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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金鳞开 > 第十章从来不识君王面(四)

第十章从来不识君王面(四)

“规矩如此。”

“后来,太子玩的皮球落到水里了……”王平卖了个关子,“刘公公以为,是谁去捡的?”

“田存善?”刘若愚见他这么问,就知道答案了,却又眉头一皱,道:“但不应该啊?田存善不能离开太子半步,当命那些侍卫去捡。”

“是,理该如此。”王平道:“但太子早就下令周围的船散开,又对田存善说:‘你若不下水去捡球,我便亲自去。’吓得田存善不得不除了衣冠鞋袜,跳进水里,当时可是十月啊!那水冰凉冰凉的,谁能吃得住?”

刘若愚摇了摇头。

王平继续道:“当时周围的侍卫散得远,湖上风大听不见话,见田存善下水,不明所以,纷纷移船靠近,却只见太子抡起木浆就朝田存善脑袋上打了过去。”

刘若愚眼角一跳。

“见太子要杀人,谁还敢靠近?”王平冷笑一声:“田存善倒是会水,一个猛子扎下去,避开了那一击。等他再露出头,却见太子抓着木浆,历数他卖主求财之罪。他这才知道,太子早就看出他跟田氏勾勾搭搭,对东宫不忠了。”

“十月天泡在水里,想来也熬不住多久吧。”刘若愚应和一声。

“正是,”王平道,“田存善很快就都招了,发誓对太子再不敢隐瞒。”

“太子这就放过他了?”

“正是,太子真仁主。”王平啧啧叹道。

刘若愚心中冷笑:仁主?仁主就不会用这么yīn狠的法子了!那是太子知道换个人来一样会欺负他年幼,只要田妃一rì不死,两个皇子一rì在京,总有人会两面下注,烧烧冷灶,谁知道是否还会有世宗和今上之事?嘁,当年郑贵妃那么大势力,也没能搞掉太子拥立福王。现在竟然还有人动这种心思,这世上真是笨蛋比­鸡­蛋多!

“刘公公,这些可都是田存善跟徐应元哭诉的时候自己说的,绝不会有错。”王平道:“如今曹太监告假回乡,宫里有德望的老公公们又多不管事,若是您在太子身边,哪有田存善那种小人的位置。”

“唉,王平啊,”刘若愚沉声叫道,“老夫听了这话,真是心痛不已,恨不能当下就飞去太子身边,保国本,清小人!但是我在狱中十年余,如今连个帮手都没有。徐应元本来就是阉党!与我势不两立!田存善是他名下,恐怕不会给老夫站稳脚跟的机会啊。”

“看刘公公说的!”王平抬声道:“以刘公公当rì与曹公公的烟火情,我们都盼着刘公公出来主持大局呢!”

——当年若不是我散尽家财,曹化淳哪肯保我一命?!

刘若愚虽然心中不屑,却露出感动神sè,深情道:“当年若不是曹太监出手相救,若愚焉能得保xìng命?你既然报了他老人家的名号,我若是推搪不就,岂为人子哉?不过此事必须雷厉风行,不能有半点纠结,否则便只有被田存善各个击破。你先回去,看看哪些人是跟咱们一心的,哪些是骑墙两顾的。一旦老夫到了太子身边,恐怕登时就要用事。”

“嘿!有刘公公主持大局,万事定矣!小奴这就先回去了,公公也请准备准备!”王平心中大定,终于露出了个真挚的笑容。

刘若愚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速去速回。

望着王平飞也似一般跑远的身影,刘若愚转向自己的堂侄,嘴角朝上一咧,笑道:“省了五十两。”

那男人怔怔看着空无一人的坊门,心下一阵轻松,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还好还好,省了五十两。”

廿六章水滴铜龙昼漏长(四)

洪武十七年,太祖高皇帝在宫中立下铁牌,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旋即又订立规矩,严禁内监读书识字。然而这项规定很快又被太祖高皇帝自己废掉了,因为总得有几个识字的太监收管文件,掌御宝图籍。

不过高皇帝只默许内官识字,绝不能通文意。

华夏文字的书白双轨传统,识字而不通文意的太监并知道书文里讲的什么,只能对照字形图画挑出皇帝需要的典籍文本。

到了永乐年间,成祖需要更有力的私人秘书,命人教习内官,设置东厂,彻底破坏了太祖高皇帝的设计。等到宣德年间,宣宗设立内书堂,选翰林官四人专职教授文法,将培养内官定为规制。而且目的明确,就是为了“储十余年或二三十年后大用”。

寻常乡宦之家都需要执掌内宅的管家长随和负责对外应酬的清客幕友,何况天子以天下为家,若只有外臣没有内官,同样也是yīn阳不调。

朱慈烺十分清楚这一点。就和他当年的职业经理人团队一样,对外的营销工作和对内的财务、人力资源,同样重要,缺一不可。而且从他的经验来说,要想将权力牢牢握在手中,走由内而外的路线可以事半功倍。

可惜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即便是身为太子,也休想自己选择“内人”。——就如后世的小学生没有资格自己选家教或是补习班一样。

留下田存善并非朱慈烺的仁慈,而是他知道大内数万太监之中,烂苹果肯定比好苹果多得多。与其走马灯一样地换人,不如将就着废物利用,也省得给父皇母后找事,惹人心烦。

如今到了宫外,终于有了一定的人事权,必须为自己挑选一些靠得住的属下了。

田存善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因为过去的污点,无论他如何迎奉上意,都再难获得太子殿下百分之百的信任。而且在办事能力上,太子对他显然不甚满意。所以去找刘若愚这个任务对田存善而言,实在令人纠结蛋疼。若是办成了,就是给自己掘墓;若是办不成,太子也不会给他好脸sè。

只是他没想到,太子身边一共十来个有点身份的太监,竟然还隐伏着一股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的势力。因为这些人的联手施为,刘若愚都进了太子书房,他这位典玺官才知道人已经找到了。

田存善守在书房门口,心中惴惴不安,每每从帘幕中流淌出只言片语,都让他浮想联翩。

好像有一把长剑,一寸寸刺向他的心房。

朱慈烺听刘若愚细细讲了出狱之后的生活,从中判断刘若愚是否有夸张或者隐瞒。刘若愚在这点上的表现很完美,几乎不带任何感情sè彩地讲述了自己这两年的生活,冷静客观。

——此人可以为谋主!

朱慈烺心中暗道。

“目今该如何打开局面?”朱慈烺问道。

刘若愚轻轻一掐小拇指指节,心中已然jǐng醒。

太子看似匆忙出宫,但出宫第一rì便征了个兵马司的老吏,见了东宫官与沈廷扬,还约会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显然早在宫中就有预案,绝非一时兴起。至于打开局面的问题,恐怕面试多过问计。

他定了定神,并不担心自己说的与太子计划相左。

重点是,能否为太子拾遗补缺。

“殿下,”刘若愚道,“若是说救治鼠疫,恐怕得见过了刑部与顺天府之后才能定策。”

“部府人浮于事,我想用东宫侍卫队去做这事。”太子道。

“东宫侍卫……”刘若愚眉头微微蹙起,补充道:“老臣尚在宫中时,尚不曾有东宫侍卫,不知堪用与否。”刘若愚是崇祯二年下狱的,那时候太子还在襁褓之中,还没有设侍卫。

“不堪驱使,”朱慈烺摇头道,“所以我还要募兵,亲自cāo练。”

刘若愚微微点头,道:“若此说来,殿下还需要物sè几个言官,好弹劾现任东宫侍卫官周镜。”

“弹劾?”朱慈烺一愣:“我想让周镜上表扩充侍卫,不够么?”

“殿下,”刘若愚心中暗喜,“如今陛下愁的是什么?”

“归根到底,无非没钱。”朱慈烺道。

——果然是智慧过人!

刘若愚眼中一闪,难抑兴致,道:“故而周镜若是上奏陛下说要招兵,陛下多半会觉得并非紧急之需,甚至因此将殿下召回宫中,彻底免了花钱的麻烦。”见太子微微点头,刘若愚继续道:“若是太子这边闷声不响,只管做事,反倒是言官们为殿下述说办事艰难、身处险地,陛下便不会遽然要殿下回宫。”

朱慈烺随手抄起桌上的一柄白玉如意,轻轻击掌,微笑道:“果然是内相之亚,这官场纠葛,我还是­嫩­了些。”前世里若要办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一封邮件就搞定了。所谓的办公室政治,哪里能比得上千锤百炼的大明官场?

刘若愚可是正儿八经内书堂、司礼监出身,差一点就能升司礼监随堂了,这些事实在是洞若观火。

“父皇对言官的逆反之心甚深,只要那些言官催着陛下让我回宫,陛下反倒不会同意。”朱慈烺引申道。

“殿下所言极是,”刘若愚也跟着微笑道,“不过安全起见,还是得有人为殿下鼓舞叫好才行,不知殿下可有人选?”

“人选倒是不难。”朱慈烺想起白天里与李邦华的交往还算君臣相得。即便不敢说督察院会投靠自己,但找几个嘴炮写点文章应该难度不大。他此刻心情大好,又道:“若愚,你对宫禁典故所知甚深,自己去找些帮手来,总有用处。”

“老奴愿为殿下孤纯之臣!”刘若愚跪倒在地。

“起来吧,”朱慈烺挥了挥手,“我从来不信孤臣能做成事。文官们一个个标榜自己孤臣纯臣,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个?即便做到了,又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事来?我是不在乎官员结党的,只要能把事做好,党不党又有什么关系?”

刘若愚心头砰砰直跳,突然发现这位东宫对于政事的看法或许比许多皇dìdū深刻。当年大文盲魏忠贤能够侧身司礼监,并非只是因为客氏的缘故,也是因为他能够帮皇帝办成事。

起码皇帝相信他能办成事。

出狱之后,刘若愚对眼下的朝局也下过一番功夫,却惊讶的发现:阉党倒台之后,虽然东林-复社一系官员借着逆案报了仇,但自己上位的却不多。所谓的“正人君子”与“阉党小人”,成了单纯的党争名目,被冠上这两个名头的,即不一定是君子,也未必是小人。

而国政却rì益颓败,脚踏实地做事的人越来越少,几乎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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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国庆,加更一章,大家节rì快乐~~~

廿七章水滴铜龙昼漏长(五)

刘若愚当晚并没有宿在东宫。

他捧着太子赏赐的一百两内库银回到了那间狗窝,侄媳­妇­仆倒在他面前,一个劲地扇自己嘴巴子,很快便肿得如同猪头一般。男人则蹲在屋里一角,吧嗒吧嗒抽着烟,既心疼自己婆娘,又不敢忤了堂叔的颜面。

刘若愚身穿蟒袍,一应规制如同正四品的首领太监,乃是太子亲口赐用的。又有两个身高马壮的火者守在门口,这是王平等曹系太监生怕田存善狗急跳墙,对刘公公不利,特意安排的。这番阵势足以吓得没见过世面的小百姓心惊胆战,家家锁门,户户关窗。

“起来吧。”刘若愚终于抬了抬手:“你终究是我刘门的媳­妇­,咱家也不计较你。只你rì后胆敢不守­妇­德,欺凌家主,别怪咱家心狠手辣,强下休书。”

“新­妇­不敢,这回真的知错了!”女人跪在地上,连声音都变了。

她之所以在家中强势,一定要压住丈夫,主要也是心虚。想她过门三年,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怎能不虚?也亏得刘家穷得叮当响,讨不起小妾,更不敢休妻,否则她这主母哪里能做得这么稳当!

女人看了看桌上整整齐齐累着的一堆银锭,心中擂鼓一般。她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rì竟然能占有如此之多的银子。

与之伴生的却是无比的恐惧。

如今家里的木头算是攀上了高枝,有这位大太监堂叔罩着,说不定哪天还会过继成儿子。自己若是不能产下一儿半女,如何安身立命?

刘若愚用余光看着桌上的银子,心中也是不舍。

明初时朝廷严禁民间用白银交易,一直到了弘治朝,禁令才有所松动。真正大规模银钱通用,那是万历朝之后的事了。那也是因为西班牙崛起,从南美运来大量高品质白银购买中国的茶叶、瓷器和丝绸,否则中国根本没有足够的贵金属来满足rì益发达的商品经济需要。

即便如此,真正的白银流通量仍旧不大,一百两白银对于小民而言绝对是天文数字。可以花五十两在běijīng繁华地段买一套两进三间的大屋,剩下的钱可以盘下一间门面铺子,再雇上账房、伙计。若是寻常rì用货物,连进货钱都够了。

可以说,刘家这一支,可以凭着这一百两银子,从底层贫民一跃进入中产阶级。

刘若愚算是太监中的极品,既不贪财也不好sè,但随手甩出这么多银子,一样有些­肉­疼。

然而不给出去却是不行,因为宦官圈子里是没有秘密的,许多人已经从王平嘴里知道刘若愚之前的艰辛生活,若是刘若愚不好好报答一下收留他的堂侄,势必被人说是刻薄寡恩,rì后谁肯为他卖命?

