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郎原以为是群野骆驼,不料来的是个商队。他顿足道:" 糟糕,这些商人可要遭殃了。" 果 不其然,饥肠漉漉的狼群齐声咆哮,围将上去。商队此时要逃已来不及了。骆驼因有缰绳互相拴着, 没法跑,都挤成一堆。后面几头骆驼上坐的波斯商人见状大乱,纷纷抽出随身佩带的短刀,几个胆大 年青的便跳下来,口中用回族语大声吆喝,一边挥赶骆驼,一边舞刀喝退狼群。
狼群集中围攻几头落了单的骆驼,咬住腿将骆驼从商队中生拖硬拽出来,你一口我一口,争相扑 咬骆驼。一匹人高马大的骆驼先还站着哀号,后来四肢、肚腹鲜血淋漓,再也站不住便轰然倒地。群 狼蜂拥而上,倾刻间吃得仅剩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和内脏。红红绿绿的绸缎零落四周,满地都是色彩斑 斓的碎瓷片、银器皿。
一个商人离伙伴稍远了一点,便让几十头狼团团围住,手里的刀也没了。他凄声惨叫,东奔西跑, 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最后这个血人儿精疲力竭,被狼扑倒分吃了。
十一郎不由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当年他们是否也如此这般惨死大漠呢?他于心不忍, 在柱顶上用回语高声道:" 到城里来!到这儿来!" 那边商人望见柱上的二男一女,大是吃惊,指手 划脚地嚷了一通,就见有人用鞭子抽打领头的骆驼,强拉着往这边走。十一郎向裴文青、程辉道:" 你俩呆在这里别乱动。" 放下阿毛,纵身跃下地来。
城内也聚集了不少狼。十一郎随手擒来两匹狼,便当作武器左右舞开,杀出城去。
走在最前头的一个商人见迎面有个青年,双手抓了两只活狼,奔跑如飞,群狼皆近不了其身,有 如神人,刚一愣神,十一郎已旋风般到了他跟前,道:" 借你腰刀使使!" 他还未置可否,手里一空, 自己的刀已握在十一郎的手中连腰间的火折子也教他拿了去。他心中大呼:" 有鬼!" 十一郎犹似一 团狂风,四下翻卷,指东打西,狼群乱作一团。
十一郎边打边道:" 城里有木柴和狼粪,围成个圈烧起来!" 城里堆木柴是群雄前几日拿了各户 家什劈开引火取暖剩下的。商队中有三、四人便依言抢了许多,绕着自身堆了个小圈子。十一郎俯身 抱起一大捧散落的绸缎,晃亮火折子将之引着。商队中人瞧了个个叫苦不迭,这种绸缎在中原也只有 达官显贵才穿得起,现今让十一郎当柴来烧,着实心疼。
十一郎将烧着的绸缎一挥,好似条老大的火龙,群狼纷纷退避。他几个起落,到了柴薪前,又引 燃木柴。大漠中气候干燥,木柴是极易着的。他跳进火圈,用刀将火圈一边往外推去,边推边与他人 一同往上添柴。如此这般,火圈越推越大,群狼见了火头,都往后退。终于最后一匹狼也退出了城门, 火圈已扩至宽逾数十丈的大圈子。
商队大部分骆驼与商人、脚力及裴文青、程辉、阿毛都平安地进入火圈。此时四下夜色浓郁,明 月当空,火苗" 噼噼叭叭" 欢快地往上窜。
劫后余生的商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道:" 这条路我前后走过十来趟,怎么会突然在这儿多 了这么一座大城?委实叫人费解。" 有的道:" 是啊。今天怪事一件接一件。就连十年不见的狼群也 都出来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还有的道:" 更怪的是这个年轻小伙子杀狼就杀杀鸡一样容易,而且 他身边还带了一头狼,那人难道是狼变的吗?啧啧……" 其中一个大胡子商人似乎是商队的首领,对 十一郎极尽赞赏之辞,说的却是汉话,道:" 这批饿狼,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多谢壮士援手,要 不然,我们这几十号人,今天都要葬身在这荒漠之中了。" 十一郎道:" 不必客气。不知你们这批货 要运到哪儿去?" 大胡子商人道:" 壮士也对这感兴趣吗?" 十一郎忙道:" 啊不,我只想知道你们 走的路,经不经过嘉裕关?" 大胡子商人道:" 那边的水又改了道啦。所以这次我们不过嘉裕关。" 十一郎" 哦" 了一声,满脸失望。
