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胡乱使蛮力，自己都无法站稳，岂不被人一击便倒！重新再练！”筷子大盗走到高处，极目远眺，让少年自己琢磨，到中午才下来。下午仍是少年独自练功，双腿酸沉，到后来竟震颤难支，心中对这式“打摆子”却也所得颇丰。

次日，筷子大盗又传授一招，双掌连按，继而平推，单足上钩。少年心中暗想，不知这一招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笑道：“师父，这招可以叫‘踢驴推磨’或者‘挂大匾’也行。”

筷子大盗道：“这招名为‘平步青云’。牵强附会，附庸风雅固然不可取，故意刁钻古怪却也不是高明之举。便如文人，堆砌辞藻如骈文、宫诗令人作呕，一味艰涩难解也失之偏颇，当如李太白随意潇洒，不拘于物。‘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

少年也不懂什么诗词、太白，心中记了招式、名字，自顾练习。此后，两人一路“打摆子”、“平步青云”、 “磕头虫”、 “踏雪寻梅” 、“浑水摸鱼”的学下去。每过十日，筷子大盗便要到山下采买，少年专心练功，转眼过去了三个多月。天一日冷似一日，几场寒风过去，开始下起雪来。

午后，少年练熟了新学的一式“三拳两脚”，额头渗出细汗，抬眼看天气尚早，天顶却是十分­阴­沉，云层灰厚，飘飘扬扬落下雪粒。筷子大盗下山未回，少年心中落寞，只觉身上湿冷，突想何不将几个月所学从始至终温习一遍，平日里专心学习一招一式，尚未仔细回想琢磨。一式“打摆子”自然而然地使出来，结束时，左拳冲下，右肘前送。第二招“平步青云”却无法施展了，重新垂手站立，双掌平推，足下前弓，“平步青云”勉强起了势子，结束时平抬左腿，右手前伸。第三招“磕头虫”起式乃是弯腰拱背，双臂蜷曲，无论如何也连接不在第二招后面。

少年练了十几招，每招之间要么重新起势，要么生硬转折，心中渐生烦躁，只觉气息不畅，汗出如浆，粘在衣服上甚是难受。终于到了最后的“三拳两脚”，粗粗地打完了，却发现此招拳数脚数有些怪异，似乎并不是三拳两脚而是两拳三脚。重新打一遍，又仿佛可以踢出四脚，打出一拳，第三遍时，一脚到了中途竟被探出一半的左拳阻碍踢不出去了。少年直感觉便如有数条绳索牵绊着手足一样，身上无穷的劲力施展不到痛快处，凝结在一起甚是憋闷，“呀呀”地大叫几声，腿臂乱舞，踢得地上薄雪飞溅。

忽听“嘿”的一声断喝，一人飞身扑到，伸手便击，少年舞得意乱情迷，恍惚中只觉掌影逼近，下意识里抬臂格挡，跟着反握来人手腕，右脚飞出。对方并不躲闪，任由他踢打在身上，少年胡乱挥舞的招式落在了实处，全身劲力便似找到缺口一样，一拳一腿不停地向对方身上倾倒。拆得十几招，来人变守为攻，一指点少年肩头。少年此时蛮力将尽，心绪渐平，看清对方来势，自然而然地侧身撩掌，见对方忽爪忽拳地击自己两肋，少年顺势含胸吸腹，纵身而起，双足连环勾踢。却是半式“翘扁担”和一式似是而非的“枝头抱春”。少年心中觉察，尚未加思索，来人再次出招，少年此时狂乱尽去，仔细看清对方身手，思量该用哪一招来克敌，却听“嘭”地一响，身上已中了当胸一拳。空中雪片垂落，少年身上却并不十分疼痛，来人招式如前，又是当胸一拳。少年头脑急转，所学的数十个招式竟一股脑涌上来，缠杂不清，更不知如何招架，心中惊慌，急退数步，来人并不放松，仍是当胸便击，少年心念电转，尽数掠过数月所学，仍是找不到适合的招式，手足无措，只得再退几步。

