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凡不客气地指出,“报过价的那张单你是直接跟德国公司签的。”
谢少锋又开口,眼里带着点笑,“因为你们公司够诚意。”
余小凡一时无语,谢少锋看她一眼,想一想,道:“如果我说是因为你,你会说什么?”
余小凡沉默了几秒钟,说了实话:“这不公平,可我很高兴。”
他也知道这不公平,但他爱她,所以想让她过得好,快乐,经常笑,他很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但又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在车在红灯前停下的时候侧过身来,吻了她一下,然后看着余小凡在车前斑马线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前红了脸。
他一时没能忍住,又吻了她一下,心里想着,没关系,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他们可以慢慢来。
晚餐是吴阿姨做好的,余小凡又在谢东东的要求下给他专门做了一份小熊饭团,谢东东无比捧场的将饭团一扫而光,让她有非凡的成就感,饭后余小凡与谢东东在客厅地毯上玩大富翁,厨房里传来谢少锋洗碗的水声,余小凡轻敌,第一论输得底朝天,被 谢东东扑上来刮鼻子,刮了好几下。
婚姻是怎样炼成的by人海中3370-3379(水儿)
等谢少锋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谢东东趴在余小凡身上,两只手抱着她的脖子,耍赖皮地不肯下来。
“小凡阿姨,你身上好香,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余小凡还来不及回答,谢少锋就走过来将自己的儿子拎了起来,板着脸道:“不可以。”
谢东东扁嘴,“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你要去睡觉了。”
谢东东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看上去好可怜,余小凡就不忍心了,上去从谢少锋怀里把他抱回来,“别这样,现在还早,我再陪东东玩一会儿。”
到了终于能和余小凡独处的时候,谢少锋就说:“你太宠东东了。”
余小凡第一次见到谢少锋露出略有些抱怨的表情,哭笑不得:“你这是吃儿子的醋吗?”
谢少锋被说中,索性放开了,抱住余小凡把脸埋在她身上,“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把余小凡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夏远走进约定的地方,时间正好。
守时是帝王的美德,况且他很早就想要与林念平见面了,他有许多话想当面与他谈谈,男人对男人的。
林念平早到,看到夏远走进包厢,居然没有一点愤怒或者失控的表情,且站起来请他坐了。
夏远坐下,看到桌上的烟灰缸里有数个长长短短的烟蒂叠在一起,包厢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烟味。
那天他与李盛君在她所住的楼下拥抱,林念平突然出现,眼神阴郁。
他明显地感觉到李盛君身体的僵硬,但林念平并没有做出任何进一步的反应,在阴郁地看了他们一眼之后竟然一言不发,转身上车走了。
一直到那辆车从视线中消失,李盛君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也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是语意坚定地道:“不用担心,我会跟他谈。”
李盛君在暮色里看了他一眼,心如死灰。
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想要将它抽回来,但夏远坚持着不放,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李盛君低下头,眼泪突然地出来了。
他是最见不得她哭的,当场手足无措起来,她没有再看他,只是转身往楼里去,走路的时候脚下虚浮,只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倒下来。
但她最终没有,只是在门板合上的一刹那突然失去力气,背靠着门板,慢慢地滑坐在了地上。
不是很公平吗?她看到林念平与别人在一起。林念平也同样看到了她,她不知道林念平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她也不愿思考。
事情到了今天,她已经不想再挣扎,也没有力气再挣扎。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在做错事,一步错,步步错,既然已经错了,那接受怎么样的惩罚都是应该的。
还未等夏远找到林念平,林念平便主动联系了他。
接到电话的时候夏远是有些诧异的,但他早已想好了是要与这个男人见面谈一次的,立刻就答应了。
地点是林念平定的,在一家私人会所,地方偏僻安静,来之前夏远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李盛君。
他很想听听林念平会说些什么,他与他同样都是男人,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他都看得出来林念平是恨李盛君的,这种恨绝不是因爱而来的,他对李盛君甚至没有妒忌,只是怨恨。
既然他不爱她,为什么又不愿与她离婚,恶狠狠地将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用生了锈的铆钉钉在已死的感情的棺材板上,不给她一点活着离开的机会。
而他又会怎样面对他?面对他这个突然出现在李盛君生命中的男人?
“夏先生,你好。”林念平客气地开口,客气得夏远一愣。
林念平仔仔细细地看了坐在他面前的夏远一眼。
还是个男孩,他在心里想。
林念平又想起夏远与李盛君拥抱在一起的那幅画面,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想他确实是太不把李盛君放在自己的生活重心里了,居然直到亲眼看到他们两个拥抱在一起才知道有夏远这个人的存在。
那一瞬间的心情,林念平不愿回忆。
任何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妻子在其他男人的拥抱中,第一反应都会是将那对狗男女粉身碎骨,即使他并不爱自己的老婆。但林念平忍下来了。
多年来他习惯了凡事缓而行之,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尤其是对他所在的环境来说,步步如履薄冰,说一句话之前都要想个几分钟,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果然等他查到夏远究竟是谁之后,立刻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莽撞。
但令他不可思议的是,夏远居然会和李盛君在一起,而且看上去还很爱她。
这男孩就这么来了,一个人,一句话也不多说,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见他,也不拍被他报复。
他自问,这样的情形换了他,他是不愿意的。
一个女人,即使在一起的时候快感足够,玩了也就玩了,何必为了她冒险。
就像他,被李盛君撞见自己与季婧在一起,不等她发难,先干脆利落地先将季婧解决了,让李盛君再也抓不住把柄。
所以说到底,只有男孩才会这样,喜欢一个女人,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李盛君这个女人,看上去沉静,其实骨子里是有点软弱的,要不是因为这个男人,现在她大概已经乖乖回家,不再做那些无谓的闹腾。
她的价值对他来说,原来也就是做个叫做妻子的女人,他从没对她抱过太大的期望,一直到夏远的出现为止。
她亏欠他这么多,原本他是不想让她好过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李盛君能够带给他的,不再只是一个妻子的头衔,或许她能给他带来的价值,比他原本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林念平想到这里,看着夏远的目光就更深了一点。
“我想你也知道了,我和李盛君的婚姻出了问题。”
夏远点头。
林念平停顿了一下,手指放在桌上的烟盒上,想抽一根出来,可又想起烟盒是空的。
即使已经想好了,但真的说出来,还有点奇怪的感觉。
他一向按部就班,不太喜欢这样的峰回路转,但机会就那么一瞬,错过了就没有了。
林念平把手指从烟盒上收回来,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婚姻走到离婚这一步。”
夏远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三年夫妻,我自问也没有亏待过她,该给的都给了。”
夏远眉头一动。
林念平见夏远一直不说话,也不着急,仍旧用之前的语速继续下去。
“我在这个位置上,明里暗里都是算考绩的,家庭出问题,总是要受点影响。”
“你到底想说什么?”夏远开口,想一想,又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念平笑笑,并不直接回答他,仍用那不紧不慢的语速,把自己的话说完,听上去居然还很诚恳,与面前人推心置腹那样。
夏远听完后沉默,也不是不想说话,就是觉得对着这个人,无话可说。
他原本觉得,李盛君过得不好是因为她与这个男人感情不和,没想到事实却是,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感情可言。
在他眼里,自己的妻子是有价之物,可以用来交换一些等价的东西,只要有人愿意换。
林念平也沉默,心里略微地忐忑。
他是不是太莽撞了?如果夏远认为李盛君根本就不值呢?
但话已经说到这里了,他将自己刚才所说的那几句话在脑子里重新过滤了一遍,觉得句句妥当,并没有什么把柄可言。
既然这是李盛君欠他的,那有何尝不是面前这个男人欠他的?
林念平举起筷子,“先吃吧,菜都凉了。”说完还夹了一筷子鱼给夏远,“这道鱼做得不错,是鲤鱼。”
夏远看了那鱼一眼,连筷子都没有碰,便站起身来走了。
林念平也没有要追出去的意思,只一个人坐在包厢里,慢慢地把那条鲤鱼给吃完了,包厢在顶楼,快要吃完的时候,他看到玻璃窗上照出的自己的脸,带着一丝笑,大概是玻璃不平整的缘故看上去是略有些扭曲的。
余小凡到约好的地方,看到李盛君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
她对她招手,两个人许久没有见过面了,脸上全是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的表情。
余小凡还没来得及坐下,林宝佳也风风火火地来了,先一巴掌拍在余小凡的背上,声音透亮。
“小凡,今天你请客啊!李维人天天跟贺强夸你呢,说你怎么好怎么好,要不是你有谢院长了,我可真动了把你们凑成一对的脑筋。”
余小凡换了一家公司,上周刚到李维人那儿报到,李维人新开了一家机械公司,请了个德国人做总经理,余小凡就做了总经理助理,她德语好,交流沟通没有一点问题,德国人很满意。
李盛君也为朋友高兴,“小凡,这个工作适合你。”
林宝佳得意洋洋,“当然了,我给牵的线嘛,对了,快说说你跟谢少锋怎么样了,盛君,你不知道小凡多厉害,人家院长跟她求婚呢,求婚!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余小凡迟疑了一下,“现在说这个还太早......”
李盛君敏感地问道:“出了什么问题吗?”
余小凡想一想,“我才见过他父母。”
向她求婚之后,谢少锋很快在电话里向他父母告知了此事,并说会择日带余小凡回一趟老家,但谢家二老等不住,自己跑到上海来了。
四个大人一个小孩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饭桌上倒是相谈甚欢的,余小凡见识过林建旭那样“我的世界只有你这个儿子”的婆婆,原本心中很有些惴惴,所幸谢家二老倒并不是眼睛里只有儿子的人——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孙子,看到谢东东就眼睛发亮,心肝宝贝地一路叫,吃饭的时候都要抱在手里。尤其是奶奶,什么菜都要一口一口地喂到孙子嘴巴里去。倒是谢东东不习惯,扭啊扭地往旁边椅子上坐,抗议道:“我自己会吃饭。”
当晚余小凡便想到住到酒店里去,谢少锋不同意,“有什么关系?”
“你爸妈在,我不好意思。”
谢少锋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都要娶你了。”
她最受不了他笑,昏头涨脑地就被拉回去了,谢家二老果然露出略带些惊讶的表情,余小凡脸都红了,幸好两位老人都含蓄,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晚饭是在外头吃的,回来后过不多久大家都分别进了自己的卧室,谢家二老住客房,谢东东进了儿童房,余小凡与谢少锋一起进屋,躺下后又想到电饭煲煮粥的预约定时键没按,起身再出去,走过谢东东房间的时候却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还有隐约的人声。
余小凡看看客厅里的夜光钟,都快十点半了,想是奶奶太想孙子,看到就走不开,一直心肝宝贝到这个时候。
她便莞尔,想东东确实可爱,每次撒娇都让她的心化成一滩水,爷爷奶奶又是隔代亲,宠爱是难免的。
正想走开,耳朵里就漏进只字片语来了:“阿姨对你好不好啊?有没有骂过你啊?一定要跟奶奶说啊,给奶奶打电话,要不奶奶接你回去住啊,奶奶不放心呢。”
谢东东声音小,不知回答了什么,奶奶就叹了口气。
就是那声模模糊糊的叹气,听得余小凡心里一阵凉,再摸黑回到床上,一整晚都没有睡意。
早上醒来的时候,余小凡看着谢少锋的侧脸发呆。
谢少锋有一管挺直的鼻梁,侧脸刚毅。但醒时再有力量的男人,熟睡的时候都像个孩子,譬如他,总喜欢把手放在被子外面,她与他在一起也没有多久,已经养成了夜里醒来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去的习惯,他睡着,便任她摆布,长长的手指软软地垂着,每次都让她想亲吻。
余小凡觉得自己渐渐开始理解离不开孟建的林建旭,理解想要将一切东西都喂进谢东东口里,恨不能再替孙子咀嚼两下的奶奶,在她们眼里,他们永远是需要保护的小孩,他曾经那么小,在她面前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他没有她不行,她用生命爱护他,他是她的眼珠。
相比之下,无论是作为媳妇还是母亲,她都是一个掠夺者的角色,她凭空出现,她坐享其成,这也就罢了,她甚至不能令她们放心。
可谁又能放心把自己的眼珠交给其他人呢?
余小凡苦笑着总结,情不自禁地同谢东东的奶奶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
谢父至今都在老家经营着自己的医院,没法在上海多待,所以第二天就回去了,谢少锋问余小凡什么时候安排双方父母见一次面,余小凡迟疑了一下。
“等我爸爸那事解决以后好吗?现在我家挺乱的。”
其实是她还没跟家里说。
关于父亲的事情,余小凡并没有隐瞒谢少锋,他也表示理解,所幸好消息是携款出逃的老朋友已经被抓到了,事情有了转机。
而余母知道真相之后也没有像余父以为的那样哭天抢地吵闹着要离婚,倒是在关键时刻做起丈夫的坚强后盾来,泼辣地将一干上门讨债的人阻挡在家门之外,感动得余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两人的感情经此一役,颇有些老树发新芽的经霜春又到的趋势。
但两家的差距是摆在那里的,余小凡想到谢家二老出现时的阔绰气派,心里总有些黯然。
门当户对是不要想了,但她总是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太过狼狈,要是现在就见面,人家问一声:“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啊?”又让她父母回答什么?
