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
一直到天亮她醒来的时候,他还倚在椅子里玩手机游戏,还满眼似笑非笑。早晨七点的阳光淡淡地映着他的发丝,他刚剪了头发,肤质很柔和,眼角和眼角的睫毛都微微上挑,充满了内敛而微微有些玩世不恭的笑,但那眼神仍很清澈,甚至比国雪还清,也许因为小桑从不骗人。
他只被别人骗。
他一直在陪她。
推开房门的时候她有一种无法表达的感动,甚至对于国雪也从来没有过,小桑体贴得让她想哭。
这个男生,怎么能得不到幸福呢?
“早上好。”桑菟之看着她出来,收起手机挑起了眉。
“早上好。”她露出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第一个想要温暖别人的微笑,“早上想吃什么?”桑菟之站起来双手Сhā在口袋里笑,“我不吃早餐。”“那么喝茶。”她举起手里一个小罐子,“喝龙井。”桑菟之不反对。她把那些一寸长整整齐齐暗绿的茶叶轻轻倒进茶盅,一边烧水,一边清洗杯子。
她的手指在七点这样淡淡的阳光下,纤细而苍白,不脱传统女孩精致而含蓄的美。
“绿章,国雪在的时候,你们早上吃什么?”她怔了一下,随后笑了,“国雪在的时候……”她慢慢摇了摇头,笑得有些凄凉,“他没进过我家门,我们……从来没在一起吃过早餐。”“你泡茶的样子很美。”桑菟之说。
她又怔了一下,张口结舌,手指突然一颤,热水泼在手背上,“当啷”一声她手里的茶杯跌到茶盘上。
桑菟之没有帮她看有没有烫伤,眼睛一直在笑。
她低着头。
气氛在这时变得尴尬而暧昧,她听到自己的心在跳,心情变得很慌张,和国雪在一起,她从来没有不稳定和不安全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这样泡茶给另一个人喝就好了。”桑菟之在静了一静以后,却笑着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猛地从对座站了起来,“其实你……”她站起来的时候全然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桑菟之笑了出来,“我什么?”“其实你……”她呆呆地站在桑菟之面前,心跳得好快,她的心情丝毫没有因为说话中断而冲淡了激越,突然胸口一热,她说了出来,“其实你……其实你根本不必想要依靠别人……小桑你不是喜欢男人,你只不过喜欢男人给你的……安全感……”话说完了。
她觉得自己像撕破了别人一层纸,也撕破了自己一层纸。面对着依然在笑的小桑,她眼圈一热,没有理由也没有征兆的,眼泪自己流了下来。
那泪像她的心一样热,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勇敢。
“绿章,自己一个人坚强,很累啊……”桑菟之对着她笑,那笑笑得风情摇曳,像她四面八方都有玫瑰在盛开。
自己一个人坚强,很累啊……她的泪变凉了,自己一个人坚强……没有国雪没有父母,自己一个人真的很累啊……要怎么责备小桑?她自己何尝不是在四处寻找让自己安定的力量?所以有沈方有小桑。如果只是因为自己是女孩所以可以很自然地依靠男生,那么身为男生的小桑,要怎么办呢?“也许……是我什么也不懂……”她慢慢地坐了下来,茶凉了,水也凉了。
“不会。”桑菟之打开烧水的开关,让它继续通电,“你很勇敢。”勇敢……
勇敢?
勇敢……嗄……
“咚咚咚……”顾家古宅的大门被人一阵乱敲,听那节奏就知道是沈方,“什么什么,我告诉你想要我再买东西给你吃,那是休想、妄想、幻想、白痴想!
绿章啊来救命啊!”“来了来了,怎么了?”她很吃惊地去开门。
门一开,沈方一把把一个人塞到她怀里,她又吓了一跳,是莫明紫。今天莫明紫被沈方拖去修了一个娃娃头,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球衣,加之一脸迷茫呆呆的样子还有姣好白皙的皮肤和五官,简直像个美丽的娃娃。她哭笑不得,“沈方,你怎么把他弄成这样?这粉红色的衣服从哪里来的?”
“我们副会长给他买的。”沈方说的副会长就是他生日会上的女司仪,姓江名清媛,“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要买粉红色的?还有,你有没有东西给他吃?我一路上买了五种零食,已经没钱了。”他一转眼看到桑菟之,眼睛发亮,“啊,小桑小桑,快来帮我教他说话,我快被他气死了。”“说话?”桑菟之“扑哧”笑了,“他不会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算给你听啊,他会说‘小薇’,‘我饿了’、‘沈方’、‘不知道’,其他没有了,快把我气死了。”沈方暴跳如雷,“还有,他喜欢吃旺旺雪饼。”“他不是住唐先生那里吗?”顾绿章感到很奇怪,“怎么又跑到你那里去了?”昨天沈方不是回学校了吗?
“我怎么知道?我早上起来跑步,一下看见他在学校里走来走去,招惹了一大堆人围观,一问三不知,居然还穿着小薇那件很恐怖的袖子这么长的睡衣。”沈方边说边比画唐草薇那件浅粉色的纱衣,“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抓住,好会跑啊!这小子以前肯定是练长跑的!”“明紫。”顾绿章打开柜子,拿出一包旺旺雪饼,“明紫啊,你不是在唐……不是在小薇那里吗?怎么会到沈方那里去?”莫明紫眼睛的视线随着她手里的雪饼转来转去,“我……飞……出来……”“难道是非出来不可?”顾绿章和沈方面面相觑,桑菟之已经笑倒在那边椅子上,“咳咳……小薇难道有恋童癖……结果人家逃出来了?哈哈哈……”顾绿章唾了桑菟之一口,“小桑不要胡说八道,明紫,你饿了吗?想吃什么?”她把雪饼给了莫明紫。
莫明紫眼睛一亮,双手捧着雪饼,“盒子面。”“盒子面?”她想了想才醒悟他想吃泡面,“你等等,我马上弄给你吃。”拍拍莫明紫的头,他本能地随着她拍的动作歪了头,闭起了眼睛,就像乖巧地往主人身上蹭的动物。她心里好笑,到厨房去煮泡面。
“来,明紫乖,”桑菟之抽出另外一包雪饼,在莫明紫面前晃着,指指沈方,“白痴。”莫明紫今天像完全不认识桑菟之,也不怕他,很顺从地叫:“白痴。”沈方立刻直了眼,只见桑菟之指指自己,“好人。”莫明紫又叫:“好人。”“给你。”桑菟之把雪饼抛给莫明紫,抽出第三包,指指厨房里面,“绿章。”“喂!”沈方听到这里叫了起来,“有没搞错?为什么我就是白痴,绿章就是绿章?你又是什么好人了?”“难道我不是好人?”桑菟之似笑非笑。
沈方一呆,噘起嘴巴、眼睛斜斜地看地板,小小声地唠叨:“虽然不是坏人,但要自吹自擂自己是好人也……”“也很差劲。”没有预兆的莫明紫呆呆地接了一句。
沈方大乐,桑菟满眼笑意地望着莫明紫。今天莫明紫没有对桑菟之畏若蛇蝎,只听他又呆呆地补了一句:“虽然不是坏人,但要自吹自擂说自己是好人也很差劲。”语调尽量模仿得温和平稳,十分耐心。
这句话明显是莫明紫从谁那里听来的,沈方捂着嘴闷笑,这种四平八稳、充满耐心地教育别人的话除了李凤?还有谁会说?是李凤?说的,被教育的人是谁岂非很清楚?哈哈哈哈……
“在笑什么?”顾绿章端着煮好的泡面出来,正看到沈方捂着嘴、笑得滚在太师椅里。
“在笑有人在别人面前装得阴阳怪气,背地里被人教育。”沈方翻身站起来,“对了我还要去上课,明紫交给你,你和小桑带他回异味馆,我已经打过电话告诉小薇会把明紫送回去。”“没关系,你上课比较重要,我这两天写论文没课的,小桑你要不要上课?和沈方一起回去吧?”她的眼睛视线极干净,看别人的时候让人觉得很享受,似乎纯澈地被呵护被关心着。
沈方对她做了一个鬼脸,“小桑走吧?”“我回去睡觉。”桑菟之笑笑,并不和沈方一路。
她才想起来桑菟之通宵陪她,一夜没睡,心里微微一震,看了小桑一眼。
桑菟之的衣发依然很整齐,看不出通宵的痕迹,他的生活习惯有些散漫,但很在意他的形象和容貌,纤秀姣好的外形是小桑很重视的。
那让他有理由相信自己需要依靠别人坚强。
