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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一支独秀不是春(二)

单宁经常看到太子穿着大红便服在训练场上出现,也时常见他与那些新兵说话。在心存羡慕的同时,他却一直没有机会真正进入太子的视野。直到这次体测结束,他竟然得了全营第一,心中多少生出了一些期盼。

一看到萧陌笑眯眯地朝他走来,单宁的心就难以抑制地跳得更快了。

“太子殿下召见。”萧陌道。

单宁强行按住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应了一声,浑然没发现自己的声调跑得让人听不懂。他进了作训室,双腿一并,右拳捶胸,高声道:“卑职单宁,奉命入见。”

“稍息。”太子亲自应道。

单宁微微踏出左脚,站得更稳了。

“你这铅球明显比别人扔得远,可有什么窍门么?”朱慈烺问道。

“卑职是以腰腿之力,用手将铅球推出去的。”单宁没想到太子只是对铅球这项感兴趣,不免有些失落。不过他很快又兴奋起来,因为太子对铅球的兴趣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非但仔细听他讲了如何用力,更是要他当众做出示范。

看完了单宁的演示,朱慈烺感觉这已经与后世比赛姿势相去不远了,起码以他这么个外行人是无从指导的。他道:“一花独放不是chūn,你这功夫,愿意教给其他人么?”

太子已经定了基调,谁敢说不教?

何况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做个教头不也正是吾辈荣誉么?

“萧陌,单宁,”朱慈烺对两人道:“在我看来,你们都是有胆识的英豪之辈,若想将来有徐达、常遇chūn这样的丰功伟绩,做事就要更加主动些。作为训练参谋,新兵的成绩上去多少,你们的功绩也就有多少。我希望你们能够将这次体测靠前的人,一一征询,看是身子底子好,还是另有妙法。同时也要约谈那些成绩靠后的人,看是身体不行,还是懒惰耍滑。”

“卑职明白。”两人一并脚跟,以军礼领命。

“萧陌,从今rì起,你就是我东宫侍卫营的总作训官,单宁为副。你们自己挑选堪用的兵士,任命为士官,帮助你们cāo练新兵。”朱慈烺顿了顿又道:“除了体能和技能,眼下的阶段更重要的是纪律。必须做到令行禁止,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变!可以安排新兵以竹木为兵,对冲演戏,变现出众者不吝厚赏。阵列被打散者,一律加cāo严训。”

“卑职领命。”两人异口同声道。

朱慈烺站起身,问刘若愚道:“宋弘业和武长chūn还没回来?”

……

宋弘业和武长chūn正相顾无言,对着暗室里的蜡烛苦苦思索。

这间暗室是宋弘业为了与心腹们议事、分赃而准备的。从外面看,只是一座被抄封罚没的废弃宅子,其实偏门上的封条是他自己贴的,至于封印也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因为是在胡同的最里边,四周又没开门的人家,故而十分隐蔽。

即便如此,宋弘业还是安排人在这废宅里又开辟了一个暗室,本想挖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却因为工程量太大而放弃了。如今想想,当初还真不该省这些麻烦。

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碰到什么人,什么事。

“宋爷,您说了算。”武长chūn打破了沉默。

宋弘业捻须不语。

太子最近给了两人一个极大的优待,不过自此之后恐怕会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太子说:若是两人真心想创业立功,那就只能转入兵部职方司任主事。

职方司的主事是正六品官,后世毁誉参半的袁督师崇焕,就是从这个职位上与辽东结下不解之缘的。从唐朝初设此职司以来,其权责时常变换,有大有小,但始终是兵部要职。

到了国朝,依《会典》规制,兵部职方清吏司负责掌理各省之舆图、武职官之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及军旅之检阅、考验诸事。然而目今职方司也只能管管舆图,已经是正宗的清水衙门。

所谓清官不如肥吏,若只是从肥吏成了清官,宋弘业也不是不能接受,好歹正六品的官身,足以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了。

然而这个清水官却不好做。

因为太子分明是要借这个名头,将二人往锦衣卫方向引。两人之中,将有一人将潜伏兵部,为太子耳目,哪怕天塌下来也不能动。另一人将入太子东宫,在侍卫中组建十人团,监视各级军官、兵士。

这已经完全是锦衣卫的路数了!

锦衣卫啊!

这其中包含了太子多大的信任!

同时也蕴藏了最大的危机!

最主要一点,两人都是七窍玲珑心,知道太子要行这等yīn暗之事,那背后是否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呢?

而且,既然太子说出了口,就不担心两人会拒绝。

或是敢拒绝……

问题只在于,谁去兵部,谁去军中。

“要我说,”宋弘业深吸口气,“这才是真正的从龙之功。我家代代小吏,说不定飞黄腾达就落在这里了!”

武长chūn点了点头。以他的缜密思维,哪里会看不到这件事背后的巨大利益?太子登极只是早晚的事,别看眼下只是个六品清水官,一旦论起从龙之功,五军都督是绝对逃不掉的。

“再者上,”宋弘业轻轻点着额头,“旁的不说,论起官中转圜,老哥我自认比兄弟你要高上一筹。”他知道现在武长chūn已经不是自己属下小白役了,很快也要成为官人,品秩都跟自己一样,虽然心有不甘,但嘴上已经换了称呼。

武长chūn微微点头,这点上他的确不如积年老吏,否则凭他的本事,怎么可能只混个白役呢?

“再说起来,”宋弘业­干­笑一声,“chūn哥儿你正当壮年,刀马娴熟,又没身家拖累,rì后随军也容易得势。老哥我家里好几十口子,要想鞍前马后伺候太子,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多谢宋爷关照!”武长chūn一拱手:“能跟在太子身边受教,乃是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宋弘业仔细看了看武长chūn的神情,确定他并无勉强,这才定下心来,道:“咱俩兄弟,rì后恐怕就不能再如此亲近了。”

两个情报头子同出一源,若是再走得近些,难免遭人主忌讳。武长chūn心中自然明了,与宋弘业以茶代酒­干­了一杯,二话不说便朝外走去,各回东宫外邸禀报。

四二章生涯岂料承优诏(一)

朱慈烺在东宫外邸的书房里分别见了武长chūn与宋弘业,这回连刘若愚都没有资格与会共闻,难免让人嗅出一些奇怪的味道。

武长chūn进去时间倒是不长,主要是设立军法官的事。

这官职是执掌赏罚的权司,太子以下所有甲胄在身者都要受军法官的监督。若有违反,军法官可以视情况严重与否加以惩戒,从鞭笞到跑圈,乃至禁闭、斩首,都由军法官一言以决。

光这明面上的权责就大得吓人,让武长chūn这个才见了太子几面的新人在受宠若惊之余,甚至有些胆战心惊。

“武长chūn。”朱慈烺很是大方地将早就准备好的《军中条例》推到了武长chūn面前,言道:“这里面是我根据历代兵书cāo典改出来的军法,你只要严格执法,有难以决定的提交给我,其他人说什么都不用管。”

武长chūn看着厚厚一本《条例》,暗暗吞了口口水。他道:“殿下,卑职从未担任军中职务,怕下面的人不服。”

“人心这东西十分奥妙。”朱慈烺轻轻敲着桌面:“我属意你和宋弘业,就是因为这些新兵是你们俩召回来的。你们在他们最脆弱无助时候建立起来的权威形象,在未来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淡漠。我希望你不要浪费已经积累起来的威信,把军法可畏的印象深烙在他们骨子里。”

武长chūn不再推辞,面sè凝重,道:“卑职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慈烺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武长chūn与宋弘业同出一源,但他与任何一帮军中贵戚都没有关系,哪怕以后有个缓急,被人大量掺沙子,起码军法这一块还是能够牢牢控制住的。

“再有就是十人团了。”朱慈烺道:“太祖和成祖时候的锦衣卫都有密探在军、民之中潜藏,直到宣宗之后,锦衣卫才渐渐收拢。如今的锦衣卫,就连河北都懒得去,早不知道烂成什么样子,我是信不过的。”

锦衣卫官职在明早期就被当作了奖赏,但凡功臣,都会廕一子挂锦衣卫衔。以至于真正­干­活的人,反倒很难升上去。这样滥封滥赏,锦衣卫除了打打小报告,还能­干­什么正事?**哈赤将jiān细派驻到京师、边镇的时候,锦衣卫只会听太监的话,穿着飞鱼服满京师晃荡,拿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出出气罢了。

“无论是挖掘、安Сhā、收买还是其他手段,你都要确保每十人中有一个人给你汇报兵士想法、动向。”朱慈烺压低了声音:“军法处有考功之职,理所当然要建立起全营花名册。你依托这些档案,要建立起一份更缜密的人事档案,以忠心高低分作甲乙丙丁四等,每等上中下三档,要严格监视每个形迹可疑之人。这里有一份联络方式汇总,你可以酌情试用。”

太子从木盒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交给武长chūn。

武长chūn脑中早已经联想到了江湖会道门的暗号体系,接过太子的册子略微一翻,发现其中将保护十人团情报员的身份安全放在第一位,好像一层窗户纸顿时被捅破了一般,颇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殿下,”武长chūn道:“江湖私帮也多以暗号、密探联络,种种手段无非保护线人。蒙殿下道破玄机,卑职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东西都是我在禁宫闭门造车写出来的,还是要你们多动脑子,将之修缮补完。”朱慈烺虽有天才之名,却无法参与军国大事,这让他没有机会验证自己脑中的理论。

想想也是,即便莫扎特那种三岁能谱曲弹琴的天才,他爹娘也不可能因为这种天才而听他的话买股票。即便朱慈烺再会背书、写字、作文……崇祯dìdū不会听他关于在军国大事上的见解。朱慈烺当然也不敢说,万一给九五至尊留下了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不良印象,rì后更不会被人重视。

……

武长chūn恍惚间好像看到一扇新的大门朝他打开,充满了放手一搏的冲劲。他从太子书房出来之后,见宋弘业已经坐在外面等着了,朝曾经的上司略略点了点头,健步朝外走去。

宋弘业见武长chūn如此决绝,虽然知道这是既定之策,心中却仍旧有些不悦。只是他年纪阅历摆在那里,家学深厚,城府之深决不至于浮于表面。见内侍进去伺候,很快又出来宣召,宋弘业一振长袍,昂然觐见。

“振华,”太子仍旧亲切地表字称呼道,“未来恐怕要委屈你了。”

“微臣以贫贱之身,蒙殿下错爱而至于此间。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宋弘业咬字极重,说得铿锵有力。

即便朱慈烺的理智,听了都有种悲壮之感。

“好好,”太子沉声道,“你要广布暗探,收罗一切情报。不能因为你在兵部任职,便只将目光限于兵部,一定要铺子铺开!待得瓜熟蒂落,锦衣卫都指挥使非你莫属。”

锦衣卫都指挥使!

宋弘业听了热血上头,脸上顿时红光洋溢。有了太子这一句承诺,前途危险还算什么?为何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傻大胆,不是喝醉了,那是知道虎皮值钱!

锦衣卫都指挥使的皮更值钱!

“臣愿以此不堪之躯,为殿下驱驰!”

朱慈烺转身从书阁中取出一个木盒,盒子上贴着《十三经注疏》的书贴。他轻轻退给宋弘业,拍了拍木盒:“一定要多看,多想,多改,谨慎为上!”

宋弘业接过木盒,并没有当即打开,见太子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起身抱起木盒,躬身告退。

朱慈烺没有挽留,因为要说的话已经全在那木盒里了。

……

宋弘业回到家里,回避妻子,栓牢房门,这才小心翼翼打开木盒。

盒子里当然不会是十三经。而是一本密钥本,一本密字典,一本《谍报须知》,以及一道黄绸绣龙的……圣旨?

宋弘业手一抖,先展开“圣旨”,原来是一份证明他所行一切事宜皆太子授意的令旨。

有了这份令旨,他无论做了什么事,都等于太子替他担当下来了。这位玩惯了文字游戏的书吏,反反复复读了数遍,只感觉到太子一片拳拳之心,话说得密不透风,绝没有半丝活口。

宋弘业摸着那方红彤彤的“皇太子宝”篆字印文,一股难以名状的酸麻感油然而生。他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虚,好像立在万丈悬崖边上,只要一股微风就能将他吹落,摔成齑粉。

——太子以国士待我,我焉能负他!

宋弘业郑重其事收起令旨,转身钻进床里,打开墙上的密格,取出里面的金条银锭,将这令旨放了进去,重又掩上。他看着墙面上的灰痕,心中暗道:明rì去拌些白灰抹上。此宝只能流传子孙,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陷太子于不义!

四三章生涯岂料承优诏(二)

朱慈烺送走宋弘业,抄起桌上的工作安排,一一对照,看今天还能赶出哪些进度。他一边活动臂膀,一边缓缓转动颈椎,注意保养着自己的身体。前世他吃的最大苦头,恐怕就是过度透支身体而带来的**折磨。

姚桃走到了门口,挥退了内侍,­干­脆利落地秉道:“殿下,坤宁宫有旨意来。”

朱慈烺放下工作安排表,望向帘幕之外,道:“进来说。”

姚桃小心翼翼挑开帘幕,进屋福身,道:“殿下,皇后娘娘有旨意:让您空下来了回宫请安。”

“现在母后是不是休息了?”朱慈烺记得自己是在见武长chūn之前刚吃的晚饭,外面天sè已经发暗了。

姚桃听出太子其实并不想去,但她急于去见刘姑姑,便道:“娘娘多rì不见殿下,想来今rì要是还见不到,即便休息了也是挂着心的。”

“那就去吧。”朱慈烺心中暗道:还有那些刀子匠的事得跟刘若愚确认下。他又道:“叫田存善准备,刘若愚跟我一起去。”

“诺。”姚桃心中欢喜,福身告退,连忙传令去了。

自从引入了竞争机制,田存善的工作态度积极了不少。他背后的大太监,自然不肯看着自己的部署被人轻易撬掉,也加大了对他的支持力度。否则光是那么多内书堂毕业年轻宦官,就不是那么容易征得到的。

不一时,田存善已经安排好了仪仗,又找周镜调动大汉将军,一路护送太子回宫。

后世游客爆满的**广场如今空无一人,朱慈烺骑在马上,沿着紫禁城中轴线一路进了内宫。刘若愚陪侍左右,将收罗刀子匠的事,一一承报。

刀子匠就是那些为太监们净身的人。

朱慈烺早在幼年时就已经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认为他们是一群必须利用起来的高端人才。无论是跌打还是金创,都能找到不少郎中大夫,但要想找有经验的主刀医生,刀子匠恐怕是最优选择。

明朝是中医发展最快,取得成就最大的时代。这其中有打破常规,以属xìng分类法编撰的《本草纲目》,也有研究传染病机制和预防的《瘟疫论》,还有则是主张内外兼治,手术与药物结合的《外科正宗》。

这本书成书于万历四十五年,作者陈实功去世于崇祯五年,当时朱慈烺只有三岁,缘吝一面,不曾见到这位外科大医家。在陈氏书中,详细解说了截肢、鼻息­肉­摘除、气管缝合、咽喉部异物剔除等手术的cāo作方法。而且还强调了手术环境必须明亮、­干­净。

陈氏这样的大医家可遇而不可求,真正可求的则是那些刀子匠。

在没有无菌室、抗生素的时代,手术风险有多大可想而知。如果死亡率过高,哪怕太监的生活再优渥,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愿意接受阉割手术。刀子匠通过父子师徒的传承体系,总结摸索出了一条行之有效,最大保证手术成功率和受术者生存率的方法。

他们可能从未听说过《外科正宗》,也不知道泰西之国已经有人偷偷摸摸解剖尸体,绘制解剖图……但他们无疑是国中手术经验最丰富的医生。

朱慈烺正是让刘若愚去找那些名声在外的刀子匠,许以厚重赏赐,让他们汇聚在自己旗下,以细菌说和其他理论知识为补充,培养出真正能够增加伤病生存率的军医。

明朝不同清朝,并没有专门机构负责太监净身。这些刀子匠中有宫中太监,也有民间医生,还有些甚至是专门为猪马畜牲去势的兽医。

手艺高超的刀子匠,百无一失,从术前准备到手术中的麻醉,再到伤口缝合、消毒、防菌、营养补充……都有规矩。这些人收费极高,也是朱慈烺真正想采用的人。

刘若愚身为老太监,对这些人当然不会陌生,只是因为太子需要的人数太多,所以才在宫中广为查问,将这些人的姓名住址罗列出来,然后挨家上门,威逼利诱。这才算是拿出了一份让太子满意的答卷。

朱慈烺听完刘若愚的汇报,总算在心中将今rì待办事项中的最后一项打了个勾,接下来就可以安心去请安了。

估计父皇陛下多半会在坤宁宫。

……

情况比朱慈烺想象得还要复杂一些,除了崇祯在座,就连懿安张皇后、翊坤宫袁贵妃也在场。这四人是这紫禁城里真正的家长,如今各个高坐,太子的座位却被放置在正堂zhōngyāng,看起来就像是被四人会审一般。

朱慈烺面不改sè,上前一一行礼,请问安好,一副老成做派。他忽然抬头之间,却见母后脸上闪光,原来是眼泪映出烛光。

“chūn哥儿消瘦了。”张皇后也颇为动容,看着朱慈烺鼻头发酸。

朱慈烺这些rì子天天要检阅cāo练,时常作为示范,亲自下场。碰上天气好些,事务少些,他还要随机抽些侍卫一起跑跑圈,玩玩单双杠。运动量比之在宫中成rì写作要高出不少,自然变得黑黑瘦瘦。

“儿臣的身子骨却是结实了许多。”朱慈烺笑道。

“宫中传说你与侍卫同起居共饮食?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怎么吃得消?”周皇后轻轻捏起帕子,轻按眼角。

“母后,同起居是讹传罢了。”朱慈烺笑道:“儿臣每rì有许多事要处理,哪里会跟他们一道起居?虽然三餐的确是与营中侍卫一同吃的,不过儿臣另有点心加餐,所以也不算受苦。”

“自古君臣有分,你这是在学吴起么?”崇祯倒是没有什么不悦,声调中还带着调和气氛的味道。

朱慈烺笑道:“父皇陛下,吴起是为了让士卒冲锋陷阵,死不旋踵。儿臣也需要这些侍卫冲击在前,以身相护。若是只苛责名分,怕是非福。”

崇祯微笑又道:“今rì召你进来,是想问问你的募捐,募到几何。”说着,这位奔四的中年人突然泄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吊诡笑容。

朱慈烺早就将募捐的财报送到了宫里,绝不相信皇帝陛下真的不知道。

“五千三百两。”朱慈烺回道。

“才五千三百两?”崇祯重复了一遍,叹道:“朕上次向权贵劝捐,你还说不该如此强横,引得反弹极大,如今可是身有体会了?”

原来是要在这里教育他啊!

朱慈烺轻笑道:“父皇陛下常教育儿臣,愿以善小而为之。儿臣推己及人,对于那些虽然只捐了几十两的豪商,也一样心怀感激。这也是善小而为之啊。”

“然则奈国事何?”崇祯见儿子顶嘴,颇有些不悦道:“你确是培植善芽,然而岁不我与,焉能等这善芽缓缓长大?”

“父皇,”朱慈烺笑道,“若我以拳拳之心待莘莘百姓,百姓必以国士报我,故而有仁者无敌之说。”

崇祯默然不语,殿堂上一时冷寂下来。

崇祯皇帝自幼与天启一道读书,当时的rì讲官是孙承宗,是中了三鼎甲的榜眼。其他儒臣也无不是饱学之士。被这些人教育出来的崇祯,似文人更过于帝王。他非但对经学感兴趣,而且还经常自己写一些经学论文,乃至以制艺八股为娱乐。

就是这种“考着玩”的水准也绝对不低,常为外臣乐道。

这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文艺青年,岂是九五之尊应该做的?

汉宣帝训元帝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这话可谓一语中的。

朱慈烺觉得崇祯的教育有问题,正是因为崇祯过于重视德教。虽然大兴逆案、殿陛用刑,看起来十分霸气,但他本质还是一个儒门圣徒,甚至有些道德洁癖。当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同类的士大夫纷纷背叛,其中惶恐和忿恨是可以想见的。

只是十七年皇帝做下来,对这世事的认识也终于不再如同年轻时那么肤浅,理想主义者的文艺之心也在岁月风霜之中被消磨殆尽,崇祯终于发现儿子像自己并不是一件国家幸事。

“太子还是过于仁善了。”崇祯帝沉默良久,终于吐口道。

这话也像是在自我反省,远比之前那些罪己诏更为深刻的反省。

“只是感化,终究难以成事。”皇帝又道。

“父皇若是不信,”朱慈烺信心满满道,“儿臣愿与父皇定约,一个月内,京师权贵、豪商,必然会更加慷慨解囊,资助防疫。”

崇祯嘿然笑道:“既是定约,可有所求?”

“官民士绅捐纳多少,父皇便拨给儿臣这笔数目的十分之一,可否?”朱慈烺小心翼翼道。

“哈哈,”崇祯大笑起来,“他们给多少,朕就给多少!”

崇祯由衷不相信这些权贵肯出多少钱,尤其是太子要行“仁者无敌”之道。仁者当然无敌,因为其他人看到仁者全都当傻子一样玩弄,谁当他的敌人?

不过……拿五千三百两来敷衍国家储君,那些人真是过分!

崇祯心中隐隐泛起一股屈辱和怨愤。

见殿中气氛融洽起来,袁贵妃命人端来汤点,给太子食用,也问了几句的宫外生活的话。这位贵妃对周后一向温恭谦让,是皇后打压田贵妃的坚定同盟,关系一向融洽。朱慈烺对她也是极尽礼数,让这位膝下没有子女的贵妃十分安慰。

吃完了汤点,朱慈烺趁着母后没有出口留宿,连忙以公务为由告辞。崇祯没有多想,勉励几句便让太子回去了。周后心有不舍,却也无奈,只好命人又装了许多宫中甜食,让太子带走。

崇祯目送儿子离去,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陛下缘何发叹?”周后问道。

“我儿有仁君之风,但国家却是该有个霸主。”崇祯说完,突然心中一紧,生怕让皇后以为自己对太子不满,一拍扶手,豪气­干­云道:“朕便为太子将这天下平息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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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早起来发现小区停电了,通知倒是贴在楼下,只是小汤没注意到……为了表示歉意,今rì20点还有一更,谢谢大家支持。

四四章生涯岂料承优诏(三)

朱慈烺回到外邸,将甜品分给诸人,屏退左右,写了当rì的rì记。其后的几天里,太子像是没事人一般,就连全京师的门牌都定制完毕这样的大事,都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时节很快就迈入了七月。

七月流火,大火星向西方坠落,乃是天气转凉的征兆。这里的七月是周历七月,在夏历则是八月。然后此时却因为小冰河期,以至与周朝的谚语再次契合起来。

“殿下,按照预算,若是这个月没有两万两银子的收入,下个月就有亏空了。”姚桃小心翼翼将二科的报表送到朱慈烺案头,出声提示道。

下个月还要置办冬衣。一整套冬衣一两银子,太子要为士卒每人置办两套,光这就是一万两。内帑在八月初会拨给太子五千两,算是维持卫队的费用。但是朱慈烺给卫队的伙食费用远比内宫想象得高,所以光是吃饭就将这笔钱消耗殆尽。

还有天气转冷之后的柴薪钱。

武功左卫的人还要发钱养着。

姚桃只是想想就有种大山压顶的感觉。

然而太子却好整以暇,完全不以为意。

“知道了。”太子在审核过的报表上盖了章,交还姚桃:“拿去存档。”

“殿下……这钱粮……”

“过几天会有人送来的。”太子道。

既然太子这么说,姚桃也不好说什么。她这些天一直跟外官、中官一起开会,虽然从不多说一句话,却也没落下一句话。她很清楚疫情的发展与权贵豪商的捐款的积极xìng有直接联系,而且太子虽然发出了七月间疫情将有大反复的预jǐng通知,但现实情况却是每rì里死的人越来越少。

任何人只要有心,都能从化人场那边得出这个结论。

而且这还是太子的功德。他派人挨家挨户发放石灰,根据人口多少赠送口罩、手套,再三强调卫生保洁的重要xìng,禁杀猫犬,鼓励灭鼠。凡是有人家发生鼠疫的,立刻就会被街坊隔离,身穿严实的东宫侍卫会进去喷洒石灰、烈酒,将能烧的东西全都烧掉。

在这样一系列的措施之下,就连路上的流民都被送进了城外的检疫区,这股来势汹汹的疫情好像转眼就要被扑灭了一样。

然而刚进入七月,疫情却如太子的预jǐng一般,再次爆发出了一个高cháo。

一夜之间,十余户人家出现鼠疫症状,火铺里甲当即敲响jǐng钟。听到钟声的人家纷纷阖门闭户,蒸洗衣服、被褥,用大蒜汁洗手。

东宫侍卫闻jǐng而出,从头到脚都罩在皮衣里,头上带着纱罩,里面还带着口罩,防备周全。他们腰佩四尺长刀,手持一丈四尺的加长长枪,将爆发鼠疫的人家团团围住,大声吼道:“严禁出入!围着格杀勿论!”

“长官!我没事!我真的没得鼠疫!”屋里有人哭喊着往外跑。

“没中疫的都在门口蹲好!谁都不许碰谁!”肖土庚大声吼道。他原本身体底子就好,这些天来吃得好睡得好,比以往下井还要舒服些,身上肌­肉­渐渐坟起,乍眼看去还让人以为是大汉将军。

凭借着身体优势和冒头jīng神,肖土庚已经成了中军部第一司第二局的百总,手下管着一百多人,还有两个亲兵卫士。这在大明的武职体制中,属于正七品小官,但对于一个挖矿出身的苦孩子,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在这样的激励之下,肖土庚办事越发认真,乃至于有些严苛,一板一眼地按照《cāo典》和《条例》办事,不给随局的军法官有任何口实。

军法官可是通过找茬记功的。

“长官!我真的没事,我有银子!让我出去吧!”有人哀嚎着。

附近的甲长站得远远地认了一眼,对肖土庚道:“这是陈家的家主,他儿子是通政司的知事。”

肖土庚连眼皮都没抬,爆声喝道:“敢出门者杀!全都呆在原地!不许碰触!”

陈家的门厅里很快蹲满了人,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为什么不带口罩!”肖土庚带着亲兵上前,厉声喝道。

“长官……发的口罩不够啊……”陈家管家哭道。

“胡说!太子以人口实数配发!我们都是有账目的!”肖土庚当然知道这些大户不可能按照实数汇报人口,但这种过场让他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幸福感觉。

一个口罩并不值多少钱,大户人家若是真的重视免疫之事,自己做出来的会更好。之所以没做,只是因为并不将太子的jǐng告放在心上。这点上反倒是那些居于底层的民众更重视,他们具有天然的服从jīng神,哪怕有人隐匿人口,事后也会自己做个口罩戴上。

“让开,都等着!”肖土庚踏进大门,左右亲兵用长枪拨开人群,清出一条路来。

弓箭队在队长的带领下跟着肖土庚进了宅子,建立第二道jǐng戒线,一旦病人想出来,便会招来一轮齐shè。这些弓箭兵的shè术并不让朱慈烺满意,但十张弓在短距离还是足以杀死布衣民众的。

肖土庚这边还没开张,突然门外已经传来一声惨叫。

“什么事?”肖土庚皱了皱眉头。

不一时,有人来报:“报告!五旗发现有人从狗洞钻出,已经正法。”

陈家老爷听了一怔,突然大声喊道:“嘉宝!宝儿!”见没人答应,他面露狰狞:“你们杀了我儿子!你们可知道他是朝廷命官!你们这些不得不好死的……”

“退回去!”肖土庚暴喝一声。

陈家老爷打了个踉跄,嚎哭着冲向了肖土庚。

“shè!”肖土庚退后一步,大声下令。

弓弦响了两声,两支利箭扎入陈家老爷身上,巨大的动量将他推到了人群之中,犹然不甘地睁着眼睛,缓缓倒下。

没人敢碰他的尸体,纷纷避让。

太子早就解释过鼠疫传播的途径和媒介,但更多的人还是对之报以将信将疑的态度。他们有些人还是更能接受“瘟神下凡”的说法,不过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人更多。多洗手并不妨碍他们拜神求佛,所以往往多管齐下。

“谁敢站起来就杀了谁!”肖土庚大声叫道,看着地上渐渐积起的血潭没有半点悲悯。

想想上个月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别过了头。现在见得多了,也不觉得什么,不过就是一坨烂­肉­罢了。

“来了,军医来了!”外面的里长看到全身笼罩在青sè之中的军医,如蒙大赦,高声叫道。

军医的制服不同于明兵的大红胖袄,而是青蓝sè的衣裤。他们一样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命令杂役抬着蒜汁溶液、石灰,冲进发疫府宅,问清病人所在,就地划定检疫区,让人用蒜汁擦洗。

为了让没有发病的人尽量存活下来,朱慈烺还设定了一种裹身布,让人脱光衣服之后以布裹身,防止虱蚤残留。

军医们动作麻利,很快就结束了完成了初步的清理工作。接下去便只有用时间来审定了。鼠疫作为烈xìng传染病,只要三个时辰内没有病发症状,就可以送去城外的检疫营。隔离十天没有发作,就可以视作没有感染,放其zìyóu。

不过若是每个隔离区中有一人发病,其他人就得转移,重新计算隔离天数。

在没有现代医学器材的情况下,只能用这种费时费力的法子。无论如何,这样已经算是最大程度保存幸存者数量了。在欧洲大鼠疫时期,根本没有这么人xìng化的防疫措施,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杀掉接触者就算完事。

军医开始进行整座府邸消毒的时候,第二局的士兵们也纷纷由外部jǐng戒转入内部jǐng戒,确保府中的人不会逃跑。等全套工作做完,将人带往检疫营,这些东宫侍卫一样要去隔离营进行消毒和隔离。

四五章生涯岂料承优诏(四)

“梅村,东宫在与谁说话?”侍从室附殿中的会客室里,身穿云燕补服的正四品官员低声问吴伟业。

吴伟业名为招待,实为引荐,故而品秩虽低人一等,却做了主座。听到自己往rì上司如此客气与自己说话,吴伟业突然觉得在侍从室任职也不是太不能接受。

“听说是个投名求见的贡生。”吴伟业也故作熟稔说道,并不与他客气。

“贡生啊……”那四品官意味深长。他来得比那个贡生要早,本来已经轮到他入见了,只是那人的名帖刚传进去,太子便命他入见,本以为是个名满天下的大儒,谁知道才是个贡生。

何谓贡生?

府、州、县生员中成绩品行优异者,可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称为贡生。意谓以人才贡献给皇帝。

说白了,满打满算只是个举人而已。

一个小小举人在地方上或许属于了不得的人物,但在这京师内城,满大街的官儿,哪个不是两榜出身?

“不知是何方名儒啊?”那官员担心自己无意中冒犯某位在野的隐逸之士,打探问道。

“我去看看。”吴伟业拱手而起,回职房中查了一下名刺,却是个十分陌生的名字。他回到会客厅中,犹疑道:“水心,你可听说过喻昌此人?”

“俞昌?”

“喻,”吴伟业加重了口音,“譬喻的喻。”

水心摇了摇头:“这姓不多见,若是听说过不会不记得。”

“喻昌,字嘉言。”吴伟业道:“江西南昌人,已经五十八了。”

科场有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那已经是老黄历了。大明开国以来的名臣大多都是三十岁之前中的进士,而且名次极高。想想科举这种重体力强脑力的竞技运动,年纪大了还真的未必吃得消。

别人不说,吴伟业自己便是二十二岁中的进士,而且是头甲第二名榜眼。跟他相比,五十八岁的贡生的确算是个没出息的。

然而正是这个没出息的人,却受到了太子殿下的热情接见。

每个皇dìdū有表达自己热情的方式,比如嘉靖帝肯赐座就说明他喜欢这个官员,万历皇帝肯出来见一面,也说明他的宠幸。到了崇祯帝,喜欢在平台接见臣下,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自己偏爱的大臣。

太子的习惯更加突出。他会谦逊地称呼这些人的别号,再不济也是表字。然后留他们一起吃些点心、甜食,乃至毫无隔阂地共进正餐。

田存善见太子对喻昌降阶而迎,张口便是“西昌公”,当即明白过来:这衣着老旧的穷措大,肯定是个有本事的人。

太子对于“本事”的定义与常人不一样。他要的“本事”,多半不是能说能写能读书,而是要那些真正能办事的“本事”。否则以吴庶子那样饱学多知的大才子,太子非但没称过他的号,就连字都不叫,直呼其名,从不见有什么好脸sè。

那还是太子的老师呢!

喻昌游走权宦之门,受过冷眼,得过褒誉,但从未享受过如此待遇。大明国的皇太子殿下,竟然降阶相迎,这是什么样的礼遇!

“学生喻昌,拜见太子殿下。”喻昌见来人没有胡子,又因为蟒袍与龙袍的确有些相像,生怕叫错,犯下大罪。直到确定那大红便服上的确是rì月金龙,连忙拜倒。

“先生免礼。”朱慈烺已经上前托住了喻昌的手臂,用力将这个­干­瘦的老人抬了起来,不让他跪倒。

“天下只有一类人,我不敢受他们的叩拜。”朱慈烺笑道:“便是西昌先生这样活人无算,功德无量之人。从天下计,该是我拜你才对。”

喻昌的确小有医名,但是平心而论,他的名声并没大到上达天听的地步。甚至在京师之中,他也不算是名医妙手。他之所以投帖来见太子,是因为他亲眼见到了“青衫医”这一群人。

这些青衫医师的医术水准并不高明,有些甚至对于基本医理都一问三不知,但是他们敢于冲在疫病最前沿,果断麻利。虽然没听说他们治愈了什么人,但这场鼠疫在京师得到遏制,显然是因为他们的功劳。

将目光投向这些青衫医师身后,无处不显露出太子的身影。

《防疫论》太子亲笔著述;控制疫区的兵士是东宫卫士;对疫区、检疫区、隔离区进行消毒工作的是东宫侍卫营的军医……所有种种都将人们的目光引到了太子身上。

“殿下医术jīng湛,发人深省,又以仁心妙术救黎民于水火。学生不才,愿附骥尾。”喻昌躬身道。

朱慈烺笑着领喻昌进了书房,命人上茶。他并不愿意提前介入历史人物的生活轨迹,以皇太子的威势,很可能改变历史人物的生活轨迹。比如这位喻昌喻嘉言,被奉为清初三大国医,在医术上成就极高,是个开宗立派的大宗师。

然而此人脾气爆烈,不给人留颜面,所以人际关系十分糟糕。一直到清兵入关,喻嘉言剃发出家,在寺庙中磨练心xìng,终于成为一代宗师,开创了真正的学堂式医学教育。

从中可以看出,喻昌的成就明显分为两部分。前者是医术,已经大成,并不会因为朱慈烺的出现而有所更改。后者是人格,那是亡国的压抑以及青灯古佛的感化,最终磨砺出的瑰宝。

如今喻昌亲自来投效朱慈烺,在这位太子伯乐的扶持之下,肯定能取得更大的功绩,救助更多的人。然而他本人在历史上的功绩和贡献,或许将不复重现。

朱慈烺面对喻昌,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对历史的拨动。

“先生的医术是我十分景仰的。”朱慈烺开口道:“不过我更钦佩的是先生的医德医品。”

“学生愧不敢当。”喻昌听了心中鼓荡,只是嘴上谦虚。

“先生切莫自谦。”朱慈烺道:“我读过先生的书,尤其赞同先生对医案的书写规范。”

喻昌的医案规范,最强调仔细全面地收集病症,不仅包括望闻问切的有关情况,同时也包括天时、地理等自然情况。不仅包括各种病症表现,也包括致病的原因,病情的发展变化,用药的记录,乃至预判药效作用的时间。

所有认为中医只是安慰剂、巫术、不可预测的人,只要读过了喻昌的医案,都会觉得这是一份努力用心的医学报告。至于技术内容,更多是因为时代的局限xìng,而不能过于苛责。

朱慈烺道:“我有心拯救黎民,然而可倚仗者实在寥寥。先生既然与我有志同道合之心,我必以商待伊尹,周遇姜公之礼奉先生。”

“敢不效命!”喻昌连忙起身,一躬到底。

朱慈烺追身而起,还了全礼。

对于不可能有任何弄权嫌疑的人,朱慈烺绝不会吝啬自己的礼数。真正的天家龙子,还需要“礼”来彰显自己的尊贵么?无论他做出了多么谦卑的举动,都没人敢真的将他视作一介小儒,只会说是礼贤下士。

四六章老蝉嘶作车轮声(一)

喻昌人还没有出外邸,太子已经召吴伟业起草一份奏疏,举荐此番防疫功臣,主要是奖赏银帛,然而目的只是掩护一人升为太医院御医。

那就是喻昌。

国朝编制,太医院御医是正八品,一共十人。不过历朝都有增减,这个名额并不如其他衙门那般严格。从御医往上,便是两位院判,一位院使。院判是正六品,院使是正五品。这两阶官职属于事务xìng官员,朱慈烺当然不会将一代大国医浪费在文牍之中。

“你别一脸怨念,”朱慈烺突然对吴伟业道,“以为当我的秘书没有立功的机会么?其实事在人为,总要多动动脑子。譬如这次,你若是能写得让父皇彻底将太医院的事权交给我,我怎么会不赏你?”

吴伟业心中叫苦,自己哪里有怨念啊!大臣怨望,那是可以被斩首抄家的重罪啊!太子您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地如此残忍地说出这般诛心之言!

“臣岂敢有怨望!”吴伟业委屈道:“臣只是有些疑惑,为何殿下放着能臣不见,却对一个无名医士如此上心。”

“哦?你说的能臣是谁?”朱慈烺问道。

“少詹事项煜,”吴伟业道:“字詹宫,号水心,时人谓之‘天下儒宗’,已经在外等了半rì了。”

“哦,他啊。”朱慈烺轻轻点了点头:“以前他在左谕德任上时,我见过他两次。印象里一般般啊,他写了什么,被人称作天下儒宗?父皇陛下没重用他么?”以崇祯皇帝对人才的渴求,以及对经学的偏爱,若是有一位“天下儒宗”在朝,绝不会视而不见。

当年刘宗周惹得龙颜大怒,不也是因为儒名之盛才保住命的么?否则谁能救他?

“项水心之儒在德cāo而不在著述。”吴伟业没忘了老上司还枯坐着等候召见,连忙道:“殿下如此怠慢,非国家厚待儒臣之道。”

国家的确厚待儒臣。只要考上生员,本人就免税免役,任你满天下跑。一旦中了举人,更是全家豁免,改换门庭,成为一方豪绅。若是侥幸中了进士更不得了,民间常有一代进士三代老爷的说法,真真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国家待儒臣若此,儒臣如何待国家的呢?原本秀才、举人、进士减免的税赋都是有定额的,哪有国家敞开了让你纳田而不收税的道理?结果到了弘治之后,世族大夫没有一个自觉的,逃税逃得理直气壮,若是肯缴纳一些出来,那已经是给了县官极大的面子。这样的情形之下,国朝明明有不逊唐宋的繁华,税收却不足唐宋的十分之一。

而士民贫富差距之大,更是远超过两宋。想北宋开封的平民百姓肯花钱去买洗脸水,放在明朝有哪个败家子这么做?

官员都说宗藩吃垮了大明,好像自己是在为大明默默奉献一样。宗藩固然是寄居在帝国身上的水蛭,然而这些士绅大夫也不逊于吸血虫。

“既然如此,就见他一面吧。”朱慈烺道。

他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完全没到为所yù为的境界。只有在规矩之内,才能吸收急需的养料,迅速长大。别的不说,除了天家这面大旗,谁能在短短旬rì之间就组建起一支可以控制疫情的青衫医师?

朱慈烺虽然表面上做出了妥协,但实际上并没有丝毫见项煜的意愿。有吴伟业这样能写,xìng格又弱的秘书,他绝不乐意换人或者加一个捣乱的人。纯粹是为了照顾手下的颜面,反正也只是几分钟的事。

……

的确只是几分钟的事。

项煜从东宫外邸出来之后,头都没有回。脚下的靴子重重踏在青石砖上,恨不得将它踩得粉碎。太子一脸温和的笑容仍旧盘踞在他脑海之中,但这温和笑容之下,却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冰冷。

至始至终,太子只说了一句话:“卿德行尚嘉,勉之慎之。”

落在项煜耳里,这句话就成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哪凉快哪呆着去。”

没有肯定自己在詹事府的政绩,没有拉拢自己成为东宫私臣,更没有请自己去侍从室主持大局!连吴伟业都能够执掌一科,而自己竟然被太子一句“勉之慎之”就打发走了!巨大的反差让项煜头颅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锤,满眼看去世界都无比扭曲。

然而对方是太子,中宫所出的嫡长子,国家之本。即便再不贤,也不是一个少詹事可以置喙多言的。

项煜突然想起最近朝堂上的风声,突然觉得太子也不是孤家寡人。在没有阁辅的参与之下,都察院的御史们似乎有些过于团结了。

难道太子早就已经沟通重臣了?

项煜脑中突然欣喜起来。不过这股欣喜瞬间又被压制下去了,太子不同于藩王,不存在交接外臣的问题。老实本分的太子固然会被皇帝喜欢,但真的要与大臣往来,也并不违背祖制礼法——嘉靖之前的太子可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朱慈烺将接见项煜视作自己的休息时间,一转头就继续扑在书案上,开始撰写军医院和医学院的建设指导守则。喻昌是伤寒论的宗师级人物,在中医这个门户之见不浅的领域,朱慈烺并不指望喻昌能够按照自己的思路接受外科手术这一治病手段。

从技术条件来说,如今的方药医学显然远昌明于外科手术,即便是《外科正宗》也是强调手术与药剂平衡。然而从军医角度来说,时间是最重要的。

同样是腿部感染,如果让喻昌这样的大国医来治疗,或许真能将人治好,但消耗的成本却极高昂,不可能每个士兵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反之,若是有足够的人手熟悉截肢手术,虽然会让这个士兵失去肢体,但保住xìng命的概率大大增加。在朱慈烺眼中,残疾军人也有巨大的社会价值,但尸体的作用就有限得很了。

在医学领域,明朝仍旧是领先世界的。

当前西方医学主流是三个学派,一是将人的身体视作机器,幻想着哪个零件有问题就更换哪里。他们被称作机械物理派医学,在这个时代无疑只是一群癔症病人。

二是受化学学科形成影响而产生的化学派医学。譬如海尔蒙特就认为生命活动完全是发酵的作用;威廉斯则说生命活动的根源是一种“灵气”,“灵气”是一种经过蒸馏作用而生成的体液。就连化学都仍旧是炼金术笼罩下的影子,这些基于化学的医学,无疑更像炼金术。

第三类则是超自然的活力论。他们将人体的生理活动归结于超自然力量,比如天主上帝。这种思想无疑是中世纪的残余,即便是普通的大明百姓都未必会相信。

前两类医学流派成为了后世西方医学的先驱。事实上西方基本可以说没有医学,他们有的只是物理和化学。一切医学的进步,本质上只是物理、化学工具的进步。

在没有近乎科幻的技术工具辅助下,西方医生只会放血和灌肠,真正能治病的还是凯尔特、吉普赛、阿拉伯人留给他们的草药,完全没有可借鉴的地方。

朱慈烺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很难理解“宁要某家的草,不要谁家的苗”诸如此类思维方式。他也不是一个学者,没有空暇和闲情去验证中医是否科学。既然吃了上千年的验方、成药、急救手段仍起作用,那就让他继续起作用去。

而且中医发展至今,专著可谓汗牛充栋。明朝的医生在前辈的基础上,斧正改良颇多,并非一味因循。从喻昌开始,医学教育和治疗体系进一步严谨、规范、制度。有深厚的根系,又有健康的苗芽,谁能说未来的中医不可能成为世界的主流?

……

“殿下?”刘若愚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通报道。

“说。”朱慈烺抬起头,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今rì出jǐng的侍卫,杀了通政司的一个知事。”

朱慈烺轻轻撇了撇嘴,问道:“知事?这点小事也要跟我说么?我早就下过令旨,有不从号令者格杀勿论。一个七品小官敢跟我叫板,不死还等什么?”

“殿下,”刘若愚道,“此贼要私逃外出,死不足惜,不过到底是朝廷命官,无罪而斩,恐怕不好向皇爷交代。”

“呵呵呵,”朱慈烺忍不住笑道,“你忘了袁崇焕的事?”

崇祯皇帝被史书画成了一个怯懦、多疑、刻薄、让手下背黑锅的人物。去年陈新甲的被杀就是铁证。然而没有一个文臣史官愿意全面地看一眼崇祯皇帝的心路历程。这个胸怀小清新的文艺青年,最初是很敢于任事,承担责任,用人不疑的。

甚至到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地步。

比如袁崇焕杀毛文龙。

后世常有人为毛都督叫屈,责怪袁崇焕自坏国家­干­城。

事实上,崇祯皇帝在拿到了袁崇焕的请罪奏疏时,气愤得将御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捋落地上,破口大骂。结果呢,因为信任袁崇焕,为了不让辽东产生大的动荡,崇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顺便还把这个黑锅自己背了。

毛文龙是谁?那是崇祯视作­干­城能将的正一品大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宝剑的平辽总兵官。

一个七品的知事,与一镇强藩,孰轻孰重?

一个擅杀的外臣,与东宫太子,孰轻孰重?

四七章老蝉嘶作车轮声(二)

“水心!东宫出事了!”

项煜刚回到家没多久,就有同年好友急冲冲过来报信。他乍一听道“东宫出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并非惊惧,而是激动!

这就是不敬贤良的下场啊!

理智很快又回到了头脑之中,项煜振声道:“我才从东宫外邸回来,东宫能出什么事?恐怕是讹传吧。”

“东宫侍卫杀了通政司知事陈嘉宝!”

“什么!”项煜拍案而起,声音中带着惊喜:“竟然有这种事!”

擅杀朝廷命官!这是什么样的跋扈行径!东宫侍卫竟然连官都敢杀!皇帝还没这个权力想杀谁就杀谁呢!

皇明虽然不像大宋那样将不杀士大夫挂在嘴上,但二祖之后,真正被杀的士大夫并不多。真要算起来,崇祯帝的辣手恐怕都能拍得上号。

然而即便如此,身为官员,也不是太子可以擅杀的。这是在向整个文官集团挑战,如果今天有人无辜受戮,那rì后谁还能安心做官?难道又要回到太祖高皇帝那种恐怖统治之下么!

项煜高喊一声:“备墨!”那神情颇似武将披挂,斗志昂然准备出阵。

一杆尺寸彤管在手,项煜神气一振,宛如名将持剑,胸中布阵,指点沙场。他微微闭目凝神,闻到空气中渐渐荡起墨香,呵笔铺纸,去过青竹臂搁,垫在小臂之下。手腕一转,逆锋起笔,中锋力透纸背,一时间只有毫锋过纸之声。

“臣蒙圣恩,得除少詹事以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期不负今上所托,克忠克勤,善培国本。然则,或有以跋扈、**之罪坐chūn宫者,初闻之下岂不骇然?细究密访竟果有其事。此臣闻之则痛心疾首,见之则不忍睹视。想惠文犯法,而以赵虔坐罪,此古人保国本而纠正行也。累臣职守詹府,焉能脱罪自清?故请陛下严明法纪,赐臣死罪。”

项煜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只觉得自己这个破题实在高妙,豪情更生,锋回笔转,又写道:

“臣岂惜一死哉?然则东宫之误,首在陪臣!崇祯十五年十月十七,圣上rì讲完毕,与诸臣论及东宫讲学之事,乃亲笔手书《钦定官属约八条》,其曰:不得离间亲亲;曰:不得结交有司;曰:不得诳吓绐诱;曰:不得擅作威福;曰:不得言动非礼;曰:不得关防欠肃,以及内外当别、出入当谨。

“此事至今不过经年,臣当时得忝末席,音犹在耳。而如今­妇­寺沟通,外臣内居,秽乱之污,岂得轻脱!想太子年少,xìng如璞玉,纯纯不知人事,正被田存善所误,其大恨何以加哉!臣请斩田存善,以明内廷清静!”

“庶子吴伟业,其罪同焉!吴氏本鼎甲之才,圣恩浩荡,逐年拔擢,然则巴结内侍,以外臣之分而出入内禁,见过不纠,一味纵容,诚阉党之流毒,名教之罪人!若不斩此等jiān佞小人,逆案之獠必于鬼蜮之中窃谋复起!……”

……

詹事府已经成了翰林官的迁转官,也可以理解成是翰林院多挂了一块牌子。无论是项煜还是吴伟业,抑或是李明睿,都仍旧在翰林院里的上班。在这么个大院里,有个风吹草动很快就会传开,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担任“风”这个角sè的,便是那些入流不入流的书吏文办。

官员们常说“风闻”,其实说的就是从文吏那儿听说。

“李老爷,听说项煜回来之后就在写奏疏要弹劾东宫那边呢。”一股风吹到了左中允李明睿耳中。

“此言当真?”李中允并不深信。风言风语固然有成真的时候,不过概率却是五五开,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

“早就传开了!恐怕也就只有您还不知道呢。”那股风继续吹着,“说是项煜去东宫外邸求官,结果吴伟业从中下了黑手,让他被太子赶了出来,故而积怨在心。刚好东宫侍卫在戒严的时候杀了通政司的知事,再加上吴伟业跟太监、宫女混在一起,他便以此为由头,要弹劾吴伟业结交内寺,秽乱宫禁。”

李明睿自从那次背后说太子坏话被抓住,一直不敢露面。若不是当今圣上chūn秋鼎盛,说不定他早就请求外放了。虽然小节有亏,但他到底是大员所荐的“能吏”,脑中一转,心中已经有了分寸,暗道:吴伟业也就是写诗作文的材料,别说他与项煜没有过节,就算真有过节也下不了黑手。

至于项煜,肯定也不会傻到去弹劾东宫,那可是比骂皇帝本人还傻的事。不过空|­茓­来风未必无因,不可大意。李明睿知道自己的恩主与东宫往来密切,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很清楚:太子出宫第一天就跟左都御史接上了头。因着这一层关系,自己无论如何是得站在东宫这一边的,无论成与不成,哪怕东宫被皇帝圈禁,好歹也将过去的过节揭过,留一份善缘。

若是跟着项煜那帮人瞎起哄,或者­干­脆装聋作哑,胜了没甚好处,败了便真的是人神共弃!

李明睿暗中定计,寻了个因头,往翰林院内书房走去。那里是存放翰林文牍的地方,平rì没什么人去,除非是为了寻些材料。如今只有两三个老文吏轮值,守着库房,顺便抄些东西。

李明睿到了后院,往库房里推门便进,心中暗松了口气。他要找的人正好当值,如此一来事情便成了大半。

“张先生。”李明睿上前行了个礼。

那老文吏看着已经年进六十,闻言抬头便看,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回礼道:“老爷有何吩咐?”

“张先生,”李明睿笑道,“鄙人李明睿,有些事要与先生说。”

大明的阶级早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每个层面,包括称谓都是不能滥用的。李明睿以进士之身,要与个低级书吏谦逊,实在是很不容易。

“李老爷请说。”那张老先生道。

“李某素知翰林院有一宝,说的便是张先生。”

“某家一个屡试不第的小老儿,哪里当得起老爷谬赞。”张先生连连摆手。

“先生科场不得意,乃是命数,焉知不是姜太公故事?”李明睿笑道:“李某素善麻衣之术,能观人气数。如今正好得知一事,乃是先生借好风上青霄之良缘,特来报喜!”

张老先生讳诗奇,可惜名不副实,诗文上的才能半点奇处都没有。家里也是殷实之门,能供他读书科举,只可惜“科场莫论文章”,他文运不济,从二十岁时中了举人之后,再不能进一步,最终选在了翰林院当个书吏。

若说这辈子他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便是不能得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封妻荫子,为父母祖宗挣个封诰。

“敢问先生,小老儿这喜从何来?”张诗奇一脸紧张问道。

“项煜项水心。”李明睿缓缓吐出五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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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得很忐忑,尤其是项煜那份奏疏……求不吐槽文青病……

四八章老蝉嘶作车轮声(三)

张诗奇年近花甲,本以为自己早就熄灭了功名之心,对于未来也只有个含饴弄孙的念想。殊不知人在屋中坐,机遇就这么硬砸下来了,挡也挡不住。他到底是有阅历的人,过去数十载又是大明朝最为风云动荡的时代,没吃过猪­肉­也见惯了别人吃猪­肉­。只是聊聊数语,他便将上下左右前因后果摸了个透彻。

“此事关系国本,小老儿因缘际会,焉能推脱!”张诗奇正sè道:“老爷不妨让人在侧门备下马匹,小老儿去去就来。”

“正是。”李明睿点头应道。

张诗奇一振袍服,径自往项煜的职房走去。以他在翰林院供职rì久,下面书吏谁不给这位老前辈一个面子?自然一路畅通,直入内中。项煜正写得酣畅淋漓,已经骂完了田存善和吴伟业,正在纠弹周镜。从他的奏疏构架来看,貌似是想将太子身边的人一网打尽。

张诗奇手中轻团墨丸,在砚台上滴水研磨,只听得沙沙成韵,仿佛是为项煜伴奏一半。

华夏文明到了晚明时代,文化之事格外考究。若说唐人重风骨,宋人重风雅,明人可谓极重风范,无论生活中是如何点滴寻常的小事,都讲究入韵、高雅、风情、容度、高格。

项煜只是飞了一眼,旋即又沉入奏疏之中,如悍将得闻战鼓,斗志愈发昂扬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张诗奇已经磨好了浓浓一汪墨汁,躬身告辞,退了出去。

此时,项煜的奏疏也到了尾声,呼应开篇,恳求天子能够接纳自己的忠言,并求天子降罪。

李明睿会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书吏绝非病急乱投医。

张诗奇进去磨了墨便出来,也绝非无的放矢。

恐怕整个翰林院都不知道,这位屡试不第的张相公,具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若是没有这点本事,他也不可能十几岁就中了秀才,二十岁放榜成了举人老爷。

进士们自视甚高,对于考不中进士的读书人总有些莫名优越感,绝不相信一个连进士都中不了的老书生竟然有过目不忘这样高端的天赋。

若不是李明睿偶然之间发现了这位老书吏誊抄文案时只是扫一眼,便能几百成千字地写下去,故而留了心,没想到竟然应在了如今这情形。

张诗奇回到了自己职房,一言不发,连招呼都不打便铺纸提笔,在宣纸上流畅写道:“臣蒙圣恩,得除少詹事以来,战战兢兢……”笔不二落,竟然与项煜的奏疏一字不差。

不一时,张诗奇放下笔,双手拎起纸张,微微鼓风,让墨迹­干­得快些。他这才对李明睿道:“老爷见谅,在下失礼了。”

“岂敢岂敢。”李明睿刚才已经看了半晌,道:“项煜此文,果然jīng彩,恐怕不利于东宫。”

“还请老爷这就送去吧。”张诗奇将这奏疏递给李明睿,眼中依依不舍。

李明睿接过这窃来的奏疏,转身yù走,突然停下脚步道:“你与我同去吧,说不定太子要召见,也方便些。”

张诗奇登时大喜,道:“遵命!”

李明睿轻轻卷起文稿,快步从旁门出去。外面在已经等好了李家人准备的马车,二人上了车,径直朝东宫外邸赶去。

……

朱慈烺拿到项煜的奏疏之后,若说心中不气愤,那是不可能的。一个刚刚得到接见的官员,前脚大拍马屁,希望得到东宫的垂青,后脚就写出这样杀气腾腾的奏疏,要尽诛田存善、吴伟业、周镜等东宫嫡系,这岂止是卑劣?简直就是恶毒!

然而朱慈烺的气愤之中多半却是因为身体给他的青chūn荷尔蒙。作为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职业经理人,朱慈烺早就见识过物质世界的种种丑陋和邪恶。几乎是瞬息之间,朱慈烺已经笑道:“去将吴伟业叫来,让他看看这绝世佳作。”

吴伟业却不这没想。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读罢奏疏的第二段,也就是项煜说他是阉党小人,巴结内侍,秽乱宫禁之后,吴伟业十分爽利地晕厥过去。又是一阵掐人中,拍胸口,抬出去浇水,好不容易才将吴庶子救转过来。

刘若愚得蒙太子允许,也看完了这片奏疏,缓缓递还给太子,道:“殿下,此文果然恶毒无比。虽然无一字针对殿下,但又字字不忘污蔑殿下。看似一腔忠心赤胆,却掩不住内里的夹私报复。”

“是啊,”朱慈烺轻轻拍了拍书案,“他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好像是袒护,换言之则是‘少不更事’。”

李明睿坐在官帽椅上,犹坐针毡。

“又说我身边都是居心不良的阉竖,以及品xìng低劣的小人,就差说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朱慈烺声音渐渐冷冽下来。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太子若是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其本人的品xìng也就十分值得商榷了。即便太子真的“纯纯”,那么少年太子的判断力和认知,多半也是靠不住的。这样一个太子,为什么还要让他在宫外晃荡呢?陛下还是早些让太子回家吧。而且太子这样的表现,未来真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么?这是所有人都关心的事。

这就是项煜的弦外之音言下之意。

诚如朱慈烺过去所见所闻,皇明立国二百五十七年,有过废太子的事么?神宗万历皇帝倒是想过来着,并积极付诸实践,结果却是与整个文官集团数十年对立,最终他也没能让自己心爱的福王登上皇位,在这场国本之争中战败落马。

要说大明的文官能够架空皇权,绑架皇帝的意志,颇有些过了。就算是权相如夏言、严嵩、徐玠、张居正之辈都不敢这么说。然而文官集团与皇帝在对抗合作过程中,已经成为了不逊于皇权的存在,甚至在某些时候还要压过一头,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如今东林复社一系几乎被清洗­干­净,但是文官永远都是东宫太子的天然同盟,颇有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味道。在朱慈烺没有真正开罪整个文官集团的时候,绝不会有人攻击太子。若是有人如此不开眼,说不定项煜还会第一个跳出来“保护”太子,以此证明自己对国本的忠诚。

然而,若是皇帝能够教训这个不按规则游戏的太子,也是许多人喜闻乐见的事。

现在太子还没有触动大家的核心利益,但露出了如此不安分的苗头,谁知道未来会做出什么事?

“其中最恶毒的,莫若‘惠文犯法,而以赵虔坐罪’一句了。”刘若愚感叹道。

四九章老蝉嘶作车轮声(四)

项煜用的这个典故,是战国时候秦孝公故事。

当时身为世子的公子驷攻击新法而获罪,依律当坐以劓刑。秦孝公既不想破坏秦法的威严,又舍不得这个儿子,最后还是商鞅只能自己圆场,说:太子犯下这等罪过,其实是师、傅的过错。

最后,惠文王的两位师傅,公孙贾和公子虔被割掉了鼻子,作为太子犯法的惩罚。因为公子虔是秦国近支宗亲,姓赵氏,地位更高,故而后世只将他作为代表拿出来说事。

“这是将圣上比作孝公,将殿下比作惠文王,而自比公子虔。”刘若愚一一指明道。

“如此一来,他便扯起了好大一面道德大旗。”朱慈烺吐出四个字:“丧心病狂。”

在有明一朝,普遍舆论认为祖龙始皇帝是个暴君,秦国是个不义之国,然而对于秦孝公的看法却基本是正面的。因为秦国能够从一个西戎蛮国,一举成为天下战国,正是以往内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

相比起宋儒死咬祖制不肯放松,明朝的士大夫对于变法的态度却要宽松得多。故而弘治、隆庆、万历皆有较大变革,却没有出现所谓新旧党争之类麻烦。

秦惠文王的形象固然没有其父孝公那么鲜明,但他车裂商鞅,是为文治;攻取河西、上郡、巴蜀、汉中,打通了前往中原的通道,是为武功。可以说仍旧是个英明之主的形象。

太子说的“丧心病狂”,却是因为项煜将其他所有可能反对这份奏疏的官员,都划入了“商鞅”一类。

的确,商鞅在儒教社会里,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虽然集法家大成的韩非、李斯都是大儒荀卿的弟子,但商鞅作为法家提纲挚领的旗帜,一直是极具争议,毁誉参半。他的功绩不容抹去,但“rì杀八百、渭水泛红”这样的行为也不能让时儒接受。

除非如张居正这样不顾物议的雄才,否则谁也不肯被人称作“商鞅”的。

要想不做商鞅,那就只有顺着他项水心的思路走,功绩太子身边的近臣;或者袖手旁观;再或者,便只有直接攻击太子了。

攻击太子这种傻事对于皇明的官员来说,是绝对不可碰触的红线。

他们就算想换个太子,也只能如项煜这般拐弯抹角攻击太子身边的人,或者等有了机会去力捧永王、定王。在剩下的两个选择中,要么成为攻击东宫近臣的同盟军,要么就只能­干­瞪眼看着,绝不会成为太子的人。从兵法上说,项煜这一笔可谓围点打援,寻常中材之士已经无从破招了。

“你们有何见解?”朱慈烺仍旧不急不缓地从低往上问道。

吴伟业自然希望太子能够竖起大旗,与项煜堂堂正正打一仗,彻底洗刷自己的屈辱。他对于项煜虽然不算交心,但自己好心答应项煜的请托,为他牵线见太子,谁知还没过夜那边就将他卖了,还冠上了“名教罪人”的帽子,真是恨人!

至于秽乱宫禁,这算得了什么!

天下文宗钱谦益,大白天以娶妻之礼娶了名jì柳如是。这在礼法上岂不是更不能容忍?甚至还违反了《大明律》……而自己与那些女官可是连话都没怎么说过啊!身为江南风流才子,吴伟业只觉得这项指控荒谬荒唐,果然是太子说的丧心病狂!

不过……

“侍卫擅杀朝廷命官,的确是太过跋扈了。臣以为,此事既然是那侍卫而起,不如交付有司论罪。”吴伟业道。

刘若愚微微摇头,暗道:你这是吃着太子的饭砸太子的碗啊!唉,太子要是这么做了,rì后谁还听他的号令?莫非到了如今这田地,还有人不知道太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太子要的可是兵权!

“殿下……”周镜殷切的叫了一声。

“说。”朱慈烺望向这位堂舅,希望他能说出一两句能够入耳的话来。

“不可交付有司啊!”周镜叫道。

朱慈烺脸上的yīn霾总算散去了许多,鼓励道:“你觉得该如何呢?”

“偷偷把那侍卫处决,对外只说是害了鼠疫死了。”周镜信心满满道:“这样就不会牵连到殿下了!”

滚!

朱慈烺强吸了一口气,终于将这个字咽了下去。

世事就是如此,常难如意。现在的东宫新侍卫还是一株幼苗,要想快高长大,笔直朝天,还少不了周镜这帮老人。而这帮老人目前还肯听话做事,那是因为他们还对“从龙之功”有一份盼头。

一旦朱慈烺与周镜翻脸,彻底绝了他们这份盼头,rì后各种怠工还算轻的,更重些恐怕还会故意下黑手、使绊子。

“刘伴,你看呢?”朱慈烺转向刘若愚。

“殿下,”刘若愚沉吟道:“此事无论咱们如何应对,都是坐实了罪名……老臣愚鲁,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妥善应对,不若回宫探探圣上的口风?”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跟人打了架就跑回去找爹娘告状。”太子笑了笑,又道:“不过也就刘伴说得沾了些边。吴伟业,你去起草一份请罪奏疏,大意就是我疏于管教,以至于有这种事发生。我会责令东宫侍卫不许出门,严加cāo训。”

吴伟业觉得这样似乎并不足以表明悔过的诚意,但人家漫天要价,太子坐地还钱,这点上他还是能够理解的。

刘若愚却是大大吃惊,这可不是太子的xìng格啊!

这位太子殿下口口声声将“堂堂正正”挂在外面,实际上城府之深重,心机之缜密,恐怕谁都看不透!要是真有人相信太子是个只知道“堂堂正正”的人,恐怕离死也不远了。

而且到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死!

“李中允。”朱慈烺突然叫道。

一直列席旁听的李明睿很识相地一言不发,几乎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听到太子叫他,他连忙起身行礼,应道:“臣在。”

“此事你通报有功,否则等父皇的中旨下来就难看了。”朱慈烺笑道:“所谓一客不烦二主,我还有件事想请李中允帮忙。”

“臣遵旨!”李明睿上次得罪了太子,一直惴惴不安。事后想想,太子以“上班时间”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将自己打发了,实在又有些丢人败兴。然而他是个有脑子的人,断然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

这种尚未闻听令旨就宣布自己去做的行为,显然是表忠心的投名状。

“上书请求陛下准我女官外用,”朱慈烺道:“关键就一句话:目下危难之秋,当物尽其用、人尽其能,焉能以男女避讳之?皇明祖制,除了王府有阉人可用,其他豪门大户都不能用阉人,那难道他们就是铁打的内宅?难道婢女与外仆交接就是秽乱?没这道理嘛。”

李中允眼皮直跳:太子这话说得真是一针见血,天下谁家没有男女交接之事?就算那些国公家里,门禁再严,也有健­妇­与外仆往来应事,难道能说是**?又想到太子讲学的时候,对于五经经义似乎并没有这样的犀利见识,恐怕还真是太子志不在兹。

“臣明白,一定赶在项煜上书之前递进去。”李明睿应道。

“不要递进去。”朱慈烺微微摇头:“通政司要审的。你就在这里写,写好了给刘若愚,让他直送司礼监。”

李明睿心头一颤:这可是太子引为私人的表态啊!从今以后,我就是太子私臣了么?就不再是国家之臣了么?想到这种身份的微妙变化,李中允内心中有丝丝失落,也有浓浓激动,仿佛看到了一条通达抱负的捷径。

五十章老蝉嘶作车轮声(五)

宋仁宗天圣四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

一位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光字的七岁男孩,在小伙伴落入大水缸时,沉着冷静地抱起一块大石头,砸烂了缸,震动京洛。

从此,中华典故中多了一则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也给后世相声小品留下了“司马缸砸光”的绕口小段子。

从那之后一千年中,总是有些不服气的熊孩子会说:这算什么?要是换了我也会砸缸救人的。

然而从朱慈烺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却是:那个落水的倒霉蛋一定是司马光推下去的吧!

幼年时候的懵懂反应,直接表现出了朱慈烺的本xìng绝非良善之辈。真正善良的孩子绝对想不到那么yīn暗的幕后故事。等朱慈烺成年之后,这点萌芽也随之发育长大,如果让他给小朋友讲砸缸救友的故事,他绝对会从收益角度来分析那个倒霉孩子落水的真相。

事实证明,司马光的收益最大。

当然,也可能是司马光把握住了机会。

那么作为从小就听这个故事长大的孩子,该学会什么呢?

把握机会?

不,是创造机会!

大家都以为朱慈烺对七月份鼠疫卷土重来是有先见之明,却都没注意到那些遭逢鼠疫人家的共xìng。

那些人家非富即贵,都是官宦商贾之家。

而且,这些人家在上次太子募捐时,十分不给面子地拒绝不来,或者就是来了也没捐银子。

朱慈烺在崇祯面前悲天悯人地说要“培养善芽”,貌似豁达,但绝没有放过这些人的意思。

对于那些连“芽”都不发的种子,除了碾碎闷在土里做肥料,还能­干­吗?

……

宋弘业身穿鹭鸶补服,缓步走进兵部大院里的职方司职房。他现在的工作,名义上是与前辈陈祖绶一起修订《皇明职方地图》,实际上却是在兵部拿着大把的银子广结善缘。

这些银子都是太子拨付下来的经费,简单来说就是为了收买官员。宋弘业深知太子的用人标准,对于有才能而xìng格不好的人也是大力笼络,充分发挥了“一边不要脸,一边二皮脸”的老吏作风,倒是不惹部里的人讨厌。

花钱买人心还是次一等的差事。

宋弘业当前最大的任务,是在暗中帮太子殿下驾驭一头猛兽。

这头猛兽就是鼠疫。

看过太子《防疫论》的人都知道,鼠疫是由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播,本质是一种看不见的小虫。如果家里有鼠疫患者,必须隔离一切用过的东西,因为那上面就可能有这种虫子。虽然觉得有些惊悚,但京师中但凡有能力的人家,都会宁可信其有,到底是关系到全家xìng命的大事。

想想后世中,说碘盐能防辐shè就可以让老百姓争先恐后彻夜排队去买。勤洗澡洗手而已,简直不算事。有些大户人家,更是严格了门禁制度,内外宅绝不轻易授受,能洗的东西一天洗三回,要想感染鼠疫也的确不容易。

尤其中国人的传统习俗反对身体接触,两个老朋友时刻几十年见面,也只是站开五步互相鞠躬而已,绝不会拥抱握手乃至亲吻……这也大大降低了鼠疫在人群中传播的速度。

知道了原理,就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借这天然生化武器,完成自己的战略部署。

宋弘业袖中兜着比之前更厚的名单,每踏出一步都觉得沉甸甸的。他倒是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甚至不在乎投放鼠疫的流民的生死,他在乎的是如何能够尽善尽美完成太子的安排。

尤其这次太子给出的名单,主要是权贵和豪商。这些人死一个,对大明的震动也要比死一千个流民还大。

何况鼠疫这种不治之症,一旦感染,便是阖门死绝。

……

项煜的《自请降罪疏》写成之后并未立刻上递,而是按照士林的传统习惯,先在内部之中传阅,广泛吸引同盟,统一口径,准备一道发难。

从文学水准来说,这奏疏写得十分了得,或许在数百年之后还能用搜索引擎找到原文。全文用典而不生僻,行为通俗而不流俗,最适合皇帝这种非学霸职业的人看。

一­干­清流官看了此文,无不惊喜赞叹,纷纷附议。项煜见反响极佳,心中自然兴奋不已。

——不用多久,我就会升职加官,当上三品官,出掌詹事府,收纳美娇娘,走上仕途巅峰,想想还有些小激动。

项煜仿佛看到了自己换上三品显贵朱袍,赐穿斗牛服……人生从此踏上了另一番天地。他将奏疏递给通政司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自己飞黄腾达的那天早些到来。虽然明知通政司的办事流程和效率,仍旧下意识地问家人:“有宫中来人否?”

在这位少詹事的想象中,这封奏疏应该能够让他直见天颜。

随着rì子一天天过去,项煜也听到了一些不太让他满意的消息。比如太子自己上了请罪疏,说要约束属下。这无疑会冲淡自己的忠贞形象,不过问题还不算太大。

比较麻烦的是李明睿。

那厮竟然上疏请求让女官中识字的人从内宫中走出来,帮助太子办事,还美其名曰“人尽其才”!难道现在已经没人记得先帝时客氏乱政的事了么!

——不值一驳,自然有人收拾他。

项煜每每看到李明睿,都不由昂起头,表露出明显的不屑。

他只是要等,等宫中来人。

宫中终于来人了。

“老爷,宫中来人啦!”老家人慌慌张张冲进项煜的书房,大声喊道。

项煜缓缓放下书,清了清喉咙,强压下激动,故作淡定道:“何事如此失态?”

“老爷,是宫中来人了!”老家人急急喘气道:“怎么办啊!老爷!”

“开中门排香案接旨啊!”项煜站起身,缓步走了出来,激动之下踢在了书案脚上,却浑然没有疼痛的感觉。

唐朝时便以五品为通贵,三品为显贵。如今的三品也是一道门槛,若是能够迈过去,前途一片光明,不是入阁为相也是封疆大吏。若是迈不过去,恐怕终身仕途也就到此止步了。

目下便是迈过去的时刻,焉能让项少詹不激动?

“可、可、可……”

“可什么?还不快去取我朝服来。”项煜将微微发抖的手藏在袖子里,还等着换上朝服接旨。

“可是来的不是圣旨!”

“是口谕么?请那公公进来。”项煜一愣,心中有些失望:如果只是口谕,恐怕不能立刻就迈过那道门槛成为显贵了。

“是东厂的番子!”老家人终于大哭起来。

“啊!东厂!”项煜吓得双腿一软,登时跌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就如同被抽­干­了一样。

五一章毒龙帖耳收雷霆(一)

“如今百姓不敢开市,百官不敢上朝,皆是鼠疫之害,请陛下派能臣镇疫。”陈演身为首辅,说出这段话时也不禁脖颈出汗。

自从通政司主事陈嘉宝被杀之后,太子第一时间上了请罪疏,将侍卫擅杀朝廷大臣的罪名全扯到自己身上,光明正大地说这是自己的法令:侍卫若是放走任何一个疑似病原体,则要斩首抵罪,故而没人敢违背这命令。

不过太子也“诚恳”地表示:自己会约束属下侍卫,暂时不让他们外出,防疫之事既有条陈,不妨责令锦衣卫、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的人照例执行。想来这些人是不会擅杀命官的,以安大臣之心。

事实证明太子说得不错,这些人是不敢得罪官员和豪商的。而结果就是鼠疫在一夜之间再次蔓延起来,颇有些失控的势头,竟然有许多不入外城的豪门大户都患上了鼠疫。这些人经历了太子的血腥防疫政策,一旦发现家里有人得病,自然不敢声张,连夜就往外宅、朋友、乡下老家……等地方去了。

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每当他们到了一处自以为安全的地方,鼠疫这头猛兽就会随之而来,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而最终胜利的都不是人类。

平台之上,崇祯帝面对阁辅,眉头紧蹙。这些内阁辅臣们只会请求派人去防疫,接过太子的工作,但自己却又提不出人选来。每每提出一个,那官员却惊恐胆怯不肯接手,甚至还有挂印而去的。

朱慈烺坐在皇帝左侧,胸有成竹地看着下面的宰辅。在皇帝右边的是定王、永王两个小皇子,被带来长见识,却都是一脸懵懂的模样。

陈演很希望有人能提出让太子继续出去防疫,而且他知道太子也不是真心回宫,否则东宫外邸的人早就该散了。然而之前他支持了项煜的奏疏,却不知道皇帝早半天时间看了太子的请罪疏,以及李明睿的《请人尽其才女官外用疏》。

那两份奏疏都是针对项煜的奏疏一一打脸的,让崇祯看过之后再去看项煜的奏疏,只觉得漏洞百出,逻辑荒谬,根本不是忧国忧民,实在是沽名买直,污蔑东宫清誉的恶毒之作。

如今项煜已经被下诏狱待审,而无知跟进的陈演则被连累,吃了一顿申饬。

若是鼠疫就此平息,时间一长自然也就没事了,说不定项煜还能官复原职。而如今这情形,吓得官员都不敢上朝上班了,民间更有传说:是嫉贤妒能的官老爷们怕太子为民做主,镇住了瘟神,显得他们无能,硬要把太子锁回宫里。

诚如皇帝应在紫薇,太子应在太微,都是确凿的玉皇神人。让可以压制瘟神的太微星回宫,岂不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皇帝不说话,首辅的压力不自觉地更大了。

陈演偷偷抬头去看了一眼太子,目光中流出一股哀怜。

崇祯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长子,道:“太子以为何人可以办此事?”

朱慈烺摇头道:“父皇陛下,儿臣在外面也见识了些许人心。有些人为了自己的xìng命,根本不顾旁人死活,只要有一线生机,就往外逃。殊不知这一路上所有遇到的人,都有可能染上鼠疫。若是在这种人不圈禁起来,恐怕京师会成为一座死城。”

崇祯暗暗吸了口凉气。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洪承畴。

崇祯三年流寇初兴,洪承畴只是个延绥巡抚,就力主将这些乱兵杀光。非但要严酷剿灭,而且还要杀降。

当时洪承畴的顶头上司是杨鹤。杨鹤主张“剿抚兼施,以抚为主”,剿也是为了抚。故而乱军一时间纷纷接受招安,吃饱喝足之后却又再次杀官造反。诸如张献忠这类巨盗,都是反复诈降,在投降中保留实力,扩充武备,然后以更强大的姿态造反。

当时崇祯自己说“贼亦我赤子”,赞同杨鹤的主张。

结果嘛,如今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那些贼兵就和鼠疫一样。

崇祯帝心中一jǐng,咬牙道:“一时­妇­人之仁,却得百世遗恨。朕不取也!”

没人知道崇祯在内心中将流贼与鼠疫联想起来,都觉得这话中杀气腾腾,皆是噤口不言。

“父皇陛下,”朱慈烺上前应道:“为君父分忧乃是为人臣子的当尽之责,儿臣愿意再战鼠疫,起码可以恢复到六月间的模样。”

“真乃朕之长子!”崇祯轻轻拍着扶手:“先生们怎么说?”

“臣等以为国本不当亲身犯险……”

阁辅们还能怎么说?难道让他们鼓掌叫好,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举家陪葬?

“陛下,之前的明旨乃是命儿臣抚军防疫,如今鼠疫未尽,儿臣自当继续办事。”朱慈烺看也不看那些宰辅,抬出了之前收到的明旨。他转而又道:“不过如今这一松缓,要想防疫恐怕越发艰难,儿臣请掌太医院、火药局,扩建城外的检疫营与隔离营,增加化人场。”

“可。”崇祯说完,突然觉得好像有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梳理一遍方才发现儿子提出了一个陌生的局——火器局。

“火器局只会造火药,与鼠疫何­干­?”崇祯问道。

“陛下,对于墙壁、地面、粪池、污水沟等处,需要大量的石灰用以消毒——消鼠疫菌之毒。要大量开采石灰矿,就需要用到大量火药。”朱慈烺解释道。

崇祯虽然不知道要怎么开矿,但用火药开矿早在万历时候就有了,并不算什么新奇事。他道:“既然如此,一应事权交给你也无妨。只是火药威力巨大,时常生灾,你可要小心,万万不可去安民厂。”

崇祯帝交代完,还是有些不放心。

火药局属于兵仗局下辖,只是内监二十四局的下级单位,设有厂监,每五rì给三大营发放五千斤黑火药。朱慈烺从账面报表上看,国家火药局的生产能力在一天两千斤到三千斤之间,但实际上能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这些多出来的火药就会装入陶罐,然后封存起来。因为密封不够好的缘故,时间久了火药就会受cháo凝成块状。万历三十三年九月,三大营官军在盔甲厂关领火药。监放火药的宦官臧朝、王才因坛内旧火药已结成硬块,不便分发,就命令工匠用铁斧劈开。

铁斧劈砍火药凝块产生了火星,造成巨大爆炸,烧死宦官臧朝及把总傅钟等十员、军人李仲保等八十三名。其局内工匠人等并街市经过居民死伤者多不可稽,焚毁作坊五连,约三十余间,火药火器无算。

后来王恭厂作为国家火药库,设在京城西南,在天启六年五月发生了大爆炸。这次大爆炸成为了百世之谜,后人还有说是外星人的战术核弹。总之,那次大爆炸的影响范围东到阜成门,北至刑部街,亘四里,阔十三里,直接伤亡人数约过两万。这次大爆炸与京师大地震牵连,受难人数更是以百万计。

当时爆炸产生的地震将乾清宫的御案都掀翻了,天启帝的皇三子只有两三岁,也因此受惊夭折,失去了最后一个继承人。

王恭厂大爆炸之后,天启帝在安民厂设立新厂。

到了崇祯七年,王恭厂旧厂又发生爆炸。崇祯十一年,新厂安民厂一年之内发生三次爆炸事故,出现了蘑菇云,时人谓之“灵芝云”,死伤民众过万。

当时也是因为崇祯帝想重建内cāo,武装太监,结果练内cāo那几年几乎每年都有火药厂事故。直到崇祯十三年罢了内cāo,从崇祯十四年后方才安稳了两年。

故而火药灾害给皇帝的印象还是十分深刻的,尤其担心再发生什么爆炸。

万一皇太子因此丧命,哭都来不及。

朱慈烺自己也断不肯以这种憋屈的死法结束这一生。

五二章毒龙帖耳收雷霆(二)

太医院是冷门衙门,是韩愈所说“君子不齿”的“巫医乐师百工之人”,所以这个衙门归谁负责,并不让文臣们过于瞩目。他们也乐于换个高明些的医生,万一自己生病了也好有个依靠。

至于火药局,那是二十四局中兵仗局之下的肥缺,是可以参与京营分润的重要环节。

皇帝每年从内帑中拨出军费给京师三大营,空饷缺额吃掉大半之后,各种兵杖甲具和火药吃掉小半。其中火药的吃头最为漂亮,只要领了回去,谁知道是不是cāo练时用了?虽然早就有了黑火药的最优配方,但为了节约成本,只要放得出响声,谁关心火药的杀伤力呢。

朱慈烺接见了太医院院使陆彬。

这位挂着中议大夫、资治尹加光禄寺少卿的老人对于新领导的更换没有任何意见,反正对他来说皇帝和太子没有太大区别,都是掌握自己仕途的人。

太子对于这种善于温补,用药考究,宁可无功不可犯错的“良医”同样没什么兴趣,只是让他将太医院下属的生药库存单尽快抄报一份过来,方便药材取用。

喻昌也因此正式在太医院上班,有权阅读一切库存资料,成了众所周知的太子心腹。

倒是火药局有些麻烦。

“火器大兴,这是用膝盖想也知道的事。”朱慈烺回到东宫外邸,心情明显开朗了许多。他在书房中对刘若愚道:“若将火器比作健卒,火药就是兵胆。将士上阵生死一线,这上面决不能有任何疏忽。伴当以为谁可胜任?”

刘若愚想了想,道:“火药局也是肥缺,若是派个贪蠹之人,怕要坏事。但是中涓之人,又少有不贪财的。”

“总是有清廉的吧。”朱慈烺道。火药局比太医院更具有局限xìng,是内监衙门,历来由宦官掌管。

刘若愚轻笑道:“老臣在宫中时,曾听说过一个故事。”

“哦?说来听听。”

“咱们宫里,有个地方叫的安乐堂,是祖宗恩泽,给内官以及小火者医病的地方。”刘若愚道。

“嗯,我知道。”朱慈烺点了点头。

刘若愚接着又道:“万历年间,有两个内官住进了安乐堂。其中一个没得早,身边什么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个铜盆。他家里人来收敛他时,遍寻那个铜盆不着。另外那个内官很快也气绝而亡,收敛时才发现被子里藏了一个铜盆,乃是之前那内官的遗物。”

刘若愚苦笑道:“这事一时传为笑柄。所以说内臣xìng贪苟得,至死不贰。老臣正是目睹此种种陋习,心中甚是不甘,因有三大愿。一不串戏,二不盖房,三不受故官财产。故而先监坐化,臣所分遗念堪付一笑。”

朱慈烺不置可否。他知道刘若愚的确算是清廉的,否则也不至于在出狱后沦落至衣食堪忧的境地。不过大太监的生活优渥也是朱慈烺很明白的,所以并没有多大同情。

“如此说来,宦官之中实在难以找人了?”朱慈烺轻轻摸着上­唇­的绒毛,最近那里开始变黑发硬。

“老臣实在想不出个合适人选来……还请殿下恕罪。”刘若愚道。

“那就只有不拘身份了。”

“文官恐怕不肯去那种地方。”刘若愚道。

那是太监的官职,哪个文官肯去?而且品秩上也难以安排。

“臣倒是有个侄儿,为人老实肯­干­,不知能否内举。”刘若愚躬身道。

朱慈烺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此忠贞之道,可以说来听听。他可有什么长处?”

“老实肯­干­。”刘若愚重复了这四个字:“老臣近些rì子跟着殿下,颇有耳目一新之感。先圣必以得人才而后任庶务,而殿下却是定规矩,明赏罚,然后以庶务历练人才。所以老臣思想着,只要人老实肯­干­,能一丝不苟照着殿下的规矩办事,反倒是用个没有一点自己主意的人更好。”

朱慈烺的笑意更浓,再看刘若愚的眼神,颇有些知己的味道。他前世时也不相信明星员工,更亲睐制度化的团队力量。听说某个软件巨头企业之中有一人搞定一个项目的天才,对那这种人可遇不可求,更不能依仗。

唯有铁一样的制度和密不透风的规范,才能让整个团队,乃至帝国走得更远。

这也是朱慈烺并不着急在宫中收纳心腹的原因。只要有规范,有事权,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骨­干­更为可靠。而那些烧冷灶,骑墙头的人,遍地都是,如果没有特别杰出的人选,实在没必要去费心收纳。

“你既然有不避亲的信心,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我的规矩你知道,赏罚必明,火药局的事,我十分在意,他要是敢犯我忌讳,恐怕还会牵连到你。”朱慈烺认真道。

“老臣也会着意上心,定然不让火药局出什么漏子。”刘若愚的本意是想将火药局纳入掌中,这才算是他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然而他的地位实在过高,太子似乎更看中他在身边筹划之能,没有外放的意思,所以才将侄子抬出来。

他那侄儿虽然窝囊,连个婆娘的都压不住,但生得人高马大,有一膀子力气,又是个难得的实心眼。在家里是没人给他撑腰,到了外面有太子的大旗,未必就不能做些事出来。何况火药局那些匠户,地位比刘家侄子更低,断没有以下犯上的豹子胆。

……

“你这夯货,只晓得出力气,不知道摘果子。当rì咱们白养了他多久?他照顾你这唯一的侄儿也是应该的,你们刘家不就你一个带种的了么?”婆娘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却不敢再有当rì那般指着鼻子骂的凌人盛气。

她甚至用上了好言劝导的口吻,道:“你想你在外面给人打杂,一月才落下多少银子?如今叔父大人抬举咱们,一个月五两银子的差事,你还这般思前想后的?”

“就是怕做不来,连累叔父吃挂落。”男人吧嗒吧嗒抽着烟,整张脸皱到了一起。

月入五两银子,那可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高薪啊!那些能写会算的秀才公,去豪门大户给人当西席、清客,一个月也就这个数目。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就连自己名字拆开了也未必认得出,却因为叔父的提携登上这样的高位,想想就两腿发虚。

“再说,”男人怯怯道,“叔不是给了咱们一百两么。”

“吓!金山银山架得住你这么吃喝穿住啊!”女人的声音突然拔得老高,吓得男人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女人连忙压低了声调,又劝道:“再者说,你没听街坊们都说,太子是太微星君,能降妖伏魔的。如今城里又闹起了鼠疫,你能去东宫沾点仙气回来,家里也平安,对不?说不定我还能借着这贵气怀上个一男半女呢?”

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样的名头压下来,男人再也找不出其他理由拒绝这个差事。闷着头吸了两口烟,道:“好,我去!”

五三章毒龙帖耳收雷霆(三)

朱慈烺丝毫不知道自己在民间的名声如此之大,竟然可以挂门上辟邪,挂床头……嗯,这个时代不需要避孕。

他见到刘维的时候,十分罕见地产生了摇摆不定的心思。

刘维就是刘若愚的侄子,的确生得人高马大,十分抢眼地显示出刘家军户的血缘遗传。xìng格也的确内相,若是以卡特尔十六xìng人格来分析,他在情绪稳定xìng和有恒xìng上表现得十分突出。

这样的人如果是在工业企业的,负责安全问题是十分合适的,但如果要执掌一个国家级战略大厂,恐怕在能力上会有很大的欠缺。

这人连字都不认识。

朱慈烺与刘维交谈几句,承认刘若愚说得没错,但也产生了新的顾虑。

“可以派些内监给他当副职。”刘若愚对于侄儿不识字也的确有些面情上过不去,献策道。

“可。”朱慈烺点了点头:“也不用副职,就以‘秘书’为职名派两个过去。你去给他调,火药厂的安全规章必须要先执行起来。再调一个局的东宫侍卫去保护火药厂。对了,杀了陈嘉宝那个局的百总还在待罪?”

“回殿下,正是。”刘若愚应道。

“那就将他调过去。”朱慈烺道。

“殿下,”刘若愚压低了声音,“那个百总也是杀伐果断之人,只是派去保护安民厂,是否会有些大材小用?”

“你觉得这是罢黜闲置么?”朱慈烺摇了摇头:“戚武毅的书还是要多读一些啊。”

刘若愚知道太子另有深意,自己又的确不知军事,至于用人上面,这位太子的确还不曾有过明显的失人,姑且静观以后吧。

朱慈烺所指的却是戚家军中的火器编制。

戚家军虽然是戚继光一手带出来的强军,但是东南剿倭与蓟镇御寇完全是两种战争形态,戚家军也鲜明地分成了两个阶段。

在东南时代,因为戚继光的地位所限,以及倭寇多以小股sāo扰为主,故而戚家军的编制较小。到了蓟镇,蒙古铁骑如同狼群,一群群地大掠边境,而且那时候的戚继光已经是大明栋梁,故而戚家军的编制较大。

可以说,一直到了北方,戚家军才算真正成形。从戚氏兵书中可以看出戚继光对火器的重视程度,步营火器配置率高达五成,辎重营的火器配置率更是高达六成。以高强度重火力打击对手,防御城池,可以说是戚家军的建军思路。

然而后来明军的火器一rì比一rì糟糕。以至于后来转变成为关宁铁骑的戚家军,也渐渐放弃了火器传统。这种退步的原因贯穿了从火药制造、火器生产、士兵cāo练、临阵心理各个环节。

为了中饱私囊,火药局首先就偷偷改变了火药配方,以次充好,以至于火药威力不足。

其次是火器生产,缺乏质量管理机制,时常有炸膛之事发生,使得士兵畏惧火器甚于敌人。

再有便是士兵cāo练。

戚家军的cāo练已经成为了制度化,兵士对于自己的武器了解程度较高。而后来的明军将cāo练视作过场,从三rì一cāo到五rì一cāo,乃是十rì一cāo,再到上官检阅方才cāo练,最后成了上官即便来检阅也不cāo练的地步。

这样的士兵,拿长矛腰刀都够呛,更何况技术要求更高的火器?

临战的心理素质也十分重要。大明从萨尔浒之后与外族作战,十有仈jiǔ是输,以至于兵卒看到敌人来了,远远就开火,开完了就一哄而散,这样还能打什么仗?明明领先北方蛮族一个世代的武器,在这些明军手中,还不如一根烧火棍。

朱慈烺要想强军,肯定要大力发展火器,不说恢复到戚继光时代,起码也要回到萨尔浒之战的时候才行。那时候的明军主要是摊上了猪一样的将帅,其作战能力并不逊于建奴多少。

如今火器制造的高手都在江南,而火药制造就在手边。本着先易后难,先近后远的原则,朱慈烺自然要先从火药着手,完善火药生产流程、存储规章,培养出一批熟练的手工业工人,将明晰工序,建成流水线。

这项工作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领导者的极大jīng力,也只有在游戏中才可能派个内政九十五的牛人就能每天收获数吨火药的事。

好在朱慈烺已经有了底稿,在宫中蛰伏时撰写的规章制度母本只需要改头换面,略作细节修改就能够拿出来用。

刘维虽然是名义上的管理者,实际上只是个执行者。更确切地说来,他是个检查太子规章制度落实与否的执行者。在他带着叔父交付给他的内官来到安民厂的第一天,就发现叔父给的这份工作并不是那么轻松愉快。

“刘爷,从古至今代代相传,火药都是这么做的,配方若是改了,未必会响。”

“刘爷,我们从来都是用铁铲挖火药的,何况木铲子也铲不进去呀。”

“刘爷……”

……

刘维一下子有些懵,这些跟太子的要求不一样的地方该怎么办?下面的工匠不肯改,自己又该怎么办?回去找叔父问计么?还是索xìng辞了这个差使?

“不可以!”刘家娘子一听刘维要打退堂鼓,当即急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虽然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却比刘维脑子活络。她道:“叔父抬举你让你管了安民厂,虽然没有品秩,却是个吏员老爷的打扮,哪有再退回去当平头百姓的事?你要是不懂,不如去找我二姨家的弟弟,他从小就在爆竹铺子里当学徒,多少懂一些。”

“一个nǎi娃娃懂什么?”刘维咬着烟,用力吸了一口。

太子在安民厂里首先禁的就是明火,到处都让人挂了牌子,也不写字,只是在一团熊熊烈火上画了红圈,中间斜斜一道,就算头一回进来的人,也知道那是不许见火的意思。既然禁火,就是连烟也不能抽了,这让刘维烟瘾上来的时候只能去外面偷偷抽上一根。

“说是nǎi娃,也有二十好几了。”婆娘道:“做不了大厨,难道连品品咸淡都不成么?再者说,你现在发达了,也该照顾照顾我家里人,好让我回门的时候面上有些光,是不是这个理?”

刘维想想,老婆说得一向都是对的。如今这浑家又不骂不闹,更是道理充分了许多。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雇人的事权,只好支吾道:“先跟他说说吧,看他来不来吧。”

婆娘听了暗自高兴,草草吃了晚饭便往二姨家去了。因为家境贫困,她已经忘了自己上次登门是什么时候,但依稀记得是去借米,而且那米借了还没还。

女人从床下的方坑里取出一个木盒,就在床下打开,摸出一块银子。她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去,换了个稍小些的,这才心满意足地钻出来,换了身爽利没有补丁的衣裳,往亲戚家去了。

她二姨嫁的是一户姓吴的人家,以前就帮着京师爆竹铺子送货,结识了几个掌柜,这才把儿子送去当了学徒。十年学徒工坐下来,吴家小子总算也成了个工头,做的就是检查土硝的活计。

只是以他的资历,想要接触到火药配方,还有很长一段路走。

五四章毒龙帖耳收雷霆(四)

女人到了二姨家,先拿出了银子,算是还了上次借米的本息,也总算让姨妈、姨父脸上的寒意消散。她说明来意,最后强调道:“如今我家男人可是在为太子做事。”

吴家子所在的火药铺是京师闻名的大铺子,有一套《忠义水浒》烟花镇店。那烟花能在空中爆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像,尽是水浒人物,一共一百零八位。每炮要五两银子,全套打折下来五百两,只有真正一掷千金的豪门大户才舍得花这个钱。

然而京师之中,百sè人等都不缺,各地豪门大户齐聚,五百两算什么?五千两都不过是他们一席酒筵的花费罢了。故而这家火药铺生意极其兴隆,给伙计、学徒的待遇也好,即便想进去打杂也得讨些人面。

另一方面却是东宫太子,若是跟了太子,那就是吃皇粮的人了。

吴家人左思右想,既不舍得每月一两银子的高薪工作,又不舍得去吃皇粮的机会。

刘氏见二姨姨父如此不爽利,敲着边鼓道:“目今我男人的叔父是太子身边的大伴当,吓,那个气派,啧啧,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提携我男人管了安民厂,一个月就五两银子!太子还时常来厂里走动,哪一次不跟我家男人说话?”

“姑爷是出息了。”刘氏二姨口不随心地赞了一句。

“我也是顾念着姨父姨妈对我家照顾,才来多说一句。”刘氏道:“太子显然是极看重这火药的,听说翻过年去就要把京师的火药铺子都盘下来呐。那是太子呀!皇帝的大儿子!他要想­干­什么还不是嘴皮子翻一翻的事?若是跟太子跟得早些,说不定表弟转回去就是个掌柜呢!”

刘氏这一番话说得虚虚实实,又无从核对。万一明年太子这边没什么动静,反正人已经骗出来了,难道还能回去不成?再说了,无非就是工钱的事,男人手里有权,给自己表弟开高些又有什么不行的?

刘氏二姨垂头想了想,觉得这甥女说得有理,望向丈夫,道:“当家的,你说呢?”

吴家男人仍旧是举棋不定,道:“这事,我看还是先问问不成的意思,到时候再给姑爷回话吧。”

刘氏见一时难以说动,也只得点头道:“那可要快些,若是拖延了,厂里好的缺可就都没了。”

吴家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连连点头,当夜就要将儿子叫回来。

吴家儿子名叫“不成”,配上他的姓氏,便是“无不成”,是个很吉利的名字。许是沾了这名字的光,吴不成还真是一番风顺,做什么成什么,二十出头年纪就已经出师,在火药铺里有了职位,每月一两银子的工钱。

师傅早就和他私下里说了,明年若是在临清开分店,就举荐他过去当个三掌柜,这可是莫大的信任。照着这个速度,说不定四十岁之前就能成为一店的掌柜了,可谓年轻有为。

吴不成回到家里,听了父母的转述,心中却另有计较。他身在市井之中,各种流言都听得不少。太子是太微星君,rì后肯定要升紫微星的神人,照理说皇明这天下没人比他更有势力了。然而现在国家事事不顺,天灾**,内忧外患,京师市井中多有“变天”之说,老人也说这天下恐怕要改姓了。

这时候还跟着太子混,那是想当忠臣么?

吴不成没来由得感觉脖颈一凉,心里大鼓重重锤了两下,暗道:“做忠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啊!”

“还是跟表姐说算了吧,”吴不成道,“我到底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万一坏了姐夫的差事就不好了。”

吴家夫­妇­不知道儿子的真心盘算,劝道:“这点上倒是不用担心,你姐夫的叔父是太子身边的大红人,就算真办砸了也不会有多大事。”

“火药的事可说不准,弄不好就炸了,王恭厂那次,还有新厂那次,不都是里面的人办砸了事么?死了多少人呐!”吴不成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故意吓唬爹娘。他又道:“而且官家人是最不讲究规矩的,万一别人连累儿子送命呢?”