说“忙着打官司”总是不妥当,撒谎又不好。
更何况她还不能想象自己母亲知道谢少锋有个儿子之后的反应,与坚决反对她嫁到单亲家庭一样,她妈在再婚这件事上,对带着孩子的对象也是坚决反对的,到时免不了又是一场争执。
在这些事上,女人的隐忧永远大于男人,余小凡的担心永远多于谢少锋,就这样,她的再婚之日,到现在仍处于双方意向初定之后,两边父母见面之前,具体日期遥遥无期。
“他父母怎么样?”林宝佳急着问,又露出担心的表情,“不会又遇上你前婆婆那样的极品吧?”
“不不。”余小凡摇手,“他们挺好的,就是特别宝贝孙子,也没说什么,第二天就回去了。”
林宝佳松口气,“我就说,你前婆婆那样的,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来,不会那么倒霉,次次都让你碰上的。”
余小凡道:“别光顾着说我啊,盛君,你最近怎么样?”
李盛君一直都听着她们说话,闻言就把身子坐直,看着林宝佳与余小凡,平静地道:“我已经离婚了。”
林念平在仕途上的好运与他离婚的消息同时传出来,让他身边的那些同僚们颇有些踌躇。
这样的情况,面对面的时候,是祝贺他好呢,还是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几句好呢?
后来又想起,现在又怎么好随便去拍林念平的肩膀?
遂只剩下祝贺,一张张脸上都是真心实意,再真诚不过的表情。
李盛君的父母则是错愕之极。离婚之日林念平还亲自到前岳父母家中去了一次,临别表情沉重,全是不得已之色,说他与盛君的婚姻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也是不愿意的,但两个人的感情已经覆水难收,希望他们理解。
至此李盛君的父母对女儿彻底失望,连看都不愿看到她,颇有些让她自生自灭的感觉。
“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余小凡比谁都知道离婚以后的滋味,但她那时候再如何凄惨,父母总是站在自己背后支撑着她的,即使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没了孩子,没了孟建,没有了一切,但躺在家里熟悉的床上,早上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爸妈在厨房里说话的声音,爸爸推着家里的二十八寸老自行车出门的声音,妈妈走来走去擦拭东西的声音,一切都让她感到安心,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还是有人可以依靠的。
父母永远都是一个人最后的避风港,如果连这点依靠都没有了,余小凡背后一冷,她觉得,那一定如同身在半空一脚踏空,再没有任何安全感科研。
“还好,我租了房子......”
“离了就离了。”林宝佳哼了一声,“林念平有什么好?现在离婚也没什么,看看小凡,她过得多好,盛君,你也会好的。”
话说到这里,手机铃声就响了,余小凡与李盛君条件反射地去看林宝佳,林宝佳也条件反射地打开包去摸手机,手一动突然清醒过来,“这不是我手机的声音,谁的电话?”
余小凡也回过神来,赶紧把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接。
电话是谢少锋打来的。说他今晚要去机场接一个人,可能会晚点回来。
余小凡说好,又问他多晚,要留饭菜吗?谢少锋迟疑了一下,说不用,又说你早点睡吧,还补了一句,别在东东房里睡着。
谢东东喜欢与余小凡黏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谢少锋偶尔晚归,通常都会发现余小凡还在儿童房里听谢东东讲故事,同他下棋,要么就在与他玩较色扮演游戏,谢东东总在英雄救美,余小凡总是在虚弱地被救,满足一个四岁男孩“be a hero”的愿望。
有时玩得太累,谢东东说着说着故事就睡着了,余小凡听着听着也睡着了,两个人在小小的床上头碰着头睡得稀里呼噜的,口水流在一处,令晚归的谢少锋哭笑不得。
余小凡放下电话,看到面前两个朋友盯着自己的眼睛,张张嘴想解释:“其实我和谢少锋已经......”
“已经住在一起了对吧?”宝佳飞快地替她把话说完,脸上笑嘻嘻的,“你们又不是十二岁,住在一起有什么关系?总之快结婚吧,我还等着喝喜酒呢。”说完还碰碰李盛君,“是不是?”
李盛君还未点头,电话又响,这次却是李盛君的,她接起来只是听着,最后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很低。
两个朋友的电话此起彼伏的,林宝佳坐在当中,忍不住把自己沉默的手机拿出来瞪了一眼,嘴里咕嘟了一声:“平时那么忙,今天就哑了。”
话说到这里,就有车在餐厅的街沿边停下来,黑色的一辆大车,有带着红色袖章的交通协警过去拍拍车窗,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就把车窗落了下来,露出脸来,不知与协警说了句什么。
三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余小凡又是面对着外头,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车里那人眼熟,再过几秒就想起来了,拉拉李盛君道:“你快看外头,那人是你徒弟吧?”
李盛君转头往那里看了一眼,像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我得走了。”
余小凡与林宝佳面面相觑,“走了?”
李盛君露出抱歉的表情,夏远已经从车里走出来了,立在车边上看着这边,看到余小凡和林宝佳的目光,便对她们笑了。
一直到李盛君推门出去了,林宝佳才说出话来,对着余小凡道:“我脸红了没?”
余小凡撑着下巴安慰她,“他跟盛君以前是师徒呢。没事,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也这样,那时候我还正离着婚呢。”
林宝佳就叫:“他是来接盛君的?妈呀,这也太快了吧?”
余小凡看着李盛君走向夏远的背影说话:“她都离婚了,我觉得挺好的,你说呢?”
林宝佳也看着他们,两眼水汪汪地点点头,答她:“是啊,挺好的。”
李盛君已经走到车边,问夏远:“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回家去了?”
夏远拉住她的手,竟是一刻也不想放开的样子,“我提早回来了,一起去吃饭好吗?我饿了。”
“你可以和你的朋友们去吃。”李盛君答他,也不是不高兴,语气里有温和的无奈。
夏远已经将她拉进车里,自己也坐了上来,把头转过来对她说:“我想跟你一起吃。”
年轻男人的脸靠近她,李盛君清楚地闻到夏远身上的气味,这气味令她的手指情不自禁的抖了一下,他握住她的手,“你的朋友们看着我们呢。”说完,就对着餐厅的方向招了招手。
李盛君回过头,看到余小凡与林宝佳也在招手,小凡对她微笑,宝佳则竖起大拇指,用特别夸张的口型说了句“加油”。
她不知道她们会怎么想她们所看到的,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怎么走到今天的。
她离婚了,离婚手续办得意外的顺利。她与林念平在民政局见面,三年夫妻,两人几乎一直都是各过各的,到分手的时候,竟然连夫妻共同财产问题都没有,她与他在离婚协议书上平静的签了字,工作人员在红色的结婚证上敲了“作废”两个字,又把离婚证递给他们,前后只用了五分钟的时间。
他们在民政局门口的台阶上告别,林念平脸上的表情居然是和颜悦色的,她记忆中他惯有的冷漠与他们争吵时的阴郁暴躁全都消失无踪,他成了她过去隔着电视屏幕看到的那个林念平,一个面容亲切的好官员。
难道这三年来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
李盛君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
离婚以后,娘家是暂时回不去了,父母的怒气令她在家门前却步,她知道一个离了婚的女儿让他们丢脸了,但最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她曾经说过的要与林念平离婚的原因。
李盛君知道如果不是羞于启齿,父母一定会问出“你就那么饥渴吗”这样的话来。
手背一热,是夏远见她久久不说话,便抬起手来,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手背上略带些潮湿的热气似乎是有生命的,迅速地传到她眼里去,让她的目色也有些氤氲起来。
李盛君闭目,不用别人再说,她也渐渐觉得自己就是了。
李盛君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爱上了夏远,还是爱上了他的身体。
同样,她也一直都很想问夏远,他究竟是爱上了她,还是爱上了她的身体。
很多人会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张爱玲都说过,男人通过女人的荫道进入她们的心里,Xing爱Xing爱,完美的性就是爱了,在没有其他可以与之相比。
其实离婚以后,李盛君是做好了独自生活的准备的。但她却在每日立在楼下的夏远面前败下阵来。
她希望自己能够独自呆上一段时间,让她能够从惊涛骇浪一般的生活异变中冷静下来,冷静地想一想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但夏远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对她是那样的热情,他的执着仿佛是一种执念,即使她歇斯底里的推开他,他都紧紧地回抱过来。
他立在楼下,固执地仰头看她,从白天立到黑夜,把自己立成一座塑出来的像,她不能不走下去,这男孩是她命里的劫。
她不愿去他那间顶层的公寓,他便与她一同挤在租屋的那张窄小的床上,他让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最后一刻,即使是在彻夜需索之后,他都会对她说他还想要她,又说时间不够,永远都不够。
她已经知道了林念平的突然升迁,这消息令她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但她并不难过,还有什么可难过的呢?三年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那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牢笼,至少现在她自由了,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
这天晚上,李盛君从睡梦中醒来,月光透过没有合拢的窗帘落在他们身上,夏远已经睡着了,一只手横过她的身体,脸埋在她的肩膀旁边。
与小凡和宝佳告别之后,夏远带她去了一家很安静的小餐厅,他们已经三天没见了,他说他要回家一次,她也没有多问。
晚餐是他点的菜,他一直都知道她喜欢吃些什么,知道她不能吃生冷的东西,知道她一点带气泡的饮料都不能碰,知道她不吃味寒的水果,还知道她吃饭前一定要喝一杯温水,暖暖胃。
在她还没有开始在意他的时候,她不知道他已经默默注意了她多久。
吃饭的时候夏远不停歇的与她说话,说他小时候的一些有趣的事情。她有时会忍不住笑起来,他就会露出很高兴的表情,然后伸手碰一碰她的脸或者她的头发。
离开餐厅之后,夏远在上车的时候吻了她,路上很顺,他们在最后一个路口遇到唯一的一个红灯,他又想吻她,她拿手去挡,他便抓住她的手按在他的胯下,用含着湿气的眼睛看着她,声音里带着沙哑的委屈。
“师父,你想我吗?我很想你,我想要你,现在就想。”
她清楚地感觉到手下的坚硬,十里路口空旷无人,她却觉得全世界都在看她,整张脸都滚烫了。
三天没见而已,他却表现得像是已经过去了三个世纪,进屋之后还来不及开灯便开始拉扯她的衣服,他们在窄小的淋浴房里做了一次,她被迫抵在光滑的瓷砖上,热水劈头盖脸的浇下来,一切都陷在蒸腾的雾气里,最滚烫之处的律动像是无休止的,让她咬破了嘴唇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之后他们又在床上做了一次,最后夏远终于躺下,与她肢体交缠的睡了,他一番奔波劳累,一旦睡着便睡得很深,李盛君却在半夜又醒了过来。
她这段时间睡得都不好,庄周梦蝶那样,做了噩梦,总觉得那是真的,醒来才是梦里。
但这次一睁眼,就看到月光在夏远年轻的脸上投下的明暗阴影,她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伸出手,轻轻地在他眉间抚了两下,想要将他皱在一起的眉头打开。
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笑着的,睡着的时候却皱着眉头。
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他还要瞒她多久。
但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爱他的,无论他能够在她身边多久。
晚饭后,余小凡与谢东东在客厅下棋。
下的是跳棋,这是余小凡最拿手的游戏,谢东东输了两回,小孩子都是不服输的,好胜心起,一定要再下一盘。
倒是余小凡讨饶,举起手说:“太晚了,我们睡觉吧。”
谢东东不肯,谢家客厅大,沙发前铺着厚厚的地毯,两个人坐在茶几两边的地毯上,茶几上放着棋盘,余小凡站起来想收棋盘,谢东东急忙抓住,“再来再来,不要收。”
这天是余小凡第一天来大姨妈的日子,身上原本就不太爽快,又在茶几边上坐了这么久,一站起来就觉得不好,心里只想着往厕所里去,手上就松了,谢东东抓那棋盘是用了力气的,这一下就失了平衡,咕咚一声连棋盘一起仰面倒了下去,玻璃弹珠滚得到处都是,噼里啪啦满客厅响。
谢东东这一下摔得不巧,后脑勺着地,饶是有地毯垫着,还是重重的一声响,小孩子呆了两秒钟,然后满脸涨得通红,抱着头“哇”一声大哭起来。
余小凡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扑过去想把谢东东抱起来,心悸慌张之下却踩到地板上的玻璃弹珠,整个人跌跪了下去,双膝重重砸在地毯外的硬木地板上,痛入骨髓。
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余小凡顾不上自己的膝盖,跪行两步先把谢东东抱起来,又想去看他的后脑勺。
谢东东想是被摔得懵了,只是两只手抱着头嚎哭,死也不肯松开,余小凡手足无措,只知道叫:“东东,东东。”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响动,谢少锋回来了。
面对客厅里的一团混乱,谢少锋有一刹那的错愕,但他接着便大步过来,一把将谢东东抱了起来,紧张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谢东东哭的嗓子都哑了,看到爸爸就更不行了,原本抱着头的两只手张开,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脸上,湿湿的全是眼泪,嘴里还在模模糊糊的叫痛。
父子连心,谢少锋心疼到极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按住那小小的后脑勺,低头去看余小凡,声音里免不了有些怒气。
“这是怎么回事?”