“难道筷子大盗这么厉害的武功竟连最平常的一拳都抵挡不了吗？这么多天，什么都学不会，我真笨死了！”少年心中失望，见拳头已经又到眼前，索­性­不加闪避，闭了眼睛，恨恨地叫道：“打死我好了！”半晌却不见动静，睁开眼，眼前是飘飘荡荡的雪花。对面那人“嘿”的一声冷笑，甚是轻蔑，伸臂再次击到。少年心中恼恨，不再顾及是否挨打，纵身迎上，自顾将所学招式一样一样练了开来，竟一时抢了上风。来人也不变招，当胸一拳一拳地打出，每次力道、缓急、方位各自不同，竟似施展出一套千变万化的绝妙武功一般，逼得少年目驰神摇，不得不招架。少年连退数丈，形势甚为局促，慌乱中双臂交叉横压，继而不退反进，踏足，撞膝，探爪，勾捶……竟连进十数步。数月所学竟有大半不由自主地应手而来，从“打摆子”、“平步青云”一直到“劈麻”、“飞云流瀑”，虽然每一招式并不打得完整却更加灵活机巧。来人一拳一拳不断地击出，少年左冲右突，足下连踢，正是今日所学“三拳两脚”，紧接着“钟馗煮鬼”、“草长鹰飞”一式接一式，顺畅连绵。来人“嘿”的一声，退出一步，少年敛足驻身，轻轻巧巧的“打摆子”收势，刚好又将所学尽数倒着练完一遍。少年浑身血脉畅通，舒服之至，定眼看时，对面正是筷子大盗。

“师父！原来是您！怪不得……”少年心中大喜。

筷子大盗俯身捡起地上包裹，进了山洞，拍一拍身上雪粒，道：“坐下说话。”打开包裹，取出一件皮袄，递给少年试穿。少年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顿时暖了许多，喜道：“多谢师父，我还从来没穿过这种富人家才有的东西，还真是抱了一团火似的暖和！”

筷子大盗笑道：“这可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仔细看还打着补丁。我们不是地主老财，如何买得起新鲜皮毛？你便这样挡一挡风寒吧！”少年见包袱里还有几件薄棉衣，做工粗糙，甚是肥大，知道是筷子大盗自己所用，笑道：“师父，我知道你为什么拿筷子作兵器了！因为我们没有钱。”话一出口，少年心中后悔，见筷子大盗并无不悦，反而哈哈大笑：“不错！我根本买不起好兵器。有一次在一家富户的后宅遇上了劲敌，情急之下没有应手的家伙，随便抓了几只竹筷，没想到竟坚韧轻巧甚是顺手，从此我便以筷子作了兵刃，一是它便宜，二是带在身上也方便许多。”

少年道：“师父，我问一个问题，却又怕您生气骂我。”

筷子大盗道：“你只管问便是，天地虽大，又有何处可以藏心。”

“您是筷子大盗……嗯，我要有您一样的武功，我就常到那些富人家里盗上一回两回，象断河集黄财主家里，我曾亲眼看见一箱一箱满满的都是银子、大钱。他妈的，不是个好东西，如果没有那些疯狗看着，我早就进去抢个­精­光，让他跳着脚地心疼上吊。然后分给二毛，瓜把儿他们，再给李寡­妇­一些，韩秀才一些，还有赖皮道人，我还欠他一个铜子的毛豆角……我自己也就不用担心没钱了。”

“做个劫富济贫的大盗真的有这么好么？”筷子大盗苦笑一声，仿佛陷入遥远的沉思，半晌沉声道：“钱财有什么用呢？没有朋友，知己。被劫的固然要拼了力地诅咒你，要你的死命；被济的又何尝不是尽可能地躲避你，陷害你，唯恐带给他们灾祸和麻烦。所有人都希望你早一天消失，最好被明正典刑，从此他们落得耳根清静，天下太平。”

少年知道或许是说话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不敢多言。忽听筷子大盗朗声道：“我却偏偏不让他们如意！哈哈！三府九县，十几件案子，老子要杀便杀，要走便走，他们谁又能奈我何！”

少年听他笑声张狂楚涩，见他神­色­间满是戾气，不禁心中害怕，不敢多言。筷子大盗忽道：“今日练功可有疑惑？”不等少年回答又道：“是否觉得我所传授的武功，招式散乱，毫无章法，难以领会？”

少年迟疑片刻，微微点一点头。

筷子大盗道：“学习武功，当重意不重式，我所教你的数十招招式，只是你领悟武功至理的跳板。首先熟悉抵挡进击的技艺，能够做到人有一击我有一防，人有一退我有一进，是为第一层境界；进而熟能生巧，不拘泥于师传，能够举一反三，立异求新，或攻或守，信手得来，是为第二层境界；最后得意忘言，得鱼忘筌，心中毫无固碍，做到无招无式，随心所欲，是为第三层境界。如果我也像别人那样，编了套路教你，虽然初时容易习练记忆，却不利于你脱离樊笼，往往使你贪于套路顺畅华丽，懒于思虑，浪费时日。”

少年似懂非懂，道：“原来是这样。师父，你肯定已经到了最厉害的第三层了吧？”