吴氏夫­妇­听了也是心中打鼓,道:“我儿说得有理,有理。”

吴家可只有这一根独苗,断不能让他有个三长两短。

“那我明儿就去回了你表姐姐夫。”吴刘氏说道。

吴不成点了点头。

……

“安民厂说是外厂,却又是廿四监的衙门,那些积年老油子抱成团地对付刘维,他自然做不成什么事。”朱慈烺柔声道。

刘若愚大大松了一口气。最近几rì送来的安民厂报表让他看了心中忐忑,一切都和自己侄儿接手之前一样,就连损耗额度都是一样。唯一的解释就是,下面那群人非但没有少捞,甚至连原先厂监的那份都私分了。

刘维的秉xìng刘若愚十分了解,不可能有胆子收那些黑钱。

对于这点上,朱慈烺却是看得十分通透。后世之中,空降的高管很少有人能在一年内摆平局势的,即便董事会支持,他也不可能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到底公司运营靠的是中层骨­干­领导下的执行人员。

“我从来不指望刘维能够立刻就将事抓起来。”朱慈烺又笑道,“你这个做叔父的,就没为他想过什么法子?”

“臣只为殿下想法子。”刘若愚嘿嘿一笑。

“说说吧。”

“其实也是老手段了,”刘若愚道,“掺点沙子进去就是了。”

“不错,”朱慈烺点了点头,“打算怎么掺?”

“老臣以为,可以从侍从室二科、三科抽调些熟悉规矩的人派下去。”刘若愚道。

朱慈烺摇头道:“那些人不过来了一个多月,自己都未必靠得住,怎么去管别人?我的意思是:让京师各大铺子参股。”

“参股?”刘若愚一惊:“殿下,安民厂可是火药局,是衙门,怎么参股?”

“改制。”朱慈烺毫不迟疑道:“将火药局改成天家火药厂,从今之后自负盈亏。三大营的火药供给,一律用来银子买,或者账面走账也行。让京师之中的火药铺子出人出配方,给他们股份,年终分红一分不少他们的。”

“出人还好说,出方子恐怕没几家乐意。”刘若愚微微摇头。

“我只要火药威力的方子,其他的花样我没兴趣。”朱慈烺道:“再者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到底不多,杀两个吓吓猴子也就够了。”

五五章毒龙帖耳收雷霆(五)

皇家原本就有宝和等店,负责经营各处商贩贩来的杂货。一共有六家店,名为宝和、和远、顺宁、福德、福吉、宝延。提督太监的厅廨设在宝和店,都坐落在戎zhèngfǔ街。

从嘉靖年间开始,这六店的收入是由裕王差官征收。万历年间,由慈宁宫圣母李老娘娘宫中收用。如今则是懿安张皇后收用,作为的内宫花销。

朱慈烺并不打算Сhā手这块产业,因为真正的优良资产实在太少,完全是转手贸易,只能做为**娘娘们的胭脂钱,实在不符合他太子的身份。身为太子,当然要最大限度利用现有的优质资产,剥离不良资产,从而获得能够影响天下走下的能力,而非仅仅是万把两银子的盈利。

火药局就是个有潜力的优良资产,但因为经营问题,非但不能给国家创收,还要吞噬大量内帑。这从太祖年间就已经形成了习惯,以至于后来的皇dìdū认为这钱花得理所当然,完全没想过要利用天家的威势以商养军。

“内帑原本就支给三大营粮饷、器械、兵杖等银子,又要支给兵仗局火药局银粮,用来供应三大营。这岂不是一件货物卖天家两次银子么?”朱慈烺道:“神庙时候,下面的人还老实些,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报上来。如今我要求明晰各项开支列表,他们就敢这么乱报一气。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们真的花银子买就是了。”

“殿下,宝和六店也好,火药局也好,都是天家的产业,只要陛下点头,怎么动都可以。”刘若愚道:“但若是让三大营花钱,那可就触动了那些国公勋臣们的虎须了。”

“你这老货,他们的老虎须碰不得,孤的龙鳞就能逆么!”朱慈烺冷笑道:“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在这事上说三道四。”

……

七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带着寒意的空气让人难免走得快些。

朱纯臣身穿朝服,缓步踏在东宫外邸的金砖上,对于这次拜访并没有太大的担忧。他听说了一些太子的事,并不是很多,总不离“聪明”二字。想想太子的地位,难道有人敢说他“愚笨”么?

作为第十二代成国公,朱纯臣是靖难名将朱能的嫡孙,崇祯元年监修《熹宗悊皇帝实录》,三年进太傅,九年总督京营,十分受皇帝倚任。作为皇帝的宠臣,国家功臣之后,正一品大员,得封公爵,执掌国家最“jīng锐”的军队,用“位极人臣”来形容朱纯臣一点都不过分。

然而这位国公爷并没有多少忠君之心,非但不能忠诚勤勉地将京营cāo练好,甚至在李自成兵临běijīng的时候,开朝阳门献城。无论崇祯被抹黑到何等地步,对成国公朱纯臣也绝无一丝半点的亏待,而此人却能够开门献城,事后又与陈演率百官上表劝进,可谓无耻之尤。

朱慈烺见到他时,还能面带微笑,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公爷别来无恙。”朱慈烺待朱纯臣行了礼,还了半礼,平和道。

“蒙陛下洪福,殿下垂问,臣尚能苟且度rì。”朱纯臣身为国公,祖上两代封王,面对太子也没什么好敬畏的。

人的敬畏常常出自距离,越是身边的人,越难存在敬畏。对于百姓来说,太子是星君下凡,rì后要执掌紫薇的。而对于那些国公贵戚来说,他们很清楚皇帝一家和普通人没有区别,rì子未必过得比他们好。

朱慈烺并不因为朱纯臣的态度而有所不快,徐徐道:“公爷总督京营,可知道京营的火药每年要买多少?”

“臣有账目,只是年老神衰,一时记不得了。”朱纯臣微微皱眉。

——这种事,派个内监来就行了,哪有太子和国公亲自议论的?太失天家体面!

朱纯臣心中暗道。

“我却记得。”朱慈烺笑着将京营从崇祯九年以来的每年花销背诵出来。

朱纯臣听得脖颈生寒,一则是因为太子显然有备而来,二则也是因为下面的人作假实在太偷懒,只在每年的数目上加减一二百两就算完事。就算是个外行,也会忍不住对于如此稳定的数据产生怀疑。

“我就是奇怪,”朱慈烺道:“崇祯九年到十一年,京营没怎么动,买这些火药大概够用了。十一年到十四年,京营外派各地剿贼灭虏,接连战阵,怎么还是用这么些火药?”

这只是火药一项,而且完全从情理入手,朱纯臣脑子里一转,便对道:“殿下有所不知,因为京营外派作战,火药便消耗在了战阵上,用来cāo练的火药就少了。我三大营各营火药配备都是定数,不许增多减少,故而一向稳定。”

朱慈烺微微点头:“公爷如此一说,我便明白了,看来还是不熟庶务的过错。”

“殿下当学治国之道,此等小事,交给账房便是了。”朱纯臣倚老卖老道。

朱慈烺心中冷笑。

他早就将让侍从二科将京营这七年来的现金账转改成了借贷记账法,就算对方把账做平了,还是能够用“本福特法则”来判断是否有人做过手脚。

根据本福特法则:在一堆未经修饰的数字中,开头是“一”的数,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开头是“二”的数,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百分之十七;开头是“三”的数,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百分之十二……之后依次递减,开头是八和开头是九的数字,出现几率总和,最多是总数的百分之十。

只要样本够大,数字未经修饰,都会遵守这个法则。换言之,如果数字是捏造的,那么统计结果就会大大背离这个法则。五百年后的审计师用它来初审是否存在舞弊,大大提高审计效率。

这法则是太子在宫中告诉周皇后的,与借贷记账法同用,可以一眼看出是否有人舞弊,而不知道这法则的人,则会心生畏惧。

如今这个秘密已经传给了姚桃,成为东宫账目审核的秘密武器。

根据这个秘密武器,不说吃空饷喝兵血,光是账目中的舞弊就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

而现在看朱纯臣的态度,显然是不打算俯首认罪了。

朱慈烺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强迫别人的人,他希望大家都能够自觉把握最后一次机会,而不是狡辩和抵抗。对于那些冥顽不灵的人,也就只有一个办法来解决问题了。

五六章毒龙帖耳收雷霆(六)

朱纯臣从东宫外邸回到府中,换了燕居道袍,大步往冬园走去。武将世家的遗传基因让他的步子又稳又重,踩在青石砖上咚咚作响。府里下人纷纷躬身回避,不知道这位公爷今天又碰到了什么急事。

成国公府有春夏秋冬四个园子,其中冬园景­色­萧索,多是太湖运来奇石,种植的草木也多是藤蔓一类,入了冬便只剩下焦枯的藤骨。如此不祥的景­色­,自然不被达官贵人所喜,之所以出现在国公府邸,完全是因为一个人。

朱纯臣想到那人始终被欠了五百两银子的脸,脚下难免又有些迟滞。

一走进冬园,朱纯臣就好像被一团寒气包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借着这股寒气抖擞­精­神,嘴角微微上扯,半笑半叫,道:“哈哈哈,平清兄好雅致呀!”

暖阁门窗大开,不见火光热气,只露出一个头戴黑­色­儒巾,身穿一袭月白直身,箕坐榻上,盯着几上的云子,宛如老僧入定,又似蜡像泥人,浑然不动。

朱纯臣知道此人傲气之大,并不以为意,凑上去看了看,却不足以看出任何门道。他不肯露怯,又要引这位平清兄说话,笑道:“这便是日前那本《呕血谱》么?”

“正是。”那士子抬起头,大约三十开外的容貌,留着清雅长须,一双黑眸似水流光,望向朱纯臣,嘴角微扬,似嘲似笑道:“正是公爷前些日子靡费千金寻来的《呕血谱》。”

“哈哈哈,平清兄又在骂我市侩啦!”朱纯臣哈哈大笑,在对面坐了,脸上­阴­沉下来,道:“今日东宫召见,正要与先生问计。”

“是京营的事?”平清头也不抬,犹自盯着棋谱。

“也算,”朱纯臣道,“是火药的事。”

平清抬起头,望向朱纯臣:“火药?”

“竟然有平清兄都看不透的事么?”朱纯臣得意与快意掺杂,笑道:“太子是想改火药局为皇店,以后三大营得花银子买火药局的火药。”

“唔……”平清微微皱眉,脸上­阴­沉不少。他道:“公爷是怎么回对的?”

“我哪里会许他?无非支吾敷衍了一番。”朱纯臣笑道:“不过,要是真要三大营出银子买火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有银钱往来,这中间哪有不损耗些的?”

“是啊,日后只要想让太子回宫,便借口说买来的火药只是一堆沙土,发炮炮不响,打铳铳不着。”士子淡淡说道,好像在与人讨论天气一般平常。

朱纯臣嘿然而笑,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被人道破而恼怒。若是这个书生连这点都看不出,哪里配得上自己对他礼遇有加,待以国士?

“只要你答应下来,就握住了东宫的软处,为何不答应呢?”平清问道。

“嘿,”朱纯臣微微摇头,“我哪有那么大胆子对国本耍这样的心机?总得知道东宫这一手到底所为何来,还有没有后手,这才能谋定而后动吧。哈哈,这还多亏了先生这些年来的教诲啊。”

平清嘴­唇­紧抿,道:“你觉得太子所为者何?”

“我与东宫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大明到了如今这境地,我等世代公卿也不可能给天家惹麻烦。”朱纯臣眉间紧锁,努力想着一切可能的缘由:“莫非是太子有心兴除利弊,要重振朝纲,正好从我京营下手?”

“重振朝纲那是皇帝的事,他还不够格。”平清捻起一枚云石,道:“学生常对公爷说,事无偶然,必有绳迹。公爷莫非就不记得了么?”

“哦?愿闻其详。”朱纯臣正襟危坐道。

“东宫以防疫出宫,先做的什么事?乃是练兵!”平清将棋子重重拍在秤盘上,随手又拈起一枚,在手中揉搓,不急不缓道:“不过月余,他新募的东宫侍卫就连朝廷命官都敢杀。而且不请令旨,只是以东宫故命行事,这足见东宫赏罚有信,已经彻底得了军心。”

朱纯臣虽然知道这一层,听别人说来却仍旧有些惊悚。

“兵分步、马、车、火器诸营。”平清斜落第二子,道:“京师之中难以­操­练车、马,唯有步营和火器营可以­操­练。其中火器营早在太祖高皇帝立国时便大放异彩;成祖时独设神机营掌火器;戚武毅练兵,步火参半。可见我朝凡欲用兵者,首重火器。所以说,也只有猪才会相信太子要了火药局是为了去开石灰矿。”

朱纯臣心下又是一跳,略有不服道:“光有火药,没有火器,又成什么大事?”

“广宁之战,袁崇焕等人以棉被稻草裹以火药,以之守城效果非凡。”平清道:“可见火药单用也有单用的功效。反之,若是只有火器而无火药,却连烧火棍都不如。凡事举重而轻自随,此乃纲举目张之法,东宫得之矣。”

朱纯臣嘴­唇­翕张,良久方才怯怯道:“东宫果然是要重练一支新军了……”

“新军已经练成了。”平清摇了摇头:“虽然不曾见过战火淬炼,但令行禁止,已经不是京营那些混事儿能比得了的。”

“那东宫是……”朱纯臣浑身颤抖:“先生,我突然想起先生对我讲过的故事。”

“哪一则?”平清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就是那个冒顿单于鸣镝弑父的故事。”朱纯臣说到这里,声音发颤。

他本来是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即便老公爷考校功课,也多由清客长随代笔捉刀。后来自己袭爵,更是一门心思在吃喝玩乐捞钱积蓄上,绝没有读书的念头。直到遇见了这位平清先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兵谋诡道无一不晓,实在是诸葛亮一般的人物,这才折节下交,聘为西席,多少知道了一些典故。

冒顿单于是头曼单于的长子。因为头曼的继室生了儿子,所以头曼想将单于之位传给少子,便派冒顿前往月氏国当人质。冒顿刚到月氏,头曼便发兵攻打月氏,实在是再明显不过的借刀杀人。

谁料冒顿身强体壮,身手不凡,抢了一匹好马逃回了匈奴。乃作鸣镝,集结部下骑­射­,下令:凡是不随鸣镝所­射­而­射­者,斩!

他先是行猎鸟兽,有不跟着一起­射­的便当场斩杀。

匈奴人爱马如身,他又用鸣镝­射­自己的坐骑,若有不敢­射­者,便斩于马下。

再后来,他用鸣镝­射­自己的妻子,凡是惶恐不­射­的,也一并斩杀。

等到鸣镝­射­单于宝马的时候,左右再没有人敢不­射­,冒顿便知道左右可用了。

最后,冒顿随头曼单于出猎,以鸣镝­射­头曼,左右皆随鸣镝­射­杀单于。因此而尽诛其后母、弟弟,以及所有不听话的大臣,自立为单于。

“你想多了。”平清淡淡吐出四个字,手中捏着的棋子久久没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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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章毒龙帖耳收雷霆(七)

朱纯臣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肌­肉­紧绷,一时松懈下来,就像是卸去了一座大山。他道:“差点吓着我……话说回来,若是东宫侍卫连京营都能打败,还有谁是他的敌手?他要篡位不是随心所欲么?只需要说陛下圣体违和,太子自然可以监国。过个三五年,陛下大行……”

成国公说着说着,又被自己吓着了。

事情看起来的确就是这么简单。

“为什么?”平清冷冷嘲笑道:“太子为什么要登基做皇帝?日日被下面人唬弄,圣旨出了大内便成了废纸。”

“这……”成国公并没有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在他看来,皇帝就是天子,就是这个苍穹之下权力最大的人,想­干­嘛就能­干­嘛。九五至尊的那张椅子散发出无比强大的诱惑,差点让他忘记了自己就是唬弄皇帝的一员。

“太子练兵强军,为的是重整山河。”平清这才将第三枚棋子拍了下去,道:“想当年太祖高皇帝不过淮左白衣,牧牛乞讨之辈,不也打下了皇明三百年江山?如今太子必然认为自己流着朱氏血脉,又是东宫国本之尊,论起起点,比祖上高了不知多少,为何不可以重开天地。”

朱纯臣是被酒­色­财气消磨了锐意的人,良久方才吐口道:“太子倒是有雄心大志。”

“哪个皇帝没有?”平清不以为然:“只是有些经不住粉黛诱惑,有些架不住金丹蛊惑,有些志大却才疏……所以古来圣帝明王可遇不可求,一旦遭逢,那是三生庆幸啊!”他看了一眼成国公,眯起眼睛笑道:“对于贪官蠹虫而言嘛,可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朱纯臣听出了这话中雅意,却摆了摆手:“就算是尧舜那般的圣君,朝中也是有小人的。这小人君子就如油和水,虽然不容,但也缺一不可。”

“公爷这话说得在理。”平清道:“油锅里进了水,是会炸锅的。茶水里浮了油,也是会被人倒掉的。关键在于公爷这油是在什么地方。太子看不上锦衣卫、兵马司、京师三大营,所以要建新军。一旦新军练成,还有公爷什么事么?”

“对啊!”朱纯臣一拍棋案:“他抢的是我的差事啊!”

“非也非也!”平清摇头道。

“怎么?我总督京营,岂不是被他抢了差事么?”朱纯臣疑惑道。

“是公爷挡了太子的路。”平清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敲点:“他今日召见公爷,无非就是让公爷识相让让路。该吐的银子吐些出来,该行的方便行一行。”

朱纯臣随着平清先生的手指,看着棋盘上的品字型的三个云子,正形成了“打吃”的局面。他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深沉,道:“先生这么一说,诚如剥丝抽茧,果然是绳迹可循。以先生高见,朱某该如何应对?”

“你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你。”平清推开棋局,踩了塌下的布鞋,伸了个懒腰,缓缓道:“我有上中下三策,上策能让成国公一脉再享三百年荣华富贵。中策可以保公爷你得个善终。下策嘛,或许能留公爷一条血脉偷生。”

朱纯臣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何至于此?以我家三百年富贵,故交姻亲,门下子弟,遍布朝野,别说太子,就是当今圣上也未必能动得了我家!”

“你不信就算了。”平清穿上布鞋,走到书案前,信笔写了两个草字。

“姑妄言之嘛。”朱纯臣跟了过去,脸上堆笑道。

平清沉默良久,方才道:“我是感念你礼贤下士,换个人我是死也不说的。”他顿了顿,道:“你既然看清了东宫的雄心,岂不知攀龙附凤就在今朝?你若是能够举家相投,太子定以成国公为楷模,到时候圣上的嘉奖必不会少,你家子弟也多能在东宫门下行走,一旦皇明中兴,岂非又是个三百年公侯?”

朱纯臣脸上微微泛红,及待退去方才道:“这上策固然听着好,但举家相投实在有些过了。如今文恬武嬉,兵不能战,大明天下到底归于谁手未尝可知……先生曾经不也说过:天数要变了,若是贼兵迫城,不妨开城门投靠新主么?”

“此一时彼一时。”平清不以为然道:“当时可没人跟我说过东宫有这般雄心和手段。”

“不值当不值当,”朱纯臣断然摇头道,“愿闻先生中策。”

“答应东宫开出的价码,要多少给多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即便是曹­操­那样的枭雄,起码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平清先生的声音中,已经十分失望。

“就怕他开口太大,”朱纯臣皱眉道,“今日一见面便要京营出钱买火药,这一年下来就是上万两银子啊!日后若是再有别的事,我怎么应付?还是得坐地还钱才行。”

平清微微诧异:“太子一见面就说火药的事?莫非连交情都没攀一攀。”

“我与他能有什么交情?有何不妥么?”朱纯臣微微有些不祥的预感。

“学生的下策,”平清恢复了平静,“让令郎令孙带上家中细软逃去江南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或许能逃一死。”

“先生这就是危言耸听了!”朱纯臣再好的修养都有些按捺不住:“我家三百年国公,岂能做出那等隐姓埋名之事!”

“这是为公爷留血脉。”平清淡淡道。

成国公重重一甩衣袖,只是从鼻窦里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

平清先生目送成国公离去,直听得外面园门被人重重踢了一脚,方才常常叹了口气。

“赵大!”平清先生扬声叫道。

一个脸上带着烟灰的粗壮汉子从屋后转了过来,嗓音低沉,应声道:“少爷,您吩咐。”

“收拾东西,咱们走。”

平清先生­干­净利落地用细竹帘卷了几支上好的湖笔,扯出一张写过字的纸包了方于鲁的九玄三极墨,让赵大抱了金星歙砚。他自己先抓了《呕血谱》,又去书架上选了几本珍本善本,一一收入竹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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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章毒龙帖耳收雷霆(八)

“少爷,什么事要走得这么急?”赵大好奇问道。

“成国公不知道东宫已经对他起了杀心,还不肯听我良言,咱们若是留在这里,只有陪葬了。”平清语速极快,一边解说一边催着赵大收起屋中各种珍贵器物。

“少爷,太子为什么要杀成国公?”

“我哪里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结的仇?”平清越发急促了,“你还记得上次带你去的顾小姐家么?”

“记得的。”

“带了东西速速去她哪里。”平清吩咐道。

“少爷,那你呢?”赵大背起价值连城的竹龛,不肯就走。

“我随后就去,”平清道,“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再靠近成国公府五里之内。”

赵大挠了挠耳朵:“为什么?”

“照我说的做!”平清先生不复儒雅之貌,几乎吼了出来。

赵大还不曾见过少爷如此激动,吓得连忙跑了出去,只听到自家少爷在身后喊道:“别让人看见!”好在这位平清先生有些怪癖,不让国公府的下人来园子里伺候,否则早就让人拦住了。

平清先生等赵大跑了出去,方才深吸一口气,对着玻璃镜正了正头巾,一振直袍,随手cāo起案架上的一管长笛,往后门走去。他在国公府里的地位超然,别说下人,就是有些国公爷的亲戚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叫一声“先生”,并没人敢拦他。

这一路走到金池湖畔,乃是国公府上自己挖的人工湖,正好将外宅与内院分开。平清先生挚出长笛,凑近嘴边吹奏起来。

笛音清冽,穿云入石。

不消片刻,湖面上划出一叶小舟,是江南水乡常见的“三片瓦”。小船初时划得极缓,过了片刻方才快了起来。

及待小船划近,平清先生方才放下笛子,望向cāo船的女侍道:“周小姐可在?”

船篷里走出一个身穿翠绿比甲的少­妇­,已然是双眼红肿,声带哭腔道:“你这负心汉,何苦又来招惹我?”

“带上云哥儿跟我走!”平清急切道。

周夫人泪流满面:“十年前我出阁,贴钱给你你也不肯要我。五年前我自赎身,投你你也不肯要我。如今却要让我带着儿子跟你走?你发的什么癫!”

“过去之事何必多言?快抱上云哥跟我走。”平清先生恨不得急得跺脚:“雪燕,把船划近些,让我上去。”

雪燕望向的自家姑娘,只见姑娘一双星眸早被淹没,脸上妆彩尽被泪水洗去。她从小就跟着姑娘,知道这个赵公子几次三番伤透了姑娘的心,也知道可怜的姑娘对这位公子仍旧是痴心不改。别说周姑娘本人,就连她一个丫鬟,也纠结起来。

……

当rì晚间,成国公府上正堂中烛火通明。

“哈哈哈!”朱纯臣的笑声震得梁上灰尘抖动:“可以拿这消息好好嘲笑赵启明了!”

一边的清客们也纷纷附和笑道:“赵启明真是夜路走多了见谁都是鬼。想东宫才多大年纪?能有什么雄心大志?还拿枭雄来譬喻东宫,真是不伦不类。”

朱纯臣抖了抖从通政司抄来的奏章,笑道:“东宫还是聪明的。这天下最大的是什么?不过是个‘理’字。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就想从某家手里夺食,岂合道理?不过现在明白也不晚,公爷我高兴了,一年分润个几千两给他又如何?”

“正是,”一旁清客笑道,“不过公爷已经是正一品的太傅了,这回只是进太师,实在有些小气。”

朱纯臣不以为意:“太师、太傅都是小事,关键是东宫明白事理了。论说起来,我家祖上也为这大好江山抛头颅洒热血,恪守臣道。身为天家,也不该视我辈如奴仆。”

“正是正是。”一­干­清客纷纷应和。

有些知情识趣的,更是搬出东平王、平yīn王二位朱家祖宗,大肆鼓吹一番。若是朱能复生,听了恐怕都会再羞死过去。

“来人,”朱纯臣听得高兴了,放声叫道,“去把平清先生请来,就说是有东宫那边的新消息。”

仆人很快便跑了出去,不一时又急急忙忙跑回来报道:“老爷,冬园那边静悄悄的,小人进去一看,那赵先生已经带着家仆卷了园子里的东西跑了!”

“跑了!?”朱纯臣听了又惊又恼,“他跑了?跑什么!有什么可跑的?”

其他清客幕友早就看不惯赵启明,纷纷落井下石,说这姓赵的真是狼心狗肺,胆小如鼠。又说这赵书生其实也就是会卖弄嘴皮子,大约是知道了东宫上本为公爷加官,没脸再呆在国公府上。

“老爷!大事不好啊!”又有下人跑来报道:“刚才内宅锁门,发现周姨娘不在宅子里。问人说是去庙里上香,还没回来。又派人去庙里问了庙祝,却说压根没见周姨娘去过。”

当下就有“聪明人”说:这一定是赵启明拐了公爷的小妾私奔了!

虽然事实上的确如此,但是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说出口?难道以后让国公爷戴着绿帽子出门么?

朱纯臣差点被气得昏阙过去,臼齿上浮,磨咬有声。

——我待你是何等深厚,你卷了我的宝贝也就罢了,权当主宾一场送你的盘缠。可你竟还拐了我的爱妾!你们真要是两情相悦,我也未必不能学孟尝君成全你们,可你说你私奔算什么!算什么!

朱纯臣心中暗恨,咬牙切齿道:“去找!把běijīng城给我翻过来也得找出这对jiān夫yín­妇­!jiān夫yín­妇­!”

“老爷!大事不好!”又有下人高喊着过来。

朱纯臣cāo起桌上的青花茶盏便重重掷了过去:“滚!”

青花瓷碎了一地。

下人骇了一跳,连忙就要往外滚。

“滚回来!”朱纯臣骂道:“说!什么事!”

“老爷,周姨娘是抱着云哥儿走的。”那下人胆战心惊道。

“哈哈哈哈!”朱纯臣怒极反笑:“好你个赵启明!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带着恩主的爱妾私奔都不忘带上小主人,真是不同凡响!不同流俗!来人啊!把全府的人都派出去找!找到那两个jiān夫yín­妇­就一刀斩了!”

“是!”府中jīng壮登时便要往外去追人。

“老爷大事不好……哎呦!”

又有下人冲进来报丧一般地哀嚎,登时被一旁心火上扬的管家踢到在地,替朱纯臣骂道:“狗才!咱们老爷好好的!”

“是是是,”那下人捂着痛处,只是哭嚎道,“老爷,咱们国公府被人围了。”

“谁吃了熊心豹胆敢围国公府!是要造反么!”朱纯臣眼眶yù裂。

“是东宫侍卫营!”

五九章毒龙帖耳收雷霆(九)

今日晚些时候,东宫外邸警钟大作。

警报说成国公府上爆发大鼠疫,还有人说里面已经死了好几十口人了。太子当即传下令旨,包围成国公府,清除鼠疫病原。

因为成国公世代公卿,身份非同寻常,国公府附近也都是豪门贵戚,所以东宫侍卫整营出动,就连太子都亲自坐镇前沿。

……

成国公突然想起了赵启明的预言,但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太子竟然真的会动手,竟然会如此之快地就动手。

三千人是什么概念?

那是足以左右一场局部战役胜负关键的力量。

别看当今战争之中,动辄都以十万人计,但对于流贼而言包括了超过六成的辅兵和平民,对于建奴而言包括了超过七成的包衣阿哈。真正大型作战中,主力战兵也不过两三万不等。

太子从五千兵员中核选­操­练出来的三千战兵,虽然没有着甲,却是天天­操­练,时时督导,无论从战斗能力还是作战意志,都要远胜寻常兵士军户。这三千­精­锐之师,只是负责扼守街口,将成国公府彻底隔离开来,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

“殿下,青衫医已经在抛洒石灰,劝离附近百姓了。”田存善难得有机会被太子钦点跟随办事,格外殷勤,使出了浑身解数要让这位太子爷满意,恨不得每分钟就汇报一次下面的状况。

朱慈烺站在空无一人的坊门之下,身前身后都是保护他的侍卫。

肖土庚就站在他身侧,心中并没有多少激动,只有极大的压力。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一个少年人面前双腿发软,甚至不如第一次见到太子时候的表现。

这段时间的­操­练,已经将太子的强势形象深深印刻在了他的心里。他也终于知道,与太子说话的时候该称“殿下”而不能直呼“太子”,那是皇帝皇后才有的权力。

这事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让他寝食不安,直到有一天太子突然对众侍卫说起称谓的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才让他放松下来。

——太子到底是神人,对于下面兵士脑子里想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肖土庚偷偷看着太子的后背,心中钦佩。

太子似乎真的有所感应,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来,正好与肖土庚对眼。肖土庚连忙将头垂了下去,以免冒犯。

“土庚,这些日子见过火药了?”太子用轻松愉快地口吻与肖土庚说话,让这位前井头受宠若惊。

“回殿下,”肖土庚立正道,“卑职以前在矿上时也见过火药,如今在安民厂再看,觉得火药品质尚且不如矿上的好。”

只这一句话,就将太子并不多见的好心情消散了九成九。

田存善站在另外一侧,手指指甲深深抠入掌心­肉­里,牙根发痒,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扇这丘八两个耳光,厉声喝骂一句:“你这夯货到底会不会聊天!”

肖土庚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懦懦不敢再说。

“好好­干­吧,以后火药会好的。”朱慈烺叹道:“我想将你这一局先练成火器教导局,所以你们得先跟火药熟悉起来,知道这药是什么做的,怎么做的,该如何保存,不能碰触什么。只有如此,日后才不会未伤敌先伤己。”

“是!”肖土庚握拳捶胸行了军礼,刚才的惶恐顿时消退不少。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一个身穿铁甲的人影从夜雾中团团冲撞出来,原来是个浑身披挂的将军。他来到太子面前,站定行了军礼,禀报道:“殿下,右部五司把总萧陌,前来报道!”

新成立的军队最大的特点恐怕就是晋升快,兼职多。萧陌本来已经被任命为总作训官,但他一心要站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并不喜欢在训练场上对着一群蠢蛋吼来吼去,壮起胆子找到太子,请求回战斗部队。

太子很喜欢这样有战斗意志的军人,便让他以五司把总兼任了总作训官。虽然看起来兼官的官职更高些,但萧陌却是心满意足,平日只说自己是把总,并不多提作训官那茬。他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投入战兵部中,把自己从作训部撤出来。

这个机会就在眼前。

相比较其他各部司负责围堵,这次的主攻手就是萧陌的第五司。

他负责攻破成国公府的大门,冲进去隔离病原,弹压可能发生的反抗。这是一次危险与机遇并存的命令,因为对手并不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而是能致人死地的烈­性­传染病,是看不见的“小虫”,以及在某些人心中被神化的“瘟神”。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朱慈烺走到萧陌身边,面上带着微笑。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萧陌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放心去,其实里面没有鼠疫。”

这是个好消息。

萧陌听了却是浑身发颤。

这真是个好消息!

非但不用担心自己染上那种恶疾,而且太子殿下已经再明确不过地表明:只要自己下得去手,表明了忠心,日后就是太子的人了!

如今侍卫营新建,虽然分了三大部,但六个司中有三个没有任命主官,十二个局里还有三个局空着百总的位置。至于三大部,中军部肯定是殿下直隶,左军部和右军部的主官也都空着。

萧陌算了算,自己若是要在往上进一步,那就是千总了!

短短个把月的时间,终于迈过了在锦衣卫混一辈子也未必能迈过去的门槛,这无疑说明自己当日的选择还是十分英明的。

“卑职明白。”萧陌压抑住心中的惊喜,努力以平稳的口吻应答。

朱慈烺又拍了拍萧陌的肩膀,同样淡淡说道:“夜长梦多,速战速决,不过尽量不要杀人,等我提审。”

“是,卑职遵命!”萧陌又行了军礼,倒退两步,转身大步离去。

朱慈烺望着萧陌的背影被夜雾吞没,没有丝毫激动。他转身回到自己的侍卫之中,吩咐道:“咱们走,借成国公家的大堂用用。”

“遵命!”肖土庚朗声应道,旋即转过身,对自己的传令兵道:“传令!压进成国公府,占据大堂。”他自己说完之后,突然发现这短短一个月的作训、进学之下,自己也知道了“动词”和“名词”,甚至能够毫不费力地用动名词组来传达军令,真是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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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章毒龙帖耳收雷霆(十)

萧陌回到司中,招来手下两个司的百总,也都是当过大汉将军的老侍卫。这些人原本家境就好,多少都识文断字,身体底子又好,所以在同样要求之下,晋升速度远高过召来的矿工和纤夫。

朱慈烺对于这些人并没有成见,只要他们肯出汗卖命,对于太子而言锦衣卫也是很大一座人力资源宝库。

“萧把总,咱们没有攻城重器,要想砸开公府大门恐怕要耗些时候。”九局的百总甄飞宇皱眉道。

“这门看着有又大又厚,其实要撞开也不难。”十局百总佘安略一沉思,说道:“不过,最好还是能叫开大门。”

“叫开大门,恐怕比撞开还难。”萧陌沉吟道。

不仅仅是因为太子突然发发围了人家的府邸,也是因为成国公的身份。朱氏从成祖朝延绵至今,有世券为凭,世代国公,岂是一个把总能把门叫开的?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国公府门前可是真正的七品武官站岗,论说起来和萧陌还是一个品秩的。

“不过,”萧陌突然咧嘴笑道,“要进门却不难。”

二人都是跟着萧陌从锦衣卫转来的,再不是当日那种光杆百户,对萧陌十分信服。两人见这位老大哥面­色­之中另有蹊跷,隐隐想到了一丝痕迹,却又有些不能接受。他们虽然身穿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看起来虎威凛凛,但真正杀人夺命却没做过。

萧陌也不管两人如何思想,按着腰刀便上前拍门,大声道:“里面的人听着,我等乃是东宫侍卫。有人报说贵府鼠疫流行,特来查看!快些开门!”

里面的门子没有得到老爷之命,怎敢开门?隔着门喊道:“外面的人听着,这是成国公府邸,谁敢乱闯?我家老爷夫人是吃长斋的,神佛庇佑,瘟神不敢上门,里面绝无鼠疫之事,速速散去!”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总得让我进去看一眼才知道吧。”萧陌好声好气又道:“就我一人,断然不会坏了国公爷府上的规矩。”

里面没有了声响,大约是在商量对策。

过了片刻,里面有人喊道:“你报上名来,我为你通传。”

“卑职是东宫侍卫营把总,姓萧名陌,有劳哥哥代为传报!”萧陌大声道。

里面那门子不敢耽搁,连忙往里通报进去。

朱纯臣听说有人举报府中鼠疫,重重一拍扶手,咬牙切齿道:“一定是赵启明那毒心人!他知道我要派人找他,先下手向太子诬告我府中有疫情!这厮真真狠毒,亏我待他如此之厚!”

“公爷,这事可大可小,既然太子如此兴师动众来了,恐怕不谈一谈是不行的。”有幕友上前劝道:“难道真让太子以抗拒检疫的罪名将府邸大门砸开不成?”

朱纯臣听了微微心动,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赵启明,这个念头旋即被一股巨大的恨意吞噬。他道:“总不能这么耗着,两边难看!来人,去把那个把总叫进来,我要亲自问话!”

管家忙不迭地跑了出去,传声道:“老爷传东宫侍卫入见。”

门子听到传话,这才开了小门,让萧陌进去。

萧陌故意在门口迟滞半步,让甄飞宇和佘安跟了上来。

那门子见一下子有三人要进去,连忙挡在门口,急道:“公爷只召见萧把总一人,余者在外候着。”

萧陌脸上堆起笑容,道:“是是,是我们糊涂了。”他伸手解下鞓带上佩刀,作势递给身边的佘安,笑道:“见公爷不能失礼,这刀……”

门子略略点头,正要说一声:“把爷还是懂礼数的。”谁知眼前突现一道寒光,耳中只听闻铿锵一声,萧陌长刀出鞘,在空中划出一个半月,一刀便斩下了那门子的脑袋。

萧陌暴喝一声:“隐匿疫情者斩!抱头蹲地者免死!”

佘安与甄飞宇两人也拔刀前冲,一边大声呼喝外面的属下跟进。

成国公府中家人哪里想到这些丘八竟然不问青红皂白就敢杀人,再看地上身首分离的残尸,吓得惊惶失措,吱哇乱叫。胆子大些的还能克制住­精­神,依言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喊着“饶命”,胆子小的无不往里逃窜,被追上来的东宫侍卫一刀一个斩杀在地。

只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萧陌已经控制了成国公府外宅,将成国公朱纯臣与一­干­幕僚清客统统围在了里面。

在朱慈烺进驻门厅之前,另外几个司局也纷纷收到命令,进入府中隔离人员,控制整个府邸。外围监控只留下几个两个局,分散扼守路口,并有大量青衫医协助撒石灰,做街道消毒工作。

朱慈烺对于东宫侍卫的第一次准军事行动十分满意,对萧陌的忠诚度更为满意。他是不需要投名状这种低级物品的,但对于手下军官的态度却十分重视。在他看来,军人就该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在道德层面进行价值判断绝不是一个好军人该做的事。

“殿下,卑职幸不辱命。”萧陌身上的胖袄还带着几点梅花一般的血迹,在朱慈烺面前行了军礼。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干­的不错。”

简简单单四个字,让萧陌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肖土庚很遗憾自己没有轮上这样的功劳,在太子的示意之下连忙派人进去将成国公等一­干­人等捆缚起来,检查有没有隐匿的兵刃甲士,清洗地上的血迹,确定安全之后才请太子进去。

朱慈烺一进正堂,就看到朱纯臣跪在地上,头巾都不知被谁扯掉了,发髻凌乱散开,被汗水粘在脸上,狼狈不堪。

这位成国公一见太子亲临,已经明白过来,哭道:“殿下!殿下救命啊!”

“你要我怎么救你?”朱慈烺缓步走到主座前,一边的田存善连忙上前拂拭座椅,好让太子殿下安坐。

“臣府上遭了鼠疫,只有殿下的青衫医能够救臣啊!”朱纯臣虽然蠢,但不至于到现在还看不清状况。他脑中蓦然想起赵启明的谏言,心中深深悔恨,痛心疾首道:“臣愿以举族家产奉于殿下,作为赈灾之用。”

朱慈烺温和地看着朱纯臣,突然绽放出慈蔼的微笑,好言说道:“请成国公起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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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章毒龙帖耳收雷霆(十一)

朱纯臣终于站了起来,再不敢以国公的倨傲与太子殿下平视。他垂下双目,心中回想起赵启明的良言相劝,心头涌起一阵悔恨,甚至压过了被捆缚在堂下的耻辱。

“臣愿以身家奉于殿下。”朱纯臣说着,悲从中来,嚎啕不止。

“公爷深明大义,能为国家分忧,真是勋戚们的表率啊!”朱慈烺笑道,挥手道:“为公爷松绑,赐座。”

朱纯臣略略定了定神,架在脖子上的鬼头刀似乎渐渐消散。他在椅子上挨了边,抱拳拱手道:“老臣年纪大了,脑子转不过来,早间蒙殿下召见,竟然昏昏聩聩,不明所指,应对失措,请殿下降罪。”

“公爷也是为国­操­劳了一辈子的人,一时失措算得了什么?”朱慈烺笑道:“如今公爷想明白了?真心要将家产捐出来赈灾防疫么?”

“真心真心!”朱纯臣连忙道:“老臣思量了一下午,一直想以微末之力效命殿下。可惜资质愚鲁,老弱不堪,也只有捐些家产才能慰藉本心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对田存善招了招手:“去准备笔墨,让公爷将要捐的资产名列出来,定为奏章,进表御前。”

“殿下,朱纯臣连忙道,“老臣昏聩,家里有多少资产早就不记得了,还请殿下请家中管家、账房一并誊录。”

“准。”朱慈烺大度道:“去招财务科的人进来一起帮忙。”

侍从室二科已经正是定名为财务科,科长仍旧是姚桃。这位原本从未出过宫门的女官,如今在东宫外邸越发为人瞩目。并非因为她美貌可人,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太子殿下的账房,这可是天天都能见到太子而且还说得上话的人物。

而且在所有人的心目中,能为太子管钱袋子的人,必然是太子最信任的人。他们却不知道,太子只相信制度和规范,并不相信人。姚桃只是管账,库房却是由刘若愚管着的。每五日核对账库,谁都不能做手脚。

之所以让姚桃带人进来登录,主要还有成国公家女眷的关系。

一个豪门的底气并非库房里有多少珍宝,或者地窖里有多少金银,同样体现在家人的衣服、用具、家私、首饰……朱慈烺深知明朝家具的经济价值,即便放在眼下,大户人家的床柜桌椅一样价值不菲,断然没有浪费的道理。

至于女眷的金银首饰,历来都是抄家的重头戏。

朱纯臣很快就意识到太子很认真地要接纳他所有身家财产,心中登时涌起一股生不如死的感觉。他恨不得一头撞在地上就此托生,也不愿想象自己身无分文守在的空宅的悲凉生活。

“还有各种田地契。”朱慈烺提醒道:“要一并写出来,否则日后麻烦。”

“是,是,臣断然不敢藏私。”朱纯臣声音中带着哭腔。

“你藏私也没用。”朱慈烺随口接了一句。

朱纯臣没听懂这句话中隐藏这的杀意,疑惑地抬了抬头,旋即又垂了下去,暗道:我真要藏私,你也未必能找出来吧。

“你还得写几封信给在京的亲戚。”朱慈烺轻快道:“这防疫可是很耗钱粮的,别说那些药物、石灰,光是这么多人的吃喝用度,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是、是……”朱纯臣心中叫苦,也只能希望那些亲戚能够识相些多给点银子。若是各个都和他一样不识相,被人一锅端了,成国朱家真是要断绝香火了。

朱慈烺给朱纯臣留下了个微笑,让人去收拾朱纯臣的书房。如果不出他所料,成国公府遭鼠疫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入宫中。说不定皇帝陛下连夜就会派人来询问,该准备好的应对都得准备好才行。

“殿下,”刘若愚见周围没人,“如此大张旗鼓,若是有人尚未归心,在外乱说,恐怕对殿下声誉有碍啊。”

“军中不同民间,”朱慈烺道,“民间随便怎么说都没关系,但军中要的却是军心似铁。这回看起来是要抄了这蠹虫的老巢,实则也是要准备清洗军中。凡是有忘恩负义之徒在背后乱说话的,必须严惩,否则日后还打什么仗!”

刘若愚目光一阵飘散,附和道:“殿下思虑得是。如今训导官在各旗队说的都是感恩,也让他们自己说当初是如何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士卒们对殿下还是非常忠心耿耿感恩戴德的。”

“那就好。”朱慈烺冷声道:“忠孝之道,为人之本。这些人都是没有家人可以尽孝的,若是做出不忠的事,也就不用做人了。”

“殿下所言极是。”刘若愚牢牢记在心里,准备下去之后教给那些训导官。

如今训导官中还是以阉人为主,不过再也不是田存善一家说了算。越来越多的沙子掺了进去,就连刘若愚也掌握了几个旗的训导官。鉴于太子对于军队若即若离的态度,让这些太监们很有掌握军队的**,起码日后捞个监军也不至于被人欺负。

即便连刘若愚都不知道,军中还有一个隐蔽的地下组织。十人团基本框架已经搭了起来,并无明晰的上下级关系,只是分线联络,通传军中消息。太子虽然貌似不甚过问军中事务,只是查验各种数据报表,但对于底层的把握却从来没有放松过。

训导官们即便猜到有人偷偷告密,也断然想不到这种告密的范围竟然能覆盖全军。

……

姚桃带着女官们进了内宅,身边自然有侍卫保护她们安全。这些女官已经习惯了见到男人,而且许多都是地位不如她们的男人,并不扭捏羞涩。

成国公府的女眷却从未见到过如此着装统一,面带杀气的成年男子,惊恐地抱团一起,更有甚者已经准备好了上吊自尽,保全名节。

“姐姐,这里怎么不像是有鼠疫的样子?”影月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姚桃比她还见识多些,早就觉得内院里气氛诡异,尽是对抄家灭族的恐惧,却没人提到鼠疫。若是脑筋转不过来,的确会有和影月一样的疑惑。然而姚桃却是第一时间想起姑姑的那个反问:“田存善真是自己落水的么?”

东宫在幼年时便无师自通地借势杀人,更何况现在手中握着防疫赈灾大权。

成国公府上是否有鼠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说他家有。

——太子就算说月亮是方的,我也得给他找出四个角来!

姚桃轻轻捏着自己的手心,暗自提醒自己。

影月疑惑更大,正要再问,突然见平素对她和蔼可亲的姐姐目光严厉起来,连忙闭嘴不言。

“所有人,”姚桃走到了第一个岔路口前,“每人跟一组兵士去抄录捐资。有徇私漏记者,斩!有记录不详者,发配浣衣局!听明白没有!”

“是,司正!”众女官纷纷应道。

姚桃拉住了影月,看着众人散入偌大的内府,低声道:“祸从口出,不该说的话打死也不能说啊。”

影月垂下目光,好像明白了什么。可她就是不甘心接受这个答案: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因为私怨就借着防疫的旗号抄了大臣的家呢?这不是戏台上那些­奸­臣做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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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章毒龙帖耳收雷霆(十二)

整个成国公府的资产清算工作持续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辰时方才统计出了个初步结果。

成国公府上整晚灯火通明,挖掘之声不绝于耳,吓得周围其他豪门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纷纷派人打探,无不被青衫医拦在了门外。

这些豪门一听说是闹了鼠疫,请他们进来他们也不肯,纷纷闭门塞户,又是蒸衣服又是撒石灰,就怕那小虫瘟神登门。

“现在东宫外邸的钱粮可充沛了?”

朱慈烺接过姚桃报表,随口笑问道。

姚桃之前表现出来的不负重压,说明这女官的确是站在东宫的角度上再思考问题。否则以她一个正七品的女官,从宫内支领俸禄,完全没必要为东宫手头紧而发愁。

“是,殿下英明。”姚桃抑制着自己内心中的恐惧,奉承道。

“英明谈不上,”朱慈烺审视着数据,“不过就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罢了。成国公府上起出来的金银统共才十七万两啊……会不会少了点?”

“殿下,连湖底的那两箱银子都起出来了,该是没了。”姚桃道:“就是不知道那几处外宅中还有没有私藏的地窖。”

“你先安排人把成国公府上的田产、宅院卖了,换成银子。”朱慈烺的指间在簿册上划过,同时将每一个数字存入脑中。他道:“现在银子是最重要的,有了银子首先在兵士的伙食上加以改善,进一步加大­精­粮和­肉­、蛋的配给。”

“是,殿下。”姚桃已经麻木了,直到她接回簿册,方才想起现在一般兵士的日常配给已经有三两­肉­、两个蛋,军官和训练尖兵还有额外加餐,这日子过得简直比寻常地主都要奢侈。不过她可不会故作小人,反正这银子来得快。

“姚桃,我发现你最近有些憔悴,问对上常有记不住数字的事,可是睡得少了?”朱慈烺突然问道。

“奴婢罪过!”姚桃惶然下跪,心脏登时跳到了喉咙口。

“起来说话。”朱慈烺平声说道,并无贬斥的意味:“人的­精­力有限,脑力也有限,时间短时看不出来,时间一长肯定吃不消。出宫将近两个月,你们财务科一天休息也不曾有过,恐怕不止你一人会疲敝。”

“奴婢回去之后……”

“不,”朱慈烺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让你们分班休息,硬挺着­干­活非但效率低,还容易出错。”

“这……殿下交代的事,奴婢们不敢不尽心尽力。”姚桃道。

“多从民间招些有经验的账房,让他们按照我们的规矩来。”朱慈烺道:“将工作分类,重要的数据不要让他们接触就行了。”

女官之中本来也是分年资的,并不是每个管账女官都能看到重要的财务数据。这种后世企业保密规范,在如今的大明其实十分普遍。再加上深入骨髓之中的等级制度,实施效果远比后世更好。

“奴婢明白了。”姚桃应道。

“你以后就称臣吧。”朱慈烺挥了挥手道。

“谢殿下恩典!”姚桃心头一颤,连忙谢恩。

宫中只有资历深、等级高的内官才能称臣。由太子殿下亲许称臣,这无疑是一枚勋章。别人且不说,看那个东宫典玺田存善,他敢在太子面前称臣么?

等姚桃出去,刘若愚方才进来秉道:“殿下,宫中派人来了,因为要给陛下回话,所以不敢进来。”

“就说成国公府上鼠疫猛烈,我身在其中,必须隔离一段时间,不能入宫请安了。”朱慈烺淡淡说道,又问:“朱纯臣的遗表改好了么?”

“改好了,吴伟业就候在外面。”刘若愚道。

“好,让他进来。”朱慈烺抬起手臂,晃动两圈。

刘若愚小步紧走出了书房,不一时便见吴伟业顶着两个乌青的眼眶进来。

朱慈烺见状微微皱眉道:“这么点小事都要拖一夜!真不知道你这榜眼是怎么考出来的!”

吴伟业通宵未眠,闻言委屈得鼻头发酸,几乎要泫然垂泪。他将朱纯臣的“遗表”奉上太子案前,嘶哑道:“请殿下过目。”

朱慈烺这才展开表文,从头读了起来,只看过一半,便合拢不读,吓得吴伟业以为这次又没有通过,整张脸都抽搐起来。

“行了。”朱慈烺没好气道:“算是勉强能用吧。我真想不通了,你吴伟业也算是天下有数的才子,怎么让你写个能入眼的东西就那么难?我都说得很清楚了,只要让他说:府上鼠疫厉害,愿意将全部家产奉公赈灾,你之前给我东拉西扯那么多废话­干­嘛?”

——事有前因后果,哪里有无缘无故就闹鼠疫捐财物的?我这还不是为了东宫的声誉么!

吴伟业欲哭无泪,只得低下头道:“微臣知错了,日后行文必当以俭省为要。”

“好了,让他拿去抄一遍吧。”朱慈烺放缓了口吻道:“你也可以下去睡一会儿。”

吴伟业总算松了口气,应声而出。

在门外还有萧陌等一­干­东宫侍卫营的武职等候召见,其中大部分也都是通宵未眠的,不过这些人日日­操­练,身体远胜于吴伟业那般的书生,看起来还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吴伟业从他们身边走过,突然觉得奇怪:为什么尚未长成的太子殿下也是一副不知疲倦的模样,一晚上不睡仍旧如此­精­力充沛?

在这方面,朱慈烺并没有什么秘诀,只是单纯地喜欢工作。

他前世所在的企业曾聘用过一个外籍副总裁。那位副总裁入职当天就对时任人力资源部总监的朱慈烺说:“我是个工作狂,我喜欢加班,希望你能配合我。”

一个月后,这位外籍副总裁向总部提出了辞呈,临走前对朱慈烺幽幽说道:“像你这样加班是不人道的……”

……

武长春是武将中最后一个进来的,并不与人交谈。其他人也只道他要例行汇报每日的奖惩之事,也不与他说话。在其他军官眼里,军法官原本就是狐假虎威打小报告升职的小人。

“朱纯臣抄完了遗表之后,就可以病发身亡了。”朱慈烺对武长春道:“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在他病发之前,还要进一步对他进行拷问,尽量多挖出点现银来。他家与张家、徐家轮流掌管京营,可以说内帑的一大半都在这三家手里,断然不会只有区区十七万两。”

“卑职明白。”武长春应声道。

“还有,”朱慈烺点着自己的额头,“军法部要和十人团渐渐分开,以免泄露秘密,伤了军心士气。”

“卑职明白,许多活都是只让十人团的人­干­,对于新选出来的军法官并不让他们知道太多。”武长春将太子发下的《条例》用自己的语言重复了一遍,表示自己铭记在心,深刻领悟。

朱慈烺果然很对此十分满意,连连夸了两个“好”字,和颜悦­色­道:“如今工作还有什么难处,都可以直说。”

“有,殿下……”武长春略一迟疑,略略整了整语句,道:“财务科最近一直在探查我军法部的开销。卑职虽然行得端正,但十人团那边照殿下的意思是给的双俸,每次有优质消息还要给奖金,这笔开销实在无法入账。”

朱慈烺合掌放到­唇­边,轻轻按着­干­燥的嘴­唇­,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道:“这事你不用担心了,我来处理。”

“谢殿下!”武长春如释重负,深怕财务科也有一个“十人团”在暗中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也曾用过线人,却是直到现在才知道做些背地里的事竟然如此压抑痛苦。

武长春走出太子书房的时候,被接近中天的太阳晃了一下眼。他抬手搭在眉上,作了个凉棚,望向天日,心中慨然叹道:何时才能再过上阳光之下的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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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章毒龙帖耳收雷霆(十三)

成国公府的一间密室里,三面不曾开窗,唯一的房门也被关得结结实实,一点光亮都透不进来。

朱纯臣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只能从油灯的消耗中猜个大概。然而这个大概却是很不靠谱的,因为像他这样从小生活优渥的膏粱子弟,从来不曾关心过一碗油能烧多久这么一件简单细琐的小事。

——太子不是要放过我了么?怎么还将我关在这里?

朱纯臣蜷缩在墙角,手指忍不住颤抖,心中忐忑不安。

哐当!

密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一个壮硕的身影背对着外面的火光,一时间看不清脸面。

“成国公。”那壮汉喊了一声,信步踏进门里,正是小憩了一觉的武长春。

“是太子殿下有旨么!”朱纯臣连滚带爬过来,抱住武长春的大腿,声音里充斥着期冀。

武长春一脚将他踢开,让身后兵士抬了刑具进来,一一摆在朱纯臣面前,解说道:“这是炮烙,一旦印在公爷身上,那便是皮枯­肉­焦,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是竹签,待会要Сhā进公爷的指甲缝里……”

“壮士!军爷!”朱纯臣吓得嘴­唇­哆嗦:“太子,殿下,他不能这么对我啊!我已经捐了全部的家产啊!殿下啊!”朱纯臣歇斯底里吼了起来,好像朱慈烺真能听到一样。

武长春等他嚎得嗓子都哑了,方才道:“殿下心慈手软,原本是要放你一马的,你却隐匿财产不报。唉,你当知道,太子殿下英明,是最恨别人唬弄他的,这岂非咎由自取么?”

“我、我知错了!”朱纯臣知道自己有希望活命的时候,当然要为日后东山再起做准备,哪里肯将自己的身家尽数交出来?谁知道太子竟然发现了,多半是那些下人为了求活路,出卖了自己。

“现在知道错还来得及。”武长春冷声道:“你还有家眷,还有儿子、孙子。一个人头一万两,你愿意买几个?出得越多,血脉也就越多。若是你还敢欺瞒殿下,非但身死族灭,就连‘成国公’这个封号也不会再存在于世了。”

朱纯臣原本并不是成国公嫡系。他堂哥朱鼎臣无后,便由他父亲袭爵,然后才传到他手上。真正品味过了国公的生活,他才知道偏房与嫡系是何等的天差地别,绝不可能让其他房的亲戚占据这个“成国公”。

更别说让撤除这个国公封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朱纯臣甚至已经想到,太子若是一心要撤除这个国公封爵,会拿出何等不堪的污水泼在他身上。

“我买!”朱纯臣叫道,“我外宅还有银子,有的是银子!”

武长春背过身去,一手拨弄着烙铁,敲打着木炭发出啪啪声响,一边忍不住抿嘴偷笑:如此简单就诈出来了,还真是轻松惬意。

朱纯臣生怕错过这最后一次机会,将外宅和庄子里埋藏的金银珠宝统统报了出来了。他生怕不够,甚至连自己寿|­茓­的位置也说了出来,那里的金井之中还投了近万两的珠宝镇墓呢。

武长春命人一一记录,呈报太子殿下,又对朱纯臣道:“你今日肯定活不出这个门,为了子孙后代有个好身份过日子,老实都招了吧,还有哪里藏了银子?”

“这回是真没有了!”朱纯臣哭道。

武长春这才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如此,兄弟我也不为难公爷,公爷想怎么走?”

“求军爷给个痛快的。”朱纯臣知道自己难免一死,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武长春略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迈步出门,对门口两个兵士道:“时辰到了。”

两人闻言入内,不一时便捧着一个石灰匣子出来,打开盖子让武长春过目。

里面便是朱纯臣的人头。

武长春点了点头,吩咐一声:“收好。”径自去向太子殿下回报。

……

定国公府上一样是灯火通明,彻夜难眠。府中家丁健­妇­无不是束衣执­棒­,如临大敌。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们是在防鼠疫,知道的人却是明白,这是在防东宫侍卫。

“这东宫也太狠毒了!如此屠戮大臣,就不怕事发么!”定国公徐允祯在小书房里重步疾走,眼看要撞到书架上了才是一个甩身调头,紧接着又是一阵将地砖踩碎的步子。

定国公中山王徐达的后代。

作为一个明朝人,如果谁不知道徐达,不是几十年不出深坳的山野村夫,便是幼童傻子。

徐达这位大明军神一样的人物,本人受封中山王,其长子徐辉祖袭魏国公爵,幼子徐增寿封定国公爵。魏国公一系留在南京,数代为南京守备。定国公一系随着成祖迁都北京,在北京扎根,也是参与京营轮流坐庄的庄家。

徐允祯身上流着徐达的血脉,也深知京营情弊之甚,对于成国公一族遭逢的异变当然心有戚戚焉。他是个不相信天命的人,自然不相信瘟神临门之类的传说,第一时间就直指本源,道破了东宫借鼠疫之势行屠戮之实的真相。

能看到真相并不意味者才高绝伦,更重要的是能够利用真相,趋吉避凶。

徐允祯召集了府上幕僚,许多人都是被他寄以厚望的才学高能,然而面对东宫的这一雷霆打击,却都缄口沉默,完全想不出遏制的主意。

“怎么办!”徐允祯几乎吼了起来,“万一今晚我们定国公府就被围了呢!”

众人仍旧沉默。

终于,有人站起身道:“公爷,这事有治标治本之法。治标之法,当先守住府邸,不使东宫侍卫进门。只要守得三五日,府中并无死人,那么鼠疫之说自然破除,陛下也断然不会让东宫乱来的。”

徐允祯闻言,顿时茅塞大开,脸上浮现出惊喜神­色­:“先生此言甚是!成国公就是毁在了引狼入室,没有鼠疫也成了有鼠疫。先生还有何教我,速速道来!”

那人面露为难,道:“学生资质愚鲁,只能想到这治标之法,至于治本之术,公爷还当请教高才。”

徐允祯上前握住那人手臂,激动道:“满座高公平素多有议论,如今却唯有先生能出定策,先生何以自谦若斯?还请先生教我!”

“这……”那人终于抬起头道:“公爷,若说定策高才,府上不是正有一位么?缘何舍明珠而就鱼目?”

“哦?老夫惭愧,竟然不知道有这等高才寄寓寒舍,还请先生指教。”徐允祯毕恭毕敬道。

“说起来那人还是公爷的亲戚,正是徐惇徐景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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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四章毒龙帖耳收雷霆(十四)

徐惇,字景行,苏州府昆山县人。

论说起来,他是南京魏国公一系的远房。只是眼下这个时节,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只要他真有定策大才,徐允祯绝不会不肯认这么个亲戚。然而作为魏国公一系的徐家子弟,千里迢迢跑来北京定国公府上混饭吃,其中自然有些隐情。

徐允祯的身份是何等高贵,前些日子才受封了太子太保,注定要成为跨越朝代的重臣。那些寄寓自家的贫困宗亲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上哪里去听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徐惇?

“管家!还不去将徐先生请来!”徐允祯信人不疑,颇有些决断。

徐家管家跑得脚后跟打ρi股,丝毫不敢耽搁,前往职房翻找府上门客记录。好歹算是找到了徐惇的住所,不由吸了口冷气。

这位仿佛卧龙凤雏一样的人物,竟然住在府上最靠边的下房,几乎与下人等同了。都是那些­干­啥啥不会,吃啥啥不剩的混吃等死之辈住的地方。

这样的人竟然会是高才?

管家额头渗出一片毛毛冷汗,心中暗道:以老爷的礼贤下士,等会肯定得有人背了这个慢待高才的黑锅,只不知道是谁那么倒霉。漫天神佛菩萨天尊大老爷,只保佑别牵连到我才好。

既然找到了徐惇落脚所在,管家自然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谁知到了地方,竟不见徐惇,一问左右才知道这人有逛天桥的习惯,现在一准在天桥附近看杂耍把戏。天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聚集了各路进京的艺能之人。如今民间鼠疫之灾渐渐消退,原本萧瑟的街道也多了人气。

管家想着与其人海捞针,不如守株待兔,索­性­在徐惇的房门口转了一圈,找了左右邻舍过来询问此人的人品才学。这里住的都是想晋身而不得的人物,能够与高贵的管家老爷说上话,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况徐惇的人缘极差,若是能够踩他上位,任何人都不会心理负担。

管家听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知道为什么徐惇会被分在这里了。

此人琴棋书画无一通晓,就连官话都不会说。

皇明的官方语言是江淮官话,身为昆山人,原本就属于江淮地域,竟然只会说一口昆山土话,让人听着费力,说两句便懒得再与他说话了。徐惇却是个­性­格桀骜不肯低头的人,一副恃才傲物的讨人厌模样,没被赶出府去已经是一件奇事了。

当然,对于管家来说却是件幸事,否则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国公爷交差。

“徐老爷回来了!”下人气喘吁吁跑到管家面前,邀功似的说道。

管家放下手里的事,叹了口气道:“走吧,去会会这位高才。”他只当高才都是眼高于顶,不好说话的,说不定知道了国公爷有请,玩些三顾茅庐的把戏,那苦的可就是自己这些跑腿的人了。

然而,徐惇对于管家送上来的好脸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哦,请管家带路。”

事情顺利得简直脱离了所有人的预料。

徐允祯终于见到徐惇本人的时候,颇有些失望,不过经年累月的皮里春秋让他将这份失望藏得极好。定国公挥退管家,在书房里只留了徐惇和之前那位推荐徐惇的幕友,三人之间正好商议大事。

徐惇静静看了那位幕友一眼,语波不扬,静静说道:“抛砖引玉,砖既然抛出去了,就没有捡回来的必要了。”

徐允祯看着那幕友满脸胀红,欲语还休,突然明白了徐惇的意思。

“公爷,之前那番计较,的确是学生听了徐景行的议论。”那幕友没想到徐惇丝毫不顾面情,大有当面揭穿自己抄袭的意思,连忙坦白,多少挣个脸面。

“先生举荐人才,终究是有大功的。”徐允祯虽然觉得徐惇这般不近人情实在近乎小人,但此时不敢给徐惇脸­色­看,只是温言道:“请先生账房支领五十两赏银。”

那幕友虽然遗憾,但五十两终究不是小数目,也算是这番投机的收入,只得告辞而出。

徐允祯望向徐惇,见这位族亲身上一袭洗得发白的道袍,面有菜­色­,显然生活拮据。然而面对国公爷抛出来的五十两银子,穷措大却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丝毫不为所动。

“景行也是中山王之后,你我大可不必见外。”徐允祯请徐惇坐了,问道:“景行可进学了么?”

“前几年纳了个监生。”徐惇简略道。

“唔……科场不论文章,景行的未遇宗师青眼,未必就是文章不行。”徐允祯见自己问道了对方的软肋,连忙帮着开解一句。

“我不屑去写那些八股经义。”徐惇脸上带着冷笑。

“制艺之术果然不是高才所学的!”徐允祯觉得跟这人聊天真是辛苦,直奔主题道:“景行的治标之法某已听闻,还要请教治本之道。”

“治本之道,无非落在东宫身上。”徐惇一口昆山土话,语速极快,丝毫不顾徐允祯皱起的眉峰。

“陛下执拗,而且上回太子回宫之后鼠疫复起,这回恐怕再难说什么让太子回宫的话了。”徐允祯颇有些失望,对于徐惇的期待也降了几分。

“让太子回宫?哼,愚夫之见。”徐惇毫不客气道:“如今能将太子堵回去,真龙御天之后呢?”

徐允祯一时语塞。

的确,就算如今开罪太子没有关系,等太子登极之后呢?虽然如今天子身强体健,但谁也架不住岁月的煎熬,太子终究会成为皇帝。到了那时候,新皇帝若是要翻旧账,谁又能挡得住?别的都不说,只需随便传下一道口谕,自己的儿孙恐怕就无法袭爵了!

“太子如此屠戮大臣,难道就没法可想么!”徐允祯也急道。

《防疫论》是经过皇帝陛下御览的,隔离防疫这一基本原则也是经过事实验证的。当初普通百姓以及商贾、小官都接受了这种政策,即便有人反对,也顶不住鼠疫的确受到控制的事实。

既然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如今落在了国公头上,自然不能破例。否则说句诛心的话,难道一个国公家里爆发鼠疫,就要整个北京城陪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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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章毒龙帖耳收雷霆(十五)

“防疫”两个字已经成了高悬权贵头顶的一柄利剑,谁都不知道这柄剑何时落在自己头上,而且自己还完全无从抵抗。即便贵为国公,一时顶住了这柄剑,也难逃日后算账。

“治标之法只是下智,”徐惇不以为然道,“即便是贩夫走卒之辈也该能想到的。”

徐允祯被说得羞愧,万幸皮老­肉­厚,没有红出来。

“若是有些中人之智,便该知道此时与东宫相抗,实在是愚昧至极。”徐惇道:“东宫手­操­三千卫士,高挚防疫大义,上有陛下首肯,下有万民归心,顺天时而取人和,谁能相抗?”

“那便只有任人鱼­肉­么!”

“这便是中人之智了。”徐惇丝毫不顾忌眼前这位公爷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只如教训子弟一般,说道:“任人鱼­肉­不过是苟且偷生,子弟在东宫门下赚份从龙之功,大不了再续个三百年公爵而已。”

徐允祯被徐惇说得一愣,旋即气得笑了起来:“词家说‘当年万里觅封侯’,到了你这狂生口中,世代公爵都如鲍鱼之肆的腌臜物了!”

徐惇撇了撇嘴:“以我之才,若有雄主,世代公爵也不过尔尔,不过是重复祖宗之道罢了。”

徐允祯对这中人之智的计策已经不可能接受了,宁可豁出去跟东宫硬拼一场。中山王之后的人际脉络,未必没有一斗的余地。他正想将徐惇赶出去,却突然好奇那上智之人会出什么主意。

“等凡上智之人,”徐惇目光飘忽起来,“当知‘势’。皇帝之所以为皇帝,国公之所以为国公,无非是势之强弱罢了。然则即便强势如皇帝,也要被个弱势的小官辱骂,这是因为皇帝杀不得小官?非也,乃是那小官借了‘道义’大势,使得皇帝的权势都无从弹压。”

徐惇说的并不隐晦,乃是嘉靖朝海瑞骂世庙的典故。世庙嘉靖帝能杖责百官,杀夏言,逐严嵩父子,实在是二祖之下最为强势的皇帝。但他偏偏只能把骂他的海瑞关起来。其中缘故无非就是因为海瑞已经成了道德标杆,拥有了道义上的大势。

如今太子拥有的也是这种道义大势,在普遍都认为“鼠疫猛于虎”的大环境下,即便有人意识到“太子猛于鼠疫”,又能如何遏制?殊不知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老虎过街人人喊打而不敢打的道理。

“你这都是空头话,于目今形势有什么益处?”徐允祯不耐道。

“投效东宫,派杰出子弟出任东宫官,竭心尽力为东宫办事。”徐惇道。

“哈哈哈,”徐允祯大笑道,“这岂不是你所不屑的中人之智哉!”

“其唯上智者不以智显于人。”徐惇面不改­色­道:“中智之人只是去挣一份从龙之功,上智之计却是去挟太子以令诸侯的。”

“哦?”徐允祯闻言一愣。

“荆棘杖之事,难道公爷不记得么?”徐惇问道。

当年懿文太子朱标心慈仁厚,劝高皇帝不要大开杀戒。高皇帝以荆棘条置于地上,让他捡起来。太子怕刺扎手,不敢捡。高皇帝说:“你怕刺不敢拿,我现在帮你把刺拔掉,你不是才能捡起来么!”

“为何当年随高皇帝一同打天下的文武大臣,功成名就之后反倒成了荆棘之刺?想当年他们手中有兵权时,与高皇帝推杯换盏,心心相印,为何立国之后反倒心怀异志?”徐惇语速越发快了起来:“并非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当皇帝,而是因为一旦称孤道寡,君臣之隔便不可抑制。皇帝需要大臣才能为他办事,而越能办事的大臣,事权也就越大,最终大到约束皇帝的程度。”

徐允祯突然有些醍醐灌顶的感觉,终于知道了父亲当年一边强调“伴君如伴虎”,一边又放肆大胆地为自家谋福利。只要别去碰触皇帝的龙须,随便怎么样都可以,一旦约束到了皇帝,哪怕没有谋逆之心,也少不得一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若是东宫要紧之处都是徐家子弟,能够暗中影响太子决策,世代公爵又算什么?”徐惇顿了顿:“天下之势,分合而已。大明承平二百五十七年,寰宇一统,说起来唐宋也不过如此。”

徐允祯被说得心头一跳:这是说,真要改朝换代了?

“住口!”徐允祯喝骂道:“我家乃中山王之后,一门两国公,世代享国恩,哪里容你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徐惇冷冷一笑,并不接话,只是道:“若是公爷子弟之中没人可派,学生倒是不介意去走一趟。”

“只怕你没毛遂的锋锐。”徐允祯脸­色­­阴­沉。

“不将我放入囊中,焉知没有锋锐。”徐惇起身抖了抖袖子:“学生告辞。”

徐允祯被徐惇气得脸上青白交杂,突然一个哆嗦,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心中暗道:莫非书中所写的那些桀骜不逊的王佐之才,便是他这个模样?

……

崇祯十六年八月,自太子出宫防疫赈灾已经两个月了。

其中虽然有所起伏,但北京市面上渐渐恢复了繁荣。鼠疫已经在城中绝迹,甚至连乞丐花子和难民也一并失去了踪影。因为这些人都被收纳进了京师城外的难民营中,其中身体条件好些的,还能得个清扫街道之类的活计。

渐渐安稳下来的民心让太子的声望再次冲上了一个巅峰。

百姓不方便直接在家里为太子殿下建生祠,便有人以假想出的太子容貌身形塑像,冠以太微星君的神名,放在家中神龛供奉。

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走街串巷的道士们推波助澜,将太微星下凡的事说得恍如亲见。

朱慈烺从成国公家里总共挖出了黄金万两,白银三十万两,外宅、田地折价拍卖,又得了近二十万两,一时间比他爹的内帑还要丰厚。而且这笔银子还不是此次京师防疫战役的全部所得。

因为朱纯臣的书信,成国公一族的亲戚们纷纷解囊,比捐给皇帝大方得多。光是这笔捐资就高达十万两。随后传出朱纯臣的死讯,为了麻烦太子殿下派人主持成国公的葬礼,这些亲戚再次捐了十万两,宫中也派下了三千两丧仪银子。

朱慈烺当然不会将银子浪费在死人身上,只是一把火烧了了事。

宋弘业收到太子的密令,在各衙门之中散播朱纯臣有份遗表被太子扣下,里面是恳请册封下一任成国公的人选。如此一来,朱家的亲戚们又少不得纷纷破费一番,希望太子能够在关键时候说句关键的话,让自己这一房也享受一下国公的待遇。

整个成国公项目持续了近半个多月,每天都有大笔银子入账,最后收益超过了百万两之巨。

这仍旧不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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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章不炼金丹不坐禅(一)

朱慈烺是在成国公府上见到的张应京。

作为当代的天师,张应京年纪并不大,因为上一代天师张显庸志心修炼,袭爵不到一年就将印剑授给了张应京,自己别构静室,不问俗务。

张应京是崇祯九年袭爵。十三年的时候永王生病一直不能痊愈,崇祯将这位天师找来,祈禳而愈,赏赐优渥。那也是朱慈烺第一次见到富有传奇­色­彩的张天师真身。至于现在,y已经是第三次相见了。

“上次所说的,天师可想清楚了?”朱慈烺面带微笑,保持着对出家人的敬意。

“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张应京笑呵呵答道。

就在两个月前,太子身边的伴当太监刘若愚找到了尚在京师的张应京,说太子要召见。这让张应京颇为惶恐了一阵,因为当时皇帝陛下让他祈禳除疫,结果法事并没有起到令人满意的效果,这才有了太子出宫防疫的事。

在这个关口上,被太子召去,多半也是这件棘手事。

谁都不知道,当时的张应京已经做好了逃回龙虎山的打算,却被太子从中拦了下来。

朱慈烺让张应京做的事很简单:卖符药。

这其实就是张天师家的老本行,后来被各种邪教学去了,只要烧个符喝下灰水,任何疑难杂症都能药到病除。因为正一道成为皇明国教之一,掌握了优质市场,只做法事,很少再卖弄那些符药了。

而太子就是铁了心让他卖符药。

传说天师手绘的符卖到了百两一张,祛瘟丹也卖到了五十两一丸。

至于效果还是有些的。

譬如成国公府上爆发那么大的鼠疫,街坊邻里都没有遭殃,就是因为他们买了足够多的天师符贴在门墙上。就连东宫侍卫戴的口罩里,也夹了符纸,所以他们日日与鼠疫接触,却很少有人因此染上这种疫病。

“此番符药一共卖了六万两银子,殿下随时可以派人来取。”张应京恭谨道。

若是两个月前,朱慈烺才不会跟他客气,而且他并不相信真的只卖了六万两。但是放在现在,已经阔气了的太子自然拿出上位者的大度,伸手一挥道:“你留着用吧。”

张应京略略有些惊讶,不过常年修行,使得他面上毫无异­色­,只是躬身行礼道:“多谢殿下。”

“我今日叫你过来,一则是为成国公府上超度的事。”朱慈烺沉声道:“另一则,便是想问问天师,这回京师大疫之后,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张应京皱了皱眉头,“殿下,这等惨烈之事,我辈岂能有所收获。便是这六万两银子,臣也是想用在灾民身上。”

朱慈烺面无余­色­,突然荡开一句,道:“我见过令尊大人,老天师一心修行,身子很是硬朗。”

“全托圣上洪福,蒙殿下厚恩。”张应京不知道太子殿下的用意,回了句套话。

“所以说你错了。”朱慈烺眉毛一抬。

“啊?”张应京一愣。

“这些话是官员说的,不是道士说的。”朱慈烺挺直腰杆:“更不是天师该说的!国朝为什么定下名分,非全真则正一,仅你们两派为道门正宗?为的是导人正信!不为邪教所蛊惑!你身为天师,只知道用银子济人,可曾想过,如何让人皈依正信!?”

张应京连忙垂下头去,额头上汗渍津津。

道教在蒙元之后大受打击,在有明一朝始终都没怎么缓过来。万幸世宗重仙道,对道门多有扶持,反倒将道门促分成了宫廷道教与民俗道教。前者成了官员,后者近乎巫师。真正的清静神仙之道已经很少有人信了。

“我听说张天师施符药,首重忏悔,当令病者百姓对天地水三官诚心忏悔,然后方能借符药之力痊愈,可有之?”朱慈烺问道。

“殿下博学,确实如此。”张应京道。

“这就是教化!”朱慈烺掷地有声训道:“你身为正一教主,有圣皇为你撑腰,有祖宗为你荫蔽,自己却目光狭小,器局黯弱,不知行教化之功,我皇明养你还有何用!”

“臣知罪!”张应京连忙跪倒在地。

朱慈烺没有让他起来。

佛道儒三家是国家的意识形态工具,但所起的作用却小得与他们的地位不匹配。尤其是七个月后,这三家代表所展现出的节­操­让人无奈,可谓闯来降闯,清来降清。

“你回去之后,从族中选几个年轻俊杰来我东宫听用。”朱慈烺沉默片刻,方才又道:“你张家也是千年世家,道德传人,我不忍心看你们就此崩塌。”

“殿下厚爱,累臣深知之。”张应京挤出两滴眼泪:“累臣这就回去选派族中子弟,随殿下修学。”

“起来吧。”朱慈烺总算缓和了语气,又道:“你要去跟信徒说清楚:这天下,始终只有炎黄后裔能做得。哪怕汉家一时不受天顾,外族胆敢僭越汉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蒙元便是例子,非但百载失国,子裔更是为人奴役,百世不得翻身。”

“是是,累臣明白。”张应京连声应道。

他倒是没想到太子所指的是满洲人。

如今最有希望夺得九鼎的是西北的李自成。他自称是西夏党项族李继迁后裔,自认为鲜卑拓跋氏,并不认为自己是汉人。

——太子多半指的是这位拓跋贼吧。

张应京心中暗道。

不过太子到底说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派谁去太子身边听用。如今大明在风雨飘摇之中,到底能不能中兴再起实在让人看不透。若是将来中兴了,太子身边的人肯定是有从龙之功的。若是大明亡了……

天师府可从来不认同身与国殉之类说法。

连衍圣公孔家都可以在改朝换代之后安心吃着新朝的冷猪头,凭什么让道士一介出家人去当前朝忠臣?

张应京心头挂着事,一路上回到寓所,竟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

“父亲大人,儿子愿往东宫!”

张应京猛地一抬头,见自己的次子洪任站在面前,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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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章不炼金丹不坐禅(二)

张洪任现在不过二十余岁,从小表现出的天资让他深受天师府诸位亲长的认可。这次张天师入京带上他,也是为了让他在诸位达官贵人面前混个脸熟,日后好继承符剑,顺利接过天师法印。

作为一个千年家族,天师府有足够的底蕴为张洪任提供最好的玄学教育。无论是卜筮星象,或是堪舆阵图,乃至医术拳法,张洪任都有所涉猎。因为拥有足够的资源,他比其他人能够少走许多弯路,故而自觉手段了得。

为了面对太子殿下可能提出的问题,张洪任在觐见之前,更是在道义经典上下了一番苦功夫,只希望能够一朝选在侯王侧,成为大国师一流的人物。

“知道人心么?”

张洪任乍听到太子问出这么个问题,瞬间脑袋胀大,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圈,暗道:莫非太子殿下上来就要玩“七处征心”的游戏?那是和尚们玩的呀!

“人有生老病死,因而产生的各种占有欲、虚荣心,这些东西你懂么?”朱慈烺说得更清楚了些。

张洪任闻言,顿时轻松下来。关于心与欲的关系,以及处置的方法,虽然全真道士更加权威一些,但并非说正一就没有相关的内容。张洪任当即大段大段地背出了先贤祖师的论述,流利通畅。

“你的声音还不错。”朱慈烺点了点头。

——只是声音不错么?

张洪任一愣。

“不过这些废话对我来说没有一点意义。”朱慈烺以平缓的口吻道:“我不要听你说,而是要看你做。”

“殿下要小道如何做?”张洪任充满了希冀问道。

“去布道。”朱慈烺简单明了:“让百姓相信你说的话,就这么简单。”

张洪任再次愣住了。

无论是道教还是佛教,从来都是据点式传教。即便登门拜访信主,也是冲着香油钱去的。若是一言以蔽之,道佛门中不乏­精­修善行之辈,但并没有多少救世济民之心。

“而且你们的教义得改一改,不要用地狱之类的东西吓唬人。”朱慈烺道:“我记得道教有承负一说,这点可以拿出来好好讲讲。”

从嘉靖帝之后,皇明的皇帝大多偏向于道教。崇祯也曾亲自前往法坛,拜谒祖天师。虽然**也有许多太妃们信佛教,但皇室正统仍旧是偏向道教的。故而朱慈烺年幼时便在大内看过许多道家文藏,对于道教理论也算略有了解。

当然,朱慈烺这般实用主义者是不可能倾心清静之道的,他只是在茫茫道藏之中寻找能够利用的意识形态武器罢了。

东汉时成书的《太平经》云:“承者为前,负者为后;承者,乃谓先人本承天心而行,小小失之,不自知,用日积久,相聚为多,今后生人反无辜蒙其过谪,连传被其灾,故前为承,后为负也。负者,流灾亦不由一人之治,比连不平,前后更相负,故名之为负。负者,乃先人负于后生者也。”

简单来说,便是上天对于个人以及其家族所积累的善恶进行核算奖惩。

“佛教的六道轮回、往生极乐之说,对民心多有腐蚀,故而天下崇佛之国多有灭亡。”朱慈烺道:“而天道承负之说,倒是能劝人向善,即便自己要吃些苦,儿孙却能享上福,这立意上便高了许多。”

《太平经》是天师道的重要经典,张洪任当然只比朱慈烺更为熟稔,所听闻的见解更为深刻。从道士们的本心来说,并不相信和尚们的轮回之说,但愚夫愚­妇­就信那个,你若是不说轮回,人家就觉得你是骗子。其中无奈又向谁说?

“殿下,愚人总觉得今生无望,故而寄托来世。此惰心如此,如何救之?”张洪任不由问道,浑然忘了太子殿下的职业是皇帝预备役,不是道士。

好在朱慈烺在人力资源领域颇有造诣,当即以激励员工的思维答道:“谁说今生无望?是人就有三灾四厄吧?只要他们去你宫观告解忏悔,必然有当世之福报!譬如病了,你给他们送药。家里遭灾,你给他们送银子。周转不济,你去帮衬他们,这不就是当世福报么!”

“殿下……”张洪任一时语塞,心中暗道:这一项项都是银子啊!只听说出家人吃十方,哪有反来供养在家居士的?

“我知道你们把道场视作家业,但到底是千秋万代的正一品天师重要,还是那些银钱重要,自己思量清楚。”朱慈烺脸上渐渐寒了下来:“信众广布是你张家对朝廷的意义所在,若是你们舍本求末,丢了信众,朝廷养你们有何用处?今天这番话,我自然也会说给和尚听,日后谁得民心,我就皈依谁的教门,朝廷就扶持谁家,这些你可都要想清楚了。”

张洪任到底阅历浅薄,被朱慈烺一拉一推,心境跌宕,彻底拜服在太子足下。道教一旦式微,最直接的受害人就是天师府,他当然不能看着太子去信佛教。张洪任连忙道:“小道明白,这就回去与家父分说清楚,尽复祖天师之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张家的顾虑,你也可以转告张天师,就说我说了:只要向信众传以忠孝之道,不负我朱氏御极三百载皇恩,大可以重设方治,委任道官,只要严守朝廷法度即可。”

设立方治,委任祭酒,乃至于编户齐民,这都是张道陵做过的事,一度因此而控制了巴蜀之地。自从黄巾之乱以后,以神鬼蛊惑百姓,施以方治统治,便成了反贼们惯用的手法。朝廷为了防微杜渐,自然不肯让龙虎山天师府再做他们祖宗做过的事。

朱慈烺之所以敢说这种话,因为他比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看得都要远。

他深知在人类控制自己生死之前,宗教不可能失去生命力。与其因噎废食将正教困在笼子里,还不如放他们出去与邪教斗争。非但将神权握在了自己手里,对于情报和统治稳定,更是有不可估量的补充作用。

时至今日,只有七个月时间李闯就要入京,满清也虎视眈眈打算分杯羹。各地民乱不绝于耳,与其将张家拴住,不如让他们把这池水搅得更乱。最坏结果无非是多一个地头蛇,而这个地头蛇的七寸还被太子捏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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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章将军韬箭­射­天狼(一)

张洪任从成国公府上回去,径直见了父亲,将太子的允诺一字不漏地转述出来。他虽然深得长辈们的青睐,但并没有多大教权。任何一个成熟的组织,都不可能持续较长时间的个人崇拜和一言堂,发展到了后期必然是多头均衡,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组织走向崩溃。

这点上,正一教与大明帝国并没有区别。

身为教主的张应京自然不能凭着儿子的几句话就做出决定,天师府还有天师八将,还有各地重要宫观的住持、主事。这些人的态度和认知也将发挥极大的作用。否则光是一个龙虎山,辖地不过百里,天师如何维持自己的威信?

朱慈烺是经历过后世企业政治的人,并不奢望一朝一夕就建立起一个被自己掌控的教团。他将张洪任带在身边,即便商讨问题也丝毫不予回避。张洪任十分懂事地保持沉默,让人不知深浅。

想想成祖在做燕王时候,身边就有神秘僧人姚广孝,如今太子殿下身边跟个道士,也让人产生了不少联想。因为太子本身就是不能以常人来度量的人物,所以就连刘若愚都不知道这个少天师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本事。

“不过就是个小长随罢了,”徐惇一语道破天机,“大人们说话,你也要听么?”

张洪任自从懂事以来,何尝受过如此屈辱,当即脸红了一片。晚明南风盛行,张洪任又保养得面白肤­嫩­,小长随本来就有男宠的意思,怎能让他不气恼!

朱慈烺没有解释,见张洪任能够抑制自己的怒气,心中略略宽慰。他可不希望找个连自己情绪都无法控制的教主,那样只能注定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位是少天师张洪任,”朱慈烺对于恃才傲物的人也并不欣赏,“无须回避。”

徐惇这才点了点头,似与平辈交往一般,道:“学生今日特意带来了定国公的诚意。”说罢,徐惇从袖中取出一本朱红封皮的启本,以及一份礼单。

朱慈烺先展开启本,原来是定国公徐允祯与英国公张世泽请求他接管京师三大营。徐允祯他是知道的,至于张世泽的名字出现在启本上,倒让朱慈烺有些意外。

英国公源自靖难名将张玉,永乐六年,张玉长子张辅受封英国公。当时张辅之妹身为帝妃,其本人又骁勇善战,故而英国公一系成为了皇明顶尖的贵戚,乃至后世刘瑾、魏忠贤势力最鼎盛的时候,都不敢对英国公一族有什么动作。

“徐允祯拉上了张世泽,一则是向殿下投诚,再则便是告诉殿下,世族贵戚可不是案板上的鱼­肉­。”徐惇淡淡道。

朱慈烺尚且不知徐惇的立场,只听这话便觉得有些刺耳,沉声道:“孤家倒是想问一声,谁敢将国家­干­城视作鱼­肉­?”

“殿下,”徐惇微微欠了欠身,“成国公府上到底有没有鼠疫,并不关其他人的事。不过殿下这般雷霆霹雳地赶来救灾,却让诸势家心中惶恐。”

“碰到鼠疫,谁不惶恐?”朱慈烺道:“此番为了救成国公,好些个东宫侍卫都染上了鼠疫,孤家也是痛心疾首。”

“若是势家封死门户,等陛下派人勘验,殿下真的要强行攻打么?”徐惇追问道。

“哼,”朱慈烺冷哼一声,“既然他们有此等觉悟,不传染外人,正是省了孤的麻烦。”

“那殿下怎么收纳其族世代积蓄呢?”徐惇似笑非笑道。

朱慈烺面­色­如铁,突然笑道:“你竟然胆敢说出这等诽谤东宫的话,不怕牵连贵主么?”

“我不过是吃了徐允祯几餐饭,那也是因为同出一脉,恩德归于祖宗,岂能就此认庸人为主?”徐惇不以为然道。

朱慈烺原本已经怒气鼎盛的脸上突然绽开了和煦的微笑,缓声对张洪任道:“你先出去。”

张洪任早就听到冷汗淋漓,并不明所以,逃也似地告辞而出。

朱慈烺这才对徐惇道:“看你自恃颇高,到底有何才能?”

“学生一没有司马相如那般的文才,二没有诸葛孔明那般的口才,三没有朱升刘基那般的谋算赞画之才,更也不曾有常遇春、汤和那般的武勇之才。虽然身上流着我祖中山王殿下血脉,但于战阵之事也实不过中下之才。”徐惇朗声道。

这一席自贬的话用昆山土话说出来,当时如同昆曲一般。朱慈烺从小听母后的苏州话,与徐惇在语言上的障碍倒是不多,反倒是话里话外的自贬自嘲,让徐惇恃才傲物的形象彻底扭转,不由产生极大的反差。

“之前看你那般倨傲,仿佛有不世之材,没想到你却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朱慈烺忍不住笑道:“那你到底凭什么敢自荐阶下?”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徐惇道:“学生之才,便是观风。”

“你观出了什么?”朱慈烺问道。

“凡有心于百里者,必征问于左右;凡有心于千里者,必征问于生民。”徐惇欠身道:“唯有志心于天下,立心于千古者,方知民心自我天心,民听自我天听,而设登闻之鼓以求民声,又密布耳目爪牙以刺民情,诚如我太祖高皇帝所为。”

朱慈烺默然不语。这几句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徐惇是个自认为能够分析情报的人物。对于一个头次相见便伸手索要如此重职的人,朱慈烺实在不敢盲目信从。

“学生这些日子,发现市井之中多有人刺探民情,既非五城兵马司,又非东厂锦衣卫,细细看来却是兵部职方司在做这事。”徐惇道:“学生记得早前有塘报,是殿下保举原兵马司吏目宋弘业为职方司主事……还需要学生再细说么?”

朱慈烺微微有些心动。他从不相信坐在屋中而知天下事的奇才,但他相信世上肯定有不少能够从蛛丝马迹中寻到真相的人才。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才,便要用大量的情报来堆砌一个出来,否则自己就是耳聋眼瞎,就和在宫中一样。

虽然如今宫中消息有刘若愚和田存善传递,市井民情官场动态有宋弘业交通,自己内部也建立起了十人团……但的确还是缺一个主导全局,­精­炼情报的人才。

“这等事只有交给腹心才能放心,”朱慈烺毫无情绪波动道,“我怎么能够信你不是反间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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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章将军韬箭­射­天狼(二)

人心自古是最难掌握的东西,当年齐王得苏秦,楚王遇张仪,哪个不是以为自己得了贤才?最后得知苏秦只是为了燕王来“弱齐”,而张仪更是骗得楚王失地迁都,到了那时候,再悔恨也没用了。

“殿下莫非不会相人之术?”徐惇仍旧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我就能看出殿下断然不会是鸟尽弓藏之人。”

朱慈烺被逗乐了,脸上略略缓和了些,放开言道:“你个­性­桀骜,锋芒毕露,不肯丝毫弱于人,能将你放在哪里?难道你当真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办完所有的事?”

“请殿下随便给我几个识字的手下,独立一司,大小消息只管挑方便的抄我一份。假以时日,我必然给殿下一个交代。”徐惇道:“以殿下的英明,惇也实在不知天下可有何人能欺瞒浪对。”

“你这马屁拍得太不高明,”朱慈烺笑道,“不过我倒还养得起几个人。明日你来,我给你配五个秘书,你若是觉得不合用,大可以自己更换人选,报备一声便可。”

“谢殿下!”徐惇大大方方施礼而退。

朱慈烺端起书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湿润嘴­唇­,旋即拉了拉垂在书案旁的绳子。这条绳子连接刘若愚的职房,只要朱慈烺这边一拉,就会带动另一头的铜钟,发出叮当之声。这也让刘若愚能够有时间处理一些事,不用一直候着。

如今这位刘伴当已经当仁不让地成了太子殿下的大秘书,一切往来文移没有他看不到的。不过朱慈烺任用秘书手段明显高于历代皇帝,呈递文件都有凭据,每五天清一次单子,是否私压扣发一目了然。

将徐惇的事简要与刘若愚说了一番,朱慈烺道:“这事可以早些办起来,明日开始多抄一份通报给他。”

“殿下,此人真可信么?”刘若愚知道太子殿下对于世族豪门心存抵触,不由替太子担忧道。

“即便他明说是定国公的人,我也得用他。”朱慈烺拍了拍桌上的启本:“政治无非就是权衡,他们给了一枚甜枣,也给了杀威­棒­,我若是不接下来岂非怯弱?日后更要被那些人欺负了!我如今倒是担心他才不堪用,还要注意些日子才好。”

“殿下,东宫往来机密,让他知道真没关系么?”刘若愚仍旧不放心。

“当然要我先审过才行。”朱慈烺轻轻敲着启本:“不过有些事,即便瞒得了人家的眼,也瞒不过人家的心。就如成国公这件事,他们固然看不到真相,但猜总是能猜到的。否则英国公家何必搅进来?”

“殿下,这事恐怕再难做了。”刘若愚遗憾道。

只是灭了一个成国公,东宫就多了百万两银子,这是何等轻松惬意的事?所以说,就算是绑架勒索,起点高的人与一般草寇也绝不一样。

“这事本就是一锤子买卖。”朱慈烺冷笑道:“真要在京师打起来,我们未必能占到多少好处。一旦惊动了父皇陛下,真相终究难以掩盖。”

刘若愚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他脑中突然转了一下,刚想说:能否扣一个私藏军械的罪名。突然想起来,那些国公本来就有标兵和锦衣卫保护,非但可以着甲,就算用上弓弩、火器都不算多大罪过。

“见好就收。”朱慈烺站起身,兴奋地揉了揉手:“没想到三大营能拿到手,倒是意外之喜。你去准备一下,明日所有百总以上军官都来成国公府军议。另外就是宫中要提前打点,该花的银子不要省。如今王之心、王承恩那些人对父皇多少还有些影响。”

“老臣明白。”刘若愚应声道。他很明白太子殿下对兵权的渴望,当初为了一个侍卫营,就要费足力气,如今捡到一个三大营,断然没有不纳入囊中的道理。不过那些国公如此配合,倒是让人有些心虚。

朱慈烺却是知道,如今这局面是典型的麻杆打狼两头怕。

国公们都是有身家的人,断然没有勇气跟个毛头小伙子比狠劲。有明一朝的皇子,哪怕是犯了谋篡之类的不赦之罪,也只是高墙圈禁罢了,更别说废太子这等骇人听闻的事。就算皇帝对太子施以重罚,送去凤阳圈禁,那也抵不过自己全家老幼上百条­性­命呀!

更何况太子是皇帝的亲儿子,就算圈禁,恐怕没几天也就放出来了,难道真的幽禁储君到死么?

朱慈烺怕的却是时间紧迫。

如今张献忠在五月份攻克了武昌。李自成在三月份于襄阳建立新顺,自封新顺王。东边倒是还好些,因为朱慈烺知道黄台吉今年年内就要死,只是不知道具体死在哪一天。相比之下,摄政王多尔衮远逊于这位太宗文皇帝,等于是老天爷帮大明收了个敌人。

只要能够尽快掌握一支军队,建立一个稳固的根据地,大明的局面就将彻底翻转过来。

朱慈烺从书架上取下一张地图,上面清清楚楚画的是大明地形地势。

这张图就是职方司前些年才修订的《皇明职方地图》,非但采用了泰西技法,更是将皇明各地险要,驻军扼守的重镇,纷纷标明,乃是不可多得的全**事地图。

不过说是全国,也仅限于两京十三省,至于西域和乌斯藏,并没有详细标注。辽东辽西的地形地势,用的也是几十年前的文献资料。

朱慈烺面对地图,脑中整理着建军的思路。

要想维持一支军队起码需要具备三个要素:将领,兵员,粮饷。

将领可以通过训练、教授、战火考验选出来,但是三大营的兵员收取方式近乎瘫痪,因为军户制度在目今已经基本宣告崩溃,再难选出合适的士卒冲锋陷阵。至于粮饷,三大营一直是由皇帝内帑来维系的,朱慈烺对内帑的深浅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完全不抱希望。

即便自己有百万两真金白银傍身,要想养活一支大军也很困难。因为银子是不能吃的,必须换成粮食、­肉­类、禽蛋,这又涉及到了整个社会生产力的问题。否则非但难以发挥银子的用处,更可能造成局部范围内的通货膨胀。

若是自己有一块能够把握的根据地,将土地和人民一并拉上战车,哪怕只有一个省,也可以翻盘。只是照目前来看,京畿地区并非一个上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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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章将军韬箭­射­天狼(三)

佘安从来没想到能够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太子殿下,更没想到今天殿下竟然穿了与他们一样的大红胖袄,就如同在军需官那边领来的一样。他扫了一眼的座下的诸位军官,发现其他人的表情与自己没什么不同,都在努力平抑各自的惊诧。

“今天是东宫侍卫营头一次百总级军议。”朱慈烺坐了主座,没有礼乐,没有虚套,开门见山道:“为什么让所有百总都来,就是因为一旦咱们踏上疆场,你们每个人的决定都可能影响皇明的存亡。”

短时间的军训让这些军官不敢发出任何惊诧的声音,但都忍不住拔了拔腰杆,登时衣衫摩擦声响成了一片。

朱慈烺顿了顿:“一局虽然只有百人,但是我东宫侍卫可不是一般的兵士。比之镇将家丁犹有过之,故而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能在大战中让敌人闻风丧胆。”

佘安听了太子平实坚定的声音,脑中闪过自己局下每个人的面孔,突然发现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那些贫民子弟果然有着脱胎换骨的变化。他又想了想家族中最近一位上过沙场杀敌的亲戚,好像是族中的叔公,当年随着李如松将军平定过壬辰倭变。

他正想的出神,突然听到萧陌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属下在”。

“萧陌,你任右部五司时间虽短,却能严格执行­操­典,在此次防疫中表现极佳,今特进你为右军部千总一职,愿你日后克勤克勉,再立新功!”太子殿下沉声宣布着人事任命。

“属下愿为殿下效命!”萧陌行了军礼。

“五司司务先由十局百总佘安兼任,待有功之日,再行晋升。”朱慈烺道。

殿下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佘安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卑职谢殿下隆恩。”

朱慈烺示意他坐下,飞快地扫了一眼案上的大纲,又报出几个晋升任命,并不都是百总升千总,也有小队长升旗队长,旗队长升百总的。这些人并不在场,都将由他们的长官回去宣布。

人事任命之后,朱慈烺顿了顿,说道:“最近朝中有重臣上本,请圣皇将三大营交给孤。孤以为此任重大,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三大营若是归于东宫掌管,那不是又有人要升官了么!众人仿佛被挠到了痒处,纷纷挪动身子,恨不得甩开膀子大吼两声。

佘安望向前排的萧陌,从背影上看,这位刚晋升成为右部千总的侍卫营第一高官有些按捺不住,正微微晃动背脊,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觉。

“萧陌,你说。”朱慈烺在左部中部千总空缺的时候先任命了萧陌,可见对他信任之重。

作为第一个敢从锦衣卫里跳出来的人,萧陌从来不缺勇气。他起身道:“殿下,卑职以为,能拿到三大营的兵额固然好,但其中龙蛇混杂,若是直接混入东宫侍卫营,恐怕会将尚未巩固的军心消磨掉。”东宫侍卫营是他见过最朝气蓬勃的军营,实在不愿意让老旧暮气的京营拖累。

朱慈烺点了点头,又点了几个百总的名字,从他们的答复中看其才­干­和­性­格倾向。其中有只认命令没有想法的,倒是很适合中层军官的位置。就在太子殿下准备结束这个问询环节的时候,突然看到自己印象并不很深的一位军官主动站了起来。

“殿下,”佘安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到了喉咙口,“咱们侍卫营还缺辅兵。”

朱慈烺微微有些诧异,问道:“我们每个小队都有火兵,外加两千备调的辅兵,还不够么?”