余小凡还跪在地上,呆呆的仰着头,心里难过的像是被一列火车按在铁轨上轧了过去。
这天晚上,谢少锋在谢东东房里呆到很晚。余小凡独自坐在客厅里,有一度以为他不会再出来了。
等谢少锋看着儿子躺下睡着之后从儿童房走出来,才发现余小凡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还以为她已经进房去了,客厅里连灯都没有开,要不是借着窗帘缝里透进来的一点光,他就要从她身边错过去了。
他也不开灯,过去在她身边坐了,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的光线,就看到余小凡低着头的侧面,没夹好的头发垂下来,遮去半张脸。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余小凡开口:“东东怎么样了?”
余小凡的声音里有着可疑的鼻音,他听了竟有些不忍,轻声答她:“后脑勺肿了个疙瘩,不过没事,我检查过了。”
余小凡一块大石落地,随即又后怕起来,想到谢少锋之前带着些怒气的目光,心中又是一冷。
余小凡在那一刹那,耳边突然再次回想起谢东东奶奶的那一声叹息,她前所未有的清醒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在没有比她更尴尬的角色了,她不敢想象,如果东东真的摔出了问题,她该如何面对谢少锋与他的父母。
做人媳妇固然不容易,但做人家的继母,又何尝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之前没有想到过的许多问题,都在东东奶奶那一声叹息中浮出水面,又在今天的这一场意外中化作实体,重重的压在她的身上。
谢少锋见她迟迟不语,心里也有些抱歉,轻声道:“对不起,刚才我是一时心急。”
“是我没照顾好东东,对不起。”余小凡摇头。
谢少锋并不算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但到了这个时候,余小凡在想些什么还是能够感觉得到的,他这一天都过得有些心浮气躁,尤其是一进家门还看到摔倒在地抱着脑袋嚎啕大哭的儿子,但现在东东没事,他坐在余小凡身边,客厅安静,心里也觉得安静下来。
谢少锋伸手,把余小凡落下来的那绺头发夹回耳后,想一想才道:“如果是你在哭,我也会瞪东东的。”
余小凡一愣,谢少锋把脸靠过来,几乎要贴上她的脸上那样,“别难过了,笑一笑。”
“我怎么笑得出来……”余小凡回了一句,手却已经被谢少锋握住,他立起身来,又拉她,“进屋吧。”
余小凡坐得久了,被他这样一拉,忍不住狼狈的扶住膝盖。
“怎么了?”谢少锋低头来看。
“没,没什么。”余小凡不愿诉苦。
结果到了房里,她那双又红又肿的膝盖还是被谢少锋看到了,他眉头一皱,说了句:“你怎么不说?”转身就出去拿了红花油进来。
余小凡掩着膝盖道:“不要紧的,不疼,明天就好了。”
谢少锋也不答,往掌心里倒了红花油就开始替她揉,男人手劲大,余小凡又不吃痛,一开始就嘶嘶吸了两口气,他立刻放轻了力道,一边揉一边皱眉。
“刚才摔的?”
“跳棋翻在地上,踩到弹珠滑倒了。”余小凡嗫嚅,谢东东一个四岁小孩,与她抢棋盘强的摔倒了也就罢了,她一个大人,居然还凑热闹一起摔,自己说出来都脸红。
“……”谢少锋也没话说了。
只是这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睡好,卧室里一股红花油的气味,余小凡心里又惦记着东东,到了后半夜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一会儿,忽觉谢少锋起身出去了,她起身去看,却见他推开儿童房的门,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显见是在看东东。
余小凡心里一动,谢少锋已经转身走回来,她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怕被抓到那样,手忙脚乱的回到床上,谢少锋推门进来,掀被躺下,又用一只手从她背后圈住她的身体,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移到她的膝盖上,轻轻地合在上头。
然后她便听到,谢少锋在这一室的黑暗里,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
Chapter 09 信有时
花开有时,花落有时,只要信,一切总有时。
第二天,余小凡一早便赶回老家去了。
动车是六点一刻的,余小凡五点就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了谢东东,小孩哭累了睡着的,睡得特别沉,余小凡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看了一眼,看他脸朝里睡着,后脑勺上果然有一个肿起来的包。
她顿时罪恶感又起,手搭在床沿上,默默地说了数声对不起。
谢少锋原本要把她送到车站,但余小凡说太早了,东东一个人在家不好。
谢少锋就说,那我把他叫醒一起去。
余小凡立刻摇头,“不要不要,让他睡吧,他昨晚摔得那么厉害,又哭了那么久,让他多睡一会儿。”
谢少锋见她坚持,便没有叫起儿子,只陪她到楼下,替她叫了车。
上车的时候他说,问问你父母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
余小凡略有些心虚地说了声好,就这么走了。
其实两周前她妈便催着她回家一趟,外逃的爸爸的老朋友已经被抓回,钱也追回来大半,事情差不多平息下来,余小凡也很久都没回去过了,回家是应该的。
但余小凡有些踌躇,她倒不是不想回家见父母,但前一段时间家里出事,她妈有一段时间没空关注她,现在一切平息,以她对她妈的了解,现在回去,妈妈绝对会把所有的精力再次放到解决她的终身大事上头。
林宝佳与李盛君都说过,既然谢少锋已经向你求婚了,那就正大光明的把他带回去让你爸妈见见啊,谢少锋身家颇丰,又是医院院长,放在哪里都是让丈母娘眼前一亮的人才,何必遮遮掩掩?
余小凡当面没有反驳朋友们的话,心里却说那是你们不了解我妈。
当年孟建条件如何?精英海归,自行创业,不可谓不好了,可到了何婉华那里,立时三刻就被否决了,就因为何婉华觉得孟建他妈以后一定会闹出事情来。
虽然事情的发展证明何婉华说的都对,但余小凡心里堵啊!孟建单身未婚都被她妈找出天大的缺点来,谢少锋就更别说了,她妈要是知道她找了个单身爸爸,不得疯了。
余小凡刚离婚没多久的时候,何婉华就只身奔赴上海为女儿安排了一系列相亲,一个女人离了婚,相亲的对象自然就杂了许多,除了适龄未婚的男人,还有大龄剩下的,离过婚的,甚至连丧过妻的都有,但何婉华始终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绝不能有孩子。
那时余小凡相亲相的都快厌世了,为此还自暴自弃的问过她妈:“你连四十多岁的处男都能给我找来,有孩子算什么?”
何婉华立刻板起脸,“你懂什么!寡妇媳妇不好当,继母就好当了?我告诉你,这世上最难做的就是人家后妈,见过说后妈好的吗?没有!”
余小凡纯粹不服气,反驳道:“那是个别现象,总有些没素质的后妈虐待小孩,现在少有了吧?我听说的继母都是对孩子比亲妈都好的。”
何婉华再次嗤之以鼻,“到了人家家里,敢不对人家孩子好?又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再皮都不敢管教,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孩子好的时候跟你没关系,孩子一有个风吹草动,全赖你身上!你热脸去贴冷ρi股,人还在你脸上拉泡屎。”
把余小凡说得哑口无言。
有这样的一段对话,试问余小凡怎么敢轻易把谢少锋带回去?更何况是前段时间她家鸡飞狗跳,她不怕她妈对谢少锋有意见,还怕谢家嫌弃她家呢。
就这样,余小凡至今都没有将谢少锋的事情说给自己父母听,但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思前想后,她妈要是再一轮紧逼相亲,那她是必须要把谢少锋供出来的,否则也太对不起他了。
但是……
余小凡坐在回家的动车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发呆。
她原本已经想好了,即使她妈反对,她也要非常自信的说一句,我能处理好与孩子的关系,那孩子喜欢我,与我在一起每分钟都很开心,但现在,经历了谢东东爷爷奶奶的造访以及昨晚的意外,她已经不敢再说这句话了。
或许妈妈才是对的,前车之鉴放在那里,上一次她没有听妈妈的话,最后怎么样?句句都应验了,丝毫不差,那这一次……
余小凡想到这里,突然地浑身无力,把头埋在手掌里,疲惫地揉搓了好一会儿。
谢东东醒来之后,发现家里既没有爸爸也没有余小凡,只有吴阿姨在,看到他从卧室里出来,笑眯眯地问他:“早饭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谢东东奇怪地在家里走了一圈,问吴阿姨:“我爸爸呢?小凡阿姨呢?”
吴阿姨答他:“你小凡阿姨回家去了,你爸爸有事出门了。”
谢东东一惊,小小的孩子也是有感觉的,昨天他意外跌倒,余小凡的紧张他是感觉得到的,余小凡狼狈摔倒他也是知道的,只是当时他正发力大哭,又被爸爸撞见,谢少锋刹那间的怒气不但吓到了余小凡,也间接吓到了他。
谢东东一开始嚎啕是因为摔倒,到后开却是没法收住了,他从小由父亲带大,男人管教孩子到底与女人不同,平日里当然疼爱,但犯了错,撒娇是没用的,谢少锋板起脸来,他手下那些成年员工都要倒吸两口冷气,更何况四岁的谢东东。他见爸爸因为自己大哭而生了怒气,只怕他知道这一团乱七八糟都是因他而起,就连余小凡也摔得不轻之后饶不了自己,索性一路哭下去。
但谢东东到底是小孩子,被抱上床之后哭得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一睁眼,昨晚的事情都想起来了,摸摸脑袋也不痛了,自己爬下床推门出来,却发现家里只有他跟吴阿姨。
他一下呆了,爸爸一直很忙,一早出门没什么奇怪的,可小凡阿姨什么都没跟他说就回家去了,这可把他吓到了。
“小凡阿姨为什么回家去?”谢东东跟在吴阿姨身后,略有些忐忑的问了一句。
吴阿姨浑不知昨晚的事情,这时正在厨房里忙碌,闻言也不在意,一边煎荷包蛋一边答他:“不知道啊,你爸爸说她坐火车回去的呢,一早就走了。”
谢东东想一想,跑到房间里去看余小凡的东西,却见卧室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再跑出来,看到茶几上喝水的杯子只剩下两个,一个黑色的是爸爸的。还有一个蓝底带图案的是他的,唯有余小凡那只红色的不见了。
再等吴阿姨将做好的早饭从厨房里端出来,就看见谢东东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上,两只手搭在桌沿上,两条腿还够不到地,脚后跟踩着椅子的横档,缩着膝盖坐着,可怜巴巴的模样,就差没有把下巴都搁在桌子上。
这孩子平时最神气,难得看到他这么颓的样子,吴阿姨就担心了,把粥碗搁下擦擦手,过去摸摸东东的额头。
“怎么了?不舒服?”
谢东东摇头,突然又开口:“你知道我小凡阿姨什么时候回来吗?”
吴阿姨听完就笑了,逗他:“呦!这么离不开你小凡阿姨?那让她做你妈妈好不好啊?”
吴阿姨在谢家做的时间长了,一直都觉得谢少锋单身带孩子辛苦,又几乎是看着东东长大的,对他很是上心。
谢家二老操心儿子婚事好几年了,谢少锋偶尔也与人相亲,但大多见了一两次面便作罢,从来都没有带回家来过,后来余小凡出现,吴阿姨今年六十多,总有些老人的眼光与智慧,第一次见余小凡便觉得她眉目端正,目光清澈,对谢东东也是真心疼爱,她觉得很好。是以开口逗孩子,不自觉就这么问了。
谢东东正烦恼着他的小凡阿姨是不是被他昨晚的“表现”吓走了,他已经习惯了有她在家里的日子,如果她走了,以后他还跟谁一起下棋、捉迷藏,跟谁一起玩超人游戏?他自己编的那些故事还能说给谁听?
那个消失的红色水杯戳中了谢东东脆弱的神经,就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里,所有余小凡的好都跑到他眼前来了,他正想着怎么把她找回来,吴阿姨就在他面前问了那句话。
“做我妈妈她就不会走了?”谢东东忽然抬头,然后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铃铃”的长音。
吴阿姨走过去接电话,但谢东东 正紧张着,两条小腿跳下地来奔过去抢着接:“喂?”
那头传来一个女声,带着点迟疑地,“是东东吗?”