让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可以不勇敢,需要别人保护。
其实小桑……虽然恹恹于坚强勇敢,但是她却觉得……其实他……并不脆弱。
“走了。”桑菟之挥了挥手回他那个乱七八糟的“家”去睡觉,她几乎冲口而出“你留在我家睡吧”,但最终没有说出口,她和小桑之间……没有足以让他留宿的交情,他们甚至不够是知心的朋友。
只是很普通的“朋友”而已。
沈方也走了。
她回头的时候莫明紫已经吃完了泡面,看样子一早上吃了那么多零食,又吃了泡面,终于吃饱了。莫明紫放下盒子,睁着明亮乌黑的眼睛看她,那瞳色温柔纯真,她看了忍不住有些想笑,这孩子连吃饱了、身体觉得很满意的状态都能用眼睛表达得一清二楚,“明紫,吃饱了吗?”莫明紫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又打了一个,很快抬起头看她,眼神亮亮的。那神气就是说吃饱了,很期待出去玩的样子。
“我带你回小薇哥哥那里好不好?”“嗯。”他先奔到门口,然后回头,很疑惑顾绿章为什么不走。她“扑哧”一笑,脱下外套穿上外衣,到门口换了鞋子,才带着莫明紫出门。
走出风雨巷,漫步在中华南街的商店之间,她没有走钟商大学的后门、把莫明紫直接带回异味古董咖啡馆,而是走外街绕了一大圈走向异味馆所在的钟商路,希望在市区最繁华的街道走走,能唤起莫明紫相关的记忆。如果他是本市的孩子,一定对中华南街有记忆。
“嘀……”一辆辆公交车与私家车在并不怎么宽阔的马路上掀起尘土,各色车身在行道树和绿色栏杆之间穿梭。莫明紫常常站在路边东张西望,似乎对汽车很好奇,他尤其喜欢盯着汽车的排气管看,因为那里会冒烟。顾绿章领着他在街边走,总是不知不觉被他拉到汽车道上,硬拽回来以后他又靠过去,走了半条街,她都快和莫明紫走成中华南街一景之男女角力大赛了。
“明紫!那里不能走,汽车很危险!”她再一次用力把对着洒水车冲过去的莫明紫拉了回来,“不要去玩水,回来!快回来!喂!”她的力量抵不住莫明紫对洒水车的好奇,看着他两眼发光地直迎向喷出水花的水管头,“哗啦”一下被喷了满头水,他却很高兴,追着洒水车直跑。车上的人探头出来诧异地直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子喜欢追洒水车?“喂,不要追了,这里是车道,很危险的。”他闷头一个劲追洒水车,似乎根本没听洒水工人的话。顾绿章被他拖着在车道上跑,他奔跑的样子很青春,阳光下脚步声分外灿烂,但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笑的滋味,终于知道沈方每次大喊大叫是从何而来了,带着明紫在路上走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明紫快回来!”她边跑边用力拖住他的手,身后汽车纷纷闪避,喇叭声大起,有不少横七竖八地停在了车道两旁。
“砰”的一声,她边跑边拉,终于不慎跌倒,胸口和马路撞击的时候她双手撑了一下地面,车道的柏油路面热得烫手,视线看着莫明紫仍然往洒水车追去,发丝“呼”地一扬,好几辆公交车的车轮从她耳边疾驰而过,地面震得她双手发麻。
那时候心里有一丝茫然……她看着莫明紫奔跑的背影,她不否认那孩子跑步的样子真美,看起来真像轮朝阳冉冉上升,像前方有值得全心全意追逐的让他愉快的东西……可是他怎么能不回头……怎么能……当她完全……不存在?
明紫你有心吗?
还是你根本没有看到我跌倒,根本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行道树一样对你来说只是布景,根本远远不如那阳光下晶莹闪亮的水重要?
“嘀……”她悚然转头,只见一个比她趴在地上的身子高出不知多少的车头向她直冲过来,地上尘土涌起,那汽车的热气和带起的风沙逼得她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感觉到那车头与自己相撞的时候她突然理解到这是一辆集装箱运输车,突然之间清醒和极度的惊恐让她本能地叫了一声:“国雪啊!”“吱!”一阵强烈的摩擦声,她先感觉到一半冰冷一半发热的金属贴上了自己的额角,随后尘沙弥漫她整个人翻了出去,飞沙走石似的呼啸和冲击力似乎从她身上通过了一般,但她没感觉到痛,也没感觉到车轮只感觉到温暖。
还有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是被车撞出去的还是怎么翻出去的,摔下的时候背心贴着一个温暖的胸口,有人在她耳际浅浅地呼吸,心跳甚至很平稳,那种拥抱像抱着娃娃。
轻易、单纯、自然。
像抱娃娃一样的拥抱。
她听到集装箱运输车停下和车主惊呼的声音,以及周围路人纷纷发出骇然的喧哗,世界像绕着她旋转了几周然后才停下,视线清晰的时候,她看见一张肤质柔软、眼睛大大的脸,那脸庞像个粉粉的娃娃,睫毛浓密而长,短短的发丝随着微风微微地飘拂,嘴唇很小唇色浅而柔润。
粉红色的娃娃。
他不是横抱着她,而是全身都拥上去、像抱心爱娃娃那样拥抱着她,脸颊贴在她耳际,浅浅的呼吸就在她耳边,有点痒。
莫……明紫……
“哇!”路人议论纷纷,“他是怎么过来的?什么时候这孩子站在这个角度?”“我好像看见那辆车过来的同时这孩子从前面跑回来了,不过速度太快了可能我没看清楚……”“不对吧?我看到车已经撞到她了,她摔出去的时候正好落在这个孩子怀里,这样才比较合理。”“你根本就没站对角度,她要是先给车撞了,早死了。我明明看见是她自己跳出去,跳到那个孩子怀里。”集装箱运输车的司机在议论纷纷中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大叫一声,开着车加速往前疾驰。路人纷纷吆喝“肇事逃逸”、“叫警察来”,但在那司机耳里什么也没听见,他只记得刚才刹车不及撞上那女孩的时候,好像……真的是看见了一头怪物!
有一只人面虎身的巨大怪物在他车前挡了一下。他发誓他真的看见了!但是所有的人都没有看见,车停下来的时候他和别人一样只看见那女孩平平安安地被一个男孩拥抱着站在路边,她身上甚至没有一点伤。
他要么自己疯了,要么全世界都疯了。
但他发誓他真的看到了一只怪物!
天啊,一只怪物!
可怕的怪物……
“明紫……”她在极度惊恐的时候叫了国雪,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却是莫明紫……那感觉像被遗弃而又拾回,又像其实自己并没有活回来而是跌下了万丈深渊,他是怎么跑回来的?他不是……在前面追洒水车吗?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双手推开他的时候,他笑了。
原来越纯真的人,笑起来的时候越像太阳……她深吸了一口气,却听到他说“盒子面”突然破涕为笑,用力地握住莫明紫的肩头,她这时候觉得……原来世界是这么美好,美好得太过耀眼几乎让她无法直视!真是太好了!她没有死!明紫没有抛弃她,原来所有的人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我带你去小薇那里吃盒子面。”她理了一下他柔顺垂下的发丝,“明紫,你很好很好很好。”他摇摇头,“小薇说,明紫是坏的。”她柔声说:“小薇胡说。”他的眸色变得微微有些疑惑,那颜色几乎是变得忧郁了,“明紫是……坏的……做……坏事……坏人……”唐草薇到底对明紫说了什么?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唐草薇是美艳而且神秘迷人的,但那个人让她……让她总有一种……想要防备的错觉。“明紫是好人。”她温柔地整理好他的衣服,突然发现他的右肩在流血,怔了一下稍微拉开球衣的拉链,他的右肩青肿了一大片,有个地方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正在流血,但伤得不重。
是自己摔出来的时候伤了他?