千金买骨终究是不得不做的事,好歹­肉­烂在锅里,这银子还是姓刘的。

刘若愚当下又劝勉了这对夫­妇­一番,关照他们换个好点的房子,自己想法子谋个生活。眼下他在潜邸,不可能张扬,但暗中相助,不受黑白两道上的滋扰却是可以做到的。

见堂侄唯唯诺诺,一副木头模样,刘若愚也没了坐下去的兴致,缓步出了破屋,抬头一看,外面太阳已经西沉,天上一片暗红的霞光。空气中飘散起柴薪的烟气,是做苦力的人家才刚刚造饭。

“叔,”男人从屋子里追出来,“我去叫两个菜,陪您喝一盅呗?”

“好好过rì子,你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我刘家还指着你延续香火呢!”刘若愚不着痕迹地回绝了侄子的邀请,他一眼就看出这是那位侄媳­妇­在示好,而他现在并不想让那恶­妇­太过于安心。

“咱们去煤山。”刘若愚对外面等着的两个火者道。

手巾、火者是最底层的阉人,甚至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刘若愚翻身上马,轻轻一纵缰绳,往煤山之西去了。那两个火者连忙小跑起来,努力跟上马步。

明宫之中宦官太多,但凡有点条件的管事太监都乐意住在宫外。既能改善居住环境,也方便做些私事,不至于被人牢牢盯着。有地位的太监们聚居在紫禁城外的恭俭胡同,地位稍低的则多在煤山西边购屋买房。

相比田存善,刘若愚在老宦官中的人脉可是最大的优势。宦官从首领太监以下,还有“少监”、“监丞”,“经理”、“管理”,“奉御”、“听事”、“答应”、“长随”等等。二十四衙门又有厚薄、轻重、富贵、贫贱之别,其中人员配属也各不尽同。整个紫禁城的宦官社会丝毫不逊于一个小国家,要想彻底了解规则,游刃有余,也只有刘若愚这样在宫中浸yín数十年的老人。

而且他还不是普通的老人。

刘若愚十六岁自宫入选,在司礼陈太监名下,起点就高。因为出身官宦人家,他从小就读书识字,被选送内书堂读书。从内书堂出来之后,等于文官中了进士。后选入文书房,负责递交通政司的奏疏,撰写文案,是司礼监的下属机构。后来因为博学多识,被魏忠贤选入内直房,相当于文臣进了翰林院。

若不是因为逆案受到了牵连,他再上一步便是入司礼监了。即便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也等若外廷的内阁辅臣了。田存善与刘若愚相比,就如同新科进士与礼部尚书一般,差别岂能以道里计?

当天晚上,刘若愚便通过往rì的关系,成了王承恩的座上客。

在信邸老臣之中,王承恩并不是位置最高的,甚至不是崇祯帝最为宠信的。照刘若愚的意思,有东宫太子这面虎旗,大可以直接去找真正的内相王之心结盟。然而太子对于王承恩表现出的好感却溢于言表,这让刘若愚不敢轻易建言,谁知道王之心在什么小事上曾惹得太子不快?

再者说,太子交代的那些事,并不一定要掌印、秉笔这样的大太监动手,王承恩作为随堂太监一样可以办得很妥当。而两者之间打点起来的价码却是天壤之别,或许这也是太子jīng打细算的一面。

朱慈烺之所以选择王承恩结盟,最初的出发点是——甲申天变之时,随着崇祯帝吊死煤山的,只有王承恩一人。

顺着这个结果逆推,刘若愚却发现王承恩的确是最佳盟友。首先,收买他的价码不高。其次,王承恩正当壮年,若想平安度过后崇祯时代,还需要太子的照拂。

王承恩的确很有一拍即合的意思,没有丝毫委屈太子的私使。

廿八章水滴铜龙昼漏长(六)

自从太子见了刘若愚之后,田存善心中就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整整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就算是再迟钝,他也知道了就在东宫之中有一股暗流,想将自己掀翻在地,还要狠狠踩上一脚。

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差点让他办砸了差事,这才jǐng醒过来,集中jīng神先将眼前的太子伺候好。不过说起来,太子并没有给刘若愚任何职司,也没说要恢复他的宦籍,这或许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田存善。”朱慈烺突然叫道。

“奴婢在。”田存善连忙上前。

“给总宪再上一份鱼滑。”朱慈烺道。

暖阁之中唯一的客人就是李邦华。他傍晚时接了太子口谕,便服入见,说了没两句便被太子留膳。因为太子的礼遇,这餐饭吃得倒是挺舒适,米饭蒸得极软,菜品也都适合老年人的胃口。

尤其是那道鱼滑,以鲜鱼去皮、骨、刺,仅取尾、背、鳃下的活­肉­剁成糊状,佐以姜、酒,抟成丸,高汤中汆过即可食用。入口滑腻,满嘴鲜美。

这道菜的成本并不算高,对于重享受的晚明士大夫之家而言,可以算是节俭小菜了。只是市面上却不曾有过这种做法,故而李邦华一用之下颇有惊喜,让太子看出了端倪。

——殿下真是太细心周至了。

李邦华心中颇有暖意,感念太子待他以国士的知遇之恩。

朱慈烺等田存善出去,又道:“今rì下午我见了沈廷扬。”

李邦华放下的筷子,取手巾轻轻点了点嘴­唇­,脑中已经将自己所知关于沈廷扬的事全都转了一遍,方才道:“殿下是想为南幸做准备么?”

“宪台觉得南幸之议能成否?”朱慈烺反问道。

“臣以为,堪忧。”李邦华白rì里受了朱慈烺的激励,一下午时间都在自我反省,竟然真的找回了壮年时候的浩然正气。他直言了当道:“旁的不说,陈演就不会赞同。”

“陈演此人,除了勾结内臣,买通消息,也就只会捣乱了!”朱慈烺撇了撇嘴。

陈演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崇祯十三年,他流年大旺,从内侍口中得知次rì皇帝要问的问题,细心准备,第二天果然对答如流。崇祯以为得了不世之才,大喜之下升其为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从此飞黄腾达。

前两个月,前首辅周延儒谎报军情、欺君罔上、贪赃枉法……东窗事发,被勒令自尽。陈演升任首辅,成了百官之首。然而此人说到底只会贪赃弄权,并没有施政之才,甚至连揣摩上意都做不到,在朱慈烺看来简直就是一团浆糊。

李邦华苦笑道:“自古小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陈演要想做些政绩出来,那是千难万难,但有首辅元臣这面赤帜,想坏事却是轻而易举。”多少以唱反调为生的御史,多少自诩刚烈的官员,都会集中在这面旗帜之下,劝说皇帝不要迁都南幸。

朱慈烺也有些无奈:“平心而论,本朝真正能够统摄百官,提纲挚领的大臣,只有温体仁、周延儒两人。可惜这两人偏要斗得你死我活,且又都是贪腐卑劣之人,不肯行正道。”

太子这话若是早十年说,李邦华多半不以为然。现在年纪上去了,功名利禄之心淡漠,方能客观审视自己和旁人。

有道是蛇无头不行,尤其是在大明中后期的内阁政体下,一位贤能的首相,比英明的皇帝更有用。这也就是万历可以数十年不上朝,但大明帝国仍旧能够正常运行,皇帝本人也从未失去过对朝政的掌控权。

大明的兴盛绝大部分要归功于高效的官僚体系,大明的衰败自然也是因为这个体系的溃败。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朱慈烺面对这个庞大的文官体系只能自感渺小和无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挖松这个体系,然后培植出一个高效、廉洁的新体系。这正是朱慈烺前世的主要工作内容,可谓驾轻就熟,但唯一的问题是时间。

无论什么时代,都不可能拉个卖货郎培训两天,就打造出一个商业巨子。

哪怕朱慈烺通过自己的记忆,找到某位尚未显迹的天才,加以重任,结果却极可能将之“捧杀”。人成为人才,乃至天才,充满了各种未知可能xìng,稍有不慎就会种瓜得豆。

只有用时间灌溉,用耐心滋养,顺其自然,才能收获自己需要的人才,发挥作用。

而现在,朱慈烺最缺的就是时间。

还有九个月,李自成就会列兵城下。

还有九个月,天下就将易手。

还有九个月,崇祯皇帝只能在王承恩的陪伴下自挂煤山枝。

还有九个月,就是历史剧本中定稿了的悲剧——朱慈烺家破人亡。

……

九个月,即便放手施为,能练出多少兵?能筹集多少银、粮?能聚集多少忠贞之士为这个年迈的帝国抛头颅洒热血?

田存善站在门帘之外,听到里面突然没了声音,抬手止住送菜的内侍,不知是否该进去。他透过门缝偷偷张望,隐约见太子面带愁容,但并无怒意,这才招了招手,让人跟着他进去伺候。

无论哪朝皇帝,身边都不可能离开人。惟独这位太子,总是喜欢单独与人谈话。这让近侍太监压力巨大,好像太子连最亲近的家奴都不放心。

“宪台不要客气,”朱慈烺指了指刚送进来的鱼滑道,“我知道许多大臣畏赐宴如虎,提心吊胆又吃不好,实在是有违天家本心。”

“老臣粗鄙之人,哪里知道客气。”李邦华自嘲笑道:“太子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知饮食如何。”

“最近胃口不是很好,”朱慈烺实话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疫情来势汹汹,至今我手中没有切实的报告,心里没底。”

“臣却不信殿下心中没有成算,”李邦华轻轻一捧,笑道,“但凡督察院能够做到的,还请殿下明令。”

“眼下都察院得先帮我稳住阵脚,”朱慈烺也笑道,“估计明后rì,就有人要劝我回宫了。这里我不妨给总宪交个底:我宁可他们全家死绝,也不会半途而废返回宫中。”

李邦华心头一跳,暗道:太子果然血气方刚,如此杀气腾腾的话都能说出来。不过也可见他决心之大,我是要致仕之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都察院那边,老臣自当尽全力为之。”李邦华承诺下来。

“我非但不能回宫,还要有暂摄顺天府事的权责。”朱慈烺道:“防疫之事,以民政为主,军政为辅,若是没有事权,恐怕又要被下面jiān猾小吏糊弄。”

“这……”李邦华略一沉吟,“其实殿下如今的事权,远大于顺天府啊。虽然顺天府名义上统摄五州十九县,但京师终究是天子脚下,一个三品府尹怎可能与太子相抗?殿下若是担心下面滑吏唬弄,即便是直接跳过顺天府,亲自派人施行也是无妨的。”

“哦?可以跳过他们?”朱慈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如今这世道,官员奉行的是“平安无事”,对于自己权力受到侵蚀并不很介意。尤其这种权力不能为他带来利益,最好统统丢给别的衙门去做。

“老臣估计,顺天府多半会装聋作哑。”李邦华面无表情道:“不过殿下手下,有足够的人手行事么?”

“我要扩充东宫卫队。”朱慈烺道。

李邦华惊讶道:“兵士能行民政?”

“所有条陈我都一一明晰,笃行者赏,违背者罚。”朱慈烺沉声道:“当此糜烂之际,只有以严刑苛教救之。”

李邦华心中暗道:重病之人焉能以虎狼药救之?太子终究还是太激进了些。不过此刻说出来,却成了我的暮气,不如让太子略略碰壁,我再提议也好。

廿九章水滴铜龙昼漏长(七)

朱慈烺与李邦华一起用了晚膳,降阶相送,让这位老臣辛苦一些,连夜安排明rì的文本战。想想父皇的jīng力将在这种扯皮中消耗殆尽,真正需要皇帝担当责任进行决策的国家大事却只能延后,朱慈烺心中就多了一份无奈和庆幸。

庆幸的是,他只是太子,若是不幸成了皇帝,就如同陷入了流沙之中,被各种庸蠹之人包围,哪里还能使出半分力气?

朱慈烺命田存善守在门口,取出锁在铜盒中的手本,亲自研墨,提笔写下一行行蝇头小楷,将今rì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一记录。其中各人反应,自己的安排用意,也无不详尽记录。这倒不是为了对历史负责,而是数十年的习惯。

从前世刚学会写字开始,朱慈烺就有写rì记的习惯。每次动笔写下这些文字,就像是在与至交好友谈心倾诉,做了一场心理按摩。在压力尤大之际,更是一个良好的宣泄口。

当然,这些rì记势必也会成为后人追思、考证的材料,说不定还会给自己高大全的形象抹黑。但是朱慈烺终究不可能因噎废食,为了身后虚名而与这位“好友”绝交。

在朱慈烺写rì记的时候,宫中灯火如炬。

这在节俭的崇祯一朝十分罕见,罕见到了只有过年过节才会有这样的“奢华”。

当今帝后二人并肩而坐,都不说话。对面坐着的是懿安张皇后,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她是当今世上少有可以训斥皇帝皇后的人,就在片刻之前,她刚使用了这种骇人听闻的权力。

“到底招是不招!”张皇后秀眉斜挑。

崇祯偷偷抬眼看了看这位皇嫂,连忙又垂了下去。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因为周延儒的案子,殿陛用刑审问吴昌时的时候,说的也是这句话。

不过张皇后的意思是:招太子朱慈烺回宫。

周皇后也是垂着头,心情却与丈夫大不相同。她心中暗爽,早在张皇后过来之前,她就已经一哭二闹要皇帝召太子回来了。然而皇帝出口成宪,怎么可能朝令夕改?转头就用当时皇后娘娘自己的话堵了回去。

然而皇后即便是一代国母,更是太子的生母,作为女人,是有资格反悔的。当时因为朱慈烺的软磨硬泡答应儿子出宫,如今提心吊胆一整天,心生悔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宫中最有发言权的三人齐聚坤宁宫,崇祯理所当然地发现自己成了斗争的焦点,只好闭口不言。

“慈宁宫若是尚在,不知当做何想!”张皇后气冲冲道。

张皇后所指的慈宁宫,乃是神宗皇帝的最后一位遗孀——宣懿康昭太妃,刘太妃。

这位太妃比神宗还大五岁,崇祯登极时已经七十一岁了。当年天启帝选后,就是她以太后身份主持,定了张皇后。后来又与张皇后一并选了周皇后。

刘太妃对诸王极好,故而天启、崇祯都视她为祖母。她从天启元年执掌太后印玺,一直到崇祯十五年去世,一直是紫禁城的镇宫之宝。手握如此重权,却只在册立皇后的事上有过声音,其他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怎能不让人敬仰?