“对啊,你是谁?”谢东东分辨不出这声音。
“东东……”那声音略微断续起来:“我……是你妈妈。”
“妈妈?”谢东东呆住了。
谢少锋赶到酒店二楼的咖啡座,正看到罗莎莎在打电话。
他走过去,她视线里看到他,便匆匆说了句:“东东乖,妈妈过会儿再给你打过来。”接着便按了电话,抬头坐正了身子,又用手理了理耳边的头发。
明显是有些紧张。
罗莎莎与谢少锋已经很久没见了,久到昨天在机场差点没能认出他。
并不是谢少锋变老了。她当年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谢少锋不过二十多岁,年少的时候就出了国,国外环境简单,人也单纯,虽然也不喜说话,但眼神就是不同,看人看事分外简单。与她同居,便自然而然地负担两人的一切,她还记得自己对他说有了身孕的时候,她那时原本是想说“现在要孩子挺麻烦的,打掉算了”,没想到他笔直的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对她说:“生下来,我们结婚。”
就这样结婚了。
她觉得自己当年是什么都没想过,却突然见什么都有了。
有家庭有丈夫,连儿子都有了。
留学生活枯燥乏味,她身边互相取暖在一起的不知凡几,她与谢少锋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不过是贪图他出类拔萃,与他在一起,被人羡慕的感觉很是满足她的虚荣心。
后来与他一同回国,这才发现原来谢家这么富有,她心实喜之,想自己嫁给他之后日子总是好过的,但谢少锋与她成婚之后仍是回到比利时,过一对普通夫妻的生活。人在国外,哪有什么老人帮忙,想请人都请不到,她自己带孩子,带得一脑门子火气,虽然谢少锋下班之后能帮上忙,但白日里还不是得靠她一个人?
之后谢少锋再次带她回国,她总以为这一次自己能过上少奶奶的生活,不曾想谢家一场大祸,公公被公安局拘留,婆婆整日在家哭泣,谢少锋到处奔走,根本顾不上她。
那时候谢家混乱不堪,公公的亲弟弟整天带着一群流氓上门来闹,医院也开不成了,还有巨额赔偿等着谢家拿出来,她在谢家整日心惊胆战,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上门又砸又骂。
她眼见谢家就要垮,心里便有了惧意,催着谢少锋带她回比利时去,谢少锋不肯,她便又哭又闹,后来两人争吵,她便气急败坏之下只身飞了回去,儿子都没带走。
她也不是不爱东东,只是罗莎莎年少生子,谢东东对她来说是个意外,她自己还是个孩子,看到只会哭闹索求的婴儿,根本无法体会旁人所说的伟大母性,心中只觉恐惧。
在比利时的时候,如果谢少锋没有回来,她一个人面对东东,每每看到儿子张着嘴涨红了脸不眠不休的大哭,她便满心恐惧厌恶,恨不能捂住耳朵夺门而出。
倒是谢少锋耐性,一个男人,居然把孩子哄的有模有样,晚上把儿子放在他身边的小床上睡,一有动静就起来冲奶换尿布,有时候她半夜睁眼,还看到他抱着婴儿喂奶,晕黄灯光下父子相依的一个剪影。
弄得她都对儿子都有些妒忌了。
后来回到国内,谢少锋为了他爸的事情四处奔波,她与婆婆两个人在家,她过去从没见识过流氓上门这样可怕的场面,原本就不会带孩子,又被吓得六神无主,更是手足无措,是以东东都是婆婆在带着,她走的时候也没把他带走。
回头再想,她心底深处,其实是怕带着那孩子走不掉。
谢家垮了,她一个女人带着儿子,还能有什么前途?
后来她回到比利时,又遇上了一个法国男人,对方对她一见钟情,她也知道自己这样走开,以后再面对谢少锋与他的父母就难了,索性便答应了那法国人的求婚。
之后谢少锋果然与她离婚,说明了儿子由他抚养,过不多时她又再嫁了,更是没了见面的可能。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法国人多情浪漫,但真正生活在一起却全不是那回事,法国人夫妻之间的金钱关系分得非常清楚,新婚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她让他到美国出差时给她带个限量版的手包回来,他一回到家就拿出一大一小包的好好的两个袋子,小的里面装着一瓶香水,是他给她带的礼物,另一个里面就是那款手包。
罗莎莎欢呼一声,正要扑上去给他一个法式热吻,没想到丈夫打开包拿出手包的付款凭证来,问她要钱。
她当场惊呆了,见他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几乎要尖叫起来:“可你是我老公啊!给我买东西还问我要钱?这不是礼物吗?”
法国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香水才是我给你买的礼物,这包是你让我替你带的,当然得你付款。”
罗莎莎习惯了谢少锋那样的丈夫,对法国人此举完全不能忍受,之后两人在金钱问题上争吵不断,最后这段婚姻也没能善终。
再等她恢复单身,便想起谢少锋的好来。
其实刚嫁给那法国人没多久,她便有些后悔了,再后来知道谢家没事,谢少锋又自己开了整形医院做了院长,简直连吐血的心都有了。
早知如此,她当时忍一忍不就好了?现在也是风光的院长夫人,有夫有子,羡煞旁人。她懊恼了很久,再想到谢东东,忽然就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她问了与谢少锋还有联系的老同学,谢少锋在国内一直都没有再婚,她知道谢东东对谢少锋与公公婆婆的重要性,中国人大多传统,谢家尤其如此。她毕竟是孩子的亲生母亲,还有谁能取代血缘?
就这样,罗莎莎存着期望之心,又飞了回来。
她是在戴高乐机场给谢少锋打的电话,谢少锋对人对物一向长情,居然多年以来都没换过号码,老同学告诉她时她还惊讶了一下。
她在电话里直言她想回来看看东东,也想见见他,又说自己已经在机场了,到上海就给他电话。
谢少锋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罗莎莎说这番话之前是想了许久的,一股气说完,心里总有些忐忑,不曾想谢少锋却回答:“我知道了,你的航班号是多少?”
罗莎莎一愣之后便是大喜,忍不住就在电话里柔下声音叫了他一声“少峰”,颇有些刹那间梦回当年的味道,那头谢少锋的语气却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平直,再问她:“你的航班号是多少?”
罗莎莎上了飞机,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她竟一直都没有合过眼,满脑子当年与谢少锋在一起的片段,又百般揣测他的心意,心如鹿跳,怎样都安定不下来。
她与他在一起的那几年,罗莎莎自问还是过得不错的,他善尽丈夫之责,她也曾小鸟依人,只是东东出生以后,她带不来孩子,手忙脚乱心浮气躁,但谢少锋也表示理解,他是学医的,还曾对她说过,女人生产之后身体各方面都会有暂时的系统紊乱与不平衡,焦虑不安是正常的,等孩子大些就好了。
现在想想,谢少锋虽然不太多话,也极少直白的表达感情,但着实是体贴的,比起她后头那个法国人丈夫,满嘴宝贝心肝爱来爱去的,但在照顾妻子的实际行动上,及不上谢少锋一根小指头。
上飞机前,谢少锋在电话里问她的航班号,应该是要来机场接她,他多年没有再婚,说不定心里还有她,还有当年的夫妻情分。
罗莎莎想到这里,心情就如同被阳光晒了进来,连眼睛都亮了,但再以转念,谢少锋刚才所说的那两句话还在耳边,那平直语气是不带一点感情的。
是,谢少锋向来寡言,对人也并不热情,但那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是与他同床共枕过的,知道他温柔起来的样子,一般外表冷漠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对人的好,但他一旦对人好起来,那真是千般万般的好,叫人一世都忘不掉。
他过去同她说话,不会是这样的语气的,当然罗莎莎也没有奢望过,他与她那样分开之后,谢少锋还能对她一往情深,但即使当年他最艰难的时候,与她数番争执,也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
她倒是宁愿他怒气冲冲,甚至对她残留恨意,这样她会觉得谢少锋还是在乎自己的,对她仍旧有感觉。
他用那种不带一点感情的语气对她说话,让她觉得他们已经是一对陌生人,不,比陌生人还糟糕,是那种并不想再见却不得不接待的陌生人。
但如果是这样,谢少锋又为什么要来接她呢?
罗莎莎就是这样,一时欢喜,一时失落,一时惴惴不安,一时又满心期待的度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
直到她落地,出关,拖着行李奔到出口,在人群中四处张望最终看到谢少锋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确实是变了。
他曾是目光单纯的留学生,曾是出类拔萃的研究学者,也曾是白种人当家的医院中最年轻最有前途的亚洲面孔,那些都是她熟悉的能够理解的谢少锋。但现在,他成了一个目光沉静的高大男人,她想象中所有或黯然神伤或激动激烈的重逢场面无一上演,谢少锋看到她,只是对她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点激动之色,走过来说了句:“走吧,我先送你去酒店,有话路上说。”
就这样把她带走了。
路上谢少锋也没有问她这些年来的情况,倒是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几次嘴,第一句话竟然是:“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
谢少锋正开车,闻言看着前方说话:“你的事情我大概听说了一些,这几年从国外回来发展的同学很多。”
一句话把她堵得胸口发闷。
谢少锋又说:“你是东东的母亲,想看他也是应该的,我会安排时间,先送你到酒店住下,安排好了我再通知你。”
罗莎莎听得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能说什么好,竭力开口:“可是我……我有话想给你说。”
谢少锋在红灯的间隙里侧目看了她一眼。
如果罗莎莎开口问的是东东,那他或许还会觉得她这三年来有了些改变,但她说的却是“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果然一点都没有变,仍是那个只知有自己,连亲生儿子都可以抛开的女人。
三年未见的前妻,他对罗莎莎曾是有过感情的,结婚的时候他已是个成|人,就算是奉子成婚,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并没有人逼他。
罗莎莎年少出国,在同龄女孩中算得上优秀,长得也好,北方女孩的高挑身材,五官很是漂亮,年轻人总是被美丽的人事吸引,他当年与她走在一起,也是彼此看中的。
只是女孩子长得漂亮,个性难免有些骄纵,后来她有了身孕,他自然是要负责的,罗莎莎自己还跟个小孩一样,孩子生下来之后,小孩带小孩,那狼狈就不用说了。他身兼丈夫与父亲之责,照顾妻儿是男人的责任,虽然辛苦,但日子也就过来了。
要不是家里出事,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和她过下去的。
只是有些人只能共富贵,无法共患难,她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丢下他与儿子毅然离开,他不是什么圣人,要说不难过,不愤怒,那是不可能的。
但难过与愤怒平息之后,时日长久,也就那样了,一个人带孩子带的习惯了,渐渐觉得这样父子俩的生活也不错。
陈宪祖说了,那是因为你爱的不够刻骨铭心,说这话的时候,陈宪祖正与他在他家露台上喝酒,东东在儿童房里睡得正香。单身爸爸晚上是要看顾孩子的,不适合去酒吧通宵。
陈宪祖说完这句,又突然嗤笑一声,说还好你没有爱得刻骨铭心,爱到那个地步的都是傻缺。说完就自罚了一大杯,拦都拦不住。
他与陈宪祖多年朋友,当然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两个大男人,再怎么情伤也做不到对月滥情抱头痛哭一番,遂只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了解。
就这样,三年都过去了。
在听到电话里传出罗莎莎的声音,刹那愣怔之后,竟只觉陌生。
就算是没有遇见余小凡之前,他都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过她了,即使有老同学辗转告诉他她的境况。
他知道她去了法国,也知道她又结了婚,又离了婚,但那又怎么样呢?从她选择放弃孩子决绝离开的那一天起,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虽然是他儿子的母亲,但一个三年来既没有照顾孩子也没有关心过孩子的妈妈,就连谢东东都从不问起,更何况是他?
但罗莎莎在电话里说自己已经在机场了,想回来看儿子,想和他谈谈。
他在她说完的几秒钟时间里很是思索了一下,不知她此举何意,又想她究竟要做些什么。
但罗莎莎是东东的生母,虽然他们离婚了,他也没有理由阻止一个母亲看她的亲生儿子。
只是放下电话,他便开始有些烦恼了,尤其是想到东东与余小凡在一起的笑脸,更加觉得这件事处处都有不妥当的地方。
他是决定了要与余小凡在一起的,他对未来极少有这么肯定的事情。
那天余小凡说“始终是家人比较重要”,他一刹那间竟是心神震动,他看着她,心想就是她了,他要娶她,与她共同拥有一个新的家庭,与她一同走下去。
一个家庭是需要承担的,这承担不单单来自于男人,许多女人都觉得只要找到一个身家丰厚的丈夫便能享受一辈子,但这世上没有长盛不衰的道理,一个人也好,一个家庭也好,都会遇到高峰低谷,富贵的时候当然花团锦簇,但艰难的时候,却更是考验人。
谁不想要坚强地依靠,谁不想有人可以替自己遮挡一切风雨解决一切问题?对,男人应该照顾女人,可是一个家庭是需要夫妻双方共同付出才能撑起来的,就算是超人都会有从天上跌落下来需要支持的时候,更何况他还不是个超人。
他也会有疲惫失落的时候,他也会遇到艰难地甚至一时过不去的坎,如果单靠他一个人,这家庭怎么可能牢固长久?
不要说余小凡性格温柔,对东东真心疼爱,就凭着她为她家人所做的,他就知道自己想要的女人就是她。
如果是余小凡,她会与他一样,把家庭放在自己前头,他觉得他们可以互相扶持,一起走很久,一生一世那么久。
但现在,罗莎莎说要与东东见面。
东东会怎么想?余小凡又会怎么想?
