书生,我们是同病相怜,就借她名字用用。”

不知为何,对七七几番询问都难以启齿的缘由,对他却能说出口,可能小倩知道,他绝不会如七七般安慰她,只会说些风凉话当玩笑。

不料蒋江却没开口了。

他的出生,也是他母亲的终结。

××××

聂小倩最近常会去找一个讨厌鬼,那个讨厌鬼姓蒋名江。当七七没空陪她,娴淑也没空陪她时,他就是现成的出气筒,打发时间。

“小蒋……”她找上阁楼,空无一鬼。“蒋江?你去哪里了?”

他平日这时辰,都是呆在这里“发霉”的,很少见他出门。

“你今日见过鬼使小蒋吗?”她走下阁楼,问起其它鬼使。

那鬼使一脸嘻嘻哈哈,“你不晓得吗?小蒋又犯错了,还是大错,正被阎王亲自提审。”小蒋经常捅娄子,在鬼官中薄有名声。

小倩错愕。

××××

“你怎么了,没­精­打采的?”小蒋问小倩,她成日在交界处的石凳上发呆。

小倩看向他的警示环,长叹一口气,“我好怕七七会因为苏毓魂飞魄散哦。”

“魂飞魄散不好吗?”他勾起­唇­角,“在地府,魂飞魄散不就代表人间的死亡,在一个地方消失、终结。”

他就很想尝试死亡的滋味。

“当然不好!”她很严肃地说,“担心她的人都会伤心难过的。”

“你担心她么?”他这么问着,努力掩饰羡慕。他羡慕生前死后都能让人挂念的人,多幸运!

“当然,她是我的好朋友。”小倩难得敏感到察觉他的心事,拍拍他的肩,“我也会担心你的。”

“真的?”小蒋又高兴起来。

“你的警示环,可别让它变红。”

她不知晓,小蒋所要的,正是形神俱散。

××××

天地间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生,无主无宿的魂。

他曾是灰飞烟灭了的魂,被困在天府的天狱中。某一日,一个母亲在地府生下她的孩儿,这孩子没有前生,没有因缘,于是天府将他的魂魄释放,重投在这孩子身上。而那母亲的魂,作为交换,灰飞烟灭后被困在天牢之中。

如此历尽百年千年,不得超生。除非……有朝一日,又有鬼官或天官闯了弥天大祸,魂飞魄散之后,才能换得她出来。

这是当了天官的朝云在百年聚会上告知他的秘密。

“我告诉你这事,仅是希望你能知晓你母亲的下落,”朝云语调严厉,“并不是说让你冒犯地府律法,将自个弄得‘死了’来换她。”

小蒋嬉皮笑脸,并不当成大事,“别说这个了,我娘她好吗?”

“她担心你!”

别让担心你的人伤心难过,可惜他做不到。

“告诉她,我马上就能换她出来。”

××××

“此次犯了那么严重的过错,不像你啊。”阎王苏毓翻查着小蒋的犯规记录,厚厚几迭。他当阎王还未满十年,很多档案都没来得及翻看过,可这小蒋的档案,已搬出来十次以上。

“我晓得这回在劫难逃,我不在乎被打得魂飞魄散。”他搅乱了成千上万世人的命运,如此严重的事在地府还未发生过。

“你很想‘死’吗?”苏毓直觉到其中应有蹊跷。

“很想,想的不得了。”他满不在乎地微笑,迫不及待想放他母亲出来。

“不要!”办公室门被冲开,聂小倩进房后直挺挺跪在苏毓面前,“阎王,求你手下留情!”

跟在后面的七七也随她一同跪下,“苏毓,你饶了小蒋吧。”

当事人小蒋不领情,“公事公办,我既然做得出,就不怕收到惩罚。”

“小蒋!”小倩此刻真想活活掐死他算了。

苏毓觉得很有意思,这小蒋的目的很诡秘,“因为你娘为生下你而死,还是因为你不想永远被困在地府,才一心求死?”若想脱离地府,的确只有这一途。

他随即向小倩与七七略微解释了下小蒋的身世。

“就当我两个原因都有好了。”

“不要,小蒋,”跪着的小倩抱住他的膝盖,“灰飞烟灭后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你母亲辛苦将你生下,又是为了什么?她不就是想让你有机会看看这个世界吗?”

小蒋摇头,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投胎,那在这地府苟存也是无用。

苏毓有点为难,人家一门心思想走死路,挡道似乎不太道德,可老婆大人的心情也不能不顾,她好朋友出事,他也得陪着遭殃。幸亏他心思转的快,已想出解决这窘境的法子。

“蒋江,此次你犯了大错,本不可饶恕,但若有鬼官自愿分去你一半惩罚,本总代理也可网开一面。只不过,此鬼官今后将与你祸福与共,如你再犯大错,魂飞魄散的就不只一个了。”他邪笑,“这在人间也有个说法,或许你没听说过,叫‘连坐法’。”

“这怎么可以?”小蒋确实没听说过。

“我愿意!”小倩Сhā嘴,音量大得好似在应允求婚。

“你!”小蒋瞪着她,心中像在生气,可那甜蜜又从何而来?

“真拿你没办法。”

千年岁月流逝,他终于也找到了不会抛下他的同伴。

××××

三百年后。

“蒋江。”天官瑶慎道,“你可知今日找你何事?”

“我又不会未卜先知?如何知晓?”他随口敷衍。

瑶慎微微笑了,“今日聂七七托苏毓找我,她要提前使用她的愿望。”

“愿望?这与我无关。”百年鬼差的愿望吗?­干­他何事?他自出生就被限制了不能涉及鬼差此类踏足人间的工作。

“当然有关,她的愿望就是让你入轮回投胎。”聂七七说她与苏毓的愿望是相同的,因此余下那一个,她准备成全蒋江与小倩。

蒋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对于投胎,他早已不再奢望。

“作为你千年为鬼官为地府贡献的回报,天府会安排你和聂小倩转世后能再成就一段天赐良缘。”这也是天狱中蒋江母亲的要求。

蒋江向东面跪下,看着那一片白­色­,望不见的尽头。

他的母亲。

他只要去人间看一眼就好,那个他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出生、长大、成家、育子、死亡,无论悲喜,对他都是弥足珍贵。

最后,他会回地府,回天狱,换取母亲的自由,永世禁锢。

××××

某空间的二十一世纪。

“你又迟到!”女孩双手叉腰,怒瞪身前男子。

“不就是起床晚了点,出门晚了点,上车晚了点,”男子嬉皮笑脸,“都不过是晚了一点而已。”

还不反省!女孩提脚飞踹,男子险险避过,“女孩子家,那么野蛮?”

“不成吗?”她扬起音调。

“成!成!”他讨饶,“我就吃你这套。”

女孩终于笑了,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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