佘安强忍着天旋地转的感觉,道:“殿下,卑职曾听族中去过朝鲜平倭的长辈说过,大军在客地,运送辎重粮秣,基本是二夫供一人。如今咱们在京师还看不出来,一旦出了京城,若是辅兵不够,恐怕会耽误军事。”

“大胆!”田存善作为总训导官一直在后面旁听,终于忍不住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说的客地是哪里!”

佘安勇气一挫,正要请罪,突然眼前一黑,原来是萧陌站起来遮住了自己。

“殿下亲自领兵自然无碍。”萧陌沉声道:“我皇明文重武轻,客军不被接纳是常有的事。卑职也觉得,殿下不可能事必躬亲,即便亲冒矢石,也还有个分身乏术的困扰。”佘安是他的老部下,萧陌当然不能眼看着佘安被人呵斥,何况他也觉得佘安说得在理。

“军议之中各抒己见,实事求是。”朱慈烺扫了田存善一眼:“不懂就好好听着。”

田存善脖颈一缩,不敢再吭声了。

“佘百总说得有道理,”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县官不肯接纳客兵,一个七品文官可以呵斥二三品的高阶武将,这都不是没有的事。文士以此为谈资,我听了却是痛心疾首。借着这话我且荡开一句,若是天命皇明中兴,荡平贼寇,功臣庙里必然都是甲胄戎服如诸君者!”

佘安听了这话,突然鼻头发酸,刺得眼眶中水雾蒙蒙,嘴巴如同被铁夹夹住了一般,竟然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萧陌也是没有说话,躬身行礼,复入座中。

朱慈烺扫视场中,见武长春坐在席中也是略有所思,轻咳一声,叫道:“军法官。”

武长春这才惊醒一般,起身行了军礼,道:“卑职在。”

“若是我们收编三大营,其官兵必须严守我东宫军法,但凡有悖逆之者,严惩不贷!”朱慈烺厉声道。

“卑职明白!”武长春面无余­色­,颇有些铁面无私的味道。

朱慈烺又叫到单宁:“单宁,你作训部也要及时将新招纳进来的官兵加以­操­练,堪用者补入正营,不堪用者淘汰为辅兵,乃至于开除军籍,逐出不用。”

“卑职明白。”单宁远没有萧陌的气势,大约也是因为想调离作训部回到正营被太子否决了的缘故。

倒不是朱慈烺不相信单宁能打仗,只是因为单宁在­操­练方面实在很有一套。这人从小受父辈指导习武,知道该如何教授一个从来没有基础的人。一旦人有了些搏命的技艺,自然胆气粗壮,再去学长枪、长刀,事半功倍。

可以说,这一个月下来,朱慈烺在新兵­操­练上花的心思最少,而且惊喜地发现侍卫营的­操­典达标率高达百分九十以上,这无疑是单宁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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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章将军韬箭­射­天狼(四)

看到单宁流露出来的落寞神情,朱慈烺决定提前说军衔的事,以免麾下人才失去工作热情。

“我读了这十余年来的兵部塘报,发现一桩有趣的事。”朱慈烺缓了口气,道:“但凡大战,或是溃败,或是大胜,很少有僵持之后全身而退的战例,诸君以为这是什么缘故?”

这回的问题偏向于技术­性­,众人纷纷发表见解,大多是集中在士气上。士气虽然看不到摸不着,但的确是个很重要的隐藏因素。一旦士气崩溃,再强大的军队也只有在投降和被歼灭之间做出选择。

朱慈烺听了众人说完之后,微笑道:“我倒觉得,士气崩塌只是表象,根本缘故还是失了兵胆。何谓兵胆?将为兵胆!士卒们日日与你们这些长官一同­操­练,服从你们的命令,一旦到了沙场上,­性­命相搏,却突然找不到你们了,自然会丢了胆气。胆气一丢,平日里的­操­练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太子虽然说得浅显,但绝非书生之见。

“然而沙场上瞬息万变,尤其是两军相接,谁能保证长官一定能安然无事?”朱慈烺道:“所以我想了法子,在军官甲胄上做个标记,即便士卒找不到自己的长官,也能知道该听谁的命令。”

这个法子就是军衔。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朱慈烺原创的制度。

早在战国时代,商鞅在秦国定制二十等爵,将整个民、军、官混为一体,将士兵纳入了衔级体系,制定出普及于整个秦国的阶级制度。当时就通过甲胄的不同形制,表明军中阶级的差异。

“把各官的衔阶绣在战袍和头盔上,只要还是身着甲胄,就能让周围的兵士认出来,迅速列阵继续作战。”朱慈烺道:“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爵位,并没有太大啊期待。

“日后任职与俸禄,以军衔定官俸,以职位定加禄。”朱慈烺补充了一句。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了。

朱慈烺早在大内就已经详细地考虑过军衔制度。只不过他到底不是军迷,不可能信手拈来。好在他的特长是企业内控,制定内部员工分级工资是基础中的基础。再配上军旅剧里普及的常识,要制定一套军衔制度并不困难。

“具体的军衔制度,会由训导官发到个人,等整合了三大营之后,各级军事主官满员,然后举行授衔大典。”朱慈烺宣布道。

军议很快就在众人的期待中结束了,所有人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这军衔会是什么模样,是否能够混个将军衔。这倒不是他们心大,而是他们将太子所谓的军衔,理解成了散阶。

按照明朝军制,武职从六品初授忠显校尉,加授忠武校尉。再上去一级,到了正六品武职,就可以授昭信将军,升授承信将军。再加上军中千总大多都是六品,东宫侍卫跳一级,所以授个昭信将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朱慈烺并不是没想过用散官作为军衔制度的母本,这样对于明朝武将能够产生天然的亲近感。如果只是枯燥单调的“上中下”排列,显然缺少了皇明的文化传统。

不过对于从未接触过军官阶层的矿工纤夫来说,各种繁杂的将军衔号会让他们头晕转向,更别说从混乱中辨别高级军官,服从领导。

思考再三之后,朱慈烺还是决定使用将校尉三阶九级军衔作为军官衔阶,另外制定五级士官衔,主要是授予小队长和其他技术兵种的士兵。无论军官还是士官,军衔都是三年升一级,若是军职不能跟上军衔上调的速度,那么军官转入地方杂职,士兵则复员为农。

要想上调军职,那就只有满足升职条件,立下足够的功勋,同时也要看上面是否有空位。所以当新的军衔制度颁发到个人的时候,大家都为三年涨一次俸饷而高兴,却又为能否升职而担忧。

东宫侍卫营都是光棍汉,没有恒产,给太微星君卖命,吃得饱穿得暖,谁愿意再去挖矿拉纤?

只是要想立功,可不光是隔离民居那么简单啊!

——真想上阵杀敌,或许真能封个将军回去光耀门庭。

佘安看着新军衔条例,心中头一次泛起了上阵立功的念头。

如同佘安这般想法的军官乃至士兵并不罕见,实实在在受到了激励。一时间军心振奋,­操­练时候的士气明显比之前更为高昂。从十人团的消息到单宁报上来的训练成绩,无不催促着朱慈烺早些整合京营,捞上一些剿匪之类的仗打。

面对这种军心可用的局面,朱慈烺自然十分乐见。当初选兵员的时候就要那些光棍汉,果然看出了效果。若是个有家小拖累的,恐怕光是军衔并不足以激励他们走向战场。

自从去年孙传庭阵殁,潼关落入了李自成之手,进出中原如入无人之境,大明的局势已经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朱慈烺并不是历史科班出身,并不知道李自成为什么要拖到明年三月才兵临北京,若只是从地图上看,从潼关走河南进逼京师,简直就像是秋游一样简单。

这种情况之下,越是早一日练成新军,越能保留大明的元气,谋求恢复。只要朱家还坐着天下,吴三桂自然不会引清兵入关,华夏的悲惨遭遇自当可以回避。事实上现在的满清虽然文法初立,但仍旧是个野蛮民族,根本不能与两宋时的辽、金相比。

“殿下,皇后娘娘说今日是成国公府隔离日满之期,请您入宫请安。”姚桃非但是朱慈烺的账房,更是宫中女官传达非正式旨意的通道。

朱慈烺这才从军事宏图中抬起头,看了看案上的台历,道:“是今日么?这么快?”

“娘娘思念殿下,日进一餐,已经消瘦了许多。”姚桃放低声音,好像感动得要哭出来了一般。

朱慈烺很感谢周后和崇祯为他制造的这具身体,对于自己的生活环境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固然两位圣人跟他有数百年的思想隔阂,但对儿子的疼爱却与后世的一般无二。

朱慈烺抖了抖案上刚写完的批示,交给田存善让他转发出去,起身拽了拽召唤刘若愚的铃铛,道:“那就现在入宫吧,看时辰还能混顿饭吃。”

姚桃总算松了口气,连忙出去准备,随驾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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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章将军韬箭­射­天狼(五)

或许是因为兵权在握,朱慈烺终于不觉得偌大的紫禁城对自己是一座监狱。

他难得地以欣赏的眼光来看这座充斥了红­色­的宫殿群落。皇明以朱为正­色­,在宫里无论是墙壁还是袍服,触目都是喜庆的大红­色­。然而对于一个一日日像是走入刑场的人来说,这种喜庆的­色­调就成了折磨。

如今折磨终于远去,朱慈烺再看大太监们的红­色­蟒袍,也不觉得刺眼了。

这分微微开朗的心思,让那些真心关爱太子的人十分容易就感受到了。周皇后早就哭肿了眼睛,恍惚之下还以为自己眼花。

已经数月没有见面的弟弟妹妹也出现在了坤宁宫,只是不见父皇崇祯。

朱慈烺上前向母后行礼,落座之后接受弟弟妹妹们的行礼,一一拜回。

周后早就按捺不住一腔思念,从饮食到衣着层层询问,无微不至。

朱慈烺就如同回到了前世面对董事会质询时的状态,­精­力充沛不厌其烦地讲述在宫外的生活。周后早年也生活在宫外,甚至还有传闻说她在潜邸作信王妃时还跟崇祯一起微服私游,此刻谈起民间疾苦,颇有共鸣。

只能在一旁听着的两个亲王,一位公主,却是瞪大了眼睛,对于完全不同于宫中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畏惧。

“如今市面上已经又有了人气,不过恐怕与天启年间还是没法相比。”朱慈烺无心道。

天启年间,周后还是信王妃,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不语。朱慈烺也意识到这么说有些不妥,如此岂不是显得自己老爹治国水平低劣么?就连首善之区的生活水平都下降那么多。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朱慈烺望向两个弟弟,顺便教育道:“己巳之变时,京畿人口被屠掠一空,京师中几乎人人戴孝,户户居丧。去年临清被屠,运河堵塞。今年京师又爆发了鼠疫,死者甚重,所以光景的确不如天启年间,更别说万历太平时候了。”

定王慈炯如今十三岁,已经到了略略懂事的年纪,听哥哥这么一说,脸上也流露出了些许悲戚。永王慈照是去年才加的王号,如今才十一岁,虽然相隔两岁,但终究不能理解“死生”之事,仍旧一脸懵懂。

倒是大妹妹坤兴公主听得小脸煞白,道:“听皇长兄如此说来,我才知道父皇母后感念民生吃长斋的心意。”

朱慈烺望向妹妹朱媺娖,见妹妹眉清目秀,虽然谈不上什么天生丽质,不过却在五官遗传了父皇崇祯的优点,未来也不会长残,绝不辜负后世人们请了赵雅芝那样的神仙姐姐来扮演她。

对于这位名声比自己还大的坤兴公主,也就是满清说的“长平公主”,朱慈烺接触得并不算多。虽然一母同胞,但朱慈烺在宫中的生活主要是宅在书房里写作阅读,为日后出宫做准备,不可能成日往坤宁宫跑。

“你我生在天家,这些事是该明白些的。”朱慈烺一副老成的模样。他两世为人,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与其说是妹妹却更像是女儿。

周后被儿子的老成逗笑了,岔开笑道:“你出宫一趟,倒是越发有天家的威仪了。”

“儿臣只是狐假虎威罢了。”朱慈烺陪笑道。

一时间气氛融洽,只是很快便走进来一个女官,在周皇后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周皇后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道:“知道了,你下去吧。”朱慈烺见母后面­色­不佳,连忙问道:“母后,出了什么事么?”

“你父皇还在与大臣议事,走不开了。”周皇后遗憾道。

朱慈烺从内心中来说更希望能够见到崇祯,当即起身道:“儿臣只想着父母一体,先来拜见母后并无过错。却忽略了如今儿臣身负防疫事权,臣字当先,该先去觐见父皇陛下的。”

周后闻言,这才面­色­稍霁,道:“见了你父皇之后还要再转来,我有事与你说。今晚能住在宫里么?”

“若是父皇陛下并无其他差事,儿臣回禀了防疫之事便转来。”朱慈烺没有把话说死。

周后听了却十分高兴,道:“快去快回,我这就让人去把寝宫给你收拾出来。”即便太子不在宫内,端本宫里也是日日有人清扫,不敢怠慢。所谓收拾,无非是铺上新的被褥,焚香熏室,驱赶虫蚁。

朱慈烺辞别了母后,由两个弟弟和大妹妹送到宫门口,打起东宫仪仗往文华殿走去。这也就是家里太大的苦恼,从坤宁宫到文华殿,少说也有一里半两里路,虽然不用朱慈烺自己步行,但被人抬着更加觉得心焦,恨不得自己下来跑。

现在就算是跑步过去,这点路也不过几分钟的事,而且还不会气喘吁吁。不得不说,自从出宫之后,可以敞开了锻炼身体,朱慈烺的体格明显有了增益,甚至能看到隐隐的肌­肉­线条。

朱慈烺很羡慕那些能够在深宫中锻炼身体的穿越众,姑且不说安全问题,光是管教婆婆扣一顶“失仪”的帽子下来,就是贵为皇子也得乖乖跪香受罚。尤其别说跑步,就连走得快点都会被人指摘。礼不下庶人,从这点上来说庶民子弟倒是更快乐些。

朱慈烺又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妹妹。除了永王慈照是田贵妃所出,定王慈炯、坤兴、昭仁两位公主,都是周后的子女,与自己是真真正正的亲人。这几个孩子如今年纪都不大,若是日后跟在自己身边,倒是可以给他们一个健康的生长环境。

就是危险也比较大。

因为没有考虑太过沉重的问题,朱慈烺觉得路途也近了许多,转眼已经能够看到文华门了。

王之心得到了先一步消息,已经等在文华门前了。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真正的内相,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不用自己出来迎接太子。然而现在太子可不是一般人,有传闻说东宫侍卫非但敢杀小官,就连国公都不放过。

就在王之心隐约看到东宫仪仗要迎上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出来,回头一看,却是司礼监秉笔兼提督东厂太监王承恩。

“王公公,”王承恩奉承笑道,“可是去迎东宫的?正好同去,同去。”

王之心也满脸堆笑道:“真是巧了,竟与王公公想到一处去了,岂能不同行?”

二位中官大珰热情得就像是至交好友一般,联袂上前,等候东宫仪仗过来。

一个收敛神情,一个振衣展服,就和要面见皇帝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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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章将军韬箭­射­天狼(六)

王之心与王承恩作为司礼监头号与二号太监,排名上有先后,势力上却没强弱。王承恩虽然位列王之心之下,但他依照惯例兼着提督东厂的差事,丝毫不弱于司礼监掌印了。

两人见了东宫,热情得让朱慈烺十分不习惯。他虽然不曾叫过王承恩“厂公”,但以往碰到了,还是得做出一副尊敬老臣的模样,哪里像现在这样被二位大珰抬这么高。

“皇爷在与谁说话?”朱慈烺问道。

“是陈老先生大人。”

原来是陈演。

朱慈烺应了一声。明朝的官场还不流行称呼长官为“大人”,只有首辅可以享受“老先生大人”的待遇。一般来说,“大人”还普遍是对父母尊亲的称呼。

“莫非又有什么事了么?”朱慈烺随口问道。

皇帝接见大臣所谈的内容是不可能外泄的。

就如夏天不可能下雪一样。

然而正处于小冰河期时代的夏天的确也会下雪,所以皇帝与辅臣的谈话自然也可能泄露出来。

“其实也事关殿下。”王承恩胆子大,先说道:“是关于成国公袭封,还有定国公、英国公推荐殿下掌管京营的事。”

“唔,”朱慈烺点了点头,“还要劳烦两位王公公,帮我看看陛下何时召见。”

“殿下请在偏殿稍坐。”王之心笑道:“老臣这就去看看。”

文华殿左右有本仁殿和集义殿作为配殿,还有个跨院叫传心殿,是经筵开始前祭拜孔子的地方。朱慈烺小时候有段时间就是在本仁殿读书,如今故地重游倒是也有些意思。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进去,就听闻班号声响,原来是皇帝结束了面对,首辅陈演要准备出宫了。

不片刻,王之心又转到朱慈烺面前,道:“殿下,陛下有旨意,请您在主敬殿入见。”

朱慈烺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疑惑。主敬殿是文华殿的后殿,一应规制与文华殿相仿。就功用而言,一般是崇祯听完讲课之后接见大臣的地方。既然文华殿能用,崇祯一般很少去主敬殿,可以免去搬来搬去的麻烦。

天子哪怕上个厕所,也是十分复杂的事啊!

朱慈烺沿着穿廊信步到了主敬殿,门口自然有大汉将军、内侍把门通传。等传来召见的传报之后,朱慈烺才能一本正经进去,丝毫不因为是皇帝的长子就有什么特别待遇。

这就是礼,将人分离别类。

再见到崇祯的时候,朱慈烺颇有些不习惯。

虽然只是不到一个月的分别,但刚过而立之年的父亲就已经头生白发,在昏暗的烛光之下显得萧瑟老迈。

崇祯例行节俭,乃至于宫中灯火蜡烛都要严格控制。只有接见大臣的时候,才会点得灯火通明。

如今只是见自己儿子,光线自然就弱了许多。

朱慈烺上前问安,余光扫过崇祯的衣袖,隐约露出的中衣袖口已经发毛,不知道这件衣服穿了多久。世人都知道天家奢华,内衣中衣都是每日换新的。到了崇祯继位,每日更换的衣物变成了三日一换,后来又成了五日一换,最后到了不穿坏不换的地步。

想到这点上,朱慈烺对崇祯又有些感念。皇帝如此节俭,但是对于太子和其他皇子公主,崇祯却没有丝毫克扣的意思,仍旧过着世人难以想象的奢华生活。

“我儿在外还习惯么?”崇祯嘴­唇­蠕动,终于还是问出了最不想问的问题。他无数次觉得自己应该以军国大事开口,但看到儿子稚­嫩­夹杂着成熟的面庞,终于还是情不自禁露出了“小­妇­人之态”。

“儿臣在外一切安好。”朱慈烺应道。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加入一些“感动”,但数十年的思维惯­性­让他很难找到“感动”这种情绪。大脑给他提供了许多有力的思维武器,让他在记忆力和逻辑能力上远超常人,但同时也剥夺了许多感­性­的东西。

崇祯点了点头,渐渐恢复了帝国主宰的一面,道:“定国公和英国公举荐你接掌京营,你可知道了?”

“儿臣日前拿到那封启本。”朱慈烺道:“只觉得勋臣所荐似有些唐突了。”

崇祯面露赞赏:“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能知道自己有所不足,这是极好的。朕常与你说桀纣隋炀的故事,难道是他们的天资不好么?非也,恰恰是天资太好,所以刚愎自用,这才断了国运。”

朱慈烺垂下头,不让苦笑流露出来。这些话原本是至理名言,偏偏由一个刚愎的皇帝说出来,实在太有反讽意味了。

“不过朕还是希望你能去京营抚军。”崇祯略有所思道:“国朝京营从来都是从内帑出粮饷,等若天子亲军。然而一直交在勋戚手中,如今看来那些勋臣实在有负我家啊!朕听说你的东宫侍卫各个英姿矫健,令行禁止,颇有强军之貌,看来你手下也有能人相助,不如就将京营给你,若有所成也正好派上用场。”

朱慈烺得了皇帝的首肯,自然是十分高兴,至于再一次被父亲小瞧,这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他道:“父皇陛下,儿臣此番出宫,果然得到了忠义之士效命相助。而且成效也是显而易见,京师市面已经渐渐恢复,鼠疫之劫也算是过去了,只不知道该如何嘉奖他们。”

“天家嘉奖,无非富贵二字。”崇祯教道:“不过你要记住,奖赏过重则生跋扈,奖赏不足则有怨望,其中分寸还是要好生掂量。帝王御下之道,最好便是令其饱而不足,这才能始终效命王事,也是保全良臣的办法。”

崇祯顿了顿,又道:“不过死者哀荣不妨多给些,一来让生者知道天家仁厚,二来也算是君臣一场。”

“儿臣明白。”朱慈烺知道崇祯指的是成国公一事。

成国公家里爆发的鼠疫狂烈,非但阖府上下没有一人逃过此劫,就连进去防疫的东宫侍卫都死了好几个。周皇后当时听了外面的传闻,当时便晕了过去,还好后来又有人说东宫虽然去了成国公府,却安然无恙,这才好些。

“成国公之事,可不能再有下次。”崇祯突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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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章将军韬箭­射­天狼(七)

朱慈烺一愣,暗道:莫非父皇收到了什么消息?那他知道我收了多少银子么?是否要分一些出来?算是首肯了么?

瞬息之间,朱慈烺脑中已经转过了千百个弯道。

“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你是国本,怎可以轻入险地?”崇祯满脸责怪道:“你母后为这事急得都晕死过去了。”

“儿臣不孝。”朱慈烺心中一松:原来皇帝不知道啊!

“而且你是为了彰显天家体恤功臣,但外面却有人散播谣言,说成国公府上本没有鼠疫,是你借鼠疫之名,行屠戮之实。”崇祯言辞中颇有些气愤。

任何一个做父母的,都本能相信自己的儿女是自己小时候的翻版。所以小时候认真读书的父母,绝不相信自家孩子会逃课;小时候循规蹈矩的父母,绝不相信孩子会结交**无赖;小时候彬彬有礼的父母,绝不相信孩子会目无尊长,污言秽语。

崇祯小时候就是个文青种子,喜欢读书,研习经学。朱慈烺在宫中时,也是一副好学不怠的模样,简直是崇祯的翻版,这让皇帝怎么可能相信太子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来?

谁能想到朱慈烺是两世为人,并不甚肖当今天子。

“朕已经命东厂暗中查访,谁敢说出这等丧心病狂的话来,绝不能姑息!”皇帝龙威迸发,果然气势凌人。

朱慈烺微微摇头道:“父皇陛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有道是:日久见人心,何必亟亟自辩呢?若是有人因此而获罪,千载之下,未必没有好事之徒穿凿附会,说是天家心虚。”

崇祯细细打量了儿子一眼:“你就是太过仁善。当知人心险恶,不可尽信于人啊!”

“儿臣明白,”朱慈烺点头道“只是这事还是揭过不论了吧,更不当在国事纷杂之时兴起大狱。”

崇祯深吸了口气:“既然你这么说,朕就姑且饶过那些­奸­人。”

“多谢父皇陛下,”朱慈烺笑道:“其实这谣言也是在中伤成国公。看成国公遗表当可知道,朱纯臣实在是深明大义,坦荡无私,堪称楷模。因他捐资而活的百姓也会感念终身的。”

“你说得有理!”崇祯似乎得到了启发:“将朱纯臣的遗表明发邸报,让天下文武都看看!”说罢,他又想起了自己劝募的失败,强笑着问太子道:“慈烺,上回你入宫所言的善芽,如今长出几寸?”

朱慈烺记得父皇陛下是许过诺言的,只要他能拿到多少民间善款,就从内帑拨付等额的钱粮。如今不说从成国公那边拿到的黑­色­收入,光是账面上的捐款,就已经有了二十多万两了。这笔数目是如今内帑的总数,真要是报出来,堂堂大明皇帝只能食言而肥,或者忍痛割­肉­。

“如今举城工商民等无不乐捐,儿臣用这笔善款非但可以防疫赈灾,甚至还有余额编练京营。”朱慈烺大方道:“父皇就不用从内帑另发饷额了。”

崇祯以为太子死要面子,笑道:“穷人是没钱捐助的,富贵者却大都不仁,谁肯给你?你要在朕面前硬挺,回头可就得勒紧腰带了。”

朱慈烺并不是被人一激就吐口的人,不过事已至此,总是让父亲小瞧也不是办法。即便不用担心父亲忌讳,那么展现一下自己的能力也是获得信任的必要手段。

不过皇帝的颜面还是要顾及的,否则就不是会不会做事的问题了,而是会不会做人了。

朱慈烺道:“儿臣颇得手下助力,这账目的事繁杂说不清,还是命人取来,父皇亲自过目吧。”

崇祯点头许可。

朱慈烺这才命人传话出去,让姚桃带着善款账册入宫。

从东宫外邸到文华殿倒是不算太远,崇祯与朱慈烺父子正好就练兵心得进行一番探讨。崇祯虽然是文艺青年属­性­,但确实练过内­操­,想用大内上万太监编练出一支新军。不过从这些“新军”取用火药动辄导致爆炸的问题上,多少就能一窥其实力。

没有严明的军纪,没有制度化的­操­典,不将战术动作分解,不制定必要的器械维护规则,怎么可能练成一支强军?

不过既然是皇帝,多少都是有点特权的。比如自己练兵失败,却不妨碍他指导太子该如何练兵。

朱慈烺认真读过戚继光、徐光启等人的兵书,自从到了东宫外邸之后,更是亲身实践,每天听取十人团的报告,了解士兵的心理动向。就练兵经验而言,朱慈烺绝非纸上谈兵之辈。不过作为儿臣,皇帝说的话还是得附和的。

既然有人能用伟人的思想来指导西红柿育种,那么皇帝的金口玉言肯定也有其用处!

朱慈烺终于等到姚桃带着账册进来,亲手进呈御览。

姚桃先送进来的是总账,至于分类账、日记账都在外面一箱箱候着,以备皇帝垂询。

崇祯倒是没有那么多想问的,他被总账上的数目惊呆了。

“怎么……怎么这么多!”崇祯望向朱慈烺,有些疑惑。在他劝募的时候,勋贵们肯捐个千把两银子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了,即便如此也要让他板起脸当恶人,还要承受那些勋贵们的嚎哭叫苦,仿佛夺了人家­性­命一般。

为何太子出马,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竟然能够募集到二十余万两!

“这其中,主要原因是可以抵扣税款吧。”朱慈烺谦虚道:“恐怕户部会因此少收不少税额,等于是父皇陛下提前截取了商税给儿臣赈灾。”

崇祯犹自将信将疑,就算商税也不可能这么多吧。

光是抵扣税款当然不可能收到这么多钱。

关键还是在于成国公府上的鼠疫。

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话说得实在­精­辟。

京师之中有人坚信成国公府上的确爆发了大鼠疫,被东宫以太微星君的神通遏制,保全了整个北京城。自然也有人自以为聪明,传播“谣言”,说这是太子打家劫舍,借防疫之名行劫掠之事。

相信前者的人,会出于敬畏捐助银两。

相信后者的人,会出于恐惧奉上银两。

反正银子上不刻字,账面上也不会写捐款者的心理独白。崇祯皇帝当然也就不能明白其中道理。

很快,即便市井小民也发现了一个现象:凡是银子捐得多的,青衫医总会额外在他家府外多撒石灰,其家中自然平安无事。而那些吝啬不肯捐钱的富贵人家,即便用石灰铺路,还是难逃鼠疫爆发。

一时间,京城中处处有童谣传唱:

“要得活,多捐银,一场功德救身家;

此时舍不得黄白物,瘟神上门哭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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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章将军韬箭­射­天狼(八)

崇祯最头痛的事无非就是东虏西贼。

以他的认知,只要有银子就能养兵御敌,天下太平。故而大明根本的问题是在银钱上,如今看到儿子出宫不到两个月,已经能够自给自足,乃至于有多余的钱编练京营,实在是欣喜得不知作何言语。

朱慈烺很清楚自己的功绩关键在什么地方,正是:御下。

作为一个天然的上位者,未来帝国的皇帝,无论是过目不忘还是算无遗策,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才能。只有表现出驾驭人才的能力,才符合他一国储君的身份。

因此上,朱慈烺对父皇道:“儿臣能有些许功绩,都是上下一心,能才效命的结果。其实儿臣不过中人之姿,忠贞之士因为陛下尊威,才肯为儿臣一介孺子效力。”

“这也是你御下有方,统御有德。”崇祯果然得意道:“我儿当知,唐太宗曾言:天下英才皆入我彀。此方是圣天子之言!”

崇祯对唐太宗的推崇是有目共睹的,就连书法都临摹唐太宗,至如今写出来的御笔果然也有七八分唐太宗的意味。

欠缺的那三两分,便是刚烈之气。

崇祯长于深宫­妇­寺之手,怎么可能理解戎马一生的唐太宗?

“儿臣一定牢记在心,不敢须臾忘记。”朱慈烺应道。

“才能者不可以庸俗之辈待之。”崇祯教导道:“若果然有才能绝艳之辈,你大可给个六、七品官,再越级加个散官,便是足够的恩典了。朕明日知会吏部,让他们优先任免你提的任选。”

“是,父皇陛下。”朱慈烺不悲不喜道。

“吏部尚书李遇知清廉奉公,当初先帝夸他是个‘劳臣’。”崇祯帝脸上浮出一层笑意:“他历任四朝,宦海沉浮,难得的是不改本心。你可以与他多亲近,但不可直呼其名,要称先生,以示尊敬。”

“儿臣记得了。”朱慈烺并不觉得崇祯说话啰嗦,实际上若是皇帝懒得啰嗦,那才是麻烦。

父子二人在主敬殿说到夜深,坤宁宫派人来问太子是否还要入宫请安,这才算是打断了超乎时限的面对。崇祯本想再批阅奏本的,但又极想与妻儿共享天伦,便命了王之心将奏本带去坤宁宫,若是一些小事自然就可以便聊边批阅了事。

朱慈烺看看时间也晚了,回到外邸未必能做什么事,找了个更衣的借**代了一下明日各科室要准备的材料,尤其是京营方面的消息情报,然后才跟着崇祯往坤宁宫去了。

周皇后等了一晚上终于等来了儿子,对于丈夫的不满明显露于颜面。崇祯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以为忤,自嘲似的笑了笑也就过去了。

“我儿年纪也长成了,原本我与你父皇的意思是明年给你举行大婚。”周皇后拉着朱慈烺的手,一脸喜悦道:“不过如今看你防疫赈灾做得老成稳练,想着早些办更好,大约年底就让你大婚,明年可以紧着你妹妹的大事了。”

“哦?坤兴选的是谁家的公子?”朱慈烺对自己的婚事反倒不怎么感兴趣,反正他知道是宁氏女就足够了。皇明从来不与贵戚通婚,所以也别指望岳家能帮上什么忙。

说起来,宁氏别帮倒忙就已经不错了。

“尚未选定呢,等翻过年去再让礼官、司仪选个良家子。”周皇后说着,脸上笑颜绽放:“说你的事呢!给你选定的宁氏女,已经问了名,灵台说是大合。”

《仪礼》曰:“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男家行纳采礼后,要托媒人询问女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以便卜问吉凶。同时也要问清楚女方生母的姓氏,以分辨嫡庶。时下人多势利,许多人家在问名时还要问门第、职位、财产以至容貌、健康等诸多侧面。天家倒不需要如此复杂,只要看着新­妇­顺眼,家教尚可便行了。

而且也不需要朱慈烺亲自送大雁过去,自然有礼部官员代劳,这也算是重生在天家的福利之一吧。

至于灵台则是与外廷的钦天监对应的内监衙门,同样负责观星卜筮,与钦天监一同修订历法。而且太子妃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肯定不能让外臣知道,只能交给灵台的中官来占卜吉凶。

“哦,好。”朱慈烺随口应道,又连忙补上一句:“多谢父皇、母后费心­操­劳。”

“这是人生大事。”周皇后笑道:“说起来,你皇伯母也很喜欢那宁氏女,只看了一眼就咬定她是个乖巧淑德的。”

“皇伯母的眼光一向是极好的。”朱慈烺顺手拍了两位皇后的马屁。

然而周后还是发现儿子对大婚的事兴致缺缺,被扫了兴头,本想再说两句,皇帝陛下却已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种情形之下,她也只能说:“我儿早些回去休息吧。”

朱慈烺顿时­精­神一振,起身向皇父皇母告辞,打起仪仗往端本宫去了。

太子刚走,周后便越发觉得不爽利起来,拉着皇帝丈夫问道:“我儿都十五了,尚未经人事么?”

崇祯脸上颇为尴尬,道:“这事难道不是该由国母掌管么?”

周后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命人去传召太子身边女官过来问对。

姚桃作为正七品司正跟在太子身边,本来就该主动过来汇报工作,之前刚与刘姑姑说完,没走出多远便被人追上了。太子对此倒是十分体谅,二话不说便挥手放人,只是关照了一句:“别让母后担心。”

“臣明白。”姚桃自豪道。

宫中等若姚桃的娘家,现在偶然回宫,能够在娘家人面前挣点面子终究是人间喜事。追来通传的那女官听到姚桃自称以“臣”,瞬息之间态度就热络了许多,再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姚桃回到坤宁宫,向皇后见礼,等候垂询。

周后开门见山,问道:“东宫可有人服侍了么?”

姚桃毫不见羞涩,道:“东宫尚未召人侍寝。”

周后微微皱眉,道:“明年东宫就要大婚了,怎么还不知道派人服侍?”皇子的­性­教育从来不局限在图册上,必定有专人侍寝,耐心细致地手把手教授。

姚桃无奈道:“奴婢也曾进言殿下,无奈殿下一心奉公,不喜女­色­,又以伤身为托词,奴婢也不好再说什么。”

听闻儿子不近女­色­,保全­精­神,周后还是很高兴的。她只是喜中略嗔道:“即便再卫道学,也得留下子嗣烟火才行。如此,宫正不要忘了再派个女官过去,专司东宫起居之事。”

刘氏连忙出班,口称领旨。

姚桃患得患失,心中只不知谁会来分她的权。不过再转念一想,自己是太子殿下的账房先生,无论那位掌起居的女官再得宠,终究不能在公事上与自己争权。如此想来,姚桃很快便恢复了镇定,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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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章将军韬箭­射­天狼(九)

天家生活是当前这个世界上最标准化的工程。

无论朱慈烺住在哪里,用的都是一样的被褥,一样的沉香,一样的饮食,就连每天新换上来的内衣裤都是一模一样的。这让朱慈烺醒来时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外邸,只是看到了窗口的树枝才想起昨晚是宿在宫中的。

宫中生活繁琐复杂,从一早上开始,朱慈烺就要跑三座宫殿去请早安,问长辈起居是否安康。虽然是套路式的对话,但必须问出真心诚意的孝敬来,也算一桩比较艰巨的任务。

然后是用早膳,虽然样式比外邸多些,但吃饭的时候有人在身边演奏庄严肃穆的音乐,多少有碍胃口。

等一早上该做的工作做完,朱慈烺在外邸安排的整军军议已经要迟到了。

这次军议的主要议题是各级主官的任命,然后确定军衔,统一配衔。军衔由内监银作局负责打造。士官军衔以两柄长刀交叉,下方饰以代表一到五级的横杠。其材质用黑铁打造,嵌在包布纸板上,最后固定在铁甲上。

尉官的肩章用青铜打造,根据上中下之分各有三至一枚代表启明星的锐角十字星徽,中间横穿一条直杠。

到了校官一级,肩章的金属材质用的便是白银,由两条横杠将星徽夹在中间。

虽然还没有将官,但公布出去的肩章样式和材质却是让人心生向往。一旦晋升到了将官,肩章上便是一条黄金打造的团蟒。若是做到了上将军,两肩各担三条四爪蟒龙,光是黄金的分量就不轻。

“啧啧啧,真不知道肩上担着金子是怎么个滋味!”王码夫因为体测成绩好,又有两名上官保举,这回升了百总,也有资格参加军议了。

肖土庚坐在他身边,斜眼看着以前的属下,脑中仍旧还记得当时王码夫一脸怯弱地光ρi股坐在床上,一副被他吃得死死的模样。

王码夫虽然与肖土庚平起平坐了,但他这个局的百总与老上司的那个百总不能同日而语。谁都知道,肖土庚杀了个主事之后,被派去了安民厂。如今有消息灵通人士更是说,肖土庚那一局要尽数划归在神机营,肖土庚本人更是可能要连跳两级,成为千总。

见肖土庚不说话,王码夫自嘲地嘿嘿一笑,道:“肖大哥这回恐怕要授个上校千总了吧?”

“都是没影子的事。”肖土庚抑制着自己内心的喜悦,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心中虽然早已经波浪滔滔,但看看前面稳坐如同山岳的萧陌,肖土庚就仿佛找到了榜样。

——那才是真正的大将军!

肖土庚心中钦羡,轻轻转动脚跟,将双腿分得更开些,看起来更加具有威势。

“肖大哥,太子怎么还不来?”王码夫伸了伸脖子。

“闭嘴!”肖土庚压低了声音,坐得更加坚挺了。他一直在看萧陌,发现无论左右如何跟他耳语,萧陌都是静静端坐,纹丝不动,不由更多了一层倾慕。如果传言属实,他也会成为萧陌那样大官,这点上必须学来。

当初肖土庚在矿上带着十几个弟兄,只觉得管人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只要你够凶够狠,懂得比别人多,别人自然服你。到了东宫侍卫营,他才知道,原来畏服不如敬服,要想镇住成百上千的人,只有靠人敬服。

太子殿下就从来不曾黑过脸,但是大家对于殿下却都是打心眼里敬服。无论殿下发布了什么命令,只管去做就绝不会错!肖土庚心中无比坚信,同时也相信太子的确是星君驻世,否则为什么那些忘恩负义背后说太子坏话的人,都染上了鼠疫呢?

肯定是他们心中不诚,失去了太子殿下的庇护,这才会被瘟神上身。

肖土庚突然想起最近营中多了一些道士,劝人信道,帮人画符,说过好多故事。他觉得军营之中让道士往来很是不妥,因为以前矿上都不准僧道靠近,何况军营?

但又有人说这些道士都是秉承天命来的,太子殿下特许他们在军中传教,还允许他们成为军医,他这才不再抵触这些道士。

不过这些道士也的确有些门道,将之前训导官都没法解释的事说得一清二楚,虽然训导官对此很不满意。

肖土庚悄悄转动目光,发现在堂上一角还坐着几个身着青衫的儒士。他们虽然儒服打扮,却是正儿八经的青衫医。为首那人年近花甲,保养得却是­精­气神俱全,忘了姓俞还是喻,是个很有本事的大夫,只不知他来这里­干­嘛。

“肖大哥,”王码夫小心翼翼地捅了捅肖土庚,“神机营到底是­干­嘛的啊?”

肖土庚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不理他,但又被这问题挠得心里痒痒。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王码夫,总是问出一些谁都知道的问题。回答吧,显不出水平;不答他吧,说不定让他以为自己也不知道,那岂不是丢人?

“都说三大营三大营,到底是哪三个大营啊?”王码夫追问道,“有咱们东宫侍卫营么?”

“三大营是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肖土庚压抑着喉咙,粗声道:“你就没听训导官说过么?”

王码夫无辜地摇了摇头,道:“我们旗队的训导官只会写写算算,啥都不懂。”

肖土庚不由略略得意。局训导官是内书房出来的小太监,但曾经在御马监听差。听上去像是养马的马夫,谁知道在皇帝家,管马的也管着好几千的人营伍。

全靠那个小太监,才让肖土庚对大明军制了解透彻,起码三大营和二十六上直亲卫不会搞错。

“五军营是步营,三千营是骑营,神机营专门­操­练火器。”肖土庚简单明了,又忍不住道:“各地­精­锐入京当班称作班军,也是归五军营管的。咱们没有骑兵,恐怕大部分人都会分到五军营去当官。”

他这话说得有深度有广度,颇似内部人士,周围一圈小声议论的百总们纷纷望了过来,目光中尽是期盼的眼神,希望他再多说些。

肖土庚心中大为满足,坐得更正了,嘴­唇­抿起,一副铁面不近人情的模样。

终于,外面炮响,太子殿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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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章将军韬箭­射­天狼(十)

朱慈烺本来未必就会迟到,正好宋弘业送来了三大营的消息,将他拖住了不少时间。也亏得这份消息,没让他在今天的军议上过早宣布接纳三大营的事,以免日后出丑。

如今的三大营,已经只剩一个的空架子了。

明朝的军制以军户世袭为特­色­,平时耕种,战时打仗,寓兵于农,自养自足。

国朝初立的时候,武职地位高于文职,能够纳入军户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绝非谁想入籍就能入籍的。然而时过境迁,文官翻身,武职没有了前途,纷纷霸占卫所屯田当起了富家翁。那些军户非但要承担军事义务,还成了军官的农奴,要为卫所官们种地纳粮,苦不堪言。

如此一来,逃籍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卫所制度是大明军制的基础,逃籍多了,小到卫所,大到都司,乃至京营,直接面临的问题就是兵源不足。

若是平日倒没关系,反正粮饷是按照足额发的,士卒越少,军官分润的就越多。一旦到了检视的时候,军官们便会从市井中找一批“临时工”,拿着兵器摆个样子,走个过场。等上官走了,这些兵员也就消失了。

京营之中的军官多是各位国公门下,听说成国公一家殁于鼠疫,定国公与英国公又奏请天子,要让东宫太子来抚军。他们都是老于世故的油条,当即就从城里城外招罗短工,许以银钱,一定要尽量足额地交到太子手上。

只要太子接了手,这些人自然就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至于空下来的兵额,那就是太子殿下的事了。

换了识相的外官,会跟着拿一份分润,安安稳稳度过这一任。

若是个不识相的,那么逃兵是在他手上逃的,很容易扣个“苛刻虐下,无德不为众人所服”的罪名。若是正巧京营又打了什么败仗,也可以顺势套他头上,让他闲住个十来年,看皇帝能否记得起他来。

李邦华就是不识相的典型。

当然,太子是不会犯“不为众人服膺”的过错,但“苛刻虐下”却没到红线,完全可以让士林和民间传说一阵。也为日后铺条路,谁知道将来皇帝会不会更喜欢永王或者定王呢?

成国公家遭遇灭顶之灾后,其他国公贵戚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而其中源头便是东宫太子,能换个手段温和、容易糊弄的太子绝对是一件好事。

“殿下,若是不将那些临时顶役的人抓出来,恐怕日后不好向陛下交代啊。”刘若愚忧心忡忡道。

朱慈烺肯定不会递出前后不一致的奏报,即便日后有人逃跑,他也只能另外找人补上,等于吃下这个哑巴亏。一两个人问题还不到,若是数以千计,那非但是吃亏的问题,更要向外界解释自己私扩兵额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一旦揭露出来,怎么解释当初的满额呢?

难道承认自己被人坑了一把?

这岂不是让人扇了一记耳光,自己还要摄影留念,大肆宣扬么?

丢丑都不够的!

朱慈烺静静坐了一刻钟,道:“权当不知道这事,收编京营的问题暂且不谈,今日先确定军衔的事。”

刘若愚提起的心果然放了下去,他见太子说话如此沉稳,知道殿下胸有成竹,那般鬼蜮伎俩已经不用担忧了。

事实上,朱慈烺静坐一刻钟,并非想着怎么捉虫子的问题,因为那实在算不上问题。

他在想,如何给那两位不安分的国公一个教训,让他们掂量清楚是在跟谁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心眼。

不过对方到底是世代国公,军中朝中多有门生故吏,如今确实不是跟他们硬拼的时候。从姚桃的账面上看,如今京师米价和­肉­蛋价都有不小的上涨,这显然是因为东宫侍卫营影响到了小范围的经济环境。

那些国公们若是抓住这个机会,顺水推舟跟太子打一场经济仗,说不定还真的会扼住东宫的脖颈,削弱侍卫营的日常供给。

想到这里,朱慈烺不由提高了警惕,越发迫切地需要找一块适合自己的根据地,立足根本,这才能生根发芽。相比之下,这块根据地选在哪里,要比怎么去更为重要。

朱慈烺看了看台上的座钟,起身道:“先军议吧。”他将这些问题暂时搁置脑后,换了戎装,径自往白虎堂走去。

白虎属西方,有征伐之意。东宫外邸设白虎堂,正是用来召开军议的场所,一切士卒资料兵书战册等物也存在白虎堂的偏殿里,平日非得手持印信方能进来。

朱慈烺到了门口,示意发炮。只听得隆隆三响,白虎堂中人声寂寥,就连大喘气都不曾听闻。

太子一手扶着佩刀,一手虚扶腰间,大步迈了进去。

众军官无不起身肃立,行持军礼,陈列阶下。

朱慈烺迈步登阶,坐在白虎照壁下的主座上,轻压双手,示意诸将落座,开口道:“大家对于军衔之议,还有什么建言?”

军中例行一言之堂,何况收集建言的时候早就过了,此刻谁还会有话要说?当下沉默一片,朱慈烺微微点头,道:“既然如此,各阶军官士官,都按手册上对应军职授予军衔。只是有一人要先行授衔,在授衔当日,为诸将配衔。”

众人闻言心中纷纷吃惊,没想到还有人能得如此殊荣。堂上一角传来衣衫抖动的声响。那些都是青衫医。经过了严格军训的军官们,绝不可能犯下这种失仪的过错。

“请喻昌先生上前。”朱慈烺站起身,朗声道。

喻昌听了心头一颤,暗道:今日让我来参加军议已经是意外了,怎么这提前授衔还有我的事?

青衫医们纷纷交头接耳,发出了比之前更大的惊讶声。

朱慈烺抿嘴微笑,他就是要让这种意外深深烙在众人心底。

“防疫时,先生衣不解带十余日,日渐消瘦,真乃妙手仁心。”朱慈烺开口赞道:“同时在青衫医中广施教化,传授各家秘要,使愚者开智,智者明理,其中功德岂是凡人能知?孤受命抚军京营,恐怕难避开兵燹,在座诸位的­性­命恐怕也只在青衫医一手之间,故而这首勋之荣,非先生不可当得!”

喻昌连忙拜道:“微臣手无寸功,焉能夺诸将军之殊荣!殿下捧杀微臣了。”

朱慈烺毫不理会,振声道:“此令:太医院御医喻昌,提督各地从军医师,组建军医院,授下将军军衔,赐斗牛服。”

这条令旨中明确了喻昌的本职是太医院御医,事权是提督从军医师,组建军医院,加衔是下将军,恩典是赐穿斗牛服。

虽然斗牛服是宰辅蒙恩特赏的赐服,获得这类赐服被认为是极大的荣宠,但是真正让喻昌激动的却是太子殿下赋予他的事权。有了这个事权,他才可以名正言顺地推广自己的理念,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再退一步,下将军的军衔也让喻昌激动得不能自已。他很清楚东宫侍卫营的编制,即便说是武臣之中第一人的萧陌,对应下来也只是个上校,排不到将军。而自己连刀枪都不曾碰过,竟然加封下将军,无疑是太子在兑现当日的诺言,给了他极大的肯定。

“臣谨遵令旨!”喻昌见令旨明发,不能再推辞,只得噙着激动的泪珠,接旨谢恩。

一­干­武臣看得心跳,但谁都不敢眼红。是人都知道刀枪无眼,日后真要上战场,肯定要指着军医救命。反正这些军医手中没有兵,又不会抢功劳,虚应着对他们客气些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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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章将军韬箭­射­天狼(十一)

“陌哥儿!”单宁从军议中出来,意气风发,见了萧陌,由衷生出一股热情来。他们这些锦衣卫大汉将军过来的东宫老人,大多以萧陌为马首。一则是萧陌眼光的确独到,二来是钦佩他敢想敢做,如今已经是军中要员。

三个军部之中唯一的一位千总,前途真是不可言说。

“宁哥儿。”萧陌回着单宁,脸上的肌­肉­却没什么变化。

单宁与萧陌并肩走了两步,道:“陌哥儿,好些日子没有喝一杯了。有旧识要在春满庭庆祝一番,何不一起去凑凑热闹?”

萧陌抿了抿嘴­唇­,问道:“都是侍卫营的么?”

“也有不是的。”

萧陌一副了然在胸的模样,笑道:“我就知道。那些人多半要来投石问路,恐怕是想在京营里捞个职位。”

单宁心中一动:他何尝不是想在京营的武职里捞个实打实的职位?这回授衔,太子殿下给他这位作训官正了名,算是真正的总作训官了,不过军衔评定的却是中校。单宁自认自己并不比萧陌差太多,一样是将门世家出身,低这么一级实在有些不甘。

何况左军部的千总还空着,这位置难道是留个周镜的?自从实打实要防疫开始,那位国舅爷就已经很久都没出现了!

“陌哥儿,我还是想在司局带兵。”单宁道。

萧陌知道单宁的心思,任何一个有些雄心的人,都希望能带上自己的亲随弟兄纵横沙场。虽然单宁在训练场上风头无二,但终究有种替别人做嫁衣的感觉。

当初他自己就是这样,所以死乞白赖也要回到司局带兵。

“宁哥儿,这事你越找别人越没用,得自己去求殿下。”萧陌诚恳道。他左右一晃,目光已经扫过了周边一圈,见没有旁人,方才低声道:“你没看出来么?殿下看重咱们这些武职,事权放得极大。”

单宁点了点头。在东宫侍卫营最大的感觉就是“说一不二”。无论做出的决策正确与否,殿下都会维护军官的威严,就算惩处那些不自觉的军官,也会放在事后。这种信任实在有种让人想豁出命去回报的感觉,与当日在锦衣卫实在是天壤云泥之别。

“那是咱们这些人都认准了东宫是位英主。”单宁道。

“的确,”萧陌顺着话头说道,“既然认准了英主,何必再去找别人?那帮翰林动不动喊着自己是纯臣孤臣,一有屁大点事就抱团上阵,也不嫌打自己的脸!”

单宁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转念想想也是,自己已经身为中校了,在侍卫营中算得上位高权重,若是转职这事还要找别人出头,岂不是拉帮结党?

“多谢陌哥儿。”单宁由衷道。

萧陌嘿然笑道:“这算什么?哥哥我还有一句话要对兄弟你说。”

“哥哥请说。”单宁认真道。

“没有军功,什么都是假的。”萧陌瞬间冷冽下来:“真要是沙场上过命的交情,喝酒作乐也就罢了。若是官场交际,还是少去的好。”

单宁一怔,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走差了!

新兵训练接近尾声之后,队列阵型­操­练越来越娴熟,体能训练和对抗演练权重加大。对于作训官来说,要费的心力就少了许多,不像刚练鸳鸯阵的时候,得在地上画脚印和虚实线,好让新兵知道该怎么走阵变阵。

人一放松,过往的陋习和惰­性­就会反出来。

单宁心中细细一过,突然发现自己这一个月来,收到的帖子越来越多,出席的筵席规格也越来越高。以前去一趟春满庭就和过节一般,如今却和军中食堂没什么两样。

“多谢哥哥点醒!”单宁连忙躬身行礼,背后已经吓出了一层毛汗。

萧陌拍了拍单宁的肩膀:“你我都是从龙元勋,京营整编之事,必然少不了你的,只看你能否把握住机会了。”说着,萧陌的嘴角突然咧开,给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单宁只以为萧陌是在鼓励他,却没想到萧陌是想起了成国公府鼠疫的那个机会。

那个机会被他完美地握在了手里,堪称人生一大亮­色­。

只可惜,这抹亮­色­只能放在心头酝酿,最后带入棺材,绝不能与人分享。

两人在东宫外邸大门前的拴马桩上各自取了马,单宁突然一阵恍惚,自嘲道:“我也是蒙住了。既然不去与那些人交际,不如回职房看些兵书。”

“我回家一趟,赶晚回来,先行一步。”萧陌拱手告别。

单宁回了礼,重又栓了马,原路返回。突然看到迎面来了一群青衫医,为首的那人肩上还担着两朵金花,在阳光之下闪烁耀目。就算不认识他人,也该认识这两团金光代表的意思。

单宁正想回避,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正是萧陌刚说的:没有军功,什么都是假的!

军功对武将来说就是人头,对作训部而言就是­操­练出能取人头的士卒!

单宁健步迎了上去,先行了军礼道:“卑职中校作训官单宁,见过下将军!”

喻昌被这魁梧的汉子吓了一跳,听他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却是由衷欢喜。他连忙回礼道:“单长官有礼了。”

单宁又回了半礼,谦逊道:“卑职掌管侍卫营­操­练一事,还要请下将军协助。”

“长官请说,凡是喻某能做的,必不推辞。”喻昌见单宁不是那种拖泥带水之辈,更加契合胃口,高兴道。

“敢请下将军挑选几个对身体有了解的青衫医师,帮忙做几个木人。”单宁道:“在木人上,将周身要害标识出来。好让兵士知道,打哪里能够致死,打哪里能够打晕。”

喻昌低声沉吟:“这却是与外科有关了……是这,如今我们青衫医对人体也才刚刚开始探寻,堪用者寥寥,待我回去安排一下再给长官答复。”

“多谢下将军!”单宁谢道。

“不过这事,”喻昌突然笑道,“若是教人打打杀杀,恐怕那些打行青手比我们青衫医更加娴熟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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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章将军韬箭­射­天狼(十二)

喻昌这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论说起来,单宁的生活圈子其实属于社会中上层,甚至到了权贵阶层的边缘。喻昌在京中蹉跎,一直是在中下层打滚,对于打行这种黑帮前生反倒更有所耳闻。

传说这些专门收人钱财为人消灾的青手,一样是世代祖传的手艺,非但能立时将人打得内脏碎裂,甚至还能打出暗伤,让人事后数日才死。

单宁不需要这样高难度的延时死亡,但即便是让人登时横死的手段,也不是那么容易学的。就算那些人在社会底层吃不饱穿不暖,也仍旧幻想着有个一儿半女,将自己的手艺传下去,好歹能混个活路。

而且更大的壕沟仍旧横亘在单宁面前,因为打行规矩:不接官面上的活。

单宁连打行的门路都找不到!

单宁找不到,不代表太子找不到。他回到职房,连夜写好《招募青手为作训官草议》的启本,让作训部的书吏誊抄­干­净,送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朱慈烺早就将启本的格式、内容、用语规范做出了规定,一目十行读完了单宁的启本,让刘若愚当即召单宁入见。

单宁没想到只是一天,太子殿下就要召见自己,刚从训练场上下来,顾不上清洗就赶去了太子书房。

“你这思路是好的,”朱慈烺鼓励一句道,“但是太过狭隘。”

单宁一阵忐忑。

“打行青手既然有这种本事,只要能让他们传授技艺,又不将市井痞气染给咱们的兵士,自然可以收纳进来。”朱慈烺首先给启本定­性­,又道:“不止是打行青手。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门道,所谓行行有状元,这状元无非就是掌握了门道的人。”

朱慈烺为了充实青衫医,衙门里的仵作不说,就连市面上的屠夫都招,只要能够对外科技术有帮助的人,无不是收纳人才。这些人中有些就此踏上了军医的行当,有些人拿了银子回去过自己的日子,总之各取所需,充分利用社会资源。

“依我看,那些胸口碎大石的,脑袋开砖破木的,也都可以找几个来试试。”朱慈烺道:“只要货­色­真,要钱给钱,要出身就给出身!”

这些跑解卖艺的人中,多有逃犯、贱籍之人。有时候一个­干­净的出身对于他们的诱惑力,比银子还要大些。只要有了出身,他们就能重新过上安稳的日子。这对于农耕文明的子裔而言,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事。

“卑职明白!”单宁胸中鼓荡。

“做个预算上来,先领了银子再去办事。”朱慈烺刚开始推行预算制度,也算是防微杜渐,以免下面人办事自己贴钱,最后弄得一笔乱账。

“多谢殿下!”单宁大声应道,重重捶胸作礼,在皮甲上发出砰地一声响,退了出去。

如今朱慈烺手中有的是银子,缺的就是人才。虽然他已经从难民营中将孤儿收拢起来,在原成国公府开创义塾,用训导官去教育这些孩子,但人才的收获期往往长达十年二十年,根本无从缓解眼下饥渴。

不过好在朱氏享国二百五十余年,期间固然有荒唐的皇帝,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残虐暴君。此时处处显出气数已尽的征兆,却也没有到众叛亲离为人唾弃的程度。只要开出符合市价的工钱,还是有一大票人愿意为东宫出力的。

就如财务科最近来的几个老账房,都是给东家­干­了一辈子的高手。原本他们也不忍心辞别东家,东家更是不肯放人。朱慈烺派出了吴伟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这位榜眼说尽好话,人家才肯过来帮忙。

而且也的确是立竿见影,这些­干­了一辈子的老账房,对于新式记账法上手极快,一眼就能洞明其中深意。对于老式的流水账,更是比宫中女官熟稔得多。有了这几个宝贝坐镇,朱慈烺终于得以推行会计出纳分离制度,也有了基本的人力资源去培养下面的梯队。

东宫外邸看起来一切井井有条,效率飞转,可谁能明白其中蕴藏了多少管理学思想!

……

宋弘业坐在职房里,小心翼翼地封好了一个信封,打上蜡封。

这信封里装的是京师附近府县有名的打行青手,多是声明在外,有些甚至背了好几条人命。照太子殿下的要求,也只有找到这些人才算是交差。但这些人对官府的忌惮之深,却是不可能轻易抛头露面的。

这个小信封很快就送到了朱慈烺手上,抄录之后转给了单宁。

单宁带着人跑了两家,连个影子都没看到,不由气恼。他的这番无用功自然也落在了宋弘业眼里,除了笑一声“理所当然”之外,宋弘业也没其他办法。

哪有见了猫还不逃的老鼠?

为了帮助一个跟没有什么交往的人而暴露自己,宋弘业是肯定不会去做的。

宋弘业坐在官帽椅上,从槛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落在书案上,带来一股暖煦的味道。这些年越来越冷,八月时节能有这般温润的日子已经越来越少了。

是啊,已经到了八月,马上就要中秋了。

宋弘业心中感叹一声,正想着给家里置办些什么节货,突然想到了一件算不上吉利的事。

秋决。

如果别的老鼠能跑,那有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就可是想跑都跑不掉。

宋弘业想到了那头“老鼠”,身上仍旧免不了有股子寒气。他提笔在砚台里蘸饱了墨,在纸上抹了抹,写下一个人名。

闵展炼。

写完这个名字,宋弘业突然觉得有些荒唐。这人十年前倒是声名卓著,被关在地牢里整整十年,恐怕早就成了废人了吧。他将宣纸团成一团,扔进了字纸篓里,重重靠在椅背上,脑中一片空白。

闵展炼这个名号放在十年前,绝对是京师地界上响当当的一个。许多住在贫民窟里的老百姓,或许不知道现任顺天府尹的大号,但绝对不会没听说过闵展炼,以及他的绵拳功夫。

宋弘业作为兵马司的地头蛇,当然没有少听说这个名字。与这个名字相伴的,常有一宗宗无头命案,或是内脏粉碎,或是骨骼寸断。直到一个打行青手反水,供出那些命案都是闵展炼所为,并配合官府诱骗闵展炼落入圈套,方才将之抓获。

闵展炼当时倒不曾抵抗官兵,只是束手就擒,不过要想治他的罪却不容易。虽然判了斩监侯,但每年秋决都不见他的名字,只是成了顺天府大牢里的常住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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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章将军韬箭­射­天狼(十三)

秋决包含了秋审与朝审两个审判季。

对于那些被地方法司判处斩监候和绞监候的罪犯,每年秋天由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同诸方有关要员进行重审,奏请皇帝裁决。

秋审之后,每年霜降后十日至冬至,进行朝审。主要对刑部判决的或京城附近的斩监候及绞监候案件中的可疑与可怜悯者,重新加以复核。审断后,依然呈皇帝裁决。

审判结果分为“情实”、“缓决”、“可矜”、“留养承祀”四类。只有“情实”一类要交御笔勾除,执行死刑,其他三类都能留得一条­性­命。

这是国家“慎刑”的传统,只要不是罪大恶极判了“斩立决”或者“绞立决”,挨到了秋审和朝审,起码有超过四分之三的机会留得­性­命。虽然从唐宋就有这种死刑复核程序的遗流,但是真正形成法律制度还是在英宗天顺年间。

英宗皇帝是个转折起伏极大的皇帝。作为宣宗皇帝长子,他第一次登极时只有九岁,年号正统。

在土木堡之变中被瓦剌人俘虏的那位倒霉皇帝就是他。这位听信大太监王振,足以被列入昏君行列的帝王,被南宫软禁八年之后,联络大臣发动夺门之变,再次成为了皇明的至尊。

这一回,他的年号是天顺。

天顺帝登极之后,多次反省自己,任用贤臣,尤其展现出仁君的形象。他担心秋审中仍有人蒙冤,故而多加出一次朝审。他还正式终结了嫔妃为大行皇帝殉葬的制度,以及颁布了一系列保护奴仆人身安全的法令。

然而这位皇帝好心,一如其他政策一样,终究会被贯穿各个环节的执行者利用。只要买通关键,三法司会审中就很容易从“情实”分到“缓决”。对于当事人而言,那是­性­命交关的事,对于上位的二三品大员来说,是压根不会注意到的细节。

闵展炼就是这样一个十年来每次都游走在“情实”和“缓决”之间的人物。也只有这样,那些看管他的狱吏,刑房的书吏,乃至法司中的推官,才能每年都拿到一笔买命钱。

闵展炼本身的家底并不丰厚,早经不住层层污吏的敲骨吸髓。然而他的赫赫声名并非因为他杀人,而是因为他功夫了得,在家中时收了许多门徒。

有道是穷文富武,那些门徒花了大把银子来拜师学艺,固然有真心喜欢这技艺的,却也有不少借着这技艺打下了更大的家当。

这些人与闵展炼有师徒之名,更有父子之义,即便无法将师父弄出去,却也不会吝惜每年的买命钱。再加上各方打点,闵展炼在牢中的生活倒是十分滋润,甚至还收了两个狱吏当弟子,每日介好酒好饭供着,简直比在外面还要舒畅。

单宁拿着东宫侍卫的关防进了顺天府大牢,看到牢房里­干­净整洁,阳光充沛,除了手腕粗的牢笼,简直没有丝毫压抑的气氛。他又望向那个成名已久的杀人青手,见他面­色­温和,年纪约在五十岁上下,浑身清爽,骨骼肌­肉­松弛柔软,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带出了极大的威势。

“囚徒闵展炼,不知官爷此来所为何事?”闵展炼抱拳行礼,声音低沉沉稳。

单宁盯着闵展炼那双白­嫩­的双手,忍不住问道:“你就是闵展炼?”

“正是囚徒。”闵展炼就如同在自己家中一样,满是怡然自得。

“想出去么?”单宁问出这话的时候,自己也有些不自信。

“呵呵。”闵展炼微微一笑,身上突然绷紧,用劲一拧,只听得空中打出啪地一身脆响。他又笑道:“功夫废了,还是在这里面安稳些。”

单宁看得目瞪口呆。

这种击破空气的劲力,竟然是功夫废了!

“听说你是王宗岳的弟子?”单宁又问道。

他来之前曾做过准备,只是有人说闵展炼是王宗岳的亲传弟子,也有说是再传弟子。总之他的绵拳功夫跟万历年间的那位内家拳大宗师必然有关系。

“嘿嘿。”闵展炼侧过身去,伸手抬臂,复又放下,看那动作就像是将空气抟成了球。在单宁眼中,仿佛能够看到空气凝结如粥,被这老人玩弄手掌之中。

闵展炼显然是用这手段来表明自己的师承,外行人看了只有如坠云雾。

单宁略略能看出一些门道,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不觉有些心浮气躁。他开门见山道:“我是东宫侍卫,如今太子正在聘请教头。闵先生声名在外,太子有心相邀。”

“教什么?”闵展炼没有拿腔作势,直截了当问道。

“杀人。”单宁­干­脆道。

“我这正是古来大将杀敌立功之技!”闵展炼大笑道:“只是,我如今背了好几条人命在身上,恐怕不方便出去。”

单宁没想到闵展炼答应得这么豪爽,但是心神定下来也就想通了。闵展炼若是不识相,绝无活过今年的可能。既然有个机会能够保住­性­命,搏个出身,何乐而不为?

“等会有人来放你。”单宁放下这句话,径自转身走了。他带来的东宫令旨在顺天府的功用尚未测试,但想来那位府尹也不会不识相。

等单宁刚出牢门,­阴­影中便闪出一个瘦小的身形,凑近闵展炼的牢房,低声唤道:“师父,您是要借机逃走么?”

“逃?”闵展炼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能逃出天去?”

“师父,您不知道,外面已经天下大乱了!”那瘦小的弟子道:“西面有李闯王,杀了好几个藩王,说是要来北京过把当皇帝的瘾头。东面的建奴也越发凶悍,光去年就劫掠到了山东!城里人都说:过一天是一天,流贼到门就要开城请进呢!”

见师父不语,小徒弟又道:“这已经不是私下说的话了,好多人在场面上都这么说呢!”

“那岂不正是我辈立功之时?”闵展炼目**光,道:“我跟你说过,你师爷有两门绝技,你不记得了?”

“记得记得,自然记得。”那弟子连忙道:“是­阴­符枪,太极拳。”

“你以为那枪法是为了帮你练拳的么?”闵展炼颜­色­紧绷起来:“反啦!”

“反了?”那弟子惊疑道:“站大枪桩不就是为了听出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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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章冻雷惊笋欲抽芽(一)

拳术是否存在并不值得质疑,需要区分的是真正的拳术与后世小说话本神化了的拳术。

想人类先民最早就需要和各种野兽作斗争,为了防身自卫,为了猎取食物,都必须讲究技击之术。否则没有爪牙之利,没有迅捷如虎豹,不讲究技巧还怎么生存?

乃至于后来人与人争斗,部落内和部落外之间发生的战斗,更必须研究总结出一套克敌制胜的办法。最初时用拳用足,后来又逐渐发明了器械,这都是后代拳术的萌芽。

拳术入门就是站桩。

站桩的目的就在于找到身体中源源不断的劲。这股劲人人都有,自然勃发,否则人的行动就如机器人一般僵硬。只是因为人心繁杂,就像不会注意自己的呼吸心跳一般,很难发现有这股劲的存在。

在王宗岳的内家拳中,枪与拳并重,故而以《yīn符枪谱》和《太极拳谱》遗传后世。只是枪在历朝历代都是管制军械,私藏者以谋反论,故而所谓的枪都只有枪杆。

手托一丈四尺长的枪杆,通过枪杆的颤动,找到自己身上的劲,进而与之达到共鸣,这就是内家拳最为普遍的入门手法。然而在王宗岳之前的传承中,大枪却是武将上阵时用来杀敌的兵器,拳法只是枪法的补充。

“我年轻时候就有人跟我说:三年拳不如一年跤,一年跤不如半年架。”闵展炼叹道:“那都是街头混混没搞明白!真法入手,五天就是脱胎换骨!那些花拳绣腿,三五十年都没屁用!”

小徒弟听着激动万分,道:“师父,我什么时候可以学拳?”

“你不是已经在学了么?”闵展炼斜了他一眼,“只是没教你打法罢了。你要是愿意随我去东宫教侍卫,可以一并学了。”

“那些侍卫不用学练法么?”

“练法是没止境的,他们要想上阵杀敌,学了打法就够了。”闵展炼道:“等他们百战余生,练法也就无师自通了。”

“原来如此……”瘦小的狱吏微微侧首,坚定道:“师父,徒儿愿随您去!”

闵展炼展颜一笑,当即又来了兴致,教徒弟摆起个前虚后实的蹲步,身上一拧,手臂轮出一个半圆,筋膜共振,凭空打得啪啪作响。

“这就是打法,有个名堂唤作猫洗脸。你每rì左右手各五百下,定要做到劲从地起,三rì后且再看。”闵展炼收气凝神,静坐不语。

小徒弟不敢多问,连忙找了个僻静处,依着师父的模样摆出架势,一记记手刀劈了下去。别说五百下,才只劈了三五下,便已经浑身发热,汗出如浆。

闵展炼在狱中收了两个弟子,其中一个纯粹是为了得到照顾,传些花拳绣腿,让他在外招摇混个名头。只有这个年纪小的瘦弱弟子,才是真当传人培养。所以别看他教得不多,却是从站桩入门,一步步坚实走过来的,寻常人只是看个架子,哪里能练出这等效果?

想到这回要去东宫当教头,对于世代打行出身的闵展炼而言已经算是跃过了龙门。想想同族之中有个在衙门当快手堂兄,当年回乡祭祖就被当个人物似的奉承,如今自己虽然坐了十年土牢,一rì之间却已经翻过身去,高了他不知多少层楼。

闵展炼其实已经年过六十,功名心早就褪尽,但在祖宗面前挣份虚荣却还没看透。明知晚上有人来放自己,仍旧不免有些期盼,希望能够早些脱离这个牢笼。他一生没有子嗣,前几年听说老婆也死了,外面的世界原本被抛诸脑后怎么也想不起来,现在却突然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师父,有人来接您出去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闯了进来,正是闵展炼的另一个徒弟,这里的管事。

闵展炼站起身,不咸不淡应了一声,颇有宗师风范。

两个徒弟落后半步走在闵展炼身侧,送师父出门。

闵展炼一路都没有回头,讨一个不再回来的口彩。到了大牢门口的虎头门下,两个身穿大红胖袄,头戴明盔的军官已经等在了门口。

这年头,如此一丝不苟地身穿戎装出门的军士已经十分罕见了,京中只能从东宫侍卫身上能见一二。

闵展炼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了两人的站姿是cāo练过的,心中却是暗道:这站立之法虽然显得jīng神,却已经站死了,断然发不出力。真要去做了教头,还得从行走坐卧教起……只是不知道太子那边等不等起三个月。

……

“不能等了。”朱慈烺轻轻敲着书案,面sè凝重。

他手里拿着最新送上来的塘报,总理京东、山、永、天津、宣、大屯务的右副都御史周应期上报朝廷:天津大疫,“有一二rì亡者,有朝染夕亡者,rì每不下数百人,甚有全家全亡不留一人者,排门逐户,无一保全。”

“如今京师鼠疫刚刚得以控制,民心正盛,防疫之师正劲,该当一鼓作气,将天津鼠疫灭于萌芽之中。”朱慈烺给天津鼠疫治理定了基调。

“殿下,还是靠东宫侍卫营么?”萧陌作为武职第一人,起身问道。

“不止。”朱慈烺手里握着玉如意,轻轻摩挲,“京营我要带走三千人,天津还有前年组建的城防营,该当一并纳入东宫麾下。”

萧陌面sè不变,单宁却顿觉压力极大。

这么多新人,光是队列cāo练就得花费多少功夫?虽然新近招纳的闵展炼能在对阵训练上帮很大的忙,但那属于高级课程,与新兵并无太大关系。

“单宁,我给你一个司,你把他们给我练成兵样子。”朱慈烺点名道:“一个月后,我要新兵各个都如那些兵样子,若是十人中有一个不像,就是你的失职。”

单宁头皮发麻,口中发苦,只得起身道:“殿下,时短任重,请先行筛选新兵,不可使病弱混迹其中。”他知道京营溃烂,虽然能有一个司的直辖兵士,但未必能将那团烂泥抹上墙。

“可。至于京营那边……”朱慈烺重重叹了口气:“到底是天津疫情为重,只好先放过那些巨蠹了。吴伟业。”

“微臣在。”吴伟业头垂得极低,他已经发现但凡有丢人败兴的差事,太子便扔在他身上。说起来则是“不知《诗》,无以言”,东宫上下能背出《诗》的也就只有太子和他这位榜眼两个人。

而太子的脸肯定不能随便丢。

八二章冻雷惊笋欲抽芽(二)

“你去找徐允祯和张世泽说清楚,只要给我凑齐三千青壮,我就不计较京营空饷的事,否则闹开了大家都难看。”朱慈烺敲着如意:“要是敢拿病弱老幼来充数,我就让这些人天天堵他们家门口要粮饷,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吴伟业心中一凉,硬着头皮道:“殿下,此非君子所为,更非太子所为啊!”

朱慈烺脸上一寒,并不说话。

“谁说是太子的意思?”田存善的眼珠一扫,垫步出班道:“诸位,这是不才rì前给殿下的启本,虽遭殿下斥责,奴婢仍旧以为对付那些人枭巨蠹,就不该讲什么仁义!哪怕被殿下责骂,奴婢也是不肯甘心的!”

众人纷纷望向吴伟业。

吴伟业仿佛被千针万箭刺得满身窟窿,心中暗道:既然连背黑锅的都跳出来了,我还管什么呢?当下只得道:“微臣这就去拜访那几位国公。”

朱慈烺这次看田存善的目光就温和了许多,让田存善顿觉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刘若愚将这收在眼里,心中不由轻蔑:你也总算找到自己的位子了。只可惜,佞臣这条路,一旦踏上去可就回不了头了。刘瑾、魏忠贤,早就给你立好了榜样。

朱慈烺却不在乎自己手下有佞臣。

若是全都像吴伟业这样的君子、诗人,那这世上的事也就没法做了。谁听说过李自成手下有什么君子?人家照样打了běijīng城下,有大把的“君子”为他开门,劝他登极称帝。

刘若愚旋即又将目光放到了太子手上把玩的白玉如意上。

他清楚地记得这柄如意是自己当时奉太子之命,赐给粮商张德隆的。当时那个粮商十分放肆地接受了赏赐,竟然不知道辞让,而如今这宝贝又回到了东宫外邸,其中想来另有一个曲折的故事。

“你先去吧。”朱慈烺对吴伟业道,旋即抬起目光:“所有军官和姚桃留下,若愚你做堂录。其他人可以先散了。”

被点名留下的几个人纷纷挺直了腰板,待其他人躬身告辞,方才往前换了位置。

“这次天津大疫恐怕比京师之疫更为凶烈。”朱慈烺道:“武长chūn。”

“卑职在。”武长chūn没想到自己会是第一个被点到名的,连忙上前应道。

“此番主要靠的就是你军法部了。”朱慈烺道:“不要怕杀人,凡是敢违抗防疫戒严令的,大可杀之而后报。”

“殿下,”武长chūn有些意外,“这回需要军法官独自执勤么?”

“主要是军法官带领下的京营和城防营。”朱慈烺站起身,旋即拉出一张放大了的皇明职方地图,让刘若愚挂了起来,以如意轻点图上道:“天津是京师出海要道,必须要尽快整肃出来。”

否则沈廷扬怎么回来呢?朱慈烺算算rì子,那位去江南帮他找地,安置匠户的四品官,也应该要回来了。

“我东宫侍卫营要去西边。”朱慈烺道。

萧陌单宁等人纷纷竖起了耳朵。如今西边的乱贼几乎自成一国,尤其是闯贼,甚至据说已经僭称王爵,开府授官。太子此时提出要西向进兵,绝不是去玩闹的,多半是要好好­干­他一仗。

以东宫侍卫营这么点人数,想来要收复河南、湖广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众人知道太子一向英明,绝对不至于做出这等蠢事。而且太子虽然名为抚军,实际上只有防疫这一事权,若是擅自提兵西向,即便胜了也未必是一桩好事。

“如今山陕不稳,河南闯贼势大,湖广有献贼屠掠,朝廷必然要征兵发剿。我身为臣子,岂能坐视?再者上,我军虽然新练,但军纪严密,rìrìcāo练,粮饷充足,此正是沙场建功立业之际,焉能放任此百年机遇不顾?”朱慈烺朗朗道:“作训官回去之后,还当加强对抗实cāo。还有,那个最近招募的闵展炼,到底有没有本事?”

朱慈烺对于国术云云并不十分信服。他前世的生活圈子与国术实在相差太远,只能从过于发达的咨询中获得云龙一爪的信息,而那些信息往往都是孤证,无法深信。更有许多骗子,以国术之名招摇于世,被人揭穿,使得到底有没有那么传奇的技击术成为谜团。

然而从常理推断,武将世家的打熬力气之法应该是有的,否则怎么可能提刀跃马鏖战整rì?别说沙场搏杀,就是后世的职业拳赛,一个回合也不过三分钟,否则就连职业运动员的体能都支撑不住,何况此时的民兵?

单宁听太子问到了点子上,当即回道:“殿下,闵展炼之法却有成效!而且他与殿下所传cāo典,颇有暗合之处。”

“哦?”朱慈烺的cāo典可以被视作军训大纲,竟然会与此时的拳家暗合,莫非冥冥中真有传承?

“闵展炼也对cāo典深为信服,赞叹殿下深得‘惟jīng惟一’之道。”单宁道。

朱慈烺抬了抬手,止住了单宁的奉承,道:“只说暗合之处。”

“是,”单宁略一整理思路,说道,“闵展炼也是让士卒将一个动作反复cāo练,纠正其发力手势,非要练到随心而发,自然而动的程度方才合格。又让士卒持枪对刺,使士卒不惧尖锐,加快反应。”

朱慈烺点了点头。

“只是……”单宁略一犹豫,又道:“殿下曾经要士卒们练的身上肌­肉­,与闵氏练法有些不合。”

“哦?怎么个不合法?”朱慈烺对肌­肉­的了解纯粹来自健身房的教练,只知道那些人力量极大,在冷兵器时代应该也算一把好手,照他们的练法练多半没错。

“闵展炼说,那样练出来的­肉­会死。”单宁觉得自己好像在说人坏话,连忙追加一句:“卑职也觉得,闵氏之言似乎有理。”

朱慈烺默然片刻,道:“军议之后,传他入见。”

单宁心中并无波澜,这些rì子与闵展炼rì夜相处,只觉得此人温和有度,更似慈祥长者,绝没有半点杀人恶徒的戾气。田存善却是心中打鼓,暗自道:殿下也真是什么人都敢见,若是此人心怀不轨,做出忤逆之事怎么办?周围侍卫,有几个能拦得住他?

朱慈烺却不肯相信天家子弟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会有那么多忤逆之徒想取他xìng命。即便真有人要谋杀太子,也绝不会来自做了十年土牢的江湖打手,而应该是那些朱门高墙豢养的死士。而且照张洪任反馈回来的消息,自己在民间的声望还是很不错的。

八三章冻雷惊笋欲抽芽(三)

闵展炼沉着气,一步步走向朱慈烺。

他很好奇皇帝的儿子长什么样,但是常年的内家修行让他定力极强,一丝不苟地按照礼官的告诫,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处。无论有何等强击之术傍身,他终究是大明的一个草民。不知是谁人在他心中种下的高下尊卑,如今已经长成了一堵墙。

“闵师傅。”朱慈烺也一直在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甚至头发里都罕见白发。所有他见过的人中,多的是看似老年的壮年,很少见闵展炼这样看着要年轻十岁的老人。

再看这位闵师傅的步伐,轻快无声,整个人就像是弹簧一般,每一脚踩下去就会微微弹起,显得­精­神抖擞,随时都会跳跃起来一般。以朱慈烺两世为人的见识,终于相信内家拳果然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只是能否用于战阵,那就需要好好问问了。

他不可能花个**十年,培养一小撮­精­兵。

他要的是量产式的强兵!

“草民闵展炼,拜见殿下。”闵展炼作势要拜,身上浑然一体,如同山岳崩塌,让人挡也挡不住。

朱慈烺只觉得脸上有风扑来,双手虚抬:“你是我东宫侍卫的教头,可以行军礼。”

闵展炼已经跪了下去,郑重其事叩首,口称道:“草民一介待死之囚,蒙殿下开恩释放,敢不效命!”

“起来吧,闵师傅。”朱慈烺早就习惯了众人的效命誓言,近乎麻木。他道:“我在深宫也听说闵师傅是一代高人,正想请教:要练出一个上阵可杀敌的强兵,需要多少时日?”

闵展炼站起身,躬身谢礼道:“不敢称教。”又道:“殿下容秉。若是殿下要的是能够对面拿贼,单挑不败的强兵,需要三个月。”

朱慈烺微微皱眉,摇头道:“我于兵法一途并不甚­精­通,却也知道战阵之上绝非个人武勇可成就大事。故而命士卒­操­练鸳鸯阵、三才阵,正是想取稳胜之道。”

“殿下此言已经是兵家至理。”闵展炼应道:“卑职所谓不败,也是得在团阵互助的基础之上。只是官军会列阵,贼兵也会列阵,两阵相遇强者胜。此便是卑职所谓的强兵。”

“是我误会了。”朱慈烺微微颌首,又毫不芥蒂道:“如此强兵只要三个月?”

“若是殿下要那些以一当十,所向披靡的­精­锐之兵,只需要两个月。”闵展炼道。

朱慈烺不由自主往前倾了倾身:“闵师傅莫非是在浪对?为何更为­精­锐的强兵,­操­练所需的时日反而更少?”

“前者诚如目下的练兵之法,”闵展炼大方道,“每日里出­操­,打熬气力,持枪对练。等他们学会了力从地起,身松­肉­散,也只需要三个月。这样的强兵拉出来,等闲已经不会输人,若是能恪守战阵,那断然没有溃败的可能。”

“那闵师傅的练法是?”朱慈烺并不相信超越自然的事,虽然自己生有宿慧,但这并不意味他会改变数十年的世界观投向神秘主义。否则他绝不该是在内宫苦读典章,学习文法,努力对固执的父皇施加影响……而应该去找天师大德,洞天福地,修炼符箓金丹之道,展开另一个故事。

若是这个闵展炼敢说什么大力丸之类的东西,就可以直接踢出去了。朱慈烺心中暗暗决定,但看着这幅高人做派,想来他也不会说出那等愚昧的话来。

“就怕殿下舍不得。”闵展炼微笑道:“第一个月苦练发劲,再愚笨的人也是能练出来的。接下去半个月苦练定式,诸如殿下所编练的刺、抹、勾、挑。剩下半个月拉去沙场杀敌,凡是能活过两场的,必能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朱慈烺微微皱眉。这种残酷的淘汰方式实在有些野蛮,就如有些公司扔掉一半的简历,宣布:“本公司不招收运气不好的人。”

“沙场之上绝无侥幸!”闵展炼见太子殿下有所不悦,沉声解释道:“能活下的,必有能活下来的资本。死了的,必有该死的缘故。就卑职所见所闻,凡是战死的,只有一半是英勇阵殁。”

“另一半呢?”

“因为怕死。”闵展炼镇定道。

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意外因素远比热兵器时代要少很多,即便有流矢,也不会像流弹那样莫名其妙夺人­性­命。而且一旦两军交战,生死对于单兵而言便只在阵列、技击术、体能这三个问题上。

只要敢拼敢杀,阵列不乱,技术合格,知道该刺杀哪个部位,又有超过对手的体能支持,要想打败仗也是很困难的。

然而重点就在“敢拼敢杀”上。

兵法曰:两军相遇勇者胜。

只有勇猛雄壮之军,才能未战而先声夺人胆气。只要胆气一弱,身手必然畏缩,阵列必然不固,那么战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要以实战将怕死的那些人剔除出去,剩下的人只会越来越勇猛。”闵展炼虽然不曾从军,却能从街头斗殴中总结出军事理论来。他手下的青手,也是这般­操­练,只教个三五天便送到街头去斗殴打架,能撑过一个月的方才算他的徒子徒孙。

萧陌、单宁等军官围绕在太子两侧,都是颇为信服。尤其是萧陌,自从被任命为千总之后,对于往年明军战事颇为下了一番功夫。他发现了一条铁律:但凡败仗,都是因为一点退散而全线崩溃。

就如松山之战,原本洪承畴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起码可以全身而退,偏偏总兵王朴“怯甚”,在突围前夜率领部众逃遁,以至于官军大乱。其他总兵如唐通、马科、吴三桂、白广恩、李明辅等人,马步争驰,自相践踏,最后导致洪承畴突围失败,被还困松山,导致松山之战大败。

若是早些将王朴这样“怯甚”的胆小鬼剔除出去,官兵也未必会败得那般惨烈。

——看来这个老青手还是有两下子的。

萧陌望向闵展炼的时候,更为看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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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章冻雷惊笋欲抽芽(四)

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个简单的道理朱慈烺还是懂的。

别说如今华夏覆灭的浩劫就在眼前,就算是后世文明社会,为了一个项目投标而累死个把小职员也是常有的事,难道老板和高管会为他们这些炮灰感到惋惜么?肯拿出个百分之零点几的利润作为奖励就已经很不错了。

“诚然。”朱慈烺点头道:“不过我还是想看看真东西。”

闵展炼早就准备好了要在太子面前一展身手,当下只是单纯谦逊道:“有道是拳怕少壮,老夫年纪大了,若是献丑还望殿下海涵。”

“我不要你亲自下场。”朱慈烺道:“单宁,你从军中挑出一队未经闵师傅传授过的兵士。闵师傅,你也挑一队你传授过发劲窍门的兵士。如今虽然时日较短,但胜败之数应当是个定数。”

东宫侍卫营的兵士基本素质都差不多,即便入营之后有人资质好些,用功勤勉些,但因为没有经历过战火的锤炼,尚未有本质差别,胜负之数在五五之间。若是闵展炼果然有些门道,真如他说的那般立竿见影,他­操­练过的兵士就该毫无悬念的获胜。

单宁和闵展炼很快就拉起了队伍,两队各十人的鸳鸯阵分列校场两边,中间相隔百十余步。

朱慈烺站上点将台,见军容整肃,不由微微点头。萧陌上前请示道:“殿下,可以开始了么?”

“开始。”朱慈烺沉声道。

萧陌转过身,对鼓号手大声道:“擂鼓!”

一时间,鼓号齐鸣,两队兵士手持训练用具,迎面对冲。

只是一个冲锋,朱慈烺就发现闵展炼那边的兵士似乎跑得更快些,而且不像对面那般发出鼓舞胆气的呐喊声。

闵展炼一方冲过了校场中轴线,又冲出五六步,方才与对面兵士相接。两边用的都是鸳鸯阵,只是将狼铣换成了长枪。此刻交战,冲在最前面的闵队旗队长手持带着三角旗的旗枪,抢先一个横扫,压住了对面的旗队长。

单宁侧的旗队长连忙按照­操­典规则,退后压阵,两侧的藤牌手和圆盾手登时压上,摆出了防御姿态。

闵队旗队长口中含着竹哨,吹出三短哨声,六个长枪兵登时分成两组,从左右两翼包抄上去。

“鸳鸯阵有这个变阵么?”朱慈烺亲自画过三才阵的阵图,对鸳鸯阵的变阵也算了解,见到闵展炼一侧的兵士竟然分兵出击,不由好奇。

“殿下,”闵展炼上前道,“这是我将鸳鸯阵展开,称作双翼阵,只在有必胜之心时用之。”

“对方阵列未乱,你哪里来的必胜之心?”朱慈烺有些不满,他是个很倾向于程式化的人。对于不能量化的东西,都怀有本能的排斥。

“对方已经被我方旗队长压住了胆气,我方已经胜了六成。”闵展炼道。

“只是六成。”

“而且这些兵士都是我亲手传授的,故而还有三成胜算。”闵展炼脸上浮出一抹得意。

朱慈烺没有说话。

有些人是自信,有些人是自大,唯一能够检验的标准就是实际结果。

鸳鸯阵并不害怕敌人分兵。很多情况下,鸳鸯阵都要变阵来引诱敌人分兵抢攻。闵展炼一侧的六个长枪兵分成了两组,每组只有三个人,而对面列阵以待的却是盾牌手、三个长枪手,还有站在后排的一个镗钯手。

镋钯是从农具演变来的兵器,为戚家军首创。此兵器形状如同马叉,长七尺六寸,重五斤。正锋似矛头,长出两股二寸。两旁各有一横股,有四棱形刃。

在戚家军中,每两名镋钯手配备三十支火箭。敌人离远时,镗钯的两股可以充当火箭架,用来发­射­火箭。敌人迫近时,持之杀敌。与敌人兵刃交加时,可以架拿敌械,这种兵器“可击、可御,兼矛盾两用”,被称为“军中最利者”。

仅仅从配置和数量上看,闵展炼这侧的旗队长分兵夹击,已经从势均力敌落入了以寡敌众的劣势。

单宁亲自提点的旗队长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发出一声呼声:“虎!”

这是戚家军进军的呼号,呼虎而进,三虎之后便是冲入敌阵厮杀之时。他这应对也的确是中规中矩,只要一进,就能割裂对方两翼枪兵与本队盾牌手、旗队长之间的联系,全面落入自己侧翼攻击面。

其下辖的镗钯手知道该是自己出阵了,当即挺出镗钯,就要横架住对面的长枪。按照­操­典,若是长枪刺入镗钯三股之间,那就只要用力一绞,借着全身的拧劲就能让对方脱手。即便没有绞得长枪脱手,也只需斜下里一刺,就能扯出一个空隙,让己方长枪手上前抢杀。

对面的三支长枪,一支已经被盾牌手顶住,另一支横扫轻点,正压住了三竿刺上来的长枪。最后一支果然刺入了镗钯手的三股之间。

镗钯手心中一喜,急忙发力。眼看长枪便要被自己绞落,谁知长枪上突然发出一股韧劲,顺着自己绞转的方向重重一击。原本已经转到了极限的手腕哪里经得住这股额外的力量?镗钯手心中惊诧之间,手已经松开了。只听得哐当一声,镗钯落地,自己目瞪口呆站在原地。

这边镗钯手落败,前面的盾牌手也不好过。

没有枪头的长枪点在藤牌上,毫无滞碍地从牌面滑过,却飞快地从侧下方打了回来,重重击在他的下肋。幸好藤牌手无论是­操­练还是对练,都必须穿着铁甲,并没受伤。但若是在战阵之上,对方用的是铁制枪头,这么一击也足够他喝一壶的了。

左翼攻势凌厉,瞬息之间已经切入了单宁侧的鸳鸯阵。

闵侧的旗队长再次吹响竹哨,乃是一声长音,身侧的牌盾手抽出四尺长的腰刀冲了上去,对面的鸳鸯阵登时崩溃,再无一战之力。

“这几个兵士,是我们招来的人么?”朱慈烺指着闵展炼一侧的队形问道。

闵展炼略有羞涩道:“不敢欺瞒殿下,卑职的义子也在其中,平日里也堪奔走。”

朱慈烺点了点头,问道:“是哪个?”

“是那个绞落镗钯的枪手。”闵展炼道:“镗钯被军中奉为神器,历来都是力大­精­锐之人才能充任。只靠新练发劲的兵士,尚不足以与之抗衡,故而我让义子闵子若与之对抗。”

“所以右翼只是佯攻?”朱慈烺问道。

“正是,”闵展炼道:“枪有­阴­阳,手有虚实,我太极一道便是虚实互变的道理。”

“你那义子练了多久?”朱慈烺又问道。

“他只是多听了一些道理,真正的打法也是到了此间才与兵士们一起学的。”闵展炼道。

朱慈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他若是愿意从军,是战兵把总,或是进作训部当训练参谋,都由他选。”

“多谢殿下提拔!”闵展炼拜谢道。

“闵先生有千军之才,泥于市井是国家失人。”朱慈烺又道:“你若是愿意,这教头便改作副总作训官吧,单宁恐怕更想去司局带兵。”

闵展炼尚未拜谢,单宁已经忙不及地拜道:“殿下知人善任!卑职多谢殿下!”

“卑职谢殿下恩典!”闵展炼跟着道。

“说起来是恩典,其实也是国家借重诸位才力。”朱慈烺摆了摆手:“闵先生,依你之见,这鸳鸯阵可还需要修正?”

“殿下,”闵展炼道,“拳家常说四两拨千斤。其中有两点,首先得有四两之力,其次是只能拨动千斤之重。若是敌手有强力者,咱们新练出来的兵士也难对抗,故而戚少保的鸳鸯阵仍旧不可轻忽。”

朱慈烺见他言辞有度,见识广泛,非但手底下有真章,就连胸中也有丘壑,心中更喜,道:“如此­操­典修正之事,就交给闵先生了。两个月后,恐怕就是生死淘汰之局,到时候有多少弟兄能再见再会,就落在先生肩上了。”

“卑职定不辱命!”闵展炼应道。

朱慈烺微微点头,心已经飘到了陕西。他手中有一份塘报抄录,那位心中焦躁的父皇,再次派出使者前往西安,督促孙传庭的秦兵去河南剿灭李自成。若是孙传庭胜了,大明自然安泰;若是败了,天下就再没有一支能与李自成抗衡的­精­兵了。

除非放弃山海关外的所有土地,将关宁铁骑调入关中。

根据朱慈烺那点浅薄的历史知识,也知道未来的走向绝不是秦督孙传庭再立不世之功。

而是一个悲剧。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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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章欲破巨浪乘长风(一)

崇祯十六年的八月初八。

朱慈烺在东宫外邸收到皇帝召见的口谕,收拾好了东西,让姚桃带上可能需要进呈御览的各种报表,打起仪仗往紫禁城中去了。

崇祯喜欢在平台召见文武大臣商讨国事。

这本不算是什么制度,只是万历皇帝不喜欢上朝,于是在建极殿后面的云台门召见大臣。崇祯继位之后,继承了这一传统,云台却不知如何演变成了平台,录于正书。

实际上朱慈烺倒是挺喜欢御门听政这种形式,虽然冬天有点冷,但不用一群人憋屈在建筑物里,空气流通舒畅,让人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在前往平台的路上,朱慈烺遇到了另一位与会文官,兵部侍郎张凤翔。他对外臣并不了解,尤其像兵部的尚书、侍郎,往往因为一场败仗就得罢官入狱,运气好点的能留一条命,运气不好的直接斩首,承担战败责任。

从崇祯元年至今,不到十七年的时间里,兵部尚书就已经换了十三人【注1】。其中做得最长久的是崇祯五年到九年的兵部尚书张凤翼,做了长达五年的本兵。

这种高消耗高流动的岗位,朱慈烺也实在没兴趣去跟他们交往。

张凤翔原本是想回避太子仪仗,但想到京中盛传这位太子年少而有贤明之姿,老成持重,能堪大事,不由心生一份侥幸,上前自报名号职官,行礼如仪,拜见东宫。

这种超越礼法的行为自然让朱慈烺有些疑惑,总不能当做毫不知情就一走了之,当下问道:“中枢可有什么事么?”明承宋制。虽然没有枢密院统辖军事,但仍将兵部代称为中枢。朱慈烺不称呼姓字名号和官职,只是笼统地问“中枢”,意思便是非部事就别耽误时间了。

所以说礼法就如同一部江湖黑话词典,换个平头老百姓谁能知道本兵、中枢、枢臣、尚书……各种称呼之中暗含的雅意?

张凤翔却是一听就懂,此时却是退不得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殿下,今日想必是要议论秦督出关之事。”

朱慈烺没想到这位侍郎倒不是上来拍马屁的,颇有些意外,脸­色­却好了许多:“张侍郎可有高见?”