即使他是个对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不太敏感的男人,都觉得这件事很有问题。
如果罗莎莎是为了争取东东而回来的,如果余小凡因为罗莎莎的回来而起了芥蒂之心,如果东东因为自己的亲生妈妈开始排斥余小凡……
所有的假设都让谢少锋皱眉。
“少峰,你怎么没把东东带来?”罗莎莎看了看谢少锋身后,明知故问。
谢少锋在她面前坐下,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现在可以说了。”
“我……”罗莎莎迟疑了一下,然后突然抬起头,“我刚才拨了电话回去,我听到东东的声音了,他叫我妈妈。”
东东的那声“妈妈”,其实是一句不敢相信的重复,但罗莎莎对孩子的语气选择可以忽略。
谢少锋脸色一变,“你哪里来的电话?”
罗莎莎并不回答,只道:“我是他的亲生妈妈,听听儿子的声音都不行吗?”
谢少锋沉了眼色,“东东还不知道你回来了,他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你这样做会让孩子很困扰。”
罗莎莎见他神色不对,立刻表情悲切起来,“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们,可我已经后悔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补偿你和东东,我想把他缺少了三年的母爱都还给他。”
谢少锋冷声道:“如果你心里有孩子,也不会三年来对他不闻不问的。”
罗莎莎用纸巾按眼角,“我也不想的,可我那时候被吓坏了,后来……后来我自觉愧对你们,一直都没有鼓起勇气跟你们联系……”
谢少锋看着她,面无表情地。
罗莎莎当年就是这样一个情绪多变的女人,好好的说着话,突然就会生气起来,或者明明在笑,一会儿就哭了出来,他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常为了哄她而伤脑筋,但现在她在他面前悲悲切切,他却毫无感觉,就像在看一场没有字幕的小语种影片,完全不能融入其中。
罗莎莎见他沉默不语,一个人也悲痛不下去了,放下纸巾咬了咬牙,开口道:“少峰,我知道你还没有原谅我,可我这次回来,是真心想要补过的,我昨晚还给你爸妈去了电话,请求他们原谅,家里的电话是妈妈告诉我的,妈妈在电话里说了,去看看孩子吧,再怎么样,你都是东东的亲生母亲!”
余小凡立在自家门前,很是做了一番心理准备。
但门一开,自己妈妈的举动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何婉华一反余小凡离婚之后对她的态度,看到女儿居然双目发亮满脸放光,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拉进屋里,还把她手里的旅行袋都接了过去,笑吟吟地说话:“小凡啊,你总算回来了,快来吃饭。”
爸爸也从饭桌边上站起来,“小凡回来啦,来来,先吃饭。”
余小凡见爸爸虽瘦了一些,但脸色不错,又恢复了过去的精神,心下自是高兴,遂抛开一切杂念,快快乐乐地上了桌,与爸妈一起吃一顿久违的团圆饭。
桌上饭菜都已经摆好了,菜色丰盛,干烧对虾艳红欲滴,旁边放着自家种的丝瓜炒毛豆,猪肝是用红辣椒炒出来的,当中一大碗金黄|色的蘑菇鸡汤,都是她打小最爱吃的东西。
一场危机有惊无险,现在一家人围坐桌边,余小凡不禁心情大好起来,给爸妈倒了酒,又率先举起杯子,“这次爸爸能没事太好了,爸妈,我们一起喝一杯。”
爸爸露出羞愧之色,“是爸爸没用,到头来还让你吃苦。”
妈妈白了老伴一眼,“知道就好了,女儿为了你把房子都卖了,这钱要是没回来,我看你还有什么脸再见小凡。”
“妈,一家人有什么好说的。”
那厢爸爸已经站起来,往房间里去,一会儿又走出来,高兴地把存折放在桌上,“小凡,这钱你收着。”
余小凡一愣,妈妈便把那存折又往她那儿推了一下,“收着吧,你爸爸这没出息的,出了事还要女儿卖房子,我要是早知道,死活也不能让他做这种事。这是你的钱,拿着。”
余小凡还要说话,爸爸就道:“钱都追回来了,公安也调查过,我也算受害人,之前赔出去的那些钱都是有字据的,公安给赔偿退钱的时候,我凭着字据再去问那些人要,好歹先把你的钱拿回来。”
“就凭你?”何婉华哼了一声:“还不是我上门去做恶人,你爸给钱的那些人里还有咱们亲戚在里面呢,居然拿了你爸的钱还想再拿一点赔偿,一点人味都没有,要不是我天天上门盯着要,这点都要不回来。”
“是是是,还是得靠你。”爸爸看着老伴笑。
余小凡听父母说得简单,但心里也明白,这段日子他们过得有多不容易,自己却在上海每天只想着多赚点钱,顿觉自己为父母分担的不够,“爸妈,对不起,我该早点回来帮忙的。”
“你都把房子卖了替你爸还债了,还分担得不够?难不成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要看着你把自己都卖了呀?”何婉华快人快语,说完又对女儿露出笑脸,“别说那烦心事了,都过去了,小凡啊,我有好事要跟你说。”
“好事?”余小凡一愣。
“先吃饭吧,小凡才回来,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余父冲着妻子摇头,又给女儿夹菜。
何婉华瞪了丈夫一眼,却也没坚持说下去,也个女儿夹菜,只说:“吃饭吃饭。”
余小凡碗里堆满了父母夹过来的猪肝和虾,忙着埋头苦吃,暂时就顾不上说话,一家三口这一顿饭吃得很是高兴,饭后余父自觉收拾碗筷,何婉华则拉着女儿进房说话。
“妈,你要跟我说什么?”余小凡不无忐忑的看着何婉华满面笑容的掩上门,心想妈妈莫不是又安排了一连串相亲任务给她,决定速战速决,上海都不用去了,直接在老家把她给解决了。
何婉华关上门,过来在女儿身边坐下,眉开眼笑地,“孟建来过了。”
“孟建!”余小凡一惊,脱口而出,“他来干什么?”
何婉华“哎”了一声:“我知道他伤了你的心,不过孟建这回是提着东西上门来道歉的。”
往事回来,余小凡想起除夕夜孟建在婆婆面前向她挥出的巴掌,想起小产后自己躺在冰冷的医院病房中的万念俱灰,想起离婚前孟建带着律师坐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想起自己接过那张二十万的本票之后一路上的崩溃流泪,整张脸上的线条都僵硬下来。
女儿是自己生的,何婉华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拉住女儿的手拍了拍,轻言安慰:“小凡,我知道你伤心,孟建在离婚这件事上,实在不是个东西。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跟你本来没什么矛盾,事情都出在他妈身上,你看啊,现在他知道他错了,也说好了要跟他妈分开住,他这次过来,就是想跟你复婚。”
“复婚?”余小凡激动起来,“这算什么?那时候他带着律师来跟我谈,那么干脆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现在又跑来跟你们说要跟我复婚?”
何婉华按住女儿,“你别激动,小凡,你听妈的,这是好事。”
“好事?”余小凡涨红了脸,不可思议的,“妈!你觉得这是好事?”
“当然了。”何婉华对女儿露出一个“你又糊涂了”的表情,“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离婚了!在上海又没依靠又没房子的……”
“我靠自己,我有房子。”余小凡忍不住打断自己的母亲。
“对,贷款的,后来又卖掉了。”在这件事上,何婉华对女儿是有愧疚的,若非如此,余小凡觉得她妈的语气会比现在讽刺一万倍。
“可那也是我辛苦赚下来的。”
“孟建好歹给了你二十万。”
“你那时候说过,他这二十万还不如去打发要饭的。”余小凡低叫。
“对,那时候他是不负责任,可现在他不是改了吗?”
“他改什么了?我怎么没看到?”
“那时候我跟他说了,除非他把他妈请出家门,否则别想你回去再受苦。”
“对,他说不可能,然后我们就离婚了。”余小凡替她妈把话说完。
“那是因为他妈!”何婉华开始大声,“我就知道他要后悔,看吧,现在知道错了吧?有他妈在,跟什么女人他都别想好好过日子,孟建这段日子肯定吃足了他妈妈的苦头。他来的时候跟我们保证过了,说他已经买好了房子,准备跟他妈分开过,买房合同都带来给我们看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余小凡冷声。
“当然有关系。”何婉华急了,“他要跟你复婚,带着你一起住进那新房子里去,你想想,你为他吃了这么多苦,现在他终于清醒了,还是觉得你最好,你跟他回去,过去的好日子不都回来了?你也不用再想着买房子了,靠你自己,背着房贷怎么过日子?你爸还给你那二十万你就拿着当零花,你们俩还是一对,多好的事情!说给谁听谁都要笑出来。”
余小凡嗤之以鼻,“孟建想复婚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他跟我都没提过一句,倒先跑到你们这儿来有的没的说上一大堆,莫名其妙。”
“他对你有愧,不敢见你嘛。”何婉华替孟建说话,“他说他之前给你打过电话,你态度很硬,看起来还在生他的气,他怕你恨他,所以先求我们跟你说说。”
“我不恨他。”余小凡摇头。
“你这死丫头,就是嘴硬。”
“我真的不恨他。”余小凡急了,“我也不在乎他,妈,我不会跟他复婚的。”
“为什么?”何婉华也急了,“你以为一个离婚女人就那么吃香?你以为一个离婚女人的日子就那么好过?小凡,你都几岁了,也不用脑子想想,离了婚你还能找到更好的人?和孟建复婚就是你最好的出路了!”
“你叫他别做梦了!”余小凡“霍”地站起来,“妈,你听好,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告诉你们,我有男友了,我们就要结婚了。”
……
没有回答,何婉华张大眼睛,呆住了。
晚上谢少锋给余小凡打电话,但是她没有接。
再打过去,那头电话突然通了,响起来的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女声:“喂?”
谢少锋一愣,看看号码,并没有打错,遂问:“对不起,我找余小凡,您是?”
“我是余小凡妈妈,她现在不方便听电话。”
虽然措手不及,但谢少锋还是极有礼地叫了一声:“伯母。”
“你是谁?”余母反问。
谢少锋答:“伯母,我是谢少锋,不知小凡是否向您提起过我。”
电话那头“哦”一声:“我知道你。”
不等谢少锋开口,何婉华已经继续下去:“谢先生,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觉得你跟我们家小凡不太合适,再说小凡这段日子要考虑复婚了,所以你就别再来打扰她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何婉华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把电话挂断了,话筒里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声。
留谢少锋一个人,在夜里的阳台上皱紧了眉头。
两分钟以后,他回身进屋,东东正与奶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母亲是下午到上海的,来了就直接到医院找他,招呼都没跟他打。
见他进屋,正抱着孙子看电视的谢母转过头问:“跟谁打电话呢?”
谢少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匆匆地往大门处去,经过茶几边又伸手拿了车钥匙。
“妈,我出去一下,东东,别看太久电视,到时间自己进屋睡觉。”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谢母问。
谢少锋不答,转眼已经到了门口。
谢东东从奶奶腿上跳下来,“爸爸,你去哪儿?”
谢少锋拍拍儿子的头,“去找你小凡阿姨。”
谢东东倒是很高兴,“哦,那你快去,我想她了。”
谢母却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看儿子神色坚决,最后只摇了摇头。
谢少锋知道自己母亲想说什么,但他已经明确表达过自己的意思,而且在这个时候,他只想当面看到余小凡,无论她离他有多远。
余母接听电话的时候,余小凡正在洗澡。
母女两人下午的谈话以余母的眉开眼笑开头,又以母女俩的剑拔弩张结尾。余小凡说出自己已经有对象的时候何婉华尚且能够保持一丝冷静,但等她开始盘问并且最终知道女儿要结婚的对象是个带着儿子的单身爸爸之后,她的反应只能用火山爆发来形容。
“不行!”何婉华无比干脆。
“为什么不行?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我都结过婚离过婚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男人!”
“你知道什么!”何婉华“霍”地跳起来,“当年你也是这么说的,你看看后来怎么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那时候在上海就跟你说过,找谁都不能找有孩子的,还是个儿子,你年纪轻轻,就想着给人家当一辈子后妈了是不是?”
后妈……
这两个字戳中了余小凡这段时间以来最脆弱的那根神经,越是软弱的地方越是需要坚强的伪装,连自己都不保护,那就谁都可以在此处戳一刀了。
余小凡挺起胸,斩钉截铁地道:“谢少锋对我很好,我跟东东相处得也很好!妈你死心吧,就算当后妈我也不会跟孟建复婚的!”
气得何婉华直哆嗦,要不是余父听屋里的动静不妙进来把老婆劝了出去,余小凡真怀疑她妈为了让她“清醒”过来,会当场给她一巴掌。
之后余小凡就躲在房里没再出去过,晚饭是爸爸端进来的,坐在她面前就不走了,看着女儿吃。
爸爸端进来的是一碗面条,上面的浇头就是中午的那些菜,余家一直是妈妈下厨,余小凡知道自己爸爸是不会做饭的,看来今天妈妈是被她气到了,连饭都不想给女儿吃。
余小凡心酸,问:“爸,你吃了没有?”