筷子大盗道：“能够真正达到第三层境界，谈何容易！我也只可以说略窥门径。或许还有更高的境界吧，那就不是我所能想像得到的了。江湖中盛传那碧玉如意钩里藏有非常人所能领悟的武功至理，可惜这许多日子却不能发现丝毫头绪。”说完拿出碧玉如意钩，端详半晌，摇一摇头，叹息不已。良久，忽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教你武功？”

少年一愣，不知他有何用意，不敢立刻作答，见他并不追问，只是望着洞外，试探道：“师父，你教我武功，自是为徒儿好……”筷子大盗摇一摇头，缓道：“武功可以健体防身，除暴安良，使人免受欺辱；也可以让人恃强凌弱，引得天怒人怨，召来杀身之祸，不见得是件好事。”

少年道：“难道是为了这个……碧玉如意钩？”筷子大盗看一眼手中竹刀，道：“也可以如此说。但为了此物，空费许多时日，最后却是一无所得。”

少年见他神­色­平和，心中一股亲近之情油然而生，道：“不管为什么，师父教会我武功，便于我有好处，徒儿永远记得。”

筷子大盗道：“我教你武功招式，乃是因为我要将它们全部忘掉了。每日我回想一招，便教你一招，你学会一招，我便可以把它彻底忘掉。这数月已是小有所成，我所说第三层境界略窥门径便是指此。你我互不亏欠，不必讲什么恩义。”

少年心中受挫，神情沮丧，筷子大盗似乎毫没在意，道：“早些休息，明日还有许多事情。”

洞外雪落不止，天亮方停，太阳未出，外面已是一片明亮世界。筷子大盗教完少年一式新招，道：“这一招名为‘祸兮福兮’，取《老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之意。我暂时只想到现在这一个半招，讲究以动制动，随机应变，还有一个半招静如止水，讲究心无所动，率­性­而为，我还没有考虑周详，你先将这半招打一遍我看。”

几个月勤学不辍，少年根基渐深，此时依样演练一遍，竟也大有浑厚刚猛之意，心中得意，却见筷子大盗皱着眉头喃喃自语：“无为而为，当无为用……”沉思片刻，吩咐少年：“你先练习前半招，后面的改日再告诉你吧。”

转眼到了中午，用过午饭，筷子大盗问道：“这几个月，我总共教了你多少招式？”少年略加思索道：“算上今天的这一招总共是八十一招。”筷子大盗道：“今日只能算得半招……却也勉强凑一个九九之数。下午不用练功，在洞里休息，稍时有客人到，你不可多言多动，记下了！”

少年好奇，也不敢多问，望着洞外盯了半日也不见人影，眼睛都被雪照的花了。瞌睡上来，见筷子大盗盘膝闭目，少年打一个哈欠便进入睡乡，醒来时洞外已是薄暮，远处钟声袅袅，枯树上寒鸟旋飞，夕阳昏黄的光里照见山下慢慢走上一个人来。

“来了！师父”少年低呼，却不见筷子大盗踪影。

只见那人来到山洞前双掌合什道：“施主相邀，贫僧空相来迟，还乞恕罪，不知施主有何见教？”声音洪亮，显是­精­于内修，原来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和尚，头顶受戒，身材粗壮，穿着粗布僧衣。

“大师不必客气，今日劳动大驾，原是有几个疑问向大师讨教。”原来筷子大盗早等在洞外，少年听到他的声音，放下心来。

空相微笑道：“施主请讲，贫僧见识浅陋，却也当知无不言。”

“大师可知碧玉如意钩？”

空相道：“数月前，百草门解掌门苦心孤诣，派两位师弟护送碧玉如意钩到鄙寺交方丈师兄代为处置，承蒙解掌门看重，鄙寺自有不可推卸之责，怎奈途中变故重生，至今碧玉如意钩下落不明。”

筷子大盗道：“大师可知在下是谁？”

空相脸上如过微风，霎时微笑道：“施主自知贫僧乃是空相。”

筷子大盗朗声笑道：“那么，在下还有一问，大师恕罪则个。久闻方丈空寂大师十六式大悲手武林卓绝，不知在下能否望其项背？”

空相道：“少林武功源于佛法，归于佛法。方丈师兄佛法高深，武功只是皮囊骨架，高也好，低也好，一切都只是虚无寂灭，大侠何必在意。”

筷子大盗道：“素闻大师佛法武功与方丈不相伯仲，在下愚鲁，便请问道于大师！”竟不等空相再言，一掌立推过去，紧接着翻腕下削，右手捏指点空相颈侧。

空相右掌挥出，左手拇指，中指，无名指虚合，向筷子大盗腕上按去。筷子大盗见他使出的乃是十六式大悲手中的一式，名为“跋折罗手”，心中大喜，暗叫一声“好”，却不敢怠慢，右掌下沉，击空相小腹。空相左手三指连弹，右臂半扬，五指微曲，如握桑弧，正是一式“宝弓手”。