崇祯想起那位慈蔼乐观的老祖母,突然鼻子一酸。他吸了口气:“目下形势如此,我前几rì还与巩永固、刘文炳商量,看能否召集勋戚重臣子弟,编练新军。若是无故召回太子,如何让大臣们信服?”

张嫣刚要启口说话,崇祯已经起身转向门口,故做不见,道:“太子出宫虽然莽撞了些,但勇于任事却是好的,而且也正好做了个表率。”

“太子若有不测,于国本何!”张皇后跟着站起来,厉声喝道。

“慈烺若有不测……”崇祯声音中带着悲腔,突然昂头振声道,“以定王慈炯为太子,给慈烺‘刚毅’二字为谥号。”

砰!

此言一出,张皇后气愤难抑,随手抄起桌上茶盏朝皇帝足下掷去。

青花瓷杯碎片飞溅,茶水打湿了龙袍下摆。

周皇后闻声醒悟过来,登时大哭。

崇祯为也刚才的口不择言心生懊恼,但既然狠话都撂下了,更是覆水难收,只得快步冲出坤宁宫,逃也似地走了。

大内的这场家庭会议看似激烈,但是五个时辰之后,崇祯帝就发现真正激烈的还是在外廷。

翰林院、东宫属官、六科廊纷纷上书,从各个角度各种典章议论太子出宫的非法非礼。大明官场以言官词官为清流,事务官亲民官为浊流。能够进入清流之列的,都是考试成绩在全国排进前三十名的牛人,写文章打笔仗战斗力惊人。

这些人自以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又事发突然,颇有些胜券在握的自得。

殊不知李邦华连夜奔走,亲自关说,都察院的御史们也已经连夜做好了战斗准备。

讴歌太子出宫意义重大,为天下表率的奏疏,同样如雪片一般飞向了御案。

大明的言官有两大组织,一者是都察院统领下的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以及御史兼任的各地巡抚、巡按。另一者则是对应于六部的六科给事中。能够封驳皇帝圣旨的,便是这些给事中。

御史被称作道官,给事中被称科官,故而言官也被合称为科道官。又因为御史为台,六科为垣,所以也称为“台垣”。

台垣便是大明言路,上正帝王,下纠百官。

明初之时,六科给事中与翰林院、尚宝司官“常朝俱在御座左右侍立”,是为近侍,政治地位超然。永乐之后,七品言官也排列在五品郎中之前。又典曰:“天下事惟辅臣得议,惟谏官得言。谏官虽卑,与辅臣等。”小小七品官,能与阁辅并论,可见国家的重视。

如果将朝堂比作战场,都察院与六科廊无疑是两支战斗力极强的jīng锐之师。

一般而言,宰辅若是强势,台垣必然一体,都听命于内阁。许多大案也都是在内阁授意,言官开火而引起的。然而如今内阁疲软,台垣各自为战,整个朝堂上看起来都是乱糟糟一片。

不过六科名义上是dúlì的,但平常考核却归于都察院。故而许多科官发现自己突然站到了上司的对立面,纷纷偃旗息鼓,乃至有转变风向的。这自然引起了之前盟友的愤慨,再次上书纠弹。

事情的发展很快就回到了正轨:争议的焦点从太子是否能出宫,变成了君子小人之争、清查阉党余孽之案。

各种黑材料纷纷出炉,再一次刷新了无节cāo的下限,让皇帝对自己曾经信任的官员也失去了好感。

刘若愚身穿火者服饰,带着乌木牌,在尚膳监外装模作样摘菜。

不断有人过来打个招呼,同时扔下小盒子、小手帕、小竹筒……这些都是内监传递消息的常用手段。刘若愚收到这些消息之后,一一检视,互相勘合印证,总结成文,亲自交给等在宫外的宋弘业。

最后通过宋弘业的手,交到太子手上。

三十章好风明月自将来(一)

有了刘若愚替他交通纵横,朱慈烺即便身在宫外,对宫内之事也了如指掌。这让他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在之前可完全享受不到。虽然绝大部分的情报并不需要朱慈烺做出什么反应,却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让他毫无后顾之忧,一门心思扑在东宫卫队的建设上。

刘若愚的建言十分有效,弹劾周镜的奏疏刚上去半天,便有中旨允许朱慈烺扩充一个营的东宫卫队。按照明朝官方军制,一营约有三千到四千人。按照戚家军的编制,一营人数稳定在三千二百左右。

虽然与朱慈烺最早设想的万人侍卫队相去甚远,但也算不错的开头。何况他现在手下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征兵、练兵。按照所有人想的,太子应该是从京营以及御马监统领下的腾、武两骧左右卫中挑选侍卫,这样无论是军官还是军士都是现成的。

然而朱慈烺再一次证明,皇明帝国有一位不怕折腾的储君。他并不排斥京师三大营,也不排斥御马监,但更倾向于选择出身清白、吃苦耐劳、服从命令的兵员。

戚继光在他的兵书中推荐了义乌矿工,认为他们英勇善战,而且容易cāo练。崇祯初年时候,也有总兵从服从口号和注重协作出发,喜欢征招运河纤夫加以训练。

朱慈烺并不清楚到底哪者更好,不过从人力资源的角度分析,天下矿工大约都有不错的心理承受能力,否则下井时间一长就崩溃了。眼下这时代的矿洞保护措施可比后世的黑煤窑差远了。

作而且为大运河的终点,běijīng和天津都有一大批纤夫。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受到漕头恶霸的压迫,几乎被视作消耗品。别说军饷,只要管饱,在他们眼中就是无比诱惑的美差。

既然不知道水深水浅,何不都找来试试呢。

第一次东宫扩大会议就是为了征兵而召开的。会议由皇明太子朱慈烺亲自主持,左庶子吴伟业记录,刘若愚、宋弘业、周镜、田存善列席听事。

看着下面这寥寥四五人,其中吴伟业更是一脸茫然之中夹带着忐忑不安,这让朱慈烺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他很快就驱散了负面情绪,以罕见的欢快声调道:“如今东宫班底也就在座诸君,人手虽然少了些,却是要把事情做起来。今rì议题乃是东宫侍卫选锋,孤先定个基调:一应侍卫皆当以善战之士为标尺。主要从沿河纤夫、矿工、苦力中选出。现在,你们议个章程出来听听。”

众人飞快地互相扫了一眼,吴伟业觉得自己是进士清流,此间品秩最高,理所当然应该先出班回话。他轻轻抬了抬衣袖,正要起身,突然听到一声­干­咳,吓得双腿发软。

正是太子要发话了。

“你什么都不懂,做好记录就是了。”朱慈烺毫不客气地堵住了吴伟业的嘴。

吴伟业眼前一黑,得了“什么都不懂”的考语,这辈子的仕途顿时黯淡下来。

“宋弘业,你先说。”朱慈烺点名道。

其他人望向这个兵马司出身的小吏,目光中多少夹杂着一些羡慕嫉妒恨。在明朝官场的习惯中,地位越高越受重视的官员,拥有先开口说话的权力。这样的人往往也跟皇帝有过沟通,等于是替圣上立言,代表着暗藏的风向。

然而朱慈烺的习惯却是从地位低的人开始发言,这样可以让他们不受到高位者的影响,更容易说出内心真实看法。

宋弘业心头直跳,正要上前行礼,又听太子道:“坐着说。”

“是。”宋弘业强吸一口气,脑中一转道:“东宫侍卫只有三千,即便是百里挑一,也不是不行。只是派什么人去选锋,这更为重要些。”

“殿下,臣愿往!”周镜不想沦落到田存善那般地步,自然希望新的东宫侍卫由自己选出,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不从京卫、三营中选人,怕的就是积习难改。”朱慈烺冷冷看了一眼周镜:“新选来的人,要身家清白,没有家眷,吃苦耐劳,服从号令。生无可恋自然悍不畏死,但凡有一线生机就会勇猛拼杀。如今身着甲胄口吃皇粮的,有几个能做到?”

周镜垂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心中颇为委屈,以前在宫中,哪怕言语冲犯点,太子都只是呵呵一笑而已,怎么一出宫就变了个人似的?这显然是想以新换旧,将东宫老人一举驱逐啊!

宋弘业听了太子更明确的要求,心中已经勾勒出了一个标准形象。他想想这应该不难,又见周镜被太子驳斥,牙关一咬,上前道:“殿下,卑职愿往!”

“三千人不是小数目,我的要求又高,时限又紧,你有何打算?”朱慈烺口吻顿时温柔下来,倒像是慈父与爱子说话一般。

“卑职孤身一人自然不行。”宋弘业脑子转得飞快,额头隐隐发红:“卑职在兵马司时,市井中三教九流认识不少,其中有一类叫做牙行。”他生怕太子长在深宫,不知道牙行是什么意思,又挑着说辞简单明了解释了一番。

其实牙行就是经济公司,做居间生意,或是赚差价,或是赚佣金。其中又分门别类,每个行业都有官牙、私牙之分,在大明的商业环境中充当着润滑剂和老鼠屎的双重角sè。

宋弘业说的牙人,主要是指人牙。

这种类似合法人贩子的职业,在大明并不受人待见,故而也最为封闭。他们通过故老相传的口诀,迅速分析一个人将来的身材、长相,从而判断是否值得入手。若是判断失误,这“货”就砸在自己手里了。

听起来有些类似奴隶买卖,但不可否认的是,大明的确存在这种贩卖人口的陋习。无论是扬州瘦马,还是健仆家丁,绝大部分都是交易来的。寻常佃农只要有一口饭吃,怎么肯入奴籍?须知一入奴籍,三代不能科举,再无翻身之望。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这个“牙”,人牙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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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一章好风明月自将来(二)

宋弘业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他的思维方式。

太子要扩充卫队,和大户人家买家丁护院便没有不同。

既然人牙能帮着买家丁,为什么不能挑卫队?若说阅人无数,京师之中还有谁能比这些人牙子更有经验么?

宋弘业叫了武长chūn,让他带人往天津、畿南、山东去挑选人马。自己也带了人牙往河南、河北去挑矿选人。朱慈烺为了让他们方便行事,派了锦衣卫大汉将军和小太监当背景,再加上东宫令旨和皇帝圣旨的抄本,地方官员无不好生招待,派人派马帮着选人。

短短十rì,宋弘业已经完成了大半的选锋工作,带回了整整两千人。

……

这十天里,宋弘业和武长chūn在外奔波,太子也没有闲着。

他要将外邸后面的边房改建成营房,找木匠制作高低床,否则不能容纳将近两千的超额人马。

同时他还将小花园改成了公共浴室,虽然这里是三个园子中最为jīng致的一个,但为了士兵的卫生健康,只有拆掉。因为这个园子里的池塘有暗渠通往金水河,洗澡之后的废水能够排出府中。

这些工程耗费不少,好在原本就有修缮东宫外邸的计划,所以工部并没有措手不及。朱慈烺借口要修水塔和引水车,将武功左卫也要了过去,派田存善提督。

武功左右中三卫听上去像是军卫,其实全是军匠,故而划归工部。工部手握三卫,要解决这些匠户的衣食住行,却又不能让匠户们创收,乃是巨大的累赘,如今太子有需要,自然无比愉快地交了出去。

明代一卫的人数少则三五千,多则过万。武功卫虽是军匠,但两百年衍生下来,一卫之中也有近万人,每月饷米耗费非少。朱慈烺接过这个摊子之后,首先面临的便是钱粮之费。虽说军匠­干­活是本职工作,不要工资,但皇帝不差饿兵,太子更得让他们吃饱了才好­干­活。

指望工部出钱,那是没希望的。要找父皇陛下去要金花银,却存在极大的风险。搞得不好,皇帝一道旨意罢了这事,那就前功尽弃了。

“刘伴,哪里还能挖点银子出来?”朱慈烺私下给了刘若愚一个伴读的身份,虽然不在中涓名册,但底下人却不敢对他有所轻视。

刘若愚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只是等太子自己说出来罢了。这次太子从宫中一共才带出来三千两银子,最多只能满足一个月的伙食开销。好在历代中官的工作重心都是为天子掌家理财,该有的门径早就熟稔了。

“殿下,”刘若愚缓缓道,“防疫乃是国事,不该全由皇上内帑支出,户部也该拨些银两。”

“户部……”朱慈烺摇了摇头,“我那老师的字画是一绝,要钱是绝对指望不上的。”

时任户部尚书的倪元璐同时兼任rì讲官,故而东宫称之为老师也是贴切。说起来大明有不许南人掌户部的典故,倪元璐是浙江上虞人,得任户部尚书实在是因为受到崇祯的器重,以为能臣。

朱慈烺却对这位只会提建议,不能切实解决问题的文人不感兴趣。即便明知倪元璐在běijīng沦陷之后自缢殉国,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他只是从艺术品投资的角度,不动声sè地存了一批倪元璐的jīng品字画。

“城中富户权贵能捐些出来么?”朱慈烺问道。

刘若愚微微摇头:“难。殿下有所不知,近rì来老臣多方打探,竟然没有发现权贵中有患了鼠疫的。若只是死些流民,他们必然不肯真心支持防疫。”

朱慈烺语塞。

这还是他自己的分析。因为鼠疫杆菌对自然环境的抵抗力不强,只要做到灭鼠、洗手、不与病人接触,便可以很大程度上远离这种烈xìng传染病。而大明的上流社会,卫生习惯比之后世五百年都要好,大户人家出门做客都要带上一箱箱的替换衣服,根本不用说饭前便后要洗手这样的初级要求。

而且与病人隔离的概念,华夏也早在两汉时代就有了,到了宋元已经十分普及。大户人家谁会傻乎乎地跟鼠疫患者接触?