余父点头,“我刚在外头吃了。”余小凡又问:“妈呢?”
“在外头生气呢,先别惹她,她就那样,过两天就好了。”余父摸摸女儿的头发,心疼地,“让你受苦了,孟建……”
“爸!”以为爸爸也要来劝导她一番复婚的好处,余小凡皱眉。
“爸爸知道。”余父按了按女儿的手背,“小凡,到了今天,爸爸只想你过得好,过得高兴,至于你是不是复婚,是不是再嫁,只要是你想要的,爸爸都支持,就算你想一辈子都一个人过下去,爸爸也支持。”
看,关键时刻,还是她爸爸!
余小凡感动,忍不住放下筷子抓住爸爸的手,跟小时候一样把脸贴了上去,叫了声:“爸……”
“快吃吧,这面是我下的,怎么样?”余父呵呵笑。
“好吃,爸爸做的都好吃。”余小凡猛点头,用实际行动博爸爸一笑。
就这样,一直到晚上,何婉华都没有进过女儿的房门,余小凡叹口气,想就这样吧,在结婚这件事上,她和妈妈永没有达成共识的可能性。
吃完饭后,余小凡本想打个电话给谢少锋,这一天从早上到现在,除了余小凡下火车时发了一个消息过去,也很简单,就说:“我到了,东东还好吗?”
谢少锋回:“好,等你回来。”
他们俩都不是喜欢在短信里悱恻缠绵的人,当初刚开始约会的时候也多是通电话,有时候谢少锋在睡前拨过来,跟她聊一会儿,背景安静,她问他在做什么,他就说在床上看书,想起你了,听听你的声音。
简短的句子,却让她晕生双颊,说不出的高兴。
更多的时候,他打电话来只是问她是否有空与他一起吃饭,或者周末带孩子一起郊游可好?
谢少锋向来不多话,但从无虚言,且言出必行,他说喜欢她,那就是喜欢她,他说想要与她结婚,那就一定是真的。
余小凡想到这里,忐忑许久的心就仿佛被什么东西托了一下,定下来许多,手里拿着电话,眼前却是谢少锋半夜立在儿童房门口的侧影,还有他回到床上来,从背后抱住她,又用手在她受伤的膝盖上轻轻地按了一下。
即使他什么都没有说,她也知道,东东在他心上,她,也是在他心上的。
这样的一个男人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更何况话说开了也好,现在她已经对家里人摊牌了,她是要与谢少锋结婚的,无论妈妈如何反应,她都不会再考虑孟建。
或许有些人复婚之后还是可以有幸福快乐的生活,但余小凡知道那不是她与孟建。
她不知道孟建与他的母亲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也不想知道,林建旭是孟建的母亲,他们是否在一起居住是他们呣子俩的事情,但他要与她复婚却是他与她之间的问题。
孟建竟然可以连这样的事情都绕过她直接找她的父母,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有些人分开时仍是顾惜彼此留有余地的,但她与孟建则不同,他放弃她,就像放弃冰箱里已经过了保质期的食品——已经没有用处,所以无需留恋。
她永远记得他坐在律师旁边的面孔,与她隔着桌子,拿出那张本票来,旁边是那张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离婚以后,他们便是一只摔碎的瓷碗,用再好的胶水粘补起来,都会有太多的缝隙破漏,再不堪使用。
余小凡吸口气,不再多想,只是拨了谢少锋的电话。
但那头是忙音,谢少锋正在通话。
她想一想,索性把电话搁下先去洗澡,心里想着睡前再打给他,再问问东东的情况。没想到她才进浴室没多久,电话就响了。
余小凡正冲淋,水声哗哗,并没有听到铃声,在等她出来,何婉华已经不在房里了。
她把一切弄妥,最后坐在床上,拿起电话再次拨了出去,那头却许久都没人接,她看看时间,快十点了,正想按断了过会儿再拨,电话却通了。
“是我。”她轻声。
谢少锋的声音里带着呼呼的风声做背景:“小凡,我得跟你谈谈,我们见面说。”
余小凡听得奇怪,又问:“你在哪里?怎么这么大的风?”
谢少锋言简意赅:“我在路上,正开车,见面说。”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余小凡对着电话看了半天,都不明白谢少锋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他说自己在路上,正开车,她光听那风声,就知道他的车速有多快,唯恐他高速开车接电话危险,她踌躇再三,都没敢再把电话拨过去。
Chapter 10 嫁字
嫁字,女与家。只有真正明白了家的含义,一个女人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心之所。
婚姻是怎样炼成的by人海中3411-3430(水儿)
余小凡的手机,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突然响起。
她心里有事,睡得并不安稳,电话就搁在枕头边上,震动一起,还没等铃声开始,她便惊醒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谢少锋的声音,略带些沙哑,听上去竟有些陌生。
“小凡,我在你家门外。”
她听到这句,唯恐自己在做梦,坐在床上一时竟没有反应。他便又叫了她一声。
“小凡?”
她突然回过神来,急着下床,台灯按钮都摸不到,黑暗里差点被拖鞋绊倒在地上,一连串的响。
谢少锋在电话那头也听到了,“小心。”
她就压低声音回他:“我马上来。”说完,挂了电话。
心里还在担心是不是惊醒了父母。
幸好她家是南北向的,两间卧室之间距离很大,这一番动静两个老人居然都没有醒,余小凡又惊又急,随手抓了件T恤套在身上,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沿着家门前的小路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了谢少锋。
熟悉的黑色大车停在街沿上,他就立在车边,今夜无云,一轮明月,月光水银泼的那样倾泻在一切事物之上,连带着他与车都像是镀着银边的,一眼看过去,光影交叠。
“少锋?”到了这个时候,余小凡仍有些不确定。
谢少锋回过头,动作有些大,地上的影子跟着一晃。
“你怎么来了?”余小凡又走了一步,手却被谢少锋握住了,大概是站在风里的关系,他的手指有些冷,又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她的手指紧紧握在他手里。
她还想说什么,却不能够了,谢少锋在一握之后放开她的手,觉得只有这一点点接触不够那样,又张开手将她狠狠地抱进怀里,一言不发地吻了她。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余小凡的震惊与讶然在这个吻里化作无法言语的安心与满足,这些日子的挣扎矛盾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都突然地烟消云散。
还有什么比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与亲吻更能让女人安心的呢?这是人类的本能,当我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就会用哭泣和眼泪去索求它们。拥抱与亲吻所包含的意义是亘古不变的,它们是“我爱你”、“我愿意与你再一起”、“我愿意保护你、与你分担一切,并且为你付出自己”。
与之相比,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四唇分开之后,他们四目相对,余小凡双目潮湿,在月下闪着柔软的光。
这一路数百公里,四五个小时星夜奔驰,夜里的狂风,无穷无尽的白色隔离栏、道灯、曲折的弯道还有空无一人的山间隧道都成了幻影,谢少锋忘记自己在这一路上究竟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一直盘桓在胸口的烦闷突然间消失。
他见到她了,她在他怀里,他不会再放开她,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
“你怎么会过来的?东东呢?你让他一个人在家?”余小凡终于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低声开口,对她说:“上车,我们慢慢说。”
他们坐在车的后座上说话。
“我妈来了,东东和奶奶在一起。”谢少锋先回答余小凡的问题,想到她第一时间想到了东东,又忍不住心头一热,靠过去又吻了她一下。
“那你怎么会过来的?”余小凡握住他的手,小路安静,夜里没有一个人一辆车经过,关上门,车里像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温暖而舒适。
但谢少锋所说的话却像是在余小凡头上泼了一盆冷水。
“我打电话给你,是你妈妈接的,她说你要复婚了。”
余小凡猛地坐正身子,“什么!”
“她说你要复婚了,还说已经知道我的情况,她并不赞成。”
“这不是真的!我妈怎么可以这么说!”余小凡急了。
谢少锋平静地,“你别急,我来就是要弄清楚这件事情的,现在已经清楚了,这是你妈妈的想法,不是你的。”
“对不起,我妈妈确实很介意,她不希望我......”
“不希望你做东东的继母。”谢少锋替她把话说完。
余小凡看着他,“少锋,是我该感谢你能让我能与你和东东共同生活,我只怕你们会介意我,毕竟我不是东东的亲生母亲。”
他叹口气,又吻了她一下。
余小凡觉得,这一定是她这辈子被吻得最多的一天。
“孟建要复婚的事情,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从来没有对我表达过这意思,但他来找了我父母。”余小凡坦白地,“我下午已经明确地对我妈说了,我是不会与他复婚的。”
她用手做了一个圈,“我们就像是一只摔碎的瓷碗,再也不可能补回去了。”
谢少锋看着她白色的手指在黑暗中划着圈子,目光温柔,“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也有事要对你说。”
余小凡看他。
“罗莎莎从法国回来了,前天到的。”
余小凡一愣,过了几秒钟才说话,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声音有点干,“她......她是回来看东东的是吗?毕竟她是东东的亲生妈妈。”
谢少锋点点头,“她说想见见东东,我原本有些踌躇,但现在已经想好了,这个面,是一定要见的。”
余小凡一时答不上话来。
“但是得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什么?”
“你,我,东东,我们三个人,一起跟她见一面。”
“我也去?”
“当然,你就要是我的妻子,东东的母亲了,这是我们家的事,你怎么能不去?”谢少锋肯定的,但说完之后,又把声音低下来,轻问了一声:“好吗?”
余小凡刹那间热泪盈眶,“可我......”
“小凡,我并不是来这里质问你的,对,听了你妈妈的话,我心里很乱,但我来只是要确定你的心意,只想听你亲口说你是要嫁给我的就行了。还有,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
“是,罗莎莎回来的事情我不该隐瞒你,我们就要是夫妻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该共同面对,彼此坦白,在这点上,我要向你道歉。”
余小凡眼一眨,眼泪终于落下来了。
谢少锋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她眼角,指腹温暖,“小凡,我妈今天到上海,也跟我谈了这件事。你确实不是东东的亲生母亲,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但一个家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既然我们决定再一起,那就要拿出勇气来面对,任何问题都让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余小凡只知道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我明白,最要紧是我们都想要这个家。”
谢少锋没有回答,只是再次紧紧拥抱了她。
就在这天早上,谢少锋与余家二老见面了。
他是踏着晨光与余小凡一同走进余家家门的,余家二老毫无心理准备,何婉华在厨房弄早餐,余父正敲女儿的卧室门,想叫女儿起床吃早饭。
余父低声问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什么时候来的?”
余小凡看一眼自己的妈妈,只说:“爸妈,这是谢少锋。”
何婉华再怎么厉害都呆住了,谢少锋倒是很镇定,还抱歉。
“伯父,伯母,对不起,来得仓促,没有准备礼物。”
还是余父先回神,“坐坐,小谢是吧,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吃早饭了没有?”说着把何婉华拉着坐了下来。
四个人在餐桌边上坐了,何婉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余小凡一抬头,手却被谢少锋在桌下握住,示意她让他说。
“伯母,我今天来,一是拜访你们,二是想请你们把小凡嫁给我。”
两个老人脸上露出的表情都很精彩,谢少锋又道:“我的情况,相信小凡已经大致对你们说了,我家两代从医,我父亲是个牙科医生,我在医学院的专业是整形纠畸,现在在上海经营一家整形医院。”
“你是开整形医院的啊。”昨晚何婉华跟他说了谢少锋的事情,但只说谢少锋有个儿子,才听说他的职业,医生见得多了,整形科的就真没见过,更何况人家还是开医院的,余父听得饶有兴趣。
“小凡说你有个儿子。”何婉华瞪了老伴一眼,开口说话。
谢少锋点头,“我结过一次婚,前妻是国外留学时的同学,儿子一岁的时候离婚了,我留在中国,她又去了国外。”
“孩子现在多大了?”余父问。
“四岁,跟小凡感情不错。”谢少锋看着余小凡微笑了一下。
“这样的话,我们小凡嫁给你就要做继母了,继母不好做啊。”何婉华拖长了声音。
“妈。”余小凡低叫了一声。
谢少锋拿出最大的诚恳来,“伯母,我与小凡是真心想要在一起的,至于家庭问题,任何形式组成的家庭都会遇到问题,重要的是我们如何面对并且解决它们。我确实有个儿子,我也不会隐瞒你们,更不会因为结婚与他分开,但我有信心与小凡一起建立一个稳定与幸福的家庭,也请你们相信我。”
余父听得动容,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何婉华不语。
谢少锋说那段话的时候,余小凡比任何人听得都要专注,听到最后,竟是眼角湿润,她平日里是没这么爱哭的,可今天却怎么都忍不住。
“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知道。”何婉华看了看女儿脸上的表情,叹了口气,“小凡从小性子就软,不是个刚强的孩子,上一次结婚,我女儿是吃了苦的,儿女都是父母身上的肉,我和她爸心里会好受吗?结婚不是两个人看得顺眼就行了,结婚要一辈子呢。你们现在感情好,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时间长了,不是问题都成了问题,自己的孩子,十指都连着心,更何况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要去做人家后妈了,我能放心吗?你说我能放心吗?”