大胡子商人善于察颜观色,问道:" 莫非壮士有甚么难处?我们的命是你救的,你只管开口就是。 " 原来十一郎打算让裴文青、程辉跟商队去嘉裕关,那儿回中原的商队甚多,到时跟着商队再回中原, 自然不必担心迷路,比跟了自己强上百倍。
裴文青远远望见十一郎与那个大胡子商人正商量着什么,对方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后来又激烈 地争执不休,火光将他俩的半边脸映得通红。十一郎不时地朝这边看,神色凝重。最后显然两人的意 见统一了,那大胡子商人频频点头,十一郎如释重负,往这儿走来。
程辉不待他走近,问道:" 怎样?" 十一郎道:" 他们原不经过嘉裕关,被我好说歹说,总算说 服了他们。他们答应带你俩一同去嘉裕关。" 裴文青脸上如同罩上一层寒霜,冷冷道:" 若是以你单 身引走狼群为交换条件的话,我宁肯让狼给吃了,也不去甚么嘉裕关。" 说着说着,眼圈一红,泪珠 已滴了下来。
十一郎强自笑道:" 总得有人去引开狼群,难道大家都坐以待毙不成?" 程辉道:" 那么我去引 狼群……" 十一郎打断他的话,道:" 咱们这些人中,只有我才有可能生还。我比谁都熟悉狼的脾性, 熟悉大漠,又有一身功夫,因此我才是最佳人选。" 那边的波斯商人瞧了三人神情,甚是不解,心道 :" 难道以身伺狼这种事也争着要做?这几个汉人真是有点失心疯了。" 十一郎柔声道:" 裴姑娘, 令尊若在世,也会从在大局出发,同意我的观点。不必再争了,我意已决。你们跟商队到嘉裕关后, 那里自有回中原的其他商队。以后你俩要多加小心,我……我怕再也不能顾着你们了。" 裴文青颤声 道:" 你……你还要上哪去?你引开狼群,不回来找我们了么?" 十一郎道:" 贺老二他们不识路途, 我得帮他们走出大漠。" 程辉恨恨地道:" 这些贪生怕死的小人,只认' 钱财' 二字。让他们饿死、 渴死、累死在沙漠里,理他做甚!" 十一郎正色道:" 我师父常说,' 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们不仁, 我不可以不义。见死不救,岂不违了侠义之道?当初是我把他们引到大漠中的,我就要负责到底,把 他们平平安安地带出去。" 裴文青轻咬下嘴唇,低声道:" 那,待你把这些事都办妥了,你能到中原 来看我吗?" 十一郎不由一踌躇,他一生长在大漠,可从未作过这样的打算。他见裴文青满脸企盼, 心下一软,道:" 好,待事情了结,抽空我便到中原瞧瞧去。" 当下他再不看两人一眼,转身向商人 走去,阿毛紧随其后。
裴文青用手背拭去泪水,可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她看到十一郎接过干粮、水囊,绑在驼峰上。 商人中间挑出两个精壮汉子,立于火堆边。透过火苗还能望见黑夜里狼的绿莹莹的眼睛闪着凶光。两 个汉子一人手中握了一根粗木棒。
十一郎左手持根火把,火苗噼叭作响。他右手满攥了八根缰绳,牵了八匹健壮的骆驼。一切就绪, 他朝裴文青这边又看了一眼,深吸口气,冲那两个汉子略一颔首,两人用木棒合力左右一拨,火圈分 开一条巴掌大的通道。
十一郎一声唿哨,八条缰绳扯得笔直,拔足奔出。八头骆驼见了火堆、狼群,早吓得不敢挪步。 但十一郎奋起神力,把它们生生拉走。三十二只蹄子踏了火星从火堆上跃过,跟着一条灰影电闪般地 从缺口窜出--那是阿毛。