“岂敢!”张凤翔微微一缩,又道:“殿下恐怕还不知道,朝廷派了四五位天使,前往陕西督促秦督出关。”

朱慈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是知道的。这事就算不上邸报,也会在塘报上出现。如今他手下养了那么多人帮他收集消息。还有个自命不凡的狂生徐惇帮他整合这些零散情报,怎么可能不知道朝廷这么大的动作。

“殿下,秦督不可出关啊!”张凤翔压抑着声带,微微发颤。他不知道自己的解释能否让这位太子理解,搜肠刮肚地举措用词,诚恳道:“殿下,秦兵乃是仅存的天下­精­兵良将,皇上只有此一付家当。焉能轻动?”

朱慈烺点了点头:“秦督坐镇西安,治辖陕西。只要练兵务屯,假以时日必能与闯贼一战。即便只是固守,闯贼一旦东向,则后路不稳,犹然可以牵制闯贼大军,不让南北两京受兵。”

当时李自成在湖南。一心想占据湖广粮仓之地。张献忠跑得快一步,抢先占据了武昌,将湖广纳入了自己囊中。由此上,李自成看似得了河南,占据了中原大地。但也将自己放在了四战之地。

左良玉屯兵汉上,孙传庭坐镇西安,山东等地的勤王兵也将向河南汇聚。看似李自成南下可以打南京,北上可以打北京,实际上却是哪里都去不得。一旦大军行动,就有老营被端,粮路被断的危险。

而这局棋中,最重要的就是陕西!

陕西民风彪悍,历来是大明抵御蒙古鞑靼人的前沿阵地,堡垒关卡密集,易守难攻。只要孙传庭在陕西站住了脚,东出潼关则可攻河南,西退汉中则可入巴蜀。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善地。

如此重要的棋子,目今却面临着朝廷的重压,被迫在兵粮不固的情况下出关作战。若是胜了,固然可以剿灭闯贼李自成。若是败了,大明则连最后一点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事……”朱慈烺摇头道:“恐怕已经迟了。”

“迟了?”张凤翔疑惑道:“朝廷若是肯缓命,追回天使,不过是快马两日……”

“八月初一,秦督已经誓师出关了。”朱慈烺反问道:“侍郎在中枢,竟不知道么?”

张凤翔脸上顿时胀红,懦懦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朱慈烺勉强笑了笑:“可以让他们顿兵洛阳,不要激进,等朝廷派出援兵,毕大功于一役。”

“朝廷哪里还有兵可派?”张凤翔满脸苦恼,突然绽放开来,望着太子道:“殿下的意思是……只是说有援兵?”

“不,是真的有援兵。”朱慈烺被他逗乐了,笑道:“我的意思是,可以御驾亲征。”

张凤翔默然。

大明的御驾亲征自从成、宣之后就成了笑话。

英宗皇帝御驾亲征,而有土木堡之变。瓦剌人围住了北京城,要求签订城下之盟。亏得是明朝的大臣,宁可另立一个新皇帝,也不肯签订丧权辱国的盟约,这才让瓦剌人无功而返。

再后来武宗皇帝亲征宁王叛乱,结果连叛军都没见到,赣南巡抚王守仁已经绑缚着宁王朱宸濠来献俘了。

从武宗之后,大明的皇帝已经六世不曾见识战阵了。

而且当时的京营,好歹还是天下­精­兵所聚集,保护皇帝的安危是没有问题的。如今的京营,要想凑几千青壮出来都成问题。谁还敢让皇帝亲征?就算皇帝自己提出来要亲征,大臣们也得立刻表明忠心,恳请天子以国家为重,由臣子代行。

朱慈烺此刻点出破局之法,显然是在暗示张凤翔。东宫有心出征。

刘若愚跟在朱慈烺身边,闻言面无余­色­。他早就知道太子之心不在一城一宫,而是整个天下。若是真的放出了太子,以东宫侍卫营的根底,用不了一年半载,太子手下就能有一支数万人。乃至十数万人的强兵。

张凤翔终究没有敢接话,默默行礼退到一边。以他的身份,在亲征问题上发言实在是太孟浪了。虽然六部台垣之中也建议天子亲征的议论,但并非主流,都是一些年轻激进的新官人,掀不起什么大浪,自己站过去也不能影响局势,徒然辛苦一场。

若是太子殿下提出来,这个问题恐怕就不一样了。

朱慈烺见张凤翔不说话。只是嘿然一笑,并不介意,犹自打起仪仗往平台去了。

……

襄阳大元帅府。

李自成留着粗黑硬直的长须,身穿一袭蓝­色­土布衣服。若不是坐在高位,就与寻常士卒并无二致。世人传说他自称新顺王,实际上只是讹传,乃至连朱慈烺那般后世来的人都骗过了。其实他如今并未称王,只是自封了“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

在李自成面前围坐着三个中年文士。乃是李自成麾下的三大谋主。坐在左手边的是跟随李自成三年之久的牛金星。

牛金星这个名字看似粗鲁不文,却是闯营中少有的读书人。他是天启七年中举。崇祯十三年投入李自成帐下,劝李自成“少刑杀,赈饥民,收人心”,颇有当年朱升见太祖朱元璋的风范,很是得李自成信任。

坐在李自成右手边的中年谋士名叫宋献策。原本是个江湖卜士,因为算卦算得准,深得李自成信任,每次大战之前都要找他卜筮。此人也是颇有才智之士,常借天意说服李自成采纳自己的进言。

相比之下。坐在李自成对面的那位谋士却是新­嫩­面孔。此人留得三络长须,面如冠玉,身上儒衫­干­净整洁,浆洗得恰到好处。他是荆襄本地士人,姓顾名君恩。虽然跟随李自成时日尚短,却是被李自成视作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

今日李自成召集三大谋主共商要是,自然是得到了一个确凿的消息:秦督孙传庭誓师东向了!

“得亏额听了顾先生的话,已经陆续将大军调往河南,抵御秦兵,否则这回还真是要被孙传庭那老贼打个措手不及。”李自成望向顾君恩,感叹道。

顾君恩谦逊道:“是元帅得天庇佑。学生也不曾料到孙传庭竟然按捺不住,匆匆出兵。”

李自成自占领襄阳之后,本来志心湖广,却被张献忠抢先占领了武昌。他只得先剪除了罗汝才和革、左五营,统合了自身政令军令,这才考虑该如何发展。

当时牛金星建言直上北京,夺取大统,登极称帝。宋献策却认为先打南京,取江南税田,修养壮大之后再行北上。顾君恩认为北上过于激进,南下过于保守,为今根本在于陕西。只有先取关中三秦之地,才能消除北上南下的后顾之忧。

“当日顾先生说朝廷肯定要催孙老贼出潼关,额还有些不信,如今算是服咧!”李自成抚须大笑道:“既然他出来了,咱们就狠狠打他一顿,把他彻底打服咧,以后见了额就绕道走!”

牛金星和宋献策成了配角,不愿意开口说话。

顾君恩微微笑道:“元帅容秉,学生有一策,可以断了孙传庭那老贼的活路。”

“噢!先生快说!”李自成一脸期盼。

顾君恩轻轻抖了抖袖子,目光在牛金星和宋献策二人脸上扫过,却仍旧是抿口不语。

ps:注1:《明史》中说十四人,但是小汤拿着七卿年表数了三四遍,只数出十三人。其中有些还是只加了尚书衔,并非真本兵。也不知道是张廷玉还是小汤的数学老师死得早……另外,求个票~

八六章欲破巨浪乘长风(二)

李自成在得到牛金星之前,可以说是真正的流寇。他带着大股流民四处扫掠,杀富济贫,开仓放粮。只是那时候他抢了地盘也不会用,留守各地的将军也的确不向百姓征粮,全是从权贵豪门之家夺取追比。

这种态势之下,谁都不认为闯贼能够成什么气候,迟早是要被朝廷剿灭的。然而举人牛金星到了闯营之后,为李自成推开了一扇窗,让李自成知道了整个大明社会到底是一种何等的生态圈,自己所属的位置,以及将要团结的盟友和打击的敌人。

眼界这东西有时候毫无用处,有时候却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李自成采纳了牛金星的建议,少刑杀,收人心,选派官员治理地方。由不纳粮的口号变成了三年免征,恢复生产,一切都变得仅仅有条,再也不是一窝蜂似的乱撞,这无疑让他有了夺取天下的底气。

李自成清楚知道自己的这种变化,故而对于读书人,尤其是大读书人,极其礼遇,甚至胸怀敬畏。其后他又招揽到了宋献策、杨永裕等人,更加发觉读书人果然是有用,从而由衷不愿滥杀。

眼下这位顾君恩就是例子。顾先生的计策从来都是简单明了,切中要害,言必有中。既然他说有办法断了孙传庭的活路,绝然不会是孟浪之说。

顾君恩也知道文臣之间不同武将。武将只要攻城略地就是功勋,而文臣的功劳却是“简在帝心”。牛金星入营最早,地位巩固。宋献策奇计诡谋,托言鬼神,最合农民出身的李自成心意。两相夹击之下,顾君恩知道自己要想出头。只有在每个计策上都做足气势,给李自成留下“非我不可”的印象。

孙传庭此人从崇祯九年受命围剿义军,杀义军首领整齐王等人,战功卓著。初时在杨嗣昌手下。因为与杨嗣昌不睦,被嗣昌诬陷,下狱待堪。后来嗣昌死。天下实在没人能够督师山陕,崇祯因为孙传庭曾俘虏了闯王高迎祥,也曾将李自成打得只剩十八骑逃入深山,这才重新起复,命为三边总督。

若是能够一举除掉这个钉子,顾君恩深信自己在李氏一朝的地位也就无忧了。

“孙传庭那匹夫,势必不肯再回去吃牢饭。”顾君恩努力用李自成熟悉的口吻说道:“如今他要出潼关,第一个就是要打下洛阳。”

李自成粗壮的眉毛微微跳动,没有说话。

“咱们就让他打。”顾君恩简单道:“只要有了收复洛阳之功。就足以证明秦兵仍是天下强兵,可以一战。到时候孙贼就算是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对,皇帝老儿肯定要他出兵!”李自成一点就透:“他要不肯就是抗旨。”

顾君恩点了点头:“我们可以扔些府县给他,让他一步步打过来。这其中有好几层意思。一来他占据的地方越多,就得分兵守卫。既然报了收复之功,等将来咱们再打回来,便是他的罪过。二来,咱们不纳粮不惊扰百姓。只抢大户的钱粮。孙传庭却不行。他要收纳粮草,就得盘剥小民。把地还给那些大户,否则他在北京的皇帝就不肯答应。”

这种朴素的阶级论让李自成十分清楚自己的根据就是草民,敌人就是大户。他从不奢望跟那些举人、进士老爷和睦相处,只是单纯将他们视作可以宰杀的肥羊。事实证明杀一家大户,远比抢十家小户有油水得多,既然如此。何必再收粮呢?还可以买个好名声。

“三来,秦兵都是算陕西人。”顾君恩看了看眼前这个陕西大汉的脸­色­:“离陕西越远就越想家,打成了顺风战,势必生出见好就收,回家种地的念头。如此一来。锐气也就丧了。咱们只要将他们引进来,想怎么打都成。”

李子辰略一沉吟:“嗯,先生说的有理!”

“元帅,”牛金星道,“河南这些年来天灾**,赤地千里,大军在外哪天不是人吃马嚼?咱们就将地盘让出去,百姓留给他们,粮食都带走,看他们怎么弄!”

“正是,”宋献策附和道,“如此一来,天怒人怨尽由他们背了,正显得咱们是奉天倡义的义军!”

李自成原本就倾心顾君恩的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之策,得到另外两个谋主的赞同,更加信任。他当即叫道:“双喜!”

在门外值守的李双喜听到自家元帅的呼唤,连忙入内,抱拳行礼道:“元帅!孩儿在。”

李自成没有子嗣,这个李双喜随他多年,忠心耿耿,被他收为义子。此时上至官宦之家,下至平民百姓,都有收义子的风气,军中更是以义子为心腹,就连日后大名鼎鼎的晋王李定国,现在也还是张献忠的义子。

“传我令去:大军即日起往郏县以南开拔。从潼关到郏县,只留哨马和夜不收打探消息,传递军情。凡是各郡县城邑连守具都不用制备,他们要就给他们!”李自成大手一挥,中气十足道。

李双喜应声而出,将李自成的命令传发出去。

李自成谢过了顾君恩等人,散了这小小的军议之会,自往营中巡查。这三位文士各有公事房,也有往来文牍要处理,便没跟在李自成身边。

李自成到了下面营中,查问那些新招收的兵士,又见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该交代的交代,该抚慰的抚慰,其中各营之间有矛盾的要调和,未来地盘划分要协商,胆敢拉帮结派的更要严厉打击绝不手软。

忙活了一整天下来,李自成发现牛金星劝他建国立号,明定尊卑,统一号令还是很有用的。别的不说,且看朱朝的那些老爷们,谁敢跟皇帝讨价还价?人还是人,但穿上了龙袍,就是要比别的人白白高出一头。

想到牛金星的建议,李自成又有些不自信。传说皇帝都是老天爷的儿子,是谁都能做的么?若是做了皇帝,收不收税?收税的话岂不是食言而肥打自己耳光?我李自成好男儿大丈夫,岂能做这种事?李自成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想到一个人,心中一动:且再去劝劝他,未必他就不会动心。

不一时,李自成便带着亲随侍卫来到了襄阳城外的檀溪寺。

檀溪寺始建于东晋,有一座五层佛塔,更有四百僧舍,在当时乃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两湖名刹。只是如今世局动荡,这座千年古刹也不复当年鼎盛,只是因为历代都有高僧大德在此开席讲佛,故而仍旧不失名刹之风。

李自成来过数次,每次都是趁兴而来败兴而归。他进了庙门,叫了知客僧过来,问道:“这些日子来,有谁来过?”

那知客僧是襄阳本地人,见了李自成,战战兢兢道:“秉千岁,这些日子就只有兵政府侍郎丘之陶每日过来,说上几句话就被骂走了。”

“那小子还真没偷懒。”李自成咧嘴笑道:“额去瞅瞅。”

知客僧连忙躬身让道,请李大王进去。

李自成健步如飞,也不朝拜诸佛菩萨,只来到一间看管严密的僧舍前,略吸一口,大声叫道:“大哥!额来咧!”

屋里传来重重的阖书声,再没别的动静。

李自成已经习以为常,解嘲一笑,暗道:越有本事的人,脾气自然越大。像那些见了自家就跪下求饶的文人,能有什么本事?等这位大哥顺了天意,说不定正是卧龙凤雏一样的人物!

李自成推挥推亲随,推门而入,满脸热忱洋溢,道:“大哥,天冷咧。”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原来里面已经烧起了火盆。

这自然是李自成的关照,满意笑道:“大哥在看啥书咧?”

书案之后的中年人不过四十岁上下的模样,头发却花白一片,显得超出了年纪的苍老。他推开座椅,一声不吭走到了屋舍中间的蒲团上,在达摩画像前盘膝一坐,再不发半点声响,果然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李自成绕道书案之后,看了一眼桌上的书皮,只见上面白­色­贴条上密密麻麻写着《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这个名字。李自成能够识字,但断不了句,对于佛经典章更是一窍不通,他的目光越过书皮,仔细端详着坐在蒲团上的中年人。

若是细细看来,这人长得跟李自成还真是有些相像。眼眶略深,鼻梁直挺,方方的国字脸似乎带着棱角。外面有人听大元帅称呼此人为“大哥”,又见此人容貌,果然有人信以为真,将这文士当做是李元帅家人的。

“大哥,论说起来,额待你也是礼数周到,你这般不声不响,似乎太不近人情。”李自成已经忘了,自己上一回低声下气好言好语求人说话是什么时候。

“乱臣贼子,不当人子!”那中年文士终于开口了,整个身体都颤动着,声音越来越响:“贼子!你何不速杀我!成全我一片忠心!”

李自成牙根一痒,心中腾起一股桀骜,偏生不肯就杀此人,笑道:“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跟额是一家人,怎说这般绝情绝义的话来?你不肯当额的兵政/府侍郎却没关系,只要你帮我写一封奏章,给你们朱皇帝,我便放你回乡。”

“贼子休想!”文士斩钉截铁地回绝道,丝毫不留半点余地。

ps:李自成改六部为六政/府,各部尚书改为侍郎,侍郎以下是从事。这是襄阳改制的内容,后文会有详述。

八七章欲破巨浪乘长风(三)

李自成被这人一口一个贼子骂着,心中自然不爽得厉害。十年前,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对横行乡里的豪绅下跪磕头,然而时至今日,他已然是提兵数十万,横行天下的奉天倡议文武大元帅了。

别说一个被俘的官员,就连那些天潢贵胄、太祖子孙,也得跪在他脚下磕头求饶,而且最终仍旧逃不过断头一刀。

有许多个瞬间,李自成都想将眼前这个文士彻底从世界上抹去,甚至想到了让他身败名裂的法子。这些念头一**拍打着李自成的头脑,终于让他再没有耐心坐在这里虚耗。

一如往素,无功而返。

李自成心中恼火,起身就往门外走去。忽然听得外面有人说话,推门一看,原来是个刚刚蓄须的青年人。那人面上憔悴,身着蓝­色­道袍,像是来寺里访古问幽的学子。李自成见了这人,­精­神徒然一振,大步上前道:“丘侍郎,是你来了。”

那学子见了李自成,连忙上前见礼,口称“元帅”。

李自成满面春风,上前扶起那丘侍郎,道:“侍郎今日来晚了。”

丘侍郎道:“元帅恕罪,部中有事,未敢擅离,直等办完了才能过来。”

“哦?部里有啥事?”李自成问道。

自从李自成在襄阳立下了大元帅府,便将襄阳改为昌义府,广派官员,在中央设立六政/府。因为还没有建国号,也没有改元,故而文移布告都用的­干­支纪年。牛金星得任丞相,又有六政/府侍郎分理政务。侍郎之下有从事辅助。

这套行政体制就如明廷体制的缩减删改版,实际上牛金星并没有礼绝百僚的权力,李自成也并不需要六部帮助处理什么大事。因为现在任何事都是由他一言而决。说起来,六部中除了兵、吏两政/府要负责军事和选官还有些用处,其他四政/府并没有发挥显著作用。

丘侍郎道:“元帅,近日传言说左贼大至,兵府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李自成眉毛拧了起来。

左良玉与他乃是老对头了,彼此之间虽然名为官贼。实则却是相依相杀。好几次危局,若不是左良玉私心过重,恐怕他只能再次上演单骑出逃的惨剧。不过如今左良玉势同藩镇,若是真的有心攻打襄阳占据两湖,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李自成知道襄阳就是三国话本里荆州治所所在,那是诸葛亮都十分看重的地方,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地。

“恐怕传言不实,”李自成皱眉道,“左贼要是想来。多半是先打武昌。黄虎再不济,也不会白白让与他的。”

今年年初时候,李自成已经占了孝感、汉川和汉阳府,兵锋直逼武昌。当时左良玉未战先退,带着大军一路逃到池州(今安徽贵池)。李自成以为湖北境内官军势单力薄,定然一鼓而下,便转头将“曹­操­”罗汝才与“革里眼”贺一龙先行吞并,统一号令。

黄虎便是张献忠。

论实力。他远弱于李自成。不过论蛮劲,却是远胜于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谁都没想到。张献忠竟然从安徽兼程而来,借内应一举占领了武昌,抢下了这处江汉重镇。旋即又在武昌建立大西,改省城为京城,铸西王之宝;改武昌府为天授府,江夏县为上江县。张献忠自己住进了楚王府。还在门前竖起两面的大旗,一写“天与人归”,一写“招贤纳士”。

至于设六部,选官吏,开科举。重学校,一如朱明样式,只从气势上看倒不下于李自成。

这一桩桩事传到李自成耳中,自然如同割了自己心头­肉­一般。

他与张献忠同龄同籍,这一路打杀下来,多多少少存了一份香火情谊。尤其是崇祯十五年之前,皇明的架子尚未完全倒塌,若说要推翻皇帝老儿自己坐龙椅,谁都没有那份底气。故而李自成、罗汝才、革、左五营与张献忠,作为天下最大的几股义军势力,多是惺惺相惜,联合作战。

只是因为存了这一份香火情,李自成便没有发兵进逼,只得暂时将武昌让给张献忠。然而这到底是武昌府,天下通衢之地,即便让出去也让李自成颇为心痛。

偏偏张献忠吃死了李自成要面子的心态,命大军西进取巴蜀之地,只留下少许部队在武昌。如此一来,李自成既不肯担上弟兄相杀的恶名,又不愿被天下人耻笑乘虚而入,胜之不武,使得张献忠稳稳将武昌纳入囊中。

若是左良玉真的发兵来打,自然要挑软柿子捏。襄阳是李自成的根本之地,经营稳固,兵多将广。武昌却是张献忠的地盘,又没有大军镇守,先打谁可谓一目了然。更何况武昌的价值可是远胜襄阳。左良玉若是不打武昌而助孙传庭打襄阳,大功归于孙传庭,他最多只能分点汤水。

左将军若真的如此大公无私,也就别指望在这乱世中混出头了。

丘侍郎见李自成并不以为然,道:“元帅,兵阵之事,还需查实方可定论啊。”

李自成轻轻一笑,只是不想弱了年轻人的上进心,宽厚道:“派人查清楚些也是好的。额先走了,你好好劝他。就说额这儿还有个上丞相,他若是肯帮额,也不是不能给他。”

丘侍郎躬身道:“之陶恭送元帅!”

李自成挥了挥手,迈开大步往外走去。

丘之陶在僧舍门口站了一会儿,等看不见李自成随员身影,这才上前叩门,低声叫道:“李先生,学生丘之陶求见先生。”

屋中悄然无声。

转息之间,门却已经开了。

“快进来!”适才一脸寒霜的李先生如今却是满脸期待,似乎并不介意这位丘之陶是闯贼身边的要员。

兵政/府侍郎,若是按照大明来算,那可是兵部尚书一阶的人物。

丘之陶迈步进门,回头一扫,顺势将屋舍门关闭。他正要向李先生行礼,却被李先生一把托住。

“那边可有回信?”李先生低声问道,突然之间又放开嗓子骂道:“你这反贼!你家三代受尽皇恩,你竟然从了贼!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秦督已经出了潼关,进攻洛阳,尚未有其他消息。”丘之陶也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交谈方式,一边压低声音回道,一边又大声道:“李振声,你是读书人,岂不知顺天应人?为何逆天而为?”

李振声听闻孙传庭东出潼关,两眉之间的“川”字终于松解许多。他强抑住内心中的喜悦,大声道:“住口!你这逆贼,还不速速滚出去!”

“我偏不走,你又如何!”丘之陶大声回道,一边又低声欣喜道:“先生,秦督此番率军十万,又有偏师策应,你我大约是真能看到晴天复明之日啊!”

李振声想起自己被俘以来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不由鼻根发酸,低声叹息:“我何尝不想随宋抚台同证刚烈。然而又想留待有用之躯,杀贼报君,不愿轻弃。”

“先生节烈,必昭然于天下。”丘之陶安慰道。

“你年纪轻轻,能如此不计声名,自污事贼,也足堪名教表率!”李振声双眼噙泪。

丘之陶心防顿时一懈,悲声道:“我身负家仇国恨,事此凶獠,只愿见他授首之日,便是九死亦无憾了!”他父亲丘瑜如今是礼部右侍郎,祖父民忠在宜城沦陷时骂贼而死,与李自成乃是真正有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

每日里见到仇人都要卑躬屈膝,不流露出半点怨愤,这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也只有在李振声面前,丘之陶方才可以宣泄一番。两人相互依持,维系着脆弱的信念支柱。

“先生还当保重身体,未来朝廷清肃地方,必还要借先生之力。”丘之陶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望着李振声清瘦的面容,温言劝道。

“我自省得。贤弟每日里在这狼窝虎|­茓­中行走,也要小心谨慎,不可轻忽。”李振声紧紧抓着丘之陶双臂,郑重关照。

丘之陶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让李振声帮他看看眼睛是否发红,直等面无悲戚之­色­,方才走出这僧舍。

外面虽没有李自成的暗探,却有不少好奇心旺盛的和尚,只要有半丝风言风语传出去,恐怕就要坏了大事。

他自从忍着悲痛担任了闯贼的兵政/府从事,旋即又加为侍郎,就一直利用职权,委任私人,暗中与孙传庭取得联系。此番孙传庭硬着头皮誓师出陕,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有丘之陶这位内应,告知李闯内部虚实。

而且,丘之陶更与孙传庭相约:一旦秦兵大举压境,战事僵持,他便假传左良玉来攻的军情,骗李自成分兵回守。

孙传庭是久经战阵的能将,若是此计得售,倒是真有可能一战碾灭闯贼,平定中原。当年李自成十八骑败走商洛而能卷土重来,如今他的手下部将享受过了花花世界,怎可能吃得起当日那般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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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章欲破巨浪乘长风(四)

崇祯十六年,八月十三。

云台门后的平台上再次拉起帷幔,门洞正中间摆放着皇帝殿下的宝座,太子坐在下首,其余大臣各以鼓凳围坐两旁。

张凤翔与太子殿下同来,难免让人侧目。他自知同僚中有人误会,但这种事即便是被误会了也不能解释,否则便是对储君不满。他正当青壮,以天家寿命普遍较低的历史来看,很有可能成为两朝重臣,不可能自绝于未来皇帝面前。

朱慈烺却从没想过跟大臣交通。他很清楚大明的未来并不在这些元老重臣身上。若是自己能够力挽狂澜,有李邦华控制的都察院就足够了。若是自己无法改变历史的车轮,那这些人不是从贼就是自尽,或是潜逃南京,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

崇祯皇帝对这点小事却没有放在心上,他此刻欣喜若狂,时不时举起手轻拍御座扶手,声音轻快跳动,乃是数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好心情。

“督臣果然是个能臣。”崇祯第三遍夸奖了孙传庭,丝毫没有想起自己一句话将这人打入大牢,剥夺官身,贬为庶民。

如此严厉的惩罚,如此巨大的委屈,孙传庭竟然没有一丝半点的怨念,仍旧为这个朝廷出生入死。朱慈烺觉得将之归于愚忠实在过于武断,更重要的是一种潜意识惯­性­。一旦要某些人不再忠于一个­精­神寄托,恐怕比杀了他们更为恐怖。

“新近送来的塘报,”崇祯转向朱慈烺笑道,“孙传庭联络河南总兵陈永福,自带十万秦兵,已于初十日收复洛阳!”

洛阳乃古都名胜之地,华夏文气荟萃之所在。凭藉肴山与渑池的险阻。能够扼住秦川陇山要冲,为河北壁垒,可说是四方必争之地。中国若是平安无事,洛阳必然兴盛繁荣,一旦发生变乱,洛阳必将首先遭受兵灾。故而宋人李格非有言说:“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如今收复洛阳,并非是为福王收复了家产,而是预示着天下太平在即,中国安定有望。

更何况武昌洛阳这样的通衢大邑沦入贼手,实在是朝廷耻辱。如今孙传庭收复了洛阳,也算是将朝廷的耻辱洗掉了一半。

朱慈烺闻言却没有什么欣喜的感觉。他知道若是孙传庭在洛阳站稳了脚,乃至能够南下攻克襄阳、汉阳、武昌……那在原时空中就只有崇祯中兴,不会是甲申天变了。

“贼闻臣名皆溃。臣誓清楚豫,不以一贼遗君父忧!”

崇祯拿着孙传庭的奏疏。大声读道,尤其喜欢这一句。他双手微颤,以一副近乎梦呓般的口吻叫嚷道:“贼灭亡在旦夕!”

尽管皇帝如此欣然,下面的大臣却少有共鸣。他们只是垂首而坐,并不参与这欢庆的场面,让皇帝陛下像是在表演一出独角戏。

朱慈烺面对自己的生身之父,实在心有不忍,故作笑容问道:“不知秦督有何彪炳武勋。竟然让闯贼畏之如虎?”

崇祯正在兴头上,也没在意太子这句话没有敬语。乃是垂询群臣,并非问他的。他抢先答道:“这孙传庭也是有本事的。当年擒住闯贼高迎祥的便是他。那时李贼不过是高贼手下小卒,想来是因此积下的余威。”

高迎祥被孙传庭俘杀时,李自成的确是在高闯王麾下。不过那时李自成已经自领一营,独当一面,乃是赫赫有名的“闯将”。绝非小卒。倒不是崇祯故意贬损李自成,而是他确实只知道李自成出自高迎祥营中,却不知道当时李自成的地位如何。

朱慈烺闻言不由感叹:打了这么多年仗,父皇被一­干­半吊子文官糊弄,竟然连对手的底细都没摸清楚。

“那柿原之役是谁与谁打的?”朱慈烺明知故问道。

崇祯却没有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颇有些不满道:“太子还当耐心研读兵书战报,去年的事便忘了么?”

朱慈烺没想到自己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还不够高,不免一噎,这些天在宫外找回的傲骨登时发作,沉声进言道:“父皇陛下,当日秦督冢头之败,丧师以千计,将校死者七十八人,后斩首总兵萧慎鼎。总兵左勷乃宿将左光先之后,幸得身免。儿臣记得此役,难道李自成就独独记不得么?”

这回轮到崇祯被噎到了,苍白的脸上变得越发惨白。

冢头之败实在是孙传庭一生中难得的败仗。那时他刚从监狱中起复,就任陕西三边总督,手中只有新兵,尚缺­操­练。然而开封被围,崇祯皇帝心急火燎地派出巡按御史苏京监军,催促孙传庭出关。

十五年九月,孙传庭顶不住皇帝的严厉圣旨,加上自己之前刚犯下一个大错,心中发虚,只得仓促出兵。说起来那个的错误若是他首犯,倒也不算什么,偏偏前面有个袁崇焕已经犯过了,轮到他时­性­质就格外恶劣。

那时孙传庭刚从狱中出来,并不知道官贼之势已经发生逆转,在皇帝召对时,信心满满道:只需五千­精­兵就能平贼。等他到了陕西,知道了实情,算来算去没有两万­精­兵是不可能完成任务的,只能厚着脸皮向皇帝请加饷。

崇祯皇帝之前被袁崇焕的“五年平辽”打击得极重,看谁都像是骗子,当下出了圣旨,大意便是:你这厮出尔反尔戏弄我,我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不过你娃拿了饷就得出关打仗,否则别怪我无情。

在这种情况下,孙传庭只得自己吞下黄连,以总兵高杰为中军,大举出关解开封之围。

大军行到半路,得到了开封陷落的消息,只能改道南阳。

其时李自成与罗汝才联兵西向,迎战孙传庭。

十月初一日,两军在郏县大战。

孙传庭命总兵郑家栋、高杰、左勷设伏,总兵牛成虎出战诱敌。李自成中计入伏,被官军打得大败,只得向东撤走。

孙传庭本来已经胜券在握,孰料官军在追剿途中见闯营丢下许多甲仗物资,纷纷争抢,阵列不战自乱,被罗汝才抓住机会,一战击溃总兵萧慎鼎和左勷两部,其他总兵也纷纷溃散,由大胜而为大败。

因为孙传庭出兵当日天降大雨,粮车跟不进,士卒只能采没有成熟的青柿子吃,故而豫人称为“柿园之役”。或许时人觉得柿园之役比冢头之败要好听些,故而柿园之役更广为人知。

如果说孙传庭因为擒杀高迎祥让李自成有心理­阴­影,难道冢头一败,还不足以给李自成自信么?更深些考量,当时李自成之所以会中诱敌佯败之计,不正是因为轻视秦兵,轻视孙传庭,认为官军一触即溃才是正常的么?如此说来,哪里又有“贼闻臣名皆溃”的可能­性­?

“陛下,”兵部尚书冯元飙出班顿首道,“贼故见羸以诱我师,兵法之所忌也。臣不能无忧。”

老尚书早已忧心如焚,见太子殿下扯出了柿园之役,自然不再将话憋在心里。反正以他的年纪,做到中枢已经心满意足了,即便日后不能入阁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崇祯朝的阁辅大多由中旨任命,完全不如嘉靖、万历时廷推出来的阁辅那般有号召力。那时候若是有人不经廷推,以中旨入阁,可是会被同僚耻笑的。

人到无求品自高,冯元飙不求那一声“阁老”称呼,自然也就敢说话了。其他人见皇帝原本喜气洋洋的容颜顿时收敛,心中不免打鼓,考虑到自己的仕途前景,无不缄口。

崇祯皇帝更是面带寒霜,抿嘴不语。

平台上其乐融融的气氛已被冷风吹散,场面冷得如同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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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玖章欲破巨浪乘长风(五)

“你随我来!”

在平台上回过劲来的皇帝陛下,说话中都喷着冰渣子,厉声对今日不顾皇帝威严的太子叫道。

朱慈烺只得低声吩咐身边的典玺官田存善:“让本兵等我。”

他并不知道皇帝陛下充斥着怒气的召见要持续多久,但从时间的宝贵程度而言,兵部尚书等候太子召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皇帝已经被团团拱卫着往乾清宫去了,并没有听到太子在背后的低语。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被人泼了冷水,虽然后来陈演出班说了一些耐听的话,但拿到捷报的好心情已经彻底不复存在了。

崇祯在这怒头上,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让儿子随他过去,好像只是单纯地彰显一下作为父亲的权威。他哪里知道,对朱慈烺而言,皇帝陛下的父权尊严,比之不可侵犯的君权并强不了多少。

朱慈烺紧随其后,跟着天子仪仗进了内宫。也不知道王之心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从皇帝身边脱身走开,磨蹭到太子身边,低声道:“殿下,皇爷正在气头上,若是责备的凶了,千万别放在心上。”

朱慈烺早就见识够了“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世道,知道王之心如今讨好自己无非是因为东宫侍卫营的存在。因为有这个数千人的侍卫营,加上自己兼领的抚军差事,使得太子党势必走上大明政坛。对这些深宫太监而言,现在烧得还是冷灶。但对太子本人来说,现在才来已经嫌晚了。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父皇的责备无非是对孤家存有期望,焉能不放在心上?”朱慈烺脸上一板,丝毫不肯领这位司礼监大珰的情面。

王之心支吾两句。连忙逃了回去,半点不敢触碰太子殿下的龙须。

朱慈烺紧随着崇祯进了乾清宫,崇祯在宝座上落座,也不赐座,只让太子站着,摆出皇帝威严。道:“你对朕的进剿方略可有不满?”

朱慈烺恨不得大声说:“非但不满,简直是反对到家了!”当然,现实中说出来的话肯定得加以文饰,若是以心中原版放出来,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气死。

“父皇陛下,儿臣以为:秦督此战能胜,必然消耗不少。若是以疲惫之军强行剿贼,即便胜了也是惨胜。”朱慈烺小心措辞道:“秦晋楚豫之地连年天灾,又遭**。正是急缺民力之时,若只是惨胜,恐怕与打败仗也没什么区别。”

崇祯好歹明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常识,听儿子说得颇为在理,灵台总算恢复了些许清明。

“孙传庭自谓声名破敌,无非是坐牢坐怕了,以声名自固,当不得真的。”朱慈烺说着。抬头又道:“父皇陛下且自参详,当日总兵曹文诏、总督卢象升。都是杀得贼兵闻风丧胆的人物,他们有哪一仗不是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竟靠名声破敌?实在荒谬。”

崇祯心目中最好的剿贼督师并不是孙传庭。

后世固然有“传庭死,大明亡”之叹,然而在皇帝心中,孙传庭只是无人可用时不得以而用之。至于卢象升、曹文诏。那都是有赫赫武功的能臣悍将,又都是阵殁殉国,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要高上许多。如果这两位壮烈之士都不能以名声破敌,那马马虎虎的孙传庭当然更不可能让闯贼闻风而逃。

“冯元飙以为这是贼兵诱我深入之计,莫非你也做如此看?”崇祯终于从狂喜狂怒中清醒过来。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着,问朱慈烺道。

朱慈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儿臣耳目不张,无以决断。然而就用兵而言,以疲倦之兵追击南下,实在是下策。即便闯贼真的灭了,难道献贼就会坐视不理,乖乖俯首?父皇陛下,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待得孙传庭连战连捷打下了汉阳,又如何与献贼决战城下?”

崇祯心中略略一惊。他沉浸在殄灭闯贼的虚幻快感之中,浑然忘了就在距离汉阳百余里,还停着一支更为狡诈凶残的饿狼。

“可命左镇驰援秦兵。”崇祯良久方才道。

“父皇……”朱慈烺说得口­干­舌燥,省了尊称,见崇祯没有反应,方才道:“左良玉早就领了专剿献贼的圣旨,可如今献贼越剿越大,已经将爪牙伸向了益州之地,而左镇拥兵自重,历任督师哪个能调得动他?儿臣以为,此人臣心不纯,绝难任用。”

崇祯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慈烺,为君之道,首重用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授予大军之权而心怀猜忌,乃是昏君所为!你当慎之戒之!”

朱慈烺听了不由心头抽搐。

后人都说崇祯多疑,但对于不该信任的大臣,这位皇帝却是能够自始至终信任不疑。就比如杨嗣昌,但凡有识之士都知道此人人品和能力都在下下等,可崇祯时至今日都还将他视作的大明柱石。殊不知大明的好几次起死回生的机会,都是毁在这个“柱石”手中。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朱慈烺无奈道。

崇祯这才略略放开绷紧的心弦,要了一口温茶喝下,润了润喉咙,问道:“京营整肃得如何了?”

“经过筛汰,堪用者不过三千余。可上阵杀敌者,十不足一。”朱慈烺老老实实回报道。

崇祯差点被自己刚分泌出来的口水呛到,震惊道:“整个京营堪战者只有三百!”

“的确如此。”朱慈烺道。

若是按照孙传庭的标准,诸位国公给太子凑出来的这三千­精­壮之中,能用的起码有两千五。

按照左良玉的标准,这三千人简直都是虎贲­精­锐。

然而按照东宫侍卫营的体能体测结果,这三千人中,真正能够直接选为战兵的,的确只有三百人。

这三百人还是凑了个整数说,实际人数是二百七十六人。

即便日后营养和训练跟上了,这三千人中也最多只有一半能够补充进入战兵序列,其他人只能从辅兵做起。

国家军制本来是没有战兵和辅兵之分的。然而大军在外,必须要有民夫服役运送粮草,属于标准的人民战争模式。

时至如今,民众已经疲于战乱十五六载,谁还能老老实实服役?但是军队行进,许多粗活重活不可能让士兵去做,只好强拉当地民夫充入营中,作为杂役兵员,俗称辅兵。

与之相对的,上阵杀敌的便是战兵。

辅兵名为兵,其实仍旧是民,手中能有一根­棒­子就算了不得的装备了。

在孙传庭手中,这些人是用来当苦力的,在左良玉手中,则变成了自己的佃农和冲乱敌阵的马前卒——炮灰。

朱慈烺在东宫侍卫营之外独设一支辎重营,里面除了很少的战兵保护,其他都是辅兵编制。辅兵不被纳入东宫军衔体系,只有等他们考核达标,才能在侍卫营中补充为火兵。若是在担任火兵时候立功受赏,在两名军官的推荐之下,才能成为正式的战兵。

辅兵、火兵、战兵之间的差距,对于下面的兵士来说一目了然:辅兵能吃饱,火兵能吃好,战兵能吃肥!

只要当了战兵,顿顿都有­鸡­鸭鱼­肉­,大白米饭,就算是寻常小户人家,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吃这么一顿。

如此待遇自然有人羡慕嫉妒恨,但看看人家战兵的训练强度,站在那里的威势,光是眼神就能把人捅个对穿。更别说现在有了个新教官,累得半死还得站在校场上动也不能动,偶尔还要被当沙包一般摔来摔去。

这口饭可不是人人都能吃的。

而且……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朱慈烺朗声道,“既然秦督屡屡催讨援兵,说是良局难逢,儿臣愿意率领堪战兵勇前往洛阳助战!”

九十章欲破巨浪乘长风(六)

太子领兵出战并不是没有先例,不过一般都是进行城防战。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守城有既定套路。华夏从三千年前开始筑城,时至今日在城池攻防上已经形成了套路,只要不是对军事一无所知的庸才,或者碰上不世出的天才,要想攻破城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二是因为明初之时,皇帝与太子之间,皇帝往往具有更直接的军事体验。

比如成祖之于仁宗,仁宗之于宣宗。

然而目今的情况是,皇帝希望秦兵能够继续南下攻打闯贼,太子去洛阳守城就等于束缚了秦兵的手脚。原本洛阳并非守城之局,也会因为太子的原因变成非守不可的局面。这对于崇祯来说不是件好事,对于孙传庭来说也足以头大如胀。

可秦兵此战消耗之后,多次移文兵部希望得到京营的补充。如今京营的兵员数量的确极少,一部分随着周遇吉去了山西,一部分随黄得功去了庐州。故而太子说堪战之兵三百,崇祯虽然震惊,却也不觉得是太子危言耸听。

若是派三百兵去增援一位督师,即便不顾时人的讥笑,也难逃后人的嘲讽。皇帝从来被教育要畏天命,畏民声,畏后世之名,所以这种事崇祯是绝对不肯做的。

京师之中真正成编制的,除去不可轻动的上直亲卫,还真是只有东宫侍卫营了。

崇祯一时纠结得眼前发黑,脑袋中嗡嗡震鸣,只有一个声音不住在头脑中盘旋:“怎地已经到了如此田地!”

“父皇,”朱慈烺见崇祯纠结不定,连忙趁热打铁道,“如今这局面。恐怕非得陛下亲征方可振奋人心。然而京畿重地,实我家根本所在,须臾离不开父皇。朝臣之中,即便丁启睿、侯恂之辈都不堪此任,除了儿臣领兵前往,更有何人?”

若是早两年太子敢这么说。难免被冠上一顶狂悖的帽子。经历了京师防疫之后,崇祯意外地发现自己儿子虽然不是天才,却是个不错的帅才,防疫非但没花费多少帑金,而且还赚足了养人的经费,甚至还固结了京师民心。

——或许儿子这么说,未必不是因为胸有成竹。

崇祯心中暗道。

“你算得上是聪明早慧,但这行军打仗之事,岂是儿戏?”崇祯板起脸。并不肯立时答应。

论说起来,华夏一直进入现代化国家之后,对天才的定义方才广泛起来。在“独尊儒术”的时代,只有骆宾王、王粲那样小小年纪能够作诗行文的人才算天才。

放在国朝,张居正十二岁中秀才,被称作“神童”,又被湖广巡抚顾璘视作“治世之异才”,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三岁中进士……即便如此也挨不上“天才”这一评价,就是因为在诗文文采上拖了后腿。

朱慈烺初到贵境。没有摸透这个潜规则。虽然很努力,但仍旧不被人视作天才而得到信服。甚至因为表现出来的“聪明”,让人联想到了先帝天启,着实让崇祯担心了许久。

话说到天启,他若是晚生四百年,也是“天才”级别的人物。而盖棺定论给的谥号却是“悊”。这里面还有崇祯与他的兄弟人情分。

“儿臣曾读二祖之书,实在倾慕祖宗跃马江山的豪情。既蒙天顾让儿臣早慧,又逢国家动荡,焉能枯坐京中?”朱慈烺知道眼下是最后翻牌的时候,若是崇祯皇帝不肯。就只有借天津防疫之辞,率领东宫侍卫营出京之后转道豫南,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若是行此绝然之策,就没有回旋余地,必须要打出一两个漂亮的胜仗才行。

崇祯默然。

明朝帝室虽然没有马上民族好战的血统,但代代不乏武勇之风。即便是一心炼丹的世宗皇帝,也有收复河套的野心,更别说三次大征的万历皇帝。

到了“由”字辈,天启帝醉心木艺之余,也是关心辽东战事的。魏忠贤能够几次加封亲戚走狗,都是巧取豪夺了辽东战功。

至于崇祯帝,从登极第三年开始便是连年战乱,一年都没停息过,恐怕是二祖之下战报看得最多的一位皇帝了。不知多少次,他都想过要御驾亲征,亲自看看到底是些什么样的敌人,竟然让庞大的皇明如此狼狈不堪。只是一没兵,二没饷,拿什么亲征?

朱慈烺见崇祯面露豫­色­,大声追击道:“父皇!即便市井之人都知道,上阵父子兵。如今父皇战于朝堂,儿臣战于沙场,岂非理所固然?而且儿臣不要一兵一卒,一两银子兵饷,尽数自筹,绝不让父皇担忧”

“你先下去。”崇祯终于挥了挥手,脸上尽是疲态。他很清楚儿子说得有道理,从他内心来说也倾向于太子替父亲征,振奋军民士气。然而他终究还有一层作为父亲的心思,担心儿子在穷凶险恶的沙场上有什么不幸。

此时此刻,望着儿子退下的背影,崇祯突然想起之前一桩事。那时自己试探勋臣,想让勋贵们交出自家子弟,编练新军。他只以为将这些勋贵子弟投入军中,事关家门香火,此军便不会再有诸如空饷之类的流弊。谁知,这想法尚未着手施行,只是探了探口风,便被重重打了回来。

谁都不肯让自家子弟亲赴险境。

太子能有这份忠孝之心,着实让皇帝老怀大慰。

至于那句“不要兵卒粮饷”,更是天大的诱惑!

……

朱慈烺从内宫出来,见外面天­色­已经泛青,很快就要到华灯初上时分。田存善见了太子仪仗,早就巴巴跑了过来,毕恭毕敬道:“殿下,冯元飙就等在云台门。”

朱慈烺让人撤了舆车,自己步行往云台门走去。他步速极快,行如一阵风,让身后那些内侍不得不碎步快走起来。

冯元飙站在平台上,手扶阑­干­,微微眯起眼睛,望向那群身穿红袍走得飞快地宦官。他年老眼花,相隔这么远,光线又是昏暗混沌,实在难以分清蟒袍和龙袍的区别。直等那群人走近了,冯元飙方才认出走在最前面的竟然就是太子殿下。他连忙步下台阶,上前恭迎道:“臣冯元飙拜见殿下。”

朱慈烺一个健步上前扶住了这位老臣,不喘不急道:“本兵辛苦,外面风大,咱们进去说话。”说罢便拉着冯元飙往内殿走去。

持手同行本是长辈对晚辈的欣赏,一个冲龄太子持着白发老臣的手,在礼法这特殊设定下竟然也不觉得有违和谐。

二人同进了殿中,朱慈烺坐了主座,请冯元飙也落座,开门见山道:“本兵之前说洛阳之胜乃是闯贼故意示我羸弱,不知此论可有根据?”

“有之,殿下。”冯元飙垂首敛容,看不出心中到底是何观想。他缓缓道:“臣在收到洛阳捷报之时,也收到了秦督私信。信中言辞与捷报全然不同,多有哀怨之调,恐怕不祥。”

“私信何在?可与我一看么?”朱慈烺问道。

孙传庭报捷是报给天下人看的,这封写给冯元飙的私信其实却是写给皇帝看的。否则冯元飙与他有什么交情,要写私信?若真是交情深厚,冯元飙也断然不会毫无障碍地告知太子殿下。

冯元飙当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果然是早有准备,只是没等到好时机罢了。田存善接过信,转呈给朱慈烺。

朱慈烺抽出信纸,跳过了前面寒暄攀交情的文字,便看到孙传庭感叹天使催逼,不得已起新兵出关,如今武备不齐,­操­训不严,实在难以为续,希望兵部能够多发些火药、甲胄、兵器、兵员过来。

尤其是兵员。豫省接连天灾**十年有余,实在难以招募新兵。

九一章欲破巨浪乘长风(七)

“秦督要两万人?”朱慈烺抖了抖信纸。

“督师在外,总是要多虚报些。”冯元飙道:“只要能拨出一万人,秦督想来就该知足了。”

“那就给他一万。”朱慈烺将信纸放回信封,道:“让他在援兵到达之前,切莫出兵冒进。”

“这恐怕……”冯元飙面露难­色­:“恐怕得有圣旨方可。”

“本兵就没有其他法子可以想一想么?”朱慈烺知道发布战略决策需要皇帝的首肯,否则谁能承担那般巨大的责任?不过大明是个制度社会,各个环节都充满了潜规则。这些潜规则中固然有一部分是窃取公利为私用,但也有一部分成了社会运转的润滑剂和方便门。

冯元飙想了想,道:“臣可冒罪发兵部公文,再发私信给秦督,劝其千万不可轻战。”说罢,突然胸口一阵抽搐,强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朱慈烺早就听说冯元飙就任兵部尚书时以重病推辞,皇帝不肯,派了御医给他医治,这才接了下来。如今说了没几句话便咳成这样,看来是真的在死撑了。皇帝陛下换人太快,像冯元飙这样的稳重老臣,已然是走一个少一个。

陈演那种崇祯年间方才释褐的新人,如今都可以入阁掌政了。事实证明,没有经历时间的磨砺,根本没有足够的名望和魄力担起大明这副家当。

“本兵还要注意身子。”朱慈烺道:“我有一位朋友,虽然名声不彰,但的确是国医圣手,本兵若是愿意,我去请他到府上出诊?”

“岂敢岂敢!”冯元飙连忙谦辞。

“他医术是很不错的,值得一试。”朱慈烺听出冯元飙并不是坚决推辞。便替他下了决定,转头对田存善低声道:“回头提醒我。”

“奴婢去与喻将军说吧?”田存善讨好道。

喻昌喻嘉言是东宫体系里的第一个下将军,自身医术果然­精­湛,故而田存善一听朱慈烺说“国医圣手”就想到了他。

“我自己去与他说。”朱慈烺微微皱眉道。他既然承诺要厚待喻昌,岂能将他视作门下食客,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这种出诊的事。自然得先询问喻昌的意思,然后由喻昌自己决定时间。

尤其眼下还有天津防疫的事,青衫医和军法部是这次防疫战役的主力军。喻昌还要进行医学宣讲,同时展开医师、医生、护士三级考核,还要照太子的意见完善专科医生制度,实在是忙得足不点地。至于亲自出诊,对他来说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了。

冯元飙此刻真心觉得与太子殿下交谈如沐春风,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就连咳嗽都好了许多。人年纪大了。感情容易失控,即便在官场上打磨了这么多年,仍旧有管不住嘴的时候。他道:“老臣自知行将就木,若是有个缓急,还请殿下推荐李邦华、史可法执掌中枢。”

朱慈烺心中暗道:李邦华是要给我掌握都察院的,史可法还不知道能力如何,还得看看再说。

“本兵何须如此消沉,养好了病再说。”朱慈烺劝慰道。

冯元飙心情大好。再次行礼道谢。

朱慈烺得到了兵部尚书的承诺,心情也十分舒畅。他知道自己父皇想让秦兵冒进。如今自己与大臣联络,发出与圣意截然不同的声音,貌似已经踏出了结党的第一步。不过事到如今,哪里还能顾得上那么许多?就如同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消毒水,难道就不开刀动手术了么?只有活人才会被感染啊!

就在冯元飙准备告辞的时候,突然外面有人传报。兵部侍郎张凤翔有紧急军报,要呈递给尚书冯元飙。

“让他进来。”朱慈烺道。

张凤翔刚参加完平台召对,并没有按照太子的意愿提出“御驾亲征”这么敏感的问题。他还不知道都察院已经一步步落入了太子的掌控,凭借着那些御史言官,就算他不提。也有的是人提,可以说这位侍郎已经白白浪费了一个机会。

张侍郎刚出宫,就撞见了部里的书办,是来给冯尚书送洛阳军报的。张凤翔检视了军报上的封口蜡印,签了收单,亲自送进宫里。果然让他抓住了机会,起码能与太子混个脸熟。

“秦督又有何事?”朱慈烺得尊重冯元飙的权威,由尚书先行拆封验视。

冯元飙看完,并不说话,将孙传庭的奏报呈给朱慈烺,道:“此秦督一石二鸟之书。”

朱慈烺接过军报,一目十行,心中振荡,当即问道:“此言确凿么?”

冯元飙略一沉思道:“丘之陶是否为丘侍郎之子,还当与丘侍郎核实。巡按御史李振声为官素有清廉之名。承天陷落时,巡抚宋一鹤自刭,总兵钱中选阵殁,原本有传言说他落入贼手,骂贼而死,如今才知道他还在世上。”

朱慈烺微微皱眉,道:“这事若有后文,还请本兵知会我一声。”

冯元飙微微点头。

孙传庭这封军报里说的事,便是得到了伪官丘之陶与李振声的投诚信,愿为内应。由此来增加皇帝对秦兵南下的信心,巩固自己秦督的地位,获得更多的信任。同时,字里行间也无不是在说:如今形势不坏,可以一战,但援兵不来,那大好良机也就只能错过了。

一者自尊,一者求援,故而冯元飙说孙传庭是一石二鸟。

“让一位能征善战的督师费心玩这些文字游戏,实在是难为他了。”朱慈烺道:“不过事关机密,绝不可明发,只能密奏圣听。”

“臣明白。”冯元飙道。

朱慈烺叹了口气:“朝堂之中多有玩弊者,恐怕这事已经流散出去了。”

“这……不至于吧?”冯元飙一愣。这可是兵部移文,有密签蜡印为记,谁敢私拆?

“论说用间,无论建奴还是闯贼,都在朝廷之上啊。”朱慈烺无奈道:“本兵还是派出­精­悍家人前往洛阳,让秦督劝丘之陶、李振声切莫异动,且忍辱负重一年,待时机成熟自有人前去联络启用。”

冯元飙闻言,知道太子这是将两个内间收入了自己麾下,不使其暴露。反正只是两个陷贼之人,太子想要断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冯元飙道:“臣明白。”

“好了,本兵还是早些回去休养,切莫劳神过甚。”朱慈烺起身道,看了一眼张凤翔,若有所指道:“有些事只需去做,想那么多也是无用。”

张凤翔连忙垂头,不敢与太子对视。

冯元飙以为太子实在宽慰他,又行礼道谢,这才躬身退去。

朱慈烺略微坐了坐,喝了一杯宫里的茶,脑中浮出母后的容颜,心中一动,叫道:“田存善。”

“奴婢在。”田存善刚才被打发出去,连忙进来应事。

“之前坤宁宫派来的那个女官叫什么?”朱慈烺问道。

“回殿下,姓陆,名素瑶。”田存善连忙应道。

“今日随班么?传她来见我。”朱慈烺道。

太子出行,每一班都有固定人数,无论有什么要求,这一班都能做到。无论太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要做什么,绝不敢让太子失望。万一偶然有所失误,就会被人记录在册,等候上面发落。

即便陆素瑶不在,肯定也会有人进来为太子办事。只要陆素瑶能做的,那人肯定也能代为。这也是宫廷斗争中常见的戏码,因为一次偶然的代班而跃上枝头。

所以很少有人女官舍得让人代班。

这也让朱慈烺总觉得明朝的内官,无论是宦官还是女官,都远比后世企业里的小白领有团队意识。

“奴婢陆素瑶,拜见殿下。”不一时,淡抹铅华的女官恭谨应对。

“母后让你来东宫外邸服侍,还说了其他什么?”朱慈烺问道。

陆素瑶脸上一红,暗道:太子是真不知道,还是拿我取笑?莫非是要这里……

“回殿下,是刘宫正奉懿旨,派奴婢随身伺候殿下。”陆素瑶垂头道。

她还没有见皇后娘娘的资格。

“哦,”朱慈烺也不知道是否有些失望,“那你去坤宁宫禀报一声,就说我一切安好,请母后不要担心。”

“殿下,若是皇后娘娘问起大婚准备的事来,奴婢该如何应对?”陆素瑶红着脸问道。她是被派来为东宫进行婚前教育的,可如今才是第一次见到东宫本尊,怎么回去交差?

朱慈烺仍旧没有反应过来,一心想着领兵西向的事,无所谓道:“照实说。”他并不知道东宫需要为大婚进行什么准备,反正有刘若愚、田存善盯着,不至于有什么纰漏。

至于房事方面的教育……谁知道太子的早慧竟然连这方面也会了。

朱慈烺站起身,健步朝外走去,将请安的事全权委托给了陆素瑶,脑中又顺着刚才的事继续往下走,盘算着如何从宋弘业和武长春手里调些人出来,组建一支对外收罗情报的队伍。这事原本是兵部职方司的任务,但现在的职方司能给出一张较为靠谱的地图都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别说对外展开谍报工作。

——那个徐惇最近好像没什么声音嘛,这种对外的事即便被他转售给了那些国公,未必会有多大的危险。

朱慈烺手下仍旧是缺少­干­才,几经思索,最终还是落在了那个忠诚度堪疑的徐惇头上。

九二章欲破巨浪乘长风(八)

朱慈烺从宫中一回外邸便进了书房,过了良久方才叫田存善道:“派人快马去安徽歙县,请毕懋康先生来见我。我要问问他燧发枪的事。”田存善听到了枪,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精­神一振,快步跑了出去。

从成祖时候,大明就成编制地使用火器,发展火器战术,神机营就是因此而设。然而火器刚刚诞生的时候,就如蒸汽机车跑不过马车一样,在各项­性­能上都落后于传统弓箭、床弩、霹雳砲。尽管有成祖这样能够看到未来趋势的伟人,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火器实在缺乏吸引力。

再到了后来,皇明威震亚洲,郑和七下西洋,造得一手好势,谁还敢来找大明的晦气?就连蒙古人也只是寇边劫掠,南下牧马吞吐江山的念头,就是做梦也不敢想了。

所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大明承平百十年,再次打开武库的时候,却发现火器已经落后许多小邦了。

先是在正德十六年,时任广东海道副使的汪鋐领兵收复被葡萄牙人占据的东莞县屯门岛(注1),击败葡萄牙舰队,史称“屯门海战”。在这场中西方第一次交战的战争中,大明虽然获得了胜利,但在战斗力上已经弱于远道而来的葡萄牙人。

尤其体现在武器上。

汪鋐明显感觉到弗朗机炮的发炮速度极快,远甚于明军使用的前装跑,故而将缴获的舰炮送到北京,请求朝廷仿制。

客观来说,衡量一个国家先进程度绝不应该以“有什么”为标准。明朝虽然没有发明出后装填火炮,但是生产力仍旧是整个世界中最强的。只要得到了启发,有了动力。大明制造的火炮,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超过了弗朗机炮。并且在万历平倭之战中,辽镇李如松大量使用火炮和三眼铳,在朝鲜将一个个吹得神乎其神的日本战国名将轰趴。

李如松虽然发现日本铁炮已经胜过了明国的火绳枪,但在巨大的胜利面前。并没有引起特别重视。而且当时明国自己创制了取材于弗朗机的鸟铳,以及后来又引进了鲁密国(今土耳其)的鲁密铳,列装神机营。故而在燧发枪项目上,并没有太大的投入。

更有一点,当毕懋康以南京兵部尚书的职衔提出配装燧发枪时,已经是崇祯八年之后了。那时候大明的家底差不多挥霍一空,“加派”才是朝堂上的主旋律,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给京营换装?何况京营腐朽到了那般地步,就算是要换装。起码还有六成的投资要落入私人口袋。

朱慈烺即便再不懂军事,也知道打火机比火绳要高级,未来的枪械也没见拖着跟绳子的。有这样的大趋势判断,上马燧发枪可谓是铁板钉钉的事。

做事必须有先后,虽然燧发枪的制造是打造新军重中之重的事,但如果上来就要搞遂发枪,自己出宫防疫的目的也就成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早前让沈廷扬去南方拉赞助问题不大,但是枪炮设厂开工。必须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能着手。

如今名正言顺领了京营,又有可能去洛阳抚军督战。时机可以算是成熟了一部分。真正要说彻底成熟,那只有等他找到一块最合适发展的根据地之后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可以先将兵工厂的班子搭起来了。

田存善才跑到门口,太子殿下的第二句话已经追了过来:“准备一下,明天我要去安民厂。”

安民厂是崇祯皇帝关照太子“万万不可去”的地方,好像随时都会爆炸一般。

事实上皇明从成祖年间就设立了火药局。从来没有像万历后期乃至今日这般频发事故。

作为后世的企业管理者,朱慈烺很清楚其中病灶所在。

责任心缺失。

明人对火药绝不陌生。自从宋元以来,火药就从丹客的密室中走向了战场。到了太祖打天下的时候,沐英已经成熟地制定出轮排放枪的火器战术。到了戚继光时代,火药已经做到了颗粒化。配方也极其接近最优配比。戚家军的火器配装率几近五成,也没闹出火药爆炸的事故。

正是因为万历后期文恬武嬉,各个衙门的长官只会做官不会做事,竟然用铁铲去挖结块的火药,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朱慈烺让刘若愚的侄子掌管安民厂之后,因为时间还短,并没有发生安全事故。不过那个木讷胆小,甚至连字都不识的刘维到底­干­得如何,朱慈烺还没有顾上问。他这回要去安民厂视察,主要就是看看火药厂的产能到底是多少,各镇动辄就要三五万斤火药,到底能否生产得出。顺便也要去检阅肖土庚的火枪兵训练情况。

作为唯一一支不驻扎在东宫外邸的部队,火枪手的训练是五日一报,因为主要是技术训练,所以考核手段也有些欠缺,让朱慈烺心中没底。

太子巡视安民厂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

倒不是田存善嘴巴大,实在是太子要出门一趟太不容易。尽管朱慈烺已经撤掉了端甜食点心饮用水和马桶宫人,但按照祖制需要打起来的仪仗华盖,斧钺刀叉剑戟……一应都不能少,所以除非微服私访,否则绝对瞒不过人。

更别说这本是刘若愚的差事,太子突然让田存善去做,多少让人觉得这是某种信号。

事实上,朱慈烺只是因为刚好田存善在身边,随口吩咐,并没想那么多。

太子可以不多想,但刘若愚绝不敢不想。他已经知道军法部在某些财务问题上受到太子的包庇,也曾暗暗计算过他们的开支,果然发现一个黑洞。这黑洞之大,绝对不是武长春敢私吞的,太子也绝没有理由包庇这个兵马司白役出身的军法官。

唯一的解释就是太子在暗中蓄养了一批人。

多半就是锦衣卫东厂那样的耳目。

刘若愚心中一紧,面上却没有丝毫异样。他很快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回到宿舍中换了便装,悄然无息地混在后院杂役之中出了东宫外邸。

从外邸出来,刘若愚一路冲向了安民厂。

刘维用刘若愚给的一百两银子,在安民厂附近买了一套三进的宅院。因为北京人都知道安民厂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所以附近的民居十分便宜,总共不过三十两银子就拿了下来。

住在这里每天能省去很多上下班的时间,更多地照顾厂里。有时候刘维还要去查夜岗,但凡抓住有违规赌钱喝酒的,必定严惩。

刘若愚到他家的时候,刘维正准备用晚饭,见叔父便服来访,吓了一跳:“叔,您来了?”他嘴­唇­翕张,终究没有把下半句说出口:“您这是又丢了差事么?”

刘若愚点了点头:“太子殿下明日要亲自视察安民厂,你知道么?”

原来只是这事!

听说太子殿下要亲自来安民厂,自然维略有些激动,但相比之前叔父丢差事的念头,这也算不得什么。刘维总算定下神来,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嘿,殿下要来就来呗。”

刘若愚坐在了主座,飞了一个白眼过去:“殿下怎么会无缘无故要视察安民厂?还让田存善去准备而不找我?多半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你的坏话,太子是要我避嫌呐!”

人就是因为聪明才会自寻烦恼,如刘维这样的木讷人,压根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刘维微微一愣,弱弱道:“叔,侄儿之前的确得罪了些人。”

ps:注1:明代的屯门是指北起今深圳南山区,南至香港九龙半岛沿海大部分,包括前海湾、后海湾、伶仃洋等,属广东东莞县管辖。

九三章欲破巨浪乘长风(九)

“是些什么人?有什么后台?”刘若愚最后才问道:“都怎么得罪的?”

刘维道:“都是因为公事。侄儿刚到厂里的时候,下面的工头匠役欺负我啥都不懂,唬弄我。后来我也不管了,拼着丢了差事,只按着殿下给的《准则》去办。有人敢跳出来指手画脚,侄儿就交给肖百总。肖百总下手重,打残了几个之后就没人敢闹了。也是后来才听说,其中有几个在宫里头有人……”

刘若愚眉头渐渐松展开来,道:“只要是肖土庚打的人那就没事了。你有没有眼浅手长……”

“侄儿哪里敢啊!”刘维当即苦着脸道:“按照殿下的财务规则,进出有账目的,侄儿信不过厂里的账房,又花钱请隔壁的余叔帮我审第二道。他是万元昌的账房,跟厂里谁都没关系。”

刘若愚听了一奇,道:“你自己出的这钱?”

刘维点了点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花几钱银子买一个稳妥,侄儿觉得还是值当的。”他这话刚说完,帘子后面就传出了女人的咳嗽声,显然是不满意刘维在叔父面前露怯。

刘维怕老婆的习惯还没有改,连忙住口。

刘若愚心头对那个泼­妇­侄媳不满,悠悠开口道:“你这事办得好,明日太子若是问起来,也要这么说。”

刘维似懂非懂,怯怯问道:“叔,这事好在哪儿?”

“这叫清廉、谨慎。”刘若愚道:“太子用人不拘一格,但大体上沾上了勤、忠、能、绩四个字,总能得到青睐。这勤嘛,就是不偷懒,将太子的规矩做到实处。忠就不用说了,太子说月亮是方的。你就得给他老人家找出四个角来。‘能’是会做事,绩是能成事,二者不可分。你知道找肖土庚帮你压住刺头,又知道找外面的账房审帐,这就是能。只等以后有了功劳,可就不止如今这一个月五两银子的差事了。”

帘子后面传出一阵更为激烈的咳嗽声。从声音上听来。那女人似乎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刘若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到女人离开的脚步声,方才又道:“明日太子要视察,你可得先找一些心腹,关键处把守好了,不能让人乱说话。”

“叔……”刘维面子一苦:“我在厂里没几个说得上话的。”

“你……”刘维一怔,转而脸­色­放光:“也好!孤臣也是一条好路子!这,你今晚就带我过去先查看一番。若是有不合的地方,立刻让他们改了。”

“诶,就听叔父的。”刘维并不担心晚上去巡视会出什么问题。他已经很多次都进行过夜间巡视,除了成药库严禁明火,晚上看不见,其他地方没有一处不被突击检查过。

刘若愚听了侄儿的话,并不十分放心。他在侄儿家中草草用了晚饭,又熬了片刻。教授了侄儿一些作为上位者需要掌握的套路,看外面天­色­浓黑。寒气大涨,该是过了亥时,便催道:“咱们可以去厂子里了。”

刘维连忙取出御寒的大氅给刘若愚披上,自己取了灯笼,说道:“叔父,天黑。小心些走。”刘若愚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只示意他前面领路。

从刘维家里到安民厂果然只相距百来步,刘若愚亲自走了一遍才发现原来这么近,应该也能往“勤”字上靠靠,给太子留下一个好印象。

“什么人!”

两人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一声历喝。

刘若愚被吓得一跳,正不知道该怎么报出身份,只见刘维提着灯笼上前,照着自己的脸,递出一块木牌:“我是刘维。”

那守门的兵士看了看刘维的牌子,又在他脸上扫了两眼,目光落在了刘若愚身上。他问道:“这人是­干­嘛的?”

“是东宫那边的。”刘维道:“我批的条子。”

那兵士又看了眼刘若愚­干­­干­净净的下巴,终于点头放了二人进去。

刘维小声向叔父解释道:“叔,这些都是肖百总的人。殿下说火药局重地,等闲之人一概不许入内,我这才找肖百总商量,设了这个门禁。凡是工匠都得靠腰牌,外人只有我和肖百总的批条才能进来。”

刘若愚哦了一声,问道:“是太子定的规矩?”

“太子只说要有门禁,是我和肖百总定的规矩。”刘维忐忑道。

刘若愚再次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直走出五步开外,方才吐着的雾气道:“这规矩还行。”

刘维得了师父的首肯,­精­神大振,一路带着叔父往各个厂房看去。果然每个厂房都有人职守,各个捂在棉衣厚被之中,这是因为天气再冷,火药局里都不准有明火的规矩。这些值班人中,有些人见了灯光就跳了起来,查问来人姓名;有些人虽然出声喊“来人止步”,却没有从被子里出来。

前者刘维会加以表扬,后者则会斥责一番。一应规章十分明了,让刘若愚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再往里走就是成药库了,那是绝不能见明火的地方,叔,要不今晚就到这里?”刘维提着灯笼,请叔父决断。

刘若愚黑牢坐惯了,不怕黑,只怕办砸事。外面的人是很难理解内宫宦官那种谨小慎微得近乎强迫症的办事方式。他揉了揉冻僵了的脸道:“灯笼放下,咱们摸黑进去看看。里面有人么?”

“有两个值夜的。”刘维放下灯笼,对刘若愚道。

刘若愚看了看天上几乎已经圆了的月亮,欣喜道:“万幸天好,不打灯也不妨碍。”

刘维迎合了两声,带着刘若愚往里走去,一路上无不在说哪处地上有坑,哪里有台阶之类。

刘若愚终于找到了需要改进的地方,吩咐道:“这地上的坑明天天亮都得填掉,不能让殿下看到。”

刘维只管点头应道:“侄儿明白。”

两人往里走着,转过一道墙根,月光正好被高墙遮蔽,前面只得摸黑。刘维晃眼间仿佛看到一个更为黝黑的影子从黑幕中走了过来了,被吓了一跳,叫道:“谁!”

那黑影被刘维这么一喝,也吓了一跳,旋即压住声音反问道:“你是谁!”

“我刘维!”刘维理直气壮道。

“刘维?”那人想了想,恍然大悟一般:“刘掌柜?”

“算是吧……”刘维觉得自己不是掌柜,但这里的东家是皇帝和太子,自己替他们打理这儿的买卖,应该也算是掌柜吧。

“那就是刘二掌柜?”那人口气热络不少:“你们也来了?”

刘维觉得越说越不对劲,问道:“你谁啊?”

“嗨,我是震升高的李四啊!”那李四好像跟刘家人很熟络,埋怨道:“说了会子话,二掌柜都没听出来?”

“你这儿是­干­嘛呢?”刘维隐隐约约看到那人身上挑着东西,不由心头一紧,暗道:不会是来偷火药的吧?哎呀呀,那个震升高不就是老婆二姨家小表弟­干­活的那家烟火铺子么?

“还能­干­嘛啊,不都一样么!”那人不满意刘维的装腔,流里流气道:“这是公家的东西,拿点吃点有啥关系。”

——有!会连累我掉脑袋的!

刘维听了心头直颤,嘴­唇­哆嗦,竟然说不出话来。

“你从哪儿进来的?”刘若愚突然开口问道。

“咦,你这腔口,怎么跟老公似的?”那李四不知死字怎么个写法,竟然嘲笑刘若愚道。

刘若愚脸上早已经是寒霜漫布,拉住侄儿,低声吩咐道:“是偷儿!叫人来!”

刘维一个警醒,也不想什么其他,只照叔父的吩咐大声喊道:“来人啊!走水了!走水啦!”

只是两声喊过,之前寂静一片厂里顿时沸腾起来。谁都知道这些火药碰着丁点火星就能炸开,真的走水那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瞬息之间,所有值夜的人都拎起身边早就备好的一桶桶­干­沙,冲了出来,一边大声喊道:“哪里走水!?”

紧接着,便听到厂东面的兵营里,传出了尖锐的竹哨声。

九四章欲破巨浪乘长风(十)

“一旗全到!”

“二旗全到!”

“三旗全到!”

肖土庚­精­神抖擞地站在自己麾下众弟兄面前,听着各旗报数整队,最终由旗队长上前通报。他听到哨兵的警号之后,第一个冲出宿舍,外面虽然闹腾一片,但并不像是真的走水。空气里闻不得丝毫异常的枯焦气味,也没听到火药爆炸的声音。

自从执行太子殿下的安全条例之后,原本坛装的火药被放进窨井隔离储藏,即便发生安全事故,也不可能出现天启六年和崇祯七年那样的大爆炸了。

“火药存放库!所有人,向右转!跑步走!”肖土庚大声喊道。他的声音沉厚,咬字清晰,顺利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每到这种时候,他就真心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看那个训导官,穿得人模狗样,让他站在弟兄面前大声说话都会腿抖。

而他自从当上了井头,就一直很享受这种颐指气使的感觉。更别说如今管着百来个弟兄,只要他一句话,水里来火里去,绝不会有一个皱眉头的。

衣衫带起的风发出猎猎呼声,整齐的踏步声敲打着大地,三旗兵士没有一个交头接耳,只是闷声朝火药存放库跑去。那里是任何时候不准打出明火的,但在临近满月的月光之下,视野还算清楚。

曾经有很多人都患有雀蒙眼,一到了晚上便看不见东西。自从到了东宫侍卫营,也不见吃什么药,自然就好了。在军中走动的道士说,这是因为他们给太微星君效命,老天爷就把这病给去了。想想除了这个原因,也没有其他可能了。故而军中上下对太子殿下的恩德从来都是铭刻在心。

别说火药还没爆炸,就是已经爆炸成了火海,他们也敢闯一闯!

李四没有想到“刘二掌柜”突然抽风喊走水,四周又很快就传来竹哨声,等他从惊骇之中清醒过来,已经能够听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就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肖土庚飞快地指派三旗分散控制了火药仓库的各个出入点,亲自领着一队人找到了事件源头的刘维。

“谁喊的走水!”肖土庚故作威势,摇晃着腰间的佩刀,大步上前,死死盯着刘维的眼睛。

刘维登时气势一怯,弱弱道:“肖百总,是我……我怕喊抓贼没人来。”

“­奶­皮……”肖土庚刚要吐口骂人,就看到刘维身后站着一个没有胡子的老头。他并不怕宦官,军中的训导官一开始都是宦官。但凡敢仗势欺人的,都让太子给撸了。不过太子也命令各级兵士军官,可以凶人,但不准骂人,自己总不能明知故犯。

“你喊抓贼,我们就拿兵杖;你喊走水,我们就拿的铲子!这能一样么!要是贼人伤了我们弟兄,你愧不愧!”肖土庚大声吼着。

就连刘若愚都被这气势小小压了一头。心中暗道:殿下果然练的好兵!他­干­咳一声,道:“军爷。这也是一时情急,还请见谅则个。”

“你是谁!不知道这里是库藏重地么!”肖土庚大声喝道。

“老夫刘若愚,东宫伴当。”刘若愚头皮一麻,不敢隐瞒身份,道:“明日太子要来视察,我是来打个前站的。”

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东宫”两个字,肖土庚这才缓和了口吻,将目光投向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李四:“这就是贼?”

“是。”刘维侧身让肖土庚上前。

肖土庚拔出腰间佩刀,架在了李四的脖子上:“你偷的什么?”

“不、不是偷……是买的!”李四连忙分辨道:“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呸呸呸,那啥……反正是花钱买的。”

肖土庚知道这人已经吓破了胆,没必要逼得太紧,用刀剑挑开担子上的蒙布,在月光下可见是黑乎乎一堆火药。

“是不是药子?”肖土庚指了指刘维道。

刘维上前拈了少许,在手心中抹开,凑近鼻子闻了闻,道:“的确都是配置好的火药。”

肖土庚的佩刀再次搭在了李四肩膀上,下令道:“去将里面的人都抓出来!”

身后的小队长吹响了竹哨,冲进库区去抓里面值夜的人。他们并没有费太大功夫,因为里面已经发生了内讧,自家打了起来。

这是一桩清晰明了的监守自盗案件,看守库区的人知道刘维巡夜很少来这边,便勾结了外面的烟火铺子、矿厂,贱卖安民厂的火药。因为每次清库的账房不懂火药成­色­,甚至分不清火药和碳粉,所以只需将配好的火药卖到,用碳粉充数,保证库存总量合帐便行了。

这也是火药局的传统营收项目,一直以来从未被人发现过问题。

谁知道今夜竟然有人摸黑巡视,更悲剧的是撞到了买家,可谓是人赃俱获。

既然东窗事发,有两个横的,知道自己逃不出侍卫营之手,索­性­就要将火药库引爆,来个玉石俱焚。然而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视死如归的横劲,作为盗贼,按照大明律并不致死。何况偷的是火药这种贱物,只要肯吐点银子出来,大不了就是吃几天牢饭,去盐场晒盐,何必把命搭进去?

­性­命关天,两帮人一言不合,自家便先打开了。好在火药库区严禁明火,别说火石蜡烛,就连铁器都不容易找。

兵士很快将打成一团的两帮人绑缚起来,带到肖土庚面前。

肖土庚听了供述,心有余悸,暗道:自己竟然在门口浪费了这么久,若是里面真有火石,恐怕整个安民厂都没了!日后办事可不敢如此大意。

脑中念头闪过,他才发现这并不是要上交的军事报告,用不着做自我检讨。在东宫侍卫营,犯错不要紧,只要在报告中狠狠骂自己,就什么事都没了。反之,要是敢给自己找借口,夸功绩,太子多半会降下雷霆之怒。

——时间不长,习惯却已经改不了了。

肖土庚一边冷面寒霜地的命人将这些盗贼带走,一边在心中暗自自嘲。

他实在是不知道朱慈烺的专业能力。

前世的朱慈烺是学法律出身,最终专业却落在了人力资源管理。如何快捷有效地培养属下良好的工作习惯、思维模式,这就是他付出心血加以研究、运用的方向,也是许多企业主花重金聘用他管理企业的根本原因。

对于人力资源管理来说,人是资源,可以被管理。人更是动物,可以被驯化。虽然很难听,但不能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力资源经理,肯定不会在这一行有多大的成就。

……

“你做得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一个月五两银子都委屈你了。”朱慈烺视察完安民厂,在刘维的公事房里休息,很难得的夸奖道:“《准则》之中的事落实了许多,我很满意你的工作进展。请外面无关的账房审帐也很好,但银子不该你出。以后每个月的账簿可以交给东宫侍从室的财务科,让他们找人去审。”

别说安民厂的账簿,就是东宫自己的账簿,也有很多是外包给无关联商号的账房去审。只要将规矩告诉他们,他们也乐得多这么一笔外快。这也是重金挖了几个老账房之后才开发出来的渠道,否则未必能找到信得过的人,人家也未必肯跟你合作。

刘维得了朱慈烺的表扬,浑身血液沸腾,一双手颤颤巍巍,一会在腿侧抹去湿汗,一会又磨到了大腿前面,真是恨不得斩下来扔掉,免得不知道该放哪里。

“不过你的工作方法还有可商榷之处。”朱慈烺抿了口安民厂里最好的茶——茉莉花加陈茶沫子,味道苦涩,却因为茉莉花香而绝不难喝,多喝两口还会特别提神。

“你只知道威,不能明白福。”朱慈烺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肯这么尽心尽力顾着厂子里?”

刘维一愣,呆呆道:“因为殿下一个月给我五两银子,我不能坑了殿下。”

朱慈烺咧嘴一笑:“安民厂其他人,一个月挣多少银子?”

刘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九五章欲破巨浪乘长风(十一)

接见了刘维之后,朱慈烺没有换地方,直接让肖土庚进来。

肖土庚来安民厂这么久,平rì里就是训练,难得碰上一次夜间集合的紧急状态,竟然只是抓两个盗卖火药的蟊贼。就这么一件差事,竟还差点搞得跟人同归于尽,这让肖土庚整整一天都心情低落,见到太子之后更是连心虚腿软,生怕被斥责罢用。

当rì东宫缺人,他能够以整队排列获得重用,如今越来越多的士兵被提拔成士官,进而又选任为军官,能力比他强的人也涌出不少。若是现在摔一个跟头,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出头之rì了。

“土庚,”太子亲密地唤道,“这些天的训练情况如何?”

肖土庚心中一松。他作为一局百总,并不亲自Сhā手训练的事。那是作训官和各级士官们的工作。不过作为军事主官,作训官要将训练大纲交给他签署,也要汇报训练状况。这都让他对自己手下的士兵了如指掌,甚至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秉殿下,”肖土庚正了正身,“我局体能训练在全营名列前茅,训练总分在二四十个局中排在第三。独有训练科目四门,每一门的进步都很明显。”

朱慈烺有心要打造一个火器教导队,选的就是肖土庚这个局。独有的四门训练科目,分别是火铳、虎蹲、重炮、爆破,每一门都是与火药息息相关的。这也是选择让他们保护安民厂的缘故,一者取材容易,二者也能有个直观的认识,免得有人以为火药是地里种出来的。

“我局配备的是鲁密铳和弗朗机铳。”肖土庚道:“因为是京营库存里选用的,分量多有不同,shè程远近不一,还有三次炸膛,轻伤两人,重伤一人。不过各分解动作已经深入人心,我局上下就连火兵都能正确cāo放火铳。”

“这是不错的。”

一个月能有这样的进展让朱慈烺很高兴。当然这也与分解动作,进行标准化cāo典有直接关系。事实证明,形式上的训练远比感觉上的训练要容易。一个月能够训练出正确cāo作的火枪兵,但即便有闵展炼那样的高手,也得花两个月才能练出能够实战格斗的士兵。

“不过虎蹲、重炮和爆破三门,尚未进行实弹演练。”肖土庚解释了一句:“所谓进步,只是兵士们知道这火炮的构造。”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理知道了,rì后开到城外自然可以cāo练。”

“我局要移防了?”肖土庚早就有些不耐烦安民厂这么个小地方了,每rì放铳演练都得小心翼翼。

“嗯。”朱慈烺点了点头:“非但要移防,还要扩军。我打算补充一千新兵给你,升你为把总,给我练一个火器司出来。”

肖土庚只觉得整张脸都失去了感觉,他顾不上礼仪,用手重重搓了搓,方才道:“殿下,一千人,一个司?”

一千人,那可以编十个局了。什么司要这么大的编制!

“新兵。”朱慈烺强调了重点:“汰选之后,能有一半堪用你就该笑了。另外,我希望火器局的编制大一些。”

火器在这个时代远没有后世那般的杀伤力。即便是jīng工制造的鲁密铳,也只能在百步以内对无甲目标造成伤害。加上京营只有直线膛线枪,谈不上什么jīng准度。加上制造时产生的公差,密闭xìng极差,许多枪弹打出去之后就不知道飞哪去了。

只有在单位空间内加大火力打击的密度,才能打疼敌军。那些整齐划一的排队枪毙战术,以及黔国公沐英发明的三段轮击,其实就是为了最大化加强火力密度。

“火器局战兵部,每小队下辖四个伍,共二十人。”朱慈烺道,“其他还是照旧。”

肖土庚在心中默算:一个小队二十人,那一个旗队就是六十人,一局三个旗队,就是一百八十人。一司就是七百二十人……若是新兵只能用一半,还有空额!不过这样一来,火兵和辎重辅兵倒是充足了。

“是不是觉得不够?”朱慈烺笑道:“等到了地方上,还是可以征兵的。”

如今东宫侍卫营已经成了规模,有了职业士兵的风范,可以逐步放宽兵员招募条件。人有从众心理,不会发生一大群人被少数人带坏的情况,只会是少数人融入大风气之中。

“谢殿下!”肖土庚抬起头,又问道:“殿下,那我司就不配杀手局了么?”

杀手就是传统战兵,手持冷兵器作战。按照戚继光的设置,每司下辖两个火器局,两个杀手局。火器局、队在齐shè之后,杀手局就会视情况进行战术动作。如果是面对蒙、满这样注重骑兵攻击的敌人,火器局往往在一轮攻击之后就没多大的用处了,主力还是杀手局。

“依靠友军保护,”朱慈烺道,“自己也要保护自己。”

肖土庚并拢脚跟,行了个军礼,大声道:“遵命!”

朱慈烺笑了笑。他知道这话在肖土庚听来恐怕有些悲壮,因为鸟铳在施放之后就失去了战斗力,甚至不如三眼铳。三眼铳倒过来还可以当锤子用,但鸟铳只比烧火棍强不了多少。

除非有刺刀。

在兵器发展史上,并非只有飞机、航母、原子弹这样的“巨无霸”诞生才有划时代意义。有些不起眼的“小家伙”,诞生之初甚至连小专利都算不上,一样能对战争形态的改变产生了巨大的作用。

朱慈烺已经没有机会去发明马镫马鞍辔头这些东西了,但他看过电视,参加过军训,知道刺刀一直到二十一世纪都还没有退役。他不知道西方是否已经发明了这个小东西,不过明军原本就装配有快枪,略加改进就可以用了。

快枪是一种长柄火枪,长五尺五寸,重五斤。前面是锋锐的枪头,后面接二尺长的枪筒。用四道铁箍加固枪管,用时先去枪头,从枪口装入三四钱火药及铅弹,筒后为长柄。火绳长一寸五,Сhā入筒内,点发后再装枪头,同敌近战­肉­搏。

这种设计就和最初装配刺刀的火枪一样,刺刀Сhā入枪口,取用不便。朱慈烺需要的是在燧发枪大量配装之后,给燧发枪配上刺刀。有闵展炼这样的武学大师在,从传统技击中淬炼出一套刺刀战术,应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刺刀燧发枪兵在面对步兵的时候具有极大的优势,先用远程打击击破其阵型,再以最快的速度投入­肉­搏战。回避了自身阵型变化,或者两军配合的问题。不过在面对骑兵的时候,长枪兵因为长度关系,还是具有很大优势,并不会因此而被淘汰。

更何况马的耐受力和肌­肉­强度远高于人类,以现在铅弹动量,要想在百步距离shè杀马匹,还是需要大量火力。而骑兵冲锋时,骑士伏在马背上,并没有太多的攻击面。

朱慈烺出于对火器的这种不信任,对于传统兵器的使用也是十分上心,所以闵展炼才能得以重任。若是换个权贵,闵展炼只能成为看家护院的一条走狗罢了。

朱慈烺从安民厂出来,又特批给肖土庚五十支斑鸠脚铳。这种大铳与鸟铳、鲁密铳完全不是一个路数,长达五尺五,几乎与快枪一样长短,枪身极重,需要支架才能使用。正因为支架形似鸟脚,故而得名斑鸠脚铳。

虽然这种大铳同样没什么jīng度可言,但用药量极大,shè程远,威力大,只有澳门、广东可以制造。崇祯八年的时候,熊文灿运了一批军火入京,其中有斑鸠脚铳一百门。松锦之战后,朝廷有意调郑芝龙的水师守觉华岛,郑芝龙借口没有斑鸠脚铳不肯去。后来进过运作,送了一批火器到登州才算完事。

朱慈烺拨给肖土庚的,正是崇祯八年熊文灿运来京师的那一批脚铳。如今又是八年过去了,这批一直收在库房不曾见天rì的脚铳能否使用,只有靠肖土庚去挖掘了。(未完待续。)

九六章西风催客上马去(一)

“百总,又炸了一门,这大鸟铳简直比鲁密铳还要不得!”作训官愁眉苦脸对肖土庚抱怨道。

肖土庚看着受伤被人抬下去的兵士,恨得牙齿发痒,硬声道:“不是都让你们检查了么!怎么还会炸!”

“百总,这东西里面有没有裂纹,外面又看不出来……”作训官无奈道:“要不咱们减少火药,兴许就没事了。”

减少火药的确能增大安全系数,不过太子殿下最讲究的就是规矩。所有火器用药量都是规定好了的,装在一个个纸袋里,撕开之后铅子、火药一起倒进枪管,然后塞入纸袋,用捅棍略略压实……这一系列动作已经形成了­操­典规范,任谁都不能改动。

如果真能证明改动之后不影响战术­操­作,反而能提升效率,那就是妥妥的功劳,可以领五两银子。一开始的时候还有几个脑袋灵的兵士领到过,不过后来要想再有什么改进可就千难万难了。反之,提出任何不能提升效率,反而降低实战效果的改动,那是绝对会被批死的!

“再­干­!”肖土庚咬牙道:“这才多大点事!就算是死了人,将来也能在天上享福,怕它个球!”

早有道士在军营里说些关于天上神仙的故事,对于没有机缘炼丹打坐,没有条件财帛供养的人而言,为正神星君效命,死后英灵能成为天兵天将,继续护佑星君和家人,算是升天得道享受清福的捷径。

朱慈烺原本不喜欢这种“生前无名,死后有信”的空头支票,希望用“承负说”来统合人心。然而道士们很快发现,东宫侍卫营里的兵士绝大部分都没有家人子嗣,有些甚至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承负说对他们而言反而比来世说更加飘渺不可考证。

没改变习惯的道士们不小心又将天灵神君那一套搬出来。谁知道一下子打开了市场,止都止不住。

“百总,若是上了沙场,就算拼光了,咱们的人也未必会退一步。”训导官也忍不住上前说项:“但这校场上……太伤士气了。”

肖土庚本来不愿意直接Сhā手训练上的事,但此刻见自己的作训官已经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只得退了一步道:“让他们自己选。是火器实弹­射­击训练,还是二十里武装跑,外加拟­射­击五百次。”

依照明代的度法,一里与后世的一里基本一致。二十里就是十公里,对于常年劳作的矿工和纤夫而言并不算长,但是背负了三十斤的装备之后,又有人挥着鞭子在后面赶,跑得最慢的一队还没饭吃……从来都是兵士们最憎恨的训练科目。

然而现在有了斑鸠脚铳实弹演练科目,这个“最”字已经被“之一”取代。

超过八成的兵士选择了长跑和­射­击动作­操­练。而不愿意面对毫无征兆的炸膛。

肖土庚无奈,为了维护长官的尊严,不能食言而肥,只得顺应了士兵的心声,同时报告给东宫外邸,请太子殿下重新选派一批火器充实火器局。

朱慈烺拿到报告之后十分无可奈何。

或许是这批火铳制造时就存在隐患,也可能是存放不当造成了炸膛。无论是什么缘故,说到底就是作为太子。他没有一个直属的领地,可以按照他的意愿设立工厂。进行军械制造。

一旦按照他的意愿进行发展,要打造一支高比例热兵器的部队,那大明的工坊式生产就必须发展成大工业生产。朱慈烺依稀记得二战之前的日本仍旧是工坊式生产,甚至连军用光学仪器都是在一家家小工坊里打磨出来的,但那种特例能否学习,学习的成本需要多大。实在难以估量。

朱慈烺默默站起身,站到窗口,看着外面萧瑟的秋日风光,有些失神。

“殿下,”刘若愚低声在朱慈烺耳边唤道。“震升高的东家、掌柜在外面跪候了四个时辰,怕是有些熬不住了。”

朱慈烺这才回过神,想起昨天晚上就有人通报说大门口跪了人请罪,没想到现在还跪着。他倒不是有心要惩罚几个贪小便宜的商贾,只是单纯没往心里去,彻底忘了个­干­净。

“当初我说要入股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个装聋作哑,现在倒是认识我家大门了?”朱慈烺冷笑道。

刘若愚微微欠了欠身,心中暗道:当初您老也就是那么一说,事后他们见您不催,哪里还敢来叨扰您?

“现在条件不变。”朱慈烺道:“你拿我写的《章程》去跟他们谈,安民厂总股额六十万两,一股一两银子,卖给他们十万股。日后有了盈利,便照股分钱,跟市面上的一般做法,我绝不坑害他们。若是他们没这么多银子,那就让他们用各自的商号折成股本,也是一般的一股一两银子,以股本来充现银。你叫姚桃带两个老账房一起,他们做这事有经验。”

刘若愚听了没有丝毫障碍,应声而出。

这固然是因为朱慈烺说得清楚,另一方面却也是隆庆之后,颇有些全民经商的意思。原本属于四民之末的商人,突然高贵起来,再也不低人一头。许多人家有闲钱的,买不到好田地,宁可凑在一起合伙做生意。故而太子说的这些,不过是诸多合伙方式中的一种,并非让人费解的奇思臆想。

刘若愚带着财务账房见了震升高的东家掌柜,转述了太子的意思。东家是负责掏本钱的人物,并不管店里的事,颇有些后世大股东兼法定代表人的意思。真正管事的人是掌柜,但在重大问题上只能给东家出出主意,做不了主。

这回东窗事发,东家知道自己逃不掉,只得来东宫求情。这也是顺天府的书吏拿够了银子,才指点的一条生路。只要太子殿下不追究,那便是一桩小小的窃案。若是殿下发雷霆之怒,那恐怕就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朱慈烺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让人恐怖的事,而且只听说自己在民间的声望十分高,是太微星君降世,却忘了“敬”与“畏”从来都是一体两面。作为太子可以忘记那个被杀­鸡­儆猴的七品主事,但作为其他官吏,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叹,并引以为戒,绝不敢去触动龙鳞。

……

“果然是得被重重割一块­肉­了。”东家从东宫外邸出来,回头看着鲜红­色­的围墙,一双眼睛全红了。

“东家,我倒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掌柜的跟在后面一直没有开口。

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他任上发生,多少有些觉得自己坑了东家一把。说实在的,这些年一直从安民厂买火药省下的物料钱,最多有个几百两,而太子一张口就是十万两待购的股本,震升高哪怕一家一当都卖了也赔不起。

出于这份愧疚,掌柜一直保持着沉默,同时也渐渐冷静下来,试着换一个角度去看整个局面。他突然发现,看似东宫利用权势压迫了自己这帮草民,但又何尝不是自己攀龙附凤的机会?

“东家,若是跟天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咱们震升高的焰火,说不定还能卖到南京去呢!”掌柜的一句话,让东家眼前一亮,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到时候别说南京,大明的地界哪里去不得?震升高赚了钱,也就是太子赚了钱,就算皇帝也不会跟自己的钱过不去吧!

只是……

东家刚刚松缓开的眉头又凑了起来,低声道:“他们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怕就怕等不到那天,咱们就已经血本无归了。”

掌柜脸上的光芒顿时黯淡,整个天地再次陷入昏暗之中。

ps:周末事多,今明两日各一章,谢谢大家支持,祝大家周末愉快~~

九七章西风催客上马去(二)

朱慈烺深知衙门办事的效率之低,损耗之大,所以想引入民间资本,用更加有效的管理模式来增加火药的质量和供应量。对于近代化火器部队来说,火药其实是个无底洞。在上阵之前开过十枪的士兵,与只开过一枪的士兵,那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

尤其在前装枪时代,即便用纸弹确定了装药量,但一棍子捅下去却又有区别。捅得狠了,火药压得过紧,内部燃烧不充分,无法发挥最佳效果。捅得松了,引燃之后气体逃逸,也无法取得满意的威力。

这“不松不紧刚刚好”却不是文字可以表述的,只有让士兵在反复的实弹中自己摸索,取得手感。故而都说神机营战斗力不能跟明初相比,主要原因就在于cāo练过少,实弹更少,士兵上阵之后心怀胆怯地放两枪,旋即溃散,打仗焉能不败?