何婉华看着女儿说话,说着说着,眼睛也红了。
一直是强硬而不可反驳的母亲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软弱的表情,余小凡心口一震,像是有什么东西破了,颤巍巍流出滚烫的液体来,要将她胸口烫出一个洞来那样。
“妈。”她又叫了一声,声音却是打着战的,与之前的那声隐含埋怨的叫声全不相同。
“妈,少锋昨晚听了你说的话,他是开了一个通宵的车过来找我的。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也知道你不好受,可是妈,你说我没听你的话嫁给孟建,所以离婚了,可我真的什么都听你的,嫁一个你千般万般都满意的人,就不会有问题了吗?妈你刚刚说了,结婚要一辈子呢,感情好,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时间长了,不是问题都成了问题,既然如此,那我和谁在一起,都会有问题,无论结婚的时候这个人是不是十全十美,你说是不是?”
何婉华还没说话,余父已经点头,“对,就是这个理。”
谢少锋一直都没有放开余小凡的手,这时情不自禁在桌下紧紧握了她一下。
何婉华张张嘴,欲言又止。
余小凡又道:“爸,妈,我已经离过一次婚了,我知道婚姻是什么。婚姻归根结底,是给两个人一个家。婚姻能维持下去最重要的原因,也是两个人心里都装着这个家,这世上谁离开谁不能活下去?没有谁我都能活下去,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可是如果我有一个能让我放在心里的家,那我会过得更好更幸福,你们不希望我过得好过得幸福吗?”
“别说了。”何婉华突然站起来,打断女儿的话。
桌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不料想何婉华却道:“话那么多,人家小谢开了一晚上的车,饿着肚子听你演讲啊,吃早饭吧。”说着转身进厨房,又拿了一副碗筷出来,放在谢少锋面前。
余小凡愣住了倒是谢少锋反应快,双手把碗筷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伯母。”
余小凡眼睛还湿着呢,心里高兴,又笑了起来,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低下头动筷子。
早饭之后,余小凡便与谢少锋一起回了上海。
两个人没有了心结,一路上便很是愉快,同样的一段路,谢少锋来时忧心如焚,回去却心情开朗,时不时将余小凡的手握住,两个人相视一笑,即使不说话也是开心的。
但车子一进小区大门,谢少锋与余小凡就愣住了。
谢东东坐在小区大门内的花坛上,所有车辆行人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身边站着他的奶奶。
谢少锋与余小凡下车,谢母担忧地解释,说谢东东一早起来就不愿待在家里,一定要等他们回来。
谢少锋想要抱起儿子,谢东东却已经扑到余小凡的身上去了,余小凡怕他摔到,赶紧张开手接住,小孩子软软的身体抱了个满怀。
谢东东抱着她的脖子说话,紧张地,“小凡阿姨,你生我的气吗?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余小凡当场被感动到流泪,红着眼睛会带谢东东:“不会不会,我为什么要生气?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的。”
谢少锋在旁边看得哭笑不得,一把将儿子抱过去,谢东东不愿意,还被爸爸说了一句:“过来,你多重知不知道?快把你小凡阿姨压死了。”
谢母在旁边看到这一幕也是无话可说,半晌叹了口气出来,却是带点欣慰的,过来对余小凡说了句:“小凡啊,回来就好了,快上楼吧,我炖了汤。”
声音很是亲切,让余小凡受宠若惊。
到了晚上,谢父也来了,就在家里吃的饭。
晚饭是余小凡烧的,她一向是喜欢入厨的,围上围裙手脚麻利,烧了满满一桌子菜,谢母进来帮忙,余小凡也不推辞,两个女人就在厨房里并肩作战了一次。
谢母是江浙人,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最看得出一个人是不是常进厨房,一看余小凡的手势就知道她厨艺不错,倒是很满意,之后两人又开始聊起拿手菜的做法,倒是你一言我一句,很有共同语言。
余小凡买了一条鲈鱼,剖腹洗净,拿盐正反面细细抹了,切了葱姜放上去隔水蒸开,转头再来处理可乐鸡翅,谢母正烧排骨汤,厨房里热腾腾的,夹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
男人们都在客厅,谢东东正与爷爷下棋,谢少锋在一旁观战,隔着两扇门的距离,客厅里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老小的说话声,还有孩子的笑声都是模模糊糊的,但更让人觉得温暖。
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相视一笑,谢母还说:“你听听,东东多聪明,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输给小孙子。”
余小凡正将鸡翅下锅,笑着想说话,谢母突然又道:“小凡,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余小凡一愣,手里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有些忐忑地开口:“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谢母道:“你知不知道,东东的妈妈回来了?”
余小凡心里“啊”了一声,只道:终于来了,嘴上却答:“少锋跟我说了。”
谢母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笑起来,“这样啊,那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小凡,当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只想儿子和孙子过得开心,过得好,少锋和东东喜欢你就够了,我不是那种糊涂老太婆。”
余小凡听到这里,抬头感激地看着她,“谢谢您。”
谢母被她看得倒是有些鼻酸起来,心想这孩子也不容易,想再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遂只拍了拍余小凡的手,指指锅子,“起锅吧,鸡翅要糊了。”
话说到这里,就听蹬蹬的脚步声,谢东东跑过来趴在厨房门口大声叫:“好香啊,我饿了。”
谢母立刻在这脆脆的童音里化了,回身抱孙子,“马上好马上好,宝贝儿,先来吃两口。”
余小凡将鸡翅装进小碗递给东东,“东东,小心烫。”
谢少锋也过来了,靠在门边笑,“没有我的吗?”
谢东东看了一眼小碗里的鸡翅,忍痛举起来,“爸爸,你先吃。”
“别管你爸。”奶奶走过去拍了谢少锋一下,“这么大人了还跟你儿子抢吃的,去去去,摆桌子去。”说着端着碗拉起孙子就出去了。
留下谢少锋与余小凡两个面对面,谢少锋叹口气:“看到没有?有了孙子就不要儿子了,还好我还有你。”
余小凡忍不住好笑,“扑哧”一声还没出来就被谢少锋吻了一下,吻在她的嘴上,她一时情急,推了他一把,急着道:“小心给你爸妈看到!”
谢少锋正色答她,眼里却都是笑意,“有什么关系?我们就要结婚了。”说完,又亲了她一下。
一家大小就在一起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桌上的每道菜都被夸赞了一番,吃完饭以后余小凡要收拾洗碗,谢母很权威地把她按下来,指挥两个男人。
“别光吃不干事,少锋收拾桌子,老谢,洗碗去。”
两个男人立刻领命,谢东东也跳起来,捧着碗说:“我也来帮忙。”
谢母一把将孙子抱在怀里,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东东不用,东东还小呢,来陪奶奶看电视。”
到了第二天,谢家二老就回去了。
当天晚上,谢少锋被一个病人的突发情况留在医院,通宵未归,余小凡与谢东东两个人吃的晚饭,晚饭后还手拉手到小区里玩儿去了。
小区里孩子很多,夏天的晚上像是每家每户的都出来了,女孩们在喷泉边上骑小自行车,男孩们都在玩滑板,妈妈们坐在葡萄架下,一边聊天一边微笑着看着他们,时不时过去给自己的孩子擦擦汗,喝一口水。
谢东东也在玩滑板,滑板是余小凡买给他的,东东运动能力不错,虽然是第一次玩,没几下就在那上面立得很稳当了,还跟人比赛。过去谢东东是很少有机会参加这项全小区儿童的饭后节目的——因为没有人带,现在终于能玩个痛快,简直是乐不思蜀,与一群男孩一起追逐来去,双眼亮晶晶的。
一群男孩大呼小叫的,谢东东好不容易赢了一次,输给谢东东的那个男孩就不乐意了,扭着脖子说:“哼,有什么了不起,你就是滑板好,我让我妈妈给我买更好的。”说完,踹了谢东东的滑板一脚,让谢东东一个趔趄,差点跌在地上。
余小凡一直都坐在旁边,这时就快步走了过来,扶住谢东东,又蹲下身对那孩子说话:“你怎么可以这样?”
那孩子的母亲也来了,把自己儿子拉开,连说了两声不好意思,又上下打量余小凡,试探地,“你是东东妈妈?过去没看到过你。”
余小凡略有些尴尬,正想开口,手却被拉了一下,耳边听到谢东东的声音:“妈妈,我们走了。”
回家的路上,谢东东一直都没有放开余小凡的手。两个人在小区蜿蜒的石子铺就的小径上走了一会儿,两边龙槐枝叶低垂,几乎要碰到余小凡的肩膀上。
余小凡还沉浸在东东刚才那句“妈妈,我们走了”所带来的余震当中,觉得自己整颗心都是软的湿润的,让她想蹲下身去拥抱身边的孩子,亲吻他一百遍,对他说一百遍“东东我爱你”,但又怕吓着他。
谢东东突然说:“小凡阿姨,我妈妈回来了。”
余小凡一愣,整个人从刚才的幸福恍惚中醒过来,低下头,只“嗯”了一声。
谢东东仰头看了余小凡一眼,那张熟悉的脸在夜的花园里有些模糊,他突然害怕起来,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谢东东自从接到罗莎莎的那个电话之后,就一直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他向自己的奶奶求证妈妈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又向自己的爸爸求证,确认之后便开始担忧。
他已经四岁了,一直与爸爸一起生活,脑海里没有一点妈妈的印象,妈妈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更多的只是两个字而已。
他已经习惯并且喜欢上了有余小凡的生活,余小凡改变了他和爸爸的生活,而这些改变都是他喜欢的。
她是喜欢笑的,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与他一起玩,听他讲故事,陪他做很多游戏,爸爸看着她的时候就会笑,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去郊游,她拉着他的手在草地里跑,还教他把风筝放到云里去。
爸爸对他说过,他是要和她结婚的,结婚就是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他曾还偷偷想过,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如果是小弟弟,他就跟他一起骑马打仗,如果是小妹妹,他就给她讲自己编的故事。
但那天有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在电话里跟他说,东东,我是你妈妈。
谢东东感到惶恐,好像他现时拥有的一切都在突然间变得岌岌可危,如果他再大一点,就能说出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但他只有四岁,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他所喜欢并且信任的人。
“就算我妈妈回来了,你也不要走掉,好吗?”谢东东轻声说。
小孩子的手是热的,刚才玩得太疯,还有点汗津津的,握得紧了,热度透过皮肤,让余小凡觉得这一下是握在她的心脏上的。
余小凡蹲下来,看着东东眼睛说话,声音听上去更像是一个承诺。
她说:“好的,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我爱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余小凡很想再说一句“东东,你刚才叫我妈妈呢。”但她忍住了,只是做了自己刚才一直想做的事情,伸手拥抱了东东,并且把脸靠过去,亲了亲他的小脸。
孩子光润的皮肤上还带着一层茸茸的细毛,让余小凡不舍得移开自己的嘴唇,然后东东偏过脸来,也亲了她一下,对她说:“我也爱你的。”
罗莎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儿子。
见面的地点在世纪公园,罗莎莎匆匆赶到,紧张是当然的,想到就要见到睽违三年的亲生儿子,她内心深处除了期待之外,竟然还有些隐隐的恐惧。
昨天晚上,她在宾馆的房间里穷尽一切记忆回想东东的模样,但让她沮丧的是,她已经不记得儿子的模样了。
罗莎莎搜寻电脑里每一个文件夹,最后终于找出一张她抱着孩子的照片。
罗莎莎将这张照片冲了出来,冲洗店里只有一个中年阿姨,一边操作电脑一边说话:“这是你儿子啊?”
罗莎莎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出神,只“嗯”了一声。
阿姨就说:“看不出来啊,这么年轻就有孩子了。”
之后罗莎莎拿着照片回宾馆,一路走一路看。照片是在比利时拍的,她抱着东东坐在医学院的草坪上,东东哭得很厉害,她两只手抱着他,脸上表情尴尬。
离开东东的时候,他只有一岁多一点,小小的一个肉团,五官都好像没有定型,巴掌大的一张脸,哭起来上面的一切都皱在一起,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但这是她的儿子。
有人迎面急匆匆地走过来,她没有注意,两人的肩膀撞在一起,那人就立定脚步恶狠狠地说了一声:“走路不知道看啊。”
然后就没声音了。
因为看到她双目通红,大概是要哭了。
回到宾馆之后,罗莎莎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夜,她对自己说,如果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它从自己的手里轻易地溜走。
见过谢少锋之后,她前所未地肯定自己想要找回过去的生活,她想要与他重新开始,但谢少锋对她是那样冷淡,她知道,在这个时候,东东是她手头唯一的筹码。
第二天罗莎莎清晨即起,打开箱子将自己所带的所有衣服都拿出来挑选,在镜前照了又照,竟是比要见谢少锋还要紧张。
床上一片狼藉,她越急越挑不好衣服,最后在空调中一脸薄汗,化好的妆都化了。
这样一耽搁,等她赶到世纪公园的时候,约好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
盛夏,世纪公园里处处浓荫,日光烈烈地射下来,广场上的喷泉随着音乐高低错落,水花四溅,许多孩子格格笑着奔跑在当中,有些已经被水淋得湿透,泥鳅一样彼此追逐。
罗莎莎立在喷泉前打电话给谢少锋,电话铃响了数声,谢少锋都没有接,她正想按断,却听到一个脆生生的童音。
“爸爸,你的电话响。”
罗莎莎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小男孩。
那男孩脸上依稀有她的影子,还有一双与谢少锋一眼的,带着些内双的长眼睛。
她有一刹那的愣怔,仿佛眼前出现了幻觉。
她记得东东出来的时候,自己曾经抱怨过,为什么这孩子的眼睛没有随她,偏偏遗传了谢少锋的内双,谢少锋倒是说过,男孩何必太好看,言下之意,还是说她的眼睛漂亮,但罗莎莎总觉得遗憾,现在一看,四岁的东东五官长开,竟是一团光那样夺目,令她无法移动目光。
时间就是这样过的的吗?这孩子像一株分外健康的植物那样,令人惊叹的蓬勃生长了起来,而这一切都是与她无关的。
她曾是这孩子与这世界最紧密的联系,是她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他是她的血肉。
但她却没有养他。
那她在这错失的三年中,究竟做了些什么?