“见还是要见一下的。”朱慈烺yīn沉着脸道:“尽快安排一下,就在大花园宴请城中权贵、富户,宫中大珰,总之一条:只要是有钱人就给我请来。另外我还要见一下张应京,他前些rì子还在宫里做过法事,去把他找来。”

刘若愚不知道太子要见张天师的意思何在,之前并不觉得太子有心道门。不过这种事他当然不可能追问,只是应声记了下来,脑中寻摸着派去­干­活的人选。

“另外,今天女官也要到外邸了,这些人也交给你管。”朱慈烺道。

“老臣敢不尽心!”刘若愚心中激荡。

倒不是因为能管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官,而是因为这个任命已经再清晰无比地告诉众人,rì后他刘若愚就是太子的大管家。那些骑墙两顾的家伙,到了此刻总该能看清楚风向了。若是田存善聪明一些,也该过来请罪请安老老实实打下手。

朱慈烺继续道:“外臣傲慢,我用不起。你从涓、女之中选些文笔好的办文,腿脚勤快的办事。若是不够就去外面找,制定好名册,一应开销薪酬都由我出,不许养私人办公事。”

刘若愚眼下的身家也养不起什么私人,连声称是。

朱慈烺盘算着宋弘业回来的rì期,走到空旷处转了转腰,踢了踢腿,道:“我去跑两圈,有事随时报我。”

“是。”刘若愚应声而出,脑子里已经将要办的几件事排了顺序。相应的人选也已经有了影子。

比如:去请权贵赴宴多少要吃些委屈,得派田存善那边的人去;豪商大贾那边,跑腿钱能拿到手软,这差事得给王平,还他人情;去宫里请大珰,那是得罪人的事,得让田存善亲自去……至于张天师,也罢,亲自跑一趟结个善缘吧。

卅二章好风明月自将来(三)

太子在这个时候宴请官民,并不合宜。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太子要筹钱赈灾,但总得先见过东宫属官吧!正经官员不见,派些阉人满世界跑,这得多难看?不过这种事显然没必要去跟皇帝告状,想必皇帝知道得比他们还早些,甚至可能本就是皇帝的授意。

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大明官员,乃至国子监的监生,纷纷将启本投到了东宫外邸。只是让他们失望的是,东宫又不是皇宫,还有通政司这种机构负责传书。这些启本送到门房就被留在那里了,太子压根没有兴趣看。

太子的晚宴却如期举行,听说筵席上只有一壶薄酒,两碟素菜,更没有歌舞女乐。这多少堵住了卫道士的嘴。好歹太子不是个铺张浪费,糜烂公帑之人。

实际上外界传言还是不够切实。

这次筵席的配置哪有那么奢华!

每人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所谓两碟素菜,其实是一碟水煮落花生,一碟豆腐­干­丝。而且太子似乎没有让大家尽情享用的意思,每人面前筷子都是竹子做的,上面还带着毛刺,这让用惯了象牙、沉香木筷子的贵人们,怎么动手往嘴里放?

不过女乐还是有的。

众宾客向皇帝陛下遥敬的时候,教坊司演奏了《炎jīng之曲》。

奏完就被太子赶走了。

“今rì招待不周,诸位不要介意。”太子命人轻敲铜罄,开始讲话。

下面众人知道­肉­戏来了,jīng神一振,着力应付,心中冷笑:任你说得花好稻好,咱们只要捂紧了钱袋子,还怕你硬抢么?

大明虽然没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律令,但社会文明已经发展到了皇帝也不能随意抄家灭门的地步。皇帝看似权力没有任何限制,一旦得罪了整个士林,成为“暴君”,文官们即便不煽动民众闹事,也会以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让圣旨出不了紫禁城。

游戏规则就是如此,造血机制也决定了皇帝能够见到哪一类人。他们隶属于各个不同的利益集团和关系网,但归根到底只会是文官体系认可的人。

国家的抡才大典,说是选择才能之士,其实说穿了就是选择文官预备役罢了。无论是昨天杀了周首辅,还是明天换了陈首辅,其实根本解决不了皇权受限的问题。虽然这在某些理论中属于社会进步的表现,由一姓dúcái进化成了阶级统治,但身为皇太子,并不是很乐见这种“高级”。

掣肘实在无处不在!

朱慈烺看着下面一张张斗志昂扬的面孔,知道他们这是在准备与自己好好斗一场,顿时也来了­干­劲。他大声道:“国家事今rì且不谈,只谈谈诸位自己的身家xìng命!”

下面传来整齐的吸气声,纷纷暗道:真是要动手明抢么?太子就不顾天下物议了么!

“如今鼠疫横行,诸位都是千金之子,身处危墙之下,莫非就没个条陈么?”太子口吻出奇和蔼,又道:“很快《防疫细则》就要下发到每个街坊,大家照此施行,可保家中平安。”

“太子仁善!”勋贵们不失时机地带头歌颂道,顿时响应无数。

朱慈烺轻轻压了压手:“不过要想真正安全,还得在全城内大肆灭鼠、消毒、治病,安置流民,焚化尸体。这些事,归根到底就是银子的事。”

“殿下!草民愿为国出力!”宾客中有德高望重之辈,高声应道。

太子静静地看着他。

那位人群中的老人缓缓起身,躬身进言道:“殿下以国本之尊,亲自赈灾,怎不让人唏嘘仰止?草民张德隆,愿捐五百两为京师百姓纾难!”

众人之中有的转脸偷笑,有的一本正经,都在等着太子讨价还价。他们并不介意再一番过手之后多给个三五百两,但是这种跟太子平起平坐的感觉,却是银子买不来的。

“他是德隆粮行的东家。”刘若愚站在太子侧后,躬身踏前一步,轻声道:“家资百万。”

此时的粮商比后世的房地产商还要有钱。非但有钱,而且有势。他们掌控着国家的命脉,粮食!一旦粮商集体罢市,或是囤积不售,朝廷唯一能做的就是砍了他们。而即便这种下策,也会因为粮商背后的大地主而无法施行。

因为朝廷之中每个官员,都是不小的地主。在他们考中举人的时候,乡党们就会拖家带口投充门下,以避免朝廷征收的税赋。若是有人高洁不肯收纳,甚至还会被宗族亲戚戳脊梁骨呢!

朱慈烺知道其中情弊,并没有直接作出动摇自家统治基础的打算。

他望着这位率先出头的老人家,柔声问道:“老人家高寿?”

不谈钱粮,不谈大义,只是问寿。

张德隆颇有些受宠若惊道:“小老儿不敢当太子垂问,敢启太子:小老儿今年七十有三。”

“刘若愚。”太子微微侧首叫道。

“老臣在。”

“把我案头的白玉如意赐给张老先生。”太子道。

张德隆身子微微发颤,垂下了头。

刘若愚怔了怔,方才领旨去了。

过了片刻,刘若愚带着小宦官又回来了,小宦官双手捧着紫檀木托盘,托盘上架着一柄如脂白玉雕成的云纹如意,已经上了一层细腻的包浆,果然是太子平时放在案头随手把玩的。

“老朽何德何能,竟蒙太子赐下如此宝物!”张德隆带着哭腔,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老先生首先倡议,足堪楷模,当得起!”朱慈烺振声道:“古人云:民心自我天心。如今民心愁苦,天心怎能安泰?这救民积德之事,公家自然不能推诿,而诸民人等亦当协心同力,共赴时艰。从今rì起,凡是捐纳银粮衣物者,全额折银抵税。张老先生,你家今年的商税,可以抵五百两。待明rì我便命人将文券送去府上。”

“殿下仁德!”张德隆高声叫道,下面从者如云,一时间场面热烈。

吴伟业作为太子随侍,隐在暗处皱眉不止。太子之前只说要募捐,却不说还有抵税之事。税赋乃是国家公器,怎能让人横刀夺取?陛下知道这事么?户部肯答应这事么?太子做事也太孟浪了!

刘若愚人老成jīng,似乎感应到了那股无形的怨念,朝吴伟业望去。吴伟业正巧转头,对上了那老宦官的目光,身上像是针刺一般,连忙转开头去。

“吴庶子!”

太子的声音略显尖锐,吓得吴伟业手中一颤,心头狂跳,连忙站起身道:“殿下,微臣在。”

“带人将这些义士认捐的数额记下来,切莫搞错了,明rì做成文券送去各家府上。”朱慈烺显得很高兴,大声道。

众人见几百两,甚至几十两银子都能将太子糊弄得这么开怀,自然也是乐意之至。除了一­干­勋戚、内监、官员冷眼旁观,捐个三五十两凑个趣,那些拿了抵税承诺的商人各个兴高采烈,感叹今rì这餐赐宴实在来得庆幸。

他们并不关心抵税,但很喜欢得到皇家的认可。

就像是被拍了脑袋的哈士奇……

……

“父亲,太子到底少不更事,被那帮jiān商玩弄于股掌之间,儿子看了真是心痛。”

筵席散后,众人从中门而出,上了各自的轿子。在打着“周”字灯笼之后,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人隔着小轿窗帘,面sèyīn沉地对里面的人说道。

轿子里传出沧桑的声音,却是不以为然道:“心痛?那是你外甥不假,却更是大明国的太子!人家拔根腿毛都比你腰粗,你心痛个什么?”

这老人正是周皇后的父亲,朱慈烺的外祖父——周奎。

轿边跟着走的男子,便是周奎的儿子,皇后的哥哥,朱慈烺的舅舅周绎。

rì后亲手绑缚朱慈烺,送到李自成手上的亲人。

三三章好风明月自将来(四)

东宫外邸。

一根根如葱白般的纤细手指飞快拨动珠子,打得噼啪作响,如同一曲美妙的乐章。这里是太子设立的侍从室。与寝宫只隔了一个天井,吼一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子根据隔间将这侍从室具体命为一至三科。一科负责平rì文牍往来,二科负责各种银粮收纳审计,三科负责外邸与宫中、外廷的沟通往来,说穿了就是跑腿的。

姚桃此刻就站在二科门口,看着下面女官们紧张地拨打算盘,誊抄数据。她现在已经是正七品的典正,挂名在宫正司。宫正司是负责宫禁风气纠罚的机构,类似外廷的都察院,权力极大。姚桃资历不足,托福太子出宫,才捞到了这个职位。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官而言,足以为之骄傲了。

明朝的女官有两项十分重要的职能,一项是保管天家印玺,即便是司礼监要用印,也得移文尚宝司,由女官取出使用。绝不是放在案头上,随便就能盖的。田存善的官职叫做东宫典玺,但实际上他真正拿到太子印玺还是因为出宫。

另一项便是负责天子燕寝嫔妃进御顺序和记录。从洪武二十二年起,宫中就有专职女官负责此事,名为彤史。后来彤史也兼顾了东宫的xìng教育职能,在东宫、亲王大婚之前,让“单纯”的皇子们了解男女之事。

朱慈烺在宫中时,断nǎi之后rǔ母就被放出了,身边全是太监伺候,另外只有两个年过六十的老婆婆负责看顾,成天唠叨“祖制”、“规矩”。因为预定明年大婚,所以皇后才会派来这些年轻美貌的宫女,以免太子什么都不懂。

太子给这些女官、宫女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善文者归于侍从一科,善算者归于二科,口舌伶俐腿脚勤快的分去三科。

女官不同于宦官,并没有那些品学兼优的翰林教导。然而她们在被选入宫中充当女官之初,就已经受过了教育。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这些女官都是身家清白,识文断句,善于女红、计典的贤能女子。

即便是那些采买来的宫女,要想升为女官,也得经过内监的文化教育。

所以大明开国至今,有不识字的司礼监太监,却没有不通文墨的女官。

姚桃本来是女官之首,却被太子任命为二科科长,权责范围一时不明了起来。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为太子尽心办事,反正大明朝上上下下权责混乱的地方多的是。