她突然想起刚才自己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明紫接住她的时候居然没有摔倒,她身上并没有锋利的东西,是什么伤了他?“什么时候受伤了?”她失声问,“你刚才也被车撞到了?”莫明紫摇摇头,又点点头,再摇摇头。
她茫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拉起他的手,“我们快去异味馆包扎一下,走吧。”她没看见,当她拖着莫明紫走路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变成全黑。眼睛全黑的莫明紫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野性和浊气,但片刻之间他的眼睛又变得黑白分明,眨眨眼,仿佛完全不知道刚才自己所发生的变化,但就在这一变之间,他右肩的伤口却好了一大半,不再流血了。走到半路,他突然抓住顾绿章的手,“盒子面!盒子面!”“盒子面等到小薇那里就有……”她猛一转头,突然看见他的瞳孔在奇异地放大,黑色的部分放大到常人不可能的地步,一呆之间,似乎他脖子上泛起了什么斑点……一股热气从他那边呵了过来,那热气的源头热得让她瞬间联想到动物园里的猛兽,但一瞬间什么都消失了,就如是她一刹那的幻觉,莫明紫只是抓着她的手在摇晃,一迭声地叫“盒子面”。他流血了,好饿啊……人的气息在他唇齿之间弥漫,顾绿章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初生时嗅到过的那种混合着布匹、丝线、蜡烛、木箱的香气和温柔体温的味道,那是强烈的诱惑,太诱惑了……如果他没有说永远不许再吃人,他说不定就忍不住……但是小薇说永远不许再吃人,小薇说永远不许就是绝对不可以……他凝视着她的脸颊,好香啊胃里的饥饿感像有沙砾在磨,好痛啊……好饿啊……
“明紫?”顾绿章做梦也想不到莫明紫心里挣扎着是不是吃了她充饥,看他稚气的美丽脸庞上满是痛苦的表情,她扶住他的肩头,“刚才的伤很痛吗?明紫?”“盒子面……”他饿得胃好痛,自从出生以来他只吃过两个人,再饿下去就快要到极限了,会……死……的……冷汗从额头渗出顺着发丝贴到脸颊上,“盒子面盒子面盒子面……”明紫坚持要吃面,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她本想坚持去医院的,但定了一定以后,微微一笑,“我们去那边的面馆好不好?别急,我们去吃大锅面。”
正文 六角
异味古董咖啡馆。
唐草薇端着一杯红茶,闭着眼睛正在浅呷,李凤扆拿着拖把安详地拖地,咖啡馆里微微有些暗淡的光线和街道上缥缈的声音,让空旷的房间里充满着一种可供沉思的平静,仿佛在这里,心跳,也能变慢了、清晰了。
“今天是初几?”唐草薇闭着眼睛,睫毛覆着眼线,轮廓很清楚。
“十四。”李凤扆擦过最后一块红砖,微微一笑,神情温雅宽容。
“明天十五。”唐草薇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开,那偏小的眼瞳闪射出奇异的光彩,“……鬼魅横行的时间。”
李凤扆报以微笑,提着拖把回浴室清洗,然后换了一块抹布出来擦窗户的玻璃,那些玻璃逐一被他擦得晶莹发亮,完全像消失在空气中。
他并没有洁癖,有洁癖的是唐草薇,看着玻璃逐渐变得晶亮,唐草薇淡淡呵出一口气,像松了一口气一样,“你的右手怎么了?”他再次微闭着眼睛,并不看李凤扆的手。
“快到夏天的时候,总是这样的。”李凤康今天用左手擦玻璃,很微妙的区别,唐草薇闭着眼睛却不用看也知道。
“手腕疼吗?”唐草薇完全闭上了眼睛,“每年夏天都是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好?”
“呵呵,我想永远也不会好吧!”李凤扆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巧,说话之间,他已经从房间这头擦洗到那头去了。
快到夏天的时候,明天是阴历十五……唐草薇放下喝了一半的红茶,鬼魅横行的时间……伤痕复苏的季节……
这两天,会发生很多事,历年都是如此。
桑菟之回家的时候,庭院里和他出去的时候一样紊乱。
杂草丛生的庭院里,只有那架钢琴在初夏的阳光下闪烁着无言润泽的光辉,像比情人更温柔的伴侣,虽然无语,却温暖如母亲。
他的手指慢慢地从黑白琴键上划过,声音由高到低,一声一声地响起,从极尖锐清脆,到极低沉恢弘,但怎么听,都一声声不和谐,一声声很孤独。倚靠在钢琴上,他把头抵在上面,一夜未眠,突然觉得很累,头很痛。
“其实你……其实你根本不必想要依靠别人……小桑你不是喜欢男人,你只不过喜欢男人给你的……安全感……”
他的眼睛在笑,绿章很勇敢,这句话好多人都想对他说,却从来没有人敢看着他的眼睛开口,别人都觉得……撕破了这层纸,他会发疯。
或者连他自己都以为……是会发疯的……
但是什么也沒有,人其实比自己想的更有忍耐力。他一直给自己借口想要被保护被接受……被爱……在各种各样的人那里都找不到他想要的那种感觉……但或者在那样一个平淡无味的女生那里,竟然得到了……类似知己的声音。
那不是他想要的宽厚的爱,但是一种声音,一种……被真心关怀的声音,有些像他想要的那种……稳定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存在而且永远不会变的温暖。
他想要一座大山,而绿章却仿佛是……像那座山的石头。
头痛了,他其实两年没想过自己的事,甚至没想过任何事,浑浑噩噩潇潇洒洒地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不好;但有一天想起什么来,又好像哪里都不好……
头痛……桑菟之从钢琴边站了起来,突然“啪”的一声响,他心里清楚是手里的手机跌到了地上,却没有力气去捡,片刻之间眼前一片空白,头痛爆炸般刹那扩散到全身。
似乎有几秒钟他失去意识,等他重新看清眼前的景象,天色竟然已经暗了。
他像在五秒钟内失去了五个小时的时间,怔怔地在钢琴边站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庭院里多了一个人,“小薇?”
唐草薇手上戴着手套,手持花剪正在给他的小院子修剪花草,闻声抬起头,“嗯?”
“我……”桑菟之举起手按住自己的头,“怎么了?”
“老虎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唐草薇直起背,诡异地问,唇色在暗淡的光线中浓重得近乎黑色。
“老……虎……”桑菟之心跳加快,脑子里有些影像在闪动,好像真的有些老虎扑咬的记忆,但那怎么可能?“什么老虎?我……怎么了?”
唐草薇拖平的语调淡淡地说:“刚才钟商动物园死了一只老虎,有人说看到了一匹马在虎山跑过,那匹马的额头有个角。”他慢慢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按到桑菟之额头上,“就像这样的……白色的角。”
桑菟之像被直接触摸了心脏,整个人惊了一下,本能地闪过他的手,“角?”
唐草薇拾起他庭院里的一片碎玻璃,斜对着他的眼睛,平淡地说:“这种带角的马叫做駮,也叫做独角兽。中国古代传说这种駮以狮子和老虎这类猛兽作为食物,是凶猛的动物。”
碎玻璃的反射中,桑菟之额头上赫然多了一个很小的凸起,白玉一样晶莹,从纹理和螺旋来看,那的的确确是一个角。他猛然拾起头看着唐草薇,“駮?”
唐草薇眼睛微闭,“駁,食狮虎的兽,也是会变人身,能在血亲中遗传的。”
桑菟之的眼睛笑了,笑得风情万种,“我如果是駮,怕駁的人,又是什么?”
唐草薇不睁眼,用轻而底气深沉的声音慢慢地说:“駮是狮虎的天敌。人面虎身的兽,自然是会害怕的。”
“人面虎身的兽。”桑菟之倚着钢琴笑,笑得像整个庭园都有白花开放四散飘落花辦,“你是在说马腹吗?”
“我在说莫明紫。”唐草薇缓缓睁开眼睛,眼瞳小而妖异,光彩黑而偏蓝,十分璀璨。
刹那间庭园似电闪雷鸣,被炸亮了半边天空。
桑菟之曾经引《山海经》说“蔓渠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竹箭。伊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洛。有兽焉,其名曰马腹,其状如人面虎身,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马腹是一种兽。
可以说是一种怪兽,也可以说是一种神兽。可变化人身,食人为生。避免被马腹捕食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不要惹怒它,另一个是供奉它。给马腹的供品必须是有毛的祭品,它食用了祭品,作为交换就要听供奉人的指挥。
但普通的马腹化为人身最多也就是三四岁孩子的样子,“莫明紫”却已经长到十五六岁的模样了。
他还是第一次化人。
他是一只不一般的马腹。
莫明紫甚至察觉到了桑菟之身上那八分之一的“駮”的血缘,而对“駮”的气息稍重时的桑菟之恐惧不已。
充满灵性的奇异的生灵,比之鬼魅遍布的古董毫不逊色。
是珍品。
“你想驯服他?”桑菟之沒有半点吃惊的表情,淡淡地说。
“嗨——”唐草薇面无表情地拖长音,尾音往上飘得几乎渺去,“所以不许你吃了他。”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桑菟之艳艳地笑。
“今天我救了你。”唐草薇也淡淡地说,“第一次变身的駮,觅食的时候是很危险的。你要更小心警察和记者,他们对杀死老虎的独角马都感兴趣。”
“你就不怕马腹再吃人?”桑菟之的眼睛在笑,“如果他吃了顾绿章呢?”
唐草薇闭上眼睛,转过身,低低而稳定的声音缓缓传来:“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薇,你不了解你自己,也不了解别人。”桑菟之手Сhā在口袋里笑。
“哦?”唐草薇走到门口,背影纤细而色泽深沉。
“我不吃莫明紫,我是人,他也是人。”桑菟之倚着钢琴看他没入傍晚的暗色,剧烈跳动的心缓缓平息下来,伸手触摸着自己头顶的“角”。
他见过駮。
所以相信这种事。
在他五岁的时候,看过爷爷房间里,有一只长角的黑马。
他是一只駮。
莫明紫是马腹。
天敌。
风雨巷。
李凤扆推着购物车,他借唐草薇在桑菟之那里的时间买了一点西红柿。那西红柿的颜色很红润漂亮,非常新鲜。风雨巷过路的男男女女多数都回头看他几眼,一个穿着白色唐装、推着购物车拿着西红柿的优雅男人,眼神温和如水,一看就知道是个居家好男人。
唐草薇从小巷里走出来,李凤扆没有回头就知道他出来了,推着购物车往后转,正好和唐草薇在巷子口并肩,一步也不差,“怎么样?”