刹那间裴文青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她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 十一郎,十一郎,你什么时候 明白了那首曲儿,你就到中原来……" 十一郎似乎回了下头,但商人们早七手八脚,把火堆的缺口填 上。裴文青冲到火堆边缘,程辉忙伸手拉住,才不至于让她冲出火圈。
火圈外十一郎一手拉了八头骆驼,如同拉了八根稻草,离弦箭般地飞奔而去。
狼群一阵骚乱,火光下乍见有个庞然大物,长了三十多条腿狂奔过来,都不由闪开了条道。有胆 大的狼试图挡住去路,被十一郎一脚踢出老远。八头骆驼吓得直打哆嗦,可被十一郎拉着停不住脚, 由不得它们自己,一路上踩到了不少的狼。狼群中分开波浪也似的一条通道,十一郎挥了火把在前开 路,两侧的狼呲牙咆哮,却没有一个扑上来的。
就见一点光亮,忽忽悠悠地飘向远方。十一郎牵了八头骆驼,眨眼工夫已穿过狼群,出城上了一 个沙丘。阿毛紧紧跟在后头。
骆驼离开狼群,渐渐放了胆子,撒开四蹄急驰。群狼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兼之见阿毛亦是自己的 同类,它都追下去了,自己哪有不追的道理?大漠中的狼群群居惯了,一个走,大家一齐走。只见火 圈外一大片狼群忽拉往后便跑,跑声真是地动山摇,一字长蛇地直追十一郎。
八头骆驼翻过了沙丘。那点维系了生存希望的亮光,终于溶入夜色。
裴文青心如刀绞,眼前景物早就被泪水模糊了。波斯商人、脚夫一阵欢呼,火圈外的狼群潮水般 地退了个干干净净。裴文青的心也凉到了极点……
十一郎奔出十里多地,抱了阿毛骑上一头骆驼。莫看骆驼平日行走慢吞吞、稳当当,真个跑起来, 在沙漠中比马还快了些。只是坐在驼峰间极为颠簸。十一郎为了不让狼群回头再围商队,中途放了头 骆驼,用重手法折了它的一条腿。那骆驼一瘸一拐蹒跚而行,连声哀号。不一会儿狼群撵上它,分食 精光。狼群尝了甜头,乐不思蜀,直追下去。狼的短途奔跑速度并不快,但它们耐力好,一旦被狼缠 上,往往很难脱身。
十一郎却巴不得狼群缠上他。他在夜色里辨了辨方向,远远地兜了个大圈子,朝那天群雄逃走的 方向行去。狼群离十一郎足有二十余里地。
十一郎在驼峰上稍稍打了个盹,迷糊中又听到甜糯的江南方言唱的小曲:"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 字回时,月满西楼……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他猛然睁眼,天边已渐渐放白,云 层里红彤彤地似有团火要跳出来一般。臂弯中的阿毛正用湿热的舌头舔他的下巴。
火把不知何时熄了。十一郎右手还牢牢地攥了七条缰绳。七头骆驼不再奔跑,悠闲自得地慢慢地 走。他想起裴文青能平安回到中原了,心头就甜滋滋的。
沿途他看到了两匹倒毙的马,口吐白沫,竟是活活累死的。十一郎大是惊讶,心道:" 这是他们 的坐骑。附近又没有狼群追赶,他们干么拼命地赶路?" 他紧催骆驼,奔了日头下去。从早上走到晌 午,十一郎先后放了三头骆驼。狼群远远地跟着,既追不上,也甩不掉。
突然眼前沙地上躺了一人,浑身是血。那人背上让人砍了一刀,肚子上又被戳了个眼,早断气多 时了。十一郎忙跳下地,认出那人是" 大力鹰爪派" 门下的弟子。他心底一惊,只道" 铁爪鹞子" 余 长风又活转过来,但细细一想,也觉好笑。可是在这大漠中还有谁在追杀他们呢?
他带了这个疑问,上了骆驼,狠狠一拍胯下骆驼的后臀,四头骆驼一同跑将起来。]
四