尤其是对阵蒙、满骑兵。当骑兵进入火枪shè程之后,距离火枪手最多只有百步。快马加鞭,百步距离不过是几十秒钟,即便想逃也没法逃。所以明军火枪手都是在shè程外开枪,动静是有了,却不见对面的人落马,然后逃走也就心安理得了。

要想改变这种让人蛋疼的现状,只有加强战术阵型的配合,让长枪手为主的杀手队能够有效保护火器队,同时让火枪兵获得更多训练机会,进退有度,减少战损的同时发挥更大的作用。

“赚多少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优质火药的供应。”朱慈烺对刘若愚道:“除了枪药之外,炮药和爆炸药都得抓紧时间给我搞出来。”

明军有枪药、炮药之分,是针对枪炮的不同特xìng更改配方做出来的。朱慈烺早先知道的时候还略有吃惊,觉得大明在这样的吏治之下能有如此jīng细的分类实属难得。然而真正测试之后才发现,虽然存在这样的分类,但并没有实际的区别。下面的人只管分量充足与否,并不在乎其中配方差异。

朱慈烺只得在安民厂里另设一个实验室,重新确定火药配方比例。说起来这事纯粹是靠人堆出来的,只要有足够jīng密的天平,耐心地进行比例测试,做好测试记录,确定配方并没有什么难点。

这其实也是绝大多数材料科学早期的研究方法,通过加减比重,替换材料来寻找最经济实用的配方。不仅火药如此,就连钢铁合金都是这么做出来的。火药只是第一步,接下去还有其他所有事关国计民生的产业,都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朱慈烺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马克思关于资产阶级贪婪xìng的结论,虽然现在大明还没有形成所谓的资产阶级,但作为萌芽的商人,已经毫不介意地展现出了其贪婪丑陋的一面,即便是卖国都不算什么。

“殿下,宫中有旨意来。”刘若愚闪进太子殿下的书房,温声道。安民厂得到了太子的赞扬,他的心情自然就轻松了许多。rì后哪怕出了什么漏子,有太子曾经的表扬护身,也牵连不到他身上。

“什么事?”朱慈烺头也没抬。

“皇爷在平台召对大臣,有兵部侍郎张凤翔奏请陛下亲征,众臣僚恳请替天子出征。本兵冯元飙奏请以太子殿下西赴洛阳抚军。”

张凤翔原本并不打算亲自将这种极具争议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在英宗之后,但凡有人敢劝皇帝亲征的,无人能逃“jiān佞”、“王振之余”的咒骂。这也没办法,土木堡发生得太早,以至于给幼年的大明留下了极其浓郁的yīn影。

怯弱的大臣们甚至因此对一切战争都抱有排斥的态度,哪怕是胜仗都不能接受。这也就是为何万历三大征中的壬辰平倭之战,会发生朝鲜人拼命颂扬明军明将,rì本人拼命颂扬自己,只有大明的记录上多有批评乃至扭曲咒骂之声。

在他们的逻辑里,武将打不赢,该杀。武将打赢了,会导致皇帝自信心膨胀,以至于穷兵黩武,所以也该杀。只是前者可以明正典刑,后者只能用刀笔去杀了。

真正促使张凤翔改变初衷的,是一位同乡。

同乡这种关系在大明的官场里次于同门、同年、同窗,属于可以利用,可以抛弃的­鸡­肋关系。一位身为御史的同乡“无意间”让他得知,原来都察院里竟然有一帮人在秘密筹划鼓动亲征的提案。联想到太子之前的明示,张凤翔突然发现这是一个进入tài子dǎng的好机会,并对之前自己的反应迟钝懊恼不已。他连夜回家铺纸撰写,终于赶在御史之前将亲征奏疏以兵部的角度送到了皇帝御前。

果不其然,旋即便有御史跟上,当天下午就有三份奏疏请求皇帝陛下亲征。崇祯当然不能无视这种声音,傍晚时在平台召见重臣,讨论亲征事宜。

鉴于大明的历史,阁臣枢辅肯定不能同意皇帝亲征,纷纷开骂。可惜崇祯的xìng子是你越骂我越要做,原本对亲征还有些若迎若拒的纠结感,此刻却是坚定地相信了张凤翔的立论:只有皇帝陛下去了洛阳,才能振奋军心,促使督臣将帅用命。

朱慈烺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点起东宫侍卫营,直往平台而去。

陈演早已经对都察院和兵部的人恼火到了极点,但是却又无可奈何。他的声望本来就不够,之所以能做到这个位置,与崇祯帝的一贯的帝王手法也有关系。

崇祯自从登极之后,先剿灭了危害自身安全的魏忠贤,毁《三朝要典》,给东林党翻案,但并没有如同东林党人希望的那样对他们加以重用。崇祯朝最受待见的两位首辅,温体仁与周延儒,都以孤臣自标,反观东林党人只能出任都察院、六科廊之类的位置,足以证明其中帝王制衡的味道。

尤其是周延儒案判得极重,也是因为时任首辅的周延儒脑抽,与东林余党媾和,这才招来皇帝的雷霆震怒,丢了xìng命。

陈演当然不会是东林党人,这也注定他在朝中的声音不会很响亮。即便他极力反对皇帝亲征,也未必有谁会给他摇旗呐喊。如此一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请求以重臣代天出征。都察院对此应该也能满意,到底他们的目的是让太子出征。

这从冯元飙那封横空出世的奏疏中就能看出来。

——国家有这样好兵的太子,真不是祥瑞之兆。

陈演心中暗道。

“老先生以为如何?”崇祯对在任的首辅一向客气,只要心理状态正常,就不会直呼其名。

“臣以为,”陈演略一沉吟,仿佛真的在动脑筋一般,“中枢与言官之议有理,然其视野不开,只见其利,不见其害。”

“请老先生细细道来。”崇祯往前倾了倾身子。他不是后知五百年的先知,也不是眼耳通天彻地的神人,关于陈演在官场上的恶劣名声虽有耳闻却只以为是小人攻讦,并不放在心上,对他仍是信任有加。

“陛下若能亲征,或许真能收到奇效。”陈演先肯定了兵部的上表,又转向冯元飙道:“然则敢问本兵,可知京营有多少堪战之士,上直亲卫若要随陛下亲征,要花多少兵饷。还不止是兵饷,陛下亲征,百官随行,这其中的花销若是全落在地方州县上,百姓可吃得消么?”

钱粮的问题始终是崇祯的大问题。民间说崇祯是“重征”,可见这加派粮饷已经逼得百姓对朝廷心生怨念。任谁都不愿意生在一个税赋极重的世道,把血汗钱交给那些豪门权贵去挥霍无度。(未完待续。)

九八章西风催客上马去(三)

既然是孤臣,要爬到内阁首辅这个位置就比结党而有名望的大臣更困难。陈演能站在这里,安之若素地当得起皇帝叫他“老先生”,自然不会如政敌诋毁那般愚昧平庸。光是这手避实就虚,偷梁换柱的手法,便可见一二。

崇祯帝果然因为钱粮的问题卡住了。

武将出征很简单,一纸诏书赐下兵权,旋即拿着兵部关防去都督府领兵。每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武将都有自己的家丁,这些家丁义子才是军队主力,自然帮他处理麾下一应大小事务,并不需要朝廷额外派官。最多只是派下监军,以及沟通粮草,记录功过的文官书吏。

督师出征就更简单了,只要诏书关防齐备,就可以前往前线督领众将。在袁崇焕时候,哪怕娇悍如辽镇将门,也得听督师的话,最多暗地里做些小动作。时至今rì,却连侯恂、丁启睿那般重臣都节制不住左良玉了。至于山陕方面,汪乔年、傅宗龙两位督师,直接就被手下将领弃如敝履,死在阵中。

这也是大学士吴甡死活要领着京营的士兵督师地方的缘故。

皇帝要是亲征,那可就大大不一样了。

首先是上直亲卫一个都不能少,其次是京师三大营必须全部出动。按照祖制,神机营在外拱卫,三千营居中巡哨,五军营在内布阵侍卫。

除了军事准备之外,政治中心也得紧随皇帝行在,内阁枢辅、六部堂官、台垣科臣,也都必须随行。各部公函文移从京师转移到了行在,rì夜都要靠驿马传递,人吃马嚼,没有钱粮谈何亲征?

陈演一语中的,明摆着就是说:皇帝陛下,现在没钱,别动亲征的念头了。他看着满脸纠结,像是被扯到了蛋的崇祯,再次移花接木,将话题转移开去,沉稳道:“当rì陛下属意吴甡督师湖广,吴甡以无兵不肯去,若是陛下能凑起大军,吴甡岂能推脱?”

吴甡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天启年间征授御史,官途坎坷,几经起落。崇祯十五年六月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为内阁次辅。东阁大学士有教育东宫的职责,碰上太子正好在就学的年纪,多少得往来东宫,不说真的教授什么,起码得混个脸熟。

朱慈烺对吴甡的印象算是较深的,相比之前的书画名臣,吴甡的阅历颇为丰富。他有在朝堂上勇斗魏忠贤的权谋机智;有宁可削籍为民也不低头的风骨;有巡抚山西剿杀乱贼的狠辣;也有军前树旗,使胁从老弱­妇­孺得以活路的仁慈。

吴甡入阁之时,适逢周延儒为首辅。作为老式首辅的周延儒暗中结党,而吴甡也能够与之抗衡。时人因两位辅臣的籍贯,称周延儒为江南党,吴甡为江北党。可见这位次辅也是有举旗党争的能力。

如今的吴甡却已经下了锦衣卫诏狱,若说命在旦夕绝没有一丝夸张。

“皇爷,东宫奉旨前来,正候召见。”王之心见陈演提到了吴甡,知道这位首辅有落井下石,­棒­打死狗的意思,也清楚太子殿下对吴甡的好感,不露痕迹地上前岔开话题,料想陈演绝不敢当着太子的面再攀扯吴甡。

崇祯果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开了关注焦点,道:“请东宫上来。”

王之心连忙转下话去,不一时便看到东宫身着大红龙袍稳步上来,虽然身形尚不够饱满厚实,却已经展现出龙行虎步之姿,让人心生敬畏。

朱慈烺上到云台,轻轻一扫,已经将众臣收入眼中。

今rì召对的除了内阁几位大学士之外,七卿重臣也都到了。其中左都御史李邦华算是自己人,中枢冯元飙、吏部李遇知都是对自己展现出好感的大臣,户部倪元璐曾给自己上过课,也算是熟人,多半站在自己一边。

七卿之中已经取得了多数,朱慈烺对今rì获得明旨督军,也就有了更大的信心。

“儿臣拜见父皇陛下。”朱慈烺上前拜道。

“兴。”崇祯略略抬了抬手臂,疲倦的面容之下流露出一丝爱怜。他吩咐左右赐座,又回到湖广军事上,道:“枢臣请旨,yù将太子抚军湖广,太子以为何?”

“儿臣当为君父分忧,为社稷效命!”朱慈烺毫不推辞,一口答应下来。

冯元飙和李邦华早就知道太子的志向,并不意外。因为冯元飙已经上疏细奏,所以现在敲边鼓的任务就落在了李邦华头上。这位老者轻咳一声,出班奏道:“恭喜陛下!东宫忠勇纯孝,真乃社稷之福,陛下之福!”

崇祯听了嘴角微微一扬,眼睛扫向前面几位大学士。

陈演不能再提吴甡的事,略感遗憾,只是沉默不语。蒋德璟与魏藻德平rì对太子之事只是风闻,身为阁辅也不敢过于关注,不便开口。另外一位阁臣黄景昉近rì来连连上疏请求致仕,所以也不愿意再开口惹事。

“臣启陛下,”终于还是蒋德璟打破冷场,上前道:“臣以为殿下抚军,所耗不逊于亲征。”

朱慈烺望向蒋德璟,也上前跟进道:“父皇陛下,儿臣抚军,可行客军惯例,无须国库内帑另行支付军饷。”他这回防疫捞到的银两足够养活一支近万人的部队超过半年,这还是因为东宫麾下待遇极高,甚至超过了戚继光时候的戚家军标准。

而且如今募捐已经行成了风气,明码实价地开列了东宫侍卫营的一部分军费。这部分银子是作为侍卫营维持城外难民营、检疫营的费用,等于报销了一部分养兵费用。至于难民营和检疫营,自然有单独的开列,不用太子殿下cāo心。

“行客军惯例?”蒋德璟面无表情,只是重复了一遍,心中暗道:太子到底是长在深宫,虽然熟读典章,却不知道这“客军惯例”到底有多么沉重。

按照皇明规制,客军作战只需要自备三rì粮食,然后在驻军第二rì开始就食地方州县。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己巳之变的时候,各地勤王客军赶赴京师,依照规矩从第二rì开始就食京畿各县。兵部户部以及各县都有困难,不愿,也无力供给,便想了个法子:只让客军驻留一宿,第二rì便调兵移镇他县。

他县自然也是有样学样,不肯支付军粮。各路勤王客军一直被人拒之门外,总是在外赶路,得不到粮草补给,如何能与金兵作战?非但不能作战,有些客军直接溃散,成为乱兵,旋即就成了后来流寇的主力部队。

想崇祯初年,流民作乱,哪里有什么军令部署?还不是看到朝廷大军便一哄而散?正是这些客军,尤其是宣府、大同的客军,成为流**力,这才让流民有了与官军对抗的能力,最终形成如今局面。别的不说,李自成、张献忠、乃至革左五营许多巨寇,都曾是吃过皇粮的大明官军。

“地方上恐怕也有难处。”蒋德璟补充一句道。

朱慈烺应道:“朝廷既然要发援兵,无论是谁督领大军,都有个就食地方的事。他们能做得,孤为何做不得?”

蒋德璟看着太子,不知道太子是故意装傻,还是另有深意。别人领军过境,可以就地征粮,那是因为有足够的煞气。莫非没听说过“盗过如梳,兵过如篦”么?您身为太子,难道能跟那帮丘八一样无赖蛮横?若是说道理,即便是一个县官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您真能说得过他?

崇祯皇帝却没想到当今吏治已经如此不堪,倒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既然派谁出去都有个吃饭的问题,没道理说太子殿下就要多吃些,以至于地方上承受不住。只是儿子这个年纪,到底能不能领军,是否有必要召见东宫门下行走辅臣呢?若是见了,就怕那些人有心攀附,rì后东宫难以压制。若是不见,又着实不放心。(未完待续。)

一百章西风催客上马去(五)

朱慈烺尚未出宫的时候有一大休闲活动,便是从邸报中寻找自己记得的历史名人,看看他们的人生轨迹,乃至于生老病死。渐渐的,他发现很多人都跟历史书上的记载不一样,与电视剧里的形象更是大相径庭。

更让他迷茫的是,哪怕知道某位名将是战死沙场的宿命,却完全无法更改。一则是他自己的力量有限,连后妃都不能预政,何况一个年幼的少年。二则却是现实中充满了曲折,前一刻还阳光灿烂,后一刻便是雷霆暴雨。作为一个非历史专业的文科生,朱慈烺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隐藏在故纸堆里的曲折故事?

他曾十分属意卢象升,很为这位忠勇之臣挂心,但卢总督却是战死在朱慈烺认为最不可能出事的时候。

他也曾希望曹文诏、曹变蛟能够摆脱宿命,甚至恳求崇祯在这两位总兵回京叙职的时候多留几日,去东宫给他讲解兵法。然而崇祯却嗤之以鼻,让他好好读书练字,兵法晚几年再学也来得及。

结果大小曹将军直到战死都不知道东宫曾经希望能够见他们一面。

几次三番的无奈最终磨了太子的­性­子。

朱慈烺很快就明白,要想逆天改命并非不可以,但绝不能蛮­干­。只有投身历史之中,顺着大势走下去,才能在关键时刻出手,扭转乾坤。若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即便带着百度穿越过来,也别想有什么作为。

朱慈烺超强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让他很快改变了思维方式,摆正了立场,首先以皇太子的身份考虑问题,然后以皇帝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行为。当朱慈烺听到自己病中的弟弟对父皇陛下说:“九莲菩萨说陛下待外戚太苛,所以子息困难……”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小子就算没病。也必须夭折。

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产生了这个念头,朱慈烺终于确定自己已经融入了“历史”中,成为了一个“古人”。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皇明臣子,首要原则就是:不要跟皇帝对着­干­。

其实任何一个朝代都一样。

事实证明,在外不要跟执政对着­干­,在家不要跟老婆对着­干­。只有做到这两点的人。才能无灾无祸健康长寿。

吴甡是皇帝钦点的案犯,虽然罪名有些模糊,更谈不上什么证据,如果以法律专业眼光来看,简直可说是荒唐。但作为皇太子,朱慈烺身为儿子不能议论父亲的过失,身为臣下不能议论主君的过失,所以最好的处置就是保持沉默。

“当年众辅臣之中,吴甡、蒋德璟、黄景昉并为相。蒋德璟善理财、治兵。黄景昉有识人用人之能。”冯元飙努力平抑着呼吸,道:“惟独吴甡有大器。”

“当日也是冯先生将吴甡举荐给周延儒的吧。”朱慈烺道。

冯元飙心下打了个疙瘩,又是一阵咳嗽。

这事说来真是官场错综复杂的明证。

冯元飙当初在言路时,与周延儒极不友善,可谓政敌。

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复相为首辅,想为冯铨“复冠带”。冯铨是著名的阉党,当日钦定逆案“论杖徒”。后来赎为民。当时朝中言路多是东林故旧,周延儒想为冯铨翻案。压力之大可以想象。

然而冯铨与冯元飙又是同宗,冯元飙是希望冯铨能够起复的。他进言周延儒,启用吴甡为助力,分散压力。周延儒当时想与东林结好,故而同意吴甡入阁。盖因吴甡也算是此时朝中名望甚高的东林人士,曾受惠于东林“三君”之一的**星。又施惠于另外“一君”邹元标。

谁知吴甡入阁之后,并不同意冯铨起复,直接找了当时的户部尚书傅淑训,否决了冯铨起复之事。后来周延儒想以张捷为南京右都御使,也被吴甡阻拦。因而彻底分裂成了两党。

吴甡入阁之初,肯定是知道周延儒要以冯铨起复为交换筹码。——内阁辅臣又不是不值钱,没道理人家白白给你。

入阁之后,吴甡掌握权柄便不认账,直接就坑了推荐他的冯元飙。

照常理说来,冯元飙不乘现在落井下石就不错了,竟然请太子去营救吴甡,实在有些反常。

朱慈烺点破两人过往,实在也是无奈之举。即便以他的阅历和认知,也不知道为什么冯元飙要推荐吴甡。

朱慈烺看了看李邦华,突然醒悟道:“是因为东林?”

若说李邦华、冯元飙、吴甡三人有什么共同标签,那就只有东林了。虽然李邦华一直不承认自己是东林党人,并且表示不认同东林党人的许多方针和做法,但他是邹元标的亲传弟子,想否认都不行。

冯元飙的履历中虽然没有东林印记,但他是浙江慈溪人,父亲冯若愚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光凭这两条就充斥着浓浓的南党气息。

李邦华无奈道:“天下哪里还有东林?殿下用人,当局量才器大小,不当以党取人,因人废才。”

天下的确只有东林之名而无东林之实。江南士子一度聚在复社旗下,想延续东林正气,但是张溥一死,再没人能扛起这面大旗,最终沦落为才子佳人的娱乐会所。

朱慈烺想起沈廷扬也跟复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笑道:“是我多心,误会了二位先生。”

“东宫幕中实在不见有鼎力者。”冯元飙无奈道:“臣荐吴甡,的确是出于公义。”

朱慈烺被冯元飙说得越发有些愧疚。他很清楚吴甡的才­干­器量,的确是有宰辅之姿。东宫外邸之中,刘若愚可以看一座紫禁城,吴伟业只能看一间办公室,而自己身为太子却还需要一个能够鸟瞰天下的真宰辅。

如今首辅陈演是个庸人;蒋德璟掌握着户部,是不可能随太子去洛阳的;黄景昉已经在强烈要求退休;魏藻德虽然是崇祯三年的状元郎,却也是绣花枕头一肚子的草。若是能从诏狱里将吴甡拉出来,想来他是不可能复相的,却大可以挂个太子宾客的名头,在东宫幕中行走。

“二位先生,”朱慈烺闻言道:“我身为人子,不敢与皇父有丝毫悖逆。吴甡是钦点要犯,当真值得我犯此等不韪?”

“殿下纯孝,天下共睹。”冯元飙吸了口气,硬挺着道:“然则,宰相之才原本不得世出,吴甡当此才而虚耗于牢狱,实在为天下憾事。”

“吴甡真能济世?”

“只要吴甡肯做,断然没有做不成的。”冯元飙又咳了两声:“臣以为他可比一人。”

“何人?”

“万历首辅,江陵张居正。”冯元飙压着肺里刺痒,大声道:“殿下欲成大事,当得有他相助。”

张居正死后被抄家,并不是大明臣子的最佳榜样。但他在任内力行考成法,的确让暮气沉沉的大明再次焕发出朝气和潜能。无论其个人人品如何,才­干­上却是无人能够质疑的。冯元飙以吴甡比作张居正,可说是极高的褒扬。

朱慈烺已经过了追星的年纪,他更注重的是整体实力的提升。不过眼看着一个王佐之才在侧,却不能将之拢入彀中,的确是一桩憾事。

“本兵向来有料事如神之风评,”朱慈烺笑道:“我便从善如流,去与皇上要人!”

李邦华闻言,脸上的皱褶也抹开了许多笑,道:“吴甡此人顽固,殿下若是真心要收用他,还当亲自去见见才好。”

“若真是王佐之才,我自然亲去诏狱迎他。”朱慈烺道:“到时候,也要多谢二位先生举荐良才,助我大力。”

冯元飙知道自己如此力荐一人实在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一旦日后吴甡开罪了太子殿下,牵连到自己那是必然的事。

想想自己宿疾缠身,请求致仕的奏疏已经上了好几封,能够为朝廷做的最后一点事,也就只有推荐几位良才了。他在奏疏中已经推荐李邦华或者史可法接任兵部尚书,尚未有批复下来。上次与太子说起这事,太子也不置可否。若是吴甡得用,自己兵部这一摊子事也就再无牵挂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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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一西风催客上马去(六)

吴甡是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的三甲中游。若是仔细看看这一科的名录,正是崇祯朝的主­干­所在。其中状元周延儒两次入阁为相,二甲的刘鸿训在天启七年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主持清算阉党逆案。三甲的王应熊也是崇祯六年入阁的重臣,因贪贿被罢。

同科之中张凤翼、姜逢元、范景文也都位至尚书。

更有强Jian同僚冯铨的缪昌期,与被同僚缪昌期强Jian的冯铨。

然而真正对后世有直接助益的还属掉在榜尾的王心一。他官至刑部左侍郎,署尚书,致仕之后在家乡买了一座园子,起名“归田园居”,便是后来的拙政园。这座园林至今都在为朝廷提供源源不断的门票收入。

“来时随手翻了翻先生履历,发现先生同年之中倒是颇多人才啊。”朱慈烺坐在牢房门外,笑吟吟对吴甡道。

吴甡已经被赐座拜见东宫,浑身褴褛肮脏,坐在锦绣坐墩上,强挤出一丝微笑,发出“呵呵”一声。

朱慈烺看着这个年过天命的壮年阁辅,将近一个月的牢狱折磨,让他失去了往日的锐气,不过­精­神比之其他钦犯倒还算可以。太子刚才路过侯恂的牢房,那位先生已经连正眼看人的­精­神都没了。

“孤来镇抚司之前,皇上有口谕。”

“罪臣接旨。”吴甡勉力起身,拜倒在地。

“皇上谕:吴甡,朕以阁辅之重待汝,汝却深负朕,如今囹圄折磨,可有悔愧之心否?”

“罪臣深受皇恩,焉能有辜负陛下之心?实在是臣材质鄙陋。不堪驱使,却以虚名涂饰,欺瞒圣察,以至于负恩悖行。今蒙圣上严教,罪臣始知当日之谬,险些遗祸社稷。每每思想。便惊恐余悸,深恨昔日之所为……”吴甡检讨深刻,越说越顺,渐渐带上了哭腔,最终伏地痛哭起来。

朱慈烺在来之前的确入宫请旨,崇祯倒是没什么为难。当日他下令锦衣卫逮捕吴甡,主要是因为周延儒一案的迁怒,对吴甡一直推诿不肯前往湖广督师的怨念瞬间爆发,可以说是一时冲动。并不至于存续太久。所谓口谕也只是个台阶,只要吴甡说几句像样的悔过话,再表表决心,自然就放人了。

吴甡的确是知情识趣,没有玩硬项刚烈那一套,声情并茂地表示忏悔认罪,希望能够得一个宽大处置。其实崇祯原本也没有打算杀他,只是想将他遣戍云南而已。既然皇太子欲将此人招入麾下。那也正好废物利用,以观后效。

崇祯这次的宽容。就连朱慈烺都有些意外。

“孤奉旨西面抚军,正缺一个老成谋国者在旁辅佐,先生可愿同往?”朱慈烺问道。

吴甡意外地抬头看了看太子,撑在地上的上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嘴­唇­蠕动,终于还是垂下头去,一络散发轻轻垂下。指向散落着稻草梗的泥土地。

囚室之中,只有两支松木火把发出噼里剥落的声响。

这种情况与其说是冷场,不如说是心­性­的对抗。只有心­性­不稳的人才会主动开口,而对方则能在这种情况下愈发冷静,后发制人。朱慈烺并不缺耐心。他无论是­精­神还是体能,都占据着优势,完全可以等到吴甡跪得膝盖生疼,最终投降。

李邦华对吴甡的认识的确深刻,吴甡果然不负“顽固”之名,足足与朱慈烺对峙了将近一刻钟——约合小时计时的半小时,方才道:“当日圣上命臣督师湖广,臣以为非三万­精­兵,从南京西向不可。如今臣仍旧以为此策虽非上佳之策,却是不得已之策。”

吴甡之所以会给崇祯留下那么大的怨念,以至于被周延儒牵连,吃这黑牢的苦头,正是因为他的顽固。这种死活不肯接受任务的行为,对于皇帝来说简直就是当众被打脸,焉能毫不介怀?也就是崇祯这位文青皇帝还算有些城府胸襟,没有当即发作,若是放在太祖、成祖手里,或是武宗、世宗手里,吴甡焉能活到今天?

“秦督孙传庭八月誓师出关,目今已经收复了洛阳。”朱慈烺略带试探道。

瞬息之间,吴甡脑中已经画出了西安到潼关,再到洛阳的地形图。他曾巡按陕西、河南,又出任山西巡抚,这一带的地形地势都是亲眼所见,亲身走过的。此刻回忆起来,一草一木历历在前,远非那些看地图断局势的文臣可比。

“大势去矣!”吴甡突然放声大哭,重重仰头,甩起散乱的长发,眼中已然涌出两股清泉。

朱慈烺看着吴甡,从他神情之中判断这是真哭还是演戏。自从王阳明的心学传播开来之后,士大夫中颇有一股崇尚真情实意的风气,标榜“知行合一”,不拘流俗,想笑便笑,想哭便哭。其中有多少人得了圣人之道尚不可知,不过哭哭笑笑的本领却是被很多人掌握了。

“大势去矣!”吴甡重重伏倒在地,声音嘶哑,强强抑制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右手已经握拳,捶压着泥地。

“慢着!”

朱慈烺正要说话,被吴甡这突然一吼吓了一跳,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还有山西!”吴甡一把抹去脸上的眼泪,登时出现了两道黑痕。他不管不顾道:“殿下!如今要挽回危局,唯有派出­精­兵强将,收拢秦督溃兵,守住太原、大同,坚守宁武关!山西总兵周遇吉是员能将,或许还能保住京畿不失。”

朱慈烺没有立即说话。

吴甡的这个答案,与朱慈烺自己心中的答案几乎一样。只是他凭着后世所知的历史进程,以及时下的各种邸报、塘报,方才能够做出“弃守陕西,稳固山西”的判断,吴甡是如何能够在瞬息之间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中间的推理过程呢?

只有答案可是拿不到满分的。

“你怎知秦督必败?”朱慈烺问道。

“孙传庭到陕西之后,清厘田亩,严追欠税,这才有了练兵的资本。”吴甡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坚定。他以为太子有心转述给皇帝陛下,故而将自己每一个心思环节都托盘而出,对道:“如此一来,当地豪绅岂能容他?罪臣尚未下狱之时,纠劾秦督的奏疏便已经堆积成山。大军一动,所需粮草豆料更是­操­练时的三五倍不止。抚恤恩赏也都得即时发给兵士,否则谁肯用命?如此一来,孙传庭少不得还要大大得罪一批人。”

朱慈烺暗道:这才是真正做过事的人。大明多的是孝子,少的是忠臣。为了一家一族的利益,置朝廷国家利益而不顾,实在太正常了。

“若是孙传庭没打下洛阳,退兵潼关,尚可支撑。”吴甡又道:“然而孙传庭已经坐牢坐怕了,必然要打下洛阳以自固,以免再遭刀吏之辱。如此一来,弃潼关险峻之地利,而就洛阳开阔平坦之地,是利于敌而害于己。秦兵适逢大战,人人思乡,却久居客地不得归,军心必散,故而臣以为洛阳复落贼手便在旬月之间。”

“洛阳之战,未必是大战。”朱慈烺回忆了一下孙传庭那封热情洋溢的奏疏,轻声道。

吴甡一愣,转而飞快道:“那便是贼兵诱敌之计!河南连年天灾,**不断,秦兵一来,各种摊派加饷落在百姓头上,人民愈发背离朝廷,易被乱贼蛊惑。孙传庭失了民心,洛阳必然站不住脚。若是他轻兵冒进,必然重遭郏县之败。而这回,可就是闯贼设伏兵了。”

朱慈烺听了吴甡的分析,轻轻点头道:“当初催秦兵出关便是败笔,哪怕是连战连捷,都已经无从扭转劣势了。”

这便是败于庙堂,即便前线将士用命,最终只能饮恨。

“臣当日非三万­精­兵不肯行,便是因为藩镇不从号令。臣又坚持从金陵而西行,便是为了避开豫省久疲之地。可惜……”吴甡懊恼道。

“秦督此败已是势数,”朱慈烺道,“我已经请本兵冯元飙发公函致秦督,且驻守洛阳,等待援军。待我率军赶到之日,退兵潼关,且看能否守住关内之地。”

吴甡问道:“秦督率多少兵马出关?”

“秦兵十万。”朱慈烺道。

吴甡摇头道:“十万大军……秦地民心已经尽失,守不住的。”

朱慈烺微微皱眉,道:“先生是觉得应当尽快巩固山西么?”

“若是有­精­兵三五万,守山西还是能够维持些时日的。”吴甡道:“到那时,闯贼只能屯兵于河南,一旦北上京师或是南下金陵,都将被我官军抄袭后路。河南哪有粮食养活贼寇?闯贼只能南取湖广就食。姑且不说闯贼与献贼会因此而生间隙,仅仅是南下湖广,便会被晋军与江南守军夹击,最终一步步退入川粤云贵,失去根基。”

“先生此言,有些唬弄小孩子的意思。”朱慈烺突然轻笑道,缓步上前,垂头俯视吴甡。

吴甡当时抬头望向朱慈烺。目光之中只有惊诧,并无半点疑惑,仿佛是说:“咦,怎么被你看穿的?”

ps:今天可能来不及两更了,大家不用特意等。

一零二西风催客上马去(七)

朱慈烺就这么站在吴甡面前,俯视道:“先生为何不将话说完?山西固然能守得一时,却终究会陷入粮尽援绝之境。到了那时候,若是没有先生,孤当何以自处?”

吴甡这点私心其实并无伤大雅,而且自从战国以来,凡是做出不祥预言的谋臣都没有好下场。若是明言直说“山西也守不住”,无疑是不会聊天。

朱慈烺之所以将这私心点破,却是下定了招揽的念头。他即便知道历史的最终走向,但如果不能摸清每个事件的承替,仍旧无法改变天下大势。要想真正把握每个环节,就只有靠智谋之士相助。

之前的一席话,已经让朱慈烺确定吴甡就是这么一个智谋之士,果然不愧是能够从数以千计的文臣中脱颖而出的人物。

现在,多少该展现一些自己的见识,方能收到人心。

“当年要防蒙古人,故而大同一线打造得铁桶似的。如今东虏隔三差五就从大同入境,从崇祯六年以来,每每官军剿贼略见成效,眼看就能重整秩序,东虏便要来Сhā一脚。官军只得抽身防虏,使得贼寇死里逃生,死灰复燃。”朱慈烺道:“故而要靠晋军牵制贼寇,也是捉襟见肘,拆东补西罢了。”

“至于江淮守军,且说左良玉。”朱慈烺笑道:“当年杨嗣昌九次传檄,而他却按兵不动。丁启睿再三督促,仍旧置若罔闻。侯恂与他有提拔知遇之恩,他也是口头实惠,漫天要价。这样的军镇,如何指望夹击湖广之贼?我记得先生不也曾直言左良玉跋扈么?”

吴甡的战略是立足于西北与东南的夹击,然而事实上西北的晋军要防东虏,东南的四镇又不肯听从调遣。这套战略只是漂亮而已,实在缺乏实施­性­。

“适才那些话,”朱慈烺仍旧带着微笑道,“我会转呈圣上,为人臣子,终究还是得让君父宽心才是正道。”

——可以拿去糊弄皇帝。但别指望糊弄我。

朱慈烺俯视着吴甡,吴甡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山陕皆是弃地。”朱慈烺振声道:“孤命人查看历代五行志,惟独崇祯以来天灾连连,蝗旱交替,就连广东海南之地都有雪落三尺,冻死百姓之事。又命灵台勘察数百年之巨木年轮,考核其经历寒暑,发现这一切天变,皆是出于天气转寒之故。”

明代士大夫的杂学功底深厚。吴甡非但是政治家,也是天下有名的名医,对于草木之学了解颇深。从树木年轮之中看出当年的气候特征,这是他认同的说法,只是不没想到太子殿下也如此认同,顿生亲近之感。

“因为天气转寒,气候­干­燥而有连年­干­旱。因为­干­旱,导致蝗虫卵未经水淹。大量孵化,由此产生了蝗灾。”朱慈烺道:“这种千万年来未曾遭遇的天劫。岂是人力能够抵抗的?更何况我皇明自立国以来,数代祖宗积累下来的政弊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若想再占据西北,真是痴人说梦了。”

“殿下博学。”吴甡诚服道:“我皇明东南为银田,湖广为粮田。自世庙时便明定以‘东南之粮养西北之兵’之国策,当今关中与山西对东南的依赖已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无论谁占据这两处要地,都有反被困杀之危局。”

“这才像话。”朱慈烺笑着伸手将吴甡虚扶起来,道:“我身为皇太子,焉能短视一时?既然我有心延请先生赞画,也不妨直言相告:所谓流贼、东虏。不过是癣疥之患。真正的心腹之患,乃是皇明政体文法之患。”

吴甡站起身,正好与朱慈烺平视。华夏自古以两目对视为无礼挑衅之举,然而此时他却顾不得了,只是一心想从这双明亮的眸子里看看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若是没有十余年行走地方积累下的阅历,没有部阁磨砺增长的见识,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大明之弊弊在政体文法。别说这位尚在冲龄的太子,且去问问当今首辅陈演,他看穿这点了么?

“所以,我要练兵打仗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却是铸造一块王土,最终让皇明龙旗重焕二祖时的无限风光。”朱慈烺声音坚定,铿锵有力,透着浓浓自信。

吴甡从朱慈烺眼中看到一股狂热,连带着自己身上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颤声道:“殿下打算将这块皇图画在哪处?”

朱慈烺微微摇头:“阅历所限,实在难以决策。”

朱慈烺对于中国地理的细节认识,肯定要高出吴甡许多。他非但上过高中地理课,也曾借着公司旅游、出差等机会,踏遍了华夏大地的名胜古迹,其中不乏重要的边关军镇。然而抱着旅游的心态所见所闻,与出于政治、军事角度来审视这些地理地貌,看到的完全是两种景象。

从这点上来说,吴甡又反过来比朱慈烺具有更大的优势。他去那些地方的时候,就是单纯出于军政考量的。甚至于他看古今地理舆图、书册,也都是以军政为指导去看的,绝不会分心在地方美食美景之类无聊的事上。

“殿下可听说过天下棋局之说?”吴甡问道。

“略有所闻。”

吴甡闻言反倒轻松了,笑道:“这也是罪臣苦思冥想,略有所得,愿奉于殿下。”

这话意思便是说:你所知道的,不会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乃是独家秘笈。

朱慈烺倒是很喜欢这种自信的人,而且他知道的天下棋局,无非是布局争霸的代名词而已,真正如隆中对那样级别的国策,还得有高才指点才行。

“棋家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吴甡果然以棋局开场,自信道:“罪臣因多年来所见所闻,以为我皇明天下亦有四边四角,以及草肚皮。”

“草肚皮自然是让人避之不及的中原腹心之地,敢问四边四角。”朱慈烺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颇有些新奇。

“殿下所言甚是。”吴甡撤后一步。解放出双手,虚空中一点,从左往右转而往下,最终画出一个方格,同时解说道:“关中、京畿、江南、四川。此为天下之四角。在这四角之间横贯连接的,便是山西、山东、湖广、汉中。”

山西位于关中与京畿之间。山东位于京畿与江南之间,两湖在江南与四川之间,汉中则在四川与关中之间。虽然不甚规则,但被吴甡这么一说,还真是将华夏山川规整起来了。

“加上河南腹心之地,一共九个棋格,每一格都有关隘可固守,都有孔道通行。故而华夏治乱,只在这九处。”吴甡的确有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本事。大明两京十三省。若要以战略要地来评个高下,谁能够如吴甡这般寥寥数言便说得如此形象。

朱慈烺心中颇为满意,索­性­自己坐在了绣墩上,看着吴甡演讲。

“臣如此划分,重在山脉江河。山脉之重重在阻隔,又贵在有孔道可以通行,如太行八径、秦巴栈道;河流之重重在疏通,又贵在有据点可以扼守。如黄河之孟、蒲之津;江水之瓜州、采石之渡;以及淮水之颍口、涡口、泗口。”吴甡举完例子,偷偷看太子反应。他见朱慈烺并没有露出疑惑。反倒是一副认同的模样,方才放心讲下去。

“有山地险要,则可凭恃,能于纷乱中立足,积蓄力量;有水道流通,则可伸扩。能顺天势介入全局。臣所言四边四角之地皆是如此。”吴甡道:“先说关中。关中乃祖龙所兴之地,山河四塞。南有秦岭横亘,西有陇山延绵,北有赤旱千里,东有华山、淆山及晋西南山地。更兼有黄河环绕,可谓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在地势上,关中更是对关东之地具有高屋建瓴之势。兵势如水,故而古人有‘得关中者得天下’之说。”

“如今关中民生凋敝,恐怕取之无用了。”朱慈烺道。

“诚然,”吴甡道,“关中天灾最重,十年大旱,颗粒无收。当地又多是军屯之地,抛荒之重令人咋舌。闯贼、献贼皆是关中之人,并非无因。”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继续说。”

“京畿乃古燕赵之地,多慷慨之士。其地势依山傍海,三面山海环抱,南面中原。有燕山为屏障,翼蔽河北乃至整个中原。居庸关、山海关、松亭关、古北口、冷口、喜峰口等关隘,扼守穿越燕山山脉的交通孔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太行山脉为河北的右翼屏障,有紫荆关、倒马关、井陉关、滏口等关隘扼守。当年燕赵能够独立抗秦,岂非偶然?”吴甡一时间化作慷慨悲歌之士,大声道。

“若是能守得住,的确不忍轻弃。”朱慈烺道。

吴甡摇了摇头:“河北豪族圈地设堡,政令不达下民。从己巳之变以来,连遭东虏屠掠,民心已散,元气大伤,绝非殿下可以倚仗中兴之地。”

朱慈烺还没有出过京,不过从当年凌迟袁崇焕,京畿附近百姓人人要买他的­肉­,可见遭受的屠掠有多深重。

“江南呢?”

“江南有江水天堑,沿江设防可保偏安之局。”吴甡道:“日后北伐,也可由长江通达天下四方。若是秦、赵胜在山,则江南胜在水。更有海贸之利,若是谋得江南,养兵钱粮便可不用发愁了。”吴甡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国家建有二京,岂不正为巩固江南所设?”

“先生的意思是,我当去南京监国?”朱慈烺略略皱眉道。

吴甡连忙摇头,道:“臣以为南京可以偏安,不过延绵百十年国祚而已。若想中兴皇明,江南不能去。”

“为何?”

“势家。”吴甡简单回了两个字,方才道:“江南从未遭东虏、流寇劫掠,民生富裕,不思兵战。大明承平二百年,江南除了蒙受倭寇之患,再不见刀兵。世族繁衍,如今皇榜之上,皆是南人占据可见一斑。若是秦晋之地,一个举人便已经是地方上了不得的人物,但在江南,进士牌坊连绵蔽日,可见其势。”

朱慈烺略一沉吟,道:“公家斗不过势家?”

“势家已经根深蒂固了,别的不说,各州县官吏若是不用势家子,又能用谁?”吴甡是江北人,虽然也在“南人”范畴,对于江南却没什么好感。尤其他的老对头周延儒就是江南党党魁,自己作死都要拖累他。

“已经到了这地步了啊……”朱慈烺也为之无奈。当今天下虽然文化大兴,但有能力读书的却都还是势家子弟,或者是与势家有千丝万缕的小康人家。若是与势家对抗,很有可能就连基层官员都配备不齐。

亦或者能配齐官员,可这些官员阳奉­阴­违,不肯按照东宫规矩办事,这可是更加让人无奈的事。

“而且江南实在是偏安之地,不耐消磨,最终便成了南宋局面。”吴甡道。

“四角之中,只有四川了。”朱慈烺道。

“四川居长江上游,四面皆是崇山峻岭,其防护之厚非其它地域可比。长江三峡是其与东方之间的往来孔道,嘉陵江及其支流河谷是其与北方之间的往来孔道。两处孔道俱极险要。大抵东面为水路,行江道;北面为陆路,行栈道。这两个方向又分别归重于成都与重庆二府。由重庆东出,经三峡穿越巫山,可入湖北,大抵以夔州为其门户,矍塘关即在此处;从成都北出,由金牛道、米仓道可入汉中,另由­阴­平道可通陇上,大抵以剑阁为其门户,剑门关即在此处。蜀中又有粮、盐、织锦之利益,只看地形产出,真乃形胜之地也!”吴甡伸手指指点点,仿佛面对一张详尽的地图,果然一应山川地形,俱在胸中。

“然则,也是败在人和。”吴甡突然话头一转,道:“自李冰治都江堰之后,巴蜀之地遂为天府。然而因其闭塞,客籍与主民多有难以磨合之处。原本大好形式,便消耗在这份内争之中。除了蜀汉时数次北伐,进取中原,其他政权多是称霸一方,割据自满,从不见有雄主出于蜀中。”

一零三西风催客上马去(八)

朱慈烺自己也曾考虑过四川。

如果能够占据四川,一者能够自固,二者有足够战略资源储备。无论是粮草、食盐、木材、煤铁……四川都能够自养自足,在这乱世中等待机会。在他的记忆中,原时空的李定国在云贵那等穷山恶水之地都能支撑永历政权十余年,若是自己占据了四川,十年的安然经营是肯定能有的。

十年之后,人手充足,正好出去统合天下,荡尽妖氛。

只是给吴甡这么一说,朱慈烺也开始担忧四川会消磨士气,与各方土司纠缠不清。虽然四川有秦良玉这样忠勇无二的能将,但到底也是个少数民族杂居,几次三番兴起叛乱的不安之地。

“臣以为,四角之地固然是‘金子’,但如今大明沉疴极深,真要图谋痊愈,只有先行温养,退而取其次,以四边之地生聚教训。”吴甡退后一步,突然趴在地上,将散落的稻草梗拢聚起来。

稻草梗在吴甡的规制之下,颇为有序的分成了代表山脉河流走势的线路。吴甡又从周围的地上捡来泥块、布头、乃至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碎骨头,随手摆放之间,做出了高山、丘陵。

朱慈烺看着地上呈现出来的皇明“地图”,以及吴甡手不二落的熟练,真不知道他在这黑狱之中做了多少次。

“殿下见笑,罪臣无聊时便摆放这舆图消磨时光。”吴甡见朱慈烺看得眼睛都直了,微笑解释一句,随手一指:“这里是山西,诚如殿下所言,时rì一久便粮尽援绝,乃是死地,断不可取。”他又再指向长江一带:“湖广熟,天下足,可惜现在湖广已经落入了贼兵之手,若要与之争夺,实在不异于虎口夺食,即便夺过来,也是惨胜犹败的局面。”

朱慈烺点了点头,接口道:“汉中就不用说了,献贼进了四川,闯贼一旦夺了关中,汉中便是孤绝之地。先生是属意山东了?”

“诚然。”吴甡点头道:“山东接连京畿与江南,若开海运,便可得江南钱粮。走陆路,可进取畿南、河南、徐州,角逐天下。尤其是当地乃圣人之乡,民风醇厚,人心可用。”

“可惜齐鲁之地唯有南面是丘陵山壑,东面临海,余者便是平原。我可以往,敌亦可以来。”朱慈烺对这个地区颇有些缺乏安全感:“当年齐国不战而降,一者是天下大势难以违悖,二者也是实在缺乏险要防御从燕国南下的秦军。”

“殿下所言甚是,”吴甡道,“要不然怎说它是‘银边’呢?再者说,虽然山东北面少关隘险阻,却有黄河地利,真要有一支强军沿河驻守,也不是轻易就会被人打下来的。当年太祖取山东,而开大都门户;成祖取山东,而能跃马金陵。一旦天下之势陷入中分对峙局面,山东便是南北必争之地,也是可征南北之处。”

朱慈烺看着地上简陋的地图,心中却在想吴甡的事:恐怕这位戴罪辅臣的心胸眼光,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高深一些。

“南北朝局面恐怕难说。”朱慈烺轻声道:“我所担忧的是,一旦京畿失守,闯贼南下首先要攻取山东。不知道经营山东是否还来得及。”

“即便来不及,也可以层层退守,直取皖、淮之地,图谋江南。”吴甡肯定道:“再者,臣以为,闯贼若是南下,势必溃败。”

朱慈烺知道李自成根本没有机会南下。

崇祯十七年三月打下běijīng之后,大明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关宁铁骑已经在驰援京师的路上了。李自成只有先解决吴三桂,才有巩固新朝的时间。而吴三桂直接献出山海关,放进东虏大军,李自成大败一片石,哪里还有机会南下?

要防的不是李自成,而是东虏满洲人啊!

“我也不以为闯贼会南下,但还是想听听先生的见解。”朱慈烺缓缓道。

“因为闯贼未立文法。”吴甡蹲在地上,仰头道:“流贼看似糜烂天下十余载,但之前皆是‘流寇’,抢了便走。直到去年,闯贼、献贼方才真正订立文法,明确尊卑,统一号令,往派官吏管辖人民。文法不立,根基不牢,只要有一场败仗,便是土崩瓦解之势。故而闯贼占的地盘越大,其崩塌也就越快。”

“有些道理。”朱慈烺点了点头,承认吴甡之说。

从战略上来说,李自成的确是因为没有确立文法而战败的。他若是耐心经营山陕之地,以湖广之粮救济,三五年之后再打běijīng,即便败了,也有关中为根本,湖广、山西为羽翼,绝不会一败涂地。

想李自成兵败一片石之后,一年间兵败如山倒,最终命丧九宫山。而他的残部,却在川鄂边区占领州县,坚持抗清二十一年,直到康熙三年方才覆灭,所谓夔东十三家者。这便吴甡所谓的根本是否扎实。而要扎实根本,看的便是文法。

文法便是文制法规,直接体现一个政权所代表的阶级立场,以及文明程度。

大明的文法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二百七十余年,取法唐宋,兼容蒙元,虽然如今流弊丛生,但只看纸面上却不至于让人脸红。

李闯占领襄阳之后方才确立文法,行六政/府制度,虽然改名换姓,却仍旧是大明的那一套。因为没有着实的治政经验,文法更是显得单薄粗陋。加上闯营的根本灵魂只是李自成一人,即便这粗陋的文法也往往被李自成一言堂所取代。

至于张献忠,那更是直接抄袭的大明制度,一字未改。

朱慈烺承认文法的重要xìng,但更关注眼前的实际可能xìng。他指了指代表京师一块碎骨:“我说闯贼不能南下,是因他若占据京师,势必面临后背芒刺——关宁铁骑。”

“殿下一针见血,的确如此。”吴甡道:“朝中已经有人散布舆论,想请陛下放弃关外之地,调关宁铁骑入关平贼,只是不知如今是否成议。”

“尚未听闻。”朱慈烺摇了摇头:“兹事体大,哪位阁辅肯负弃土之罪?皇父固然英伟,也难做出这等决策。”

吴甡点了点头,又道:“如此经营山东的机会便来了。只要让辽镇守住山海关,以永平为屏藩,便可吊住闯贼主力。”

“若是闯贼北上攻打山海关么?”

“这……辽镇能战更胜秦兵,闯贼焉能以卵击石?”吴甡心中一奇:辽镇不去běijīng勤王已经足够李闯偷笑的了,哪里有自己送上门去的道理?到时候地利在辽镇一方,李闯的兵员配备肯定也不如每年拿着数百万两辽饷的辽军,焉能取胜?

“因为他是李自成嘛。”朱慈烺随口敷衍道。

历史充满了偶然和不可知。谁知道李自成到底是怎么想的,竟带着全部jīng兵去找吴三桂晦气?或许只是因为晚上做了个梦,或者是脑袋抽了一下,完全没有必然xìng可言。

吴甡眉头皱起,道:“若是李闯营内有智谋之士,绝然不会让他在人心未固之时出兵山、永。不过……若是他真的去了……”太子说的可能xìng就是等于零,作为臣下的也得加以考虑。吴甡沉吟良久,方才道:“臣实在不觉得他有取胜之力。”

——若是李自成不能取胜,吴三桂为什么要献关投降满清呢?

朱慈烺看着地图,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到底不是历史专业的高才生,事实上以他知道的明清历史,只能作一个大方向的指导,设定一个倒计时jǐng钟。对于微妙的人心判断,国家大势的决策,若是没有时下的情报,便也如同瞎子一样。

“若是,”朱慈烺终于打破沉默,“若是李闯去了,而且能打赢辽军,又会如何?”

“非三五年固结人心,不足以出兵山、永。”吴甡略一思索,仍旧坚持己见:“李闯恐怕会重币卑辞收买辽镇,但不会贸然出兵。若是真有不可查知之事,让李闯诚如殿下所言进兵山、永,并且占据优势,恐怕辽镇会失节。”

吴甡又想了想,似乎给自己找到一个解释:“李闯文法新立,缺少率土之臣,很有可能以辽镇辖地为诱饵,蛊惑辽镇割据,以服从新朝。辽镇将门早已经视辽土为私有,很可能接受诰封,自成一国。”

“若是,”朱慈烺像是钻进了牛角尖,“若是辽镇兵败,引东虏之师入关,又如何?”

“这……”吴甡嘴角有些抽搐:“臣不能知!殿下是得了有司的密报么?”

有司?是说职方司还是锦衣卫?大明如今还有这种侦探外域的能力么?

朱慈烺缓和口气,起身蹲在了吴甡身边,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划了一竖。他微笑道:“你看,这一竖下来便有两个走向。李闯谋取山海关,或者不谋取山海关。是否?”

吴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朱慈烺看到地上黑乎乎的影子动作,知道吴甡在跟着自己思路走,便又划了一个分支:“若是谋取山海关,便有可能是招抚,或是征伐,对否?”

吴甡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却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招抚有成或不成,征伐有胜有败,对吧?”朱慈烺画出分叉,地上已经成了一个树状图。

“殿下是将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也顾虑进去?”吴甡终于明白了朱慈烺的意思,惊讶问道。

“事事皆有备,方能算无遗策。”朱慈烺站起身,丢了木棍拍了拍手:“当年秦穆公灭滑国时,正是以为晋文公新丧,晋国在大丧之期断不会出兵,结果呢?结果便是崤山惨败。再晚些还有越王勾践破吴,有赵国长平之败,有鸿门之宴,有火烧赤壁,有玄武门……正是因为‘不可能’三个字,方使敌方有可能。”

“殿下,”吴甡皱眉道,“若是拘泥于这等微末之机,又如何行事?”

朱慈烺笑道:“做事还是照常去做,但这些可能xìng必须要想到。哪怕脑子里有个念头,到时候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便如目今满朝文武都在想破闯之事,独你我在这黑狱之中放眼天下。未来胜负在你我胸中,岂非成竹?”

“殿下如此说来,的确令臣茅塞顿开。”吴甡舒展眉间:“既然殿下已有成竹,罪臣若是再不识好歹,岂不为后人笑?臣愿随殿下出征,先平关中晋中,取jīng兵良将,旋入鲁中,定中兴之基业!”

朱慈烺轻轻拍了拍吴甡的手臂,笑道:“rì后功臣庙中少不得先生图形!”

吴甡竟露出一丝腼腆,躬身拜道:“臣非命世之才,惟愿随殿下骥尾,聊尽匹夫之能。”

朱慈烺知道这种传统士大夫对于忠诚和诺言的看重,只要自己让他们觉得是个可以效忠的对象,绝然没有背叛的可能。他拉着吴甡径自往牢外走去,一边道:“先生的方略虽然极佳,不过有一点却是小觑孤家了。”

“臣死罪,还请殿下明示。”吴甡毫不见惶恐,更像是朋友之间的调侃。

“去关中晋中,倒不是为了取兵。”朱慈烺笑道:“等明rì,请先生去校场看我东宫侍卫营便可知一二。”

“固所愿也。”吴甡听说太子手下有兵,心中勉强放下一块石头。不过太子这样早慧之人,能够洞明时事已是天恩,难道还有练兵之术?一时间,吴甡自己也不知道是期盼多些,还是担忧更多些。

……

金陵,秦淮,媚香楼。

“朝宗,此番入京,要好生保重。”临河小窗前,淡妆少女执手情郎,情谊款款,一双美目之中更是烟波浩渺,隐隐绰绰显露出一个年轻公子的形阔。

这公子字朝宗,也是金陵城中著名的才子。他有个大号,名叫侯方域,是原户部尚书侯恂的儿子,也是如今的户部尚书倪元璐的弟子。其父侯恂被关在狱中,这位贵公子也是rìrì愁云惨淡,只能在媚香楼的红粉知己处方才放得开些。

“你不用担心,此番入京我已经有了决意,誓要学密之兄那般上血疏讼冤!”侯方域沉声道。

“今上会接纳么?”少女愁云未散,更添了一股哀愁。

“梅村兄来函说,若是走东宫的门路兴许能成事。”侯方域叹道:“想来东宫与我同为人子,更容易为孝心所动吧。”

“东宫……梅村兄可有门路么?”少女问道。

“他是左庶子,就在东宫行走。”侯方域道:“何况密之兄不也是永、定二王的讲官么?终究能摸到门路的。”

少女垂头轻点,转身捧出一个黄杨妆奁,柔声道:“这里有白银五十两,还有我的一些首饰、会票,你且拿去用着。”

侯家两代公卿,但侯恂入狱七载,家中已经式微。侯方域平rì多得复社盟友的资助,本身财力实在不济。他也没有推辞,接过妆奁,柔声道:“香君,待我救出父亲大人,便来找你,你我rì后再不分开。”

“切莫忘了今rì之言。”李香君迎着情郎的目光,身子软倒在他怀中。

侯方域搂着怀中红颜,看着江面上水光浩荡,想起自己在场中蹉跎,至今才不过是个秀才,真要入京向东宫呈递启本,谈何容易?他在脑中又遴选了一些自己平rì做的诗词文章,突然又想到吴伟业信中说的太子二三事,其中有重医工轻儒文之言,心中更加忐忑。

李香君全身靠在侯方域怀中,只听到侯方域心跳如鼓,却气息紊乱,知道情郎愁绪丛生,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轻轻挣脱出来,转身走到琴台,随手拨动丝弦,口中轻唱:

“瑟瑟西风净远天,江山如画镜中悬。

不知何处烟波叟,rì出呼儿泛钓船。”

这正是侯方域第一次进李香君闺房所见的题诗,他心中只是一动,有了一丝清明,转眼却又落入浓浓愁云之中。(未完待续。)

一零四西风催客上马去(九)

“大当家的,这两天哨骑往来真是多,朝廷又要发兵了吧?”

踞座在高高木背交椅上的是个独眼壮汉。一道从额头斜拉到面颊的刀痕,仿佛将他的头颅劈成了两半。正是这一刀夺去了他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个坑洼的­肉­坑。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扫量着大厅里分了左右的手下,瓮声道:“城里的消息还没来么?”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有人高喊道:“军师来了!”

一个身穿龌龊长袍,发髻散乱,却戴着一顶方巾的文士大步走来,手中捏着一柄折扇,一记记打着手心,见了众人未语先笑,倒是有些痴狂的模样。

其他人不以为意,静静看着他。

“好事!大好事!”那落草的文士健步走到独眼悍匪左首侧的交椅前,老大不客气地坐了下去,道:“这些天探马飞驰,原来是朝廷要兵援洛阳。”

“这好在哪里?”悍匪不以为然,用一只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军师。

“是东宫皇太子去抚军,皇帝老儿封台拜将,把天子仪仗都给他了。如今东宫外邸门外打着两杆大旗,一书替天行道,一书代天御狩。”文士满脸欣然,一口气说完,突然脸上一寒:“所以我叫人把那探子拉出去打了一顿。”

“哦?为何要打他?”大当家的问道。

“这厮恐怕就是在茶楼里听了两段说书,竟敢回来蒙咱!”那文士怒道:“皇太子是抚军,又不是落草,写什么‘替天行道’!”

“就是,咱们落了草都没写。”有头目附和道。

“要不咱们也写个?”有人提议道。

“拾人牙慧,都被用烂了!”有人反对道。

“连闯贼都会说什么‘奉天倡义’。咱们还‘替天行道’?”

……

一时间,山寨大厅之中物议纷纷,议题却已经转到了该打什么旗号上。

“都给咱闭嘴!”独眼悍匪一声暴喝,竖起食指,缓缓往上指去。

众人顺着大当家的手指,目光一寸寸往上移动。当手指停住时,他们也看到了高悬厅堂上的那块匾额,如同被雷打了一般,瞬息之间便收住了调笑,面­色­凝重起来。

“看到喽?”巨汉高举着手臂,冷冷问出三个字。

众人纷纷垂头,再不敢有丝毫放肆。

“忠孝­精­诚!”巨汉一字一顿,声若雷霆:“咱们身在草莽,心怀忠孝。莫非这几年消磨,你们就已经把忘了督师不成!”

众人头垂得更低了。

巨汉这才吸了口气,转向那邋遢军师,道:“以军师看,这消息好在哪里?”

“皇太子做事合我脾胃,他要去洛阳抚军,我就觉得好。”军师丝毫没有一副智谋之士的模样,也不顾天气寒冷。一把甩开扇子猛扇。那折扇原本是素面,却已经脏得发黄。上面还有点点酒渍油污。

“屁话。”大当家的面­色­一沉:“是问你可有什么鬼主意。”

“鬼主意没有。”军师傲然道:“让你们这些鬼还阳的主意倒是有一个。”

“屁话少说!”

“去投靠皇太子,给自己捞个出身。”军师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说道。

“老子不稀罕出身。”那大当家的脸­色­一沉,剩下那颗独眼却滴溜溜打了个转:“不过……督师还是连个谥号都没有么?”

那军师摇了摇头。

“你说,咱们要是招安了,能给督师换个谥号不?”大当家似乎已经有了主意,小心求证道:“你不是说文人都得有那个才算一辈子没白活么?”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唉,唉,唉……”军师满脸痛苦,手里折扇阖起,重重打着的手心。

“你又发什么癫?”当家的骂道:“话说清楚些。到底怎么个打算?”

“是这……”带着方巾的文士背过一只手去,隔着衣服抓了抓背上的痒处,道:“这几年兄弟们在这片也算打响了名头,人前人后也一副人模狗样的架势,可是仔细想想,咱们有多少斤两?”

这话一出口,众人一阵沉默。

“我不过是在督师帐下督办粮草的一个师爷,又不是什么卧龙凤雏之才。”那军师落寞道:“你不过是个亲兵,督师连话都没跟你说过。这些个就更不说了吧,算个球!”

这群山中悍匪听了军师骂人,却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说得的确是事实。

在这片山中,勇力第一的独眼龙,以及智谋无双的毒书生,其实只是两个小人物。

真正的小人物。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小人物。

“招个球!谁来招我们!官军一到,咱们连个辩诉的机会都没得就给人剿灭了!”毒书生指着这些喽啰,大声吼着。

独眼龙叹了口气道:“军师说得有道理。”他又抬起头道:“不过你每回发了癫,都有个还算不甚臭的鬼主意,说来给俺听听。”

“主意?”毒书生冷笑一声,抓起桌上的办碗水,咕噜灌下,道:“只有一个:投奔。”

“投奔?”独眼龙一愣。

“不投奔还能怎样?”毒书生嚷道:“若是个手下没兵的督抚,咱们还能打着督师的旗号,寻个出路。然而碰上东宫皇太子,你去求人招安,人家理你是谁?说你萧东楼能打?还是说你面皮生得美,可以侍酒?”晚明南风之盛漫及军中。许多督抚大将都找一个细皮­嫩­­肉­的娈童侍酒,诚如美妾一般。

萧东楼,也就是那个独眼龙大当家,抬手摸了摸眼上的刀疤,只觉得一阵火辣辣地疼痛。

“少放狗屁!”萧东楼骂道:“投奔过去人家就能要咱们么?”

“你狗日也就是市井里混的,被督师赏识才收在亲兵营当了家丁,如今重­操­旧业不是一样?”军师笑骂道:“咋?舍不得这份家业?”

“这算**毛的家业!”萧东楼回骂一声,望向手下这些头目。这帮人多是当年一同参军行伍的战友。战败之后汇聚起来落草为寇,平日里打家劫舍,袭扰商路,因他最能打所以奉他为大掌柜。仔细说起来,兄弟情分还是多过主从之别。

“大当家,军师。我黑皮只问一句:东宫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值得咱们卖命么?”座下有个光头上贴着膏药的头目,从头到脚一身黝黑,就像是碳堆里爬出来的一般。

这黑皮一开口,其他头目也忍不住嘟囔起来,无不对大明的官老爷们失去了信心。若是再能出个督师那般的英才,就算是肝脑涂地也没二话。但要是摊上个庸才,那还不如呼啸山林,碰上肥羊就拔刀子吃­肉­。

“我跟你们这么说吧。”毒书生双手一撑桌面,蜷曲两腿蹲在了交椅上。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太子前两个月出的皇宫,住在王府大街,赈灾防疫。就是那个疙瘩瘟。”

众人一听疙瘩瘟,纷纷吸了口冷气,满脸骇然肃穆。这些人都是河北人,知道疙瘩瘟的厉害,一旦流行开来。便是一个村子死掉大半,只要染上就断无生路。十分可怕。

“太子是太微星降世,很快就把疙瘩瘟给镇住了。”毒书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太子有些能耐,是个好太子。”萧东楼敷衍应道。

“要只是这样,我才不会想去投奔他呢。”毒书生哼了一声,又道:“后来你们猜怎么地?城里小户人家都不遭瘟了,偏偏那些大户人家。豪门贵族家里开始遭瘟了,一遭就是全家死绝,没有一个人逃得掉。”

“是太子让瘟神去的?”众人面带惊悚,纷纷议论。

“嘁,太子要有这本事。开坛做法不就行了?还用出宫?”毒书生嘲讽道:“自那以后,城中那些贵人们都开始给太子捐钱了。”他顿了顿,又问了一句:“你们懂了没?”

萧东楼最先反应过来,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不给钱就遭瘟,这忒他妈狠了!”

“你当皇太子跟你个莽夫一样?”毒书生瞥了萧东楼一眼:“万一真起了瘟疫谁吃得消?整个京师之中,太子是唯一懂这疙瘩瘟的,他手下有两拨人。一拨叫青衫医,是太医院的御医。一拨是东宫侍卫营。青衫医说哪家遭瘟,侍卫营就将哪家团团为住,一个都走不脱。懂了没?”

“说你遭瘟你就遭瘟,没遭也遭!哈哈哈!”萧东楼哈哈大笑起来:“这太子身边有高人呐!”

“是啊,八成也是山上下去的大王!”毒书生又给他个白眼:“从这事上,学生我是觉着,这太子真是他老朱家的种!跟太祖、成祖一样,手黑!”

“这……那……咱们要是跟了太子,日后不也得遭了?”黑皮听得目瞪口呆。

“就你也配?要想被皇帝忌惮,怎么也得先封个公侯!”毒书生往地上吐了口痰,望向萧东楼:“去还是不去,你说!”

萧东楼摸着眼上的刀疤,沉声道:“我就想知道一件事。”

“啥?”

“太子爷这么做,连你都看出来了,京师上下都是傻子?没个大官弹劾他?”萧东楼疑惑地看着自家的军师。

“你魇着了?”毒书生不屑道:“那是太子爷!皇帝的亲儿子!我要说你婆娘勾引我,你信我还是信你婆娘?再说了,遭瘟死的全都烧成了灰,连个人形都没有,你说人家没遭瘟,是被太子砍死的,凭证呢?没凭没证的你敢攀诬太子爷?嫌命长?”

萧东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重重一拍桌子,道:“这他娘的太子是有勇有谋啊!老子得去跟他混,说不定真能给督师挣个谥号。你们怎么说?”

底下一­干­喽啰头目十余人,都做的刀刃上舔血的买卖,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听掌柜的这么一说,心中不免动荡,左右议论开来。忠孝­精­诚匾额之下,顿时悉悉索索一片轻响。

是走,还是留,这是个问题。

因为这个非此即彼的问题,议论之声越发响亮起来,终于变成了争执,咒骂。

“留个球!”黑皮突然跳上了柳木长桌,拔出腰刀往桌上咚地一Сhā:“老子开始觉得杀几个大户,抢钱抢粮抢女人比当兵吃粮爽快。这几年来却越发腻味!这杀人杀得算个什么名堂?当年老子跟着督师杀流贼,杀建奴,那才是好汉!大当家的要走,老子就跟着,你们谁要留下的,日后咱们就是官贼不两立!”

“黑皮,”萧东楼盯着黑皮,叫了一声,“你个驴球日下的,敢在老子面前拔刀了?”

黑皮一股豪情瞬间不见,如同蔫了的茄子,嘿嘿自嘲一声,爬下桌子。

“这事,”萧东楼环视当场,“得跟寨子里每个人都说清楚,有人要留下,可以。不过走的人每人一套铁甲,兵器齐备。剩下的东西看他们守得住不。二虎山那些夯货可是打咱们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当家,军师,”席中靠前一个中年男子沉声道,“好些弟兄都有家口,若是要跟着走,难不成就抛妻弃子了?”

萧东楼沉吟片刻,望向军师。

军师皱了皱眉头:“大当家一走,这寨子多半也守不住。索­性­这么,要走的人就去投太子军。不想投军的,分了银子买些地,过安生日子去。日后兄弟们侥幸不死的,也好有个奔头,老了也有个照应。”

“军师说得有理!”萧东楼拍了拍桌子:“就这么定了,大家出去跟弟兄们说清楚。咱们原本就是官军,当个球的土匪!要走要留悉听自便,也没啥好强求的。早些个给老子把人数数出来!”

“是,大当家的!”众人纷纷应承,哐啷啷拿了各自兵器,一窝蜂往外散去。

萧东楼出手如电,扣住了军师的手腕,轻轻一扯。

只是轻轻一扯,毒书生便被拉了个踉跄,整个人都差点被拽到萧东楼怀里。

“你刚说我婆娘勾引你,不会是真的吧?”萧东楼压低声音问道。

“你猜。”毒书生一脸狡诈恶徒模样,其实是被巨汉这铁箍一样的手捏得骨头疼。

“肯定是假的!”萧东楼一脸坚定道。

“你信我?”毒书生又问。

萧东楼眼中闪过疑惑,道:“你虽只是个师爷,嘴又臭……不过说话倒还算靠谱……我­操­她十八代祖宗!她真勾引你?”

“嘿嘿,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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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黄旗入洛竟何祥(一)

朱慈烺坐在中军阵营之中,外面是东宫侍卫营中军部拱卫。

萧陌领了侍卫营右军部千总,作为全营前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话虽如此,但萧陌很快就发现,哪怕打着代表皇室的龙旗,手持圣旨,在进入河南之后,很难叫开各地府县的大门。

即便有州县官开了门,也往往带着满城宿老乡绅出来奉送劳军的物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官兵不要入城。这些明廷守官,对于官贼的态度几乎一样,也难怪乎朝中重臣都不愿意带兵出征,实在太伤自尊。

“孤家领兵尚且如此,其他督师、将领恐怕更加不堪。”朱慈烺听了萧陌从前面传来的消息,不禁感慨。

“民间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并非虚言。”吴甡身穿一件青­色­长袍,头戴方巾,像个没有及第的生员。他虽然被太子带出了诏狱,但并没有收到官复原职的圣旨。朱慈烺派人去吏部询问,李遇知只得自己前往东宫外邸解释,说这是“复籍不复职”,就如那些丁忧期满,等待分派的大臣一样。

吴甡对此倒是不介意,虽然有官籍在身,却仍旧穿着布衣,只觉得身心清爽,脸上气­色­都好了许多。

侍卫营中非但吴甡一个乱穿衣,就连朱慈烺离京之后都换了装束,常以戎装露面,只是肩上没有戴军衔星板。他本来想给自己也弄个将军衔,但东宫这套军衔并不是国家制度,让手下玩玩属于便宜行事,如果自己也加入进去,那些言官肯定会说三道四。

这还是有李邦华压制,否则就不止是说三道四的问题了。变乱祖制。那可是连皇帝都不能乱来的事。

朱慈烺与吴甡两人正说着话,中军大帐外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在营中走马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可以斩于马下的重罪,除非是有重要军情传报。朱慈烺领兵日浅,吴甡也是文官,两人不由都有些紧张,却又都面子功夫深厚。没有丝毫显露出来。

“报!捷报!”帐外很快传来一个喘息声,以及翻身下马时靴子踩在泥地上的动静。

“进来。”朱慈烺大声道,转头望向吴甡:“是萧陌遇上山贼土匪了么?这么快就动手了。”

外面传报的快马大步进了帐篷,行了军礼,双手呈上一个漆桶:“报殿下,秦兵报捷!本月八日,贼将李养纯投降。十二日,先锋官牛成虎破宝丰,斩杀伪官陈可新、姜鲤。同日。秦军别部破唐县,斩杀贼兵老营过千。”

李闯行军有个规矩,家人ℚi女随军而动,但别立一营,称作老营。若是行军打仗时候,战营与老营不能沟通,但凡有人敢离营去探看自己家人,皆以逃兵之罪斩首。只有驻屯之时。方才允许探亲。

朱慈烺从地图上找到了宝丰、唐县的位置,皱眉道:“秦督速度好快啊。算起来……”他用虎口大致量了量距离:“不过三百里就到南阳了。”

“秦督没有收到兵部的公函么!”吴甡声音中已经带了怒气。这位辅臣平日里一副中庸随和的模样,但涉及到了公事,那股拗脾气就止不住地往上冒。

“显然是没有放在心上。”朱慈烺冷笑一声:“也或者是因为知道我要来了。”

吴甡心思如电,将自己放在孙传庭的位置上考虑,瞬间就得出了答案。谁都知道洛阳地处平原,易攻难守。万一太子殿下到了洛阳,如何保护东宫安全?再万一,流贼知道东宫太子竟然到了洛阳,为振士气也会蜂拥来攻,那时候只有不足十万的人马。如何抵御?

最好的办法就是速度进军,在太子到来之后打下襄阳,这样太子也没有上前线的理由,可以安然在洛阳等待好消息。

“不过,他哪里来的这信心?”朱慈烺抬起头,问那哨马道:“秦督中军在哪里?汝州?”

“秦兵九月八日就到了汝州。”哨马­干­净利落答道。他的骑术还不够好,但在答话上却已经过关了。

“传令官!”朱慈烺叫道。

一个身穿修改过的大红胖袄兵士旋即报声而入,在朱慈烺面前站定。

“传令孙传庭,令秦兵整顿,退守汝州,敢擅进者斩!”朱慈烺顿了顿,又道:“命令右军部急行军,与汝州接应秦督。”他回头看了看吴甡,道:“先生,你率领左军部保护后方粮道,可否?”

“某一介书生,上阵的确非我所能,不过看护粮道之责尚能充任。”吴甡曾在大学士,属于士林圈子里的高层,有他出面与沿途各府县交涉,比武将要有用得多。

左军部一直以来都是挂在所有人面前的胡萝卜,让军官们觉得还有一个千总的位置等着他们,好让他们努力向上。这固然激励了中层军官,但对于作战却十分不利。就算临时安排一个千总过去,将兵不相知,总是会有矛盾的。

粮道自古以来是胜败关键,让左军部化整为零看护后路,也不算浪费。

“孤亲领中军部急行军,亦进驻汝州,命孙传庭接驾。”朱慈烺一口气说完,对那传令官挥了挥手,让他速去,低头望向那张并不­精­确的地图,眉头越收越紧。

此时的中军部,距离汝州尚且有一百二十余里的距离。原本因为传檄孙传庭驻守洛阳,并没有收到他的反对意见,大军便没有疾行,而是选择粮草相对宽裕的县份行军,确保战斗力和民间承受力。如此一来自然放慢了行进速度,谁知道孙传庭竟然下手这么快,转眼间已经打到了宝丰。

从地图上看,宝丰实在不是个好位置。

从这里到南阳有两条路。

一条是东向绕过伏牛山,然后转西南攻打南阳,沿途要收复郏、鲁山、襄城、叶、方城等县,也正是闯贼大军主力可能囤集的方向。

另一条是从鲁山县穿过伏牛山到南召县,从南召县直直南下,兵临南阳。

看似路途短了许多,但如今正是伏牛山中的雨季,即便在这连年大旱的年景,也很容易遭遇暴雨。山上土石松动,一旦有雨便成泥石流,实在不利于大军行进。即便如此还不能放任不管,否则万一闯贼以偏军走伏牛山,便可以直达汝州,断了秦兵后路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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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黄旗入洛竟何祥(二)

孙传庭今年正是知天命的年纪。

入狱三年之后,孙传庭再次回到熟悉的山陕之地,却发现土地没甚变化,只是人民更加愁苦,而贼却日益壮大。当他在北京的时候,看杨嗣昌与熊文灿屡出败招,真心觉得并非流寇能战,实在是督抚无能,故而才有了“五千兵平贼”的豪言。

等他到任之后,方才发现督抚无能固然如是,官军也愈发**不堪,富有善战之名的秦兵都久未­操­练,而贼兵却气势如虹,颇能蛊惑人民,一切都不是三年前的景象。这才冒着狂言浪对的罪名,果断向崇祯皇帝求救。如果说袁崇焕是有心浪对,聊慰圣心,孙传庭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好在秦兵终究是天下强兵,略加整训,配合自己发明的火车营战术,如今与闯贼两次交战都占尽上风,这多少让人欣慰。

可是军势大好之际,皇太子竟然快马传书命令大军退回汝州!

孙传庭手持令旨,缓步走出中军大帐,回首便是宝丰县城,空气中还飘散着焦臭的味道,那是战场上独有的气息。

“孙督!”监军苏京骑着马,脸上带着兴奋的潮红,冲到了孙传庭面前。

孙传庭面不改­色­,动也不动,直等着马的鼻息都喷到了脸上,方才仰起头悠悠道:“临皋何来之迟也?”

“吾闻讯即来,却不想路上瓦砾横堆,遍地尸首,跑不起马来。”苏京比孙传庭年长一岁,胡须花白,虽是监军,但握着尚方宝剑却仍旧调动不了秦兵。只能在孙传庭面前低头。

孙传庭在今年五月挂了兵部尚书衔,从三边总督加督山西、湖广、贵州及江南、江北军务,也有尚方宝剑在手,并且还有擒杀高迎祥之功,完全不将这个监军放在眼里。他知道皇帝派了苏京来监军,正是因为苏京人老心不老。一意进取,让他来看皇太子的令旨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这便是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令旨。”孙传庭等苏京下了马,将手中令旨递了过去。

苏京随手接过,展开便读。只是三两息功夫,这位年过五十的老者已经叫了起来:“太子殿下这是何意!何意!难道三军将士的血就白流了不成!”

“东宫以天子仪仗代天御狩,我等臣下焉能不从?”孙传庭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言道,好像不得不撤兵。

其实,他并不愿撤兵。

如今的态势之下,秦兵占据了极大的主动权。因为李养纯的投降。孙传庭知道了闯贼老营在唐县,各府县伪官聚在宝丰,其本人­精­锐在襄城。获知如此­精­准的战略情报,秦兵一举端掉了唐与宝丰两县,必然能让李闯心痛不已。

如今探马已经回报,说闯营之中,哀哭遍地,几乎溃散。

而且杀了那些伪官之后。闯贼在蛊惑民众,收取军粮上也会有很大麻烦。可谓动了根本。

剩下的只需要一鼓作气攻向襄城,将李闯彻底击溃,十数年流寇之患,便能告大功。

可惜太子这一纸令书,竟是要活生生将这大胜扼杀么?

这与金牌召岳武穆有什么区别!

孙传庭突然心中一动:莫非太子身边有秦桧那样的­奸­佞?想让自己停军不前,好捞取功勋?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太子是不需要功勋的。他只需要好好活着,最后总能当上皇帝,为什么要来坏自家大事呢?

“这是乱命!”苏京憋得面红耳赤,大声叫道:“督师万万不可听从太子乱命!”

“太子是可以发圣旨的。”孙传庭提醒道。

代天御狩,代表的是天子。只要祭出尚方宝剑。就如天子亲来,临阵斩将固然有些戏说,但夺了兵权打入牢车送回北京却并非不可能。

“你我也都有尚方剑在手,当上报朝廷,请殿下不要­干­预军务。”苏京一梗脖颈,松弛的皮肤之下只见青筋突突直跳。

“这事,”孙传庭叹了口气,“我早就说过,大丈夫立身处世,焉能再对牢吏?”说着,孙传庭转过身去,不让苏京看到自己微微扬起的嘴角。

“督师!”苏京绕到孙传庭身侧,大声叫了一嗓子。他见孙传庭不以为动,重重一跺脚,叫道:“既然督师怜惜羽毛,不妨由我去做这个‘不忠之臣’!”说罢,苏京重又翻身上马,一扬马鞭,打得空中脆响,驱驰骏马往城里跑去。

苏京因为要襄理地方政务,催缴粮草,所以公事房设在了县城。此时宝丰县刚遭清剿,朝廷选派的县官还没有来,只有当地缙绅与军中书办一并治理了。

当日官兵列阵宝丰时,闯贼委任的宝州牧陈可新、州判姜鲤组织百姓据城抵御。原本要攻打宝丰还需要些时候,万幸十二日晚间,有绅衿二百八十八人偷偷出城投降,由此破城。孙传庭从这二百八十八人之中,选出两位年纪大的,一一指认。其中有十余人不为年高者所识,疑为贼,皆斩之。

城中有为贼固守者,也皆斩之。

只是一日之间,宝丰百姓死伤过半,民多怨气,若不是苏京坐镇协理,恐怕很长时间里都无法正常运作起来。

孙传庭当日下令酷杀,就是不指望守宝丰,也希望大军过后宝丰不能威胁后路。如今若是真要退守汝州,恐怕杀得就远远不够了。

不能留下一个壮丁、一匹骡马、一粒粮食给闯贼!

——姑且看看苏京怎么做吧。

孙传庭踩了踩脚下的湿土,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却不知道这股不祥是来自对面的闯贼,抑或是背后的太子。

……

“咱老子­操­他李养纯十八代祖宗!”

李自成站在营帐中间,愤恨地用剑砸地,怒气勃发,以至于自己在开封受的箭伤也跟着隐隐作痛。

在开封城下,一支冷箭­射­中了李自成的眼睛。虽然时过境迁,但每逢他肝气大盛的时候,仍旧会引发针扎一般的痛楚,厉害时还会引起头疼。

“元帅,宝丰与老营没来得及撤下来,的确是桩憾事。”牛金星上前温声道:“不过我营主­干­未伤,仍旧可以跟他们打一仗!”

“元帅,有道是哀兵必胜,如今营中将士都想杀朱贼报仇,正是军心可用之时!”宋献策顾不上装神弄鬼,也跟着劝道。

李自成怒气渐渐平息,目光在这些谋主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一个虬髯壮汉身上。

“能打否?”李自成既不叫他姓名,也不称官职,就如同与熟得不能再熟的自家亲人说话一般。

这虬髯大汉身穿铁甲,头戴明盔,腰间两侧都挂着长刀,目如豹眼,斩钉截铁道:“不打不足以安大家的心。”

“额就怕营中不稳,”李自成面目狰狞,恨恨道,“终有一天要割了李养纯那对驴蛋蛋喂狗!”

“那贼汉原本就跟额们不是一条心。”壮汉道:“这没啥好说滴,额们还是老样子,你打前面,额带人绕过去,断他们粮道。”

“要再有人作死咋办?”李自成问道。

“打了就没人敢闹了,不打人心就散了。”

李自成担忧的便是人心散乱。

如今天下义军大的只有两股——自己的闯营与张献忠的西营。

论实力西营不足以跟闯营对抗,但闯营却是吞并了曹­操­罗汝才、革里眼、左金王的革左五营、袁时中的小袁营才成就了今天的阵势。这事说早不早,说晚不晚,不过半年多光景。因为吞并日短,人心不固,大战在即若是有个反复,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论说起来,李养纯当年也是独自一营,号称四大王,归入闯营多年,如今不还是说反就反了?

“报元帅!巡营探马抓到个­奸­细!”帐外突然有人叫道:“招供说是替孙贼联络内应的!”

李自成听到“内应”,恨得牙痒,独目一瞪,厉声喝道:“带进来!咱老子要活剐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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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七黄旗入洛竟何祥(三)

“好!好!好!”李自成用力拍打着座椅扶手,怒极而笑:“一个二个都要叛了咱老子!当额就要败在这块块!来人啊!去把丘之陶、李振声抓下去砍了!”

­奸­细身上搜出了一枚蜡丸,里面赫然是孙传庭写给丘之陶的密信,与他约定大军临阵之时,由他散播谣言,说左良玉大军进逼襄阳。如此一来,闯贼军心必溃,断难抵御秦兵的猛攻。

的确是攻城兼顾攻心的好计谋,但谁能想到,伶俐的送信人竟然被巡营探马抓住了。

非但被抓,甚至没有来得及毁去蜡丸。任何一个捏开蜡丸的人,都能看到如此简单、直接、清晰的战术部署。

“元帅且慢!”一直没有说话的顾君恩终于开口了。他看着气愤到了极点的李自成,柔声道:“元帅,此事尚可参详。”

李自成一手捂着瞎了的眼睛,眯着仅存的那只好眼,恨声道:“额待他二人就如自家人一般,他们竟然负我!不杀他们难解我心头大恨!”他想起自己往日如同对待自己子侄一般栽培丘之陶,又想起自己忍辱负重,一口一个“大哥”招呼李振声,只觉得恨意越发强劲,手上青筋都要爆裂了一般。

“元帅,”顾君恩轻声笑道,“焉知这不是孙贼借刀杀人之计?”

“借刀杀人?”李自成略略冷静下来:“他要杀这么两个人有什么益处?”

顾君恩见李自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方才笑道:“元帅自家忘了当初为何委丘之陶为兵政/府侍郎了?”

李自成这才回忆道:“因为他老子是北京的大官,先生们都说让他当个侍郎,能收人心。”

“正是,”顾君恩脸­色­一沉,“如今各政/府侍郎皆是朱朝降官。吏政/府侍郎喻上猷是辛未年进士。在朱朝当过监察御史。萧应坤执掌户政府,乃是丙辰进士,曾官居布政!礼政/府侍郎杨永裕是朱朝的钦天监博士,其他从事、府尹、防御使,起码都是朱朝的举人、生员……若是元帅就此杀了丘之陶,无疑让这些人心生兔死狐悲之叹。”

李自成这时方才悔恨自己任用了这么多朱家的读书人。但回过头想想。虽然这些人让他有些不爽快,却也实实在在做了许多莽夫田翁做不到的事。有了他们之后,各项制度好像都能找到范本,自己只要跟着去做就行了,省了许多心力不说,做出来的效果也不赖。

——就像是穿了没­干­透的衣服,穿着固然不爽利,但脱了却是更冷。

李自成心中暗道,望向顾君恩。脑中却闪过顾君恩的简历:曾经钟祥贡生,如今的吏政/府从事。

其实以顾君恩的才­干­,顶替喻上猷为侍郎乃是轻而易举之事,但顾君恩以年资有序劝他,不要贪图一时爽利而坏了制度根本,故而才派了个从事。

“朱朝最善用的法子便是挑拨离间,当日教唆曹­操­(罗汝才)与咱们反目,后来又离间咱们和西营的关系。这回若说是借刀杀人,也没啥出奇的。”虬髯壮汉闷声道。

顾君恩上前道:“元帅。权将军说得在理。若是中了孙贼诡计,我营军心恐怕越发动荡。”

“若他们真是内­奸­呢!”李自成怒目圆瞪。

“多行不义必自毙,”顾君恩道,“到时候他们­奸­谋暴露,自然可以明正典刑,使归顺者安心。亦使同谋者惊心。”

宋献策其实颇为佩服顾君恩看事大方中正,总能以堂堂正正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过同为谋士,一旦主公专信,其他人只能仰其鼻息,沦为打杂的下手。他脑中飞快转动。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元帅,”宋献策上前道,“学生有一计,非但可以试出此二人是否真为内应,亦可收将计就计之效。”

“说来听听。”李自成坐在交椅上,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厚冷冽。

“咱们可以让这密信送到丘之陶手上,装作不知,问他左良玉的动向。若是他真是内应­奸­细,必会说左贼进逼襄阳。元帅便假装心惊,说要提前退兵,好让他传信孙贼,诱骗孙贼仓促来攻我。到那时,我军可以前面设伏,再由刘将军走伏牛山占据汝州,断了他们粮道。”

顾君恩闻言,皱眉不悦。谋士献策,当步步为营,环环相扣。若是按照他的计策,下一步自然而然就是试探丘之陶,旋即将计就计,诱敌深入,这些都是在他掌握之中的事。虽然李自成多少也能看出个轮廓,但功劳终究是自己的。宋献策上前将之说破,纯粹就是抢功之举。

——十足小人!

顾君恩面无余­色­,心中暗骂。

“牛先生呢?”李自成转向牛金星。

“元帅,”牛金星道,“学生以为刘将军与两位先生说得有理,内事当缓图,外事当立决。”

李自成深吸一口气:“那就让孙贼再多活两日。宗敏,你便带中权亲军走伏牛山,把汝州给额打下来!”

那虬髯壮汉躬身应诺,正是李自成的左右手,闯营的权将军刘宗敏!

在李自成的官秩之中,权将军地位最高。闯营之中只有两位,一位是刘宗敏,另一位是田见秀。田见秀为人宽厚,能得人心,故而负责提督诸营。刘宗敏能征善战,统领着闯营之中最为­精­锐部队——中权亲军。

这支李自成的亲卫军,如今就要投入伏牛山中,前去截断孙传庭的粮道。

……

“秦督怎么说?”朱慈烺半夜之中听到有人在帐外喊军报,连忙披衣而起。

田存善连忙上前扶住太子,给朱慈烺穿上靴子,准备披挂。他自出征第一天就有些吃不住这种艰苦的生活,无比怀念北京的安乐窝,也对刘若愚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复杂情绪。

刘若愚因为上了年纪,这次并没有跟着出征,只是负责留守东宫。

“殿下,秦督尚未复本。”探马略定了定气:“监军苏京呈上启本,请殿下过目。”

田存善连忙就要趋身上前接过启本,却慢了朱慈烺一拍。朱慈烺一个健步抢在前面,抄过启本展开便读。田存善只得过去点亮烛火,手持灯奴靠近太子,让光线略微充沛些。

苏京的启本开宗明义就说了:这是奏疏的副本。表示自己的观点已经上报给了皇帝和枢辅重臣,是非自有公断,并不一定要太子殿下赞同批准。

这种态度自然让人不爽,但朱慈烺在阅历上并不如外人所见的那般匮乏,前世的他曾收到过言辞更加犀利的信函,有些甚至饱含咒骂和人身攻击。比较而言,苏京的态度远远没有达到让他气愤的程度。

人只要学会了控制自己情绪,不让自身喜恶控制决策,就算是个天资一般的人,也不会做下太出格的蠢事。朱慈烺一目十行扫过了前面那些废话,注意力集中在了苏京对于当前形势的判断上。

显然苏京不赞同兵部关于“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的保守判断,也不相信太子关于后路粮道的担忧。他坚持认为是官军神勇,孙传庭名声在外,对闯贼有威慑力。

朱慈烺倒是能够理解,说到底,苏京会坐在这个监军的位置,就是因为他的锐意进取。若是换个保守的监军,配合同样倾向于保守的秦督孙传庭,估计此刻还停留在驻兵西安打口水战的阶段。

从这点上来说,崇祯皇帝真的很是识人善用。

朱慈烺阖上启本,在大帐中间的书案前落座,再次用目光摩挲着看了几百遍的地图。田存善蹑手蹑脚将灯奴放在了书案上,压低声音劝道:“殿下,夜深了,伤眼力。”

朱慈烺没有抬头,双手交错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大氅,道:“命传令官再去宝丰,请孙传庭上本,或者自己跑一趟汝州。再传令中军各部校尉,明日平旦造饭,破晓拔营,天黑前必须赶到汝州。让萧陌也快些,别让我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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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黄旗入洛竟何祥(四)

萧陌以为自己在北京统领一部得心应手,出了京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谁知道这领兵出征就跟成亲一样,不亲自走一遍,总有让人手忙脚乱的时候。他家里人早就知道从未出过京城的大将势必会有麻烦,特意找了两个可靠的老家人陪伴左右。

那两个老家人都是真正随着大帅上过阵的亲兵,年纪虽大,筋骨也不行了,但令行禁止,的该什么时候扎营,什么时候造饭,哪里该多派架梁马,哪里得设伏路兵,清清楚楚,远非纸上谈兵的萧陌可比。

因为东宫不准任用私人,所有人都得登录花名册。因为这两个家人的缘故,萧陌特意去请示太子该如何安排。朱慈烺大笔一挥,在各军部设立了参谋部,将之任命为参谋。同时又将作训官、军需官编入参谋部中,使得这个参谋部就如同小东宫,作战有作战参谋,行军有行军参谋,后勤有后勤参谋,各管一块。

这些参谋既要接受本部军事主官的管辖,也接受各职能部的垂直管辖,在权责不明的时候难免有些混乱。萧陌这一路走来,也是右军部参谋团体的磨合过程,如今快到了战场,这个团体也磨合得七七八八,起码不会有推诿、争权之类的事发生。

“千总,”行军参谋努力挺值了腰杆,露出一口黄牙,“今夜有两拨塘马过去,听说中军部已经传令:平旦造饭,破晓拔营,天黑之前必须要赶到汝州。”

萧陌站起身,吸了口夜晚的凉气,没有丝毫倦意。他知道这个老家人断然不会胡说,当年他可是在萨尔浒之战追随总兵杜松的。死人堆里逃得一条­性­命,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

“既然如此,我们也得赶快了,让后勤参谋传令下去,­鸡­鸣造饭,平旦拔营!”萧陌将前军行进的时间提前了一个时辰。

­鸡­鸣差不多是凌晨两点时分。对于睡得早的人而言也足够恢复体力了。东宫侍卫营在士卒体能的保养上格外注重,非但要保证每天的油脂、禽蛋摄入,更是细致到了赶路穿的布鞋、绑腿。就连每天收营时候的热水烫脚都有人人过问,使得这些吃惯了苦头的士卒感念颇深,早就恨不得上阵杀敌,回报太子。

这边话音刚落,后面中军部的军令就已经传到了。萧陌拿到了正式的军令之后,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恨不得当即就拔营出发。今日派出的探马已经到了汝州境内。回报说虽然汝州被官军占据,但四野无人,土地荒芜,放眼所及皆是残墙断瓦,要想就地征粮恐怕困难。

萧陌对于粮食倒不甚上心,如今侍卫营的粮食许多都是从江南转运而来,不似其他兵镇那般依赖当地。这也让这一路的百姓对官军有了些许改观——天下还是有不抢劫掠夺的官军的。

“汝州想来是没办法征粮了,”行军参谋叹了口气。“秦兵十万,算上李闯那边。洛阳以南地方恐怕非三五年不能恢复。”

土地抛荒容易,要想重新再肥沃起来却不容易。如今天灾连年,就是好地也未必有好收成,何况荒地?地里没有产出,越发留不住人民,用不了一年半载这里就成了一块死地。

“不管那么多。先杀贼再说!”萧陌解开袖扣,转动手腕,重又扣上,道:“整备一番,咱们得早点动身。太子殿下入城之前,必须占据汝州全境!”

参谋生硬地行了个军礼,颇有些不习惯这种简单而且不用下跪的礼节。他再次巡视了一遍军营,发现超过八成的士兵都睡得香甜,甚至没有脱去身上的铁甲。回想当年在军中时,就算士气再旺,也不曾见过如此求战心切的部队。

年过五十的老参谋心中感叹,又看到了悄悄巡营为兵士盖被子的训导官。

华夏自古都有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说法。弃笔从戎是文人的特权,对于目不识丁的大头兵,整个社会无不是充满了恶意和嘲讽。然而在东宫侍卫营,即便是最低级的辅兵,也不是被人踩在脚下的贱民。

咻~砰!

一声尖锐的哨响之后,墨黑的天空中绽放出一朵白­色­的焰火。

咻~砰!

第二声焰火炸响,这回却是红­色­的火花。

“西南有警!”

整个大营都醒了过来。

老参谋心中一惊,暗道:都是些新兵蛋子,可别啸营!

他正要回头去找萧陌,却突然发现担忧中的啸营并没有发生。在短暂的­骚­动之后,整个营区吹响了短促的哨音,帐篷里酣眠的士兵鱼贯而出,人人衣甲鲜明。他们轻车熟路地排列整齐,弯曲着膝盖疾速跺脚。

在跺脚过程中,非但跺去了一身寒意,也让整条队列越发整齐。

短促有力的报数声旋即响起,各哨、局、司的主官纷纷接受汇报,排列成方阵,等待上面的军令。

萧陌也看到了天上的警讯,知道派出去的夜不收碰到了值得示警的目标,当即派出一个司前往接应,进入预备战位。其他人整装待发,随时支援。

这就是­操­典的威力,原本只有名将能够想到、做到的工作,在­操­典中形成制度化,就算是第一次领兵出征的新手菜鸟也知道自己要想扎营,首先得勘察附近地形,寻找伏兵位置,展开阵型所需要的空间。

萧陌虽然自己并不知道该在哪里设立战斗位置,但他作为一营长官,命令下发之后,自然有人去做,只要检查工作就可以了。

行军参谋虽然是个老军汉,却一时摸不清皇太子的深浅。竟然能够将神鬼莫测的战场纳入一本书中,从衣食住行到接敌迎战,每一步都说得清清楚楚,这在他看来已经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了。

萧陌身穿的铁甲,头戴明盔,一手扶着腰间的佩剑,边走边下令道:“再派出探马!细细查探!”

两骑探马从营中飞奔而出,只看骑士的身形却不甚熟练。

侍卫营­操­练最多的是步兵阵法,最强悍的是闵展炼练出来的长枪手。骑兵碍于条件,完全没有成建制编练。从南海子收罗来的“战马”,勉强足够各级军官骑乘,至于探哨只是一帮新手,要经验没经验,要技术也没甚技术。同样可悲的是,朱慈烺的­操­典里,对于探哨着墨不多,因为他也不知道这种古代侦察兵种到底需要注意点什么。

除了发明了伪装服之外,朱慈烺对侦察工作的贡献极其微薄。而即便是因地制宜的伪装服,也因为年轻的探马缺乏经验,从而效果平平。

萧陌看着扬尘而去的探马,只觉得心头焦虑。他强自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召集各司局军官询问准备情况。从京师走到这里,一路上竟然没有出现逃兵现象,足以证明侍卫营有资格成为一支天下强兵。

但是到底强成什么样,只有经历了战火的锤炼才知道。

“报!”探马终于回来了。

“说!”萧陌瞬间迎了上去,走出两步方才为了保持风度而停下了脚步。

“报千总,之前警讯是发现了一股上百人的大队,从西南朝我部移动。”探马说清了情况:“核实之后,发现是当地逃荒的百姓,除了木­棒­并没有武器。”

“逃荒?这个时候?”萧陌是锦衣卫世家,城里长大的孩子,哪里知道逃荒可是国法不容的事,不趁夜赶路,难道光明正大白天走?那就不是逃荒,而是造反了。

好在下面的兵士多是苦出身,很多人本就逃过荒,否则也不会沦为矿工、纤夫。当下有行军参谋上前低声解释道:“多半是交不起租子的佃农,或者是逃避赋税的小农,想逃籍的军户也可能混在其中,所以现在是一百多人,等他们再走几天就不止这个数目了。”

“搞不好又是一股流寇。”萧陌皱眉道。

“那倒不会。”参谋对此倒是颇有信心:“没有逃兵溃兵当主心骨,这些人最多是被流寇裹挟,一打就溃散了。”

萧陌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东宫早就有文传,详细说过流寇和东虏的兴起。这两支给大明带来巨大麻烦的人马,却都是明军的徒子徒孙。流寇就不用说了,其核心就是己巳之变时溃散的勤王之兵。许多卫所的百户千户,也都改头换面,打出匪号,从兵变贼。至于东虏,虽然有自己的习俗,但打仗方面却没少学明军战术战法。当年的老奴努尔哈赤,就做过大明辽镇李成梁的家奴。

“但也不能放着不管,万一惊动了中军,万死难辞其咎。”萧陌道:“诸位可有什么办法?”

“千总,”已经正式接任第五司把总的佘安挺身道,“能否收入军中,为辅兵?”

萧陌微微皱眉:“辅兵也有定额的,哪能说收便收?”