“没什么。”唐草薇闭着眼睛走路,仿佛能感觉风雨巷的任何障碍和气息,与李凤扆并肩走远。
天色已渐渐暗淡。
“吃饱了吗?”顾绿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孩子,居然能在面馆吃下十碗拉面,那简直都不正常了。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一种淡淡的直觉,在这个奇怪的孩子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或者都不奇怪。
他是个谜。
“嗯。”莫明紫放下第十个碗,其实肚子还是饿,但是没有那么饿得要发狂。他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给他食物的女人,这个“食物”,像小薇给他睡的被子,暖暖的,软软的,看起来很舒服,不像其他食物那么脏。而且她身上有他出生时候的味道,很怀念的味道,不太饿的时候不想吃她,只想看她。
每当明紫脸颊热起来的时候,肤色白里透红,她越看越觉得他实在很漂亮,像个寿桃包子般的娃娃。摸了摸他有些散乱的头发,她从包里拿出木梳替他梳了梳头,“走吧,带你回去。”
文静温柔的女生和漂亮的弟弟?面馆对桌有个正在喝啤酒的男生轻笑了一声,“现在流行姐弟……”一句话还没说完,同桌的笑了起来,吹起了口哨,声音很轻佻。
“哪……”莫明紫突然睁大眼睛往对桌看去,他感觉到不友善的气氛。
“嘘!”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看什么看?”对桌的男生“砰”地拍了下桌子,对莫明紫瞪了眼。
莫明紫突然往前倾了一下,全身肌肉都静止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桌男生的眼睛。
顾绿章一阵紧张她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像挑衅并不是从对桌而来,却是从明紫身上散发,并且……不像“人”在生气。
像野兽自卫的紧张。
“你***有病啊?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对桌的男生被莫明紫盯得莫名其妙,“砰”的一声真的拍案而起,“我告诉你转头,转!”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莫明紫的肩,把他的头往墙那边扭,“再让我看到你看我……
啊……“他突然张口结舌,全身一僵仰后倒了下去,”扑通“一声摔在面馆地上,后脑撞到另一张餐桌,竟然头破血流”明紫!“她想也没想一把把莫明紫拉了过来,护在身后,张开手臂面对着突然寂静的面馆。
“喂!阿三!喂!”和他同桌的男生跑过来失声叫,摇晃他的身体,惊恐的视线四下转动,“喂,你们救救他,帮帮忙好吗?喂……”
顾绿章颤抖地拿出手机来打120,手指还没按好,面馆里轰然一声轩然大波,已经有人先打了。
谁都看见,莫明紫什么也没做,连动也没有动一下,那男生突然就摔下去了。
但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力,人一般是不会突然往后摔下去的。
见鬼了?
“绿……章……”莫明紫低声叫她,突然被这么多“食物”的目光盯着,紧张感节节高升,喉头和受伤的肩头在发热,身上有些地方变得没有力气,但又有些地方有些什么很不好的东西控制不住……“绿章……”
他绵软的声音像极稚弱的动物在求救,她的手按到他的手,紧紧将他的手握住。不知为何,在这片刻之间,即使受伤害的不是明紫,她却觉得明紫在这时候特别需要什么力量支持……而她想给予想保护的心情和她握住国雪的手的时候截然相反,但为何心情一样澎湃……一样起伏……嗄?
“呵……呵……”莫明紫的呼吸变急促了,绿章又感受到了那种宛若铁栅栏猛兽般的热气,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颈项绷直,不敢回头,手指下的手掌柔软稚嫩仿佛完全没了骨头,只有紧紧抓住才能让她抵御那种心潮起伏。
她没有回头,没有看见她背后莫明紫的眼瞳在缓缓放大,他的脸颊伏在她背上,她感觉到了他炽热的呼吸,那颈项上泛起的斑纹她看不见……他因为呼吸而张着口,整排的牙齿从牙床里慢慢长了出来……
她的身前、面馆的人们却因为被她挡住视线,看不到莫明紫身上诡异的变化。
“哦,在这里。”面馆门口传来有人淡漠低沉的声音,有点含糊,“怎么了?这里。”
莫明紫的牙齿在刹那收了回去,发热的脸颊片刻间变得一片苍白。
小薇?她愕然地看着唐草薇和推着一部购物车西红柿的李凤扆站在面馆门口。唐草薇眼瞳微闭,李凤扆仍带着微笑,站在唐草薇身后。
“怎么了?”唐草薇问,眼睛却完全没看她。
“明紫……不,有人昏倒,明紫好像撞了他一下。”她面对唐草薇的时候,像面对着一个思维无法预料的神,竟然有些诚惶诚恐,脑子里有些空白。
“这个吗?”唐草薇蹲下轻轻摸了摸那男生的额头,“怎么了?”
“他……”
“被打昏了!”和那男生一桌的朋友顿时指着莫明紫叫,“赔医药费!和我们上公安局!否则我告你!”
唐草薇的眼睛完全闭了起来,手下那男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猛地坐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盯着他的许多眼睛,捂着疼痛的后脑,“***……”一句话骂出口顿时又收了回来。
“他……怎么了?”唐草薇闭着眼睛,没有什么表情,低沉地问。
朋友摔得诡异,醒得诡异。那男生骇然地看着莫明紫和唐草薇,“你……你……”他拉起朋友,匆匆撂下一句“走着瞧”,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
面馆里人们仍在看他,有些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他们认识异味馆的唐草薇,唐草薇那些诡异的古董和夜里传说的影子,不仅仅在钟商大学里流传,在风雨巷附近也很盛行。
那男生奇怪的跌倒和奇怪的醒来,和奇怪的唐草薇脱不了干系。
“看什么?”唐草薇缓缓转过头来,对着顾绿章睁开眼睛,那浑圆完整的眼瞳让她悚然,“走吧。”他的语调一如平时,没什么起伏,底气深沉。
“是。”她拉着莫明紫站起来,跟在唐草薇身后,李凤扆已经替她付了面钱,推着购物车,走在她和莫明紫身后,这个男人仍然带着温存的微笑。
像跟在主人背后的鹿……
她这种被操纵的感觉又升上来了,挥之不去的是反感,为什么小薇走的方向始终让人无法理解,以至于无法认同?
那样……会让跟在你身后的人迷茫,然后失去方向……
我不喜欢无法预料的前景,小薇,我是真的真的不喜欢走在你身后。她拉着莫明紫的手,渐渐地,走到了与唐草薇并肩,然后快出了他半个身。
唐草薇的眼睑微微挑起了一线,她……
身后有人笑了,他没说什么,五个人绕过半条街,回到了异味古董咖啡馆。
“为什么出去了?”回到异味馆,唐草薇在太师椅上坐下,李凤扆推购物车入厨房。
“饿……”莫明紫退了一步躲在顾绿章身后,他怕唐草薇,但是绿章她……她像被子那样,可以遮光,又暖暖的……软软的……
她不由自主地和唐草薇对视了,微笑了一下,“小薇,明紫只是饿了。”
“食物,”唐草薇狭长的眼睛眼睫很长,重彩之余给人一种犀利的针刺般的感觉,“在那里。”他没有指哪里,但顾绿章一眼看到了放在木桌上的各式面包和甜点,“为什么出去了?”
“我……”莫明紫躲在她背后,发出了一些小动物那样“呜呜”的鼻音,说不清楚的呼噜声。
“为什么出去了?”唐草薇似乎是充满耐心地问了第三次。
“我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莫明紫终于在顾绿章背后“咿咿呜呜”地低声说,“不喜欢小薇,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不喜欢小薇?顾绿章心里微微一震,明紫的意思是说他不喜欢住在这里,他害怕唐草薇吧?为什么?小薇对他说了什么?她记得明紫说过……小薇说他是坏的。
“不喜欢……”唐草薇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没有情绪地问,“为什么?”
莫明紫没有回答,顾绿章反手把他拉到身前来,他的眼睛充满畏惧,看着唐草薇,像看着神明、又像看着爪牙森然的怪物,那是敬畏与恐惧混合的眼神,让人见了不禁要怀疑此时莫明紫眼里的唐草薇……究竟是什么模样?