没出一里地,又有两人横陈于地。一个是" 武宫派" 的,另一个则是威远镖局的镖师。那镖师右 肩开了道大口子,血流了许多,却没有死,一见十一郎,那镖师喜出望外,呼道:" 少侠,少侠…… " 十一郎跳下地来,先看了看一旁的" 武宫派" 弟子,已死了多时。他俯身问那僄师道:" 怎么回事? " 那镖师挣扎了支起上身,道:" 先给……给……口水喝……" 十一郎从驼峰上解下只水囊,那镖师 不待他递来,劈手夺过,仰脖就灌,一通鲸吞牛饮,喝了大半囊水。又将剩余的水尽数浇在头顶,水 顺了脖梗混和了血汗一并流下,一迭声地直叫道:" 痛快!痛快!" 那镖师甩去头上的水花,一边扯 下一幅衣襟动手包扎伤口,一边道:" 大家都不……不认得路,水又不够喝的,就……打起来了。直 娘贼,齐啸天那老东西死活不肯均出些水给咱们镖局和' 武宫派' 、' 铁雁门' ,大家伙都……都急 红了眼,动了刀子啦!" 那镖师骂骂咧咧地叙了半天,伤口也包好了。十一郎大致听明白了些,想来 群雄那天逃得匆忙,所携水囊不够,而" 大力鹰爪派" 备足了水,各门派向齐啸天讨水不成,便动起 手来。
那镖师指了东南面,骂道:" 他妈的!老子本来只想坐山观虎斗,收他娘的甚么渔翁之利,没想 到稀里糊涂让人劈了一刀。他们这些王八蛋,平日里有了钱是兄弟,落了难是仇人,把老子一人撇在 这里……" 十一郎问道:" 他们去了多久?" 那镖师搔头想了想,道:" 总有小半个时辰了。" 十一 郎让他上了一头骆驼,幸喜前面群雄的脚印尚在,歪歪斜斜地杂乱地往前延伸。他俩顺着脚印,加紧 赶路。连翻过两座沙丘,这回却看到了六具尸体,没一个活口,其中五个是" 大力鹰爪派" 的弟子。
十一郎眉头紧锁,心道:" 这次闹僵了,死了这么多人,不知能不能调停得了?" 那镖师哈哈大 笑,道:"'鹰爪派' 的人死得差不离了。瞧那齐老贼还横甚么鸟劲!" 又行了一袋烟的工夫,兵刃交 击之声已隐隐可闻。路上又多了几具尸首。
远处腾起的尘沙卷住了二、三十个性命相拼的人,在黄土中偶尔冒出一个个挥汗洒血的身影。十 一郎催动骆驼,奔得近了,他高声道:" 各位停手!听我说句话!" 但众人打红了眼,哪肯停手。
" 武宫派" 、" 铁雁门" 、威远镖局一齐联手围攻" 大力鹰爪派" ,齐啸天身边弟子越打越少, 自己也挂了彩。" 大力鹰爪派" 弟子站成一个圈,身后堆了十来只水囊,这就是令群雄性命相拼的普 普通通的水。若在平日,谁会为最平常的水拼个你死我活?大家都互有死伤,此时就算齐啸天有心均 出些水给群雄,也难让对方罢手了。
齐啸天正骑虎难下,瞥见十一郎,心中大喜,暗想:" 他一来,这仗总打不成了。" 当下跳开一 步,亦高声道:" 大家停手,我有话说!" 不料熊彪欺近身来,在他小腹上印了一掌。齐啸天胸腹郁 闷,强自将欲喷出的鲜血咽下肚去,暗自调息,心中狂怒不已,道:" 好,今日就拼个玉石俱焚吧! " 又与贺老二、熊彪战到一起。
群雄中又有一人大声惨号,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噗嗵" 摔在地上。
十一郎心底焦急,暗道:" 这么下去,只会越闹越僵。" 他伸掌在驼峰上一按,借力跃起,如鸟 投林直扑群雄。方正林离他最近,十一郎探臂揪住他的领口,方正林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人已被 拎到半空,跟着周身一凉,一个马趴," 怦" 地又跌回原地。因他脸冲下地摔下,吃了一大口的沙子。 他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忽尔警觉地将身子一缩,原来他被十一郎扯住后领,居然顺手把他的外衫从头 剥了去,如今身上仅着了件白芯短褂和条裤衩。