“姚典正,”有女官捧着簿册,上前道,“已经遵命算好了。”

姚桃接过簿册,翻了翻,按照宫中秘传的口诀,简单初审了一下数字,道:“让大伙休息片刻,先别急着散。你跟我来。”

“是。”那女官莞尔一笑。

姚桃知道太子和刘太监还等着,也不多说,快步朝书房去了。那女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敢落开太远。

到了太子书房门口,姚桃止住那女官,道:“你候在这里。”说罢,里面的小太监已经喊了姚桃的名字,让她进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一支支手臂粗的蜡烛照得屋里恍如白昼。非但太子坐在宝座上等着,旁边还有刘若愚、吴伟业和周镜。

见到女官,吴伟业显得十分意外,既想好好打量一番,又不敢正眼直视。

姚桃也没想到还有外官,心头直跳,说话声音都有些打颤。她道:“殿下,这是今rì募捐款额的汇总。”

随侍上前接过簿册,送到太子案头。

朱慈烺翻开,看了各类汇总,以及最后的总数字,轻声笑道:“一晚上就得了五千三百两。我大明的士绅真是慷慨豪爽。”

吴伟业有些吃不准太子是否在说反话,看到刘若愚、周镜陪笑,勉强扯了扯嘴角,却又矜持地不敢动作太大。

“你坐。”朱慈烺指了指吴伟业的下首,对姚桃道。

姚桃缓步走到座椅前,浅浅坐了,脑中却已经是一片空白。

朱慈烺从桌上取过一沓纸,让随侍交给刘若愚,道:“这名单上的人都是中官不肯来,以及没有捐的,你去交给王承恩。可以跟他直说,若只发配去守陵,孤家会很不高兴。至于这些家伙的家产嘛,我跟他对半分。”

刘若愚接过名单,翻了翻道:“殿下,能否给个三天的缓期,若还有执迷不悟的,再降雷霆也不迟。”

朱慈烺挑了挑眉毛,点头道:“可。”他也担心其中有王承恩的人,为刚刚缔结的盟约带来裂痕。

周镜和吴伟业不自觉地望向桌上另外两沓纸。那上面是没捐钱的士绅勋贵名单。想来太子不会只对太监下手,而放任这些不给他面子的豪商勋贵。但是他们又实在想不出,太子会怎么对付这些人呢?这些人可不是要脸的,逼急了就会满大街摆东西卖,哭穷哭惨,好像自己活不下去了一样。

就连皇dìdū对此无奈,只能放弃募捐计划,难道太子有什么好主意?

太子的手在两沓纸上拍了拍,并成一叠,随手抄起一本书压了下来,并不当场发落。他叫道:“吴伟业。”

“臣在。”

“这些捐钱的士绅,一定要尽快送去抵税券。”朱慈烺道:“另外,估计言官又有要乱说话的了,你连夜写一封奏疏给陛下,以我的名义解释我们发抵税券的用意在于鼓励士绅为善,同时也要说清楚,这些士绅本来就千方百计逃税漏税,一年都缴不到几两银子,如今让他们捐献出来,比正常收税要收得多。”

“太子英明,聊胜于无,此无奈之举,权衡之策。”刘若愚替太子的行为做了个总结,顺便拍马屁。

吴伟业虽然不以为然,但站在太子幕僚的角度上看来,也的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免了人家不少税,但这税原本也就收不上来,并不算吃亏。

太祖高皇帝当年订商税为三十税一,也就是百分之三点三的营业税。这与后世相比,无疑是十分优惠的。而且为了防止酷吏敲剥,高皇帝还规定超额收税的地方官要受罚。故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地方官只要收够了洪武年间的税额,就不肯再收税了。

随着经济总量的增加,商品经济的繁荣,洪武年间的税额早就成了毛毛雨。有背景的豪商大贾谁还缴税?税额最终都落在了那些小商人头上。

“再写一封公函给户部,”朱慈烺继续道,“跟他们说,这笔银子算是疫税,我帮他们收了。等以后有了开支,会抄录一份给他们的,就算他们的税收和支出。”

户部前年开始就在鼓动增加税赋,增收辽饷,如今太子帮他们收了、用了,想来也不是不能接受。更何况税过截留本就是大明官场的潜规则,太子肯通告一声已经很厚道了。

吴伟业不愧是全国大考能得第二名的高才,略微点了点头,胸中已经架起了文章框架,下来之后只需炼字润sè就可以了。

“再有嘛,东宫侍从室第一科还没个好科长,就由吴庶子来就职如何?”以朱慈烺的xìng格,并不喜欢吴伟业这样的娘炮软包。但是从工作能力和xìng格上看,吴伟业却是十分适合做文秘的人选。又因为他的xìng格较弱,完全不会弄权,用起来也比较安心。

三四章好风明月自将来(五)

若是一切事都是你情我愿,也就没有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之类的悲剧了。所以世上有个词,叫做“单相思”。

吴伟业丝毫不觉得担任什么科长是一桩好事。——虽然“科长”这个词听着很霸气,那是六科廊各科一把手才有的称号。

但是……好好的迁转官做着,为什么要去当个太监一样的家臣呢!

“庶子”这个官职源远流长,早在战国时代,权贵们就任命门下心腹为“庶子”,管理门客。国朝的左右庶子,最初的工作也是帮助太子管理门下幕僚。然而随着时光推移,职名与职权之间早已经发生了变化。如今的庶子只是迁转官,并不能管理其他东宫门下幕僚。

更别说要跟一帮宫女、阉人在一个屋檐下办公,吴伟业想想就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吴庶子,明rì辰时之前上班。”朱慈烺道。

“殿下,”吴伟业硬起头皮,“臣的职司在詹事府,恐怕不能擅离职守。”

“现在詹事府谁管事?”太子问道。

吴伟业被呛得几乎无语:那是你的属官啊!

唔,不过转念想想也对,东宫属官很多都没见过东宫长什么样。

“殿下,是少詹事项煜。”吴伟业道。

“哦,跟他说,是我的安排。”

吴伟业咬牙道:“殿下,臣是国家之臣……”

“嗯,你要两边兼顾么?”朱慈烺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如今还有如此勤勉的臣子。

吴伟业只觉得额角青筋暴跳,却不好意思当着刘若愚和那女官的面,说一些歧视xìng的话。虽然他有进士的优越感,但自认为属于“风流倜傥”一派,与那些撩起袖子­干­架的御史言官绝非一路。

“殿下,臣jīng力有限……”

“所以你就先顾好这边吧。”朱慈烺道:“詹事府应该没什么事吧,我对他们都没什么印象。”

“殿下若是在讲读时稍稍用心些,或许还是能够有些印象的。”吴伟业忍不住道。

“哦,那个啊,再说吧。”朱慈烺又道:“一旦开始练兵……我是说赈灾,这里的工作势必不会少。你先紧着这边的事做好,比你在詹事府混吃等死有意义得多。”

——我怎么就是在詹事府混吃等死了!

吴伟业顿时鼻子发酸:“殿下,臣自崇祯十一年来得充东宫,兢兢业业,夙夜不懈……”

“好了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朱慈烺很不喜欢这种煽情式表忠心,努力把工作做好才是正经。他挥退了眼眶发红的吴伟业,又对姚桃道:“姚桃,从明天开始,你们二科要将东宫外邸每一项收入支出都罗列清楚,每rì亥时进当rìrì记账。”

——太子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姚桃一阵眩晕,起身应是,却浑然不记得太子适才说的什么。

“这五千三百两银子只用来购买赈灾所用的物事,要单独列账,一样进rì记账。”朱慈烺道:“每旬rì合一本旬报表,凡是捐了钱的都送一份。”

“是,殿下。”姚桃这回没有漏记一字,脑海中也渐渐浮出刚才太子的交代。

“募捐之事要持续做好,就得让人知道自己的钱用在了什么地方。”朱慈烺苦涩道:“士绅人等都以为皇帝家钱多得吃不完,浑然不知太仓、内帑早已枯竭!否则能看着虏丑肆虐么!”

众人默然。

崇祯十五年的清兵入关,掠夺银粮人口之巨,屠戮生民之多,实在是华夏一大惨案。而诸将不肯奋战的本心,也彻底曝光于天下。光是辽饷一项,国家便收了九百万两之巨,却得了这么个结果,谁还甘心给钱?

朱慈烺顿了顿,转向周镜道:“五千三百两,这是账上的数目,我要看到的实物也得是这个数目。你要是敢私加火耗艳羡,或是管不住手下人偷摸卡要,就别指望我保你了。”

周镜打了个寒颤,心中叫苦:看来得自己贴钱才行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两天冲犯了什么,朝中突然刮起一股邪风,成rì里盯着他上表弹劾,各种怪话不一而足。非但皇帝陛下恼怒,命中官到家中叱责。就连皇后娘娘都派了近侍出来,着实一顿大骂。

若不是太子保着,恐怕早就被罢官闲住了吧!

——那老太监看着比我还得太子器重,改天也该联络一番。

周镜望向高深莫测的刘若愚,心中暗暗决定。他却不知道,言官的弹劾全是这个老太监想出来的主意。

虽然效果喜人,但喜的是太子,绝不包括周镜这位当事人。

散会时已经过了亥时,每个从屋里走出来的人都有一份难以言表的心情。不同于周镜的苦涩和吴伟业的沮丧,姚桃颇有些幸福的感觉。她本以为自己的权责被夺了许多,谁知却成了太子的账房。

宫中自从要求用东宫财法记账,账房的地位就高出了其他所有职司官。任何一个司局,只要胆敢贪墨作假,都会纤毫毕现地从账目上体现出来。这也是为何刘宫正一定要将财务之权握在手里。

如今,自己也掌握了东宫财权,姚桃更为感激刘姑姑将她派来。

姚桃走到门口,见随自己来的那个女史还等在门外,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一起走了。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侍从室,姚桃将东宫需要的各种账目分配到人,订立权责规矩,一直忙到后半夜方才遣散众人,让她们回去睡觉。

“影月,你等等。”姚桃叫住适才跟着自己的女官。

“司正有何吩咐?”那女官脸上总带着一股笑容,让人看着舒心。

“你是什么时候入宫的?”姚桃问道。

“回司正,是崇祯十二年六月。”

“正好四年。”姚桃笑道:“我比你早两年,称你妹妹不冒犯吧。”

“您是七品司正,东宫女官之首,能叫您一声姐姐,是影月的福气。”影月甜甜笑道。

姚桃也忍俊不禁:“好一张会说的嘴。是这,我看你做事麻利,从明天开始,你就跟着我办事吧。”

“多谢姐姐!”影月轻轻一掩嘴:“是,司正!”

姚桃轻轻拍了她的手:“就会搞怪。早些休息去吧。”

“姐姐不去么?”影月瞪大了眼睛。

“还有差事。”姚桃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脸颊发烫。

目送影月去了后院,姚桃抬起手背印了印脸颊,这才见一队内饰提着灯笼往书房出来,往寝室走去。她连忙移步过去,隔开十来步便止住了脚,道:“殿下容秉。”

朱慈烺停住脚步,道:“说。”

“殿下,今晚可要安排人侍寝么?”姚桃尽量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侍寝?”朱慈烺有些意外:“女官也可以侍寝么?”

明朝的女官并不负责满足皇帝陛下的生理需要。虽然也有女官承御,但那十分罕见,而且还会被物议所不容。

姚桃脸上更烫了,强自镇定道:“有教习宫女。”

“唔。”朱慈烺这才想起母后说过,明年就要给他大婚了。预定的太子妃是宁氏女,貌似也是书香门第,但依照皇明祖制,她家肯定不会是五品以上的高官。朱慈烺还没见过未婚妻,不过以皇伯母、母后的审美标准,绝对不会难看。

“不用了,早点休息吧。”朱慈烺淡淡回绝了姚桃,心中暗道:真是太看不起哥了,那种事还需要别人来教我么?

苍老师早就做过启蒙工作了!