“以后不许不喜欢。”唐草薇淡淡地说。
莫明紫在她背后震了震,她对唐草薇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反感,本就有莫名的防卫感,她从来没对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感觉,一生之中,从未讨厌过任何人,小薇是第一个。
什么叫做“以后不许不喜欢”?别人不接受你,难道你自己不应该反省自己究竟有哪里不对?“不许”那是什么态度?
小薇你和明紫一样不过是普通人,难道你以为你是主宰世界的神不成?
“以后也不许从这里出去。”唐草薇又淡淡地补充。
“小薇!”她往前踏了一步,“你没有权力限制明紫……”
“听见了吗?”唐草薇充耳不闻顾绿章的话,低沉地问。
“嗯……嗯。”莫明紫的眼圈有点红,答应得委屈到了极点。
“听见了吗?”唐草薇微微仰头,下巴在咖啡馆隐约的光线里显得特别白而光滑,声音低沉,“权力,从来都来自顺从。”你也没有权力限制我,知道了吗?“
你……她愕然听着他的回答,他居然这样说话……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人即使可以我行我素,但是不能将别人视若草芥,你难道不懂得尊重别人吗?果然没错,小薇是个让她不能接受的人,她能接受桑菟之,但是不能接受唐草薇。
李凤扆穿着围裙在厨房里洗菜准备晚餐的材料,微微侧眼往大厅里看,草薇被讨厌了呢……那个女生不知道,如果刚才草薇晚到一步,或者整个面馆里的人都会像她的父母一样,人间蒸发……
明紫也很讨厌草薇。
他继续微微一笑,清水洗着西红柿颜色特别姣好可爱,但草薇却在保护那只马腹……
总是要被人讨厌的人啊……完全不懂得做好事的表情和语气,连眼神都不会。
正文 七九尾狐
这一天晚上,唐草薇仍然留顾绿章在异味馆吃晚饭,刚才不讲道理的语言仿佛对他来说一点也不稀罕,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对别人态度恶劣。
吃饭吃到一半,李凤扆打开了电视。
“钟商市继顾家绣房父母失踪一案之后,今天早晨十点半左右在城西五谷别墅再次发生失踪案,失踪的也是一对中年夫妻,男子为本市第二建造工程材料部经理。和顾家失踪案不同的是,失踪现场血迹斑斑,留有一枚断裂的猛兽犬齿。目前该犬齿正在被相关专家检验,案情的具体细节还在调查,本台将会对案情进行追踪报道……”电视上播放的是钟商新闻。
今天早上发生第二起失踪案?顾绿章顿时忘了对唐草薇的反感,猛地从木椅上站了起来。
唐草薇也睁开了眼晴,似乎新闻的内容让他有些意外。
“顾小姐,”他问,“明紫从早上一直都和你在一起?”
“当然。”她目不转晴地看着电视,那节目只有两三分钟,她却对着电视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还能从闪动的影像里看到更多疑问、更多答案。
莫明紫也呆呆地看着电视,看着刚才镜头里那些乱七八糟犹如经历了一场大搏斗的现场,他没有任何反应,像应该看见的一样。
“那就是说……有案件就有凶手,假如不是这一个,那就是另一个。”唐草薇慢慢地喝下一口萝卜汤,说得平淡简单。
她却疑惑地看着他,她好像猜到了一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猜到……“小薇,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唐草薇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电视又说起今天下午动物园跑进一只长角的白马,在虎山奔驰,不知怎么地踢死了一头老虎的怪事。
动物园的监视器录下了那头白马的模样,她呆呆地看了电视好久才看清了它在演什么。一匹奔驰如电的白马,就如欧洲电影里的那样神骏矫健,从镜头前掠过像腾云驾雾一样,额头上有个很小很小的角。监视器只拍到它奔进虎山,却没拍到它什么时候出来,老虎又是怎么死的,也是众说纷纭。记者采访老虎的饲养员,饲养员说老虎身上没有一点伤,就是突然死了。
最近钟商市的怪事多了。
莫明紫看着电视上的白马,脸色变得更惨白,本能地想往顾绿章身后躲,却又偷偷看了唐草薇一眼,终于还是不敢,低下头不敢看电视。
原来,顾家不只出现了一只马腹,那间相传了三百多年的古宅,究竟在那个下午和远古相通后,召唤出多少怪物。
或者只有天,才知道了。
唐草薇闭着眼睛。
他只想收藏一只,如果是太多了,没有兴趣。
话说回来,顾绿章能活着还真是奇迹。不过初生的神兽都有溯源的趋势,追随初生巢|茓的味道并将之霸占或者毁灭,那是一场势在必得的战争。
她,要么被附体;要么被撕碎作为食物。
也就是近来神兽的异动,连累了桑家“駮”的觉醒,让一个只带有駮八分之一血缘的人苏醒了。
它们是气息相同的东西,是亘古以来不灭的传说。
也是野兽。
野兽……是不能将之当作为“人”的东西,即使它们和人很相似,但是一旦你掉以轻心将它们当作是人,它们却会用野兽的心,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候,自私地背叛你……
因为它们是野兽。
它们自卫的本能,远在友善之上。
野兽就是野兽,无论它们怎么像人、怎么和人混血,在感到痛苦的时刻,最终活下来的,一定是野兽。
“啊……”电视的光正在闪烁,莫明紫突然低低地发出了一些声音,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口叫,“小薇……小薇……”
唐草薇却似在出神,没有听见。
夜色变深了。
窗外有风吹过,道路边的树木摇摇晃晃,树叶飘摇的沙沙声传到馆里变得不真切,不留神的话是听不出来的。
“小薇,狐……狐……”莫明紫突然惊惶地叫了起来,“狐……”
厨房的流水声停了,李凤扆关了水龙头。
顾绿章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好像寒风透过玻璃穿了进来,整个馆里的窗帘都在飘拂,桌椅“吱吱”摇晃。她的目光从电视上移开,刚刚移到窗户,突然大吃一惊——一双眼睛透过玻璃正看着她——那是一双清晰的狐眼!借着咖啡馆暗淡的灯光,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窗外的街道上站着一只毛发蓬松的狐狸,那狐狸几乎有豹子那么大,身后九条尾巴扬起,尖尖的鼻子正顶在玻璃上,呵出一团白色的水雾。
那是什么东西?她眼花了吗?那是什么东西?她张口结舌,惊恐万分地扶着桌子往后退,手指着窗外。但在极度的惊恐之下,竟然说不出话来,“啊……啊……”
“九尾狐。”唐草薇把正触着唇线的汤匙慢慢放了下来,绿章已经惊恐到话都说不出来了,但唐草薇的动作却仍很优雅,“中国传说中,一旦出现就将天下大乱的神兽,吃人。”
“天……这一定是……骗人的吧?”顾绿章失声叫了起来。正当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时候,那只豹子般大小的九尾狐穿过了厚实的墙壁和玻璃,带着一阵屋外的寒风,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呃——”莫明紫报以低沉警戒的嚎叫。
唐草薇微闭起眼睛,居然还在喝汤。似乎九尾狐入侵异味馆,对他来说毫不稀奇。
那妖异的生物一步一步,脚步比猫还轻地走到了顾绿章面前。
相差十步。
她是吓得呆了,从九尾狐口中呵出一种熟悉的热气,她似乎在哪里也曾感觉到过。她并不害怕那白牙森森的狐嘴,而是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怪物,她整个人生所坚信的理论崩塌了,世界就如倒转了一般。
这怎么可能呢?
正在她惊愕恐惧的时候,身边传来了另一声低沉但震动深远的兽嚎,她的眼角余光看见——莫明紫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然后变得全黑——然后手臂和脖子冒出斑纹——然后衣服被撕裂、双手伏地——他片刻间变成了一只人面虎身的怪物!
那又是什么?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急促地呼吸着,心脏“怦怦”地跳着,国雪国雪国雪……国雪……国雪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我一定是从昨天才开始想你,今天就疯了……
在她心情紊乱的时候,一声虎啸,莫明紫化身的马腹一跃上前,以宽厚庞大的虎身挡住了九尾狐的去路,抬头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啸声。
九尾狐不出声,却机敏地往后跳了一步。它的体形没有马腹大,但是看步伐却比马腹灵敏轻捷。它的目光仍然凝视着顾绿章,这屋子里的人不少,但它显然只想吃了顾绿章。
“啪啦”,她转身踉跄往前跑,奔出去没两步就到了墙边,转过身看着九尾狐。莫明紫化身的马腹牢牢拦住它的去路,这让她的惊恐淡去了不少,不管到底是人还是怪物,至少明紫是个好孩子,因为他在救她……目光扫到唐草薇,他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上,微闭着眼睛、有条不紊地吃着海鲜餐。她说不上有什么感觉,突然眼睛里冲上热气、有种想哭的感觉,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友善与冷漠能相差这么多?而如果国雪在的话……国雪在的话,他又会怎么样呢?她竟然想不出来,怔怔地望着低吼着、阻拦九尾狐的莫明紫,如果国雪在的话,他会为自己这样拼命吗?