十一郎剥了方正林的衣裳,一端袖口在手腕上挽了几圈,手臂下挥,衣衫让他的内力一激,抖成 白练也似的扇面,着地卷来。两名" 大力鹰爪派" 弟子足踝处如遭棍击,痛彻入骨," 啊哟" 声中, 先后倒地。
" 大力鹰爪派" 围成的圈子一露破绽,刘和杰叫道:" 大家冲进去抢水呀!" 突然斜刺里一物飞 至,裹了细沙撞在他胸口。他眼前一黑,如同颗弹丸直飞出去,摔在人多之处,立时乱成一团。
打飞刘和杰之人正是十一郎。他手中衣衫夹了疾风劲沙,专往群雄脚上扫去。群雄都是猝不及防, 兼之十一郎势大力沉,人人就象拦腰挨了一棍,纷纷摔倒在地。十一郎东奔西走,走了一圈,场内群 雄已躺下了一半。
方正林在地上随手捡起柄剑,恶狠狠地冲上前,道:" 十一郎,你干嘛扒我衣服!" 十一郎抬手 一扬,衣衫长蛇般窜起,将方正林连剑带胳膊裹个严实,一层层地打剑尖直卷至肩窝。十一郎道:" 小心了!" 衣衫一抖一放,方正林就觉得一股大力转了圈地往外拽他的胳膊,长剑如何把捏得住,激 射而出。十一郎手中衣衫甩得笔直一线,抢在先头一击半空的剑身,长剑应声断成两截。上半截剑尖 " 嗤" 地没入沙中,下半截剑柄方向一折,飞撞到齐思远的前额,顿时将他撞得晕了过去。方正林一 看自己手臂,上面一圈圈暗红印痕,好似套了一个个的肉箍儿,心中又惊又怕。
十一郎横过衣衫," 呜" 地拍在" 武宫派" 最后一名弟子太阳|茓上。那人脑袋" 嗡" 地一响,昏 倒在地,只怕一时半刻也难醒转。
那边齐啸天与贺老二、熊彪师兄弟打得难解难分。齐啸天受伤在先,又被两在高手夹击,左支右 拙,险象环生。忽然一匹衣衫张开着直Сhā进来,恰好将齐啸天与贺老二师兄弟隔开。三人就觉劲风扑 面,气息都不由为之一岔,难以呼吸。
齐啸天、贺老二不约而同地双肘一抬,护了头脸,往后就退。偏生熊彪勇往直前,双掌一亮,要 用掌风将衣衫荡开。谁知那衣衫来去如风,眼前已没了它的踪影。耳听他师兄急道:" 师弟当心!" 那衣衫从他肋下抢入,就象抡开了的链子锤,自下而上一头打在他下巴上。熊彪几百斤重的身子被这 轻柔绵软的衣衫打得仰天摔了个跟斗。他挣扎了爬起,伸手在颔下一摸,竟被打破皮肉,摸得一手鲜 血。
贺老二厉声喝道:" 十一郎,你帮齐啸天么?" 十一郎摇头道:" 我谁也不帮,只想让你们莫再 自相残杀了。" 贺老二额角青筋乱跳,道:"'鹰爪派' 打死了我的不少弟子,我们' 铁雁门' 与他誓 不罢休!" 十一郎叹气道:" 那么只好得罪了。" 他双足点地,一阵风儿般掠过去。贺老二竟躲他不 开,连手都没挪窝,就被他扣了左手的脉门,半边身子立刻瘫了。
十一郎扭头向齐啸天道:" 齐大掌门,你停不停手?" 齐啸天见风使舵,连声道:" 停手,停手! 老夫便给大侄子个面子。大家停手罢!""大力鹰爪派" 弟子收招后退,有人赶忙过去扶起昏迷的齐思 远。
十一郎手指使劲,向贺老二道:" 贺大哥,你也叫你们' 铁雁门' 的人停手吧。" 贺老二鼻子一 哼,慢腾腾地有气无力道:" 停手,都停手。" 一名镖师横冲过来,口中叫道:" 齐啸天,还我兄弟 命来!" 十一郎不等他奔近,衣衫挥出,将那人双手手腕缚在一起。这一连串动作犹如电光石火,快 到极处。那镖师只一怔,十一郎一脚已踢上他的胸腹," 嘭" 地跌将出去。
群雄都迫于十一郎的拳脚,心有不甘地纷纷停手。同门互相搀扶伤者,包扎伤口。十一郎道:" 齐掌门,你将水拿出来给大家喝吧。我这里还带了一些水囊,加上途中那儿有几处隐密的水源,捱到 玉门关,当是足够了。" 齐啸天强压心头怒火,道:" 好,就这么办。" 群雄齐声欢呼,抢过水囊一 通豪饮。往往一人还没喝上几口,便让旁人抢去。" 大力鹰爪派" 众弟子铁青了脸,一声不吭。
十一郎放脱贺老二的手,道:" 事出无奈,请别见怪。" 贺老二白他一眼,阴沉着脸怒视齐啸天。 此役" 铁雁门" 死伤了不少人,他自然对齐啸天积怨成仇。齐啸天也回敬他一眼,两人都是同样的心 思:且先忍着,待回到中原再算这笔烂帐!