强烈的悔意涌上来,让罗莎莎胸口闷痛。
手机还按在耳边,原本的铃声被按断了,谢少锋出现在谢东东身后,并且略略俯身,一只手按在儿子的脑袋上,另一只手指了指她。
喷泉的音乐达到Gao潮,水声与乐声交织在一起,令罗莎莎听不清楚谢少锋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但她清楚地看见谢东东抬起头,向她的方向看过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小脸穿越时空,孩子的目光令她颤抖。
谢东东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罗莎莎,表情很奇怪。
罗莎莎往前走了一步,但是谢东东往后退,像是有些害怕了。
又有人走到孩子的身后,是个女人,蹲下来扶住谢东东的肩膀,谢东东立刻靠在了她的身上,那是一个充满信任的动作,像是要从她身上寻求一些安慰。
罗莎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立在她面前,抬头看她的时候握着另一个女人的手。
谢少锋开口:“东东,这是你妈妈。”又对罗莎莎道:“这是余小凡,我们就要结婚了。”
余小凡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或许避开一下比较好,但自己的手被东东握得紧紧的,肩膀又被谢少锋揽住,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动作让她退无可退,只好对罗莎莎勉强地笑了一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罗莎莎的眼前有一刹那的空白,或许是因为太强烈的日光的缘故,但她眼前有幻觉,那三个人立在一起的样子,不是她常常梦见又在醒时忘记的情景吗?只是那个女人不是她,换成了另外一张陌生的脸。
她应该经常做这个梦,只是睁开眼睛便不记得了,这是她醒来的时候坐在床上穷尽脑汁都想不起的梦,现在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眼前,而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这只是她的梦而已。
这天回到宾馆之后,罗莎莎坐在早晨她丢弃的满室凌乱之中捂住脸,日光下那三个人立在一起的画面像一把刀,刺穿了她的身体,让她不敢在阳光下多待一分钟,好像那光线会将她的伤口撕开,让她身体里最脆弱的地方再也无法遁形。
一直到夜幕降临她才有力气站起身来,她立到镜前,咬着牙跟自己说不要哭,大不了就是回国从头开始,她还年轻,还很漂亮,她还会遇到更好的男人。
说完这句话后,罗莎莎转头开始收拾行李。
那种失去的再也求不回的感觉,让她再也不愿在这个地方多留一秒钟。
婚礼之前的一段时间,余小凡都很忙碌。
关于这次结婚,她倒是只想两个人简简单单,好友亲朋吃一顿饭就好了,但两家妈妈不乐意了,何婉华说不办不喜庆,结婚这么大的事情,那是一定要热热闹闹办一次的,谢母也同意,还很认真地对谢少锋说:“不能亏待了小凡。”
谢少锋把这话跟余小凡说的时候,两人正并肩走在路上,余小凡几乎是立刻便感动了,忍不住踮脚吻了一下谢少锋的脸。
谢少锋就笑,“你这是被我妈感动了呢?还是被我感动了?”
余小凡笑着拧了他一下,“能让你妈说出这句话来,我这是被我自己感动了。”
听得谢少锋哈哈大笑。
周末的时候,余小凡约好了李盛君与林宝佳。
约在老地方,余小凡先到,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她们。李盛君来的时候,余小凡伸长了脖子看她身后,李盛君就笑了,“看什么呢?”
李盛君气色上佳,她本就是个姿容端正的美人,这段时间养得很好,看上去更是肤若凝脂。
余小凡调侃她,“当然是看宝马香车里的小帅哥啊,盛君你老实招了,你跟夏远准备什么时候定下来?”
李盛君摇头,“他已经走了。”陈述事实的口气,声音里没有一点难过。
倒是余小凡大吃了一惊,“走了?走到哪里去了?”
李盛君坐下来说话:“去英国了,念书。”
余小凡快要口吃了,“去多久啊?”
李盛君又摇头,“我不是很清楚。”
“说什么呢?”林宝佳的声音Сhā进来,一阵风一样在桌边坐下了。
余小凡答她:“盛君说夏远出国去了。”
“什么?”林宝佳拍案而起,“他这是什么意思?扔下你就走了,这人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啊。”
咖啡店里其他人都看过来,李盛君赶紧按住宝佳,又转头看着余小凡道:“你们别这样。”
林宝佳坐下,犹自生气地:“他不是都跟你住在一起了?为什么突然又走了,这不是不负责任是什么?年纪轻就可以这么随便吗?”
李盛君倒是很镇定,“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从没要求过他留在我身边,他也没有必要为了我放弃什么东西。”
余小凡担忧地,“盛君,你不要跟我们说两情若是久长时这种话啊,我不相信远距离恋爱,尤其是你还......”
“我还比他大这么多。”李盛君替余小凡把话说完。
林宝佳点头,“就是啊,万一他在外面和别人在一起了,你们又没结婚,一点保障都没有。”
李盛君双目清澈,“结了婚就有保障了?结婚了他就不会有别人了?”
李盛君上一段婚姻中所发生的事情余小凡和林宝佳都是知道的,两人同时沉默。
李盛君就笑了,“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已经结过一次婚了,不觉得这是两个人在一起的保证,如果他心里有我,我们自然会再见,如果没有,再见又有什么意义?”说完,看面前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又反过来安慰她们,“小凡,谢少锋很好,你和他在一起会幸福的。宝佳,贺强和你就是天生一对,你们绝对不会分开的。”
林宝佳缓过一口气来,“就贺强?他要是敢出轨!看我半夜阉了他!”
另外两个人一起笑,余小凡道:“你就是嘴巴厉害,电话一响,提着鞋冲回去伺候老公的是谁?”
林宝佳嘴硬,“我那是回去让他伺候我。”说着自己也笑了,笑完叹了口气:“你们不用说了,我自己知道我的生活是怎样的。别说贺强和我感情还不错,就算感情淡了,我也不敢怎么样。爱情什么的,看看你们我就够了,别说我老公还能算个鸡腿,就算他是个鸡肋,我也宁愿守住现有的鸡肋,好歹有个嚼劲,总比饿死好,让我一个人破釜沉舟从头再来,我是绝对没那个勇气。”
李盛君拉住林宝佳的手,“行了,我们今天是来庆祝小凡和谢院长的喜事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林宝佳点头,上下看余小凡,“走走,买衣服去,你就要当院长夫人了,老公还是整形医院的院长!从今以后你必须得美丽动人闪闪发光,做好你老公的活招牌。”
李盛君点头,笑道:“对啊,就是这个理。”说着就拉着余小凡站了起来。
三个人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而尽兴地逛街了,一跳南京西路从头走到尾,晚饭的时候余小凡的电话响,是东东打来的,两个人说了几句,余小凡软着声音接电话,看到两个朋友都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情不自禁就有些脸红,比当着朋友们的面接谢少锋的电话还要害羞。
后来谢少锋来接她,余小凡买了许多东西,大包小包,谢少锋就下车来接,还与李盛君和林宝佳聊了几句,脸上带着微笑,全没有平时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不苟言笑的样子。
上车之后谢少锋还对车外的那两人挥了挥手,以示告别,余小凡坐在旁边看着他的侧脸,心想就是他了,他是她要嫁的男人,他会尊重她的家人与朋友,知道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知道如何才是对她好。
李盛君与林宝佳立在原地目送谢少锋的车远去,宝佳唏嘘:“小凡真幸福,一看就知道谢少锋爱她。”
李盛君在旁边微笑,说了句:“她值得的。”
后来,余小凡顺利再婚了,婚礼简单而隆重,谢东东荣任花童,一身笔挺的小西装,鞭炮突然响起的时候挡在余小凡身前,一副超级英雄保护弱小的样子,抢尽他老爸的风头。
双方亲友自然列席,何婉华高兴得哭了,拉着余父的手说女儿是有福的。谢少锋的父母则忙着在新房枕头下塞红枣桂圆,林宝佳刚从国外回来,上楼替余小凡拿落下的耳环的时候看到他们的举动还不解,下来问李盛君,李盛君就笑,“那是早生贵子!”
林宝佳长长地“哦——”了一声,将耳环交给余小凡的时候跟她咬耳朵,余小凡就脸红了,低下声音也跟她咬了一句耳朵。
林宝佳就尖叫了,引得一群人看过来,就连她老公贺强都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她拉回自己的身边。
夏远也来了,一直都与李盛君立在一起。他变了很多,昔日飞扬跳脱的笑容安静下来,侧脸沉稳,但眼睛总是看着她。晚宴之后他们是提早离开的,余小凡送到酒店门口,夏远不知把车停在哪里,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开来,两个人就这样并肩走了,留给余小凡一个成双的背影。余小凡心里记挂,就在酒店门口目送得久了一点,远远看到夏远牵住李盛君的手,在安静树影中低下头去,吻了李盛君。
那么美的画面,就连他们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是爱恋缠绵的。
余小凡就突然地感慨了,连谢少锋走到她身后都不知道。
“小凡?”谢少锋叫她。
余小凡回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说:“你看他们。”
谢少锋抬目看了一眼,夏远与李盛君已经走了,但之前那一幕他已经看在眼里,遂笑着回答:“我们也可以啊。”说完低头吻了她一下,酒店门口大庭广众之下,引来嘘声一片。
九个月以后,余小凡生了一个女儿。
谢少锋得了千金,一副整日都不愿放手的样子,余小凡都要吃醋了,两家老人自是大喜过望的,就连谢东东都高兴得不得了,整日围在婴儿床边上,到了晚上还像模像样地给妹妹念自己编的睡前故事,拉他都不肯走。
到谢茜茜两岁的时候,东东就有大哥哥的样子了,到哪里都带着妹妹,与小朋友们一起玩的时候得意地给大家介绍:“这是我妹妹。”谢茜茜话都说不清楚,就在旁边点头。
后来有一天,谢东东还为了妹妹跟人打架了,回来的时候谢东东鼻青脸肿,谢茜茜在旁边大哭,把余小凡吓得够呛,上红药水的时候谢东东还要做出大无畏的样子:“谁让他们欺负茜茜的。”然后整张脸都扭了起来,“妈妈,妈妈轻一点,好痛。”
听得余小凡心疼又好笑,等谢少锋回来知道了,倒是很高兴,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做得好!”男人跟男人的口气,余小凡哭笑不得:“东东都受伤了!”
谢少锋一点不担心,抱起女儿亲下去,亲得谢茜茜咯咯地笑,“东东是家里的男人嘛,保护妹妹是应该的。”
孟建再没有出现在余小凡的生活中,后来她辗转得知,他因为林建旭强迫他与一个来家中做小保姆的远亲在一起而搬出去过,后来又因为母亲的身体问题不得不回去照顾她。孟建一直都没有再婚,林宝佳幸灾乐祸地点评,看吧,孟建这辈子只能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他妈。
余小凡叹息,她并不恨孟建,再嫁之后,原来的那点怨气也淡了,又怎样呢?无论他过得好还是不好,她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林宝佳依旧过着她幸福地抱怨老公看她太紧的生活,李盛君则一直都与夏远保持着远距离恋爱的关系,看来也不打算再做改变了。
余小凡常想起李盛君说的话,想起她说“爱的时候,我们就是在一起的。”又说“爱情有无数种存在的形式,婚姻不能给它带来任何保证。”
余小凡也知道,婚姻不能给爱情带来任何保证,李盛君的选择不一定是危险的,有很多人就这样天长地久了,比早早踏入婚姻的其他人更加忠贞与幸福。
但那不是她的选择,她的选择仍旧是婚姻。
婚姻与爱情是截然不同的东西,爱情热烈,璀璨,光芒四射,极致的幸福与痛苦;婚姻却是安稳,宁和,恒久的付出与忍耐,她明白嫁给谢少锋并不是一个结局,而是一个开始,她也明白自己在未来的岁月里,仍旧会遇到无数的问题,但这一次,余小凡对自己有信心。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