对不起,我竟然想象不出来……国雪拼命的样子……
即使是舍身救人的时候,他还是那样冷静、那样冷静……
在两只怪物相互盘斗撕咬,发出震天嚎叫时,她居然一手捂着面颊,痴痴地想如果国雪在的话,他会怎样?
对不起,我还是想不出来……
国雪对不起、对不起……
唐草薇从擦得晶亮的玻璃中看见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表情从惊恐变得黯然,然后竟然……几乎要流泪了。
在快要流泪时,她本能地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睫毛之间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
他看到了忍耐。
在这个平淡无趣的女生身上,他看到最多的一直是忍耐。
狐无声无息地闪了一下,突然间异味馆里出现了第二只九尾狐,站在和先前那只完全不同的方向,一步一步往顾绿章这边走来。
幻影?还是化身?
莫明紫低低嚎叫着,张大了白牙森森的口,口中呵出的热气蒸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白牙映得那唇舌尤其红。而九尾狐的舌头却是黄|色的,在微显褐黄的獠牙之间闪烁,弥漫着一股腐烂和铁锈般的气息,它四足灵活,在莫明紫庞大的身躯之前奔跑来去,褐红的尾巴扫来扫去,居然没有半点声音。
另一只突然出现的九尾狐却走近了,站在一边歪着头、静静地看着顾绿章,她一步一步后退,一直到全身贴在墙上。该怎么办?能怎么办?眼角的余光看见唐草薇依然坐在不远处的古董椅上,优雅地浅呷他海鲜餐后的柠檬红茶,她的目光在唐草薇和莫明紫之间穿梭,不知为何突然之间明白——小薇他——早就知道明紫是怪物,一见面他就知道明紫不是人,他却从来没有说过……
就像平常得不值得他去说,也像他一直站在别人人生的阴影里,一直用冰冷的眼睛没有温度地看着别人的故事在不停变化,而他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参与一样。
那双眼睛,和凝视着她的九尾狐的一样,不可信任。
她从唐草薇的咖啡馆里找不到能够呼救的人,唯一温暖的来源,居然是那头人面虎身的可怖的兽……
“明紫——”她全身变得和墙壁一样凉,在情绪变得歇斯底里之前,她突然用尽她所有能逃跑的力量吼了出来。
这一声像铁锤砸碎了玻璃,击破了咖啡馆中异样低迷而危险的气氛,莫明紫蓦然回首,颈部的毛一下子竖立起来。
就在刹那之间,九尾狐突然发出了一声与它的身躯全然不符的惊人的嚎叫,蓬松的毛发一收,它箭一样蹿了过来,一口咬在莫明紫颈上,口齿之间的热气呵出,刹那之间在明紫黑黄交错的颈上熏出了一大片黑色。
“明紫怎么会是……这样……”她看着眼前奇异凄厉又可怖的情景,轻轻地问,她已经……快要崩溃了……
小薇……他居然还在喝茶……茶匙和瓷杯偶尔轻轻接触的声音她听见了。
凤扆他……竟然还在洗碗……厨房溅着水花的流水声她也听见了。
明紫变成了怪物,和九尾狐厮打在一起,那只九尾狐咬住了他的脖子……大厅里充满了九尾狐的低嚎声。
世界不应该这样。
这一切变成这样实在太荒唐可笑了!太奇怪了!
她顺着墙壁慢慢软倒在墙角,国雪、国雪啊……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救那个孩子……来救我?眼泪在她想到这句话的时候终于盈满了睫毛,终于眼前光怪陆离的一切都变得更加光怪陆离更加模糊,眼泪却还是没有掉下来。
“绿章。”有人的声音像知道做错事那样小心翼翼。她尖叫一声,好想捂住耳朵不听他说话,但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问那一声的时候用完了,只是心里恐惧,手臂却动不了。
“这就是野兽。”唐草薇的声音冷得像从来没有热过的水晶球,与人世相隔很远。
她不要听!明紫……那么温柔、无辜、天真的孩子,那是一个小孩子、想要保护她的小孩子……
“他是一头食人兽。”唐草薇的声音毫无阻隔地由空气中传来,她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刹那间仿佛看见他那妖艳绝伦的红唇在翕动,色彩浓重得让人不可承受,“食人兽,天生一定要吃人。”
一直静静站在顾绿章身前的那只九尾狐褐黄的小眼仿佛在笑,在另一头九尾狐咬住莫明紫的脖子把他往外拖时,它终于一步一步、轻轻地走到了顾绿章身前,歪着头看她,仿佛看着一件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
重新变化为人的莫明紫,脖子依然被九尾狐牢牢咬住,他挣扎着往顾绿章这边走来。九尾狐牙齿一动,莫明紫呜咽一声,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喝——”的一声怪异嚎叫,他颈边的九尾狐突然消失,站在顾绿章身前的九尾狐猛然向她扑了过来,那果然是幻象!
“嗷——”一声虎吼,莫明紫伏身下来再度化为人面虎身的怪物,一掌往九尾狐背后拍去,他全身的肌肉耸动着舒缓的节奏和强劲的力量,“啪”的一掌把九尾狐从她身前拍了下来。
猛虎的威严,在这一纵一拍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九尾狐滚落到一边,翻个身又站了起来,突然另一只九尾狐再度出现在莫明紫颈边,这回它用力撕扯莫明紫颈部的伤口,用力把他往外拖。
那模样简直就如一只豺在活生生地抢食一只身躯庞大的马!
明紫……明紫——明紫!
“啊——”她猛地站了起来,手无寸铁地向那九尾狐扑了过去。
她站在墙角骇然看着第二只豹子般的怪兽走到她面前,九尾狐那森然的眼睛里没有表情,肩头一耸,放开莫明紫并向她跃来的姿势甚至轻盈得出乎她的预想——像扑倒一只鸡,甚至是一只蚱蜢。
连挣扎的声音都没有。
人影一闪。
“啪”的一声,一阵狐毛纷飞,在莫明紫身前颈边的九尾狐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异味馆里寒意骤减,飞扬的窗帘和桌布渐渐静止下来,一地橙色的短毛缓缓落下,那是九尾狐的毛发。
“凤……扆……”她怔怔地看着身前多出来的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李凤扆仍穿着围裙,左手拿着一个西红柿,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痕迹,脸上仍带着温柔宽厚的微笑,皮肤白皙,身材颀长。
好像刚才拦住九尾狐,不知道用什么东西让它狐毛四散的人不是他。
她的世界持续旋转、颠倒……
她一直以为李凤扆只是唐草薇的雇员,只是一个很喜欢做家务的男人。
但是能让人看也没看见就击败一只怪兽的人,那是什么样的人……
突然之间好想哭,为什么他们……都不是她所想的样子?只感觉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欺骗她,每个人都有面具,还有面具下奇怪的脸,她到底应该怎样才能回到原来那种简单平静的生活?到底怎样才能找回父母?虽然看见了怪兽,但只让她感觉找到父母的时刻是那么遥远,远得完全……完全不可期待……
“顾姑娘,受伤了吗?”李凤扆扶她站好。
她对他勉强笑了笑,“没……谢谢你救了我。”
李凤扆的眼睛看人却很温暖真挚,甚至让人安心喜欢,“你很客气。”
他很少对着人说“你”,这让她的微笑迟滞了一下,只听他继续说:“不必那么客气。”
凤扆的意思是,她对人不够坦诚不够真心吗?绿章知道自己此时敏感又尖锐,却不能不那么想。眼角看到唐草薇的侧脸,想起他曾经对着她说“人,不必附和任何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失礼了。”李凤扆对她微微鞠了鞠躬,退回厨房继续洗菜。
她抬起眼睛望去时,正好见到人面虎身的莫明紫踏着优雅的脚步缓缓走到唐草薇身边,侧倒了下去。他的颈部伤口朝上,并没有见殷红的血迹,但也已皮肉翻卷。唐草薇眼睛微闭,垂下手正好搭在莫明紫头顶,莫明紫低头伏地,那是一种驯服的姿势。
她仍然看见莫明紫紧张得全身都在发抖,那些充满美丽斑纹的毛发在颤抖,心里一阵冲动,脱口而出,“小薇你怎么能——”
“什么?”唐草薇的双眼无感情地移向她。
“怎么能……把明紫当……动物……”她的冲动在他的视线下急速变冷,说到最后几不可闻。
“哼,懦弱愚昧……”唐草薇只是扫了她一眼,那语调也没有讽刺的意思。但他平淡冷漠的语气更让绿章觉得无地自容,“不管明紫是什么东西,你都不能……不能不当他是人,他是很天真的孩子……”
“吃掉你父母的好孩子吗?”唐草薇的手指白皙光洁,微微蹭了蹭莫明紫头顶的毛发,“野兽……就是野兽,马腹不仅是野兽,还是猛兽。”
吃掉……我父母的好孩子?顾绿章眼前突然变得一片空白,马腹?什么……马腹……马腹不是一种……妖怪吗?小桑说马腹吃人……人脸虎身……会变人……可是她、可是她从来没有把马腹和明紫联想在一起……
脸颊白里透红、在阳光下追逐水花的孩子,在她遇到危险时会冲回来救她的孩子,想保护她把九尾狐挡在身前的孩子,竟然是——让她父母消失的凶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啊!”她抱着头发出一声大叫,“啊!”