熊彪望见十一郎身后的阿毛,叫道:" 咦,咦,十一郎,你的狼又回来了?" 群雄也都瞧见。齐 啸天拱手笑道:" 失而复得,可喜可贺。" 十一郎所带的骆驼与群雄尚余的坐骑合起来不足二十匹。 群雄中没受伤的和轻伤的都步行。齐思远教十一郎打得重了些,醒来尚不能自行走路,让同门师兄弟 扶着。十一郎带了群雄向东南走去。
一路上众人哑口无言,倒也落得清净。狼群也似乎还在十里之外。十一郎心中合计道:" 照此推 算,最多再过三天,就能到了。" 走了约莫二个多时辰,前面横了座老大老长的沙丘。十一郎赶路心 切,领头牵着骆驼往上走。这座沙丘并不甚高,不一刻便攀上了顶。群雄也都跟着翻上沙丘。
十一郎永远也忘不了他登上沙丘第一眼所看到的情景。太阳已懒洋洋地挂在西边,每个人爬上沙 丘的人同十一郎一样,第一个动作就是不约而同地抬起胳膊,用手遮挡眼前投射过来的一片耀眼金光。
这光好象九月的骄阳,刺痛了他们的眼睛。然后,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在这片炫耀夺目的金光下 开始融化,最后转为一个欣喜若狂的笑来。不断爬上沙丘的人不断重复着这一系列的动作和表情。除 了十一郎,群雄完全被眼前的景物惊呆了。
沙丘的另一面,遍地黄澄澄的一片,反射着阳光。每一粒沙子都仿佛在阳光下骄傲地宣布:我是 粒金子!普通的沙子是绝对不会反射阳光如此强烈的。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这是一片金沙。是的, 这是一片由金子铺成的沙地。
突然有人打破沉默喊起来,声音又惊又喜,道:" 金沙!这是片金沙!" 群雄再也捺耐不住,伤 重的也不顾一切地离鞍下地,轻功好的抢在别人之前直奔过去,俯下身抓起一大把沙子,放在阳光下 仔细地看,喜极而呼道:" 是金沙!纯金的沙子!" 原先疲惫、沮丧、颓废的心情一扫而光,取而代 之的是众人的欢呼和跑动声,直传出好几里地去。
沙丘上就剩下十一郎、阿毛和一群没了主人的坐骑。
放眼望去,视野中黄澄澄、金灿灿的尽是金沙,竟不下千亩。也不知金沙到底有多深,反正双手 Сhā入捧起的,俱是一片金光。其实日积月累,金沙中早溶混了大半黄沙,可急切间谁又会去计较这些?
刚才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齐思远,此时两眼放光,精神百倍地也加入到抢金沙的行列中。
人们的呼吸都快凝结了。各人再也不听谁的号令,即使是师父、同门师兄弟,也跟仇人似的红着 眼,互相争抢金沙。口袋塞满了,就脱了衣衫包起金沙,脱了靴子往里盛金沙,甚至连维持生命的水 囊也倒掉珍贵的水来装金沙,还有的张口满满含了一嘴的金沙。
欲望一旦有了,是永远填不满的。终于有人想道:" 若是我一个人独占了这千亩的金沙,那可该 有多好!" 于是甚么父子、师徒、手足亲情全被抛到脑后。人人状似疯狗,拔刀厮杀。
十一郎远远站着,望着远处踩在黄金富贵之上的纷乱的搏斗,心不由地一点点地沉下去。这跟狼 又有甚么分别?狼为了争食,也是这般斗得你死我活的。他蹲下身,拿手去抚阿毛的背脊。阿毛温顺 地蜷伏在十一郎脚边,同样也睁圆了眼,好奇地瞧着平日人称侠士豪杰的中原武林好汉用刀砍、用掌 劈、用脚踢、用牙咬,象自己同类一样咬成一团。十一郎想起师父以前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人为财 死,鸟为食亡。过去他不懂,现下可明白了。
远方狼嚎声愈来愈近,群狼疾奔的巨响如同钱塘江的浪头,汹涌而至,渐渐地响彻了每个人的耳 朵。但群雄都失了本性,利欲熏心,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
十一郎奋力呼道:" 狼群追来了!狼群追来了!" 可众人充耳不闻。狼嗥声中,一声惨叫,一名 " 武宫派" 弟子被他的同门大师兄刘和杰割了首级。惨呼声此起彼伏。阿毛闻到了这漫天的血腥,不 安地抖抖身子。
" 铁臂担山" 贺老二连杀了两个" 大力鹰爪派" 的人物,把对方身上装了金沙的所有布袋都抢了 过来。这时他恨不得自己的胳膊真能担起一座山来--一座金山。
各人身上都装满了金沙,举手抬足都如举千斤,再好的功夫也施展不出来。人们的搏斗已成了市 井无赖的撒泼群殴,毫无章法。