三五章好风明月自将来(六)

宋弘业回京的时候,武长chūn还没回来。他也不等武长chūn,先带着自己这边招募的人马入城。

守城门的太监早就得了好处,直接以东宫侍卫的名义记录此事,对人数也含糊不清,泯于出入城关的流水账中。

朱慈烺对于这支自己的嫡系铁杆,未来的亲卫军和教导队,充满了期冀。他一得到消息就立刻换了衣服,亲自去前院迎接。

如今的十亩前院已经被整治成了cāo场模样,碍事的老树被移去了大花园,贴墙溜边还用铸铁打造了单双杠、平衡木、铁云梯。也亏得有这么个前院,让朱慈烺不用cāo心另寻校场训练兵士。

两千人涌进来之后,足足四个足球场大小的前院仍旧显得有些空旷,看起来哪怕再多两千人,也足够用了。

而且眼下的训练目标只是队列和纪律训练,外加每天恢复xìng体能训练,对于场地的要求倒是不高。

朱慈烺知道自己对于军事的了解程度低得发指,真正具有的军事经历是高中和大学的两次军训,所以重生以来特意在戚继光的著作上下了功夫,结合军训的经历,做一下新兵训练工作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上阵打仗,以后还是需要一位真正熟悉敌我的大将挂帅才行。

“殿下,要训话么?”宋弘业在外奔波,皮肤黑了一层。

朱慈烺赞赏地看了一眼下面列队储兵,虽然还没经过cāo练,但起码知道站成排列了。想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的确能够满足一个人的权力yù,但是现在却不是时候。朱慈烺摇了摇头,道:“打出太子仪仗,让他们知道我在就行了。”

田存善很快就搬出了各种太子仪仗,让大汉将军摆出威严仪态,倒的确让那些新兵蛋子心生敬畏。

“先带他们去小花园冲个澡,然后分配营房,头发也得洗洗,免得有跳蚤虱子。”朱慈烺在点将台上站了一会儿,对宋弘业吩咐道。

宋弘业点头称是,很快就领着队伍往小花园走去。从近畿一路入城的这两天,队伍里已经自发形成了一个个小头目,正是这些人帮助维持了秩序,让宋弘业这个门外汉也能指挥得动。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太祖高皇帝的设计意图。他老人家当年以里甲管民,一方面将人民牢牢控制在最初的土地、身份上,一方面也将军队的形制普及到了全国,在百姓的骨髓中烙下了“服从”和“秩序”的影子。

无论是官是民,乃至奴仆匠户,对于守序都绝不陌生。就连躲在门洞里的流民,都有自己的秩序。

宋弘业带着人走在这东宫外邸里,短短几rì不见,却心生隔世之感。这一路上都安Сhā了箭头,指明路径。许多地方还有红漆标注的“禁行止步”的牌子。

到了小花园,一个高过房顶的铁架子首先印入眼帘,逼着人抬头去看它到底有多高。这架子牢牢Сhā入土里,上面是个铁皮大桶,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不过有一杆粗壮的毛竹杆从铁桶下面斜斜探下来,大通过一个铁打的转接口,延生出一排排细竹竿。

众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领头的说是要洗澡,但这里除了个小池塘,再没其他水源了。

“振华,挑些人来领水。”田存善冒了出来,对宋弘业道。

宋弘业自己也很想知道该怎么洗澡,一口气拉了二三十人,跟着田存善往小花园后面走去。那里已经支起了十来口大锅,里面满登登地蓄着水,下面柴火烧得正旺,水面上突突冒出了沸泡。

“等过些rì子,外面的渠道挖通了,就能直接把水引过来了,也不用一桶桶从井里打水。”田存善看着将开的水,对宋弘业有一句每一句道:“殿下还说,以后要弄个大炉子,直接就着水塔烧水,放出来就是热水。”

“其实这些人风里来雨里去的,这天气就算用冷水也无妨。”宋弘业道。

“洗不­干­净。”田存善简单明了道。他见太子总是将­干­净挂在嘴上,不自觉也学了去,好像这­干­净是第一要务。

宋弘业暗暗记住了这条,见水开得差不多了,便命人开始用水桶打水。都是两人抬的大桶,一桶桶抬到水塔下面。早有东宫内侍上了水塔,装好了滑轮和铁索,只要下面的人推动转盘,铁索上的铁钩就会吊起大桶,送到上面。

上面几个内侍都是混堂司出来的,对付热水是驾轻就熟,决不至于被水烫到。一个个动作麻利地将水桶里的水倒入水塔,同时也看着水塔里的浮标,只等到浮标与内壁标号相叠,火者们便高声喊道:“放水!”

水塔上另有火者走到粗毛竹端口,转开阀门,水塔里的水登时涌了过去,通过竹管上开好的孔洞淋了下来。

刹那之间,整个小花园上空水汽如云,如同水帘洞一般。

“一个挨一个!衣服脱了扔地上!头发散开,快!”大汉将军们已经围了一圈,大声喝道。

宋弘业连忙帮声,让这些新兵服从命令。

“别怜惜衣裳,等会给你们好的穿!”大汉将军嗓门奇高,虽然自己不堪用,但是管人却是没问题的。他们各个手持木­棒­、皮鞭,好像只要有人不听话,便会抽上去一般。

事实上也的确会,这是太子给他们的权力。

朱慈烺虽然不想用那些积习难改的老爷兵、地痞兵,却不能彻底撇开既有资源。否则光是训练一批训导官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些大汉将军并不需要自己做到兵书上的要求,只是监督喝斥,难度就小多了。

周镜以为这些新招的侍卫最终还是归于他麾下,抵触之心也少了许多,在练兵的事上更为上心。

小花园虽然“小”,却也能容纳五六百人,整个临时沐浴场能够让两百三十人同时沐浴。第一批洗好的人很快就被赶到了后面,从内侍手中接过三尺长的布巾,囫囵擦拭着身上的水珠,赤身**跑在青石小道上。

羞耻心让他们不肯停留,只想快些进入屋里,穿上衣服。

在小道尽头,五六个内侍已经准备好了衣裳、战鞋、夏帽,都是乙字库里的存货。这些年来虫蛀鼠咬,有些还发了霉,不过比这些人之前挂在身上的破布却仍旧好了许多。

每跑来一个,内侍便迅速地选出与之身量匹配的服装递过去。新兵不用人说也知道抱了就跑,反正两旁都是夹墙,绝不会跑丢。

拐过这道弯口便是整肃出来的营房。虽然整体还没修缮,但总算没有倒塌之虞。屋子里面还带着清扫过后水灰混合的味道,一张张上下两层的高低床只是个架子,横了床板,连毛刺都没有打磨。

却比之充满了跳蚤的稻草堆好得太多了。

三六章云压轻雷殷地声(一)

肖土庚光着身子等在一旁,只等外圈的大汉将军们高喊一声:“换人!”他便推开了占着热水不舍得走的同伴,伸手一探,将出水孔流出来的水引到身上。

温热的水滋润着他­干­涸的皮肤,好像每一滴都被吸了进去。他解开松散的发髻,就着水死命地揉了揉头皮,顿时清凉不少。他忘了自己上一回洗澡洗头是什么时候,不过从地上的黑水看来,rì子应该不短了。

“换人!”

大汉将军突然暴喝一声。

——cāo!怎么轮到我就这么快!

肖土庚心中暗骂一声,见身后等着人没有推他,便又仰起头冲了冲脸。直到他见有大汉将军提着鞭子朝这边走,连忙跟着大队往后门跑去。刚才可是有人因为霸占出水孔,被抽得皮开­肉­绽。肖土庚并不打算步那人后尘。

“那衣服都不要了么?”有人在肖土庚身边轻声叹息。

肖土庚转头一看,倒是个眼熟的人,虽然一路上没跟他说过话,但却是天天都见着。他正想答话,突然听到一声鞭响,与此同时爆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喝斥:“不许说话!”

肖土庚抿了抿嘴,暗道:说话都不许,这到底是当兵还是囚徒?他脚下没有停留,这条青石路早就被前面的人踩得水滑水滑的,还有那些不长胡子的内侍,时不时用水将地上的黑泥冲到两边去。

等他抱了衣服,一路小跑跑到营房,就见几个粗壮着甲的将军,正押着两个人到墙边,抡起皮鞭一顿没头没脑狠抽。那两人很快就倒在了地上,打滚哀求,浑身是血,看着瘆人。

肖土庚嘬了个牙花子,眼角抽搐,低声问旁边的人:“这犯了多大的罪过?”

“抢床铺。”旁边那人也是看得心惊­肉­跳,飞快答了一声。

“不许说话!进去分床!”这里的大汉将军显然比澡园子里的要凶狠得多。

肖土庚可不想因为说话被人抽一顿,连忙抱着衣服跟着众人进了营房。营房虽然老旧,却没有明显漏光的地方,这就意味着风雨天也不会有大雨下进来。再看看旁人的神情,肖土庚也忍不住咧嘴笑了,看来那个招兵牙子没骗人,皇帝的儿子果然大方。

“你,下铺。牌子拿好!”一个内侍贴着床过来,按着肖土庚坐在了床上,塞了一块略带弧度的竹牌。

肖土庚只觉得ρi股上扎进了毛毛的木刺,微微挪了挪,却发现牌子上刻了字。

“一八二三。”肖土庚读出了上面那排草码。就着窗口的光,他看得出下面还有一排字,是笔画繁杂的正体字。从字数上数来,大概是跟草码对应的意思。

“你上铺!牌子拿好!”

刚才的太监又扯了一个光身子的男人,一把将他按在肖土庚的床上,塞了一块牌子。

那男人就像是披了皮的骨架子,丁点­肉­都不见。他胆怯地看了肖土庚一眼,将ρi股挪开了几寸,紧紧搂着衣服。

肖土庚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见前面有人抖开衣服穿,也跟着先套上了一件小衣。有了这层遮羞布,肖土庚觉得自己的力气和胆气又回来了,再次望向那个光身子发抖的男人时,目光竟然有些犀利。

“喂,快把衣服穿上。”肖土庚抡起巴掌,看似轻松地拍了这男人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

巡视的大汉将军正好看到,揉着鞭子就往这边走。

肖土庚连忙按住那男人,大笑道:“兄弟,快穿啊,小心冻着。”

大汉将军止住步子,抽了个响鞭:“不许说话,拿到牌子的快穿衣服!”

肖土庚这才松了口气,扫了一眼那个满脸惊惧的男人,暗道:算你小子懂事。

那男人手忙脚乱地套上了衣服,拿起牌子上下翻看了一会,怯生生问肖土庚道:“大哥,这上头刻的啥呀?”

“字。”肖土庚斜眼看着这个连草码都不认识的男人,心中充满了优越感。

“大哥,这啥字呀?”那人带着钦羡的目光问道。

肖土庚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一把夺过他的竹牌,指着下面的正体字,像是自己真的认识一样,读道:“壹捌贰肆!这就是你的号牌,rì后人家叫这个号,你就答应,否则军中就要砍头!”

那人听了惊惧交加,颤声道:“大哥,那俺爹娘给的大名就没用了?”

“进了这个门,就是皇太子的人!太子叫你啥你就叫啥,你爹娘能有太子大?”肖土庚不屑道。

那人嘴­唇­蠕动,良久方才喃喃道:“也是,吃人饭服人管,太子让叫啥就叫啥呗。”他又望向肖土庚,道:“大哥,你咋啥都知道啊?”

“嘁,这才哪跟哪啊?听口音,你辽东的?”肖土庚虚荣心大为满足,盘腿上了床。

“俺挺小的时候就跟爹娘逃到永平了。”那人缩了缩脖子:“大哥哪儿人啊?”

“邯郸。”肖土庚自豪道:“听说过么?”

壹捌贰肆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土包子。”肖土庚不屑地踢了踢他,道:“喂,看你这怂样,是怎么给选上的?我矿上送饭的兄弟都比你结实。”

“俺也不知道……那个宋老爷让俺跑了两圈,就要俺了。”壹捌贰肆道。

肖土庚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竹哨,尖锐高亢。屋里所有人都朝窗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胖袄,头戴明盔的将军站在院子里,一手按刀,一手持鞭,像是在等待什么。

过了两息,那将军见没人出来,甩了甩鞭子,身后那些壮汉分头进了营房。刹那之间,各营房里­鸡­飞狗跳,哀嚎一片。

肖土庚见进来的将士面sè不善,一边吼着滚出去,一边拿鞭子、棍子乱打,连忙拉起身边的壹捌贰肆往外跑。

营房本是两间屋子打通的,故而有前后两扇门,一扇门有凶神恶煞似的大汉将军,另一扇门就成了逃生的关键。见到肖土庚往外跑,反应快些的新兵立刻跟了上去,顿时乱成了一团。

肖土庚冲到外面的时候,另外几个营房里也陆续有人冲了出来,都是一脸茫然。

众人只听到炸雷似的吼声:“列队!”这才想起当rì应招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学的队列。然而这一路上过来并没有固定队伍,分营房床铺又将原本认识的人打得更乱,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该站在那里。

“跟着我站。”肖土庚拉住了壹捌贰肆,压低声喝道。

“诶!”壹捌贰肆刚应了一声,人已经被肖土庚拉到了一边。

“我是队首!”肖土庚高举右手,横了左手,大声喝道:“都跟我站!”

三七章云压轻雷殷地声(二)

附近有人发愣,也有人害怕再被打,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经顺着肖土庚的手站了过去。只要有两三个人并排一站,在这乱哄哄的场面下就显得整齐多了。众人得以定下自己的位置,集结成横廿纵十,三个方阵。

周镜看了一眼那个胆气颇壮的肖土庚,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身后衣袂声起,回头一看,原来是太子来了。

朱慈烺一路走来,看了几个营区,都还闹腾腾一片,yīn沉着脸,并没有多说。来到这倒数第二个营区,眼前顿时一亮,没想到竟然都已经列好阵。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周镜会在这边,但能将人集结起来总是不错。

“虽然没有站得横平竖直,但也算不错了。”朱慈烺走到周镜身边:“这里是六百人?”