莫明紫抬起头,充满疑惑地看着她,唐草薇手指加力,把他整个头按了下去,将他的动作牢牢控制在手中。
叫完那一声以后,顾绿章顺着墙壁无力地坐下,望着天花板,自从参加完沈方的生日会以后,她的生活就已经脱轨,开始走着不可想象的路。“国雪你告诉我,我一直不是在做梦……”她喃喃地说,眼泪顺着面颊滑落了下来,落在指间,冰凉的。
她常常想哭,但是从不落泪。、这是第一次……流下眼泪来。
“明紫你告诉我,你真的……吃了我爸爸妈妈?”她轻轻地问,脑子里没有勇气回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时简单却温暖的日子,却浮现她快被车撞到的时候,莫明紫冲过来救她的样子。
原来……她是有看见的。
只不过那时候世界都颠倒了,她拒绝看到更多不愿看见的事。
那时候明紫听到车轮声转头,看到她跌倒,然后跑了回来。她不知道他怎么能跑得那么快,奔跑的时候脸上仍然有纯真的笑容,就像苹果,也像太阳;车撞到她的时候明紫还离她有十步那么远,汽车带起的热风掠过她耳边的时候,一只步伐矫健、人面虎身的怪兽迎着汽车撞了上去——有很轻微的“砰”的一声,那怪兽的身躯很柔软。汽车在堪堪撞到她的时候被怪兽回撞后倾,司机借机刹车,怪兽撞上汽车之后仰后翻滚了好一阵,在翻滚的时候不忘把她叼在口中。世界自此天旋地转,等她睁开眼睛,已经在明紫怀里了。
他那时就像抱娃娃一样抱着她。
明紫的怀抱单纯、温柔、简单而快乐。
这种事怎么能忘记?
怎么能忘记?
小薇说明紫吃了她爸爸妈妈,小薇虽然很讨厌,但……
不会说谎……、心里涌动着熔岩般的情绪,她看见明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明紫你……真的吃了我爸爸妈妈?”她轻声再问了一次。
莫明紫点了点头。
她坐在地上,抱住了头,不再说话。
她坐在墙角,像一团卷起的纸。
莫明紫突然挣扎起来,从唐草薇的手指下冲了出来,很快冲到顾绿章身前。他的身躯虽然很大,脚步却一直很轻,到了她面前,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歪着头看了顾绿章一会儿,明紫的表情很困惑,他突然奔进厨房,又很快地奔了出来,叼着一个东西放在顾绿章身前。
她听到很轻松的“嗒”一声,抬起头来,面前放着一盒泡面,再抬起头,莫明紫满脸讨好地坐在她面前,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她心里想笑,脸上却笑不出来,和莫明紫对视了好一会儿,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语调很无力。
绿章……
只是落了眼泪。
叹息像一片叶子轻轻落在水面上的影子。
莫明紫的脸凑过来,用脸颊蹭去她脸上的泪痕,仿佛很暖昧,却是世上最干净的感情……明紫他,只是饿了吧……
小桑说马腹天生就是要吃人的……她慢慢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颈后茸茸的毛,没有力气说什么,闭上了眼睛。她不是不怨恨,不是不恐惧,而是……心里的怨恨和恐惧都似因为极度无力而被摔碎满地,要强烈地憎恨什么……需要太多太强大的力量,她没有那份力量……
“马腹吃人,和駮一样,吃下去的只是精魄,不吃身体。”唐草薇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传来,竟然比平时还冷静平淡,“顾家绣房两个人没有精魄的身体到哪里去了,顾小姐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顾绿章浑身一震,猛然抬头,“什么?”
唐草薇眼睫微垂,“人的精魄在马腹体内可以存在一年,身体也可以存活一年。如果你能在一年之内取出精魄、引回身体,那么那两个人不会死。”
“那么我……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把爸爸***精魄拿回来?”
“杀死马腹。”唐草薇闭起眼睛。
她的身体一软,“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唐草薇从木桌边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楼上去,不回头。
也就是说,如果她杀了莫明紫,不管爸爸***身体到底在哪里……他们都会回来?她目不转晴地看着四足着地、一脸怔忡的莫明紫,他这个时候看来真的不像“人”,要杀死一头猛兽……杀死一头猛兽不是不可原谅的事,可是……
可是……
可是他一点也没有领会到她此刻从心底涌上的恶意,用前掌拨了拨那泡面,往她推近了一点。
他仍然在献宝,在讨好她。
那是会说话的快活的天真的单纯的眼睛……她抚摸着他后颈的手指慢慢地用力,明紫的颈骨并不粗壮,在斑斓的皮毛下显得很纤细,而且他抬起头享受她的推拿,微闭着眼睛似乎很舒服。
她觉得……她觉得她只要一用力就可以掐死他……或者是幻觉、或者是幻想、或者是……一种因为不可实现所以漫天飞驰的狂妄的心潮,杀死明紫?杀死明紫?杀死明紫?要怎么杀呢?用毒药?用刀子?放火?还是请人帮忙?
“绿章……”
或者是她静默得太久了,莫明紫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她的手指终于一点一点地往下掐,双手合力,掐住这吃人猛兽的脖子。她听到明紫叫她了,他是人,不是人不会说话……可是……可是……到最后你吃了我吧……否则我我就杀了你。
莫明紫很温顺,被她掐住脖子的时候没有反抗,只是怔怔地看着她,那迷茫又多了许多。她手指与手指相触了,证明掐得很深,莫明紫低低嚎叫了一声,开始甩头。
“嗷呜——”她突然“啪”一声被像破布般甩开了,随即沉重的虎掌压在她的双肩上,明紫咬住了她的脖子,她颈边一阵剧痛。然后他抬起了头,越发困惑地看着她,慢慢退开,松开了压在她肩上的虎掌。
猛兽……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都是会本能地自卫的。
绿章仰面躺在地上,被猛摔出去那一下摔得她全身疼痛、头晕目眩,但是很快意……
被杀死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为什么明紫不吃了她呢?明明他有很多机会的……明明就有,随时都有……
她急促地呼吸了一下,微笑了,心里却好想哭……因为他是个好孩子、因为他是个不会伤害朋友的好孩子,所以一只马腹才会为了她拦住九尾狐的去路,本来它们应该是一伙的……不是吗?
明紫,你没有吃我,我该怎么杀你呢?
她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国雪,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为什么会认识这些人?
为什么一切不能从你车祸的那天早上重新开始?
我觉得……我觉得一切都错了,真的什么都错了,一定是苍天弄错了什么,你怎么可以死?爸爸妈妈怎么可以失踪?明紫怎么可以是怪物?小薇他怎么可以还在那里喝茶?
凤扆他怎么可以还在洗碗?世界上怎么可以有九尾狐?怎么可以……
我有这么多证明苍天有错的理由,一切能不能重新开始?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不合逻辑!
全部都错了!
明紫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吃人?那怎么可能?
莫明紫舔着自己因为搏斗而紊乱的毛发,她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眼泪缓缓滑落下来。
就算所有的一切都错了……
她这个已经走入错误轨道的人生,也是不能再挽回的……
明紫吃了爸爸妈妈,我……
我——我要怎么恨他?怎么杀他?
细细的啜泣声从她手臂下传来,她脸上挂着微笑,但是在哭,在细细地、很无力地哭。
莫明紫坐在她身边,陡然眼瞳一黑,泛出了浓烈的野性和邪气,他饿了。
“明紫,上来。”
唐草薇没有感情的语调恰巧响了起来,“盒子面。”
莫明紫一抬头往楼上奔去,唐草薇眼睛微闭睫毛低垂,右手托着一碗盒面,正热气腾腾地冒着烟。
“呵呵,”厨房里传来李凤扆的笑,他似乎完全没有被刚才顾绿章和莫明紫之间的恩怨所震动,“热水放得太少,时间不到三分钟。”
“那又怎么样?”唐草薇闭着眼,雍容冷静地回答,“盒面本来就是垃圾食品。”
“还是一样不擅长速食料理啊。”李凤扆从厨房里走出来,弯下腰对着以手臂遮住眼睛细细啜泣的顾绿章微笑,“要不要天堂海底奇幻圣境精灵之花舞茶?”
凤扆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温暖而充满宽容,她慢慢移开手臂,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那是什么?”