沙丘上的坐骑也感到逼近的危险,它们可不会为了金钱而不顾性命,都长嘶着争相四散跑开。
" 黑煞手" 熊彪手刃一人,正吃力地扒下那人的衣裤用来包裹金沙,斜刺里一刀砍在他的颈中。 多亏他头与身子连结处肉多且厚,这一刀竟未斩出血。熊彪虎吼一声,手中裹了金沙的衣衫往前一送, 这一击挟了几十斤的金沙,结结实实印在偷袭之人的胸前。那人口中鲜血狂喷,重重地仰面倒下。染 了血的金沙洒了他一胸,便象用金子砌了一座矮坟。熊彪冷笑道:" 有金子你也没命花!" 也不去拔 颈中的钢刀,任由它半边埋在肉里,弯腰去拾金沙。蓦地一只手掌悄无声息地横过来,拍在他脊背上。 熊彪一口鲜血直喷出三尺多远。这一掌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本门的" 雁归故里" 一招。当今除了他 师兄" 铁臂担山" 贺老二,不会有第二人会使。熊彪筋断骨折,喉头" 嗬嗬" 作响,慢慢萎顿在金沙 上。他临死前还欲竭力捧起一手金沙。
暗自他的正是贺老二。他一脚踢开地上另一人的尸体,扛起一袋金沙,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双足已 深深地陷进沙里。金沙在极缓慢极缓慢地涌动,仿佛底下有股力量托了它在运动一样。几具尸体已从 金沙上消失,就象被它吞噬了。可还是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这一情景--人们的眼中,除了金沙,还是 金沙。
十一郎望着千亩金沙神色茫然,心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 有金子能买到一切吗?有了金子, 能当饭吃、当水喝么?" 突然他心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隐约有种不祥之兆。他觉得不对劲--刚 才日光照出身下沙丘的投影,影子末端正好印在金沙边缘上,可现在的影子已离金沙边缘足足拉开了 一丈多的距离。
是日头在动吗?他抬头去看头顶白花花的一轮红日,日头还在老地方。这么短的时间太阳不可能 移动得那样快,快得令影子变短了。何况沙漠中白天长,日头挪动得也比别的地方要慢。
那么,难道是……十一郎不敢往下想,但事实却是改变不了的--千亩的金沙正在移动,而且速 度逐渐加快。这就是沙漠中同风暴一样可怕的流沙。金光耀眼的一方金沙正赫然醒目地向东南方流动, 带着金沙上性命相扑的群雄。
十一郎终于明白为什么戈壁上千百年的宝藏总是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失踪,为什么关于宝藏的地 图居然各不相同,原因很简单:这片金沙时常随着季节、风向的变更而移动方位,因为这片金沙原本 就是片流沙。
群雄疯狂地挖掘,在短时间内大大改变了流沙整体的结构,流沙的速度因此而加快。群雄还浑然 不觉。贺老二的身子已大半埋在金沙里,旁人也是如此。他们只道是自己负重太多所致。
终于有人喊道:" 这片金沙怎么在动?" 这么一喊,别人才注意到周遭的险情。方正林惊呼道: " 啊哟!我的身子拔不出来了……" 惶恐、慌张这才回到众人的脸上。人们越是挣扎,身子就越是陷 得更深。流动的金沙不由分说地带了这批大英雄、大豪杰朝远处移动。
十一郎心中不忍,疾奔近前,双足如同车轮般交替互点,每每一足踩下,金沙刚漫过脚面,另一 足便踏下,拔起这只脚,因此他在流沙上行动自如。他每奔至一人身边,便大声道:" 扔掉身上的金 沙!扔了它,你们才能活命!" 但每个人都不肯丢弃身上背负的金沙,象着了魔一样固执。再过片刻, 流沙已埋至众人胸膛。群雄都张大了嘴急促地喘气,沉重的份量压得他们连呼吸都感困难。这时要再 扔掉身上的金沙已不可能了。
十一郎心急如焚,跑到一人身旁,弯下身用手挖去那人胸前浮沙,可挖了一层又涌来一层,流沙 竟是源源不断。有几人开始嘶声长嚎,声若狼嗥。他们最终似乎明白,生命比金钱还要重要。刚才群 雄还希望身上的金沙越多越好,现在却希望堆积在身上的金沙越少越好。每增加一两金沙的重量,便 令他们少吸进一口空气。
十一郎脚步不敢稍停,奔走不休。忽然足踝一紧,原来被人用手牢牢攥住。抓他足踝的正是齐啸 天。危急关头,齐啸天的大力鹰爪比平常又狠了一倍,五指如钩,急切间竟不能挣脱。就这么缓了一 缓,流沙已埋到了十一郎的小腿处。