“是,殿下。”周镜不敢多言,­干­­干­应了一声。

朱慈烺扫视队列,感觉这方阵都有些像圆阵了,之前的惊喜感渐渐消散。不过他还记得自己听到的那嗓子“我是队首”,便走向排在第一个的肖土庚。

肖土庚躬身垂头,不敢与太子对视。

“刚才是你喊的?”太子问道。

“回太子,正是小人喊的。”肖土庚发现自己声音黯哑发颤,两条腿不住地打抖。

“不错。”朱慈烺笑道:“这两千人里,能出一个你这样有胆魄的,可以给宋弘业打赏了。”

肖土庚面对太子的夸赞,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

“以前是­干­嘛的?”朱慈烺问道。

“回太子,小人以前是个挖矿的。”肖土庚想了想,补充道:“是井头。”

“井头?”

“是!”肖土庚聊到了自己的专业,顿时多了许多自信,声音也不颤了,腿也不抖了,解说道:“就是井下面领头的,要打坑洞、防塌方、寻矿脉。”

“不错,还是个人才。”朱慈烺点了点头,又问道:“是军户?”

“不,不是。”肖土庚连忙解释道:“往年跟人争矿的时候,也要排列齐整了才能动手,所以知道些规矩。”

戚继光选人还真有眼光,这些矿工基本都有军事基础了。朱慈烺听了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遗憾,因为大明的矿藏是明令国有的,而如今国家基本收不到矿税,民间非但有大户霸占国有资产,还如此明目张胆地私斗。

“你叫什么名字?”朱慈烺问道。

“肖土庚!”前井头大声报道:“壹捌贰三!”

朱慈烺听了忍俊不禁:“编号记人也是矿上的手段?”

“不是……”肖土庚抬起头,突然发现太子的皮肤竟然如此白­嫩­细致,差点舌头打结。他道:“矿上只给骡子和车打号,怕丢喽。”

“我倒不怕你们丢喽。”朱慈烺学着肖土庚的河北口音:“这是你们的新兵号,方便计数,好给你们发饷、计功。以后还会刻上你们的名号、官职。”

在明代底层社会,重名率高得让人发指。诸如水生、土根、阿狗、某二……之类的名字比比皆是。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们编号,确保每个人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代号,这样才能保证命令的下达、执行、反馈不会发生问题。

即便是在五百年后的企业中,员工的编号仍旧十分重要。虽然有些人可能工作十余年都不知道自己的员工编号,但在人资和财务部门却不可忽视——这个号码的作用能为他们节约极大的工作量。

朱慈烺特意在这个问题上下了点成本,好为rì后军队建设打下良好的地基。

而且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如果军中强调编号,能更大地建立归属感和认同感。

朱慈烺拍了拍肖土庚的肩膀,道:“明天才是正式cāo练,不过有一点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在我军中,所有人都要抬头挺胸收腹,目光平视。做不到的人,是会被罚的。”

“小人明白!”肖土庚努力抬起头,但是目光一碰触到朱慈烺身上的大红袍服,便如同遇到烈焰的冰,顿时化成了水。

朱慈烺笑了笑,将目光投在了肖土庚旁边那人身上。

“你怎么这么瘦?”朱慈烺皱了皱眉,看着那个像是芦柴­棒­一样的男人。

“回、回太子……”那人打着哆嗦,“俺能跑,就被收进来了。”

朱慈烺微微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很快看完了最后一处营地,整整两千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显然是宋弘业为了讨个整数。这其中有些人看起来像是充数的,但也不排除rì后能够养成黑马。

整整两千人中,肖土庚是唯一一个给朱慈烺留下印象的人。想想这跟淘金也没区别,总是一堆砂砾之中藏着半点金星。能有这么一个,就已经很不错了。

等朱慈烺一走,周镜终于松了口气。太子完全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也就不知道有个新兵在刚到的第一天就被打死了。

之前体罚那两个抢床铺的新兵蛋子,有个大汉将军下手黑了一些,一­棒­子打在他后脑上,直接打死了。

可笑那白痴竟然还想杀­鸡­儆猴,殊不知太子对于这些新招来的兵员,远比只会排列阵仗的大汉将军要看重得多!

别看这些人吃用不如锦衣卫,但是哪个东宫侍卫跟太子这么面对面说过话?换言之,太子殿下根本就不将你们这些人桩子放在心上!

周镜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悲凉,更加疑惑,为什么太子会瞩目这些连一点规矩都不懂的土坷子呢?

“周将军,是要宣什么事么?”一个yīn测测的声音突然从周镜身后响起。

“田公公,”周镜回过头,“您老怎么来这儿了?”

田存善指了指身边的几个年轻太监,道:“殿下要中涓为训导官,一直下派到旗,这几个都是这边的。”

“派到旗?”周镜以为田存善搞不懂的军制,误听了太子的意思。

太子这次编练东宫侍卫,用的是戚武毅的军制。一营分为左中右三部,一部分为二司,一司下辖二局,局下分三旗,旗下分三队。一队就是二伍,共十人。若是训导官要派到旗编制,那就是每三十人就要派一个监军。全军就要七八十个监军……这简直成了御马监下辖的卫队了!

三八章云压轻雷殷地声(三)

周镜这边对田存善羡慕嫉妒恨,田存善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以太子的英明神武,怎么可能让太监控制自己的卫队?控制大明未来的希望?

这些内官都不是御马监出身,但都是内书堂毕业。

朱慈烺让他们下到每一旗,只是让他们教会新兵识字,明白忠君爱国的道理。同时也负责下情上达,但绝对不能对军事训练、战斗部署发表任何言论。如果有人敢以身试法,朱慈烺肯定也不会放过杀人立威的机会。

被派下去的训导官们拿着太子编写的《识字》《算术》,发觉教这些丘八读书认字并不算难事。尤其是识字,从草码入手,然后是“人口手、rì月光”之类的常用字,再然后是俗体字,比较复杂的正体字只是作为补充教材,认识有奖,认不得也不算什么。

至于算术也不很难,一样循序渐进,哪怕再笨的人都应该能学会。

难的是下情上达。

太子要他们时刻关心照顾这些新兵,无论是吃得不好还是睡得不稳,都要一一询问,然后上报。为了考核他们的工作态度,三天内记不清旗下所有人名字的内官,将被派去烧热水。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就如一座大山般压在年轻内侍的头顶。

“这简直是将丘八当大爷供着了!”就连大汉将军们对这颇有怨念。

“这回张老三死得冤枉了。”有人说。

张老三就是那个­棒­杀新兵的大汉将军,他本想给这帮新人来个下马威,想来一群贱民不敢把事情闹大。而且听说这些人既没有乡党,也没有家族,杀了又怕什么?谁知太子的编号齐兵那么厉害,当天领饭的时候就发现少了一人,略一追查便查到他头上了。

虽然明面上,太子宣告了那新兵不守军法,论死。然而背后,张老三却被送到了刑部,以故意杀人坐罪,刑部拟了斩立决,这条命是保不住了。

“真他妈憋屈,这rì子还怎么过!”有人重重抽了桌子,大声喝道。

“嘘,慎言!”有老成的连忙jǐng告道:“如今那帮阉货跟咱们住一个院子里,小心让他们听了去告密。”

东宫外邸占地一百八十余亩,如今整修好能住人的屋舍有百来间,但这两千新兵一来,屋舍就有些不够用了。如今宦官和侍卫都挤在一起,听说很快也要给他们用上高低床了。至于那些女官、宫女,除了留值的,其余人都是回宫中住。

“怕个球!老子还不想­干­了呢!”那人扯着嗓门。

众人一时无语。

静谧之中,角落里传出一个悠长而清晰的声音:“没出息。”

所有人都转头过去。

“我等皆是世家大族出身,累世蒙恩,如今国家有难,太子以冲龄出宫整肃,若不是我们自己不堪用,为何还要去招那些贱民?”

话虽在理,众人却纷纷冷笑:“你替太子说话,却不知自己也是不堪用的呢。”

“是否堪用,rì久自然分晓。”那人站起身,阖上手中书卷,健步走到门口:“男子汉大丈夫,戎服甲胄而无立功报国之心,与阉竖何异?不才萧陌,今rì有不认识我的,还请好好看清楚些,终究与尔等这班庸才不同!”

众人有破口大骂的,有冷言嘲讽的,萧陌却只是淡然一笑,大步迈出门槛去了。如今大汉将军基本都被任命为训练参谋,负责拿着太子编写的《cāo典》进行cāo练。虽然他们并不清楚跑步列队有什么大用,但是太子的要求说得很清楚,只管盯着那帮丘八练就行了。

最好能够练死几个。

萧陌身穿铠甲,腰带长刀,象牙腰牌随着步子啪嗒啪嗒打在裙甲上。他一路进了新兵营,并没有人敢拦着他,这让他差点站住脚步,训斥那两个玩忽职守的站岗新兵。不过想到自己也不是奉命而来,顿时弱了底气,脚下一滞便又往里走去。

此时已经打过了静板,训导太监白rì里便讲过规矩,整个营区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一片。这些人奔波了这么些rì子,总算安顿下来,洗了澡,吃了饭,jīng神放松,自然睡得也熟。

萧陌本想找一张空床,突然见三五人打着灯笼过来,为首那个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喝道:“什么人!”

是东宫侍卫之首,周镜的声音。

“卑职萧陌,见过周军门。”萧陌连忙上前参礼。

周镜总算放松了些,好奇问道:“你在这儿­干­嘛?”

“卑职是想与新兵同起居,共cāo练。”萧陌说得掷地有声。

一个略矮些的身影从周镜身后走了出来,开口问道:“你为何有这想法?”

是太子殿下!

萧陌只觉得血气上涌,脱口而出道:“殿下以我等不才,我却自信绝非朽木!愿亲身力行,立功报国!”

朱慈烺闻言,由衷笑道:“人必自爱,而后人爱之。既然你有这样决心,我自然要成全你。”

“谢殿下!”萧陌朗声道。

“不过,你夜闯禁营,坏了营规,先打二十军棍。”太子挥了挥手:“周镜,行刑。”

萧陌面sè不变,坦然立到一旁,自己解开戎装,硬挺着挨了二十军棍。受完了刑,即便是常年打熬气力的壮汉,都有些承受不住,脚下踉跄。好在已经有训导官等在一旁,扶着萧陌进去分了床铺,给了二零零一的腰牌,好言好语安慰了一下,又保证明rì送­棒­伤药来。

——这当个丘八还真是比当大汉将军有面子。

萧陌脑中一转,人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翌rì一早,喇叭声响,各房想起昨rì学到的规矩,纷纷起床。萧陌昏沉沉睁开眼睛,见周围新兵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半夜新来的,更惊叹他的好体格和高大身量。

“兄弟,你这怎么挨的打?”有人凑过来问道。

“坏了宵禁。”萧陌坦然道,坐起身子,嘴角一咧。

“这打得真狠。”有人吸着凉气。

萧陌暗中一笑:大汉将军行刑,能打你百十来杖不死,也能一棍子下去要你老命。更有熟手,可以暗中蓄劲,让你哪天死就哪天死。

他板了面孔,道:“太子仁善,若是放在别的军里,坏宵禁都是砍头的罪过。”

众人听了直吸冷气,突然见后门有大汉将军提着棍子进来,不敢再聊天叙话,连忙穿了衣服准备出去列队洗漱。而且人多厕少,若是不快些去放空肠胃,等会可就没坑了。

萧陌见那人倒是熟识,也不慌张,仍旧好整以暇整理衣服。

“陌哥儿,”那人走了过来,手中还攥着一个瓷瓶,“我来帮你上点药。”

“行。”萧陌大大方方撩起衣服,露出宽厚的背脊。

背脊上青红一片,看着瘆人,却只是皮­肉­伤而已。

那人拔出瓶口的软木塞子,到处如同油脂的伤药,一掌拍在萧陌后背,用力揉散,好让伤药吃进去。萧陌只觉得一股清凉,整个人都舒畅了许多,哼了两声觉得不雅,便道:“单兄弟有心了。”

“昨天陌哥儿那席话,乍听之下觉得刺耳,不过细细想来,却的确是这么回事。”姓单那人边揉边道。

“哼哼,那帮燕雀哪里知道鸿雁之志?”萧陌冷冷道:“单兄弟,你要是个有抱负的,听哥哥一句劝,别跟那些人瞎混光yīn,趁着年轻吃些苦,rì后混上一份从龙之功,往后几代人都够够的了。”

“陌哥儿以为,太子真要做大事?”

“如今这情形……”萧陌翻过身,拉下衣服,压低声音道:“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明若是缓不过来,那就亡了。眼看天下大乱,手里有兵才是正经!你我说得好听些是将门之后,说穿了不过是个人桩子,万幸太子有整军经武之心,现在不攀龙附凤还等什么?”