“蜜水。”李凤扆把一杯没有拌开的冰蜜水放在她手心里,触手冰凉醒脑,“养颜美容。”
“呵呵……”她想哭又想笑,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异味古董咖啡馆的一切,刚才那半个小时让她像过了一辈子、脱了一层皮那么疲惫颓废。
“心情好一点吗?”
她双手合十握着冰蜜水,点了点头。
正文 八我想问
小桑晚上顾绿章从异味馆回来,凤扆说她家是《山海经》描述的怪兽诞生的地方,她随时都会遭到怪兽袭击,要她注意。但是注意又能怎么样呢?要是遇到九尾狐那样的东西,她除了俯首被吃,还能怎么样呢?
明紫想要跟着她,不过被小薇锁在房里,不许他再出来。
凤扆站在门口微笑送行,他是小薇的雇员,小薇没有让他出来他也不能出来。
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要救父母,就要杀明紫。
杀明紫……她只想被明紫杀死……杀明紫……怎么能杀明紫……滑天下之大稽,那怎么可能……
走到小桑家巷子的门口,侧头看去里面一片黑暗,连小桑院子里都没有灯。她却知道他在,等她想清楚他在的时候,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巷子的中途,左右两边都是空屋,她却不怕,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看见小桑,感觉到他在里面,她直接奔了进去。
院子的门照旧没关。
她一推门就奔了进去,“小桑……”话到这里顿时哽住,她浑身僵直站在门口,连推门的手指都不及离开便已石化——桑菟之在院子里。
他刚刚洗完澡,睡衣搭在肩上,正和一个陌生男子并肩搂在一起。
“你……你……”她张口结舌,浑身发冷,“我……
我……“
桑菟之猛地看见她推门进来,也是口下了一跳,转身面对她的时候神情依然残留着风情的余韵,“绿章……”
“对不起。”她急促地呼吸着,以比推门还快的速度扣上了门,以比进来还快的速度奔过这条窄小黑暗的小巷,跑出巷口,外面的路途一片漆黑,她不敢回家不知道能去哪里……一路往前跑,一路往前跑一路往前跑一路往前跑……
能跑到哪里去呢?
国雪、国雪、国雪国雪国雪……
我能跑到哪里去呢?
我知道总想要别人拯救很软弱,我知道深夜冲进别人房门很可耻,可是你走了爸妈也走了,除了小桑我不知道谁能救我……可是他……可是他……
他却为什么要救我呢?
只是我以为他能救我,他却为什么要救我呢?
我真……可笑是不是?
“绿章……”桑菟之猛地看到顾绿章冲了进来,又看见她奔了出去,本能地踏上一步要把她叫回来。身后的男人一用力,把他拉了回来,“小桑,你干什么?不是你叫我过来陪你的吗?”
桑菟之顿了一下,回过头眼睛在笑,“今天晚上就算了吧。”
“小桑!难得你打电话给我……”
“呵呵,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桑菟之哧哧地笑。
“你不是说今天晚上不想一个人过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想一个人过肯定心情很……”
桑菟之只是对着他笑,进去换了一身外衣,拍了拍他的肩,“以后好好找个女朋友。”
“小桑你什么意思?喂!”
桑菟之绑好球鞋的鞋带,“其实我不太喜欢总是被当做女人,你该去找个真正的女人。”说着他背对着那男人,“我出去了,门没锁,想什么时候走都行。”
“小桑!其实我很想安慰你的,是你自己不给我机会!
喂!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很重要吗?喂……“
绿章奔进来的样子很迷乱,他大概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可以不理她的,因为今天他的心情很不好。
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一只駮,任何人心情都不会平静的,他也是普通人,当然不例外。头上的角经过一段时间渐渐潜伏了下来,他靠在院子的墙上想了半天才打电话叫人过来陪他。
不过比起屋里那个男人,绿章对他……比较好。
她可能是这一辈子第一次求救吧?所以才会连求救都没说出口,就转身跑了。
真是矜持的女生,一点都不懂得……如何依靠柔弱生存。
夜色深沉。
浓得像墨。
在风雨巷这样的老巷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她会去哪里呢?
桑菟之或者比顾绿章自己还清楚——她会去哪里呢?
除了国雪的墓,她还能去哪里呢?
顾绿章跑出风雨巷,在中华北街上一个人走着。
周围的街灯和车灯明亮得刺眼,彼此相依相伴的情侣、父女、母女言笑晏晏,那么幸福美满,商店里放着快乐的歌:“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只有她像一只落汤鸡,从头到脚乱七八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一辆的士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以为她双眼无神地望着马路是在找车,“去哪里?”
她打开车门上了车,“钟商山。”
除了那里,她能去哪里?
的士在漫漫的黑夜里疾驰,窗户外掠过种种建筑和各种各样的人,那些人看起来都一样也都不一样,看着窗外,望着望着,渐渐地除了外面街灯映在车窗上的流影,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有无穷无尽的黑。
还有的士发动机的声音,车轮轧过公路的声音。
钟商山离市区有几十公里的路程,要开很久。
的士司机开了广播。
“末班车回家,雨一直下,整夜忍的泪,它不听话。我不想去擦,就这样吧,爱让这女孩,一夜长大,一夜长大。
想要说的话,竟然忘了啊我总是很想说,不懂得表达……“
广播电台在唱。
她没有哭。
“……那几乎成真我——们——的——家,你再也不想吗?那这些年的专心无猜,当朋友都不好吗?……”
她突然有些想笑,闭起了眼睛。国雪啊……那些几乎成真的,我们对未来的计划和曾经为之付出的努力,你再也不会想啦;这些年的专心无猜,当朋友都不能啦……我多想不在雨中想起这些啊,只是……
只是……
今夜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在我身边。
到了钟商山,看到的士上的价钱,她愣了一下,才知道这一路过来车费竟然是两百多元钱。翻出钱包,她全身上下只有一百三十七元,正在尴尬,突然道路上又来了一辆的士。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谁还搭车来这种地方?她被车灯照得花了下眼,再睁开的时候看见桑菟之打开车门从里面跳了下来,双手Сhā在兜里对着她笑。
车灯映照下,他戴着黄白细格子的帽子,白衬衫牛仔裤,领子翻得很有技巧,整齐而不死板,有一丝丝妩媚。脸颊肤质白皙,他微微笑着,嘴角上挑,那风情被车灯照得雪白,很美……
像个天使……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第一次觉得……原来小桑很美,难怪他总是自负容貌,总是很小心地修饰,还有……总觉得他自己应该被保护……
不想勇敢的小桑、只想被保护的小桑,却在这里下车。
“喂,是你朋友来了?”身后的的士司机在喊,“叫他帮你付钱啊。”
她转头看那个的土司机,桑菟之跑了过去,付了车钱。
两辆的士掉头走了。
她往钟商山这么一跑,花掉了四五百块钱……突然觉得有点犯罪感……深夜了,却和小桑两个人在这荒凉的山脚下,回不去了……
“听说——出门不带钱?”桑菟之站在她面前,她慢慢地抬头,原来他虽然不是很高,但是比她高……虽然他没有国雪高,但是足够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仰头,像望着支柱一样,望着一个人……“对不起……”她轻声说,“跑到你家里去,我……走错门了。”
“唉,你说谎的技术没有我好。”桑菟之只是笑,像摇落了一地樱花,花辦满地地飘。
“嗯……”她跟着笑笑,心情慢慢地变好,沉重的感觉变轻了,好像看着小桑,那么多复杂紊乱的故事都能暂时抛到一边,只因为他“唉”了那一声。
那一声让她觉得……很好笑。
国雪从来不会这样。
国雪是不开玩笑的。
“走吧,你不是想见国雪吗?”桑菟之转身往山里走,山里一片黑,没有路灯,黑得或者只有鬼火,和老鼠的眼睛。
“小桑你——不怕吗?”她轻轻地跟在他身后,记忆中,小桑不曾这么潇洒地走在前面,他常常只是潇洒地站在原地,看别人往前走,他在旁边笑。
“怕。”桑菟之回头笑,“很可怕耶,这么黑漆漆的一片,连个灯都没有。不过如果有灯可能更可怕,唉,我听别人说这种气氛最好说鬼故事……”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突然撞到一棵树,“哎呀……”他一个矮身、很灵敏地从树枝下闪了过去,“哇哈!晚上不能说鬼的,一说就遇见……”
她跟在他后面跑,不知不觉,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小桑……”
“嗯?”
“刚才……”
“什么?”
“没什么?”
“刚才我屋里的男人?我男朋友。”
“和你不配。”她说。
“怎么不配?”他似笑非笑……“他不纯洁。”
“我也不纯洁。”他的眼睛在笑。
她摇头,不说话。他在前面顶风走,摸索道路,她在后面轻轻慢慢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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