十一郎叫道:" 你干什么?快放手!" 就觉脚底下有股大力象江河中的漩窝一样要把自己吸下去。 齐啸天抓了根救命稻草,如何肯放。
外围的阿毛见主人受困,箭般窜上来。它跑动迅捷灵活,自然不会陷入流沙中。阿毛张开狼嘴, 齐啸天的右耳遂被它一口咬去。齐啸天吃痛大呼,五指略松,十一郎一得空隙,身形如旱地拔葱,窜 起二、三丈高,重新落下时,流沙已埋过齐啸天的口鼻,显然活不成了。
忽尔阿毛一声悲鸣,粗长的狼尾叫别人抓住。阿毛回身去咬,流沙已将那人和阿毛的大半截尾巴 埋在金沙下。阿毛嗷嗷直叫,突然猛地扭头径向自己的尾巴根处咬落,竟硬生生地将尾巴从中咬断。
脱了束缚,阿毛飞也似地跑离流沙,断尾处血一滴滴淌在金沙上,那条断尾很快被金沙淹没。
狼群来得真快,翻过那个沙丘,转瞬即至,如同黑压压的一片旋风席卷而来。
流沙中尚自挣扎沉浮的人头、人手,激起了饥饿已久的狼的本性。群狼一窝蜂地扑到千亩流动的 金沙上,开始咆哮、嘶咬、争抢,为了一块巴掌大的人肉咬得焦头烂额。十一郎拔地而起,跃出金沙, 最后一匹狼从他脚下窜进流沙地带。
突然间,整片金沙象是整个儿翻了个身,人呀,狼呀,统统都从金沙上彻底消失了。底下翻上来 的是新的金沙,同时被翻上来的还有森森白骨--看来找到金沙又被金沙吞没的寻宝之人早就有了。 群雄不是最早的一批寻宝人,但也不会是最后一批。
金沙就这样涌流、翻滚,象匹金黄炫丽的上好缎子,起伏有致、有条不紊地向远处浮动漂移。
十一郎怔怔地站着,喃喃道:" 沙漠上再也不会有狼了。" 微风吹来,沙地上闪烁着金光,那是 一些遗留下来的金沙。谁知道千百年来,混在沙漠中散落的金沙又有多少呢?
阿毛打了个响嚏,用舌头舔着断尾处的创口,抖抖身上的毛,抖落了毛上沾着的金沙。
十一郎也轻轻地用手拂去衣衫上的金沙,自言自语道:" 人比狼还要贪心,可我和阿毛不是。我 们不希罕这些中原人宣称能主宰一切的财富。财富能买到快乐吗?能买到寿命吗?能买到善良吗?" 他就这么立了良久,和他的阿毛想了许多问题。
裴文青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待你把这些事都办妥了,你能到中原来看我吗?" 他记得他当 时是点过头答应的。可现今他又有些彷徨:" 我是个终日与狼为伍、生长在自由自在的大沙漠上的野 小子,和中原人的脾性、喜好格格不入。我会象在沙漠上、和阿毛一起那样快乐吗?中原人都跟狼一 样,甚至比狼还要狠、还要贪。我还不如与我的阿毛在一块,无拘无束……" 但十一郎又想到了裴文 青,又想到了那首似懂非懂的中原人的词曲,心中不觉一荡:中原也是有跟花一样美一样温柔的人的。 但我现下是不去的。等我真正领悟了那首词的含意,明白了些事情,再去也不迟呵。
日头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冥冥中似乎从大漠深处飘来裴文青婉转动人的歌声:" 红藕香残玉笔 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 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尾声
关外的游牧族人,经常可以看到,大漠戈壁中有个彪健的小伙子和一头秃了尾巴的狼,象海市蜃 楼一般忽隐忽现。
偶尔有人听到那小伙子粗犷的歌喉,听上去似乎不是回彊、藏族等地的民谣,却又有种说不出来 的滋味:"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听过的人都大惑不解,一种相思怎会有两处闲愁呢?他们 不会明白的,就象当初那小伙子似懂非懂一样。
这时,那条秃尾巴狼就仰天长嗥,声震大漠。
有诗道:千里风吹,万顷沙飞,势吞日月,剑横秋水。
敢翻云覆雨,功名富贵,如过眼云烟,舍我其谁?
又有诗道:戈壁苍茫无尽头,狼烟锁重楼。
一身侠义薄云天,抽刀断东流。
自古名利最伤人,谁能丢?
月落关外总是愁,哪个懂?
李三初稿:94年5 月10日至7 月4 日二稿:95年5 月至8 月三稿:96年2 月至8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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