二人不发一言地战在一起，足下踏雪，衣衫挂风，打得十分好看，少年躲在洞口不敢发出一丝微声。只见空相招式时而深远沉雄，时而凌厉威猛，时而祥恕宽和，面上或宝相庄严，或金刚怒目，或慈悲无量，凡此种种，各不相同。筷子大盗则神­色­淡然，襟袖飘摆，潇洒自如。二人趋避进退，地上尘雪纷飞，映在夕阳群山之间便似图画一般，少年看得入神，不由得心中叹道：“这怎么象是庙里佛祖和画中神仙一起都活了？”

空相左手圈转，地上雪粒如被旋风吹卷，猛地浮起数尺，接着踏进一步，右掌推出，万千雪粒疾风骤雨般向筷子大盗迎面扑到，正是一式“施无畏手”。筷子大盗脚下蛇行，接连撤回左右两步，只听“嗤嗤”的轻响，地上积雪也飞了起来，筷子大盗双掌分从身子左右两侧拢合，斜向下按，两股雪粒便如两条巨龙对准了空相击起的雪粒直压下去，“簌簌”的一阵急促的微声响过，空相身前便落了寸许厚的积雪。

少年见筷子大盗出手不凡，心中替师父得意，对他的招式十分眼熟，觉得象“枝头抱春”，却没有蹲身勾踢，又象“拨算盘”，却又气势豪迈的多，足下连环退步，就象“打摆子”，却又不是横跨架打，接连想了十几招，都似是而非。少年心中隐隐体会出一番道理，却也一时琢磨不清楚。

空相面露微笑，四指微拢，一式“罗索手”在身前圈了个圆，地上立时有一道弧线向筷子大盗左侧冲到，在身前数寸弯转回来，两人之间便有一道寸许深的圆圈，真似­精­心刻画得一般。筷子大盗左手屈曲成抓，立时有数道雪痕冲破圆圈，空相双手成拳，“嘭嘭”一阵响，地上又多了几处深的雪坑，将那数道雪痕尽数截在圆圈之内。少年莫名其妙，以为二人比斗内力，看样子却又不象。

筷子大盗轻挥左臂，袍袖圈转，地上雪粒回旋翻滚，圆圈，直线，雪坑俱皆不见，滚成一团雪球直向空相冲去，空相右手五指连拨，地上数道雪风裹着雪球折了个弯又向筷子大盗冲去。雪球越转越快，越滚越大，足有尺许之巨，二人掌力不停，雪球在二人之间拉锯一般来回推委，最后在中间僵持，旋转如飞竟离地飘起来。

空相口中低吼一声，双臂分开，雪球竟平空裂成两半，向两侧跌落，空相接着双臂推出，两瓣雪球向筷子大盗飞去。筷子大盗微微一笑，伸手托住，空相见他并不回击心中正自纳闷，见他竖起两瓣雪球，轻轻一撞，立时粉碎，纷纷落在地上。就在筷子大盗竖起雪球的瞬时，空相猛地发现雪球有异，两瓣上竟都穿了十几个小指粗细的洞！

空相躬身合什，道：“施主武功高强，暗器功夫更是神乎其技，贫僧甘拜下风。施主但有命于鄙寺，皆是我寺僧众广开善门之福。”

筷子大盗道：“大师过谦了，少林武功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便是筷子大盗，碧玉如意钩此时便奉上贵寺，请方丈及众位大师妥善处置。另有一名少年，一路护送碧玉如意钩，牵扯甚多，唯恐江湖宵小加害于他，还请贵寺庇护。”

少年见筷子大盗将自己托付给少林空相，心中着急，从洞中冲出来，道：“师父，你不跟我一块了吗？”

筷子大盗轻叹一声：“今日教你的那半招，来不及细细传授，后半招不易领会，或者根本实属多余。等你小有所成，或许能想通其中关节。这八十招半，切莫贪图熟练，什么时候你心里敢于忘记它们，那才算真正学明白……切记！”说完转身便向山下走。

少年心中热血翻滚，咽喉如噎，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大声叫喊：“师父，你去哪里，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筷子大盗竟似没有听见，仍是不住地走，前面是一块巨岩，转一个弯便要看不见。少年突然用尽最大的气力问道：“师父，我学得这八十招半应该叫什么名字呢？”心中期盼这个“难题”或许能挽留筷子大盗的脚步。朦胧中筷子大盗头也不回，声音远远地传来：“那已经不属于我，也莫误在你的手里，便叫‘那种拳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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