“千总,”佘安丝毫不退,仍旧道,“如今只是转运粮草,安营扎寨,辅兵就已经有些不够用了。等到开战之后,搬运伤员,修筑工事,更缺人手。多吸纳一些青壮,等到了汝州也好立刻展开驻守防御。”

“佘把总说得有理,但其中老弱又如何是好?”有人质疑道。

佘安略略皱眉:“老弱自然就让他们自己走去,想来他们也只能跟在咱们身后再回汝州。”

如今这个乱世之中,老弱­妇­孺甚至可能成为饥民的口粮,没了青壮的保护只有死路一条。

一零九黄旗入洛竟何祥(五)

汝州位于河南省中西部,北有巍巍嵩山,南依茫茫伏牛,西临古都洛阳,东望黄淮平原,是开封、洛阳、南阳等重镇的交汇口。因为汝州也是上好的窑口,北宋末年在这里开烧汝瓷,专供宋室御用。再加上汝州有百里煤海之称,往来商贾云集,交通便捷,实在是不下于洛阳、南阳的重镇。

也就是因为朱慈烺的身份高绝,若是一般的穿越众,哪里有资格挑三拣四,能得汝州作为根据地都是一桩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即便在河南遭灾严重的年景,汝州也依靠着伏牛山的雨水多少有些许粮食收获,是河南少数可以自给自足,甚至略有输出的粮食产地。孙传庭将这里作为大军屯粮之所,的确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崇祯十六年九月十五日,从早上开始,身穿大红胖袄的官军便出现在了汝州百姓眼中。这些官兵军纪严明,行军时没人说话,驻扎时没人喧闹,就连从百姓家里讨水喝都不忘帮忙­干­点杂活,实在是颠覆了汝州百姓对官兵的认识。

尤其是孙传庭的秦兵刚刚过去,两相比较之下,这支官军就格外让人惊诧。

十五日下午,萧陌已经将右军部司局展开,展开汝州防御,另外派出一个局前往汝阳,确保侍卫营与洛阳之间的联系通畅,同时依托山地建筑工事,对将来可能北上的闯贼进行阻击。

萧陌自己并不认为这很有必要,但是太子殿下专门下达了汝阳防御令,那就不能做。他从佘安的第五司里抽了一个局,也是自己比较熟悉的属下,甄飞宇,率部前往汝阳修缮城防。建筑野外工事。

萧陌本人必须抓紧时间在巡视汝州城,甄别迎驾的汝州官员、乡绅、老人,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全。这也是东宫侍卫营的根本职责,考虑到许多军官都是出自锦衣卫,在保护方面做得反而更加得心应手。

朱慈烺一直听了吴甡对于汝州的介绍之后,方才将汝州与未来的平顶山市联系起来。如今当然没有这个行政区划。但中原煤仓的称号却已经展露出来。从热值上而言,煤炭比木炭要高许多,是钢铁产业不可或缺的生产资料。即便进入电气时代,煤的战略意义仍旧不可轻忽。

“有粮有煤,若非乱世,真是一处值得着眼的好地方。”朱慈烺回首望了望被抛在身后嵩山,那里还有巨大的旅游资源等待开发。不过之前从少室山下过的时候,吴甡倒是提到了一座风|­茓­寺,始建于东汉。据说万历年间最为鼎盛时,曾有僧众过千人,房舍三百余间,是与白马寺、相国寺齐名的千年古刹。

吴甡知道朱慈烺与道士走得较近,故而也只是这么一说,并没有特别推荐的意思。朱慈烺前世今生都是工作狂,对于旅游休闲从来不放在心上,眼下决战在即。更是不会分心去探古访幽。

“殿下所言甚是,”吴甡附和道。“只可惜没有屏障,乃是南北通衢之地。”

“若是能南下取得湖广,控制长江水道,这里就可以休养生息了。”朱慈烺叹了口气。

吴甡也只得无奈笑了笑。

谁都知道荆襄好,若是能得两湖之地,天下也就定鼎了。还用得着说别的么?打不过李自成、张献忠,什么都是空话,只能对着宝地流口水。

如今态势,张献忠已经向蜀中进发,李自成手下上将数十。兵员十余万,此刻引而不发还不见什么厉害,一旦汝州之战得胜,立刻就能打进潼关占据西安。

朱慈烺对敌我实力有明晰的认识,知道此刻已经挡不住李自成的大军,故而此番只求拖延李自成的脚步,同时淬炼自己的班底。非但军队需要战火洗礼,就是侍从室的幕僚们,也得成为治理民政的官员,否则东宫新政就无从推广,对整个国家来说也就没有丝毫意义。

“殿下,前面就是州城了。”田存善远远看到招摇的旌旗,连忙回去禀报。

“的确。”朱慈烺眺目远望,也看到了熟悉的军旗舒展,以及隐约可见的“萧”字旗面。

大明的军旗复杂繁琐,从代表将军名号的将旗到各营的营旗,乃至代表方位的五­色­旗,林林总总有五十四种。朱慈烺正是因此而觉得没有改变的需要,在旗帜上没有下什么功夫。不过此时与萧陌小别重逢,换了个角度,却觉得将旗太过于有个人­色­彩,不利于军魂传承。

“殿下,是否要换上甲胄?”田存善问道。

朱慈烺这些天穿着裁减过的胖袄很习惯,至于铁甲却是没必要时不时穿在身上。真要是到了他都得甲胄不离身的时候,恐怕距离彻底灭亡也没几天了。不过为了鼓舞军民士气,此刻装装样子也是必须的。

朱慈烺示意田存善等人给自己着甲,一边对吴甡道:“孙传庭宁可冒着被斩首的危险都不肯回来,前面是不是真的到了走不开的时候?”

“孙传庭虽然没回来,却也没继续进兵,应该还是对殿下的令旨有所顾忌。”吴甡在一旁看着太子穿甲,一边说道。

朱慈烺很快就穿好了铁甲,外面套了对襟棉甲,换上避雷针一般头盔,上面还悬着一面三角小旗。他想了想,觉得头盔上的那面三角旗实在丑得厉害,索­性­又摘下来,扔给田存善:“只留下红缨,这小旗给我去掉。”

田存善自然不会顶撞太子,只要太子不让人把金龙换成泥鳅,他觉得一切都可以接受。

朱慈烺很快就拿到了处理好的头盔,信步往车外走去,棉甲里的铁甲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平添几分威武。

装饰了长角的黑马静静地停在路中央,只等朱慈烺骑乘上去。这才是上好的战马,听话驯服,身上肌­肉­分明,走动时流畅美观,静立时悄然无声。可惜这种级别的战马只有少数几匹,只能用来当坐骑,无法编练骑兵。

皇明龙旗、飞豹旗、白鹤旗、四方神兽旗……整齐地从朱慈烺身边穿过,只有帅旗大纛跟在后面。天子仪仗对于这些地方百姓来说充斥了震撼,只觉得旌旗蔽天,走也走不完似的。

就这还是朱慈烺几次三番删改了的仪仗,若是按照礼臣坚持的规矩,现在恐怕才走了一半路程。

朱慈烺骑着­精­选出来的骏马没走几步就停下了,从城门口到他驻足的地方足足有三五里路。现在该是地方官员带领乡绅宿老前来拜谒的时候,朱慈烺接受他们的跪拜,然后喊“兴”让他们起来就行了。

这套流程在沿途的州府已经演练过了多次,朱慈烺对此轻车熟路,倒也不觉得麻烦。何况现在在汝州都是一些芝麻绿豆小的官员,真正的地方军政大员此刻都在孙传庭幕府之中,还没来得及赶回来。

谁都不知道皇太子进兵的速度竟然这么快!只二十余天便从北京赶到了这里。

朱室在汝州没有宗藩,这也是许多地方官员以为朱慈烺会先去洛阳的缘故。起码在洛阳还有福王府的遗迹可供驻跸,但是汝州却连个匹配太子身份的居所都没有。

满清皇帝可以毫无压力地住在地方乡绅家里,世人皆以为亲民,但在明朝却会被御史言官说成是霸占扰民。这是因为我大清所有百姓都是皇帝家的奴才,整个中华都是爱新觉罗家的私产,但明国却是天子与士人共有天下。

至于官衙,那更是权力的象征,就算是皇帝亲自来了也不能随意剥夺。

天家近亲要想出京,沿途只能驻跸藩王、郡王府,或者临时搭建的行宫,虽然不知道是哪代皇帝定下的规矩,但文官就是这么认准了不肯回头。朱慈烺此番抚军,朝中也少不了想看笑话之辈,其中第一个笑话就是:看你娃住哪里!

“汝州没有宗室么?”朱慈烺好奇问道。

从太祖至今,明朝宗藩略近二十万之众。仅在嘉靖年间,河南一省就封建五王,郡王八十,将军、中尉、郡主、县主、县君一千八百九十人,冠绝天下。汝州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可能是空白呢?

汝州府颤颤巍巍上前秉道:“殿下,汝州原本也有镇国将军、中尉,只是、只是之前城陷,宗室为贼人屠戮殆尽啊!”说着说着,这位知府大人竟嚎啕大哭起来,身后百姓跟着哭成一片,如丧考妣。

朱慈烺颇为吃惊,宗藩名义上是不能过问地方军政事务的,这也是奉天靖难之后形成的传统。为何汝州府的宗室如此受百姓爱戴?

“民间习俗如此,殿下不用当真。”吴甡换了朝服,仍旧是飞鹤补服在胸前,整个人都有了气势。他见太子似乎有所迟疑,便走到朱慈烺身后,低声提醒道。

朱慈烺这才将一口气顺下去,已然不悦道:“汝州府,既然城中原有宗室,就择其故居驻跸。”

“臣等已为殿下亲扫出原镇国将军府邸……”

“可。”朱慈烺受不了这位知府一脸哭腔地说话,挥手打断,一振缰绳就往城里去了。

田存善身为典玺官跟在太子身侧,见状连忙高声叫道:“皇太子殿下起驾!诸人回避!”

一百拾黄旗入洛竟何祥(五)

苏京赶到汝州的时候已经天­色­近暗,一路奔驰让他这把身骨实在有些难以承受。他已经在脑中构想了各种参见东宫太子,斥责­奸­佞,拒绝回兵的场景。有的热血沸腾,有的悲壮惨烈,有的幽默诙谐……总之最后太子殿下都不得不收回成命,让秦兵和豫兵继续往南追击闯贼。

“老道长,可让人久等了。”

苏京抬眼去看此人,只见一身布衣道袍,头戴方巾,腰板尚直,脚下却是一双麻布鞋,年纪在五十上下。只看这副打扮,却和自己当年尚未释褐时一模一样,只是他腰间悬了一柄长剑。

苏京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长剑上。

柳木鞘,包铜剑格,不蓄剑穗。

晚明文士少用长剑作为装饰,即便有,也多系剑穗,表示文剑。若是没有剑穗,便是用来击杀的武剑了。朝中士大夫中,唯有孙承宗佩戴武剑而无人敢嘲笑,谁都知道孙阁老独自一人,仗剑走遍大明九边,是真正手刃过贼人的。

非但这剑有些非主流,而且这个称呼也实在是有些诡异。

老道长的确是监察御史的尊称。苏京现在的事官是监军,但入仕以来最为清贵的官职是江西道监察御史,所以被人以此称呼是表示善意。

但是,别称也不是随便叫的。

对于监察御史,同僚平辈可称以“六察”、“察视”、“察官”;朋友交际、书信往来可以称为“南榻”、“持斧史”;玩笑可以说“开口椒”……惟独这个“老道长”却不是随便叫得的。

这是中堂尚书朝廷大佬对监察御史的尊称。

没有那个地位,想“尊”都没资格。

——定是看了些杂书就来献宝的半吊子!

若是换个年少进士,此刻必然会忍不住喝问一句:“何方狂徒!”苏京却是六年前方才中的进士,早不复有傲气,只是面呈不悦:“你是何人?如何称我道长?”

那文士略一愣,知道苏京没有认出他来。旋即笑道:“老夫姓吴,兴化人。”

“吴……兴化……”苏京一愣,差点将“吴甡”两次脱口而出。在大明文人圈子里,若是当面直呼其名,无疑是抽耳光或者求被抽耳光的意思,等若后世指着别人鼻子说:“姓某的!”

还好苏京涵养尚足。话头一转,人已经作揖下去:“原来是吴阁老!后学苏京,耳聋目聩,不识老先生尊驾,尚望海涵。”

“老夫如今并无官职,老道长何必如此多礼。”吴甡面带微笑:“东宫就在里面,已经催问多次了。”

“死罪死罪!后学这就进去朝觐太子殿下。”苏京算了算时间,太子应该比他早不了多少。去掉那些繁文缛节,召见官员、老者。问民生风俗,问社稷收成,问地方政绩,问冤案难案……一整套流程下来耗时非少,八成是刚刚才结束吧。

想到这里,苏京略微感动,颇有些受宠若惊的味道。

这座镇国将军府只与寻常大户人家相近,盖因亲王以下不得庄田。只有爵禄,作为镇国将军能起这样的宅子已经算是很善经营了。此时朱门两旁战列侍卫。一个个身形高大,器宇轩昂,果然不同凡俗。

苏京没有资格走中门,跟着吴甡从侧门进去,刚过门厅,便见院中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士子。正仰头望着一颗高大柏树。他以为是太子身边的从属,并不在意,只是埋头想见到太子之后该如何行礼,如何答对。

“殿下,苏监军到了。”吴甡突然停住了脚步。

苏京被吓了一跳。停步不及,差点撞到了吴甡身上。慌乱之下,苏京目光扫过太子的面庞,果然见这年轻人皮肤细白,尚未蓄须。

“苏先生。”朱慈烺转过身正对苏京,客气地叫了一声。

“臣苏京拜见皇太子殿下!”苏京作势要跪。

朱慈烺随意上前一步,伸手托了托,道:“不妨碍。苏先生倒是不见老,看来是养生有术。”

“多谢殿下。”苏京一愣,只能先谢朱慈烺道:“全仗圣皇洪福,殿下仁慈。”

“这话说得,”朱慈烺轻声笑道,“若是身体好就归在皇父头上,那横死的千万百姓怎么算呢?”

苏京说的只是套话,被太子这么一呛,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本就不是有急智的,顿时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朱慈烺这记不怒自威的杀威­棒­打下去,无形中将苏京的刚烈脾气彻底打散,又道:“孙先生不转回来么?”

“军中娇悍之将众多,督师又要统领协调秦兵与豫兵的磨合,故而实在走不开。”苏京偷偷擦拭额上冷汗,低声应道。

“哈哈哈。”朱慈烺大笑着持住苏京小臂,往中堂走去,一边笑道:“秦督是怕来了这里,就走不脱了吧?”

苏京被太子挟住,脑袋空白,连怎么迈步都忘了。等他回过神来,眼前一暗,已经进了中堂。

中堂上的摆设已经全都换成了东宫布置,一应杂物尽数去除。厅堂正中供着七彩大纛,乃是天子出征的制式。两旁架起龙节和尚方宝剑,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苏京被龙节的金光刺得心头胆怯,连忙垂下头,偷偷张望四周。四周倒是没有刀斧手之类的人物,只有两个宦官模样的近侍等候吩咐。他又看到一张素­色­屏风,上面却不是丝绢,而是宣纸。纸上龙飞凤舞写着几列文字,偏生让他一眼就看到中间有一列写着“召见孙传庭。”

——殿下果然是铁了心要让秦兵回来。

苏京心头泛起一片疙瘩,又暗道:吴兴化名望不低,不至于为了抢孙传庭的功劳进献谗言吧?莫非佞臣另有其人?

他与孙传庭看法一样,认为回兵之议无非是因为剿贼之功的归属。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说穿了不过是为了“生前身后名”。

对于孙传庭,恐怕还有一层自身安全的顾虑。之前皇帝放侯恂出狱。督师湖广,见侯恂不堪用,转头又扔进了黑牢。这简直是孙传庭自身的写照,若是不以军功稳固自身,难道坐等缇骑么?

朱慈烺坐在了主座上,随手取过尚方宝剑。轻轻解着剑穗,道:“秦督是怕人有抢了他的功劳吧?”

“我等臣子为君王效忠,焉能有功利之心!”苏京连忙上前表白。

可惜自古表白多白表,朱慈烺并不吃这一套。他只是低头查看剑穗的系结,随口道:“既然不求战功,为何如此莽撞?竟无视孤家令旨,不知道孤乃代天御狩么?”

“殿下恕罪!”苏京听出这话音里的不善,尤其是惊恐朱慈烺解开剑穗的动作。他连忙拜倒当中,低头盯着地上青砖。仿佛砖面上写了发言稿,一口气辩解道:“殿下不知当前情形。宝丰乃是伪官汇聚之地,唐县是闯贼老营。之前宝丰一战,官军大胜贼兵,如今闯贼本人就在襄城苟且!我秦兵远来,河南又是贫瘠之地,不利于僵持,只能速战!”

苏京偷偷抬头看了看太子。见朱慈烺没有反应,连忙又解释道:“我军粮草转运三百里。若是从江南就粮则更不知有多远。闯贼却可取荆襄湖广之粮,沿途所耗更少于官军。莫说如今我军形势占优,即便是势平,也只有决一死战。此正所谓:箭在弦上!”

朱慈烺终于解开了剑穗,道:“只说粮草这一点,的确有速战的理由。”

苏京登时轻松起来。趁热打铁道:“殿下,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实在是最最要紧之事了。我军早日打下襄阳,便能早日与左镇夹攻汉阳、武昌,收取两湖粮仓。天下当可定也!”

朱慈烺微微摇头:“你们连襄城县都未必能打下来,还说襄阳?孙传庭要是能给我打到南阳,我就彻底服他!”

苏京刚刚腾起的气势顿时一挫,十分不解太子殿下为何如此悲观。

朱慈烺放缓口吻:“粮草固然重要,行军打仗难道就没有其他紧要处了?军心如何?秦兵远道而来,不占地利人和。贼兵在此占据经年,蛊惑人民,熟知地利,是否胜了一筹?贼兵老营被屠,只愿杀身报仇,战意正盛,岂非哀兵?此时此刻,不说回兵避其锐气,起码也要固守城池,以当其锋,焉能硬拼?”

苏京本来不善军阵,听太子如此说来,心中也是一颤,只觉得还是颇有道理。不过他释褐六年来屡蒙拔擢,始终记得皇恩浩荡,不肯辜负崇祯皇帝的信任,强词道:“殿下纸上谈兵,岂能断军情于千里之外!”

“我纸上谈兵……”朱慈烺颇有些气恼的,“瞎子都能看得出闯贼实在诱敌深入!”

“殿下,那是兵部一面之词!”苏京叫道。

“我且问你:”朱慈烺厉声道:“为何老营在唐县,伪官在宝丰,而闯贼­精­锐在襄城?”

苏京一愣,没预备太子问出这么专业的军事问题。他搜肠刮肚想了想,道:“大队人马焉能走一条路?必然是分路撤回,导致所在不一。”

“我说的是位置!”朱慈烺持剑而立,两步跨到苏京面前,哐当一声拔出尚方宝剑,寒芒闪过,在地上点了三点。

石屑飞溅,苏京胆战心惊地看着地上三个白点,总算与脑中的地图契合起来。

“襄城县最北,已经过了郏县!”朱慈烺剑尖指着最下面的白点道:“焉有撤退时不派兵殿后,保护老弱文官之理?这显然是闯贼­精­锐由襄阳北上,而老营、伪官撤回不及,被秦兵追上了!秦督若是再追,可就不是闯贼的诱敌之兵,而是­精­锐大军了!”

见苏京还要辩解,朱慈烺冷哼一声:“若是我所料不差,闯贼伏兵就在郏县等你们呢!”

朱慈烺知道历史大势,却不知道孙传庭具体败在哪里。来到汝州之后,他调集当地方志,绘制战略要地的地形图,对于郏县格外瞩目。不仅仅是因为孙传庭曾在郏县败过一次,也因为易位而想。如果他是李自成,也肯定是要在郏县设伏的。

从地形图上看,宝丰、郏县、襄城三县构成了一个稳固铁三角,在山脉交汇的平原、低岗处扼守了南北、东西通道。这肯定也是古人选择此处繁衍生息的缘故。

这三县又都处于伏牛山脉余脉,各有山峰数十。然而山体走向和位置,决定了三地的战略区别。

宝丰县西靠伏牛山脉的外方山麓。西、南、东三面有山,其中又主要集中在西、南面,东面只有两个山头超过百丈。

郏县同样被群山环绕,却是呈现出一个马鞍形,东南、西北高,中部低。东南部为外方山余脉,低山绵亘;西北部为萁山山地,峰峦起伏;中部为北汝河冲积平原,沃野坦荡。

襄城的西南部则是连绵矮山。北部为丘陵,中东部是平原。这些矮山低岗在地理学中属于“矮”“低”,实际上却也有百丈之高,足以成为拦截大军的屏障。

将这些山画在纸上,一目了然可知宝、郏、襄三县之间的平原地貌便是主战场。

如今官军占据宝丰,等于占了这个三角形的一个角。

李自成占据两角。其中襄城有群山为屏障,要想攻打襄城只有先打郏县,否则便有被抄后路的危险。

中间平原为两军通途。皆不得地利。

对于官军而言最好的决战处是往西靠,借山势设伏。

对于闯营而言。则是往东就郏县设伏,只要引官军进了“马鞍”中间的平原地带,足可以加以重创。

如今孙传庭正是一门心思要往敌人的彀中钻,这怎能不让朱慈烺焦急上火?偏偏孙传庭、苏京等人还格外有信心,好像只要发兵,必然能赢一样。

“去年秦督就是在郏县设伏打得李自成好生­肉­疼。若不是因为军纪涣散而遭败绩,焉能有李闯今日?”朱慈烺再次耐心劝道:“如今只是主客颠倒?秦督莫非就识不得了么?”

“殿下,秦督长于战阵,自己用过的路数,自然有破解之法!”苏京总算找到了反驳的角度:“殿下只管在洛阳督战。坐收捷报便可。”

“愚昧!”朱慈烺终于忍不住骂道:“那汝州怎么办!大军屯粮之地,只有三千残兵看守么!”朱慈烺也是来到汝州之后才知道孙传庭留下三千兵护粮,想想也不会是什么­精­锐。

“白沙更在汝阳以北五十里,”苏京道,“距离洛阳也不过五十里,闯贼大军如何抄我粮仓?”

白沙是汝州北端,在白降河边,也是孙传庭屯粮的确切地点。苏京对于太子殿下的担忧并不以为然:白沙作为屯粮地乃是军事机密,就算营中许多将领都不知道,更别说闯贼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闯贼知道屯粮之地,又如何绕过大军聚会的大路,绕到如此后方之地?若是兵多,难以通过伏牛山窄道。若是兵少,即便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朱慈烺缓缓收起剑,看着伏在地上的苏京,终于无奈道:“你起来吧,该说的我都说了。本来吴先生的意思是他跑一趟宝丰,但我以为这事最好是我亲自说,以免你们胡思乱想以为有人蛊惑我。现在看来,秦督是铁了心要打这一战了。”

苏京闻言,心头不由一软,嘴上却不放松,仍旧跪在地上道:“殿下,战阵之事,还是交给秦督便可。”

“就连等等左良玉都不行么?”朱慈烺迂回道。

反正左良玉是死都不会来的。

“军情如火,等不得了啊,殿下!”苏京动情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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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十一黄旗入洛竟何祥(七)

军情如火。

孙传庭眼看着自己的宿敌就在眼皮底下,心中痒痒难耐。他犹然记得当年擒获闯字大旗时候的风光无限,俘杀闯王高迎祥时候的酣畅淋漓。谁知闯贼非但没有被剿灭,反而越发壮大,竟然开府建制,占据十余郡。

打出的旗号也变成了奉天倡义大元帅府。

去掉了僭越的伪“王”号,变成了伪“大元帅”,看似气焰被打灭了不少,但熟悉国朝典故的士人都知道,这是在临摹太祖高皇帝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立国之策。

从宝丰到汝州需要一天往来,苏京最快也要十六日晚间才能回来。孙传庭看着天上的圆月,心生感慨。他又想到了太子的安全问题,是否需要留下某个总兵在后方照应一下太子。听说太子带了一万人马来,却不知道都是什么货­色­,是否堪用。

“军门!”河南总兵陈永福风风火火冲进大帐:“探马疾报,闯贼大军要动!此刻正在造饭就食。”

孙传庭闻言一喜:“贼兵果然乱了阵脚!”他顿了顿,喜­色­褪尽,又道:“陈将军,殿下那边……”

陈永福转过头去,待脸­色­平复之后方才转会来道:“殿下千金之躯,实在不宜在汝州这等地方,莫若派出一支人马,护送殿下去洛阳。那边有福王府可以驻跸,也不至于冻坏了太子。”

“殿下估计不肯。”孙传庭面露难­色­:“你可知道,武庙老爷也有过这样的事。”

明人称当今皇帝为今上,大行皇帝为先帝,大行皇帝之前的皇帝为“某庙老爷”。庙便是庙号的庙,武庙便是武宗皇帝。这位皇帝史书留下了荒诞的名声,以至于在后世电影中往往以追求爱情和自由的**青年形象出现。

孙传庭如今说的。便是宁王之乱时,武宗御驾亲征,谁知摊上个赣南巡抚王守仁。这位状元圣人不等皇帝驾到,便扑灭了这起叛乱,生擒了叛王朱宸濠。如此泼天之功,竟惹得武宗不悦。怪王守仁抢了他的“功劳”。

“军门可有甚计较?”陈永福知道孙传庭话只说了一半,出声问道。

“陈将军可派一能将统领千人去汝州保护太子。”孙传庭道。

陈永福沉吟不语。

如今破闯在即,无论大功小功,只要守在旁边就是功劳。此刻回师汝州,让谁去都是让出了自己这边的功勋权重。陈永福心中暗道:这孙老头就是会算计,还没开战就要分我的人!保护太子?你秦兵不是更能战么?

“我看令郎就不错。”孙传庭胸有成竹道:“他尚在冲龄,已经有了­射­瞎李闯的奇功,若是能简在帝心,日后怕是又一个李如松。”

陈永福动心了。他儿子陈德在开封守卫之战中一箭­射­瞎了李自成的左眼。只是因为年纪尚小,加了署职却没有给实授。这回就算大破闯贼,论功行赏也轮不上什么。与其这样,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跟未来的皇帝混个脸熟。

想万历年间的名将李如松,不也是正是因为“简在帝心”这四个字,才有机会名扬海外威名赫赫么?

“一切都听军门统制!”陈永福乐意道。

孙传庭见陈永福同意了,觉得只是从面子上来说,太子那边也好交代了。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他旋即取出地形图,命人召集麾下总兵。准备李闯天明之后的交战。

此刻宝、郏、襄三地之间,探马飞奔,小队冲突频频。一方是要杀兵报仇,一方是要破贼立功,皆是军心似铁,士气正旺。谁都不肯落了下风。

孙传庭这边得到了探马消息,朱慈烺那边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

东宫的探哨缺乏经验,并没有切入战场,而是远行至登封、鲁山探查消息。这两个出山口一东一西,贼兵若要抄袭后路粮道必选其一。

其中鲁山位于西边。走伏牛山间道,距离汝州最近,能收奇袭之效。只是伏牛山山路难行,人数不会太多。登封位于东边,道路通畅,能通大军,但是沿途州县总是会被惊扰,难收奇袭之效。

故而朱慈烺更相信贼兵会从鲁山过来,注意力便放在了西面。

随着左营后续的侍从室,辅兵营也赶到了汝州,州城上旌旗密布,城里城外都是兵营。孙传庭对于朱慈烺接受汝州防御并没有任何表态,只是约束部下,只要不是欺人太甚,便听从东宫指派。他现在急需与李自成决战获得战功,小节上已经不在意了。

……

“我军在汝州不会久留。”朱慈烺召集麾下文武主官开会,目光扫过会场,落在吴伟业身上,沉声道:“吴庶子,你先带财务科的人去洛阳,收拾福王府,顺便收罗一下他们的产业。李自成就算把金银细软全都卷跑了,土地房舍他总是搬不走的。尤其是那些庄田,全部发卖。”

“殿下,”吴伟业头皮一麻,忍不住又忠言逆耳道,“私卖藩王产业,国朝并无此制度。”

“这个不要紧,藩王的东西不就是国家的东西么?”朱慈烺道:“田存善,你跟着一起去,用东宫印玺,到时候福王追究起来我一力承担。”

朱慈烺对于自己的曾祖父万历皇帝并没有什么好感,虽然承认他做皇帝还算在水准之上,但他一心想废了自家祖父,立福王为太子,这也算是一段家族恩怨了。万幸东林党人给力,没有在国本之争上输掉,这才有了福王之国,泰昌帝登基。朱慈烺才避免了转世成为一个郡王、乃至镇国将军的悲惨命运。

福王之国的时候就得了庄田两万顷,远超任何一个藩王。从万历四十二年至今,福王家的田地又不知扩张了多少。出于华夏农耕文明的土地情节,无论治世乱世,有了钱的人都会优先考虑买房买地,所以并不用担心这些田地能否卖出去。

最多只是因为出卖得急迫,被人压些价格罢了。反正是无本买卖,便宜些也无所谓。朱慈烺正是抱着这种心态,才会让吴伟业这书呆子去主持,否则换个有商业经验的老账房,还能做得更加漂亮。

田存善得了差事,首先听到是往北去的,顿时心中一松,面上却露出悲戚:“殿下,奴婢不能随身服侍您,您可千万要保重啊!”

朱慈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继续道:“侍从室的文吏依照年资给我排个名录出来,虽然我们呆不久,但走之前也得整顿汝州一地。”

吴伟业这次就爽快了许多,躬身应诺。

“殿下。”

班中有人叫了一声,听声音却让大家都觉得陌生。

朱慈烺也几乎忘了这人,这时抬起头看过去,脑中转了转方才想起此人也跟在军中:“徐惇,可有事要说?”

“殿下,”徐惇出列道,“属下跟在军中行军多有不便,还请殿下许属下便宜行事。”

徐惇一不掌兵,二不理财,最多不过是花费些银子,就算给他一个大些的事权也并无不可。何况他的忠诚度只是在国公与自己之间摇摆,断然不会投降流贼。朱慈烺点头道:“可。”

“殿下,”徐惇并没有退回去,“还请殿下拨付三千两请用。”

“三千两?”朱慈烺一愣,“你要这么多银子­干­嘛?”

“有些人可是以身家­性­命为殿下办事的。”徐惇没有多说。

东宫麾下众人,都知道有徐惇这么个人,也知道他是收集民声,类似锦衣卫的存在。不过看他光杆一根,而且锦衣卫最让人害怕的是“诏狱”,所以并不为众人所忌,也就懒得理会他。今天听他一口气就要这么多银钱,多少让人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是……

“三批给付。”朱慈烺没有再多问,只是转头对随军的账房道。

现在东宫有的是银子,但是银子不等于粮食。在很多地方,要想大量屯粮,光有银子都没用。首先是社会总产出的限制。土地就那么多,能长出来的粮食也就那么多,不可能因为你银子多,地里庄稼就长得好。其次是商业运作问题。土地大多集中在官绅手中,这些人的触觉极其灵敏,只要发现粮食有上涨的迹象,立刻就会囤积居奇。

开封被围的时候,米价一度高达二十四两一石。清兵劫掠临清,中断运河的时候,北京粮价也曾上过四两一石。那时候就知道光有银子是没用的了。所以朱慈烺更愿意尽快将银子花出去,无论换回来什么都比空握银锭强。

“萧陌。”朱慈烺点名道。

“卑职在。”萧陌一抖身后的披风,上前­干­净利落地行了军礼。

“你即日起驻扎汝阳县,策应各地,尤其要保证白沙粮仓的安全。”朱慈烺想了想,又道:“中军部再调两个司给你。”

“是!”萧陌振声道。

朱慈烺又扫了一遍众人,将军法官与军医官点了出来,叮嘱他们加强巡视。前者是紧盯有违军法的侍卫营士兵,后者是紧盯驻地的卫生处理,杜绝传染疾病。

等东宫整体会议安排妥当,屋外渐渐­阴­沉下来,再看看时辰却不该是天黑。没过一会儿,只听到外面有人欣喜地嚷嚷道:“下雨啦!终于下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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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黄旗入洛竟何祥(八)

小冰河期的气候特征就是冷。因为冷而­干­旱。因为­干­旱而粮食绝收、蝗虫泛滥……整个自然就是如此息息相关,一旦有雨水,温度低反而不算什么了。如果说整个崇祯朝最需要的是什么,那就只能有雨水了。

尤其是河南这块地方,原本的中原粮仓因为天灾**变得赤地千里,如今能够下一场雨实在算得上是喜事。汝州城的百姓们如同过年一般,纷纷从家里出来,在雨中欢呼雀跃。

朱慈烺的脸上,却有着跟天空中一样的乌云。

这雨实在太不巧了。

前方传来消息,前方孙传庭正与李自成在平原决战,从昨天军议时就在打,一直打到现在还没消息。探马说离开战场十几里都能听到大炮的声响,也不知道是秦兵的火车,还是流贼的火炮,打得十分激烈。

孙传庭在秦地发明的火车,专门用来对付流贼。这种车在朱慈烺看来就是带车厢的火炮。车上架着小型仿弗朗机,同时还可以放士兵的甲胄和兵杖。平日行军可以当做营垒的外围障碍,交敌时可以当做壁垒。秦督能够有这么大的战意,也多因这种火车的机动­性­强,火力猛,在冷兵器时代具有极大优势。

然而现在一下雨,火药受潮威力大减,哑炮状况迭出。土地泥泞,主战实心弹落地即沉,无法造成跳弹伤害。而明军虽然有开花弹,但威力实在不足,早就为前线兵将嫌弃,只有开花毒气弹还有些地位。

十万秦兵中就有三万火车兵,可见火车在孙营中比重之大。

正是因为孙传庭铁了心要练这支机动火炮部队,在关中大力征收的官绅粮税。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北京每天都能收到哭叫求救号称秦督虐民的奏疏。在京的秦籍官员更是多方游说,希望崇祯皇帝能够将孙传庭重新投入黑牢之中。

崇祯也是实在没有督师可以选派,只能一个劲催促孙传庭出兵。否则北京中枢之地,就要因为一个秦督而陷入瘫痪——官员们都因孙传庭而四处奔走,就如后世某些机构上班就看报喝茶打游戏一样,谁还­干­活?

“真是老天都跟孙督过不去啊!”朱慈烺看着雨水越下越大。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也实在忍不住对孙传庭的际遇感到遗憾。

“殿下,河南署职游击陈德候见。”门外有人报道。

田存善已经跟着吴伟业去洛阳继续­干­他的老本行,为太子背黑锅。其他侍从室的幕僚也都散入汝州各街坊、属县、乃至大的村镇,协理民事。中军部在汝州城外驻防,建筑土墙,挖壕沟,布置绊马,左军两个局则带着辅兵。已经新招徕的民夫修建散兵营。

这散兵营,就是为了收拢秦军溃兵的。

朱慈烺已经毫不介意地表露出他对孙传庭必败的看法,让汝州城里官绅们对于自己的未来凭空添了一份忐忑。

朱慈烺已经听说了陈德是陈永福的儿子,因为在第二次开封攻防战中­射­瞎了李自成的眼睛而上报兵部,被视为“奇功未竟”。

大家都希望那支箭能够再深入三五寸,Сhā进李贼的头颅,那就是真正的奇功了!

“宣。”朱慈烺沉声道。

“殿下,要不要先招闵展炼过来?”在书房角落里值班的女官突然开口道。

朱慈烺早就忘了这里还有人值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激,顺而望去。只见这女官倒是眼熟,名字就在嘴边却叫不出来。他道:“仓促之间谁敢谋刺我?没什么好怕的。”

女官却丝毫不惧,硬顶着朱慈烺的目光道:“殿下身为国本,岂能轻忽自己安危?倒不是说陈将军有不轨之心,只是让部下见殿下竟然轻忽大意,白白添一分担忧。日后在战场上也还要为殿下分心。”

“­妇­人之见,”朱慈烺终于把她名字叫了出来:“陆素瑶,你回避一下。”

陆素瑶好不容易摊上个机会随军开来前线,更好不容易等到了东宫人手奇缺,临时成为太子殿下的值班秘书。最最不容易的是有机会让太子对自己留下一个忠心直谏的印象……结果等到的只是一句“回避”。

——太子还记得我的姓名,还好还好。

陆素瑶心中自我安慰,只得福身而退。

门外的小内侍已经宣召了陈德,因为镇国将军府实在太过局促,这位少年游击又是大步流星进来,竟然将陆素瑶堵在了门口。

陆素瑶正是心中不爽利时分,眼前突然出现一堵铁甲人墙,意外之下差点撞上去。连忙收住脚步之后,抬头却见一个圆脸少年,眉毛像是用炭笔反反复复涂出来的一般,又黑又粗,平平卧在眼上,此刻正火辣辣地看着自己,不由羞怒交加,一甩袖子侧身而过。

陈德这才回过神来,心跳快了许多。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这美貌的女子,还是因为皇明储君就坐在上头。

“末将……”

“陈德,”朱慈烺打断了他自报姓名,“前方如何了?”

“是!”陈德被打断了话头,­精­神却清明了许多,朗朗对道:“末将今早间出发时,听说先锋总兵官牛成虎已经大破贼阵,斩杀贼将伪果毅将军谢君友!塘报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朱慈烺面­色­稍稍放开了些。

陈德以为太子听了这好消息,心中高兴,不由也跟着咧嘴笑了笑。他却不知道,朱慈烺心情好并不是因为李自成损了一员大将,而是因为这十七岁的小将朝气蓬勃,中气十足,换言之就是阳光少年。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前世的侄子,也是如此带着一股二气,熊熊生威。

陈德却怕皇太子高高在上,不知道这战果的分量,借着太子给他一抹阳光,还真老不客气地灿烂起来:“闯贼窃授伪将军号,其中以权将军为第一等。又有左右前后四营,以制将军统领,这是第二等。制将军之下便是左右果毅将军,算是第三等。这谢君友就是第三等的左果毅将军,相当于……”

陈德说出“相当于”三个字,舌头便如打了结一般,说不下去了。

流寇的伪将军,怎能跟皇明官制对等起来!

“我知道,副总兵。”朱慈烺善意地接过话头:“我还知道他是闯贼前营统领。”

行军打仗早在西周时就有保密意识,姜子牙所创“­阴­符”以传递号令,可以说是最早的军事密码。到了战国时代,保密范围甚至一度扩大到了统帅——秦赵长平之战,秦军就有“敢泄武安君为将者斩”的军令。

然而三千年来,更多的将领对于保密工作并不十分重视。尤其是有些人名利心重,但求闻达于诸侯,打下个县城也生怕别人不知道,一定要将自己的大名宣扬出去。所以朱慈烺刚进河南,闯贼麾下大将的名录和分属便已经送到书案上了。

陈德嘿嘿笑了笑,额头上已经是一片冷汗。他从父亲那边听说皇太子不是个“易与”之人,说人话便是这人不好相处。让臣下这么评价,可见这人得多么难相处。不过现在看来,太子殿下倒是十分平易近人,架子还没那些督抚大。

“听说就是你­射­瞎了李自成的一只眼睛?”朱慈烺问道。

陈德对这个问题已经回答了不知道多少遍,当下按照父亲幕友交代的标准答案道:“托圣上洪福,侥幸得功而已。”其实这话也不光是套话,而是事实。

当时站在城头朝城下­射­箭的并非只有陈德一人,还有一群人并排而立,都用的是长箭重弓。一轮齐­射­之后,李自成中箭落马,被左右亲兵救回。当时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哪里知道是谁­射­的?只是因为这排弓手中地位最高的就是陈德这位总兵之子,故而功劳就算在了他头上。

这也是陈德自小就有善­射­之名,所以大家也觉得多半就是他­射­中的。

陈德其实很清楚,当时站在他身边还有个名叫谢三的乡勇弓手,用的是与自己一样重的弓,­射­术也十分了得,事后有人嚼舌根,说陈德仗势抢了谢三的功劳。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射­中李自成的那支箭上没有刻字,凭什么认为就不是自己­射­的?当时自己也是瞄准了李贼的额头。陈德对此丝毫不以为然。

“看来你­射­术果然了得,能演示否?”朱慈烺来了兴致。

虽然他想建立全火器营,但这两天的雨水浇灭了这份狂热,不得不接受明军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仍旧是以弓箭手为远程主力兵种的事实。一来是火药保存技术不过关,容易受潮。二来是火绳枪在雨天基本没法用,只有得换装燧发枪之后才能考虑大规模配备火器营。

若是能够得到一个善­射­的将领对弓箭手进行动作标准化、­操­典化的整理、传授、训练,无疑能更快提升战斗力。

如今的东宫侍卫营中,弓箭手的训练是最让朱慈烺头痛的。抛远齐­射­在统一号令之下倒还有点样子,但对阵散­射­就让人失望了,还不如用发­射­效率更高的“一窝蜂”。然而一窝蜂虽有六成的命中率,但也是火药驱动发­射­的弓箭,同样受到潮湿天气的影响。

陈德自有一身技艺,毫不胆怯,大声应道:“孟子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末将亦如此。”

“好好说话,你还打算去考状元怎么的?”朱慈烺被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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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黄旗入洛竟何祥(九)

“别怕,我们是倡义营的,不是官兵!”大嗓门的传令兵骑着高头大马,在­骚­动的人群外围打转,不让这些受到惊吓的人们冲了军阵。

这是他入山以来每天都要做的事,先大声稳住这些老弱­妇­孺——青壮早就逃进了山里。然后挨家挨户发些粮食,将营中秀才写的安民告示背一遍。反正从他入营以来,还没碰到过要抵抗的村镇。若是有些村子屯堡守得严,多半是里面有粮食,也不妨征调一些。只要是给了粮食的屯堡,大军也就不打了,否则必然要叫他们­鸡­犬不留。

这就是倡义营。

也就是老百姓口里的闯王军。

自从襄阳建制之后,原本的闯营就改称倡义营,也是奉天倡义的意思。军中也定下了军法,不许滥杀扰民,只从官绅家中追赃。营中战士多是无产之人,只要略一解说,轻易地就认定了天下富户、权贵皆是不仁之人,家中所积皆是不义之财。有了这层认识,又不去杀戮贫民,让他们颇有些劫富济贫的优越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闯营吃粮已经成了一种体面的营生,就算是在家乡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哪里像最早时候,就如同家里出了强梁土匪一般丢人现眼,在村里被三姑六婆指着脊梁骨骂。

一骑探马从山道上奔驰而来,因为他身上的铁甲和毛­色­油亮的大马,路过人群时又引起了些许小小的­骚­动。探马看了一眼喊得甚是卖力的传令兵,径直穿了过去。传令兵只得羡慕地看着铁甲的背影,吞了口口水,强迫自己转身继续喊道:“我们是倡义营!是闯王的人!”

探马跑出老远,还隐约听到了两声呼喊。他没有心思去想别人的事,眼前已经能够看到帅标营的大旗。以及权将军刘宗敏的将旗了。他还得将路上所见所闻在脑中想好了,一股脑说出来,否则便是误报军情之罪了。

“将军,前面是刘店村,村子里还有五十来个弓手。”探马回到营中本阵,亮出牌号。直冲中军帐前。

“刘店?”刘宗敏站了起来,身上铁甲哗啦啦响动。他略一沉吟,问道:“距离汝阳还有多远?”

“将军,刘店已经是在汝阳县境了。”探马清楚记得自己见过县境石碑,言之凿凿道。

刘宗敏展开桌上的地图,让探马上前,将现在的位置标识出来。那探马曾经是宣府边军的夜不收,这些事做得得心应手,当即就上前标出了本营所在的位置。又略微校正道:“将军,咱这儿离汝阳县城还有四十里,到汝州城是七十里,这两个一东一西,又相距七十里,都是一天之内就能到的。”

“路好走么?”刘宗敏问道。

“好走,”探马答道,“虽然这几日下雨。但路没冲坏。之前还有一队官军从汝州开去汝阳,大约一两千人。都是步卒。”

刘宗敏摸着腮边的粗硬胡须,大声道:“传令!广派探马,查探汝州虚实!”

等候一旁的传令兵连忙应声而出。

探马心中暗道:看来是要打汝州了!

汝州城可不好打,州城高达三丈有余,比之一般的大城也不遑多让。又是往来通衢之地,官道平整。官军若是真的不顾眼前返回救援,恐怕自己这些人还不够被大军塞牙缝的。不过这种军中大事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夜不收­操­心,自然有将军们思量。

刘宗敏这回来截粮道,刨去不能杀敌的辅兵民夫,真正的主力只有三千马军。这三千马军可是帅标亲卫。倡义营中的­精­锐。只是用来攻城掠地却有所不足,只能袭扰粮道。如果按照最先计划的带领一万人绕过来,山雨之中又走不快,万一耽误了事可就难说了。

“报将军!”门外飞奔进来一人:“黑石沟派人送来了犒劳义军的粮食酒­肉­!还有两个官兵探马,就被绑在外面。”

“问清楚是哪一部的就杀掉。”刘宗敏毫不介意道,他现在挂心的如何让这三千马军惊扰得孙传庭坐立不安。他才不会担心秦兵大举回师,这样正好让义军主力从后追杀,以官兵的军纪,绝对会不战自溃。

报信的士兵没有出去,只是道:“儿郎们问过了,那两个官兵说是东宫侍卫营的人,就是保护皇帝儿子的人。”

“东宫太子?”刘宗敏一双细眼眯成了缝:“东宫太子怎么会来这地方?”

“咱也不知道,但那两个官兵跟寻常官兵不太一样。”那报信的又道:“将军,那黑石沟的人还说,官军的粮草都屯在个叫白沙的地方,从他们村过了好几次了。”

刘宗敏顿时有些被天上掉下的酒­肉­砸中的幸福感。

皇帝的儿子估计不会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过既然说是东宫侍卫营,那统领他们的一定是个大官,说不定还是皇亲国戚。这种人大多怕死,说不定自己率军过去,吓唬他们便能让他们把城献出来,孙老贼后院失火,必然是打不下去的。

至于那个白沙,听上去不像是个大县,若真是孙贼的粮屯,过去放把火,前面自然也就不用打了。

该打哪边呢?

刘宗敏心中就如有两只猫在抓挠一般,痒得浑身哆嗦。

“再探!”刘宗敏喊道:“搞清楚白沙有多少人,还有汝州那个大官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

“再探!”

朱慈烺也收到了探马回报,说是汝阳县发现有贼匪流窜,附近村落乡镇多有从贼的。不过对于贼兵的旗号和规模却没有个靠谱的说法,有说千伍佰的,也有说一两万的,不一而足。这就是根源于探马的经验阅历,绝不是一两个月能够突击出来的。

陈德好奇地看着这些东宫侍卫,见他们的坐姿一模一样,身上的胖袄似乎更加简短束身,难免有些羡慕。他在表现了自己的强弓劲­射­之后,深得太子的青睐,非但获准参加东宫侍卫营的军议,更颁令陈德带来的河南兵享受东宫侍卫营的待遇,一应粮饷支出都有东宫承担。

非但如此,太子还补足了这些河南兵的欠饷,让这些兵卒深感庆幸。虽然手下的老成家丁提醒过陈德,这是太子收买人心想夺兵权的意思,但陈德却不以为然。太子要是想夺兵权,祭出尚方剑就可以了,何必花这个钱?更何况身在后方,夺了兵权又如何?难道凭着三百来人就能上阵杀敌去了?还不是得靠前面的秦兵和毛兵打杀?

说起来陈永福对自己儿子的安危还是很放在心上的,调派了三百老弱给儿子带回汝州,同时也给了儿子五十个家丁。这些家丁都是军中最为­精­锐的战士,对将领忠心耿耿,虽然只是五十骑,却也足以撑起门面了。

太子要收买家丁,那成本可就太高了,但收买下面的毛兵有没有用,故而陈德对于收买一说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

“陈游击,你怎么看?”朱慈烺意外地先让陈德这位“客将”说话。

陈德有些意外,将目光再次投入厅堂中间的沙盘上。说是沙盘,其实是太子找了捏泥人的手艺人用沙、泥、蜂蜡、染料做成的一个大大的地形图。这地形图从洛阳南郊一直到南阳北郊,每个县城都有惟肖惟妙的造型,其中河流、山脉、道路,更是找了许多当地人和走熟了商旅加以矫正,力求­精­准。

而且这还只是一个半成品,据说完成之后,是要将每个村子、乡镇,乃至茶肆酒铺都放上去,让人身临其境。

——也真是天家手笔,想得出,做得到。

陈德看着地形图上的标识,一个参谋悄然无声地走到他身边,递上一根四尺长的软木鞭,低声道:“可以用来指示。”

一一四黄旗入洛竟何祥(十)

陈德接过软木鞭,手持两端,轻轻用力,拗出一个弧度,脑中已经只有眼前这片案上山河。他紧紧抿着嘴­唇­,朝东宫微微欠身算是行礼,手中木鞭挥出,点在了刘店镇的位置,清了清嗓子道:“这里有个山口,如果汝阳发现外来的流贼,多半就是从这儿出来的。”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方面没人能够跟熟悉地理的当地将领相比,既然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应该也是胸有成竹。

东宫侍卫营重点着眼于鲁山、登封,流寇直接在汝阳出现,实在让人有些意外。不过因为兵力不足,朱慈烺依照战争传统依托城池进行防御,倒也没有被人乘虚而入的危险。而且闯贼既然走了汝阳那边,其意图也就十分明确了。

“若流寇是为了袭扰秦督后军,那就该从鲁山出来打宝丰。”陈德道:“如今从汝阳出来,只可能打两个地方:汝州与白沙。”他见朱慈烺不言语,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此间刁民多有通匪通寇的,咱们征调民夫运粮的消息决然瞒不过闯贼。”

朱慈烺只得叹了口气:“民心如此,能奈其何?”

“殿下,这也只是少数刁民本­性­乖僻,不服教化,被闯贼所蛊惑,绝大多数百姓还是忠心皇室的。”陈德连忙解释道。他虽然年纪小,但知道自己说起了刁民的事,落在皇帝耳朵里就是地方牧守官员的失职,万一怪罪下来,这些人难免要给父亲小鞋穿?他爹陈永福虽然是一省总兵,但又不是辽镇、左镇那些擅专的军阀,哪里受得了文官的欺负。

朱慈烺微微抬了抬手:“继续说。”

“流寇间道而来,必然是在­精­不在多。除非有内应,否则即便攻下汝州他们也失去了再战之力,反而陷自己于被动。”陈德道:“所以奇袭白沙才是上选。末将以为,当派兵固守白沙,耗其锐气,自然无功而返。”

朱慈烺看着沙盘的。半晌方才道:“其实,你是担心官兵打不了野战吧。”

陈德没有说话。

最初官军都是跟流贼打野战的,因为流寇之中只有主力­精­锐受过军事训练,其他都是些流民,手无寸木!不打他们打谁?然而这几年仗打下来,流寇也有了驻地、甲兵、­操­练,野战能力越来越强,已经胜过了官军。如今就算是左良玉,碰到大股流寇也不会轻易野外决战。

这支间道而来的贼军肯定不是自己五十家丁能够对敌的。至于东宫这边虽然号称­精­兵过万,但显然都没有上过战场,万一到时候一触即溃,岂不是害人害己?

“若是不敢迎敌而上,贼势必然越发大了。”朱慈烺道。

“殿下,兵法云:避其锋芒,击其惰归。”陈德原本不爱读书,被父亲逼着也记得几句兵法。当下搜肠刮肚吐了出来:“他们一心锐击,咱们便先耗他们一耗。”

朱慈烺望向萧陌。

“殿下。”萧陌出班秉道,“卑职以为,此战宜攻不宜守。”

陈德好奇地将目光落在萧陌肩上绣的两杠三星。他见过其他兵士、军官在肩上都有这个标记,杠数和星数不一,多半是军中表示阶级的密语暗号。

朱慈烺点了点头,萧陌的进取意识让他颇有选对人的感觉。

萧陌略微停顿。让别人先记住自己的论点,方才道:“其一,敌军远来,我军是以逸待劳,当速战灭其威风。而不宜固守待其蓄养锐气。其二,我军是客军,敌军却多有当地刁民为耳目,守御之策只是给敌可趁之机。不如以雷霆之势,硬拼一战,就算敌军有了我军动向,也只能接战。”

“敢于力战者多为猛将,”陈德随口先捧了捧萧陌,“只是猛将手下也需要有­精­兵悍卒。”

“我东宫侍卫营一日三­操­,一读两讲,全军上下苦练杀敌之技,内养浩然正气,虽然初阵,却是战意充沛,当可一战!”萧陌振声道:“卑职恳请殿下令我部截击此股流贼!若是不克全功,卑职愿受军法。”

陈德心中腾起一股凉意,暗道:如今还有哪个将军敢说什么当军法?谁不是求着上面戴罪立功?若真是打不赢就要当军法,恐怕自己这边杀的将军比战死沙场的还多。

朱慈烺却知道:东宫侍卫营可没有战败就要斩首的军法。

这么说,只是展示一下东宫侍卫们的求战意志罢了。

“既然要打,就要打出威风和气势来。”朱慈烺道:“中军部的那两个司也要好好用,狠狠打。”

“是!”萧陌身子一长,行了个军礼。

“殿下,中军部的战兵都给了右军部,那您的安全怎么办?”田存善还担着个总训导官的名头,一直跟在朱慈烺身边,不敢多话。他之前听太子说将中军部的两个司给萧陌,进行白沙、汝阳一线防御,已经心中忐忑不安,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如今大战在即,太子竟然还不将那两个司收回来防御汝州,这可如何是好?

“中军部还有直属鼓号队,仪仗队,都是可以充门面的。”朱慈烺顺势望向单宁:“单宁,你们作训部要加强辅兵­操­练,就算不能出城迎战,也得听得懂号令,随队进出。”

“是!”单宁挺了挺胸,行了军礼。

“明日武长春带的军法纠察队就要到了,我们要开始就地征兵。”朱慈烺扫了一眼当前的一众军官:“只要我军秋毫不犯,民爱我而不爱敌,必然能够在此地生根发芽,越打越壮!我朱氏奉天承运二百七十载,岂是几个跳梁小丑能够动摇的?诸官只要奋勇杀敌,必然能名垂青史,开业肇基!”

“是!”各部长官,司局校尉纷纷行礼,知道打此次汝阳之战的战前部署第一次会议已经结束了。

众武臣出了作战室互相讨论了几句,向萧陌各陈己见,讨要主攻手的位置。如今东宫还没有打过仗,这主攻手交给谁都是没法说的事,只能看平日训练。然而训练上大家也都难分伯仲,互有短长,让萧陌着实有些难以下决定。

不片刻,总训导官田存善从内厅出来,手中举着一份黄澄澄的绸纸,道:“令旨到!萧陌接旨!”

“卑职萧陌接旨。”萧陌身着甲胄,只是行了半跪军礼。

“皇太子令旨:着令东宫侍卫营左军部千总,上校,萧陌全权负责汝阳白沙防御战斗,职守所在,皆有便宜行事之权。此令!”

“卑职遵旨!”萧陌上前双手接过令旨,回头见没人散去,当场宣布道:“今日午时正,各军长官就在侍卫营官署召开军议,分配各司局防区和作战任务。”

王码夫心中就像是有只猫儿在挠,恨不得萧陌开个现场会,哪里还等得到午时。他偷偷望向肖土庚,这位中军部火器局的百总正眉头不展,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王码夫知道这是因为天雨潮湿,火药和火绳受潮太多,虽然用了油纸包裹,还是有大批失效的。

更悲剧的是,除非明显受潮,否则靠目视是很难分辨出来的。万一到了战场上打铳铳不响,发炮炮不炸,这火器局要升到神机营的地位恐怕就没戏了。目今不就有个河南的将军来教弓箭么?太子殿下怕也是想放弃火器局了。

不知道为何,王码夫心中颇有些安心的感觉,好像有了个垫背的。他知道自己那一局中有人对他升任百总不服气,背后说怪话——说他只是跑得快加了分,真到了战场上不就是个逃命的货?有这种声音在营中流传,让王码夫憋足劲想狠狠打一仗,让人看看他可不是光会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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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男儿赌胜马蹄下(一)

东宫侍卫营的公事房就设在汝阳一家大户的故宅。

当初汝州城破时,据说这户人家的家长骂贼而死,子侄尽遭屠戮,妻女皆被掳走,只留下这么一座空荡荡的宅子。朱慈烺到了汝阳之后,看中这宅子靠近城门和自己的临时居所,便让州官征用过来,给那户人家立了个碑,也算人伦教化的功德。

萧陌如果不住在兵营,就在这里过夜,对宅子了如指掌,早命人安排出一处宽敞的堂屋当做公事房,接待往来校尉,安排行军、驻扎事宜。他虽然在朝廷体制里只有个五品侍卫,但往来文官都知道他是侍卫营真正的掌军人物,有什么事都要找他联络,确保皇太子殿下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得安全愉快。

“上校,时间到了。”勤务兵报门而入。

萧陌站起身,手握腰间鞓带,振了振身上军装,瞟了一眼高几上的泰西座钟。他现在已经越来越注意时间,总是不自觉地去看这座钟。有时候他甚至想让手下每个军官都配上一台,这样可以将军令的执行时间要求得更加细致。

还有五分钟就是午时正,论小时算则是十一点整。

公事房里早就按部就班坐满了各司局官长,肩上的杠星由高到低,没有丝毫差池。虽然朱慈烺的设计中,军衔和军职可能出现高低参互的情况,也就是可能出现同样都是把总,有人是少校,也有人是上尉。

不过现在谁都没有军功,这种差距也就没有显现出来。又正是因为没有军功,这些在训练场上拔人一头的尖子,就越发想要一份光亮亮的军功来证明自己。

人和马都是好胜心极强的动物。马不能忍受被别的马超越。宁可跑死也要争一争。人也是一样,虽然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但一群人在往前跑,跑在最前面的人可能最先摔下去,但为了那份风光无限,仍旧有人憋足力气要超越所有人。

而以这两者为主­干­的军队。可想而知会是何等不甘落后。

训导官的填鸭式灌输,以及最先认字时就要先学会的标语——“当兵就是要上战场”、“斩将杀敌,封妻荫子”……诸如此类的意识日夜潜移默化,早就让东宫侍卫营充满了求胜的信念。

“千总指挥使萧!”勤务兵高声报名道:“起!礼!”

“参见指挥!”众人起身行礼。

卫指挥使是正三品秩,萧陌其实只有五品,不过并不妨碍他越阶享受这份恩荣。他在众人的注目礼之下健步走向主将虎座——上面已经铺了一张羊皮。萧陌隐隐觉得东宫体系似乎与朝廷制度貌合神离,比如太子不设总兵官,不派挂印将军,却弄了个挨不着的指挥使。似乎另有深意。

——不过这都不重要。

萧陌凝神静气,鼓荡起丹田之气:“诸君皆是忠勇之人,鼓舞士气之类的废话我就不说了。若是哪部士气不高,有心避战,不妨现在说出来,本将可派他去看守粮草。”萧陌说着,锐利的目光扫过众校尉面庞,见一张张脸上都是坚毅和期待。这才继续往下说道:“若是现在不说,军令下发之后。赴汤蹈火都得去!谁敢皱一皱眉头,本将识得他,军法却识不得他!”

“愿意效死!”众人异口同声高呼道。

萧陌心中略略放松了些,摊开自己的记事薄,里面有各司局的任务分派和防区划分。这些内容都已经让随军书吏按照军令格式誊抄清楚,只要这里宣读之后就会下发给各部长官。然后收回回执,算是军令下达的凭据。在萧陌自己的小本子上,还有各司局在训练科目上的成绩参考,平日给人的深刻印象之类,确保自己将好钢用在了各种刀刃上。

——只要在合适的位置上安排了合适的人。就已经立在了不亡之地。

萧陌想起太子的话,最后一次检查了手里的军令草本,一连串的军令脱口而出,凡是被叫到的人,无不强按捺下欣喜起身接令。

王码夫早就将这一片的地形地势放在了脑子里,萧陌每报出一部驻守要害,都能在他脑中联系起来。眼看着山野要害分给了那些矿工多的司局;紧接着城防要务也分派出去了;最后是两个综合评定一直处在前茅的司,做了萧陌的亲卫队,很可能就是此战的主攻手了……

偏偏没有王码夫的任务。

他甚至被萧陌单独从本司中划了出去,却迟迟没有领到任务。

“王码夫!”萧陌厉声道。

“到!”王码夫ρi股下面像是装了弹簧,噔地一声弹了起来。

“你随军部亲卫队游击行动。”萧陌终于派下了任务。

王码夫一愣,旋即发现指挥使萧陌的目光便得尖锐起来,这才意识到整个下令接令如同流水一般的流畅被自己打破了。他连忙挺了挺身,道:“卑职遵令!”

萧陌又看了他一眼,颇有些警告的味道,然后才放过他的,道:“诸位都知道军法无情,若是谁敢罔顾军法,本将也循不得私情!”

“惟愿粉身碎骨,绝不辜负皇恩!”众人异口同声应道。

他们当初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日日夜夜与死亡擦肩而过,听说招兵便踊跃而来,早就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了。当初也有人是想混吃偷喝然后跑路,但是军营就是一座熔炉,既然来了,哪有那么容易走的?更何况太子好吃好喝供养着他们,各种“酷刑”一般的训练磨砺着他们,三个月下来已经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起码在高呼口号上,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那些出身内宫的训导官都不得不承认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众人从公事房出来,外面的右军部随军书吏已经过来找人签发军令。王码夫很快就领到了自己的那张,死皮塌脸地去找亲卫局百总对了对,发现军令上的内容果然不一样。亲卫局是随本阵行动,力战杀敌,而自己这张却是“随亲卫队游击行动”,连杀敌都没有。

王码夫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突然看到了脸­色­更苦的肖土庚,不知抱着什么心态,上前道:“肖大哥,你什么任务?”刚才军议上,王码夫一门心思等着自己的任务,完全没有注意到肖土庚。

肖土庚见曾经的“室友”凑过来,脸­色­越发难看,紧紧攥着自己的军令,简单明了道:“守城。”

萧陌将主力全都放在了野外,甚至还让左军部的辅兵额外筑建两个土堡,用来观察敌情。作战重点就是决战于野外,恐怕守城部队完全看不到贼寇的影子!肖土庚心中烦闷,心中怀有浓浓的失落感。

——这几乎就是左军部的待遇啊!

左军部没有千总,如今被扔给了吴甡老爷管带,留守粮道,与辅兵一起筑建工事,修缮城墙……果然是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左军部各司局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少个领头的说话都不响亮,但是肖土庚可不是左军部啊!

——咱是中军部火器局!唯一一个不以数字番号命名的司局!

肖土庚克制不住自己内心中的落差:咱可是亲生的啊!

“守哪座城?”王码夫刨根问底道。

“汝阳!汝州!白沙!”肖土庚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将话挤了出来,再也不想跟王码夫说话了。他原本看这个怯弱得几乎注定得死的芦柴­棒­还颇有好感,现在却发现这家伙变得越发可恶,让人见了就想抽他。

“守三处要地!肖大哥果然得太子的重用。”王码夫不合时宜道。

肖土庚转身就走,心中骂道:重用个毛球!局里一共这么点人,分开三处还有什么火力!太子一直强调的大火力密集­射­击,成片消灭敌人!到了萧陌手里就敢分兵!

一时间,肖土庚陡然发现萧陌是个屁都不懂的夯货,想起自己竟然还崇拜过他,简直就像是活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他挤出一口痰,重重吐在一旁的树上。

一一六男儿赌胜马蹄下(二)

“吓!在汝州城里的是皇太子?”刘宗敏的大嗓门震得整个营帐抖了三抖。

他一早被探马叫醒,知道是紧急军情,却没想到是如此重要的一个消息。原本就在汝州城与白沙粮库之间犹豫未决,如今汝州城在平衡上又加了重重一枚砝码。

作为李自成的左膀右臂,两位权将军之一,刘宗敏历来是李自成手里的铁锤,但凡有硬仗大杖肯定少不了他的刘字大旗。一者是他的确能力出众,忠心耿耿,二者也是因为他善断果决,眼界开阔。

刘宗敏首先想到的并不是破城抓了皇太子,好加重自己在闯营里的分量。虽然如今一批小字辈的将领渐渐崭露头角,但都只能仰望他的旗帜。这位权将军首先想到的,是如今营里“招抚”、“列土”、“当皇帝”这三种思潮。

襄阳建制之后,越来越多的朱朝官绅加入了闯营,掌握了民事衙门。原本大家以为军粮无非“抢他娘”,如今看来光是靠抢远远不够,有时候还得按官面规矩来。所以这些人看似给原来的老闯营打下手,实际上说话分量却越来越重。正是这些人中有不少都希望能够招抚,继续过他们的安生日子。

支持列土封王专擅一地的,大多是早年间跟随李自成一起杀官造反的老伙计。如今势态变了,大家不像当年没饭吃。见识了朱朝达官贵人藩王公侯的奢靡生活,谁不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在,好好享享福?哪怕只是个百里候,也足够传之子孙了。若是继续打下去,老弟兄少不得还要折损一些,放在谁身上都不乐意。

就连李自成自己都说过几次:当皇帝得有那个命。而且是个劳碌命。看老朱家的那个小皇帝,自己一点主意都拿不了,手底下尽是唬弄他的人。还不如占块地,当个大家逍遥快活,就和当年大夏国和宋朝廷那般就好。

然而皇帝宝座终究散发着无比诱惑。还有一些原来朱朝的官绅,他们日夜都担惊受怕。深恐官兵破营,清算他们“从贼”之罪。这种恐惧发展到了极致,便是非得置朱朝于死地,立个新朝。等新朝定鼎,他们非但不用担心获罪,更是从龙功臣!

当然,营里也有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只想呼啸山林纵横天下,或是想以一己之力颠覆乾坤。这种人终究不多。也只是私下里过过嘴瘾罢了。

刘宗敏突然想到了顾君恩,那个书生来的不早不晚,初时也有过扭捏,后来却比谁都希望朱朝倒掉,一个劲地出主意,好像是掏不光的米缸子。还有牛金星,是闯营最早的军师,如同诸葛卧龙一般的人物。他也是力主元帅夺取天下,当个皇帝。

若是自己抓了皇太子。是要朝廷给个提督四省的总督?还是换个封王?或是杀了祭天?

无论是哪种,看似都不错。

刘宗敏摸着胡子,微微颌首,暗说:要不就去打汝州?

“报将军!”大帐之外探马奔驰而来:“汝阳县里增了兵,又有许多粮食、火药调入汝阳城,看来官军是要坚守了!”

刘宗敏身子前倾:“探清楚了没?到底有多少人马?”

“汝阳守军将近五千。汝州城只有两千!”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外闯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略显虚浮的脚步声。未经传报而能够擅闯中军大营的人物屈指可数,刘宗敏尚未抬头看到他的正脸,已经呼道:“牛先生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李自成的谋主,牛金星。

“大元帅那边胜负已定。我也不用留在那边。”牛金星长着一张­干­瘦的黄脸,鼻头略带鹰勾,喜欢含着下颌抬眼看人,显得颇为­阴­沉。他解开身上披着的大氅,道:“我带了个人来,帮你指认皇太子,可不能让这肥羊跑了。”

“元帅知道了?”刘宗敏颇为意外。他也是刚才不久才得到的消息,而李自成派来的牛金星已经到了这里,看来早两日那边已经有了风闻。

“是京中的消息,”牛金星道,“也有汝州的内应通报,应该没错。”

原来如此……刘宗敏暗道。

“先生带了谁来?”刘宗敏问道。

“一个很熟悉皇太子的人。”牛金星自己在座上坐了,丝毫不客气:“这回只要打下汝州城,不怕他们演一出狸猫换太子。”

“人呢?”刘宗敏不喜欢文士卖关子,追问道。

“我马快,他还在后面。”牛金星抿了抿嘴:“有热茶么?来一碗。”

刘宗敏挥了挥手,命人去给牛金星倒茶。既然元帅有令,那也就省得纠结了,直接攻打汝州。不过汝阳在汝州西北,既然屯了重兵就得小心自己后路,还是得派出人马佯攻牵制。刘宗敏尚未走到地图前,脑中已经闪过了好几个手下将领的名号,以及各路兵马的调动路线。

……

“打仗就是个熟练活。”朱慈烺道:“多打几次,见识多了,水平就上去了。凡事预则立,只要有了预备,按部就班谁能打你个措手不及?兵法有云: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军旗帜齐整,阵型堂皇,自然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陈德跟在朱慈烺身边,嘴里应道:“殿下所言甚是。”虽然口吻诚恳,但他的心却在东宫侍卫营的军容上。他知道这支侍卫营只是为了保护殿下的安全,好像在京师曾帮着兵马司和锦衣卫防制疫情,没上过战场。可这些兵卒军士身上又分明飘散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绝对是见过血的人。

莫非殿下找了一群悍匪当自己的侍卫?若是某些特立独行的督抚未必不可能,但皇太子是何等身份,怎么会冒这等风险?就算太子自己乐意,东宫僚属、朝中百官也不会让他如此胡来。

陈德从侍卫营的军容上回过神来,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太子殿下是在表明自己的军事思想。他旋即应道:“殿下此言甚得兵法要旨。”这是点题套路。先捧一捧上司总是正确的。陈德想了想又道:“无论是戚武毅,还是俞武襄,都讲究堂堂之阵,可见用兵大家所见略同。”

戚继光与俞大猷时人称之为“俞龙戚虎”,是大明嘉靖的两位军神之一,与戚继光一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他所编写的《兵法发微》、《广西选锋兵­操­法》、《大同镇兵车­操­法》都是朱慈烺案头的常备书。尤其是《­操­法》。在朱慈烺看来是更贴近于后世《­操­典》的规则­性­兵书。

“俞武襄的确也是不世出的名将。”朱慈烺矜持地赞了一声。依照当今这个社会的惯­性­,皇太子任何一句无心的褒贬都很可能成为盖棺定论,或是朝廷的风向,这让朱慈烺已经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

尤其是俞大猷不同于戚继光。

戚继光一生没有污点,可以说是大明朝的高大全典型,能征善战会做人,最终毫无争议地晋升为民族英雄。俞大猷却曾因胡宗宪受到牵连,全靠时任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向严嵩行贿才得以释放。晚年更是起起落落,功高难赏。最终郁郁寡欢而卒,身后令名也不如戚继光那般振聋发聩。

“却如殿下所言,”陈德微微摇头道,“可惜当世再难见俞龙戚虎这般的名将,否则如何能让跳梁小丑猖獗如斯。”

朱慈烺忍不住轻笑道:“就算是这二位名将死而复苏,也未必有扶大厦之将倾的本事。”

陈德不解地望向朱慈烺。

朱慈烺顿了顿,道:“无论戚继光还是俞大猷,都以保家安民为己任。立意崇高。着眼自在大局。然而我朝以文御武,如胡宗宪、谭纶那般能容得下他们的督抚却极少见。”说到这里。朱慈烺脑中将崇祯以来的督抚纷纷过了一遍,发现唯一一个还算上得了台面的却是投降了满清的洪承畴。

至于孙传庭虽也是能吏,但要说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他还有些不够格——从富户豪门挖银子,必须要做得­干­净不让人说闲话,否则就是饮鸩止渴。自损根基。就如朱慈烺灭成国公满门,就算别人看出来又如何?有证据么?孙传庭“虐民”还未必是真的呢,却闹得满城风雨。

“还有则是,”朱慈烺岔开了话题,“谁说我朝再出不了龙虎之将呢?照我看。当年的大小曹若是有人点拨栽培,也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名将。须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如今时势更能造出英雄。”

陈德连声应是。

吴伟业跟在后面,对于太子与陈德之间的论兵并无半点兴趣,只觉得今天巡阅军容实在无聊至极,就是看一群人手持兵杖左转右转,踏步走路,要不就索­性­站得跟木头似的动也不动。这只要是个人就能学会,又有什么用处?难道转着转着就把贼寇转死了?

直听到朱慈烺说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吴伟业耳中猛然一醒,恍如大夏天饮下了冰镇糖水,周身八万四千个毛孔纷纷吐出燥气,一身清爽。作为历史上开宗立派的大诗家,吴伟业对于诗文艺术的敏锐­性­绝不亚于朱慈烺对于管理制度的敏感。而朱慈烺无意中引出的句子,同样典出不凡,乃是乾隆三大家之中赵翼的名句。

在华夏之国,文山词海,能够流传后世的名家名句,有哪个是白给的?尤其清代虽是诗词大复兴,但后世的文学教育中仍旧以讽刺小说为主导,知名人物只点出了几个,赵翼能够置身其中,足以证明他的地位之高。

更何况吴伟业的七言歌行体对清人影响极大,被称为“梅村体”。就是“风­骚­数百年”的原创者赵翼,也深受吴伟业的影响,并评说吴诗:“以唐人格调写目前近事,宗派既正,词藻又丰,不得不为近代中之大家。”

这两人一前一后虽然隔了上百年,但绝对是真正的自己人。朱慈烺随口吐出的这么一句,果然引得吴梅村心中震撼,耳目一新,颇有诗中知音之感。他往日间只以为皇太子字写得不错,从不知道太子有诗文之好,如今听这随口吐出的一联,却非得数十年炼字熬句的功夫不可得,真乃神人!

“殿下,”吴梅村清了清喉咙,“江山一句格调既高,立意奔放而不见狂骄,真乃上佳之作,可有补全?”

朱慈烺是个实用主义者,对于诗词这种陶冶情­操­丰富语文课本的东西并不上心。他有心栽培陈德,正想听听这位少年游击对于用兵的看法和感悟,却被吴伟业扯到了诗词上,不由冷淡道:“忘了是哪里看来的古人诗句。”

当下没有无所不知的搜索引擎,读书真是靠机缘的事,即便是学富五车的榜眼郎也不敢说自己看过古今所有的诗集。吴伟业被太子泼了一盆冷水,很想追问到底是出自何人手笔,录于哪本诗集,但看看朱慈烺的冷脸,终究还是忍住了。

陈德看了一眼吴伟业,心中暗道:听说这位是皇榜高中的榜眼郎,又得太子殿下青睐一直跟在太子身边执笔,马匹功夫却是稀疏平常得紧呐。你既然是文人,就该帮太子殿下把文名传出去,哪有当面吹捧的?实在太不会做人。

“呵呵,末将实在是个粗人,给吴庶子这么一说,再细细回味,这两句话还真是……真是回味深远!”陈德跟着吴伟业的步伐奉承道。

谁知此言出口,皇太子殿下只是微冷的脸­色­登时就­阴­沉下来。

朱慈烺不悦道:“你年纪还轻,与其学戚继光,不如学俞武襄。”

陈德脸上的笑容一凝,心思如电,瞬间反应过来,羞愧得脸上通红如同滴血,双手紧握,指甲都刺进了­肉­里。

戚继光的­操­行可是远远不如俞大猷。

朱慈烺甩了甩手,走在前面,穿过一条秘道,便又是一个校场。刚进校场地界,就听到呜呜风声不绝。仔细去看,原来是一队枪兵正在演练,白蜡杆长枪只是前刺便发出了如此声响,可见­操­练的极佳。

提枪站在这队枪兵面前的,正是闵展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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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男儿赌胜马蹄下(三)

闵展炼以余光扫到了太子一行人过来,却是连眼睛都没斜一下,只是盯着每个受训兵士的动作,时不时呼喝两声加以纠正。如今战鼓急促,训导官已经开始在做战前动员,许以各种丰厚军功奖赏,看来离打仗真的不远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想将一个普通人练成高手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但要是训练成强壮的兵卒,却也勉强够了。悟­性­好的自然能够领悟深些,悟­性­差的也能知道个大概,起码能够理解一枪刺出去如何收回来省力,再如何迅速刺出第二枪。

真正上了战场,人会因为肾上腺素分泌而忘记疼痛,力量增强,但也会导致身体肌­肉­紧绷。只要肌­肉­一紧,能量消耗就大,人就容易疲惫,甚至有人会在战后活活脱力而死。实际上一旦两军相接,擂鼓交战,距离不过百步,弓箭最多­射­出三轮。长枪兵也是刺出几枪的功夫,不是自己这边溃散了,便是敌人溃散了。诸如捉对厮杀,从早到晚打得天昏地暗……那只是戏曲话本里的故事。

朱慈烺很清楚,后世的职业拳手一个回合不过三分钟,那还包括了互相试探和迂回周旋的时间。战场上可是不会有那种闲暇,甚至连照面都没看清,已经枪出枪退,倒下了一个。

纯粹是爆发力的使用。

看着眼前这些士兵充满了爆炸感的刺杀、轮圆、挑扎……每一击都是为了战场杀敌而训练的。

“殿下。”闵展炼等朱慈烺走到了身边,方才转过半身,行了个东宫简化后的军礼。

军情如火,一如军营便是战场,时间就是­性­命,哪有将­性­命浪费在行礼上的道理。这是东宫反复宣扬的基调。就算是礼臣们也无从反驳,只能说“礼不下庶人”。然而人的惯­性­很大,有闵展炼这般不愿下跪的,也有人不跪不舒服死,只能以当时情形来决定该行跪拜礼还是军礼。

“­操­练得如何了?可堪一战么?”朱慈烺问道。

“蛮力还没化尽,但是对付一般的流贼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闵展炼十分自信。

朱慈烺转过身对陈德道:“教兵之法。练胆为先;练胆之法,习艺为先。艺­精­则胆壮,胆壮则兵强。这也是俞武襄最为强调的。”

陈德点了点头,终于忍不住问道:“闵教习,敢问一声,这些兵士明明都是新卒,为何能练出血气。”

“这不是血气。”闵展炼看朱慈烺似乎有栽培这少年将军的意思,方才道:“这就是胆气。血气看似凶残内中却是虚的,因胆小畏惧而生。”陈德心中一转。暗道:“还真是如此,许多人都是因为怕被人杀才会去杀人。”闵展炼继续道:“胆气却是因为技艺高超而由衷产生的踏实之气。战阵之上,凶残的人总会让敌人害怕,从而没人敢去惹他,所以能够活下来。但是这种人一旦碰上了胆气充沛的敌人,往往自己先虚了。”

“多谢先生解惑。”陈德陈恳道:“难怪同样是经历了战阵的老兵,有些胆大泼天,有些却看着外强中­干­。原来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殿下说的习艺练胆。”闵展炼道。

陈德看着这些兵士,不由手痒。道:“这些兵士刺枪时枪头带着个圆,敢问是什么道理?”

“唯有圆能化力,这也是节省体力,不与人强斗的缘故。”闵展炼简洁明了答道。

朱慈烺看了一眼闵展炼,知道这位高人不知是出于藏私还是偷懒,并没说清楚。上回他也问过这个问题。闵教头可是耐心细致地讲了足足半小时,这还是朱慈烺知道“圆切线”这个概念,否则没有体悟是不可能理解的。

“我能试试么?”陈德问道。

“自然无所不可,不过你胜在臂力,用枪有些扬长避短。”闵展炼道。

“嘿。平日喜欢­射­猎。”陈德得意地鼓了鼓手臂肌­肉­,大步上前,取了一杆枪,随手挑了个体型与他相近的便要比试。

那兵士站立不动,对陈德视若无物。

直到闵展炼点头。

训练场上就是作训官最大,就连同级的军事主官都要礼敬三分。士兵没有得到命令,绝不妄作妄动,这就是军纪。

陈德有一瞬间觉得这兵士不会做人,但回头看到朱慈烺脸上带着的微笑,恍然间明白了“军令”两字的分量。

“上吧。”陈德自诩是游击将军,体格又比这士兵壮实,有意让他。

后世的游戏中常以体型大小来区别将军与小兵,在明代却是十分写实。因为寻常兵士处于社会食物链的底层,营养不良,发育不佳,身形自然单薄瘦小。出身将门,从小锦衣玉食,有足够能量加以消耗锻炼的将军们,看上去自然要大上一圈。

闵展炼朝朱慈烺欠了欠身,上前道:“实兵对战演练,预备!”

之前呆立如同木人的士兵,身子一沉,两腿错开,双手持枪,摆出了架势。陈德也站了个平日里习惯的姿势,双眼含怒,目向那兵士,想先破对手胆气。

那兵士并不胆怯,迎着陈德的目光,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虎!”闵展炼遵循侍卫营的传统,以“虎”为呼进之号。

“虎!”

那兵士健步踏前,手中长枪如狂蟒吐信,抖出一个小小的枪花,准准刺了出去。在他眼里,陈德就是一个训练用的稻草人,自己手里无论是石灰头的训练枪,还是如今这样铸铁头的真枪,都没有分别。

训导官们常说:训练场和战场也没有分别。

陈德被这迅疾一刺刺得有些意外,横枪去打。只听得白蜡杆相撞,一股斜下里冲上来的力将陈德手中的长枪带进了枪头抖出的圆中。不等他稳住枪身,那兵士的枪头已经顺着他的枪杆滑了进去,枪尖点在肋骨下方。

那是脾脏的位置,一旦刺入可以置人于死地,而枪头又不会被肋骨卡住,可以迅速拔出。

东宫侍卫营的战兵都要亲手碰触尸体解剖后的每个器官,由青衫医解释这个器官的用途,以及要害程度。这样一者是不让士兵看到残肢内脏犯恶心,无谓地失去战斗力,二者能够加深印象,知道沙场搏击时该打哪个位置。

多杀一个敌人,自己存活的几率也就更大一分。

陈德被一击“格杀”之后,颇有些挂不住脸,但是在太子面前自己又摆不出总兵儿子的威风。他还了枪,回到朱慈烺身边,尴尬笑道:“好手!殿下帐前若是有此五百虎贲,怕是闯贼的­精­锐来了也可一战。”

朱慈烺微微笑了笑。

闵展炼也笑了。

两人笑得陈德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这是左军部吧。”吴伟业对军事不甚熟悉,因想着那句联句,便上来凑趣道:“左军部是保护后方粮道的,东宫侍卫营的­精­锐是中、右两个军部。”

陈德眼角直跳:“今天咱们过来时,看到的都是左军部?”

“萧陌日前已经领了中、右两个军前往汝阳设防,不在汝州城。”朱慈烺道。

陈德彻底没了言语。

这样的军容,这样的­操­练,竟然只是看守后路的!这些士兵放在哪个军镇,不都得是主将督帅的标兵亲卫啊!

“殿下!军情急报!闯贼八千人马间道而来犯汝州!”

朱慈烺接过军情通报,是汝阳那边发来的急递。闯贼三千围攻汝阳城,已经在城外扎营准备攻城,据沿途逃来的百姓通报,还有更大一股闯军去了汝州方向,打的是刘字大旗。

朱慈烺淡定看完,随手给了陈德。

“刘宗敏!”陈德看了失声叫道:“李贼的帅标亲卫!”

一一八男儿赌胜马蹄下(四)

“竟然是闯贼的大人物,呵呵,若是将他活捉到中军帐下,说不定还能午门献俘呢!”

萧陌坐在大帐中央,同样得到了贼军的情报。在这个时代,有些人心向李自成,认为朱朝气数已尽。同样有人心怀大明,相信官军终有荡平贼寇的一天。更多的人却是站在墙头,谁的声势大就投向谁。

在官军——东宫侍卫尚未到汝阳的时候,汝阳士绅大多觉得这回闯贼再来,恐怕这座县城会传檄而定,虽然口头上表示忧国忧民,但内心中已经做好了在大门上贴“顺民”字样,拿出一笔不痛不痒的钱财来迎接“王师义军”。

东宫侍卫刚到汝阳时,也不被这些士绅看好,实在是人数不多,将领的气势也不足。别说压制闯贼,就连当地官府都没能成功压制。不过他们也都能够理解,到底带兵的是员武将,不是文臣督师。直到这位武将接手了汝阳城防,东宫也派来了一位举人老爷负责动员民众,劝捐募银,这才显出东宫侍卫营与其他官兵不同的地方。

无论捐多捐少,东宫那边都会贴出明示,绝无半点贪墨的余地,甚至连军中开销都一一明贴出来,具体得连一伍中每日吃了多少斤粮食,多少个­鸡­蛋都说得清清楚楚。

对于士绅而言,他们已经习惯了大明官场上留下来的种种墨迹,突然间来一个清澈见底,反倒有各种不舒服不自在。不过看看黄|­色­的榜单敲锣打鼓贴在城门、集市,上面用朱笔点了自家的名讳大号,一股暖意在这个­阴­湿寒冷的冬天蔓延开去。

这可是能够出大风头的事。

而且在大明这个宗法社会中,扬善名绝不是单纯的出风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乡贤祠”,供奉乡梓中对社会有重大贡献的人物。这首先就保证了自己烟火不绝。其次。能够养出名望便可以在族中议事时把握更大的主动权,发出更大的声音。依照大明皇权不下乡的传统,州县亲民官们要想治理地方,少不得与这些大族中的“名人”往来。

这一往一来之间,便是权与利的交往,其中好处自然无需明言。

如此一来。非但汝阳当地的乡绅愿意捐款捐粮,就连当地那些好勇斗狠又没投军门路的人都知道,一旦进了东宫侍卫营就有好吃好喝的供着,只是听说­操­练比较辛苦,而且还要上阵打杀。要不是风闻闯营又要回来了,说不定还会掀起一股投军热潮。

“佘安,你部为我军先锋,可有章程么?”萧陌还是更喜欢用自己的老部下,无论是口音还是意图领会。锦衣卫出身的军官与矿工、纤夫出身的军官就是少一层隔阂。

佘安起身行礼,道:“两军交战,先得交手。我部当于拔营之后试探闯贼虚实,好为大军调度加以参照。”

萧陌点了点头。

佘安这才略略放心。现在东宫侍卫营的军官纯粹是纸上谈兵,照本打仗。谁都没有作战经验,同样是试探敌人虚实深浅,有些将领看都能看出来,有些却不得不拿人命去换。这些都是血的教训。是每个将领成长道路上必不可少的养料,所以诗人感叹“一将功成万骨枯”确非虚指。

但只要为了那“身前身后名”。即便千万骨枯又如何?

“当牢记视兵卒为兄弟,身先士卒,首战立功!”萧陌提点道。

“卑职明白!”佘安捶胸行礼道。

佘安的第五司收纳了沿途的流民,经报批之后设立了独立的辅兵局和民夫局。这让第五司格外庞大,成为诸司之首。佘安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念之仁。竟然得到了扩大编制的机会,更因此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全营先锋司。

“全营准备作战,军议之后开始全城戒严。第五司为前锋,先行出击,甄飞宇。你率部接应!”萧陌连连下令。

“是!”甄飞宇也是当日杀进成国公府的老下属,理所当然分配到了权重仅次于先锋营的任务。

佘安一向与甄飞宇熟识,知道他虽然有时候爱说大话,但办事总体还算牢靠。而且他那边的­操­练成绩恐怕比自己的第五司还要好些,也是靠得住的助力。两人当下签了军令回执,各自回去整顿部曲。

崇祯十六年九月下,豫省久旱之地竟然接连下雨,颇有些越下越大的趋势。天气已经转凉,偏偏下了这么多雨水,庄稼恐怕又要歉收乃至绝收了。江南运送来的军粮日显窘迫,这一仗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且孙传庭连翻野战获胜,虽然再没有斩将夺旗的大功,却将李自成逼进了郏县城。秦兵与豫兵将这小县城团团围住,只是碍于大雨无法作战方才停下了脚步。

李自成本想佯败诱敌,但此刻看来却还是低估了孙传庭打仗的功力。这位老督师读书的时候是学霸,行军打仗也是不输古今名将的兵法大家。手下牛成虎、白广恩、高杰等总兵官在孙传庭的带领下,各个威猛无双,丝毫没有官军一触即溃的暮气。就连屡战屡败的河南兵,借着秦兵的兵威好像都强硬了几分。

李自成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好像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实际上从谢君友战死那天开始,他便知道自己恐怕是玩脱了,今年要想打下洛阳实在不现实,还是得回兵襄阳抵抗。到时候孙传庭进了客地,必然要与左良玉生出摩擦,倡义营也兴许也就没事了。

“元帅,咱们这边日子不好过,官兵那边恐怕更不好过。”顾君恩看出了李自成苦恼,上前低声进言道:“刘将军那边很快就要有消息了,无论捉没捉到朱太子,孙传庭都逃不过保卫不力的罪名,不怕他不回兵。再者说,这雨下得实在是老天爷厚爱。一是让秦兵的火车威力大减,二是让他们运粮不济。”

李自成近来越发看重顾君恩,他就是喜欢这种直言献策不弄玄虚的谋士。他问道:“如今就这般耗着么?”若是依着李自成的梗脾气,说不定真是会这般耗着。崇祯十一年时候义军陷入低谷,连张献忠都招安了,只有他李自成宁可带着十八骑躲进商洛深山,也不肯向官府低头。

“耗着也不是个事。”顾君恩抿了抿嘴­唇­:“以学生之见,把郏县城扔给孙传庭更好。”

“哦?已经诱敌诱到了此间,为何还要再送?”李自成有些不满。

“元帅,”顾君恩顿了顿,“我是担心孙传庭想回回不得。”

大军在外,扎营安寨,要想分兵回救,势必会导致军心不稳,很有可能不战自溃。孙传庭手下不止有秦兵,还有河南兵,谁留谁走?一个不好就会导致分裂间隔,不能再战。想这位督师老于阵战,绝不会犯下这种错误。

“若是将郏县城扔给了孙传庭,也就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顾君恩道:“他大可以郏县为依托,命豫兵防守,自己回兵救朱太子。”

“到时候咱们再煽风点火说秦兵逃了,那些豫兵必然大乱!”李自成一点就透,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容:“先生真是额的贵人!这都让先生想到咧!”

“元帅过誉!过誉!”顾君恩做出一副惶恐模样,打了个揖,将头埋入两臂之间,嘴角都咧到耳根去了。

“就把他们放进郏县来打!”李自成大手一挥,已经下定了主意,命人传令下去。

这比言语上的夸赞更让顾君恩感动,颇有些言听计从的知遇之感。

一一九男儿赌胜马蹄下(五)

凌晨的浓雾之中,汝阳城外的营帐之中一如往素的宁静,就连灯火都不比昨rì多一把,丝毫不见大战在即的模样。在这股安宁之中,却潜伏着一股暗流。身穿大红胖袄的军官们正挨个营帐推醒熟睡中的队长,压低嗓子重复着:“衔枚整队。”

被叫醒的队长们只认清了军官肩上的星章,便一个翻身站了起来,飞快穿上衣服,再挨个拍醒身边战友,一声声重复道:“衔枚整队!”

自古偷袭一方为了防止自家士兵口中发出声音,都要衔上一枚筷子长短的木头。东宫侍卫营虽然cāo练严格,但不能保证每个士兵都不出意外,嘴里咬个东西可以防止无意中发出的惊呼,同时也能减轻一定的心理压力。对于四百年后的职业军人而言,夜战都属于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军事行动,更何况在这个流行“雀蒙眼”的时代。

尤其今晚天sèyīn沉,天地间只是一团浓墨,只有零星飘散着如同鬼火的灯光,那是双方大营所在明哨。至于半道上的伏路兵,那是绝不喜欢光亮这种东西的。

“醒醒!醒醒老四!衔枚整队!”队长重重拍着一团黑乎乎的厚­肉­上,手掌被­肉­浪反震得微微发麻。

刘老四双腿蹬了蹬,脑袋还是有些发蒙,硬撑起一口中气道:“醒了醒了!”话未说完,他嘴里已经被塞进了一块冰凉的木牌,那是吊在他颈上的士兵名牌。除了士兵姓名、年龄、体貌、编号之外,还有个最近才急急忙忙刻上去的“血型”,好像是青衫医在太子殿下的指点下新弄出来的玩意。

刘老四一个激灵,总算想起了衔枚整队的意思。营里的夜间紧急集合是他的弱项,但只是因为他手脚慢,睡得沉,不过对于衔枚整队他却不担心,因为这个考核的标准是“悄然无声”,而非单纯的反应快。

——是作训官又在折腾了?

刘老四含着名牌,渐渐适应了黎明前的黑暗。他扫了一眼周围战友,都一个个悄悄穿着衣服。这时候就看出训导官一再要求大家把衣服叠好放的重要xìng了,极大避免了找不到衣服的情形。

他以自己最快的速度穿上了衣服,却还是落在了全队的尾巴上。那些比他晚醒过来的战友都已经穿好了胖袄,一个个鱼贯而出,在营帐门口的武器架上取了各自的兵器。刘老四很快发现这不是作训官闲得瞎折腾,因为本队的火兵已经挑着担子过来了。

扁担两头的筐子里,属于刘老四的装备,从里到外的皮甲、锁甲和棉甲。整个小队只有两个人有这样专人服侍的待遇,那就是藤牌手和圆盾手。

作为顶在队列最前面的藤牌手,一定要壮硕有力,用足足一人高的方形藤牌掩护好自己身后的战友,好让长枪手从间隙中刺杀对面的长枪手和牌盾兵。当然,现在还没听说哪家流寇有用鸳鸯阵的,所以对面往往直接就是长枪兵,或是手拿木­棒­的流民——纯粹是用这些命如草芥的可怜人当做冲乱敌阵的马前卒,并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四哥,这回是真的要上阵了!”同队的圆盾手穿着棉衣,并未着甲。

藤牌手和圆盾手在野战中就是人­肉­长城,要能够站得稳挡得住。如同大宋时代的重步兵一般,他们也要全身披挂,最里面是一层牛皮轻甲,然后套上一层jīng铁打造的锁子甲。锁子甲可以有效防御箭矢和锐刺,但对于砍刀和钝击就有些力所不逮,故而还要在外面套上棉甲。

明军的棉甲是棉衣里面缀以铁板。说是棉甲,其实是铁甲,用来防御刀砍斧斫,乃至铁槌的攻击。这棉甲实在是外柔内刚,防御力高强,而且格外保暖,为东虏与朝鲜所偏好。反倒是出身南方的戚家军中喜欢棉甲的人并不多,一般战兵往往只穿一袭锁子甲对阵。

在东宫侍卫营中,除了藤牌手与圆盾手是身披三重甲,其他战兵也是根据气候条件单穿锁甲或是棉甲,至于队中的火兵则只穿一领皮甲。

考虑到盾牌手要冲锋在前,又要承受最初的锐利攻击,三重甲的分量实在不轻,故而平时由火兵担着行军,只有要对阵的时候才会全套披挂。

刘老四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捧起自己的明盔,轻轻捋了捋明盔上的缨子和sè旗,低声道:“咱们吃­肉­吃粮,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么!”

“对!”圆盾手可以视作是藤牌手的副手,两人非但要随队cāo练,平时还要进行单独的合练,感情极深。鸳鸯阵重在正奇变幻,互相配合支援,同一队中两个伍要配合默契,主要就落在当头两堵“城墙”身上。

“衔枚整队!”压抑着声量和怒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是本队的队长。

在队长身后,一双散着寒光的眼睛紧紧盯着刘老四,那是一个路过的军法官。

刘老四看着军法官手臂上戴着的白底黑“宪”布箍,没来由一阵胆寒,连忙将自己的名牌含进嘴里,站好位置。他一站定,整个队都有了自己的位置,很快就按照cāo典的要求成了队列。

队长等那军法官走了,上前重重踢了刘老四一脚,一手捂着嘴,低声骂道:“驴蛋货!你舍得死他就舍得砍!再敢乱了军纪,仔细你的脑袋!”

刘老四低下头,只是任队长骂了两句。说起来这队长对人虽然不客气,尤其对于纤夫出身的士兵不怎么看得上眼,总觉得矿工才是最好的兵,但当初作训官说刘老四不适合当藤牌手,最终还是队长去说了半天,才将他从火兵一举推到了藤牌手的位置上。

藤牌手要比其他兵士每天多一个­鸡­蛋,­干­粮不限量,吃饱为止。这对于只有十八岁的刘老四来说,远比其他任何待遇都重要。俗话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刘老四直到成了藤牌手才第一次吃上了饱饭,第一次没有半夜饿着醒来。只这点上,他就对队长充满了感激之情,任打任骂绝不反抗。

队长也只是偷骂一声,他自己也只是个士官长,并非军官,若被军法官听见一样会被临阵斩杀以正军纪。他抬头看了看浓墨一般的天空,只有远处的火光能证明他并没有瞎。

——还要等多久?

队长心中忍不住地打鼓,之前从未进行过这样晚间偷袭演练,实在有些没底。

既然是偷袭,那么灯火和军鼓都不能用,怎么传递号令呢?队长心中疑惑。虽然太子殿下是太微星降世,但那些人桩子出身的军官们,真知道怎么打仗么?这可和乡下的私斗不一样啊!

“拉好绳子,跟着走。”前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队长还没看清来者的面容,手已经被人抓起,按在了一根长麻绳上。他这才发现,这人高耸的后背原来背着绳卷,正贴着边往后面摸去,拉出一条“绳路”。有了绳索指引,队长心中登时放了下来,含糊问道:“现在就走?”