姓单那人面sè凝重,眉头紧蹙:“哥哥说得有理。昨rì哥哥走了之后,营里议论纷纷,我们几个走得勤的,都想跟哥哥一起挣份功业。”

“别,”萧陌道,“不是跟我挣功业,是跟太子挣功业。你看这些人就当知道,太子忌讳下面的人抱团。你们要想博一手,就老老实实脱了衣服跟这帮丘八一般无二。否则还不如在家混吃等死。”

“这……”

“你看我昨rì领的这刑,”萧陌自嘲一笑,“太子定是个赏罚必信之人,谁把自己架得高了,便摔得惨。”

“单宁得哥哥指点,没世不忘!”单宁抱拳而出。

外面已经响起了第一声竹哨,这是初列队的意思。等到三声哨响不到,那就要棍­棒­加鞭子伺候了。

四十章云压轻雷殷地声(四)

“张老爷,您说太子到底在想什么呢?”一­干­豪商聚在张德隆府上,各个面露疑sè。

他们那天“吃”了太子的筵席,各个都捐了一笔银子,算起来也能养两三个歌姬,偶尔想到还是会心疼一阵。

没想到过了十天,太子竟然送了一份账目表去他们家中。

乍眼看去,这简直是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然而一旦冷静下来,却又让这些积年老贾有些心惊。

那上面非但罗列了那天收到的总款项,每个捐献者都有名字,绝不至于暗中吞没,而且还罗列了这些rì子购买石灰、柴薪的数目,剩余的银两。账目做得比自己家中账房做出来的还要jīng细,更难得的是让人一目了然。

这些做生意成jīng的商人哪里会不知道其中价值,光是这份账目表就足以抵得上自己捐出去的银子了。

只是让他们头疼的是,太子除了这些动作之外再没有说过让他们捐钱的话。虽然筵席之后也陆续有人补捐了些,但太子都是笑纳而已,一两不嫌少,千两不嫌少——当然也没人捐那么多。

照理说,皇帝绝对不会这么秀气啊!

“或许真是太子自己搞的募捐。”张德隆看着供在中堂上的白玉如意,抚须道:“这太子年纪轻轻,却极有主意。恐怕是咱们想多了。”

众人听了张德隆的话,纷纷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又抽紧了心胸:“太子若是这么有主意,会不会嫌我们不肯出力?”

“他从小长在大内,知道什么叫民间疾苦?”张德隆不屑道:“实在不行,再捐个百来两也就差不多了。对了,那些内侍收钱了么?”

“收了收了。”众人纷纷应道,看似轻松不少。

“收了就好,等瘟疫过去,让太子早些回去,大家只是结个善缘,什么事都不会有。”张德隆悠哉道。

一时间场面缓和下来,众豪商纷纷讨论起如何在大疫之后收买土地,招徕雇农的话来。

张德隆年纪大了,让儿子招待客人,自己要去后堂休息。刚走了没几步,突然前面门子来报,说是东宫侍卫来访。要在门上挂号牌,还要统计家中人口。

“这是不该顺天府做的么?”张德隆皱眉道。

当下有人上前解说道:“寒家昨rì就有人去了,有顺天府的差役跟着,也有本坊的甲长,还有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

“这回又得破费了。”张德隆皱眉道。

那人笑道:“张爷安心,这回倒是不用破费太甚。虽然看着阵势大,其实这些人得了太子的申令,不许扰民,家中人口也是任由自家报出来。上等户就是要一钱银子的门牌工本银,中等户八折,下等户免费。”

户分三等也是大明的国策,每隔几年各县就要重新规划户等,以此收税纳粮。

“那还好。”张德隆松了口气,道:“管家,去给个一两银子,家中人口就报十人吧。”

张家这等豪商,光是家里近亲就不止十人,更别说那些奴仆了。不过这个时代隐匿人口就和财不露白一样,被朝廷盯上从来没有好事,宁可少说些。万一太子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回头就按户抽丁,到时候岂不是损失惨重?

张管家得了老爷的令,出门见了东宫侍卫等人,摸出一两银子来,塞进领头那人手中,道:“这是我家老爷给的腿钱,还请笑纳。”

领头那东宫侍卫掂了掂分量,收入腰间的竹篓里,发出银钱相撞之声,道:“多谢。你家府上人口几何?”

“回长官,进来大疫,人口散了许多,只有十口。”那管家说道,一只手已经准备再打点银子了。

东宫侍卫一手架住木板,一手翻开大开面的簿册,看了一眼新挂上去的门牌,上面写着“甜水胡同二零八号”。他在簿册上找到了这个门牌号码,对着“人口”那一栏,用炭笔写画了个“十”字。

旁边有人递上一张印出来的纸条,管家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兹收到甜水胡同二零八号张宅门牌工本银壹钱。特此为证。”

“长官,这是……”

“收据。”那东宫侍卫飞快答道,转过手中木板,道:“你看看,没有问题就在后面签名画押。”

管家凑近簿册,见这上面只是统计人口,自家的门牌号后果然是草码“十”。他怕这本子拿上去之后有人篡改,索xìng在那“十”字后面又补了个正体字写的“壹拾”,然后才签了自己的花押。

东宫侍卫拿过看了一眼,也没多说,在坊间老人的带领下又往下一家去了。管家突然看到这队人里竟然还有个认识的,连忙上前塞了一小串钱,问道:“武家哥哥,这是作甚?”

“防疫。”那人道:“门牌可别丢了。若是没有门牌,会被当做全家死绝,到时候土石封门,就是不死也得死了。”

“是是,门牌不会丢。”管家连声应道。

大明本就有挂门牌的习惯,上面的信息比之后世只有一个号码更为完备。太子重新给各宅各户编号,也只是个补充。许多贫民聚居的地方,根本不用重新制作门牌,直接在坊口挂个坊名牌或者路名牌,然后各家门上用黑漆写个数目上去就算是门牌地址了。

这些事自然都是东宫卫队做的。

……

武长chūn最远深入山东临清,可惜这里已经被建奴掠杀了一遍,非但壮年都被掳走,就连­妇­孺都没剩下多少。更令人发指的是,建奴非但掳掠,而且还要屠城。临清本是运河南北交界点的重镇,商贾云集,富庶非常,被建奴肆虐之后,十室九空,遍地残肢,简直如同人间地狱。

武长chūn从死人堆里捡了些人回去,哪里还需要采买?只要有口饭吃他们就心满意足了。然后一路北还,沿途招人,等回到京师也招够了数目,甚至还略有超额。

将这些人上交之后,宋弘业果然很义气地将武长chūn引荐给了太子。太子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当下让武长chūn自己招徕帮手,报备留档,准备对全běijīng城的人家编号。太子还从兵部职方司借来了书吏,修订绘制běijīng地图,标注街、坊、路、道,用来防疫。

武长chūn原本可以休息几rì,可他在家里闲不住,也跟着东宫侍卫一起走街串巷,旁观他们办事。这些出来办事的东宫侍卫,都是宋弘业召来的那批,经过数rìcāo练之后,果然有了些模样,即便是走在路上都是五人成一纵列,没人交头接耳,更没人打乱顺序。

相比之下,兵马司、顺天府、锦衣卫的人走在旁边,就如一群乌合之众。

——太子当rì说是要以善战之士的标准收人,怎么收来之后,只是让他们­干­这个?

武长chūn心中疑惑。

四十章一枝独秀不是春(一)

朱慈烺正翻着下面送上来的报表。

他在侍从一科的职房里放了一张大书桌,公务繁忙的时候直接在这里办公。也顺便监督一科的工作人员。这些人都是吴伟业从留京的举人、监生中找来的,以及个别水平较高的秀才生员。

这些人的文化水平比内书堂的小宦官略高一些,便留在了身边办文。等侍卫们普遍通过了五百字测试,就要换这些较高水平的先生去教文法和经典了。当然,主要是《孙子兵法》、《纪效新书》、《练兵实录》、《三十六计》之类的兵家经典。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连官身都没有的人见了太子,无不是惊骇异常。过了数rì,发现太子虽然口吻冷冽,但是要求明确,并不难伺候,这才慢慢习惯了跟太子在一间书房里办公。

“殿下,这些兵士只是每rì里排队、转向、走路、跑圈,如何能够成为善战之士?”吴伟业十分不屑朱慈烺的cāo典。在他看来,起码也该cāo练刀枪、shè箭引火、举举石锁才行。

朱慈烺审查着一科写出来的各种文案,以及发往京师各衙门公函,随口道:“你不懂就乖乖看着。”

刘若愚在一旁的桌子上抄录着大内传出的情报,听到两人的对话,嘴角不禁微微斜拉。

“新招侍卫cāo练至今不过旬rì,已经是令行禁止,可见殿下《cāo典》之能效,不逊古今名将。”周镜上前为朱慈烺说话,同时也大拍马屁。

吴伟业不懂军事,但是看看这些新兵,走到哪里都要列队,步伐整齐,的确跟刚来时候的流民模样大相径庭。他一时气馁,也不敢在太子面前多说练兵之事。虽然他自认读过两本兵书,但是跟亲自写兵书的太子相比,未免有些缺乏底气。

“殿下,”周镜又道,“如今cāo练刚有起sè,是否换些人去做那些杂事。”

朱慈烺摇了摇头。派这些士兵种子去见识京师这个花花世界,一者是让他们不要怯生,二者也要试试他们的品xìng。虽然朱慈烺并不指望在这个时代能练出“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仁义之师,但也不希望带出一进城就迷花了眼的土狗。

更何况现在就算有人贪也不过是几钱半两的小碎银,不提前打下预防针,rì后领军说不定就得吃更大的亏。

而且自己既然是打着防疫的旗号招募东宫侍卫,多少得让他们出去露露脸,认认路。

“去作训室,让萧陌准备好这次体测的资料。”朱慈烺将手上的工作略一收拢,拿了朱笔做了简明批示,站起身往外走去。

刘若愚当仁不让地跟在了后面,周镜落后一步,只能跟在刘若愚之后。吴伟业因为矜持,反应又慢,只得跟在第三,心有不甘。

传话的小太监很容易找到了萧陌,告知了太子要过来问体测的事。萧陌不敢怠慢,在作训室里将五千人的体测报告再次检查了一遍,确保按照成绩汇总,没有错讹,这才恭候在门口等太子驾到。

这是新兵的第一次体能测试。为了准确表现他们的成绩,朱慈烺甚至回宫去要了一台西洋钟。

是国产的西洋钟。

西式座钟第一次进入中国士大夫的眼界是万历十年的事,由耶稣会的传教士进献给总督两广军务兼广东巡抚的陈瑞。万历二十九年,利玛窦觐见神宗皇帝,得到款待,进贡一尊自鸣钟,外面用木头包裹,描绘龙凤。这钟一小时鸣四次,盘面上是一到十二的正体字,和后世的钟表已经没什么大的区别了。

神宗皇帝很喜欢这尊大钟,朱慈烺在宫中也就见过几次。不过他对这钟并不怎么感兴趣,因为实用xìng较弱,搬动不便。相比之下,崇祯年间上海进贡的台钟就好得多了,里面已经用了齿轮,每rì误差不大,搬动起来也方便。

虽然现在南京、苏州也都有了自己的钟表匠,但是上海作为最早接触泰西钟表的地区,制造工艺仍旧领先江南。更准确地说,是徐氏家族掌握着这门高端技术。

有了放在台子上的座钟,就可以对新兵们的体能测试进行量化。尤其是跑步这个科目,若是没有绝对时间计量,根本不可能排定五千人的名次。

朱慈烺来到作训室,示意萧陌跟进,往书案后一坐,展开了桌上的体测成绩报表。里面非但有跑步,还有仰卧起坐、引体向上、铅球、跳远等常见田径科目。他在脑中略一换算,发现这些新兵的体能普遍超过了五百年后大学生体育达标的标准,欣喜之余又有些遗憾……

在当前的营养状况之下,要想达到未来大学生的体能标准,只可能是通过牺牲劳动力持续时间做到的。这些让人惊喜的成绩,无不是以加速衰老为代价。其中大部分人,恐怕过了三十五岁就会失去劳动能力。

“成绩不错,”太子淡淡阖上簿册,“田存善。”

“奴婢在。”田存善终于找到了冒头的机会,连忙上前。

“从今天开始,新兵的伙食标准每天每人增加二两大米的配给,外加一个­鸡­蛋。”

田存善滑动了一下喉结,道了一声:“遵旨。”

“­鸡­蛋要带壳煮,保证每人拿到的都是完整的­鸡­蛋。”朱慈烺叮嘱道。

“是,殿下。”田存善心道:我哪敢贪那些大爷的口粮……

东宫所有老人都认为这些新来者是大爷,只是这些时常被打的新兵却没有做大爷的觉悟。他们总是单纯地相信,太子待他们极好,至于那些打人骂人的,全是锦衣卫和太监的个人行为。

实际上,在cāo练场上要严格要求,这是太子再三强调的。

朱慈烺这才靠在椅背上,悠然问萧陌道:“你的成绩如何?”

“卑职不才,各项均在甲等,总评分数忝列第二。”萧陌道。

大汉将军基本都是将门子弟,训练得法,营养充足,身材占优,跟一群刚刚吃了没几天饱饭的新兵比起来,简直可以视作碾压。萧陌更是其中翘楚,这几年因善角觝,在营中颇有些小名气。

“哦?谁更在你之上?”朱慈烺笑道。

“是单宁,也是老侍卫出身。”萧陌道。

“单宁……”朱慈烺打开簿册,果然见排在总分第一的是个编号二零零九的人,应该是萧陌之后加入军训的大汉将军。细细看了单宁的成绩,朱慈烺指了指铅球一项,道:“这人铅球扔得倒是远,找他来。”

萧陌不敢耽搁,转身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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