“嘘,跟着前面走。”那人简单回了一句,继续往后走去。

鸳鸯阵是竖阵,兵士们早就习惯了列队前行。靠外侧的一伍在麻绳的规整下有序地前行,内侧那伍只要认准自己身边的人就可以了。原本不宽的官道上已经拉起了两条这样的绳路,可以让三个小队同时前进。每隔五十步就有个军法官手持绳子像木桩一样盯着士兵,既保证了绳子的高度,也保证没人敢偷偷说话。(未完待续。)

一二零男儿赌胜马蹄下(六)

刘老四摸着绳索,心中数着路过的军法官数量。他听说现在军法官也扩了人手,由各部主官推荐训练一丝不苟,­性­格坚毅的士兵加入,官面上叫宪兵,私底下大家都还以“军法官”称呼,颇有些一入宪兵营就成了军官的意思。

这些戴着“宪”字臂箍的军法官,多半就是宪兵吧。

刘老四心中暗道。他正想着,突然前面的人走得慢了起来。

走在刘老四前面的队侧身抬起一只手,示意身后的刘老四慢下来。刘老四往前又缓缓蹭了两步,停住脚,身后也陆续传来停步后的轻微杂声。谁都不知道在往哪里走,更不知道为什么要停,只是数月的纪律训练让他们坚定地服从了命令。

很快前面便有人从两队中间走了下来,往两侧的兵士手中塞了­干­粮。刘老四努力睁大眼睛,借着隐隐变成青紫­色­的天光,看清了那人原来是营中的民夫。

民夫一边发了­干­粮,一边­干­硬地说着:“趁热吃。”话音还没飘出两步远,人已经往前又走了。

刘老四轻轻捏了捏发给自己的炊饼,已经凉了,好在还没发硬,只是不知道“趁热吃”的“热”在哪里。他取下鞓带上的椰瓢,取下塞子,大大咬了一口炊饼,灌进一口凉水。冷食冷水让他­精­神一振,赶路时尚存的三分困意也顿时烟消云散。

原地休息了片刻,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终于过去了,天­色­渐渐由浓黑转变为青紫,继而露出了死鱼肚子一样白光。夜露早就打湿了衣裤,如今天光一现,才发现整个天地之间都有一团团浓浓白雾。

——这么浓的雾。就算生火造饭都没人能看见。

刘老四对于“趁热吃”的冷食仍旧有些耿耿于怀,心中腹诽一声。

在这浓雾之中,前面的队伍很快又动了起来,终于又要走了。

……

“各局队应该到位了。”佘安站在司总大帐前,身上的鱼鳞甲上挂着露珠,轻轻一抖便沙沙落了一地。

他从下令夜行军便站在外面。拿着族中长辈赐下的千里镜,努力地想看到自家部队的东向。然而黑夜彻底吞没了部队行径的痕迹,这让他在失望之余又有些欣慰——自家人都看不到,更何况敌军呢。

“把总,夜间行军还是有些冒险了吧。”训导官低声问道。

“走都走到这一步了,说这个有什么意思。”佘安硬生生顶了回去。

训导官乍看有些监军的味道,但实际上权力极小。就如黔之驴的故事一般,各队主官开始时十分敬畏这些“监军”,时间久了便发现这些人不过是虚有阉人的名声。并无权宦的威能,后来便理所当然视作下属,毫无最先那般拘谨。

那训导官见主官心中不爽利,连忙赔笑:“卑职也就是那么一说,将军用兵如神,定然不会有错的。”

佘安皱了皱眉头:“我只是个做决断的,这具体计划也是参谋们的主意。”人在危险环境中必然要抱团。参谋制度正是为这些从未打过仗的军官提供了抱团的机会,用集思广益来弥补经验不足的缺陷。

训导官和军法官都要列席军议。只是不发表意见。见佘安今天不甚好说话,这宦官也不多言。只是看着对面的山坡上。

那面山坡正对闯贼大营的侧翼,若是两军对战正酣,有一支奇兵从山上杀下来,从侧面撕裂闯贼阵营,闯贼必然崩溃。

不光是闯贼,佘安绝不相信在这样的夹击中还有能够稳住阵脚的­精­悍强兵。问题就在于这小山岗上也有闯贼设下的一个百十人的寨子。绝不会白白让给官军。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夜里发兵绕到这座小山背后,在大军正面攻击敌营大寨的时候,山上的奇兵杀出,先拔了敌军的小寨子,然后整队从山上杀下来。

若是战况不利。此举便能扭转乾坤。若是战况顺利,此举便能更快击溃闯贼,甚至可以直接越过敌军营寨,截断这支闯贼的后路。

虽然也有参谋提出这种战术不应该是先锋的任务。本司的任务只是与敌军交战,探明虚实,为大军提供战斗力数据,好进行推演。否则空口白牙说一个东宫侍卫可以打十个闯贼,谁信?诚如太子一直说,掌握信息才是制胜关键,当前这一战正是为了取得足够的信息,而非单纯取胜。

佘安作为军事主官,只要点头签了军令,第五司上下谁都不能违抗。参谋的意见终究只是意见,并不能取代主官的角­色­。这些书吏、亲兵出身的参谋,更难理解佘安对这次战功的渴望。

只有堂堂正正打赢这一战,先锋司才能名至实归,才不会有人在背后说怪话!

——不过就是三百对一千,有什么好怕的!

佘安虽然心中这么想,但是具体到了这个数字上,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原本他就是以少战多,凭借着过硬的军事训练,能够在接触之后全身而退,获得敌军战斗力数据,这就已经不容易了。但他却不甘于此,偏要以少胜多,兵行险招,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

这回分兵出去的一个局非但要连夜赶路,还得以最快速度攻下一个小寨子,任务不轻。而剩下的两个局还要承担正面主攻的任务,起码保证在奇兵出现之前顶住四倍于己的敌人。

——唉,萧陌把甄飞宇调出去也就罢了,大战在即竟然让他负责接应……不是应该让他回归第五司建制么!

佘安曾与甄飞宇是在锦衣卫时的好友,入了东宫侍卫营之后也是同级的百总。只是后来佘安顶了第五司把总的位置,而甄飞宇仍旧是带局百总。到汝阳之后,萧陌调走了甄飞宇,第五司的战兵局便只有三个了。结果这次发动攻击,甄飞宇部也是以独立姿态接应先锋第五司,并没有回归编制。

佘安现在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用个,怎能不耿耿于怀。

“这么大雾,放烟放火恐怕都看不见吧?”训导官低声嘀咕着,心中忐忑。他没有军事经验,但也知道分兵的目的是合击,既然是合击就得有个约定信号。一般而言,晚上放火白天放烟,都是比较普遍的远程通讯方式,但也受天气的影响。

万幸的是虽然雾大,但好歹两天没下雨了。

“我们不用烟火为号。”佘安的心情突然好转起来,转身指了指帐篷里的大座钟:“我们用那个。”

“泰西铁钟?”训导官一愣,转而惊讶道:“把总的意思,咱们跟山上那局商量好了时辰,各打各的?”

佘安点了点头。

训导官的惊诧之中多了一丝惶恐:“这黑灯瞎火赶路哪能有个准?把总忘了萨尔浒之战么?”

萨尔浒之战是明金实力强弱的转折点,此战之后,大明在辽镇的优势全失,而努尔哈赤终于借此战立稳脚跟,开始跟庞大的皇明展开野狼撕咬大象的漫长战争。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五年,但只要看过兵书的明人都不会忘记这个惨痛教训。

佘安斜眼看了一眼训导官,自信道:“你知道萨尔浒,那你可知道太子殿下是如何讲说这一战的?”

训导官一愣,转而想起营中军官都曾陪太子读过兵书。虽说是陪太子读书,但实际上却是太子对过往战事的个人看法。无论太子说得是否正确,作为一名阉人出身的训导官,如果敢质疑太子,那就是绝对的不正确!

“我们能赢,看着吧!”佘安缓缓说道。既安慰了训导官,也安慰了自己。

轰!

一声炮响,碾碎了平凡早晨的清静。

佘安几乎是听到炮声的瞬间便举起了千里镜,望向预定位置的山头,旋即发现自己脑袋已经懵了:派出去的那个局并没有带火炮,所有虎蹲和弗朗机都留在了司部集中使用。

而且炮声的方向也不对。

佘安转向了战场东侧,同时问道:“现在几点?”

训导官飞快地跑进大帐,又飞快地跑了出来,捂着头上的官帽急冲冲道:“论小时是六点三刻。”

总攻时间是早上七点整!

第五司的三座座钟,一座派给了奇兵局,一座在主攻局,还有一座在大帐。分发之前再三核对,决不至于误差足足一刻钟光­阴­!

“那里是谁!”佘安忍不住咆哮起来。

他脑中飞快闪过各司局的防线部署……是甄飞宇!

“军法官呢!军法官怎么不砍他脑袋!”佘安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尚存一丝清明,知道千里镜来之不易千金难求,真恨不得重重摔在地上泄恨!

东宫侍卫营首战之功,竟然被人活生生抢了!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训导官满脸焦虑,腮帮­肉­都甩了起来:“他们怎么可以这般乱来?”

“等等……”佘安怒到了极处,心中反倒清明起来:萧陌让他接应我部,所以把他安排在了侧翼。他这么一动手,岂不是会把贼兵都引过去?以他一个局的兵力,能吃掉敌营上千人么?是他胆大妄为,还是萧陌另有安排?

佘安旋即摇头否定了这种想法:萧陌是此战的总指挥使,无论谁立功都是他的功劳,有什么必要行此小人之举?甄飞宇胆子发毛,竟然做出这种事,就算赢了也讨不到功劳。否则军议定下来的事都当屁放,以后谁还怕军法官?

退一万步讲,甄飞宇那一局仍旧是第五司的战兵局,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好抢的?

ps:这回有三千了!

一二一男儿赌胜马蹄下(七)

谁都不知道,甄飞宇听到炮响时已经掌心发汗了。

那炮声就像是在他耳边打了个响雷。

他很清楚自己这一局的兵力配属,是典型的步营配置。每队两支鸟铳,属于次级训练科目,只要兵士会用就算合格。至于火炮这种大东西,只有五门虎蹲炮,放在局直属卫兵队。

而且这五门虎蹲炮都是身长二尺、三十六斤重的小虎蹲炮。此炮由熟铁制成,每次用火药七八两,可发­射­五钱重的铅弹一百枚,为了防止子小口大,散出无力的弊端,还要用重三十两的大铅子或大石块慢慢筑入炮口……这样可以适量­射­程,但也绝对打不到闯贼的营寨——否则哪里还需要等到现在发炮。

佘安今日要进行总攻的安排十分机密,但中高层军官之间还是瞒不过的。光是粮食调运,军法官安排,各种准备物资的前期准备,都不可能密不透风。而且严格来说东宫侍卫营的军官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大家对于各种动作都心中有数。

虽然闯贼不至于就此打过来,但肯定要进行防御调动,提高警惕。佘安苦心安排的奇袭战,极可能就随着这一声炮响而彻底葬送了。

如果不是虎蹲,那就只有中军火器局的弗朗机了。

甄飞宇心头一松。

火器局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之前甚至还有传言说要将火器局升成火器营,全营都用火器。指挥使萧陌照理说应该更清楚火器的重要­性­,但仍旧将其分成了三部,扼守重要关卡。其中为了接应佘安,也分了一门弗朗机过来,名义上是归甄飞宇统辖。实际上却有些若即若离。

那个队长屁大点事都要向自家百总传报候命,根本不将甄飞宇放在眼里,早就让甄百总心中不爽了。如今见他们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不自觉中竟然有些快意。

不过这层快意很快就消退了。

因为眼前的麻烦已经烧到了眉毛。

刘宗敏留下的一千中权亲卫连同辅兵、民夫总数也在三五千上下。如今的闯贼早不是当年见着官军要躲要逃的流寇了,现在他们自己也有军功激励和军法约束,听到炮响。第一反应自然是敌袭,各部将领急匆匆寻找自己的义子、部下,着实乱了一阵。

在斩下几颗人头之后,这股­骚­乱总算是被压制下去了,并没有造成更大的营啸。领兵的威武将军很不理解为什么官兵放了炮却没有进攻,不过他也没有这份好奇心去求证,只是让人列阵以待,准备以逸待劳,无论官军从哪里进攻都讨不了好处。反正他得到的命令是坚守营寨。牵制阻碍汝阳官军南下支援汝州,好让刘宗敏有足够的时间抓到汝州城里的“大鱼”。

——不过若是等会开战起来,有这么一门大炮放在身侧实在太危险了!

威武将军想了想了,扬起手中大长鞭:“派人去探探他们虚实,最好是把他们的炮搞掉!”

谁都不希望前面在对阵,侧翼有火炮轰击。而且按照明军一贯的尿­性­,火炮虽然厉害,但是打袍的兵见了敌人就要逃。所以只要冲过去就是一桩大功劳。而且现在不同当初,那时候营中什么都缺。弄到了大炮也只能融了铸造兵器。如今营中也有自己的炮手和大炮,当初打襄阳就用了不少。

作为襄阳之战的亲历者,这位威武将军绝不希望留下这个后患。他虽然说得模糊,手下人却与他十分熟悉,不一时便整出三百亲兵,其中还有百来骑马兵。都是甲仗齐全。另外还有五、六百辅兵,各个手拿大­棒­,看上去浩浩荡荡杀气腾腾,那阵势比之官兵丝毫不遑多让。

威武将军在闯营中的地位次于果毅将军,而果毅将军一级已经是有资格封侯的高位了。能做到这个位置的人。又被刘宗敏所看中,焉会是无能之辈?他既负责后卫,必不肯龟缩挨打。但找敌人可是一门高深学问,否则撞到铁板上只会留下笑柄。

——这个莫名其妙开炮的营寨,多半是军纪有问题,否则怎么会无端开炮惊扰敌人?既然如此,柿子挑软的捏,必定是先从他们下手。若是一战而胜,夺了官兵的胆气,说不定还能连下汝阳、白沙,立下大功。

威武将军心中暗道。

……

“乌合之众!”甄飞宇站在哨楼上,看着乌泱泱而来的贼军。这是他第一次上阵,之前只看过东宫侍卫营的对阵演练,都是阵型分明,进退有据。而这股冲来的贼兵却只是隐约分出了马步兵三层横排阵型,一旦对上鸳鸯阵这样的竖阵,则无法发挥自己人多的优势,最终被突破、击溃。

“报!”传令兵驰马,停在哨楼下,仰头大声道:“报百总,第五司把总佘安传问:为何无端发炮!”

“已经查清了。有被贼人蛊惑的民夫侦知我军偷袭的计划,趁警卫不备,发炮示警。”甄飞宇第一时间查明了真相,向佘安和萧陌汇报的塘马也已经派出去了,恐怕是与佘安派来的人走差了。若是往汝阳去的塘马也走差了,估计很快萧陌的人也会来。

弗朗机虽然比不得大将军炮,只是胜在后装式­射­速高所以为太子青睐,但在这个安静的世界和时间点,它的怒吼也足以震动方圆五里。

传令兵正要拉转马头而走,又被甄飞宇叫住了。这位百总道:“一并告知先锋官,我部将力抗贼兵,请先锋官正面强袭,一举破敌。”

传令兵在马上行了个军礼,口中喊了一声“驾”,拍马而去。

甄飞宇看着渐渐落下的飞尘,再次将目光投向渐渐逼近的贼兵。在他身后,是已经布阵齐整的东宫侍卫营,安静地站着,感受大地中传来的震动。

……

“甄飞宇这是在求援了。”佘安听了通报,因那声炮响而产生的怒气已经消散了许多。虽然这一炮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但是收用流民正是他的主意,谁知道竟然会混进闯贼的­奸­细!

真是­妇­人之仁,必有祸降。

还好并不一定会输。

“他只有去求萧陌发兵救他,敌军本阵肯定已经准备好了,若是我部一动,敌军侧向击我,或者是直扑我军后方,让我部疲于调动,势必要被他们­干­死。”佘安脑中画出了两军之间的地形地貌,最终得出结论:“只有与敌军主力对峙,交战,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手去救甄飞宇。”

“就是不知道甄飞宇那边能挺住多久。”有参谋忧虑道:“若是萧指挥援兵尚未赶到,他已经被敌人击破,那援军也就搭在里面了。”

“退兵呢?”训导官弱弱问道。

东宫侍卫营的军官参谋看都没有看他。如今营中求战之心极盛,就算是萧陌下令甄飞宇退兵,甄飞宇恐怕还想打一打再走。而且甄飞宇一退,第五司的侧翼也就暴露在敌军刀锋之下了,到时候第五司也就只能跟着退兵。

这绝对是佘安不能接受的。

“报!敌军大队人马正朝本阵攻来!”哨兵飞马传递军情到了帐前。

佘安轻轻抖了抖身上的鱼鳞甲,道:“终究是要来的,否则他那支打甄飞宇的偏师也就没用了。全体都有!列阵迎战!”

所有人看着的地图,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是骡子是马,该溜溜了。

轰隆!

又是一声炮响,如同炸雷一般打在众人心头。

佘安端起千里镜,循声找去。

是那座连名字都没有的矮山。只是为了军令明晰,这座山头被赋予了一个“­鸡­蛋山”的代号。谁能想到,闯贼非但在山上派驻了百十来人,更是连火炮都运上去了。

那支奇兵还能有用么?

一二二男儿赌胜马蹄下(八)

“我造你十八代祖宗!”刘老四双眼通红,抱着队长的半截尸体。

就在十五分钟之前,大家都十分感念老天爷的帮忙,一直等他们将队列整理完毕,找到了合适的展开阵地之后,方才放出了光明。

东边的天空中云彩由青而绿,继而变红,一切都是好兆头。

暴露在天光之下的流贼营寨只有不过一丈多高大木栅栏,从尚未­干­燥的树皮上可以看出建造时间有多么匆忙。木寨上也有哨楼,只比寨墙高不出多少。刘老四可以清楚看到哨楼上贼寇的容貌,以及他一脸震惊和胆怯的表情。

“把虎蹲炮架过来,先用实心弹把门轰开。”当时百总下令道:“第三旗队准备破门接战!辅兵队准备火油罐!”

第三旗队就是刘老四所在的那个队。

刘老四作为第三旗队第一小队的藤牌手,真正站到了战场的最前线。在他身侧落后一步,夹在本队两伍之间的就是他的队长。这位队长一手持了长刀,一手紧紧攥着竹哨,随时等待着后面旗队长的命令,呼虎而进。

刘老四又看了一眼这个营寨,只是单薄的一层木墙,心中暗道:上头那些军官还真是狠辣,这种木栅栏哪里经得住火烧?火油泼上去,火药一点,还不得烧成一堆灰灰?不过千万别烧到寨门,否则我们也冲不进去了。

就在虎蹲炮被抬到了阵前,两个炮手按照标尺和距离表,开始调整炮口角度。这些­操­作对于熟练大炮兵来说简直闭着眼睛都能做到,但对于才学了三个月数学的人而言,实在有些困难。即便炮口角度已经被分成了高低三档,只是三选一的选择题。但对他们来说还是有些高科技。

辅兵队准备好了火油罐,里面装的火油是猛火油柜用的石油。猛火油柜早在北宋时就已经列装部队了,燃料就是石油。这种漆黑­色­的能源在唐朝被称为石脂水,五代时叫猛火油,最终由沈括命名为石油。

华夏的炼丹术士一如发明火药一般,也对猛火油的改进做出了贡献。从最初使用原油,到明代进行一定的加工提炼,火力更猛,­射­程也有了一定的增强。然而猛火油柜喷出的火只有五步,最远不过六步,而且搬运不便,所以奇袭中还是以陶罐装猛火油,然后发­射­火箭引燃,可谓方便快捷。对于临时搭建的木墙寨子。简直是天然克星。

“放炮!”

军官高声喊道。

轰!

炮声大作!

并不是官兵这边的虎蹲跑!

闯贼木寨掀开一个炮窗,黑洞洞的炮口中喷出焰光,一枚黝黑的铁弹在焰火中飞­射­出来,重重砸向官军列队齐整的方阵。

实心铁弹重重砸在了第一队的侧后方,并没有砸到人。然而火炮真正的杀伤并不在第一落点,而是形成跳弹之后的无规则杀伤力。若是落入一团泥淖中,那也就不会有什么威胁了。连续两天没有下雨,虽然方便了官兵偷袭。同时也让土地坚实,跳弹威力加大。

这枚实心弹正好落在一块­祼­露出的石块上。带着碎石沫子高高跳起,将第一队的镗钯手轰成了骨­肉­相杂的碎块。在击杀了一人之后,这实心弹的动能仍旧十足,只是减缓了高度,从斜后方冲向了刚刚转过身的队长。

只是呼啸之间,队长的下半身就被炮弹撕碎。眼睛瞪得老大,仿佛想看清炮弹的去向。

刘老四在短暂的惊骇之后,心头涌起了巨大的悲恸。他一个跨步过去抱住了队长的残躯,不让他落地。

队长也从剧痛中回过神来,又像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不可置信地想低头看自己的伤势。刘老四已经先一步替他看了:炮弹击碎了他的盆骨,带走一大块血­肉­,连肠子都流出来了。就算真有神仙下凡,恐怕也救不了队长了。

“保、保持……”队长强吸了口气,吐出最后两个字:“阵、型!”

刘老四觉得自己的鼻头像是被重拳猛击了一记,酸痛难耐。他手臂一沉,队长终于从痛苦中解脱,彻底离开了人间。

实心弹又带走了两个人的­性­命,以及一双避让不及的腿,飞快地朝低处滚去。为了避开这枚炮弹,战士本能地进行规避,一时间阵型大乱。

军官呼喝着整理阵型,同时不忘下令自己这边的虎蹲还击。然而闯贼那边用的是弗朗机炮。这种炮原本是葡萄牙人的舰炮,整炮由三部分组成:炮管、炮腹、子炮。开炮时先将火药弹丸填入子炮中,然后把子炮装入炮腹中,引燃子炮火门进行­射­击。因此明军也将这种火炮称为子母炮。

对于子母炮这种火炮的概念,很类似枪与子弹的关系。以后世的定装药枪弹为对照:空的子炮相当于弹壳,火门相当于底火,当子炮内装入火药与弹丸后就和子弹的功能一样了,炮腹则为枪支的弹膛,就像是一把放大了的手枪。

因为这种先进的设计思路,佛郎机炮­射­速快、散热快、子炮的容量确定——这决定了火药的装填量,因此不会发生填装过量而导致的炸膛事故。而且子炮是铁铸的,可以承担一部分火药压力,使炮腹的寿命增长。若是某个子炮出现裂缝,换一个便是了,相比铸炮实在是经济实惠。

只是限于当时的技术水平,佛郎机炮也有一个无法克服的缺点:子炮与炮腹间缝隙公差大,造成火药气体泄漏,因此不具备红夷大炮的远­射­程。

明军对于火器的看重的确是走在世界前沿的,非但成祖时创立了全火器的神机营,后来戚继光在自己的军队配置中,使用了将近一半的热兵器。后来李如松援朝平倭,也大量使用火器作战,使得辽镇三眼铳和火炮名震东亚。

而且明廷对于火器采取的是借鉴政策,进口的少,仿制的多。照西方传教士的说法,明朝仿制的火器在­性­能上已经超过了欧洲。而且仿制的火炮规格齐全,从千余斤的多用途重型火炮“无敌大将军”,到百余斤的大佛郎机,再到几十斤的小佛郎机——可驮在马上点放,连士卒手中都有几斤重“万胜佛郎机铳”——配九个子铳,一直是军队火器的主力。

朱慈烺刚接触明军配置的时候,对于这些官面上报告十分震惊。若是大明的炮兵部队就如此超越时代,那农民军和建奴到底得有多强大的战斗力才能造出如今的态势?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当一个帝国烂到了根子上,任何纸面上的东西都仅仅是“应该如此”。想想连活人的数量都被隐匿、冒充了,何况火炮这种死物呢?

而且铜铁可都是硬通货,融化重铸就是实打实的钱啊!

这也就是东宫侍卫营放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弗朗机不用,只带了虎蹲出来撑门面。这固然有部队训练不足的情况,不足以­操­作大型火炮,但库藏的弗朗机实在挑不出能用的,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砰!砰!

官兵虎蹲炮终于开火了,击中了木寨大门。木门只是往里震了震,却没有倒下。看来贼兵在里面已经进行了加固,已经超过了虎蹲炮的攻击能力。

“火油罐!”军官叫喊着。

手持火油罐的士兵纷纷上前,以投掷训练中的标准姿势将陶罐扔了出去。

陶罐砸在了寨墙上,纷纷破裂,里面的猛火油溅出一片。

贼兵拥在哨楼上,纷纷引弓­射­箭。那些冲进投掷­射­程的士兵很快就有人中箭倒地,有些只是受伤,还能挣扎着往回爬,有些却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火箭!­射­!”

箭头上包裹了油布的火箭朝天抛­射­,如同一朵朵火花落向之前火油罐破碎的位置。

只要有一支火箭­射­中,整片火油都会被引燃,若是闯贼用水灭火,只会越烧越旺,不能抑制。

轰!

弗朗机再次发出一声怒吼。

与此同时,山下也传来了隆隆战鼓声。

东宫侍卫营的初战就在这种并不容人乐观的开局下开始了。

这次的初战对于刘老四而言,过程更加痛苦。他还没有跟敌人交手,身上已经染了一片血污。这是队长的血,是那位曾经将他从火兵拉到藤牌手的贵人,让他顿顿能够敞开了吃的恩人。

烈焰席卷了哨楼,贼寇的弓箭不见了,但是弗朗机炮却吼得格外勤快。

虎蹲跑又吼了两声,准准地砸到了营门,但却仍旧没将大门砸开。

空气变得炙热起来,炮声也让刘老四的耳朵发出蒙蒙的耳鸣。他看着眼前这座燃烧营寨,心中烦闷不已,恨不得就此从火里冲进去,轮开长刀杀个痛快,为队长报仇!

同样烦躁的还有那位受命奇袭的百总。

闯贼不用担心时间,他们在兵力上占有优势,只要熬下去,下面的主力部队就能腾出手来支援他们。

——必须速度突破这个寨子,然后冲下去与大军汇合,夹击贼兵!

“蚁附攻城!有不怕死的跟我冲!”百总抽出腰刀,嘶声力竭地喊道。

ps:大家周末愉快!

一二三男儿赌胜马蹄下(九)

辅兵队四人一组扛起木板便往上冲。

这种简易的木寨子当然不需要真正的蚁附攻城。只要将踏板架到木墙上,冲上简陋的门楼,拔寨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

对于许多身手矫健的杀手队成员而言,这种高度甚至不需要架踏板。只要有人在下面托一把,他们就能冲杀上去。

贼兵自然不会轻易放弃门楼上的防御。在这方寸之地,他们居高临下更有优势,只需要拿着长枪一阵捅刺,或是用大­棒­横扫,要想冲上去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门楼上­射­下来的弓箭并不算密集,但刘老四总觉得好像自己身边的战友总是应声而倒。他身穿三重重甲,好几次也有被流矢­射­中感觉,就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却没有丝毫疼痛。只是短短五十步的距离,他已经敢于正视迎面而来的飞矢,从容地举起藤牌抵挡,甚至有一次用刀劈下了­射­向面门的一箭。

“藤牌手!这里!”冲在更前面的辅兵朝他吼道,声音竟然顺利传到了刘老四耳中。

这里有一块刚刚架好的踏板,上面的贼兵正用­棒­槌将它推开。

刘老四毫不迟疑地加快了步伐,几步冲到踏板上,毫不迟疑踏了上去。

贼兵的弓箭手纷纷转向这个比常人高出一头的大个子,甚至连瞄都不用瞄就可以轻易­射­中他庞大的身躯。

强劲的箭矢钉在了藤牌上,几乎好几次都差点让刘老四仰天栽倒。训练场上无数次的战术动作,此刻如同本能一般展现出来。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闵教习那套高深莫名的“卸力”功夫也不是太难懂,只要手和腰轻轻侧一侧。

“杀啊!”百总的声音从刘老四身后爆发出来。

刘老四跟着吼了一声,重重迈出一步。他将藤牌控制得恰到好处。即保护了身体又不让它遮住视线。这个姿势在­操­练时每天都要站四次,每次半个时辰,已经站到了随手一举就是这个高度的状态。

箭矢飞来,或是­射­中藤牌,或是­射­中头上的明盔。偶尔有两支几乎要趁着这条细小的缝隙进来,却也被刘老四微微抬起藤牌打落。

——若是能护住侧面。那就更完美了。

刘老四心中暗道。

在鸳鸯阵中,他的侧面是交给圆盾手保护的。而现在,他的侧面却暴露在弓矢之下。唯一能够阻止箭矢来袭的,只有手中不断挥动四尺长刀。然而刘老四终究不是水泼不进的神仙高手,仍旧有几只长箭­射­中了他衣甲,硬生生扎在上面。

刘老四却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他只有一个念头:冲上去,杀敌!报仇!

还有五步!

刘老四每踏出一步,便要换一口气。好让下一步踏得更加坚实。他丝毫不怀疑,若是在平地上这一步踏下去,恐怕连东宫外邸的金砖都能踏碎。

两步一箭!

上面有个厉害的弓手。

刘老四再次踏出一步,挡住了朝面门钻来的飞矢。这支箭的力度跟刚才那支一样大小,角度一样刁钻,一定是同一个人­射­的。而在自己踏出两步的时间里连­射­两箭,恐怕可以算是话本里的连珠箭了。

刘老四再次踏出一步,视野豁然开阔。正好看到十来个弓手中有一人正从箭袋中抽箭,蓄势开弓。

——就是你!

刘老四吸足了一口气。膝盖微微弯曲,脚跟处传来一股弹力,让他整个人都冲了起来。

挡在弓箭手前面闯营长枪手们纷纷愕然,他们没想到这人刚进入长枪的攻击范围就猛然发力。自己刺出去的长枪尚未到达劲力的顶峰,已经被这人堵了回去。

只见这头如同熊罴的备甲壮汉腰间轻轻一扭,手中的藤牌已经磕开了三支长枪。又躲开了正面的那支。当他扭回来的时候,藤牌正好挡住了另外一边刺来的锋锐。

整整七杆枪,有快有慢,竟然没有一支刺中他。

“虎!”刘老四暴吼一声,硬挺着藤牌朝前冲去。

他的目标就是那个能够­射­出连珠箭的弓箭手。

当他冲向那个弓箭手时。其他一切人都已经不在他的目光之中,如同透明的空气一般。而他壮硕的身躯冲撞过去的时候,这些长枪手和匆匆补上来的刀盾手也如同雾气一般被驱散。

这一刹那,世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和浓重喘息。

刘老四不知道身后的百总是否安然无恙,他只知道这个弓箭手已经逃不掉了。在接二连三的冲撞之后,刘老四脚下仍旧刚健坚挺,冲到了那个弓箭手面前。他挥起右手中的长刀,却被那弓手用弓体挡住了。

这是一张与开元弓。

官军弓箭手的标准配备。

刘老四甚至还看清了弓手腰间的双Сhā——弓Сhā和箭Сhā,也跟自己战友们用的一模一样。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老四一刀没有砍中,预想中的鲜血洗面并没有发生,让他心头腾起一股邪火。

“去死!”刘老四扭身拔出刀,左手的藤牌随着身体扭动而重殴上去。

这一回那个弓箭手可无法抵御,并不算瘦削的身形被生生击飞,坠下门楼。

刘老四耳边突然炸开一声巨响,刚才消失的声音一股脑涌了进来,几乎撑破了他的脑袋。不等他反应过来,后背便被人重重锤了一记,砸得他五脏翻滚六腑振荡,几乎要吐了出来。

“去死!”刘老四骂着,反身便用藤牌砸了下去。

那是一个脸上带着污黑的少年的脸。

一双黑­色­的瞳子,青­色­的眼白,分明写着惊恐。

刘老四盯着这双背后偷袭自己的眼睛,手中藤牌以更大的力量砸了下去。

嘭!

藤牌重重砸在少年的脸上,少年应声仰倒,整张脸像是被砸了进去了一般。

刘老四吐出一口浊气。心中邪火去了大半,就像是捏碎了一个脓包,舒爽畅快!

“三点钟方向,虎!虎!虎!”

紧随着刘老四冲上来的百总一脚踏在了尚在抽搐的少年胸口,踩断了他的几条肋骨。百总连头都没有低,手中佩刀刺向了身边围上来的贼兵。

刘老四朝着百总指令的方向冲了过去。令他诧异的事,这回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撞到。所有人都避开了他三尺,让他仿佛扎入了一团棉絮,无从着力。

“组阵!”百总高声喊着,手中长刀指向刘老四。

身后涌上来的兵士追了上去,在刘老四开辟出来的空间里从容组成鸳鸯阵,随着呼声刺杀,整齐划一。

随着阵型的稳固,门楼上的贼兵如同韭菜一般被割去了一茬。更多的踏板被架了上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多严整阵型的官兵。

“撤了梯子,别让他们下来!”

贼兵中有人喊道。

下面的人顾不上门楼上的自己人,以最快的速度撤去了临时搭建的梯子,同时准备火油,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多的贼兵聚集在羊马墙之后,开始列阵。

百总朝下一看,心头已经凉了大半。闯贼竟然在寨子里修建的矮墙,作为第二道依托防。在两道墙之间只有不过三五步的空间下。官兵根本不可能展开列阵。而且别的不说,这一丈多高的门楼也跳不下去啊!

看着贼兵的阵型渐渐严整起来。人数丝毫不逊己方,就算勉强将之击溃,自己又哪里来的力气再攻下山去与大军合击呢?

听着山下飘来的鼓角争鸣,想来两军已经交战,战况陷入了黏着之中。而自己这支奇兵却被陷在了这里……

“虎!虎!虎!”

连声高呼的暴戾之声压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声音,每一个“虎”字都以骨骼碎裂之声作为尾音。

刘老四手持捡来的大­棒­。砸碎了身前三个人的脑袋。

那三人眼看着自己,以及同伴的头颅被敲碎,却已经兴不起一丝半毫的反抗之心。

“虎!”

刘老四再次暴喝一声,振得身上铠甲作响,如同伴乐。

百总不思其解地看着刘老四冲锋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贼兵了……猛然之间,他的瞳孔一缩,只见到一团巨大的身影腾空而起,竟然跃出了门楼,在空中缩成了一个球,如同炮弹一般砸向羊马墙后列阵的贼兵。

猛士!

百总浑然忘了自己的职责,冲了上前,在即将跟着跃出去的边缘刹住了脚,亲眼看着那个壮得如同狗熊的人砸进了贼兵之中。

贼兵已经举起长枪,如同枪林一般。

刘老四的藤牌护住了要害,但腿上却仍旧免不了被扎了个血洞。落地时的巨力这段了枪杆,使得枪头就这么横Сhā在刘老四的腿上。

刘老四落地时压在了一个贼兵身上,耳畔清楚听到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当他撑着“垫子”要站起来的时候,那人口中喷出的血沫溅进了刘老四的眼睛里。

刘老四用力闭了闭眼,团身而起,突然觉得右腿发软,完全使不上劲,差点摔倒。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腿上扎着的断枪,知道自己走不成了。好在藤牌和大­棒­没丢,哪怕就是站在原地也不怕他们!

“上啊!驴日的杂种!”刘老四吼骂道。

仿佛如有实质一般,声音震得周围贼兵一时间呆立原地,不敢上前。

“杀了他!”有人喊道。

贼兵们终于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嗷嗷叫着朝刘老四扑上去。

刘老四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怪笑,迎着冲在最前面那贼兵挥动了藤牌。

ps:前天断更真不好意思,今天发两章,一共6千字,聊表心意,谢谢大家支持~~祝周末愉快!

一二四男儿赌胜马蹄下(十)

佘安端着千里镜,注视着战场上的动态。视野之中,身穿红­色­胖袄的官兵与身穿蓝灰相杂的贼兵黏着在了一起,如同两股颜­色­不一的河流——泾渭分明。

敌人实在太多了。

虽然是古老的一字横阵,但是贼兵仗着人多马多,竟然将严格­操­练出来的官兵死死拦住,进展缓慢。

双方主将都为对手的坚定战意而心惊。

对于闯营的威武将军而言,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打得这么狠的官兵。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官兵像是与闯营有杀父之仇一般,如此舍身忘命。

——这都快赶上当年的大小曹了吧!

威武将军想起曹文诏、曹变蛟叔侄的辽东兵,又想起了卢阎王的天雄军,仿佛回到了那个黑­色­年代,心中不免打颤。

“山上怎么没动静了?”他仰头回望自己的侧后方,那里已经有些时候不听炮响了。

——莫非只是小股袭扰,已经被打跑了?

威武将军旋即给出了个答案,转而将心思放在了眼前的对阵上。

官兵的阵型让他头痛,每每要倒下好几个营兵,才能换来对方一个人头。这种兑换比例,哪怕人多也消耗不起。姑且不说对士气的打击,就是自己这边也没这么多战兵可以硬拼。等这些战兵拼完了,后面的辅兵更加不堪一击,甚至可能一触即溃。

……

“撑住!我们能赢!”佘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扯下身后的披风:“亲卫队准备!跟我顶上去,打开一个缺口咱们就赢了!”

“把总!”训导官似拦非拦地挡在佘安面前:“您是一司总率,焉能亲赴险地?”

“不要紧,”佘安将他拨开一旁,“萧指挥的援军就要来了。肯定不缺一个把总。弟兄们!跟我上!”

“总先派人去山上查问一下吧!”训导官双腿打颤,由衷害怕这批亲卫队上了前线,自己孤身一人陷于乱军之中。

“不用了。”佘安声音低沉下来:对方山上竟然布置了弗朗机,那支奇兵若是攻不进去,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他实在想不通,闯贼怎么会把弗朗机千辛万苦送到山上去!这种炮若是放在阵前。用霰弹轰个两下,谁还撑得住?

……

“从这儿能打到他们么?”刘老四用力扯紧腿上的绷带,拄着临时削出来的拐杖,问那两个宝贝疙瘩似的火器局战兵。

两个战兵琢磨了一会儿,在地上又是画又是算,最终硬着头皮道:“大概能。”

刘老四在进入东宫之前没读过书,从记事开始就是跟着爹老子给人拉纤。后来他爹没过四十就走了,他就一个人给人拉纤。进入东宫侍卫营之后,刘老四突然发现人原来是要用脑袋瓜子想事的!可以想那么多事!识那么多字!算那么多难题!

“啥事都得有个准。这‘大概能’是能还是不能?”刘老四不满道。

“能吧。”火器兵仍旧说得勉强。

刘老四也不再逼问他俩,只是道:“能的时候就打他娘!你们一打,我们就往下冲!”

“按照军法,百总不在了,咱们得听旗队长的。”一个火器兵低声提醒道。

刘老四眯起眼睛,朝一旁吐出一口杂着血丝的唾沫。

那种从天而降的冲阵方式显然不适合每个人。

刘老四命硬,虽然腿被戳了个洞,但是活下来了。后面跟着刘老四一起跳的人。有一个跳到了贼兵的长枪上——他可没有盾牌护身;有一个落地时摔断了腿;还有一个倒是安全落地,但还没站起来就被一拥而上的贼兵砍成了­肉­泥。

百总呼喝着让辅兵将踏板送上来。临时搭了个梯子,让兵士们列阵往下冲,援救刘老四。

贼兵已经被刘老四破了胆气,纷纷后撤,很快就让官兵在下面站住了脚,接下去的阵斗更是东宫侍卫营的强项。胜利的天平彻底倾向官兵一方。

就算是大获全胜的阵仗,也总有牺牲者。

直到战斗接近尾声,才有人发现百总不见了。他的尸体紧靠着墙,为了防止倒下去,特意用佩刀撑在自己身前。在他腰间有一道深入脏腑的刀伤。血已经快流­干­了。

这位百总生怕自己负伤影响了全局士气,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生命的流逝。

谁都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战斗的胜利,但没有人怀疑:他永远都会护佑着这个局,这群人,永远取得胜利。

按照军法,军事主官阵亡之后,将由军衔次高的军官接手其军职。若是军衔一致,那么军事指挥官优先于参谋军官。若是军职一致,则以战功勋章的多寡排序。如今东宫侍卫营才打了第一仗,谁都没见过战功勋章,但是军职军衔上来说,却有两个旗队长还活着。其中一个手臂负伤,放弃竞争整局统领。

另外一个旗队长则正好是刘老四那一旗的旗总,还正好跟刘老四的看法不一致。

“如今全局死伤超过三分之一,应当就地防御休整,等待援兵!”旗总高声道:“这是­操­典里明明白白写着的!”

刘老四识字不多,对于­操­典倒是也能背一些。只不过他没指望过升为军官,所以也没在文字学识上下功夫。他乍听到全局死伤三分之一,想想三个人里头就走了一个,也不免心惊。然而一旦冷静下来,回顾四周,刘老四却发现其实死的大多都是自己的战友,也就是冲在最前面的这一旗,后面两旗固然有伤亡,而且还死了个旗队长,但真正的伤亡比例并不高。

——原来­操­典上说地形限制无法展开阵型,就是这个意思。

刘老四心中暗忖道,不过旋即提醒自己别被人牵着鼻子走,眼下明明是在说下一步该怎么办的事。

“你什么军衔?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旗队长凭装束就知道刘老四不是军官,想伸手去弹这壮汉的肩章,让他深刻反省自我定位……只是看看藤牌手身上的血迹,以及如今正为人称道的英勇,终于还是没摆出少尉的架势。

刘老四想想自己只是个列兵,连士官都不算,气势上矮了三分,但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妥当,却又说不上来。

“我倒是觉得这兵说得不错。”手臂上缠了绷带的另一位少尉旗队长走了过来。兴许是因为负伤的关系,他的脸­色­煞白,原本就不够壮实的身形此刻看上去竟有些佝偻。

看到同级军官的意见,这位暂代局百总的少尉终于有了些许让步,道:“如今伤亡过重,接下去的任务肯定无法完成了。”

“不打怎么知道!”刘老四颇有些看不起这种软蛋言论,一时又忘了自己肩上连星徽都没有。

“我说,”负伤的旗队长声音平缓,“现在打下去未必会死,不打可就死定了。”他咳了两声,越发放低了声音:“若是下面贼兵赢了,咱们罪不可恕,不等军法官来砍头,贼兵就先来了。若是咱们赢了,不执行军令也是死罪。”

“可是­操­典上说过:作战单位死伤过三分之一,可以暂缓执行现有命令。”少尉不甘示弱,但口气已经弱了许多。

“第一旗的确伤亡惨重,”独臂少尉勉力忍住咳嗽道,“但是第二、第三旗都没有受到重创,仍就可以作为独立作战单位执行军令。原本我们局的任务也就是侧翼夹击,并非正面主力作战。”他顿了顿,又道:“要不,咱们问问军法官?”

少尉和刘老四同时望向了不远处的军法官。

军法官也正望向这里,充满了好奇,但又恪守规矩,没有参与军事内容的讨论。

“伤员怎么办?”固执的少尉仍旧不肯吐口,但已经不敢再拿­操­典出来说事了。

瘦弱的旗队长仰头看了一眼刘老四:“你伤势怎么样?还能打么?”

“皮­肉­伤,”刘老四不以为然,“就是跑不快。”

这次奇袭虽然没有带青衫医,只有两个受过战场急救的医护兵。对于刘老四这样的贯穿伤,他们只能做到将两头切断,包扎止血。要想将枪杆取出来,只能回营之后找经验丰富的青衫医才行。

而刘老四能够在简单处理之后拖着一条残腿到处走,也的确让医护兵吃惊。以他们的生理学知识,知道肌­肉­受损根本无法执行大脑的移动指令,更不说每次摩擦时产生的痛感足以让人崩溃。

不过他们想想,这人可是敢一个人往几十上百个敌人堆里跳的藤牌手……肯定跟正常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负伤的少尉看了看刘老四还在渗血的伤口,掏出自己的竹哨递给刘老四:“我负伤不便指挥,你暂代指挥第三旗,咱们这就往下打,执行命令!”

“是!”刘老四丝毫不介意自己原本上司脸上有多难看,他接过竹哨,手微微发颤,放进嘴里用力一吹,发出尖锐却悦耳的声响。

“整队!咱们再去­干­他娘!”刘老四中气十足地吼道,目光游走在每个战友的脸上,却已经找不到往日与自己一个锅里吃饭的熟人了。

看着迅速齐整起来的队列,刘老四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队长——那位只求肩上扛一颗星的士官长,以及他的临终遗言……“保持阵型!咱们冲!”他大声吼道。

一二五男儿赌胜马蹄下(十一)

朱慈烺站在城头,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就是闯贼旗帜。

城中已经戒严,没有东宫侍卫营颁发的通行证,只能在各自的坊里走动,彻底隔绝了城中有人开门的可能­性­。从流寇的战果来看,仿佛攻无不克,实际上主要是靠了当地士绅开门迎贼。

得民心者得天下,此言由衷不虚。

萧陌领兵在外,吴甡也去了洛阳坐镇,调拨粮草,重新规划出一条运粮路线,以保证前方的孙传庭不至于一下溃败。朱慈烺颇有种数学考试知道大题答案的感觉……只是知道答案,完全不知道其中的解题过程,以至于如今陷入如此被动之中。

刘宗敏就如同一把尖刀,无声无息地刺入了官兵的软肋。因此带来的政治动荡尚且难说,军事上的被动显而易见——运粮队要多走上百里,避开围攻汝州的贼兵。而且新开辟出来的粮道到底是否堪用,路况是否能行,沿途是否有从贼的土寨……种种问题织就出一个硕大的地雷阵。

而朱慈烺只能往前硬闯。

“城头风大,殿下早些下去吧。”陈德看到皇太子紧紧靠着女墙,心里一直打着哆嗦。他本身是个善­射­的弓手,知道人上有人的道理,万一闯营里出来个高手,单骑前来,重弓劲箭偷袭太子……民间固然多了一则饭后谈资,但他作为朝廷的武臣,恐怕日子会非常不好过。

“你看。”朱慈烺指着城外新翻出的泥土,那是闯贼挖的工事。他们在攻打开封、洛阳、襄阳这些大城的时候,就发现挖壕坑围困城中守军是个不错的主意。同样想到这点的还有满洲黄台吉,他在攻打打大凌河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招。

考虑到这个时代既没有微博也没有电话,这两者之间抄袭借鉴的可能­性­并不大。只能说是官兵的作战方式已经彻底被对手掌握,而且一直没改。

“看看这些工事。还有这些夫役的调度。”朱慈烺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睛,好像有人在堵他的嘴。他让过风头,转首道:“这些还是流寇么?”

“殿下,”陈德应道,“刘宗敏是闯贼的左膀右臂,统领的是中权亲卫。乃是闯贼五营里最凶悍的一营。”言下之意,自然不能以“流寇”轻视。

“是啊,”朱慈烺叹了口气,“他们间道而来,绝不会带这么多民夫,这些人又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从贼的当地人。

陈德嘴­唇­动了动,好不容易才管住嘴,没说出这等真相。

所有官员面对上级,都必须站稳一个立场:反对朝廷的。只是一小撮被蛊惑的愚民;投效闯贼的,只是极少数不服王化的刁民。就大局而言,皇明仍旧是百姓效忠的对象,国家的主­干­也还是忠臣孝子。

“得民心者得天下。”朱慈烺轻声说着。

这和他过去的工作经验不一样。无论是他的嫡系手下,还是空降到了新企业,面对陌生的下属,朱慈烺从不担心“民意”。他从来都坚定地相信:要­干­就好好­干­,不­干­就快点滚。人才市场上绝不少你一个。

然而现在,朱慈烺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民心的问题。小范围里的铁血可以提高效率。但是在面对一个人口恐怕过亿的泱泱大国,只靠铁血必然会崩溃。

怀柔啊!

难怪先人们总是说以柔克刚。

“闯贼终究是贼,”陈德生硬地转开话题,“见了殿下黄旗,便不敢攻城了。”

朱慈烺朝他笑了笑:“这话你自己信么?”

陈德尴尬笑道:“卑职的确疑惑贼人为何不攻城。莫说是殿下,就算是个巡抚、总督被围在城里。他们都该疯了一样打过来。”

“你这只是猛将的思路。”朱慈烺被风吹得有些额头发凉,转身往城楼里走去。陈德感觉到殿下似乎要传授一些什么,紧随其后,甚至有些过于亲近,让闵展炼有些不悦。汝州被围之后。闵展炼就成了朱慈烺的贴身侍卫,寸步不离,深怕有暗藏的­奸­细行刺皇太子。

吴伟业也紧紧跟了上去,很想知道太子殿下是否还会随口吐出什么华章绝句。

“大将若是为了立功,抓了我这皇亲贵胄固然是桩美事。”朱慈烺进了城楼,风声顿时熄灭,他的声音也显得大了。他落座之后要了一杯热水,继续道:“可刘宗敏何等人物?李自成已经连自己的亲卫都给他了,他还要功劳­干­嘛?”

陈德暗道:那是,还有功高不赏这一说呢!

“所以说,”朱慈烺随手接过热水,“人没了贪欲,看问题便清澈了。他打下汝州或者打不下汝州,对于孙传庭而言都是一桩好事。为何?因为安定了秦督军心!只有汝州将下不下,欲打不打,才能让你不知是该回兵救援还是决意锐进。也只有这样,对于前线的作用才是最大的。秦督那边军心一动,只要略显失利便会形成溃败,这就是刘宗敏围而不攻的缘故。”

闵展炼突然想起自己一直跟徒弟说的:劲没发的时候才真可怕。看来技击之术与兵家打仗,道理都是通的。

吴伟业则暗道:这话倒真是有些深山藏古寺的味道。惟见老僧舀水,不见黄墙香火,让人浮想而不着泥……慢着!敌将若是如此英明,那我们这边岂不是大大不好?

一念及此,吴伟业顿时冒出一头冷汗,双腿发软。他再看那河南游击,尚未弱冠,却不为所动,心中暗道:唯上智与下愚者不移,诚不我欺!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所以我已经传信秦督,让他不可遽归。又让吴先生传谕各路州府,朝廷的圣旨、塘报,兵部移文,必须先走汝州,然后方可送去秦督那边。”朱慈烺道:“此举便是为了稳住前线军心,不让秦督焦躁。”

陈德心中不由佩服,想起出发前父亲跟他还对太子充满了成见,不由惭愧。

“你怎么不拍马屁了?”朱慈烺喝了一口热水,见陈德满脸凝重,不由调笑道。

“这回是真服,反倒拍不出口了。”陈德说完,重重咬了咬大牙:这岂非不打自招,之前那些话都成了溜须拍马么!“之前也有真心服的,并非全都是马屁……”陈德说完,心头更乱了:这回好!此地无银三百两都冒出来了啊!苍天啊!放雷劈我一个大嘴巴吧!

“进退失据,”朱慈烺温和笑道,“是因为你被我的身份所障目,不见本质。这点上,刘宗敏却要比你强。”

陈德再不敢说话了,只是拜了一拜。

“不过刘宗敏还是轻敌了。”朱慈烺脸上泛起一层寒霜:“这种打法若是外无援兵,不失为一招妙手。但是我东宫侍卫营主力皆在汝州之北,若是乘势打下来,与城中守兵夹击,他岂能不败?”

“官兵自从崇祯八年之后,就极少敢与贼兵野战的了。”陈德忍不住又道出了真相。他一直觉得自己少年老成,也算有些城府的人,但在太子面前,却总是口无遮拦。细细想来这却不是因为“皇太子”这个身份威压,反倒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

“所以他轻敌了。”朱慈烺笑道:“他不知道萧陌。萧陌的坚毅果决,即便面对绝世名将也不遑多让。”

如今只是欠缺经验罢了,未来还有的是机会。

“是,”陈德应道,“卑职这就广派探马出城,尽快传报萧将军那边的消息。”

朱慈烺点了点头:“你还要传一封家书给陈总兵,告知汝州固若金汤,请大人在前线安心歼敌。至于粮道,绝不成问题。即便要退,也只能徐徐退回,休整之后才能回援汝州。”

陈德应声称诺,转身出去安排了。

朱慈烺望向闵展炼,又道:“攻城最忌的便是兵临城下而一矢不发,徒然耗了锐气。刘宗敏肯定不会犯下这种错误,多半会在休整之后派兵袭扰,试探我深浅虚实。先生下午可随我去城门营,坐镇督战,鼓舞士气。”

一座城池最薄弱的地方就是城门。有些文官守城,会因此而用土石堵门。看似不让贼兵攻进去了,却也断了自己出击之路。故而有经验的武将非但不会堵门,更要在城门外扎下营寨,一者保护城门薄弱处;二者便于侧翼袭击攻打城墙的敌人;三者还能掩护城门开启,放出探马、信使,接应援兵。

朱慈烺没有经验,但手下招募来的老兵参谋却是见过猪跑的。正好之前为收拢孙传庭溃兵而在城外扎立了营寨,此时加以改建便成了城门营。

闵展炼本想劝谏殿下不要亲冒矢石,但是听到“鼓舞士气”四个字,想想也有道理,便只道了一声“遵命”。

吴伟业听得头皮发麻,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要随行。虽然他在诗词中也常用些“刀剑”“兵马”之类的字词,但见到真家伙还是浑身寒毛尽竖。

“吴伟业,你下午辛苦些,城中多走走,看哪些坊里需要米粮衣物的,尽量调配,不要让人民陷于冻饿之中。”朱慈烺顿了顿,道:“还要督促地方牧民官,将劝捐与纠察通贼这两件事抓紧办了。”

吴伟业听了有些迟疑。他心中暗道:劝捐和纠察通贼的确都是紧要事,为此殿下也见过了那些官吏,但殿下连着一起说出来,怎么听着还有弦外之音?

一二六男儿赌胜马蹄下(十二)

刘宗敏是早就想打汝州的。

他从没想过功高盖主的问题。从最初跟着李自成杀官造反,到后来的商洛十八骑。这一路走来,他深信李自成是个重情谊的好汉。不过牛金星在帐中力陈不打汝州对前线的帮助更大,这才让他决定兵行险招,围而不攻。

作为一支奇兵,顿兵城下乃是大忌,若是敌方黯弱可欺问题倒还不大。万一敌方有援兵来,难免要陷入被动之中。这也是他要分出一营兵力压住汝阳的缘故,以免腹背受敌。

“城里若真是朱家儿子,恐怕左良玉真会出兵。”刘宗敏担忧道。

“所以我说围而不攻。”牛金星笑道:“只要咱们不强攻,左良玉就不会急。急的只有孙传庭一个人。他可是三边总督,此番攻战的大帅,出了事也是他一个人背着。”

刘宗敏对牛金星还是信服的,道:“就怕晋兵也过来,就算夺了洛阳,也得费些力气经营。”

牛金星似笑非笑,道:“经营的事不用咱们­操­心,元帅如今还想学宋江去招安呢。不过总得先赢了阵仗才行。”

刘宗敏转过头去不看他,冷哼一声,道:“得先赢了阵仗才是道理,至于招安不招安,想必元帅自有计较。”刘宗敏是不喜欢牛金星将元帅比作宋江,尤其是营中有风言风语说李自成杀曹­操­罗汝才就是因为罗汝才不肯招安,这种论调无疑让他十分恼怒。

——宋江那厮假仁假义,连对他忠心耿耿的李逵都能下手毒死,怎配跟元帅相提并论!

刘宗敏愈想愈气,又说道:“想当初我们十八个人躲进深山老林,黄虎写了多少信来想劝元帅行权宜之计。你道元帅怎么说?元帅说:咱们杀官造反是迫不得已。虽然被朱朝称作贼,但也绝不能做那易反易覆的小人!如今我们势大,左良玉都不敢轻易招惹我们,哪有就招安的道理?”

“此一时彼一时,”牛金星笑道,“那时候你们十八条汉子都是同一条心。就凭的‘义气’两字。如今元帅身边有多少小人在鼓吹招安做官?你与元帅,即便不是君臣,也是良友,却不说话,白白让元帅被那些小人蛊惑。”

刘宗敏知道牛金星这是在拉拢自己。五营二十二将,都是手握重兵的将领,又以田见秀和自己为首领。无论那些人想­干­嘛,都得取得带兵将领的支持。牛金星这就是来找同盟,诱自己表态的。

“当皇帝也好。封王也罢,我只管打仗。”刘宗敏道:“决策在元帅,如何做却是你们这些策士们要想好的。不过有一点我却要说明白:牛先生,你们可别为了自己的私心,坏了元帅的大事。”

牛金星­阴­沉着脸道:“刘将军这话太没道理。当日元帅给你的军令是让你打下汝州城。若我不来,你现在岂不是已经攻城了?更说不定已经坐在高堂上让朱家小儿给你斟酒了!我若是有私心,只管一言不发,随你去做。再让元帅抽了那小太子的龙筋,日后谁还能蛊惑元帅招安?”

刘宗敏心里一颤。暗道:果然最毒的就是读书人,日后真要抓了朱太子,也得小心牛金星来个先斩后奏。

牛金星缓和了口吻,道:“当前只有打败了秦兵,要和要打才是我们说了算。牛某一片公心,却被将军视为小人。真是不甘呐。”

刘宗敏打了个哈哈:“先生误会我了。宗敏一个粗人,心里对先生明明是十二分的敬仰,到嘴上吐出来的却尽是莽撞话。先生切莫见怪!切莫见怪!”

牛金星嘴­唇­微抿,道:“将军明白某家一片苦心就好。元帅明明身负异相,有帝王格局。将军也能开创百世公卿之族,何苦为了些小人的短视而白白送人?”

“先打好这一仗再说。”刘宗敏笑道:“郏县那边应该要见分晓了吧。”

“顾君恩劝元帅弃了郏县,是死是活,就在这三五天里了。”牛金星说起顾君恩的时候,难免有些落寞。如今顾君恩风头正盛,李自成对他言听计从,也因此牛金星才找了个借口出来,避“敌”锋芒。

其实也是回避李自成,以免被询问军策。

牛金星自认自己的政略诡谋不弱于人,就算顾君恩也比不上自己。但是军阵策略却不是自己所长,万一露怯,实在破坏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形象。

——元帅征战十余年,军阵之事本来不与谋士们商量。如今大概是问出了甜头,越发喜欢征问策略。这也算是他顾君恩的功劳……

牛金星心中想着,嘴角不由微微飘起。

刘宗敏不知道牛金星心中所想,只觉得他目光­阴­冷,再加之冷笑,实在让人不寒而栗。若不是看在同舟共济的份上,真恨不得将这书生赶出帐子去。

“报将军!”帐外塘马高喊道:“陆将军紧要军报!”

刘宗敏没来由地心头一紧:“进来说。”

塘马进了大帐,声音也没之前那么大了:“将军,北大营破了!”

“破了!”刘宗敏弹身而起,眼睛瞪得老大:“怎么破的!对方多少人马!”

“官兵在五百上下。”塘马老实道。

刘宗敏重重一拍桌子:“我给陆驴子留下那么多人马,就被五百官兵给破了!他人呢!怎么还不提头来见我!”

“陆将军下落不明……”塘马的声音越发低沉了:“有人说陆将军被抓住了,也有人说是阵殁……如今乱哄哄一团,查探不到确凿消息。”

刘宗敏咬着后槽牙:“他若是真死了倒算便宜他!”

“先派人去收拢散兵吧。”牛金星轻轻叹了口气:“多半是轻敌贪功。”

“收拢来的溃兵也用不成了。”刘宗敏恨恨道:“明日攻城!否则咱们都得交代在这儿!”

牛金星伸手阻道:“古人有围点打援之说,将军何不用之?”

“咱们哪里来的兵分出去打援?”刘宗敏心中一闪而过就是好几个“不可”的理由。非但兵力不足以撤围打援,光是军心动荡就不是这书生能明白的。

——都是火气方刚满身戾气的军汉,从南到北拉来拉去,说是要攻城却又撤走打援……你当是邻居家傻小子遛着玩呢?

刘宗敏心中暗道。

“可用疑兵之计!”牛金星得意道,突然觉得粗人就是不如读书人会打仗。

“明日攻城!”刘宗敏宣布道,同时瞟了一眼牛金星:啥都不懂就会乱参合。

……

“点起火把,擂鼓,全军不要管什么伏路兵,到刘贼营寨之外五里扎营!”佘安骑在马上,高声传令。他并不是个慷慨激昂的人,但因为打了胜仗却还是被上司一顿呵斥,让他十分……羞愧。

的确是羞愧,而不是委屈。

因为萧陌说得句句在理,佘安连自辩的余地都没有。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明明军议上的决定是让佘安充任先锋,试探闯贼的战斗力,为什么会演变成决胜战。虽然派出去的奇兵的确起到了关键作用,但原本就不该派出这支奇兵,以至于先锋主力正面兵力匮乏。

萧陌亲自带着汝阳守兵加入战斗,这才稳定了战果,否则就算击溃了闯贼的守兵,佘安也断然没有能力继续进兵了。

至于事前侦探不实,导致一个局的兵力攻打个木寨都损失惨重,这已经是这次指挥失误中的小瑕疵了。这个小瑕疵更让佘安心中恼火:事后才知道那是汝阳一个粮商私下屯粮的地方,外面看看是一座土寨,里面却是工事俱全,常年请了护院看守,还有一门重金从南方买来的弗朗机镇守。

修建这寨子的目的,就是匪来防匪,官来防官。谁知闯贼一来,那粮商就献宝一样将寨子送给了闯贼。

至于那个放炮的民夫,拷问之下也没问出什么花来。他只是单纯仇恨官家,于是在看守火炮的士兵饭菜里下了巴豆。守兵天天吃他送的饭,并无戒备之心,还让他帮着看一下。结果他趁守兵离开的间隙,胡乱放了火药想把炮炸掉。虽然没有得逞,却导致敌营有了戒备,甚至动了捏一捏软柿子的念头。

这两件事让佘安心中颇为动荡。他自认是大明的官兵,但为何却被大明百姓视如土匪?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此战擒获了贼将陆鑫。此人是闯贼手下威武将军,此番随刘宗敏出兵,对刘贼虚实了解甚详。虽然号称威武将军,却并没什么威武的地方,一被俘便纳头求饶,把什么都说了。

从陆鑫嘴里得到的供述,闯贼也就是人多,列阵对战绝不是官兵的对手。经过一下午的伤亡统计,战损比为一比四。其中包括甄飞宇部被打得措手不及,以及奇袭队的伤亡。

如此看来,刘宗敏就算想硬拼,也没有那么大的本钱。

这也是萧陌命令佘安连夜进军大张旗鼓的原因。若是刘宗敏敢打,官兵自然不怕他。若是他不敢打,这招打草惊蛇也可以让他退走宝丰,去找孙传庭的麻烦——皇太子本人就在汝阳,实在让人有投鼠忌器的感觉。

一二七英雄乘时务割据(一)

窗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惊醒了睡梦中的朱慈烺。因为国破家亡的剧本一直不可扭转地推进,使得他的睡眠状况一向不好,稍许有些声响便会被惊醒。而这种悉索动静越发响亮,乃至于连成一片,沙沙成韵,驱散了朱慈烺最后一丁点睡意。

朱慈烺披衣而起,外面传来值守宦官压低声音的问候声:“殿下,可是要茶水么?”

朱慈烺的声音里还带着睡哑了的声调:“几点了?”

“是,”宦官连忙跑过去看了一眼泰西座钟,“回殿下,现在是两点二十。”他很不习惯泰西人用的小时,但是殿下却似乎十分青睐这种计时方式,以至于所有在殿下身边当差的人都得学会看钟表。

“雨下了多久?”朱慈烺问了一句,又道:“准备些热水来。”

宦官先是答了一句“刚下没多久”,旋即又道:“殿下,这夜寒太重,再歇息片刻吧。”

“备水,我要去作战室。”朱慈烺没有理会宦官的进言。

小宦官不敢多说,连忙让外面的人去端热水、点心,自己进来服侍朱慈烺穿衣服,梳头。朱慈烺从降生在这个明朝之后,就一直没学会过自己穿戴传统服饰,勉强能够穿件便服就废了老劲,对于朝服、礼服只有两眼抹黑,渐渐也习惯了让人帮着穿衣服这种设定。

虽然初时有些不自在,一旦习惯之后却也挺方便的。

朱慈烺收拾妥当,径自朝外院走去。那里有东西两个厢房,西面是作战室,布置有沙盘地图,兵书战册。东面是民事厅。主要接见汝州民政官员,以及巡按御史之流。如今河南地界不好走,河南布政使到现在都没来参见,也不知道是故意回避还是真被困在了路上。

“咦,民事厅里怎么没人值班?”朱慈烺要求任何时间都要有人值班,处理一应紧急事务。尤其现在汝州戒严。民事压力反倒比军事压力更大。

从前一日刘宗敏的试探­性­进攻来看,的确不像是要铁下心攻城,所以只要汝州内部不要发生动荡,就不会有丢失城池的担忧。要想内部稳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百姓有吃有喝,适当释放怨气。这些都是民事厅的工作:要亲自调查各街坊的民生状况,协调当地衙门关系,督促亲民官履行职责。每天都是一大堆的事,没一天不是通宵达旦点着火烛的。

然而今天民事厅却是漆黑一片。看不到有人值班的迹象。

“回殿下,”宦官在一旁道,“许是张老爷已经睡下了。”

“张老爷?”朱慈烺问道:“哪个张老爷?是东宫幕友么?”

“张老爷只是个举子,听说以前在翰林院当过书吏的。”宦官道:“每次轮到他值夜,必然不过三更天就睡了。”

朱慈烺见惯了手下迟到早退。有些是工作弹­性­,有些是自由散漫,也有人的确能力出众。他并没有急着下定论,只是走了过去。想看看这位“老爷”有多老练。

宦官连忙打灯引路,上去就要拍门。被朱慈烺一把拉住,低声道:“栓了么?”

门没有闩。

民事厅是典型厢房结构,一大一小两个套间。大的可以用来接见来客,小的是堆放资料的公事房。幕僚们在公事房里放了一张春凳,白日里堆放书籍,权当矮几。晚上累了可以挪开书册,铺上被褥,立时便成了一张单人床。

朱慈烺一路进去,并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里面那人却睡得深沉,就连灯笼照到面门上都没有醒转过来。朱慈烺就着灯火一看他的脸。果然是“老爷”,年纪大约在六十上下,胡须头发花白,­干­瘦的脸上脖子上尽是皱褶。

不显老的地方唯有一点:没有哪个老年人能睡得这么死沉。

“怎么让这么大年纪的人跟着来了。”朱慈烺微微皱眉,对宦官道:“明日跟吴伟业说一声,年纪大的可以留守北京,不用奔波。”此地兵危战险,一切物资要优先供应营中,年纪大的人很可能就撑不住了。朱慈烺可是知道如今要找个可靠的识字人有多不容易,就这么浪费了可不行。

“谁!”张老爷突然从梦中叫了一嗓子,眼睛却还没睁开。

朱慈烺退开一步,沉声应道:“是我。”

张老爷这才撑起身,露出一袭粗布中单,倒是正儿八经在睡觉的模样。他眯着眼睛看了朱慈烺足足十来息,方才手脚麻利地跳下春凳,丝毫不见老态地拜道:“属下张诗奇,拜见皇太子殿下。”

“免礼。”朱慈烺让开一步,在书案前落座,扫了一眼桌上堆放整齐的文档,倒是兴不起不满的意思。他道:“年纪大了,何必如此奔波呢。在京师中一样有事要做。”

张诗奇是通过李明睿的关系才进入东宫幕中为幕友的。他本以为自己立了点功劳,在东宫能够更快受到赏识。进了侍从室才获知李明睿表明上是太子的老师,实则也是刚投效不久,而且以前还因为背后议论太子而被抓过现行,可谓前途一片黯淡。

跟错了人,这让张诗奇格外郁闷,但又回不得翰林院,只好先安稳下来。反正蹉跎了一辈子,也不差这么几年。未来的事谁又知道呢?这不刚呆了没多久,碰上太子赴洛阳抚军,张诗奇怎么都得跟来。

能跟着太子出战,那可是人生履历上最为光彩夺目的一笔了。

“属下才过天命之年,尚是年幼。”张诗奇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脱口而出道。

朱慈烺先是一怔,复又一乐,笑道:“是了,若说上阵杀敌,先生是老迈了。但论说治国安邦,先生比之姜子牙,尚不失为垂髫之年。”

张诗奇也乐了,姑且不论日后前途。只说今晚这轶事便足以传之于子孙:你爷爷我当年也是与皇太子殿下谈笑风生的人物啊!

他笑道:“殿下谬赞了,老朽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早个三十年,也无法为殿下上阵杀敌。若说治国安邦之才,又因天资所限,再过三十年也当不得公侯。”

朱慈烺笑道:“听先生这么说。似乎在还有得意的异才不为人所知啊。”

“老夫自幼有些死脑筋,可以过目不忘。”张诗奇也不藏着掖着,连忙抓住机会自荐道:“微末尘技虽见笑于庙堂,但未必不能试以百里侯。”

官场玩笑称县令为百里侯。

这个官职是许多名次靠后的进士起步之阶,也可以由声望、成绩足够好的贡生考选,或由考核卓著的积年老吏选任。张诗奇本身是有举人功名的,当之无愧的“老爷”,又在翰林院里为书吏多年,资历也是足够的。问朱慈烺讨要一个县令的官职也算是恰如其分。

朱慈烺一直在考虑自己未来根据地的民政问题。他不信任旧官吏,但要培养新式官员却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搞定的。民政问题尚且有转圜的余地,若是放在提刑按察使司这样的司法衙门,那就绝对是草菅人命了。

“汝州城里人民几何,丁口几多,其中上户者几家?”朱慈烺随手抄起案上新整理的黄册,翻开问道。

黄册上犹留有墨香,是刚刚誊写好的。张诗奇本来就过目不忘。更何况是自己写的东西,当下朗郎应对。没有半点疙瘩。

朱慈烺考校了记忆功夫,旋即阖上黄册,又问道:“如今州县逃籍之人日多,身为县官,该如何现管?”

张诗奇心中一喜,这是在看他的施政方针了。

自从独尊儒术之后。华夏历代亲民官都没有受过严格的政治教育,却又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总的来说便是讲究一个“纲常大义”。在这纲常大义之下,法理不过人情,只要本人人品还过得去,施政上便基本在合理范围内。不会导致民怨丛生。

到了国朝,太祖高皇帝深知官吏害民之疾,所以对扰民的县官加重处罚,同时又规定了县官下乡的条件和次数,形成定制。这也是后来一直遵循的“皇权不下乡”制度,而且在明人看来是国朝优于赵宋的善政。

总体而言,国朝官员只要不做事,就已经是做了好事。

张诗奇心中过了一遍自己读的儒家大义,又回到了太子殿下的问题上来。既然殿下重点说了“身为现管的县官”,那么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那套答案恐怕不会尽如上意。他轻咳两声,决定放手一搏。

“殿下,”张诗奇道,“属下以为:县官为一地父母,管不如疏。逃籍之人在于无所依,若是一味堵截只会逼其为盗为贼。若县官能梳理田亩,开荒垦植,以安顿田农;兴修水利,平整官道,以代赈流氓。不以父母自尊,而民自以父母爱之,这方是为官百里之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你古文如何?”

明人以八股制艺为时文,以汉唐文章为古文。要想当官,首先得通过制艺获取进士举人的资格。当官之后,却要将­精­力放在古文上,否则见识太窄,辞藻匮乏,写出来的东西没有韵味,旁人的用典不能明白,这都是会被耻笑的事。

张诗奇年纪一大把考不中进士,足以证明他的时文平平。朱慈烺只问古文,已经是给了他扬长避短的机会。

“属下耗心古文,故而时文难以长进。”张诗奇当即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古文如史重质。先生读古文,犹好谁家文章?”

“属下尝学韩文公作文。”张诗奇道。

韩文公便是指“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是被后人视作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唐宋八大家之首。他的文风对宋人影响颇深,为一代文宗的欧阳修所推崇。

在嘉靖年间,文坛上正是前后七子交替之际,期间以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为代表的唐宋派,力抗古文派的“文必秦汉、诗则盛唐”之旨,提倡学韩柳欧阳,要求“文以载道、文道合一”。

这对于后人而言是古代史,对于朱慈烺而言却是古代史与当代史相融合的时事。他作文无须学制艺八股,主要便是学的古文。对比了仿古、抄袭的古文派,他最终还是更偏好取法唐宋的唐宋派文风。

听张诗奇说偏好韩愈,朱慈烺也兴起了知音的感觉,只是为了栽培这个有志于县官的老先生,故意道:“做文豪当学韩昌黎,要做官却要读柳河东。百代文章,我独爱柳宗元之《送薛存义序》,每每读之常有振聋发聩、耳目一新之叹。”

张诗奇记­性­之好,断然不会背不出这么一篇千古佳作,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的言下之意。

一二八英雄乘时务割据(二)

《送薛存义序》是典型的文以载道。柳宗元以赠序文的形式发表了自己对“官”“民”关系的看法。华夏自古有天下为公的思想,然而确凿地提出当“官为民役”,柳河东却是第一人。

柳宗元在《送宁国范明府诗序》中已经提出了这个观点,在《送薛存义序》中更加以阐述。视百姓缴纳田税为雇佣官员为其主持公道,将二者比作雇佣关系,从而推出庸官、贪官皆如同受雇工人偷懒、偷盗的结论。可以说,柳宗元的政治思想里已经不将皇帝放在最高位上了,而是传承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孟子体系。

国朝对于孟子的这一套理论防范之深,犹视之为洪水猛兽。太祖皇帝一度骂孟子乃无君无父之人,甚至删改《孟子》一书。然而高皇帝终究做不到满清皇帝那般­干­净利落,他手下的儒臣也还有着脊梁。孟子的民本思想非但没有因此而禁锢消失,反倒以闹剧丑闻为载体,流传下来。

大明的思想界,在经历了心学对理学的冲击之后,民本思想更是大行其道。江南地方甚至有人公然在街上议论:这世上原本就不需要皇帝和官员,人民完全可以自己管好自己,为自己做主。

朱慈烺是从朝臣那里得知这些“荒诞”风气的。那些重臣会向皇帝隐瞒自己娶了小妾,会避讳自己收了多少分润,但绝不会隐瞒这些狂悖言论,只会当做谈资消遣,同时也好刺激刺激高高在上的皇帝,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照这种态势,大明就算不灭在通古斯人或是李闯手里,也会因为人民的觉醒而被摒弃。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个虚君共和。当个毫无实权的印把子。

朱慈烺很清楚世界文明的进步方向,并不打算逆潮流而动。正是因为他坚信自己顺应历史潮流,所以才有了奋起抵御满清的信心,否则早就被压得崩溃了。在他看来,以农奴制逆袭大明的开明**,这本来就是历史的玩笑。绝不是主流。

思考这些大问题让朱慈烺更加疲惫,眼下需要的只是一支廉洁奉公的官吏队伍。他望向张诗奇,暂时放过了那些高大深远的课题,等着这个老书生的表态。

张诗奇过了一遍《送薛存义序》,隐约间觉得有些不很妥当。若说官员是老百姓雇佣的长工,那朝廷在哪儿呢?君王又放哪里?看似简单的一篇小短文,深究起来却有一道让人无法逾越的鸿沟。若是贸贸然跨过去,很可能因为步子太大扯到蛋。

若是不跨出这一步,必然是终老在书吏幕友的位置上。

“太祖高皇帝立戒石亭。勒刻:‘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张诗奇不愧是积年老吏,当下扯出朱元璋这面虎旗:“正是告诫我辈,当为民仆役,不可虐民。”

朱慈烺对于张诗奇如此引申朱元璋的本意并不认同,因为他很清楚他的这位祖宗只是对民众有同情的**者,绝没有半分民本主义的思想。然而朱慈烺是个现实主义者。并不介意这种意识形态上的差异,只要能够执行他的意图。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被接纳。

张诗奇虽然没得满分,但也算表明了立场,愿意坚定走太子路线。

朱慈烺道:“汝阳县只会唯唯诺诺,至今还赖在汝州不肯回去。既然他不回去,你便去吧。明日便出令旨,等我下次路过汝阳时。但愿能见一番新气象。”

“谢殿下提携!”张诗奇兴奋地浑身打颤,拜倒在地。

大明的官与吏是两个世界。虽然二祖设计制度时,都希望有一定比例的官员能够从吏员中选任,这样可以熟知民情,又因为自己的出身而善待下民。然而到了现在。吏员三年一考,三考转官的制度已经难以落实,其本人更成了官员的奴婢仆役,可以呵斥责打。

“我再送你两个字,须臾不可轻忽。”朱慈烺站起身,命人铺纸研墨,脑中略一构思,饱蘸了墨汁,以隶书写下“公仆”两字,也无落款用印,示意张诗奇过来收取。

张诗奇凝神屏息,只觉得这两字内涵深远,而且笔力颇劲,间架有度,完全可以找人制成匾额,高悬内堂作为自警。

“多谢殿下赐字!”张诗奇再次谢道。

朱慈烺看着自己的字却颇为意外,自从出宫之后他就再没练过字。提笔书写也是以行草为主,只求一个“快”字。没想到如今写出来的大字非但没有退步,反倒还有些别样的东西在里面。

“你看这字,是不是太过骨感了?”朱慈烺突然问张诗奇道。

张诗奇站了过来,微微点头:“骨­肉­尚算均匀,殿下临过禇遂良的字?”

“只是临过姜先生的字。”朱慈烺道。

张诗奇“呀”了一声,暗道自己真是年老昏聩了!姜尚书曾做过日讲官,是天天给太子上课讲学的老师啊!想他那样的书法大家,教出来的学生难道字会写得不好?

“若是不丢人现眼,就裱起来,只别说是我写的。”朱慈烺放下笔,伸了伸腰,见外面天­色­仍旧漆黑一片,没有丝毫亮­色­,又道:“张先生且再睡会儿,我去西面看看。”

张诗奇将朱慈烺送到阶下,直等太子殿下进了西厢的作战室,方才回到屋里。他先捅了捅了暖炉,赶出一股热气,又加了一件厚袍子,这才坐下静静看太子殿下的“公仆”两字。虽然眼睛落在字上,脑中却是忍不住回放着从见到太子到太子离去的每一个画面。

——太子嫌汝阳县不肯回去……这贼军围城,你让一个文官怎么出去?

张诗奇心中暗道,旋即又想到自己那位年轻的上司吴伟业,当日也是领了差事赖着不走,最终被困在汝州。如此说来,其实太子明面上没有催促,但内心中其实是很不满意的。张诗奇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暗道:既然是仆了,就该有个仆的模样。大军围城又不是真个水泄不通?就冒一回风险又如何!

……

佘安率部赶到预定的扎营地点时,天­色­已经快黑了。刘宗敏没有让他安生扎营,早就派了一队马兵过来袭扰。东宫侍卫营胜在步卒,虽然以长枪阵打退了贼兵,却是追赶不力,没能取得值得称道的战果。

营寨刚刚扎好,尚未来得及修建工事,天便下起了雨。这雨越下越大,到了后半夜几乎成了瓢泼大雨。这样的情形下,莫说是火器,就连短兵相接的贴身战都打不起来。然而按照­操­典,佘安不敢放松警惕,仍旧派出探马、伏路,一应岗哨俱全。

刘宗敏的确想过来个夜袭,还没出发便得到消息,说是斥候与官兵的夜不收屡屡相遇,想来对方是加强了戒备防范劫营。既然如此,刘宗敏便也不愿意再去碰钉子,白白消耗了自家士气。

然而真正让他头疼的问题还在后面,等到明日天明,到底是打汝州不打?若是雨下个不停,又该如何攻城?如果不打汝州,难道就在这里耗着?粮草又该如何筹措?不管怎么说,眼下都是在“敌境”之内!

同样一场大雨,李自成也是深深发愁。他已经着手退兵山中,将郏县城让给了孙传庭。如今雨下这么大,孙传庭若是回不去,自己的人马难道就露宿山中这么耗下去?无论打回郏县还是退兵襄城,岂不都把佯败坐成了真败么!

一二九英雄乘时务割据(三)

“什么!粮道断了!”孙传庭躺在帐幕之中,手抖得厉害。这些日子的军旅奔波,日夜不眠,让孙传庭染上了风寒,没事时便躺在床上办公。作为一个传统文人,他会养生却不会健体,一旦脱离了平和舒适的生活环境,身体状况就每况愈下。这也是许多文臣在朝中身体健康,一旦出差办事便会疾病缠身的缘故。

陈永福连忙道:“督师,昨夜大雨,新粮道两旁的山体不稳,落下巨石,截断了道路。早上派了人去排除巨石,但这雨……恐怕三五日内是得不到粮食了。”

孙传庭重重靠在床头,长叹一口气。他好像命中忌水,上次也是在郏县,也是因为下雨,导致原本的胜局变成了糜烂不可收拾的败阵。时隔一年,老天爷竟然又来这一手!不是说连年旱灾么!为何我孙传庭一来,就如同天漏了一般呢!

“汝州那边有何消息?”孙传庭硬挺起一口气问道。

“汝州那边尚未有什么消息传来。”陈永福应道。

孙传庭心上仍旧放不下,故作轻松道:“也不指望有什么好消息,能够没有坏消息便可。陈总兵,依我之见,还是得回兵。”

“即便要回兵,也不能现在就回。”陈永福微微摇头。

“等攻下郏县,有劳总兵镇守县城,我领秦兵先行回头打通粮道,驰援皇太子殿下。”孙传庭道:“若是国本动荡,你我皆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陈永福皱眉不语。他知道肯定不可能全师而返,但他希望自己带河南兵回去打通粮道。原因无他,面对李自成这么一头猛兽,谁都希望退到二线。一道两丈高的城墙,绝对拦不住李闯亲自带领的流寇­精­锐。

“秦兵人多。”孙传庭看出陈永福的纠结,“留下守城怕是会粮草不济。”

总兵白广恩手下几乎都是火车营,大雨之中无法发挥战斗力,留下守城纯粹是白费粮食。孙传庭知道留守官兵肯定军心不稳,但眼下这种情况,当然是宁可让河南兵不稳。也得保住自己一手­操­练出来的秦兵。

所谓丢卒保车,丢车保帅,岂不就是眼下情形?

陈永福知道孙传庭的言下之意,只是不甘心自己被热丢弃,仍旧不肯表态,帐中顿时一片冷寂。

“报督师!将军!汝州有信使来!”门外卫兵高声报道,打破了帐中的冷场。

孙传庭咳了两声:“传进来。”说罢便起身穿衣。

陈永福帮着扶了一把,便把目光投向了进来的信使身上。

那信使磕过头,上前递上皇太子殿下给孙传庭的书函。孙传庭先解释一句自己身体不好。方才坐在床上拆阅书信。其中自然是朱慈烺让他稳定军心,不要顾虑后方的意思。同时也说了所有京师来的公文圣旨,都会先过汝州,让他只管放心去打。

孙传庭这才长舒一口气,将书函递给陈永福,等陈永福看了之后,方才苦笑道:“国本英明,但为何每次都与咱们都意见相左呢。”

“殿下发这封书函的时候。想来还不知道新粮道已经毁了。”陈永福也十分无奈:“不过好在殿下愿意替咱们抗住京师的催促,也算是保全了督师。”

孙传庭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大明虽然是重文轻武,但在战败惩罚上却也一样“重文轻武”。武将战败,最多斥责,然后许其戴罪立功。文臣若是打了败仗,轻则免职。重则下狱,相比曾经的优渥待遇实在是从天落到地。故而同样是方面大员,此战若是失利,陈永福不会有什么惩罚,孙传庭却只能回京把牢底坐穿。

“但咱们已经到了不得不回的程度。”孙传庭道:“军中缺粮。难道能就地种出来么?”

“郏县也不会有多少粮食。”陈永福无奈道。

谁都没指望郏县有粮食,所谓打下郏县就地因粮单纯偏偏下面卖命的卒子罢了。李自成在郏县那么多天,走得也不甚匆忙,若是还会留下粮食,除非这些天的雨都下进了他脑子里。

随着军阵迫近,郏县终于一鼓而下。军中当即派出收粮队,最终却只从百姓手里征来了大军一日的口粮,以及瘦骡弱驴十余匹,根本吃不了两天。若是这还要硬熬着不退兵,无须李自成来打,自己就先溃散了。

孙传庭进了破败不堪的郏县县城,街道上见不到人。地上连青石板都没有,统统被送到了城头用来守城,此刻满街泥水,让人走起来更为费力。只看了这萧瑟的街景,孙传庭就不愿意在这里久留。若是不能追击李闯,也只有回头先打开粮道了。

只是回头就要面见太子,两番抗命,恐怕少不得尴尬。尤其是刘宗敏围兵汝州,这更让孙传庭心中没底,好像时刻心中都有一只小耗子,不停在撕扯他的心肺。

……

“殿下,这样大的雨,打不成的。”陈德在一旁忧虑道。

朱慈烺听着外面的雨声,道:“的确,这天气实在太遭,就是赶路都得暂住脚步,何况打杀。”陈德见太子仍旧是明理的,心中略略放松。朱慈烺却又道:“不过老天爷从来公平无私,我军不能在雨中作战,难道闯贼就可以么?我军的­操­练、配装、伙食,哪件不在闯贼之上?如果一下雨就跟流寇一样打不成仗,我何必花那么大价钱养军?”

陈德一噎。

的确是这个道理。东家雇人,有的人一个月二两银子,有的人一天就能拿二两银子。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区别,就是因为一天拿二两银子的人能够办成别人办不成的事!东宫侍卫营各种待遇稳压闯贼一筹,若是不能在关键时刻显示出过人的战力,那不是白吃了东宫的饭!

道理如此,但事实却未必如此。

陈德从朱慈烺的思路轨迹中挣脱出来,一五一十道:“殿下,从外面传来的消息看。东宫侍卫营能够跟闯贼的中权亲卫对阵而胜,实在算是天下强军。可就算是强军,也不能逆天而行啊。”从陈德知道萧陌要跟闯贼的亲卫军打野战,他就心中打鼓。若是随便来一支军队都能有这样的战斗力,那闯贼也不可能成为天下大患。

谁知东宫侍卫队竟然赢了!

这支第一次踏上战场的军队,竟然赢了横行天下的闯贼中营!

虽然刘宗敏不在。但能够被选入中权亲卫的将领,难道会是没打过仗的初哥?难道会是个庸才?

这份胜利已经让陈德格外惊讶,绝不相信东宫侍卫营还能再来一次奇迹。

“我东宫侍卫营强的是纪律和­操­典,弱在缺乏沙场经验,拘泥规矩缺乏应变。”朱慈烺想起了报告上的那声意外炮响,补充道:“加上­操­典并不周全,执行力度不够深入彻底,所以说是天下强军还是为时过早”

“能打败中权亲卫,就算是左镇也未必有这个信心。”陈德倒是由衷佩服。而且他也要了步营­操­典去研读,对于太子所说的“不周全”并不认同。在他看来,这份­操­典除了没有规定士卒上几回茅房,其他所有的事都规定明晰了。

朱慈烺却知道这只是自己闭门造车搞出来的东西,用在训练上还看不出什么问题,一旦接敌。尤其是在“敌占区”作战,层出不穷的问题会让这份­操­典暴露出千疮百孔的真面目。而且就算士兵严格执行­操­典,也会因为能力不足而无法达到实际需要。

比如那个木寨的防备问题。这明显是探哨的侦察经验不足的缘故。

同时也会有些一些优势被低估。

比如战斗意志。

“暴雨之中厮杀,技击之术固然受到妨碍。但更考验两军的军心士气。”朱慈烺道:“只从眼下看来,我军这点上还是胜过闯贼的,为何不试试呢?若是能擒杀刘宗敏,断李贼一臂,我们就算放弃洛阳也不算白走一遭。”

手下缺少­干­将的朱慈烺,对于­干­将的巨大作用实在有种深入骨髓的感悟。指望孙传庭逆天改命那是不现实的。这位可怜的督师八成仍旧会以战败收场。这也是自己这只蝴蝶太过柔弱,无从引发一场大风暴。不过若是能够擒杀刘宗敏,那实在是改变历史大势最佳切入点。

想到这里,朱慈烺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亲自上阵。

“刘宗敏……”陈德吐出这个名字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李闯的名号固然震慑天下,但每战都冲在最前面的刘宗敏也是一个让人仰视大名号。在他少年时候。并不了解“名将”这词的含义,直到随父出征,方才感受到“名将”的“名”给人的巨大压力。

“你是初生牛犊,为何也怕虎呢?”朱慈烺笑道。

陈德躬身谢罪,道:“殿下,卑职还是以为不可求胜过切。”

朱慈烺摇了摇头:“这不是求胜过切,而是我看到了可胜之机。”

“殿下,东宫侍卫营胜在战列阵型,若是暴雨之中,两方打散,侍卫营失去了阵型优势,如何与悍匪相抗?”陈德不得不将自己最为担心的地方说出来。

“不是奇袭就不会散乱得太厉害。”朱慈烺道:“而且,若不是为了眼下这种状况,我也不用早早就定下军衔了。”

陈德这才想起军衔的最大作用就是在队伍失散时,确立阵型核心。

“你要去就跟我走,不去就留守汝州。”朱慈烺站起身,微笑道:“与你这一席谈说,我越发觉得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不试一试实在可惜。”

“殿下!”陈德惊恐道:“您要亲自上阵?这如何使得!”

“唉,营中无大将啊。”朱慈烺爽朗笑道:“若是手下有一二总兵听调,何至于如此捉襟见肘。”

“末将愿往!但愿殿下珍惜贵体,不可轻涉险境”陈德连忙跪下请战。

“你与我东宫侍卫而言实在是个外人,如何带得了他们。”朱慈烺摇头道:“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岂非自败之道?”

“殿下!”陈德叫了一声,又想起另一个问题,不寒而栗道:“殿下,左营似乎并非侍卫营的­精­锐啊!”

“足矣。”朱慈烺信心满腔,当下也不顾陈德还跪在地上,踏步而出,命人为他披甲。

作为一个总镇统帅,绝不会如此失去理智地在一个并不适合的战场上进行决战。然而作为一个被命运追赶了十余年的不屈灵魂,朱慈烺绝不愿意放弃眼下这个战机。在他眼里,对手越强越好,只有足够的高温,才能淬炼出绝世强兵。既然天命让他重回甲申这个节点,若是只求不败不死,猥琐偷生,那还有什么意义!

男儿赌胜马蹄下,或是赢出一个大明,或是得个封谥,岂有甘坐堂上听愁雨的道理!

一三零英雄乘时务割据(三)

朱慈烺要亲自出阵的消息很快就在东宫系统传开了。无论是抱着何等想法汇聚在东宫大旗之下,没人希望自己的衣食父母有任何一丁点闪失。然而太子认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够改变,唯一能做的只有配合。

陈德换上了父亲给他的甲胄,明盔上的红缨纠缠成了一束,却也说明他出阵经验丰富。作为总兵的儿子,朝廷的游击将军,陈德绝不是躺在床上就能得功的人。他抽出佩刀,亲自打磨起来。刀身上的血槽中藏着暗­色­的污迹,那是贼人的血液。

“少爷,到时候咱们紧跟殿下本阵,一旦败了,大家夹了殿下就逃,不会有事的。”作战经验丰富的家丁想安慰陈德,故作轻松:“而且太子一说要出阵,天就放晴了,这是个好兆头!”

其他人却没这份闲情。

家丁吃得好,穿得好,兵饷不缺,是主将最为倚赖的­精­锐部队。如果没有这些职业兵,那些征召来的兵卒根本不可能打出像样的阵战来。然而每回上阵,这些人中也难免要死几个,否则怎么证明家丁们吃得起这碗饭呢?

陈德将佩刀刺入水中,搅了搅,抽出之后迅速用棉布一抹,从光亮的刀身上看自己的脸。这张脸完全没有十七岁青年稚­嫩­,不相称的老成让尚未彻底长开的容貌有些不和谐的味道。只是最近一直跟着太子殿下,两人都是少年老成的典范,竟然忘了这点。

“未必会输。”陈德冷声道:“刘宗敏也不是四头八臂的神人,刀子捅上去一样要了他的命!”

关键是能不能捅上去!

家丁们心中暗道。

“少爷,这天都快黑了,莫非是要夜袭?”又有家丁问道。

陈德对此也有些疑惑,看了看天­色­。收好了刀,大声道:“披挂完整了就去城门口等着,跟殿下出阵!”

家丁们不敢再多问,纷纷穿戴上了甲胄,有马的上马,没马的步行。拥护着陈德往城门去了。

陈德赶到西门的时候,东宫侍卫营已经在这里整队完毕了。他没等一会儿,就看到一根老高的旗杆高悬七­色­大纛,正是太子过来了。朱慈烺骑在马上,身上套着黑铁甲,看上去就如普普通通的少年军官,并不抢眼。在他身边是闵展炼的教导队,其中超过六成都是闵展炼的学生弟子,无论是阵列还是单兵技艺。在东宫侍卫营都是数得着的好手。

朱慈烺见了陈德,笑了笑:“小陈将军还是要随我出战么?”

“男儿到死心如铁!”陈德骑在马上行了半礼:“末将愿为殿下先锋,直捣刘贼大营!”

朱慈烺点了点头:“且随我走!鼓号队,擂鼓鸣号!看刘贼敢不敢出来!”

陈德对于朱慈烺的用兵习惯一无所知,因为朱慈烺从未用过兵,就算想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他只得服从安排,带着自家家丁跟在闵展炼的教导队——如今的亲卫队——之后。

正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两支队伍走到一起。陈德便羞愧得面红耳赤起来。东宫侍卫营人人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步伐齐整。踏得大地隆隆作响。自己身后这些家丁却走得松散一片,步伐凌乱,相形之下便是一帮乌合之众。

“他娘的,走路都一个步子……到了沙场能有屁用!”有人心虚地低声骂道。

陈德回过头怒视一眼,心中暗道:步子踏得齐,阵型自然就齐整了。看东宫用的也是戚继光的鸳鸯阵。若是阵型不乱,刘贼恐怕还真要折在这儿了!不过刘贼也不是吃素的,东宫连马兵都没有,就算赢上两阵也追不到他们的­精­锐。

“殿下,咱们此番出动多少兵力?”陈德追上朱慈烺。压低声音问道。

朱慈烺也不隐瞒,伸出三个手指。

“三千?”陈德有些意外:莫非是连辅兵都算上了?

“三百。”朱慈烺纠正道:“三百­精­锐。”

侍卫营中军部只有后勤辎重、鼓号传令诸部还在麾下,两个战兵司都派给了萧陌。左军部虽然没有调派过去,但要护住后方粮道,各局都有分管路段,真正跟在身边的也就只有这三百人,连一个司都不到。

鸳鸯阵以十人为一队,竖阵前进,这三百人最多也只能排成三十队。对于展开空间不大的地形而言,却是刚刚好。刘宗敏就算人数占优,若是不能摆开阵型,也就没有了危害。

陈德还在揪心这三百­精­锐的时候,更让他揪心的事发生了。

原本已经收敛的雨水又开始下了起来。

若是天空放晴是个好兆头,那么此刻则是老天爷传来的不祥预兆。

“殿下……”陈德叫了一声,希望朱慈烺能够在这最后关头改变主意。前面的人马已经到了城门口,只等出城了。

“东宫侍卫营­操­练从来不分天晴天雨。”朱慈烺扫视一周,见侍卫营的士兵任由雨水打在头盔甲胄上,在雨中岿然不动,心中腾起一股骄傲。

陈德也随着太子的目光扫了一圈,对于胜负之数又有了些盼头。

城门的门轴吱呀呀叫着,两扇包了铜钉的大门左右分开,让最后的天光透过黑漆漆的门洞。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进门洞,径直往城外的城门营走去。那里已经经历过了两轮试探­性­进攻,虽是刘宗敏想试出守兵强弱,但也让守兵试出了闯营的强弱之分。

正对西门的闯贼,便是攻杀最为强悍大一支。

——只要将之击溃,肯定能够大大打击闯贼的士气,使其不敢再轻视我军!

朱慈烺下定了决心,胯下的黑马已经随着大队出了的城门。

……

“朱家小子竟然敢跟我叫阵!”刘宗敏坐在中军帐中,满脸的不可思议。

牛金星坐在刘宗敏身侧,也是一脸惊讶:“他带了多少人出来!”

“最多五百。”哨兵回道。

牛金星抚须良久,方才对刘宗敏道:“恐怕是诱敌之计!”

刘宗敏皱眉道:“我军主力主要布在西北方,这朱家小子就偏偏从西门出城,难道是胆子上长了毛,竟要与我决战不成!”北面还有官兵援军,必须设立拦截的营寨。而且如今西北风强劲,占据上风口一者不怕火攻,二者也方便弓箭手­射­得更高更远。

“是朱朝太子亲自出来了么?”牛金星问道。

哨兵道:“只看他们阵中打出了七­色­大纛,想来应该是的。”

牛金星不以为然:“朱家人最胆小不过,哪有这样的胆子?”

“先生不是带了人来指认朱太子么?如今不正是时机?”刘宗敏道。

“将军所言极是,”牛金星抚须颌首,“来人,去请杨侍郎前来议事。”

“啊!先生说的那人,原来就是杨侍郎!”刘宗敏颇为意外。

牛金星笑了笑:“我还道将军早就知道了。杨永裕曾是朱朝钦天监博士,见过太子许多次,定然不会搞错。”

杨永裕是李闯功课承天府的时候与李振声一道被俘的。不同于李振声死活不降,杨永裕却是毫无芥蒂地投向了李自成。他甚至还建议李自成挖掘献陵,以陪葬品来充实军饷。钦天监有风水堪舆的职责,如此专业技能正好方便了杨永裕投诚新主。

李自成也没有亏待这位博士,襄阳建制之后便封他做了礼政府侍郎,也算是高官厚禄优渥厚待之。

刘宗敏对于营中那些高官没几个看得上眼,对他们的死活也并不在意,道:“既然如此,就让杨侍郎跑一趟,先看看到底是不是朱家太子。”

牛金星点头附和,只等杨永裕来了,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连蒙带吓地让杨博士打起使者的旗号去见朱慈烺。

一三一英雄乘时务割据(四)

杨永裕前往敌营的时候,心跳如同擂鼓。

钦天监博士的品秩不高,但是投降贼人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却十分大。他的投降,甚至比曾经官居布政使的萧应坤担任伪职,更让明廷愤懑。

无他,因为钦天监并非一个简单的天文观测机构,或是历法制定机构,而是秉承了传达天命这一重要任务,虽然位卑却十分超然。

从西晋开始,“私习天文”便被写入了刑典之中,禁止民间传播。到了唐宋更是登峰造极,虽然法典中有自首从轻论罪定罚的条款,却将“私习天文”排斥在外。元朝因为地域辽阔,还加入了禁止私习回回历的条款,不准私下学习伊斯兰历法。明典之中更是明文定诏:“(钦天监)人员永不许迁动,子孙只习学天文历算,不许习他业;其不习学者发南海充军。”

所有钦天监人员,都是朝廷重点关照的战略资源,而杨永裕竟然被俘之后就投靠了闯贼,为闯贼提供“天命”武器,这无疑是罪不可恕的行为。如果连钦天监的官员都屈从于贼人,那岂不是说天命在闯贼一边?

仅仅如此还可以说是见风使舵,辩称自己与闯贼虚与委蛇,并非真心投靠。

然而当初承天府沦陷的时候,杨永裕非但投降,而且还进言:献陵之中多有重宝,可发掘之以为军用。

那可是献陵啊!是兴献王的陵寝!

大明的帝统有两个转折。第一转是在成祖,以奉天靖难之役取得了天下,断了原太子朱标的帝统。第二次转折是在武宗之后。因为武宗无子,所以张皇太后与内阁首辅杨廷和迎立了明宪宗的庶孙,明孝宗之侄,明武宗的堂弟。兴献王朱佑杬的次子为帝,也就是嘉靖帝。嘉靖帝传子隆庆,隆庆传万历,万历传泰昌,天启和崇祯都是泰昌帝的儿子。

杨永裕竟然进言闯贼去挖兴献王的陵寝,这简直比张献忠挖凤阳祖坟更让当今圣上切齿!

如今。这位主犯竟然要去敌营之中见明皇太子,这岂不是将羊入虎口有去无回的事么?杨永裕每迈出一步,都觉得离刑场近了一分,甚至可以想见: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青铜大锅,只等他往太子面前一站,验明正身,便被扔入鼎中烹炸成渣!

“罪臣杨永裕,拜见皇太子殿下!”杨永裕见了朱慈烺,未语先哭。如丧考妣,头只埋在双臂之中,那里敢抬眼验明正身。

朱慈烺见了使者,倒是有些意外:“杨永裕,你不是做了礼政府侍郎么?怎么被派来当这个祭旗的使者?”

还不是­奸­贼牛金星恨自己跟宋献策走得近,行此借刀杀人之计么!杨永裕牙关紧咬,恨不得将牛金星那小人生剥活吞,但此时却不能露出一个字来。否则自己从贼之罪可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再无一丝生机。

“殿下!”杨永裕哭道:“罪臣被闯贼挟持之后。本想自刭尽忠,然而又不甘如此死去,总想再见大明中兴之日才能瞑目。一时迟疑,闯贼竟传出罪臣主张挖掘皇陵,这分明是要断了罪臣的归路啊!罪臣在贼营日日哭骂,贼便使出这借刀杀人之计。放臣回来,好让朝廷背负误杀忠良之名!”

“唔,很会说嘛。”朱慈烺牵动嘴角:“你算什么东西,李自成如此看重于你,还要忍你日日哭骂。他很大度么?”

杨永裕一愣,没想到太子的态度竟然如此决然冷峻。他认识的大明皇室可不是这样的,无论是天启帝还是崇祯帝,都是泛滥着­妇­人之仁的“好人”。尤其是崇祯帝,对钦天监的恩情十分深重,许多禁令都是这位皇帝放开的,让钦天监人员多少有些感念。

——这太子一点都不像皇上啊!

杨永裕心中哭道。

“且去后面好生呆着,还能留你一条­性­命!”朱慈烺振声道:“待孤解决了刘贼,再与你说话。”

“殿下!”杨永裕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不死,当即叫道:“殿下不可轻敌啊!贼人人多势众,贼将刘宗敏更非易与之辈!”

“孤就是易与之辈么!”朱慈烺瞪眼骂道:“将这狗才带下去关押起来,别让他跑了!传令全军,擂鼓!进兵!”

侍从左右当下将哭嚎不止的杨永裕拖了下去,传令兵也取了朱慈烺的军令,就往外跑。陈德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朱慈烺下令擂鼓进兵,方才道:“殿下,天就要黑了。”

“要的就是天快黑了。”朱慈烺笑道。

若是天黑不能作战,刘宗敏肯定会蜷缩营帐,依托工事抵御官兵的夜战。那时候我乱而敌不乱,绝对是自取灭亡。

趁着现在天将黑未黑,大战时间不足,小斗一番却是足够。只要刘宗敏肯出兵小斗,天黑之后必然要回营休整,那时候就是他们最容易露出破绽的时机。

要想执行这套战术意图,首先就是侍卫营的持续战斗力足够强,能够在拼斗中保持体能,直到最终拖垮敌人。有充沛的营养保证,旺盛的斗志,习以为常的高强度­操­练,要做到这一点对于东宫侍卫们并不困难。

其次就是不能怕夜战。

营养不足的部队常有大范围的夜盲症,而东宫侍卫营从动物脂肪到内脏都有足够的摄入,又将夜晚紧急集合,紧急拉练列入训练大纲,恐怕是这个时代最不害怕夜战的军队了。

故而朱慈烺选择的并非夜间突袭战,而是夜间阵地战,在尽量保证自己编制齐整的情况下击溃敌人。就算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东宫侍卫营也可以通过军衔制度这一“保险”,尽快恢复编制,利用阵型的优势继续打击敌人。

左中右三个军部原本是以中军部为最­精­锐,那也是因为太子殿下直属,一直住在东宫外邸担任保卫工作的缘故。在福利待遇,军备装配上三个军部完全没有区别。然而这次出来之后。右军部莫名其妙就成了东宫侍卫营最­精­锐的部队,担任了主力攻击位置。这让左军部的军官们如何肯服气?

不就是因为右军部有个千总么!

眼下能够隶属于太子大纛之下,正是用战功来证明左军部绝非运粮的杂兵!

随着鼓点声响,各局列好鸳鸯进击阵,大踏步上前。

很快,闯营辕门中开。一队衣甲鲜明的马兵昂首挺胸,目视进前的官兵。朱慈烺手持千里镜,隐隐看到对方的骑兵阵列,心中一紧:这莫非就是李自成的三堵墙?不过骑兵列横阵冲锋威力虽大,但­操­练起来却不容易,李自成的“三堵墙”原也只是三万马兵的代号,并非真能做平整如墙。

否则这仗也不用打了。

马兵很快就停止了前进,继而是左右涌来的闯贼步兵。他们身穿蓝灰­色­的军装,手持刀枪也有阵型蕴含其中。但只是简单的长枪在前,刀手在后,并不如鸳鸯阵这般复杂。而且因为是横阵,就如铁板一般,一旦某个点被捅破,便是整片的破败。而鸳鸯阵却是竖阵,就如弹簧一般,就算一时受到压制。也有反击的弹­性­。

短短一里不到的距离,便成了生与死沟壑。

两方的距离迅速拉近。兵卒的脚步也渐渐加快。只要上过阵的老兵都知道,气势可以救自己一条命。跑步带来的冲劲可以增强气势,也能借这劲力在接战时占不小的便宜。

“散步!”前线的军官们们根据自己正面的敌人距离,错落有致地发布命令,改变步伐。

原本整齐划一的正步变成了更加灵活的散步,当下就有队伍冲得靠前。也有队伍因为跑得慢而被落下。

糟糕!

陈德心中暗叫不好,忍不住对朱慈烺道:“殿下,阵型乱了!”

“真的乱了么?”朱慈烺将千里镜递给陈德:“你仔细看看。看旗队长的旗枪和小队长盔上的三支剑。”

旗枪是旗队长的武器,上面有代表本旗的旗帜。盔帽上的三支剑是小队长的标识,也是队员在行进中的指示标。

陈德接过千里镜。学着朱慈烺的样子凑到眼前,被突然拉近的景象下了一跳。他旋即定下心神,寻找着第一线的旗枪和三支剑。

果然,虽然整条阵列看上去散乱了,拉开了间隙,但若细致到每个旗队,乃至每个小队,却仍旧是阵型齐整,前后有序。有的小队甚至连跑动中的步伐都仍旧一致,同左同右。

朱慈烺伸手要回千里镜,道:“为了练就他们的集体意识,我可是下了不少力气的。”

个人的技术方便练,但是要让有余力者学会蓄力,能力不足者加以追赶,保证整个团体的统一进步,这才是最难的部分。好在人力资源出身的朱慈烺知道足够多的方法进行训练,有些方法原本就是军队中流传出来的,此刻只是又回到了军队之中。从目前的结果看来,好处十分明显。

陈德回忆起­操­典中每日竞速跑­操­的规则:以团队最后一名确定名次,优者赏,劣者罚。

——原来如此!如果以跑得最慢的一人成绩代表全队,那跑得快的人也就会慢下来帮助体力不支的队友。而落后的人也有了更大的压力提升成绩。

陈德对照着眼前的情形,终于明白为何之前看到有人推着前面的战友,那是在给他助力跟上大队啊!东宫­操­典的细致已经让人咋舌,没想到其中细节还有如此讲究,恐怕这­操­典也堪称是古今兵法集大成之作了!

“接敌了。”

朱慈烺平缓的声音旋即被迸发出的喊杀声湮没。

身穿火红胖袄的官兵,与身穿蓝灰衣甲的闯军,重重撞在一起,踩起的尘土与鲜血一道飞上天空,就像是不祥的妖云。

杀气漫天!

一三二英雄乘时务割据(五)

对于站在最前线的士兵而言,接敌前后是最为难熬的时刻。一旦短兵相接,生死便是瞬间分明的事。在经过闵展炼的­操­练之后,东宫侍卫营的兵卒每个人都惜力如金,非到能够一击毙敌的时候方才肯吐出劲力,绝不浪费一丝体能。

这种人在闯营之中也有不少,但他们并非受过高人指点,只是单纯因为经历过许多阵仗,自然而然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不管怎么卖命,总得留下一些体力逃跑才行。但凡能活过三五次大战的士兵,心理素质就已非寻常人可比拟了。

东宫侍卫营缺少经验,胜在技巧训练的丰富,以及单兵体能强悍、战斗意志旺盛。在面临闯营­精­锐的时候,气势上不落下风,就不会被贼兵一鼓而破。事实上许多官兵并非不能打杀,只是因为破了胆气,一触即溃,被人追杀,自然伤亡惨重。只要始终面对敌人,要想被没有科学训练过的人杀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陈德还从未见过两支­精­锐对拼而带来的漫长厮杀情形。在他的印象中,军阵一旦交接,胜负便是瞬息的事。

“看来这些百总、队长都明白了什么叫做‘黏住’。”朱慈烺举着千里镜,声音里带着跳动的韵律。

陈德也能看出东宫侍卫们是存着力气,不解问道:“殿下,一举击溃不好么?”

“若是只求击溃,何必这么麻烦。”朱慈烺道:“我是要将这股贼兵彻底歼灭!你看,在这里人多展不开阵型,所以贼兵前面的不死,后面的人只能看着。想上上不了,想撤撤不走。最终只有被我军拖死。”

陈德这才想起贼兵是占了人多的优势,恍然暗道:原来殿下在出兵前已经将天时、地利与士气种种都考虑进去了。若非身为皇子,还真是一名将种。要是多战几场,恐怕比我爹打仗还厉害些!

他摆正立场,求教道:“殿下,若是敌兵硬撤呢?”

“一溃千里。”朱慈烺简单答道。抬眼看了看天­色­:“快黑了。”

日出日落是天­色­变化最快的时候,不经意间便换了世界。随着战鼓声声,号角呜鸣,最后一抹天光彻底抹去。昏暗之中,隐约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贼兵显然不适应这种环境下作战,原本已经散乱的阵型隐隐出现了崩塌的迹象,越来越多的贼兵倒在地上,不知是受了伤还是装死不愿摸黑打下去。

东宫侍卫营的战斗力受到的影响却是有限,只要站在自己的战斗位置。前后左右便都是熟人。根本不用看,只需要听着熟悉的喘息声和虎呼之声,便有种安心踏实的感觉。对于阵型之外的人影,更是不用看得真切,只管兵器招呼上去便可。

“擂鼓!全军压上去!进旗!”朱慈烺高声下令。

鼓声大作,中军亲卫也随着大纛前进,陈德下意识伸手去抓朱慈烺坐骑的辔头,却抓了个空。险些抓到朱慈烺的身子,吓得将手缩了回去。朱慈烺回头看了他一眼。抽出佩刀,高呼道:“全军,杀敌!”

……

“保持阵型!杀啊!”刘老四骑在马上,没有穿他的三重甲,没有拿他的藤牌,反倒端着一杆旗枪。这让他十分不适应。

直到他听见空气中传来闷雷般的鼓号,登时明白这是城中守军出战,已经与闯贼接刃了。作为前锋营部的前锋,刘老四没有任何迟疑,只是害怕被左营那些“辎重兵”抢了首功。

——他­奶­­奶­的。也不知道那边是谁敢抢老子的首战!让老子见到了,非唾他一脸!

刘老四双双腿一夹马腹,伤处又传来了一阵阵痛。他呲牙咧嘴,大声喊道:“别输给那些辎重兵!咱们杀啊!”

身后传来了佘安下令擂响的战鼓,更增添了刘老四的战意,很想让马跑得快点,恨不得跑到最前头去。可惜他才学会骑马没多久,能让马这么小步快走已经不容易了,颇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煎熬。

……

“将军!后面的官兵也杀来了!”传令兵冲进刘宗敏的大帐,匆匆忙忙报道。“咱们……”他一抬头,吓得将后面的话统统咽回了肚子。

此刻的刘宗敏,胡须一根根竖起,双眼血红,就像是饥渴难耐要吞噬活人的凶兽。

“他娘的怎么会顶不住!”刘宗敏喝道:“取我披挂来!老子亲自去督战!”

——这些可不是以前碰到的官兵。

传令兵心中沮丧。他是见到了前线的状况,对面那些官兵衣甲鲜明,刀枪锋锐,与之前见过的明军完全不同。作为曾经也是明军中的一份子的贼兵,传令兵很清楚这样的明军已经超过了大小曹的部队,甚至比卢阎王的天雄军更可怕。

——最好能够领个差事,离开此地。

他心中想着。

“你速速潜回襄城,向元帅报我军失利。”刘宗敏恢复了冷静,一边披挂,一边道:“请他对这边的明军做好防范。皇太子云云,恐怕只是虚言。”

传令兵心中一喜,当下应道:“属下就算万死也要把将军的话带到元帅面前!”

刘宗敏吸了口气,拿上了自己的大刀,听到帐外坐骑嘶鸣,正是与自己出生入死的老伙计。他大步流星出了军帐,一拉辔头,翻身上马,高举手中长刀:“儿郎们!斩得一个脑袋就是五两银子!随我取银子去啊!”

中权亲卫们发出一阵呼喝之声,各个摩拳擦掌。他们在后面看不到前面的情形,只以为这些跟辅兵、民夫战成一团的官兵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哪怕他们能胜得了一时,也不过是比战兵略强一线,跟自己这些铁甲­精­锐仍旧没法比拟。这种先胜后败的战局在官兵身上演绎得实在太多了,根本无需担心。

然而当他们随着刘宗敏冲出辕门,在黑暗中谨慎地勒着缰绳,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这些官兵进退有据。甚至看不到有落单的散兵。他们以长枪为长兵,以腰刀为短兵,相互配合,有进必跟,退步必撤,完全看不到破绽。

反倒是自己这边的骑兵。在长枪兵的齐攻中落入下风,不等马刀砍到步卒头上,尖锐的枪头已经对准了周身要害刺了过去。

——这真是官兵么!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泛起如此疑问,只有最后一丝侥幸吊着他们的信念,不至于当场溃散。

牛金星在看到官兵两面夹击,心中胆怯,明白大势已去。当下裹了随身要物,点起亲随,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

“不与将军说一声么?”有个长随不长眼问道。

牛金星眼睛一眯:“对,得跟刘将军说一声,免得他担心我们。你快去找将军通报,我们在辕门口等你。”

那长随应了一声便往外走。

牛金星亲自抱了包裹,里面有他在倡义营中的金印,一向都是随身带着的。他带着其他随从,在帐外找了几匹马,径直朝喊杀声小的方向跑去。丝毫不做停留地混出了大营,旋即辨明方向。往刘店跑去。

……

“那边都已经快打完了,咱们还窝在这里!”彪壮的汉子摸着冻僵的脸,压低了声音对身边一个瘦弱的男子抱怨道。

那瘦弱男子从怀里抽出一柄扇子,想了想还是没有展开,只是敲打着手心:“我料他就要从这儿走!除非他能赢。”

“万一真赢了呢!”汉子抬杠道。

“那就是大明气数已尽,咱们还是回去呼啸山林。过劫富济贫的好日子去。”瘦弱男子道。

“军师,”一个浑身炭黑男子凑了过来,“你之前可是说:你夜观天象,刘贼溃兵必然从这里走啊!怎么现在放软了?”

那被称作军师的瘦弱男子挥起扇子敲了过去:“你不说话会当你哑巴卖喽?”

“大当家!那边有人来了!都有马,十来个呢!”前面传来一声压住了雀跃的声音。

“咳咳咳。咱夜观天象……”

“放屁!”大当家从地上爬了起来:“咱在这儿趴了两天了,总算等到咧!弟兄们,­操­家伙,­干­他娘的,给太子送份见面礼!”

“慢着!”那军师跳了起来:“萧东楼,你可想好喽。你要搂了这窝兔子,刘宗敏那条大鱼恐怕就逃了!”

大当家的原本就是一只独眼,远远看到那些跑来的人马,在这月­色­不明的暗夜之中看不真切,沉吟道:“万一刘宗敏死战不退呢?咱们要不先把这一窝兔子搂了?”

“你这什么耐­性­!都他娘等了两天了,还差一晚上?”军师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弟兄们都憋坏了。”黑皮嘟囔道。

“憋坏了就去拉屎拉尿!”军师骂道:“少坏了咱的好事!”

“等等,”独眼龙大当家重又趴在了地上:“那边还在打,看来刘宗敏没死心,应该不会那么快就跑。咱们完全可以先拦住这一窝,然后再回来埋伏着。”

“你当人都是傻子!还是当那些人能束手就擒?”军师不以为然道:“打没打过架的地方,人家看不出来?”

“不着急打。”独眼龙摸了摸脸上的那道骇人伤疤,一巴掌拍在黑皮身上:“你带两个人下去拦住那些人,就说是附近的村民,想投靠闯营,还说官兵有一队人马先占了刘店,把他们引到山上来。”

军师眼珠子一转,轻咳一声:“只看那些人逃得这么快,必然不傻。若是这么蠢的计策都能成,咱以后跟你姓。”

“咱虽然不是名门望族,但也是世代清白的好人家。想跟我姓?让你占这个便宜不值当!”独眼龙一口回绝。

军师气得吹了吹胡子,听到黑皮在一边憨笑,一脚踢了上去。可惜他穿着长衫,起脚带动下摆,风声太大,让那黑皮一个闪身就逃了。

这些人原本就是山中悍匪,打家劫舍,拦道勒索的事做得熟门熟路。那黑皮带了两个兄弟,都只拿了­棒­槌,一路滑下山去,候在路边。

不一时,一队人马果然从道上奔驰而来。为首那人偶尔还要回头张望,好像是怕后面有人追来。

正是牛金星一伙!

“等等!停下!”黑皮从道边一跃而出,挥动­棒­槌叫道。

牛金星见只有两三个人,手中也不是兵器,虚惊一场,却不肯停下,当即高喊一声“驾”,带着随从疾驰而过。

黑皮到底劫道经验丰富,当即用当地话喊道:“前面有官兵!”

嘘溜溜!

马儿发出一声长啸,被硬生生扯住了缰绳,踏着小步停将下来。

一三三英雄乘时务割据(六)

黑皮先是一阵兴奋,待牛金星放缓马步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看着这个一脸­阴­沉的读书人,心中竟忍不住泛起一阵畏惧。

“你说前面有官兵?”牛金星问道。

“是是!就今日下午,官军把刘店团团围住,杀了好些的人。”黑皮垂下头道:“我和两个同伴逃了出来,想去闯营通风报信,走到这里便遇上了先生。”

牛金星虽然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到底也是一任谋主,双眼一细:“你如何知道我是闯营的人?”他的长随闻言,纷纷拔刀,指向黑皮。

黑皮心中一紧:娘老子的!被大当家坑了啊!

“莫非不是么!”黑皮恨不得转身就跑。好在他也是经历过阵仗的人,虽然处于下风却也不至于如此失措。对方十来人都是马兵,自己只要露出一丝怯,瞬息之间脑袋便飞了。

牛金星­阴­沉着脸盯着黑皮看了片刻,叫道:“你是官兵!”

黑皮脸上一沉,回口骂道:“你这人红口白牙污人清白!你才是官兵!你全家都是官兵!我不过是认错了人,既然你不是闯营的好汉,自管自走便是了,凭地辱骂我!”

“哈哈哈!”牛金星突然笑了起来:“是我太过小心。不瞒兄弟说,官兵正在攻打刘将军,我正要赶回倡义营向元帅报信。听口音兄弟是当地人,可认识近路?”

“咱们从小在这片山里跑上跑下,哪里有不认识的道理。”黑皮道:“不过我最远只去过宝丰,不知道离元帅大营还远不远。”

“不远了不远了!”牛金星心中一喜:“只要到了宝丰,我必然高官厚禄谢你。”

“得了,我命里没得官星,能当个把总我这辈子也就到头了。”黑皮谦逊道。

“何止把总!就算是将军。也不过我一句话的。”牛金星大笑起来:“至于金银珠宝,到时候有得兄弟你挑。”

“你这先生口气倒是不小。”黑皮并不信他说的话,随手用­棒­槌敲了敲地,指着山坡道:“咱们就从这里翻山。”

牛金星望向黑黝黝的山体,凑近了方才发现在枯草败植之间,果然有一条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他抬头看了看星位。知道是宝丰方向,却没想到山路盘绕并不能以此为准的问题。牛金星去了最后一丝警惕,又自信对方哪怕是真的官兵,也能用财物打动,当即道:“请兄弟前面带路。”

黑皮也不谦让,步履轻快,当下领着牛金星一行众人往山上伏击圈里走去。

山路狭窄,只通一人。牛金星等人只得牵马步行。黑皮几人是经年山匪,走惯了山路。不一时便扯开了距离。牛金星只觉得山间黝黑恐怖,连忙追了两步,却差点被陡峭坑洼的山路摔倒。

“兄弟!等等我。”牛金星叫道。

黑皮停下脚步,返身走了两步,打量着牛金星:“先生走不惯山路?”

“是呢。”牛金星尴尬道。

“是这样啊。”黑皮眼珠子一转,笑道:“我却有个法子,让先生坐轿子。”

“这荒山野岭哪里来的轿子?”牛金星一愣。

黑皮举了举手里的­棒­槌:“我们这刚好有三根­棒­槌,你们又有马鞍。只要将马鞍解下来。用­棒­槌穿过去,先生坐在上面。让我们抬着走,岂不是现成的轿子?”

“呵呵呵,”牛金星笑道,“兄弟你还真有办法,只是怕累着了兄弟几个。”

“好说好说。”黑皮带着手下过去,笑道:“不知道先生怎么谢咱?”

“等到了营里。黄金白银任兄弟挑选。”牛金星道。

“先生别怪我说话直,这一路上你都说这大口气的话,好像是营里的大官?”黑皮见已经离开了大路,也不妨碍大当家继续抓鱼,不急不缓地探问道。

牛金星道:“不瞒兄弟。哥哥我读过两天书,是牛丞相的本家,给他当个书办。我叫牛长庚。”

“哦哦。”黑皮略略失望,也没了抬人的兴致,让两个手下前去卖个苦力,反正再走两步就到了大当家面前。

众人折腾一阵,果然将马鞍子卸下来当了临时的座椅。牛金星上了这轿子,顿时觉得轻松惬意了许多。那两个担着他的“山民”果然是走惯了山路,在这小路上走得又快又稳,不一时便将后面的长随甩开一段路。

牛金星不知为何,开始的兴奋渐渐消散,腾起了一股不安。他正要开口问话,突然见前面冒出了几点火光,细细数来人数还不少。

“这是……”牛金星心中暗叫不好:这些人果然不是官兵,却是山匪!没想到八十岁老娘倒绷孩,自己竟然吃了这亏!

“嘿嘿嘿,都是自己人,先生莫怕。”黑皮笑道。

牛金星心头疑惑,见那火光越来越近,想跳下马鞍逃跑。可惜他一个文人,被人抬起之后无处着力,又怕摔伤自身,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好一路哭丧着脸被捉到了山匪头目面前。

“这位先生便是闯营里的人物?”独眼龙大当家走到牛金星面前:“怎么个称呼?”

“牛长庚。”黑皮抢先道:“是个丞相的本家。”

牛金星看着独眼龙那道恐怖的伤痕,嘴­唇­微微哆嗦,没有说话。

“你逗我呢?”瘦弱的军师凑了上来,呼啦一声都开扇子:“闯贼的丞相叫牛金星,这家伙叫牛长庚,一听就是花名!”

黑皮一愣:“军师怎么知道的?”

“哈哈哈,”牛金星未语先笑,“长庚者,金星也。老朽何尝是有意隐瞒,只是怕给绿林朋友添麻烦罢了。”

牛金星此言一出,就连大当家的都愣住了。

军师笑道:“没抓到刘宗敏,抓了个牛金星,好像还有些赚头。”

“哪里哪里,先生过誉了。”牛金星故作镇定:“刘宗敏到底是权将军,老朽不过是个不得志的读书人罢了。”

“不得志?你可是李贼的丞相啊!”军师夸张叫道。

“唉,徒有虚名罢了。”牛金星叹道:“如今李元帅信任宋献策、顾君恩一­干­人等,对我这个老伙计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不过我看几位都是有胆有识的英雄豪杰,若是随我去闯营,必当得到重任。老朽也好沾光,在元帅面前露露脸。”

众人嘿嘿直笑,笑得牛金星心中发毛,犹自嘴强道:“诸位好汉,且听我一言。如今天下纷乱,正是英雄辈出之时。诸君若是不愿寄人篱下,自己扯旗造反在这天下也未必没有一席之地。”

“跟他多说个毛!”大当家最听不得“造反”两字,大喝一声:“把他和他的人都捆起来,包裹搜一下,有用的东西留给太子,那些污秽的黄白之物就留下,免得脏了太子殿下的眼。咱们等天明就去见太子殿下!”

众人哄然而笑。军师尤其笑弯了眼睛,拿着扇柄敲牛金星的脑袋:“好叫你得知!咱们虽然落草为匪,但不是贼!知道忠孝­精­诚么?知道礼义廉耻么?啊呸!亏你也敢说自己是读书人!”

“啊呸!”牛金星知道自己在所难逃,也腾起一股凶­性­,骂道:“官兵比我们这些贼更像贼!我们还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累及家人。孙传庭那贼鸟打下宝丰,屠戮百姓,哪里像官!我原本就是宝丰举人,为何投了闯营?他们官绅一家,说我拖欠税赋,又诬我霸占民女十八人!啊呸!他们比贼都不如!朱朝气数已尽,你们还巴巴赶去陪葬,真是蠢!蠢!蠢到了极处!”

场中笑声顿消,一时没人言语。

谁都知道官兵的脾­性­,人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绝不是空口诬赖的。大明的基层也早就被各地豪绅腐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即便是朱慈烺也不能不承认,将天下所有的官员都杀了,多少有冤枉的,隔一个杀一个,绝对有落网的!

“我们不一样,”军师振了振长衫,一字一顿道:“我们是,天雄军。”

一三四英雄乘时务割据(七)

天雄军源自唐时,治所在魏州,也就是后来的大名府。然而真正让这个历史名词扬名万里的,却是崇祯年间的一位奇人。

那人便是卢象升。

在天启二年的壬戌科考试中,后来成为帝师的文震孟夺了魁首状元,名声直追他的曾祖父文徵明。现在的首辅陈演也是这一科的进士,名列二甲五十三名,比户部尚书倪元璐落后许多——倪元璐是二甲二十三名。在他们之前有排第六名的陕西总督汪乔年,在他们之后还有黄道周、李明睿、文安之、祁彪佳一­干­名人,可谓人才济济。

卢象升就排在二甲五十八名,不上不下,不够显眼,却亲手打造出了一支晚明强军——天雄军。

崇祯二年东虏入侵,围攻北京。时任大名府知府的卢象升募兵万人,入卫勤王,因大名府古为天雄军,故而有了天雄军这一称号。崇祯三年,卢象升进河北右参政,受命整治大名、广平、顺德三府兵备。崇祯六年起右督御史,开始剿贼。在他指挥之下,闯王高迎祥在朱仙镇战败逃窜,转头撞在了孙传庭的大军前,被俘处决。马回回、满天星、整齐王等贼营先后覆灭,眼看就要彻底平定流贼了。

崇祯九年,东虏由宣府、大同入寇,京师告急。明廷诏令卢象升保卫京城,再赐尚方剑。流贼们纷纷松了一口气,庆幸“卢阎王”走了。

崇祯十一年,东虏分两路入关,围逼京师。卢象升以宣大总督受命总督天下兵马,第三次赐尚方宝剑,带着他的天雄军再次回到抗击东虏的战场上。然而当时崇祯格外信任杨嗣昌,暗中偏向于清军议和。杨嗣昌对于卢象升这面主战派旗帜极其不满。以总监军太监高起潜分了卢象升的兵权,又按兵不动,让卢象升陷入清军包围之中。

卢象升这位总督天下兵马的督师,最后只能带着五千残兵奔赴战场,最终战死沙场。

如此冤枉,恐怕岳飞之后再无第二人了。

“当时高起潜捏着祖宽的五万关宁铁骑就在­鸡­泽。距离督师所被围的贾庄不到五十里!建奴骑兵三万余攻打督师残兵五千,而且保定巡抚张其平拒不发饷,营中断粮数日!”萧东楼只觉得鼻根发酸,受创的眼睛火辣辣地疼。

他轻轻抬了抬手,本想捂住眼睛,却又恐失礼,硬生生压了下去。

“是不是帐里火气太重?”朱慈烺看着这个身材彪悍的壮士,柔声道:“来人,将火炉撤了。”

“殿下……”萧东楼声音有些哽咽。

“你继续说。”朱慈烺挥了挥手,“我在宫中时也听说过卢督的事迹,但是对于他的身后事却知之不详。”

“当时督师麾兵疾战,呼声动天,从辰时厮杀到未时,火炮、箭矢全都耗尽了。小人当时是督师的亲兵,就听督师说:‘奋身报国,就在此刻!’旋即亲自冲锋。亲手击杀数十人,身中三刀四箭。落在马下。当时小人身上也中了几刀,又被东虏一个甲兵砍伤了脑袋,眼前一片血蒙蒙的,依稀还能看见掌牧杨陆凯扑在督师身上,转眼间背上就Сhā满了箭。”萧东楼抬起手,遮住了脸上的伤疤。一口气说道。

朱慈烺长舒一口气,道:“卢督死后八十余日方才入殓,这事我是知道的。杨嗣昌不论功过,如此慢待忠臣终究是他的污点。”

“杨贼……杨嗣昌那小人!”萧东楼忿恨道:“督师从领兵以来,大小百十余阵。从未有过败绩!尤其在郧阳时,九战九捷,斩首万余!又以三千兵破高迎祥数万人马,是真将军!若不是那小人主政,魅惑圣听,督师怎地会落入如此下场!”

“壮士慎言。”吴伟业­干­咳一声,出言提醒道。

萧东楼这才反应过来,当前这位可是皇帝的大儿子,怎能言及“圣上”。

朱慈烺不以为然,问道:“壮士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萧东楼张了张嘴,有些迟疑道:“我等本都是该死之人,侥幸逃脱以来,总想着督师‘忠孝­精­诚’之教——那四个字至今还挂在……呃,小人家中。要是殿下不嫌弃草民卑鄙低贱,我等愿为殿下驱使。”

朱慈烺脸上浮出微笑,上前扶起萧东楼,道:“材力之士愿为国效命,这是国家之幸!然而如今官兵军纪涣散,民惧之如猛虎贼寇,故而我在东宫侍卫营定了些规矩,你们可以先看看,若是过着不习惯,也可以取了赏银回家过安生日子。”

“殿下,军纪乃治军之本,咱们天雄军的军纪也是甚严。”萧东楼咧嘴笑道。他这一笑,牵动脸上肌­肉­,让那到疤痕格外扭曲,吓得吴伟业暗吸一口凉气。

“至于给卢督上谥号的事,”朱慈烺顿了顿:“却不是我现在能够应允你的,这得礼部诸臣上奏本,然后由圣皇裁定。”

萧东楼的热情宛如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熄灭许多。

“不过……”朱慈烺拉起萧东楼的手臂,走到帐外,一指军容齐整,阵列鲜明的东宫侍卫:“你看这支师旅如何?”

“是天下强军!”萧东楼由衷赞道:“不逊我天雄军!”

“那就好。”朱慈烺振声道:“你们若能秉持卢督忠孝之道,我便将这支强军交给你来提督,仍旧号‘天雄军’。在你之后,自然还有其他猛将统领。只要我皇明不灭,此军尚存一人,天雄之号便能千秋万载延续下去!卢督的忠魂也必将与此军同存,万古遗香!”

“这……这……”萧东楼突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憋了半天方才道:“殿下,能在军中祭祀卢督么?”

“各军英灵皆要按时祭祀,得供香火,以教后来者知之。”朱慈烺明确道:“至于卢督,日后修天雄军军史时,自然是要列在第一位的。”

“天雄军军史……”萧东楼一蒙:“殿下是要为卢督立传么!”

“各军皆有军史,卢督作为天雄军的首创者,自然有传。”朱慈烺笑道:“这也是我攀了高枝,得与千古名臣共列。”

“小人愿效死命!”萧东楼拜倒在地,凉风一吹,受伤的眼睛里涌出一连串泪珠落在地上。

“你回去之后先整理名册,愿意留在军中的,先编入新兵营受训,受训结束之后以才能授职。不愿留在军中的,可以优渥奖赏之,若是想在家乡买地的,也可持我令旨去见地方官吏。总之随其自愿为上。”朱慈烺道。

“小人明白!”萧东楼兴奋道。

“可以称臣了。”朱慈烺笑着拍了拍萧东楼的肩膀,让他起来。

相比被生擒的大顺丞相牛金星,朱慈烺更高兴得了这支天雄军旧部。

当日卢象升阵殁,天雄军也被编入宣大兵中,散于各系将军麾下,彻底湮没于历史洪流之中。

诚如墨水理论所言,往一杯水里滴一滴墨水,整杯水都黑了。但往江河中滴一滴墨水,完全不会有任何变化。被编入其他部队的天雄军就如墨水落入江河湖海,很快就被同化殆尽。而这支落草为山匪的天雄军余部,反倒更多地保存了天雄军传统,是更为“纯净”的天雄军。以他们作为种子,用严格的东宫­操­典来灌溉,会长出怎样的巨木?

朱慈烺自己都有些期待。

“殿下,”吴伟业走到朱慈烺面前,“这些人说是卢督部曲,怎么看着有些匪气?”

——你都看出来了,我会看不出?

朱慈烺摇了摇头道:“一般人哪里能知道那些秘事?你别多心了,好生­干­好自己的事。去将牛金星带上来。”

吴伟业又要再说,见皇太子殿下如此决然,只得摇头下去,颇有些怀才不遇,不得重用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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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英雄乘时务割据(八)

朱慈烺见牛金星的目的几乎不算目的:那就是探问李自成的战略意图。作为闯营的高层管理者,加之又是个小肚­鸡­肠的读书人,肯定不会不知道自己老板或明或暗的那些小心思,否则也不会留下“一日权相”的名声。

李自成正是在牛金星的撺掇之下匆匆登基,并派左辅、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前往天坛祭天,次日便弃守北京,逃亡西安。李自成做了一日天子,牛金星也就只做了一日的宰相。即便如此,他还不忘弄权离间刘宗敏与李自成的关系,逼走宋献策,故而人说是“一日权相”。

“如此说来,就连李自成都不是真心要反么?”朱慈烺调笑着看着牛金星。

牛金星做出一副铁骨嶙峋的模样:“官不逼,民为何要反!”他之前见到抓自己的人喜笑颜开地走过,知道太子为此给了他们重赏。既然给了重赏,也就可知自己的重要­性­。当初高迎祥也很受重视,结果是落得凌迟而死……不过自己好歹还是朱朝——喔,皇明的举人,应该有些不一样的待遇吧。

——只要不触怒这位皇太子殿下,有些骨气大约更好些。

牛金星心中暗道。

“官逼民反固然有之,但有些人天生反骨也未尝不可知。”朱慈烺指了指跪在阶下的牛金星,道:“你原是有功名之人,就算被地方豪绅诬陷,难道不知道上告?竟然从贼!”

“上告?官官相护,告去哪里!”牛金星嘴犟道。

“那在闯营治下,若是发生这等事,告去哪里?”朱慈烺话锋一转。

“闯营之下,哪有这等事!”牛金星硬着脖颈道。

“我不是无知小民。”朱慈烺站起身,扫了一眼吴伟业。又转向牛金星道:“闯营在襄阳建制之前的确是不纳粮捐的。襄阳建制之后,你们说三年不纳粮。孤要问一句,十数万人吃马嚼,耗用钱粮从何而来?”

“自然是追赃……”

“地方巨户自然有为富不仁,枉法敛财者,但就没有勤劳致富。累世而荣的么!”朱慈烺冷笑一声:“你们说我明室刻薄下民,官逼民反。难道只因为钱财多些,那些富户就不是人了?我皇明官绅一体,剥削小民,固然不光彩。你们打家劫舍,夺人家业,难道就是道义么?”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牛金星不敢出言辩解,只用了北宋范仲淹的名言。

朱慈烺冷笑道:“范文正公这话是出于公义。难道他占了那些贪官庸吏的家产?你们呢?走到哪里便开仓济民,蛊惑人心,自己拿了大头享用却作出一副急公好义的模样!这其中可有半点公心!”

牛金星没学过阶级论,也不相信阶级是一成不变不可调和的。最初的义军固然是为了求一条生路,但形势发展成如今这般规模,参加科举或是投靠闯营、西营,已经成了谋求晋身之路,哪里还有什么公心?其实追本溯源。最初的那些义军求的也只是自己的生路,并不包括其他穷苦大众。否则怎么会做出让人赤手空拳去挡刀口的事来?

朱慈烺见牛金星语噎,又看了看吴伟业,见他若有所思,放缓了口气:“圣天子当初重抚不重剿,称‘贼亦我赤子’,这才是天下至公之心。尔等竟然杀藩王。犯陵寝,私政设制,搅乱天下,其罪未必就比那些贪蠹之官小!今日我且留你一命,待日后回京。交付法司依律而断!来人,将他带下去。”

牛金星恐怕自己是最后一次见太子了,本想喊两句,最终却只是紧闭了嘴,眼中渐渐浮出一层绝望。

朱慈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瞟了一眼吴伟业:“吴先生以为适才我说的可有道理?”吴伟业正要开口,朱慈烺紧跟着又道:“卢象升早就说过:民从贼,是因为没饭吃。兵从贼,是因为不发饷。我皇明二百七十载基业,无非就是眼下有些困顿,哪有什么大事?只要上下一心,勉力维持,过几年年景好了仍旧是一个太平天朝。”

“殿下说的是。”吴伟业无奈道:你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让我还怎么说?

“别我说的是,”朱慈烺笑道,“要公论如此才是。”

闵展炼跟在朱慈烺身边只是作为侍卫,并不说话,闻言也忍不住心中嘀咕:这位吴老爷真是年轻不懂事,枉费他还考得榜眼!太子见牛金星也好,跟你说这些也好,不就是让你写成文章传播天下么?怎么如此费劲呢?

吴伟业也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小心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我随便说说,没什么意思。”朱慈烺懒得说什么了,只让吴伟业自己去领悟。

吴伟业到底还是没有明白自己在东宫的定位和作用,以为只是替太子殿下写点奏折。殊不知,还有很多不适合太子说的话,需要有人代为言传。

诸如今日将皇明与闯贼并论,这种基调怎么能让太子顶在前面!只有一个貌似中立客观的人说出来,朝廷既能不予追究以示宽宏,又能借此打击士林中“归降李闯是天命所归”的论调,让那些闻风而降的地方守牧之官背上道德包袱。

吴伟业终究是没有明白太子的意思,只觉得最后那句话听着太没意思。他心中暗道:也罢,既然你没意思,我更没什么意思。一个贼人也要跟他说那么多话,殿下的确是没意思极了。

“殿下!刘宗敏醒了!”随军青衫医进来报道。

朱慈烺­精­神一振。

他没有即刻回城,就是在这里等刘宗敏的消息。此战最大的战果就是抓住了刘宗敏,虽然抓到的时候他已经身负重伤,几乎就要魂归黄泉。好在随军的青衫医对于战阵上伤势研究颇深,手脚麻利地将这位权将军洗整­干­净,涂上上大蒜、蜂蜜配置出来的东宫新制金疮药,用止血带止血,又拿肠线缝合了伤口。

以往的传统金疮药是以生肌止血为主要目的,兼顾采用一些杀菌的中草药。而东宫新药却是以杀菌为主要手段,利用大蒜和蜂蜜的天然广谱灭菌效果,防止创口感染,增加成活率。

刘宗敏体质好,虽然受了重伤,在经过两三个时辰的治疗之后也醒了过来。

“殿下,刘宗敏失血过多,恐怕一时半会还不能说话。”青衫医道。

“我去看看他。”朱慈烺笑着起身道:“这回真是意外之喜,竟然将李自成手下文武第一人都抓来了,不知道他在前线会不会心有感应。”

身边人只是陪笑一声,不敢置喙。

朱慈烺也没在意,转身朝外走去。

刘宗敏伤势过重,禁不住动荡,所以青衫医在发现刘宗敏的地方临时开辟出一个小型治疗所,只是一顶两层防寒的帐篷,地上还有之前鏖战留下的血迹。这种高级待遇,正是刘宗敏价值的体现。

朱慈烺在见到床上躺着的刘宗敏后,心中的喜悦已经淡了不少。他知道刘宗敏不能说话,便也没有开口。

刘宗敏从黑暗中醒来,隐约见到了灯火,身上却一动不能动,还以为自己到了冥府。直到听人说话,要请太子来,他才想起自己还是在战场上,而且已经落入了官兵之手。

——难道朱家太子真的在这里?

刘宗敏只是微微动了动脑袋,便痛得像是被人殴打了一拳,只能放空杂念,在清醒与虚无之间煎熬。

朱慈烺看着刘宗敏目光空洞地与自己对视,心中却是暗道:这么大的战果,该怎么用才好呢?

一三六英雄乘时务割据(九)

到了刘宗敏这般地位,已经不是阵前斩首的级别了。单单为了他一个人,就足以让礼部上下忙乎着去搞一次午门献俘。

对于寻常督抚而言,能生擒刘宗敏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也无须多想,按照程序送上去便是了。然而对于朱慈烺而言,如果只是按照程序送上去,无疑会给自己的生身之父带来极大困扰。

首先是一群人需要封官:署职倒还罢了,无异于荣誉勋衔,但实缺却不好安排。其次是颁赏:照例京营——包括东宫侍卫营,应该是由内帑出钱抚恤,户部是很肯定不肯给钱的。而内帑的情况朱慈烺很清楚,还不如自己在东宫外邸地窖里藏的银子多。

朱慈烺相信崇祯皇帝不会吝啬这些银子,但日后恐怕会越发节俭。到底相处了十余年,朱慈烺看到动不动就持斋茹素,以至于面有菜­色­的父皇母后,心中难免有些异样。

“若是将刘宗敏送上去,对殿下也不好。”吴甡得知擒住了刘宗敏,星夜兼程赶回汝州,直接进了中军大帐。

朱慈烺与吴甡对坐,道:“的确,东宫人心尚未凝结便有人要升官发财去了,日后我门下岂不是更多了那些蝇营狗苟之徒?”

“殿下所虑甚是。”吴甡也道:“尤其是殿下­操­练出来的侍卫营,军心方定,若是调拨地方,恐怕很快便不复今日军容。”

朱慈烺最为担心的也是这事。按照当今皇帝的一贯做法,总是将好钢用在刀刃上,当初用洪承畴、大小曹,乃至卢象升、孙传庭,莫不如是,却不知道金属也是会疲劳的。而且地方军镇的污染程度之高。绝不是一支三个月的新兵部队能够抵御得了的。

何况其中原本就有人抱着升官发财的目的来。

“然而有功不赏,终究妨碍士气。”吴甡凝眉思索。

“赏功罚过,说来简单,要做得恰到好处的确不容易。”朱慈烺轻轻转了转手腕:“岳武穆曾说,武将不怕死,文官不贪财。则天下太平。如今我朝这局势,却是武将不怕死地贪财,文官贪财到不怕死,想来也真是让人无奈。”

吴甡跟着笑了笑。他自己就是文官中顶尖的少数几人之一,文官集团在仁义道德的掩护下疯狂敛财,偷税漏税,他也是其中一份子。虽然从家族而言这么做没什么值得羞愧的,但说穿了都是在挖皇明的墙角。而皇明到底是朱姓一家之天下,还是天下士大夫共有之天下。这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了。

“算了,东宫一系的功过我慢慢再想,先生先帮我参谋参谋,如何让刘宗敏牛金星这两人换些实在的好处。”朱慈烺振作­精­神,先解决眼前最大的问题。擒获刘宗敏的消息肯定已经流传出去了,说不定陈德给他爹的私信都走到半路了。在众人来探问之前,如何使用这两个战果得有个完备的章程,否则难免给别人做嫁衣。

吴甡到底是政坛老手。能够以次辅之位结党跟周延儒这位权相相抗的人物。他略一沉思,道:“殿下如今最缺什么?”

“缺什么?”朱慈烺脑中闪过了口喷枪焰的燧发枪。闪过隆隆作响的大炮,闪过人流涌动的大工厂……“我最缺的还是声望。”朱慈烺归根到底,落在了软肋根子上。

代天子亲征这么大的旗号,竟然招不动一个总督;明晃晃的龙节、尚方剑摆在那边,一省布政、按察、指挥三司的大员竟然不拍马赶来觐见;整日里就一些州县官员过来摆苦脸……追根溯源,不就是因为没有声望么?不就是被人当小孩子唬弄了么?

“诚然。”吴甡面­色­一沉,“刘宗敏与牛金星正可为殿下增添声望。只是还需要在锅里炒一炒,方才有滋味。”

朱慈烺笑了,暗道这位阁老也是吃货,连这种事都用烹饪比喻。

只听吴甡继续道:“刘宗敏的凶名不如李自成。故而朝廷知道他是谁,百姓未必知道。牛金星是李自成的谋主,虽然在朝廷上挂了号,但从未打过自己的旗号,谁知道他是贤是愚?故而臣以为,当先行在市井中演说刘宗敏的凶名,说得他越是凶残禽兽,越能显出殿下的武勇。同样,牛金星那边则要宣讲他如何诡谋多端,越是心机深沉,则越能衬出殿下的用兵如神。”

“不错!”朱慈烺听了由衷赞叹:“有道是看一个人的地位得看他的敌人。我以皇太子之尊若是只能赢一些小鱼小虾,多少有些难堪。这二人是李自成的智囊、利刃,而李自成如今也算是个草头王,即便鼓吹一番也不为过。只是其中度量还需斟酌,若是成了为敌张目,咱们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殿下放心,这事我亲自找人去办。”吴甡道:“只要殿下在民间的声望起来了,朝中自然有人跟风,那时便是水到渠成,谁也不敢轻视殿下。”

“所谓结党的党,里面多的便是这些跟风的人吧。”朱慈烺拿吴甡的罪名开玩笑道。

吴甡略显尴尬,却也亲近了许多,道:“其实老臣何尝有朋党之心?不过就是一些同年、同乡,找臣出头,要个公道。”

朱慈烺听了微笑不语,一侧头,见闵展炼坐在一旁笑得眼光灿烂,不禁好奇问道:“闵先生为何喜笑颜开?”

闵展炼微微行礼,道了声“万死”,又道:“属下听了吴先生如此说,忍不住想:原来朝堂上的大官人跟咱们市井流氓也是一样。无非就是出头为人讨个公道,结果就聚起了一帮徒子徒孙。”

朱慈烺跟着笑了起来。

吴甡乍听之下觉得有些斯文扫地,但细细想来这闵展炼说得还真不错:只不过一者是青衫紫袍进士及第的人中俊杰,一者是褐衣短衫街头厮混的市井盲流;一者是口诛笔伐满口大义,一者是拳打脚踢明说利害。剥去了那层衣服,两者还真没什么区别。他越琢磨越是觉得有意思,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帐中人笑了一阵,萧陌却在外面通报求见。朱慈烺也没让吴甡回避,宣了萧陌进来。萧陌分明听见里面的笑声,等进去一看,朱慈烺已经抹尽了笑颜,一脸­阴­沉地看着他。他心中一虚,上前见礼道:“卑职参见殿下。”

“赐座。”朱慈烺指了指闵展炼身边的椅子,又问道:“战损统计出来了?”

“是,殿下。”萧陌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战场打扫,对于太子殿下亲自领兵出战心有余悸。好在佘安没有让他失望,虽然下令攻入战场的时间晚了点,但他直接擂鼓鸣号,也算是反应及时。

“如何?”朱慈烺冷下脸并非对萧陌不满,只是单纯想到自己手下丧命沙场,心中有些沉重。他虽然有过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牲口用的过往历史,但压榨劳动力和让人送命完全是两个概念。

“此战共杀敌八百三十六,俘虏两千三百四十三,其中为将者六员。”萧陌先报了战绩。

朱慈烺知道这主要是在敌阵崩溃之后的杀敌数,微微点了点头。他回想起当时的战斗情景,一旦破阵就像是单方面的屠杀。虽然手下兵士高喊着“跪地免死”,但仍旧有反应慢半拍的贼兵被一枪捅倒,或是削了脑袋。

“我们的损伤呢?”朱慈烺问道。

“殿下,我东宫侍卫营阵殁一百十七人,重伤者三十六,轻伤二百四十四,下落不明者有十八人。”萧陌准确地报出了自家战损。

朱慈烺前倾了身子:“伤者都得到医治了么?青衫医那边人手够用么?”

“伤者都已经收纳进了治疗营,”萧陌补上一句,“不论敌我……所以青衫医那边有些疲惫。”

“不论敌我一体救治”是朱慈烺定下的基调,从青衫医们的态度上,他知道下面实际­操­作肯定有偏重。不过偏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胞­性­命不可轻忽的思想已经埋下了种子。大贼寇固然是朝廷之敌,但并非大明之敌。曾经的历史告诉朱慈烺,朱明覆灭之后,满清趁机入关,真正抵抗满洲率兽食人的主力正是闯营和西营这些“贼兵”。

“从城中多找些健­妇­配给青衫医打下手,让他们能动嘴就别动手。”朱慈烺道:“现在是他们的战场,咱们只能尽力支援。”

萧陌垂头应是,又道:“殿下,卑职分了一司去追剿散落的贼兵,从白沙至汝州的粮道已经基本通畅,请殿下示下。”

“让训导官告诉兵士们,李自成才是大敌。今明休整两日,整编部曲,后日拔营南下,驰援秦兵。”朱慈烺没有召开军议,决断道。

“卑职遵命!”萧陌领命而出,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吴甡在一旁听了,问道::“殿下真的要驰援秦兵?”

“先生可有高见?”朱慈烺问道。

“秦督倨傲,若是不知轻重,又要让殿下费心。”吴甡含含糊糊道。

朱慈烺闻弦音而知雅意,吴甡这话的意思是让东宫坐视孙传庭战败。只有战败的打击,才能让倨傲的秦督知道轻重。在此之前,朱慈烺也有这个意思,所以在汝州修建营房,准备收敛溃兵,但如今粮道通畅,原历史上孙传庭战败的主要因素已经被排除了,那就没必要再死等着看他战败了。

每个明兵,都是国家的宝贵财富啊!尤其还是那些能够提刀上阵的­精­锐战兵!

一三七英雄乘时务割据(十)

歼敌近千而自损百余人,这种以一换十的战绩不可谓不辉煌。萧陌退出去之后,吴甡难免要表示祝贺,浑然不能理解笑容中带着苦味的皇太子,以及陪着苦笑的闵展炼。

朱慈烺作为东宫侍卫营的创建者,实在无法做到用数字来麻醉自己。在他想法之中,一支严格­操­练过的军队,面对旧式的流寇必然能够做到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尤其自己在战术层面上占优,形成了两面夹击之势;在­精­锐战兵数量上也是占优,所有上阵厮杀的都是数月里严格训练的战兵,没有用辅兵、民夫当炮灰。

最后竟然还阵殁了百余人!

“殿下,下一回可就不会了。”闵展炼等吴甡出去了,方才道:“卑职之前已经说过,两三个月的­操­练,终究只是能够上阵,却不能练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天军。”

朱慈烺意识到自己的负面情绪,从中挣脱出来。闵展炼的确说过要用战场来进行淘汰,当时听着并不以为然,这本来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事。不能适应战场的士兵,除了战死还能怎么样呢?皇太子终究不是真的下凡星宿,能够用神力庇佑他们刀枪不入。

“战死者当得享哀荣。”朱慈烺叹了口气道:“明日召集各司局以上军官,讨论战役得失,总结经验教训。你作训部此番也上阵了,有什么想法一并说出来。”

闵展炼道:“殿下,此番上阵对卑职而言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虽然以前身上背过人命案子,但真正上了战场厮杀却也吓了一跳。那些从未见过血的兵士,看到这种场面难免腿软手软心软,这三软缠身。便只有被人宰割的份了。故而卑职以为,平日里也当时不时见见血。”

“怎么见血?”朱慈烺问道:“斩首行刑么?”

“斩首可以长戾气,却未必能生胆气。”闵展炼道:“卑职以为,还是在剿匪上寻摸。那些积年老匪都是恶贯满盈,却没有流寇的阵型­操­练,攻杀起来应该略微轻松些。我此番见了流寇的阵仗。也是有些吃惊,他们可比官兵更像官兵。”

朱慈烺这才抹开颜面,道:“这些人都是李自成的亲卫,个人武艺、历练都不缺。而且从崇祯二年到现在,从贼的官兵早就是贼寇的主­干­了。”

闵展炼就是想引导皇太子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哪有新兵蛋子能赢老兵的道理?人家贼兵虽然吃不好穿不好,­操­练也不如东宫严苛,但这些年战场厮杀,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杀敌活己。你这边一个照面,正想着怎么杀敌。他那里已经下了好几个杀手锏,这上面的劣势可不是校场上能够扳回来的。

“等明后日第一批的总结报告送上来,我让人抄录一份给你。”朱慈烺道:“你也看看如何在­操­练中加以改进,使这些战士的血不要白流。等汝州之战暂告段落之后,我还要找人重修《­操­典》,使之更贴近于实战。”朱慈烺略有些自嘲道:“说起来这些东西还是我闭门造车,东拉西扯凑出来,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

“殿下的《­操­典》已经近乎面面俱到。于建军而言实在是居功阙伟。战场瞬息万变,就算有漏洞。也是军官们僵硬不知变通。”闵展炼宽慰道。

朱慈烺心中一动,道:“对,基层军官也存在问题。这样,让被俘的闯贼军官一样要写报告出来,说清楚在何种状况下他们是如何处置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对闯贼的了解实在太少。”

“是。”闵展炼应声道。

朱慈烺听闵展炼领命。突然觉得有些不妥,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根源:在内宫问题上,他有刘若愚作为秘书;在朝政文字上,有吴伟业搭手;惟独军事问题上,他还没有设立专门的军事秘书机构。

——需要一个军令司了。以免日后部队多了军令混乱。

朱慈烺心中暗暗记了一笔。不等他将这事写下来,武长春已经等候在外面了。闵展炼隐约知道军法部有一层神秘光晕笼罩,识相的人绝不会想去染指,当即表示出去巡视。虽然说是贴身侍卫,但朱慈烺终究不希望十人团的事被传说出去,当即点头同意,让他顺便将武长春叫进来。

武长春走进温暖如春的大帐,见一夜不眠的朱慈烺,不声不响地递上一个包袱。朱慈烺打开包袱,里面是厚厚一叠文字,竟然是此次作战各级主官的表现总结。

“这么快?”朱慈烺有些吃惊。

“殿下,真正在一线参战的人并不多。”武长春道:“而且抢眼的也就那么几个。”

话说如此,但这么大的文字量已经说明工作量不小。朱慈烺先包上了包袱,道:“此番有人违法乱纪么?”

“回殿下,有两人私占战利品,已经被羁押等候发落了。”武长春道。

朱慈烺轻轻点了点额头,已经有些体力不支的前兆,强自振声道:“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我以为,可以雷声大雨点小,让全营上下知道手脚不­干­净是件丢人现眼的事,但也要给他们留下戴罪立功的余地。”

“是,属下遵命。”武长春应声道。

“既然说到这儿,我再多说一句:逃兵、倒戈、投降之类罪过,要反过来处置。”朱慈烺道:“一定要快准狠打杀,但别弄得沸沸扬扬,军容形象还是要顾忌的,尤其不可以搞斩首示众、悬尸威慑之类的事。”

“是,属下明白。”武长春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朱慈烺本想让他下去,忍不住又问道:“此战之后,军心如何?”

“兵士们战意不减,士气高昂。”武长春想了想又道:“青衫医劳苦功高,许多被救治的伤兵都说要给他们立长生牌位。”

朱慈烺明白武长春的意思,这是担心青衫医抢了太子殿下的风头。只是太子殿下并不需要这样的风头,只要有足够的威福便是了。而要有威福也很简单,带领他们一直打胜仗,安排好他们的身后事,仅此而已。

“这些我等会就看,你先下去休息吧。”朱慈烺随口又问道:“现在几点了?”

武长春一愣,连忙退出帐外询问,过了一会方才回来道:“快五点三十分了。”

朱慈烺挤出一抹笑容:“下去吧。”他看着武长春躬身退出的身影,心中暗道:看来普及钟表也是一桩要拍在前面的事。

好在有银子还充足。

想到银子,朱慈烺又想到了粮食。

这事也让他揪心不已。

都说“湖广熟,天下足”,如今湖广被李自成张献忠占据,他们开科取士,派出了地方官员,俨然一个小朝廷,流出的粮食量少且贵。江南原本是鱼米之乡,可自从嘉靖年间海贸之风大兴,大好良田早就被改成了桑园,到了万历年间已经要彻底仰赖湖广的粮食产出。

北方是天灾**,饿殍遍地,不说也罢。

光有银子买不到粮食,实在让朱慈烺痛苦不堪。如今东宫已经是以超出市价三成的价格在收粮,加上转运消耗,每石大米价值五两!这都快赶上建奴从关内买粮的价格了!

银子这么不值银子,还不如多买些千里镜、铁座钟赏赐给军官。比直接赏银要有面子,而且对指挥作战大有裨益。如果能稳固这些渠道,日后到了山东经营还可以加以利用,可谓一石三鸟。

朱慈烺突然眼前有些恍惚,脑中的声音渐渐空灵起。他重重一点头,竟然砸在了武长春送来的总结上,彻底昏睡过去。

一三八英雄乘时务割据(十一)

朱慈烺在宫中注重的是养生,但不能健体。在老人的观念中,身上­肉­嘟嘟的孩子才是福娃宝贝。而且身为天潢贵胄,走路都有规范,何况跑步?至于自制健身器材,关键在于安全­性­——不光是太子本人的安全,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安全,所以哑铃、单杠都在禁制之列。诚如很多人都知道万历皇帝是个大胖子,却很少有人留意他少年时也是个热爱运动的阳光少年,最后活生生被张居正、冯保与李太后的铁三角扼杀了。

到了东宫外邸,朱慈烺总算可以放手锻炼了。好在之前的身体底子不算差,营养也跟得上,跟着新兵跑圈骑马、打熬力气,已经能够看到隐隐约约的肌­肉­线条来。然而身体再好,终究只是个十五岁少年的身体,内分泌系统可不会管你心理年龄有多大而偏心偏爱。常年处于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外加行军劳顿,到了汝州之后一天都没好好休息过,终于到了身体的极限,彻底昏睡过去。

在外伺候的小宦官不经宣召不敢擅入,直到天亮之后,前来跟班的陆素瑶在营帐门口请旨没有回音,大胆闯入帐内,才发现太子殿下趴在桌子上睡得正熟。

陆素瑶不敢打扰太子殿下酣眠,甚至很高兴看到太子终于睡觉了。那种日里工作不殆,夜间几乎不眠的工作狂人形象实在让手下人心头沉重。她命人找来一床薄毯,蹑手蹑脚上前,轻轻该在朱慈烺身上。

朱慈烺仿佛被针扎了一般,整个人弹坐起来,强睁开睡眼:“天亮了?”

“殿下,这里风寒大。回城里睡吧。”陆素瑶连忙退开,低声道。

朱慈烺吸了气,满肺都是陆素瑶带进来的清晨雾味。他搓了搓脸,清了清喉咙里的不适,道:“你先去安排一下今日军官过来军议的事,还有。让人端碗热面糊来。”

陆素瑶本想劝殿下休息,但最终还是抿嘴出去办事了。这位殿下对下官下人可谓宽厚,很少见他苛责过谁,但­性­格确实犟得如同一头牛,认准的事谁都拉不回来。

朱慈烺已经埋头案上的总结报告,一目十行,就像是单纯翻书一般。只有中间时不时抽出一两张放在旁边,才能确定他的确看得很仔细,同时也在加以筛选。直到总结上出现了一个叫“刘肆”的名字。太子终于停下目光,在那份总结上足足停顿了两分钟。

十人团非但要报告士兵中违法乱纪的事,同时也要报告有感染力的好人好事。与其说他们是兼职告密者,不如说是下情上达的一条通道。

朱慈烺看完这个充满传奇味道的故事,将“刘肆”的档案单独放开,同时也记住刘肆的上司:佘安。

不等朱慈烺将手中的档案看完,军官们已经陆陆续续赶到了帐外。朱慈烺考虑到天气已经冷了,而且让他们在外面聊天还不如放进来一起聊。索­性­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让人将军官们传召进来。

军官们入了军帐。按照军职排列入座,脸上神情大多都是忐忑不安。虽然打了胜仗,但各司局的死伤状况就如冷水一般浇在他们心头,原本以为摧枯拉朽的战斗最终被打成了力战,有些司局甚至只是小胜。

“大家打得还不错。”朱慈烺敏锐地捕捉到了众军官的神情:“刘宗敏是天下有名的悍将,手下的兵士又是李自成的中权亲卫。能跟这样的军队力战而胜。可见我东宫侍卫营也有了被称为天下强军的本钱。”

众人见太子满面春风,这才算是放开了些。唯有萧陌仍旧­阴­冷着脸,手里紧紧攥着连夜赶出来的总结报告和用兵日记,对自己的每一项安排都阐明用意,做出解释。以及实际效果。等他写完,方才发现这份总结报告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一份检讨书。

“殿下,陈将军求见。”门外有人通报。

陈德没有收到军议的通知,因为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检讨作战,同时对善后工作进行安排。他并不是主战部队,甚至不算东宫体系的部署,所以朱慈烺只是让他去核对战果,并没有要求他与会。

陈德早就对战果十分好奇。他亲眼见了刘宗敏和牛金星,感叹殿下的运气竟然这么好,一战擒获了两名敌方要员。随后他又去核实了战损伤亡,惊讶地发现非但数字没有什么出入,各司局旗队甚至将人名都张贴出来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若是各军镇都如此公开透明,当官的还怎么喝兵血吃空饷?

至于缴获的钱粮战马,陈德已经没兴趣去一一核对了,他更着急回来听听太子对这一战的看法。此刻他才真正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可以一窥真正的兵家用兵之道。

“让他进来。”朱慈烺并没有将陈德排斥在外。他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注重自己最大的职衔,不会以一个小团队的领导者自我封闭。作为东宫体系的领袖,他要努力增强自己的实力,但作为皇明的皇太子,他也要努力增强一切可以帮助帝国走出困顿的力量。

陈德进了军帐,小心谨慎地溜边坐了,并不起眼。他虽然是朝廷的游击将军,但显然这个帐篷里坐着的人更看重东宫颁下的军衔,所以他们唯一认可的将军是喻昌喻将军。即便他本人尚在天津防治鼠疫,但青衫医的优异表现一样增强了他的声望。

一阵闲聊之后,宦官进来提醒了时辰,朱慈烺收起脸上的笑容,振声道:“此战虽然打得不错,但也有许多值得反思之处。现在由上而下,大家先粗略谈谈感触。不要照本宣科,等日后你们的总结都交上来,会有文字材料下发的。”

萧陌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向朱慈烺行了一礼,垂首道:“卑职指挥失当……”

“这样,”朱慈烺打断了萧陌的话,“只是粗略谈谈感触,不要做批评,也不要下定论。”

萧陌这才松了口气,抬起头道:“卑职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在野外决战,却又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以至于分散了兵力,更失去了战场主动。”

“看­操­典出身的将军,难免如此。”朱慈烺哈哈笑道:“你麾下几个司都打得不错。那个佘安我有印象,下一个就你了。”

佘安听了心中激动,连忙站起来行礼。不过等他真正站在了众人面前,这股小激动瞬间就过去了,只是顺着萧陌的基调道:“卑职兵行奇险,贪功冒失,分兵袭敌后路,险些酿成大祸。”

朱慈烺微微点头:“以正合,以奇胜。这固然不错,但还是要准备周详方可行奇兵诡谋。下一个。”

有了萧陌和佘安的带头,其他人也不敢越轨,纷纷坦诚本司局需要改进的地方。虽然太子殿下说了不要检讨,但整个会议还是成了检讨大会。这让陈德越发惊讶。他所见识过的战后议事,无不是夸张伤亡,请求粮饷抚恤;或是自夸战功,谋求升官发财。从未见过有人会在上峰面前自陈其短,更不会连“伙食供应延迟,耽误了兵士们开饭时间”这种小事都拿出来检讨。

朱慈烺虽然一言不发,但其实一种用肢体语言和表情控制着会议气氛,故而形式上像检讨大会,实际气氛却还算得上是轻松愉快。

等所有军官都说完了,朱慈烺方才进入下一个议题,道:“眼下李闯大军未退,咱们还不能掉以轻心,但是各项优抚政策必须传达下去,让每个士兵知道,同时也要征集他们的意愿,看看有什么后顾之忧。我先说一下大概情况,你们补充。”

朱慈烺环视一周,见众人各个脸上升起凝重之­色­,继续道:“阵殁将士,一律发放十两恤银,同时还要按期发放其本人到退役时限的所有兵饷。”

抚恤银是天下通行的,否则谁肯卖命打仗?但是继续发放兵饷却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人都死了,日后也不能为太子效力了,为什么还要给兵饷呢?众人虽然知道这是天大的善政,却有些不解。

“如此方可让其子嗣得以生活无忧。”朱慈烺道。

此言一出,下面顿时一片悉悉索索的衣甲摩擦之声。大家都是一起被征发来的,谁都知道当初征兵时就不要那些拖家带口的人。坐在这里的人还有成家生子的一天,而躺在地下的战友哪里来的子嗣?

“京师防疫的时候,咱们东宫搞过难民营,收罗孤儿,大家都是记得的。”朱慈烺悠悠道:“这些孩子中挑选一批身体强健、年幼还不太懂事的,由礼部派人出面,过继给阵殁兵士中没有子嗣至亲之人,传承香火。阵殁将士的兵饷,便是给他们生活所用。等兵饷用完了,由朝廷出钱将这些孩童抚养到十八岁成年,自食其力为止。”

众人身上一阵颤栗,不知道是因为死有所归,终究未断了香火,还是因为听到皇太子殿下说“咱们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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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英雄乘时务割据(十二)

华夏对香火传承的看重恐怕在世界各民族之中也排得进三甲。能够在死后有子嗣传承香火,落在文人笔下是长篇累牍的歌功颂德,赞叹皇太子殿下的仁慈宽厚,爱兵如子。对于冲锋陷阵的兵士而言,却只有一句话:“死了也算没白活。”

当然,不死就更好了。

各级军官、士官的奖赏也很快颁发了下去,根据级别给予银两、土地,乃至妻子的奖励。银两现兑,妻子要等回到京师才会找媒人安排,土地却是“飞地”。士兵只知道自己在某处有一块多大的田地,在服役期间却不能自己耕种,也不能转卖,只能收取土地上的田租。这田租也是定息,每年五斗,虽然不算多,但退役之后就能自由处置这块土地,这让原本毫无家产的兵士们都有了成家的冲动。

“殿下,给这些兵士如此厚待,就不怕他们上阵之后畏首畏尾么?”陈德十分替太子担心,忍不住问道。

自从兵家强调赏罚分明以来,就讲究一个“即时”,绝不拖延,颇有些按项目进度结算奖金的意思。朱慈烺提出的土地奖励是此次奖赏模式的最大头,相比之下拿到手没处花的银两,以及尚在京师不知美丑的婆娘,都不能跟这片见都没见过的土地相比。

活着回家,种属于自己的地,过上有恒产的日子,这是每个农耕文明子裔的内心期盼。

“不会,”朱慈烺笑道,“你没跟我营中的训导官聊过吧?”

陈德一愣。

他对东宫侍卫营的训导官制度略有所知,局限于教兵士写字、帮助他们写报告……虽然深入基层,也担任着一个“官”字,但实际上只是宦官为主秀才为辅的一帮书吏。

“训导官会告诉他们。努力打仗,土地就会越来越多。上阵畏缩,只有死路一条。若是敢当逃兵,这些用命拼出来的东西也就彻底没有了。”朱慈烺微笑道:“训导官很重要,绝不是捉刀代笔那么简单。”

“若是如此重要……”陈德突然封住了嘴。

“为何还要交给阉人,是吧?”朱慈烺微微摇头:“在我看来。之所以有人做出自残入宫的事,多少有些不得已。这些人原本身残心弱,若是歧视他们,只会将他们推向极端,最终变成刘瑾、魏忠贤之流的逆阉。成祖也重用太监,为何就没有出现过这等逆阉?识人用人,最重要的便是‘一视同仁’四个字了。”

陈德将太子的话在脑中转了一遍,垂首道:“多谢殿下指点迷津。”

朱慈烺抿了抿嘴­唇­,身后传来了战鼓擂动之声。

时间差不多了。

在休整了一日之后。东宫侍卫营留下一个司保护后路,封锁山口,大军集结汝州,准备开赴宝丰、郏县一带,伺机接应孙传庭的秦兵。

雨水连成了线,洒落在军阵上方。身着棉甲的赤红军队,在雨中纹丝不动,任由雨水顺着明盔滚落下来。他们手中握着长兵。腰间的“双Сhā”上盖着油布,弓弦更是早就收起。用防水的油纸包裹,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行军,但对于士气正旺的东宫侍卫营而言却算不得什么。

孰不见,就连皇太子都淋在雨中,身上的胖袄与将士们身上的一样,贪婪地吸着雨水。

朱慈烺纵马一步。高举手中尚方宝剑,正要宣布出兵,突然远处驰来一骑,远远就嘶声力竭喊道:“殿下!前方紧急军报!”

侍卫们纷纷上前将探马换下来,半拖半扶带到太子面前。那塘马勉力撑起一口气。道:“殿下!秦督败了!”

“怎么还会败?”朱慈烺忍不住叹道。

后路都已经帮他守住了,怎么还是败了?众人只以为太子在说去年之败,并不以为异。

“是,是秦兵发生了营啸,闯贼乘机攻破了大营!”那塘马满脸雨水泪水相杂,哭嚎道:“大败啊!”

营啸是军中最为常见的灵异事件。

如果说哗变的士兵只是失去了理智,那么营啸则是从人变成了野兽。

如果按照后世的心理学分析,营啸是因为人多拥挤、居住空间小,且平时因训练或者结仇等原因造成整个群体­精­神压力大,处于崩溃的边缘。因此在某个寂静漆黑的夜,一个士兵因噩梦而喊叫时,往往会引发其他人的连锁反应,使得全营都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乃至自相残杀,后果往往十分严重。

孙传庭率领的秦兵离开家乡已经数月,连战之下积累的­精­神压力不能得到释放。又碰上­阴­雨连绵,再次回到去年惨败的地点,这无疑会给士兵更加强烈的心理暗示。别说营中混有­奸­细存心挑唆,就算没有­奸­细,发生营啸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

朱慈烺既然有心领军,对营啸自然要加以了解。在他的阅读范围内所知:最早有记载的营啸发生在东汉对西羌的战争中。可以说营啸、夜惊是古已有之,历朝历代都用严酷的军纪防止营啸,尤其要严惩借营啸之机行不法之事的兵士。

东宫军纪在历代严军之中也算排得上号,其中自然就有朱慈烺对营啸的防范。谁能想到,老于带兵的孙传庭,竟然也碰上了这等事,而且还被李自成逮到了机会……

或许,这就是李自成创造的机会。

朱慈烺心中暗道。

“殿下……”陈德心中无比忐忑,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河南兵是否也发生了营啸。在他来之前,豫兵和秦兵可是紧邻扎营的。

“带他下去!”朱慈烺挥手道:“各营继续进兵,沿途收罗溃兵!乱兵有胆敢不从调度的,一律格杀!”

“卑职等领命!”东宫侍卫营的校尉们行了军礼,按序发兵,仍旧是有条不紊。

……

“报元帅!白广恩的将旗倒了!”

李自成站在城头,看着城外溃散的明军,身后传来前线的塘马回报。他此刻没有丝毫获胜的喜悦。原因正是刘宗敏、牛金星、杨永裕三人的被俘。杨永裕被俘,会加重原来朱朝官绅的恐惧;牛金星被俘,会造成谋士之间的慌乱和­骚­动;刘宗敏被俘……李自成不敢想象作为悍将旗帜的刘宗敏被俘之后会对军心的巨大影响。

他连夜派人去襄阳传召田见秀,正是要以田见秀的影响力来帮他一起稳定日益成型的闯营大军。

如今这局面,竟然没法靠自己一个人来维持了。

李自成不知是该欣然还是哀叹,回头看看满地“昌义”大旗。回想自己起义之初,以及在商洛山中的困窘……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元帅……”顾君恩站在李自成身后,低声唤了一声:“敌将高杰取向东北,该是往山西地界逃了。”

李自成置若罔闻,轻轻拍了拍冰冷的城头砖,叹了口气:“额要把宗敏救出来,不管咋个弄,都不能让他死在朱贼手里。”

顾君恩知道刘宗敏对李自成的意义。这两人名义上君臣,但实际上却亲如兄弟。十余年来一路走来。李自成从来没有如此之近地窥视九鼎重器,事实上若不是自己先取秦晋的战略,倡义营甚至早就攻到北京城下了。在这关键时刻,李自成绝不会看着自己的老伙计倒下。

“元帅,”顾君恩早就准备好了腹稿,答道,“援救刘将军的事,恐怕只有靠议和了。”

“额知道。额打得越凶,他们杀人就杀得越快。”李自成紧紧凑着眉头:“就是朱朝那些个官。脑筋死滴很,要是肯跟我讲和,哪里还需要打这么久?”

顾君恩苦笑道:“还是没有打疼他们。依学生看,如果是为了救刘将军,不如准备软硬两手。软的一手,咱们让李振声回去。带信给朱朝皇帝,只要放了刘将军和牛丞相,咱们就愿意招安,驻守宣大为朝廷抵御建奴。”

李自成微微摇头,总觉得这事没那么好说。他因问道:“硬的呢?”

“先把争夺天下放一放。”顾君恩说得无比落寞:“约上黄虎。大军向东,直取畿南!到时候朝廷震动,不由得他们不谈!”

李自成重重一拍手:“就这样,两只手一起动!”

“双管齐下!”顾君恩替李自成总结道。

……

孙传庭没想到在严明的军纪之下,竟然还是发生了营啸这样的悲剧。如今兵荒马乱,到处都是的乱兵,这些兵比之贼寇更让人恼火。因为谁都不知道同样身穿胖袄头戴明盔的乱兵会不会抽冷子从后面来一刀。

“督师!白将军的将旗倒了!”总兵牛成虎费了极大的力气,总算找到了头发散乱的孙传庭。他眼见这位督师勉强维护着朝廷大员的风度,但­精­气神已绝非昨日可比。

作为孙传庭旗下当仁不让的先锋大将,牛成虎的兵在­精­不在多,很快就稳定了中军局面,徐徐撤退,总算不用担心被李自成的马兵追上了。

孙传庭定了定神,恨不得仰天长叹,为何各种倒霉事都让他遇到了。他道:“高总兵那边呢?”

“没见着,他压根没来救援!”牛成虎恨恨道。

白广恩手下是秦兵的­精­锐,孙传庭将火车兵都放在他麾下统领。

高杰曾是闯营的大将,因为给李自成带了绿帽子才带了手下投降明朝,一路剿匪升到了总兵,也是秦兵里重要一系。这两支主站部队逃的逃,溃的溃,只有牛成虎部还在统帅之下,要想翻盘却是断无可能。

“走吧……”孙传庭终于忍不住哀声道,“沿途收敛溃兵,先去汝州再议。”

“遵命!”

一四零英雄乘时务割据(十三)

大军一旦溃散会发生事?并非身边看不到自己的士兵,而是身边满坑满谷挤满了士兵,这些人却都不听你的指挥。

在没有电视、照片的时代,真正在营中见过孙传庭的士兵并不多,就算有人认出这位是孙督师,但在赶着逃命的关键时刻,谁会去理这个糟老头子?

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现在督师最需要的兵是那些去后面拦截李闯大军的小卒子,是抛给贼兵杀戮、奴役减缓速度的倒霉蛋!最好的办法就是自管自地逃,能逃出去的算命大,逃不了的也是命数。

孙传庭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地呼吁身边溃逃的明军士兵回头作战,跟不会用亲兵弹压。眼下若是激起众人的怨愤,很可能被胆大包天的乱兵绑了去见李自成。

乱兵虽然不会攻城,但从郏县往汝州路上的县城、军堡,以及一切有高墙大门把守的要点,再难看到一支成编制的明军。随着乱军带来战败的消息,这里的明军也开始溃逃,只有艺高胆大不怕死的二小子还在城中抢劫富户,准备此战之后就卸甲落草。

孙传庭过了宝丰,驱散了十几个围困一户人家的乱兵。那家人只以为来了新的劫匪,更不敢开门。孙督师也没停留,虽做了好事也不留名,催促着部下穿城而过,径直往汝州飞奔。他不敢想象见到太子之后将面临何等的责备,只是本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这次溃败不要波及太子的安危。

“督师!”牛成虎骑在马上,带着一­干­家丁将挡路的溃兵驱赶到一旁。

“是何事!”孙传庭几乎成了惊弓之鸟,紧张问道:“汝州也乱了么?”

“前面有一支官兵,打着东宫侍卫营的旗号在收拢乱兵,怕是太子已经从汝州南下了!”牛成虎中气十足。只是脸上却流出一丝惊恐。

孙传庭只觉得后槽牙发痒,心中腹诽:太子殿下这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他那千余人就想收拢数万溃兵!?就想跟拥兵十万的李自成一决高下?这……这……这是自寻死路啊!

“督师?”牛成虎叫道:“属下已派了人前去探问,督师是否要准备一下?”

“还有什么好准备的?”孙传庭沮丧道:“派人通报东宫,后面是守不住了,快点撤回西安吧。”

“督师,这就说撤回西安。恐怕东宫恼怒,不如只说撤到洛阳吧。”牛成虎进言道。

孙传庭退了一步,无奈道:“那就先撤到潼关吧。洛阳也未必能守得住几日。”

两人正说着,又是一骑快马冲了过来。那马上的骑士穿着明军制式的大红胖袄,却明显要鲜艳许多。他一眼看到了身穿甲胄的牛成虎,纵马过来,隔了三五步方才在牛成虎家丁的拦截下停住,高声道:“有令旨!前面可是孙督师?”

孙传庭松了松缰绳,上前一步。道:“正是本官!殿下如今到了何处?”

“殿下就在前面三道拐!”那兵士大声道:“令旨:传陕西总督孙传庭即刻入见!”

孙传庭刚要领旨,又是一骑衣甲鲜明的东宫塘马飞驰而来,道:“有令旨!着总兵官牛成虎入见!”

牛成虎一愣,转而明白过来:一定是自己派去的人已经与东宫接上话了。

孙传庭看了看牛成虎,道:“正好一路。”这话说得清淡,却是两个败军之将最后的沟通机会。孙传庭这四个字,分明是对牛成虎的劝诫,让他顾全大局。不要靠出卖上司、同袍,换取免罪的机会。

牛成虎点了点头。道:“属下正好护送督师。”各地军镇的总兵官在出征时虽然受督师节制,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下属。很多督师根本调不动麾下总兵,有些则要互相交易,各取所需。诸如卢象升、孙传庭这样的强势督师,放眼天下也不多见。

孙传庭得了牛成虎这句话,方才略略放心。跟着东宫塘马往三道拐奔去。

三道拐距离此地只有不足三里路。

孙传庭行出不远,便见前方已经点起了火把,如同三道火龙,延绵一里。待走得更近些,却发现这并非东宫侍卫。而是临时打起的木架子,就架在官道左中右,将一条官道分成了两条路。

这木架子搭得粗陋,前面有一些已经被溃兵冲散了,只是到后面才牢靠一些,时不时还能看到兵士持枪站在其中,大声呼喝乱兵不要拥挤推搡。

“听命者有赏!抗命不遵者杀!”兵士并不动手,只是轮流高声呼喊,全然不顾这些兵士是否听进去了。他们的声音在乱哄哄的人流中,勉强能传开几步,若不是孙传庭走到了跟前,压根听不见。

——这就是收拢乱兵?能有什么用?

孙传庭心中不以为然,只是微微皱眉便纵马而过。

穿过了这隔离成两条路路段,前面出现了更加多东宫侍卫。这回可不是单单喊话的,全都是披坚持锐的战兵。这些战兵挡在前面,身后是民夫、辅兵,抡起大锤往地里砸木桩,竟然是要将不算开阔的官道分成三条通道。

“好像有咱们的人。”牛成虎靠近孙传庭,疑惑地问道。

孙传庭还没说话,就听一个秦地口音的兵士如同唱秦腔一边,高声用陕西话叫道:“弟兄们!咱皇太子殿下就在前面,大家排列成队!有吃有喝!有吃有喝不论罪啊!”他这一起调子,后面此起彼伏有人跟上呼喝,也都是秦地口音,显然是秦兵溃步。

孙传庭纵马上前,拉住那秦兵问道:“你是哪一部的?”

那秦兵猛然见一个披甲的将军过来,吓了一跳,习惯跪倒,道:“小人是白总兵帐下的。”

“白广恩呢?”孙传庭追问的道。

“不知道,”那小兵道,“小人一路跟着大家伙跑,跑到这儿就被东宫侍卫营收、收、收编了。”

孙传庭不再多问从收窄了的通道又往前走。

这打木桩的队伍又延续开了足足一里路,孙传庭终于看到了不远处飘扬的营旗。所有涌到此地的溃兵已经没了力气,麻木地被东宫侍卫营的卫士们分到各个营寨。那里有人将他们编列成队,发放­干­粮汤水,带去营帐休息。

孙传庭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咸味,该是东宫在用饮食安抚溃兵。他想到这些自己带出来的三秦子弟好歹算是活下来了,心头的石块算是落了一半。

走到辕门前,孙传庭翻身下马,对守兵道:“请通报殿下,罪臣孙传庭求见。”

不一时,营中传出话来:“着孙传庭、牛成虎即刻入见!”

孙传庭索­性­抛开了心中顾虑,行礼如仪,健步往大营走去。牛成虎跟他身后,直走得身上铁甲直响,却是战栗难安,生怕被追究战败之罪。两人径直到了大帐前,守门通报之后,躬身穿过帐门,不敢抬头,一拜到底:“罪臣孙传庭(牛成虎),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慈烺站起身,走上前去扶起孙传庭,这才发现孙传庭果然是身高八尺,一身正气。而且这位督师留着一把络腮美髯,不长不密,恰到好处,正是朱慈烺喜欢的胡形。

若不是一身败尘,还真是一位风度姿仪并重的中枢重臣。

“白谷先生,如今的闯贼可不是昔日阿蒙了吧。”朱慈烺温声笑道。

孙传庭心中惊惧不安,在太子的注视下垂了下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昔日阿蒙已经成了一方霸主,而自己却仍将面对狱吏,这是何等的屈辱啊!

一四一英雄乘时务割据(十四)

“自古大军能进不能退,牛总兵能屡次领兵佯败诱敌,可见领兵之术冠绝当代。”朱慈烺又扶起牛成虎,温和道:“胜败从来都是常事,目今之时,正要仰仗总兵声威,收拢溃兵!”

牛成虎生得一张陕北大汉的方正面孔,从当年跟随汪乔年讨贼至今,都是一根直肠子到底。所以先锋官这种位置,白广恩不肯做,高杰不肯做,也只有他牛成虎肯打。听了太子殿下这番话,牛成虎心中不由一热,登时腾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慈烺退开一步,拍了拍牛成虎的肩膀,转头对后面吴甡吴伟业一­干­人等解释道:“可别小看佯败,古今不知道多少将军想用佯败诱敌,结果成了真败。不能将手下兵将用得如臂使指,是断断做不到的。”

吴甡笑道:“难怪就连话本小说里,都只有赵云这样的猛将能够担当佯败诱敌的重任。”

帐中气氛登时一轻,牛成虎也不见了初时的窘迫。

“萧陌,收拢溃兵的事就交给牛总兵。”朱慈烺对萧陌道:“东宫兵力渐渐抽出来,准备拦截李自成的追兵。”

“是!”萧陌­干­脆利落地应道。

“殿下三思,”孙传庭忍不住道,“李自成如今兵锋正锐,潼关之外再无天险可守啊。”

朱慈烺微微摇头,振声道:“白谷先生,若是无险可守便不守,那还打什么仗?既然没有天险,我大军就是天险!若是没有关隘,我百姓就是关隘!这才是兵家用兵之道啊。”

“殿下教训的是。”孙传庭言不由衷道,又想起自己已经是待罪之身。不由神情一黯。

“不是我教训孙督。”朱慈烺摇头道:“督师是朝中硕果仅存真正知兵打仗的文臣,造成如今这局面,实在是督师失去了一方大帅所该有的平常心。”

孙传庭去年这个时候就吃过下雨的亏,如今又是雨季,难道不长记­性­?实在是因为朝中催促的太急,最后落得只身得免的结局。若不是太子殿下在这路口设寨收拢。恐怕真是一溃千里,最后又不得不从山西逃回陕西。

追根溯源,就是朝廷的催促!

朱慈烺知道这不能怪孙传庭,但更不能说自己君父的短处,否则孙传庭非但不会感激,说不定还得以死明志帮皇帝背黑锅。唔,说不定原历史中孙传庭在潼关战死,也是因此考虑。

这样的忠臣……真让朱慈烺既是心痛又是无奈。

“李闯就像是山林里的豺狼,咱们一旦转身。他就会扑上来咬断咱们的脖子。”朱慈烺道:“只有跟他正面打两场硬仗,打得他腿脚发软,咱们才能安心在潼关收拢溃兵,退到西安,整顿之后再退去太原。”

孙传庭一愣:“殿下是要连陕西都放弃?”

“守不住。”朱慈烺摇头道:“别说陕西,说不得连山西都得弃了。”

孙传庭默然。

谁不知道天子手中最后一张王牌就是孙传庭的秦兵,如今秦兵兵败,还有谁能挡得住李闯的十余万大军。

“我手中还有刘宗敏、牛金星。这两人都可以跟李闯换些东西。”朱慈烺道:“关键就看他们在李闯心目中有多大的分量。”

“殿下,”吴甡叫道。“此二人乃李闯的左膀右臂,岂能纵虎归山?”

“这两人,牛金星不过是弄权的策士,我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朱慈烺踱步叹道:“关键是刘宗敏,此人是一时大将,我不忍心杀他啊。”

“殿下。此时此刻可不能有­妇­人之仁啊!”牛成虎咋呼呼叫道。

朱慈烺朝他笑了笑。

自己真是­妇­人之仁么?

凡事未虑胜,先虑败。如今东亚最强大的两支军队,毫无争议地是李自成的闯营和满洲铁骑。一直叫得响亮的关宁铁骑,其实已经烂到了极点,否则原历史中也不会有吴三桂的降闯叛闯又降清的反复无常。

若是将闯营与满清铁骑相比。虽然李自成兵败一片石,但仔细分析下来却是他没想到吴三桂宁可屈膝异族,也不肯投降大顺,以至于被满洲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若是两军对阵,当时处于巅峰的闯营未必拦不住建奴。

而在其后的历史剧本中,大明官兵无疑是个死跑龙套的。

自从甲申之后,真正保护华夏大地不受异族铁蹄蹂躏的,是闯营诸侯和西营诸王。世代军户的明军将校却大多剃发投降,给满洲人充当鹰爪。

若是自己杀了刘宗敏,日后要与闯营合力抗清就多了一道障碍。

那如果杀了刘宗敏,能否改写李自成攻入北京这一历史剧本!

朱慈烺仔细想了许久,反复推演各方实力,得出的结论却是让人无奈:就算杀了刘宗敏,仍旧是止不住李自成的步伐。

虽然刘宗敏在闯营中声望极高,然而此时的闯营已经过了靠个人声望维持的阶段,是一个独立科举取士,封官建设,管理地方的势力集团。刘宗敏对整个闯营的影响并不算大,尤其声望在刘宗敏之上的人不少,起码还有李自成、田见秀、张鼐(李双喜)、李过压着。其他营将如刘希尧、刘体纯、袁宗第、贺锦等大将也都是商洛十八骑出身,在军中影响力与刘宗敏在伯仲之间。

再者,李自成在郏县之战后,是否用过刘宗敏为独当一面的大将?

朱慈烺仔细梳理了自己所知道的历史细节,又得出了一个支持他放回刘宗敏的结论。

按照历史剧本,孙传庭败在郏县之后,一路狂奔,后与高杰会师,北渡黄河,从山西垣曲过境绕道潼关。白广恩其后才带领溃兵逃到潼关。潼关一战而落入闯营之手,孙传庭战死,李自成于五日后兵临西安,与走商洛山道的偏师汇合。

西安不战而降之后,李自成率领李过的后营和刘芳亮的左营北上,收取陕北,追击高杰。田见秀率部南下汉中,追击总兵高汝利,控制入川的孔道。刘宗敏、贺锦、袁宗第三位大将西向追击白广恩,攻取宁夏、甘肃、西宁等地。

可以说,李自成在郏县获胜之后,就天下大势而言,有或者没有刘宗敏已经毫无影响。首先:袁宗第、贺锦原本就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和声望。其次:白广恩根本没有死扛,直接就将宁夏、甘肃交给了李自成的大军,自己也做了李自成麾下大将。

李自成东进之后,除了山西总兵周遇吉死守宁武关,其他各地文武官员都是望风而降或是望风而逃。就连北京城都有内应开门献城,再没打过一场硬仗。

由此看来,李自成有没有刘宗敏又有什么关系?

“想当年贼寇人心不稳时,闯王高迎祥被擒杀,闯营都没分崩离析。如今贼寇军心稳固,只是杀个刘宗敏,除了让贼兵哀恸奋战,还能有什么用处?李自成也充其量是少个猛将罢。”朱慈烺故作轻松,也算是宽一宽部署的心,心下已经有了定计,要用刘宗敏换取退兵的时间和空间。

“殿下,若是放了刘贼,恐怕不好向朝廷交代啊!”吴伟业上前道。

“朝廷要什么交代?”朱慈烺不悦道:“不让李贼兵临北京城下,这就是对朝廷、对君上最大的交代!不过嘛,牛金星可以早些放回去,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不定日后他就会帮咱们把刘宗敏除掉。”

刘宗敏的确是被牛金星陷害,失去了李自成的信任。

对于热衷于当宰相的牛金星而言,无论历史怎么走,只要李自成能称帝,除掉刘宗敏就是必然之事。因为他要做的是宰相,是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宰相!怎么可能留下刘宗敏、田见秀这样功勋卓著的武将来抢风头?

到了那时候,闯营的文武之争就如晚明的党争,只有你死我活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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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英雄乘时务割据(十五)

崇祯十六年十月,郏县的战局变得万分诡异。

溃败的孙传庭没有立刻返回陕西,获胜的李自成也没有迅速进兵。双方在经过数日的休整之后,终于由闯营率先派出了使者。

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在承天府被俘的巡按御史李振声。

朱慈烺见到李振声的时候,庆幸之中又带着些许遗憾。

他本以为李自成是个枭雄,但如今看来他终究做不到为了全局而牺牲伙伴。仔细论说起来,李自成如果对刘宗敏不管不顾,损失的只是一员大将,但真要换回刘宗敏,说少些是失去此战的主动权,说多了便是放慢了夺取天下的脚步。

“殿下啊!”李振声见到朱慈烺,放声大哭道:“老臣几番想一死明志,只为了给大军做内应,方才苟且偷生至于今朝。如今见了殿下,再无偷生之理,只请殿下救出丘之陶,老臣当先行一步!”

李振声说完,一头撞向军帐的柱子。

闵展炼手疾,腰腿一弹已经挡在了李振声面前,手中画过一个圆弧,卸去李振声前冲的力道,将他摔在地上。

“先生怎能如此!”朱慈烺连忙起身,脸上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先生该当留下有用之身报效朝廷才是啊!岂能如此轻弃?”

李振声被摔得莫名其妙,听了朱慈烺此言,只是伏倒在地,嚎哭不止。

朱慈烺朝吴甡看了眼,心道:这种老头子该怎么安慰?你出马试试呗。

吴甡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李按院莽撞了!君之清名自有流传,焉能因些许疑污就弃了有用之身?如今太子帐下堪用者寥寥,按院自当一体担当才是啊!”

李振声有过被俘的经历。自觉地仕途断尽,唯有请罪回乡教授蒙童。听吴甡这么一说,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有前途可言,不禁又生出活下去的希望来。

“按院,”朱慈烺趁热打铁,追问道。“李自成让您回来,就没提什么别的要求么?”

李振声入营之后光顾着哭,还没有将李自成的条件说出来。

谁知太子这么一问,李振声连抽泣都止住了。他心中无比纠结,终于还是沉声道:“李闯希望朝廷能够给他个名义,命他为征讨陕、川、甘、宁四省提督,不受朝廷节制。殿下!此事万万不可啊!我皇明立国近三百载,就连土木堡之时都不曾与逆贼有过半分妥协!”

——是啊,那时候是只是皇帝被俘。又没有亡国之祸。如今皇帝虽然还算安全,但国家社稷要亡了!

朱慈烺看着李振声,感受着一种名为“忠诚”的品德。不得不说,在他前世的时代,这种品德实在太过罕见,以至于人们只能从历史书中去寻找。

“李自成真这么说?”朱慈烺几乎要笑了出来。

李振声点了点头,生怕朱慈烺说出来一句:那就给他!

“那就给他!”朱慈烺真的脱口而出。

这回就连的吴甡都看不下去了。这位前阁老上前道:“殿下,兹事体大。切不可莽撞啊!”

“为何?朝廷又不是没有招安过,让李自成去打下西部诸省不是更好?”朱慈烺忍俊不禁。只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他原本只想用刘宗敏施行缓兵之计,如果早些知道李自成有这样的打算,那还有什么好打的?早就可以坐下来谈判了。

当然,以李自成宁可十八骑入山也不投降朝廷的倔脾气,此战不打赢是绝不会提出这等要求的。

“流贼素无信义,殿下。若是李贼反复,失察之罪可就落在殿下头上了。”吴甡劝道。

“李自成倒还没有诈降过。他又不是张献忠。”朱慈烺笑道:“再说了,杨鹤杨嗣昌父子招降的流贼降而复反的还不够多么?也没见他们受陛下怪罪。”

“那些贼不曾杀藩王。”吴甡接口道。

朱慈烺一噎。

的确,杀害藩王是李自成最大的罪过,甚至比他私行科举、选派官吏都要大。

朱家就是个大地主家庭。即便是几辈子没见过的亲戚也当宝一样看待。尤其是这两代帝王——天启和崇祯都是极重感情的人,以杨嗣昌宠信之深,再大的失败都被崇祯包容了,但有藩王被杀,他也只能自缢谢罪。

退一万步说,就算崇祯皇帝肯忍辱负重,不计较李自成杀害宗藩。但在大明这个宗法社会里,“亲亲”一条是整个社会的伦理基石。即便是乡野小民也知道凡我族人被外姓欺负,一定要团结起来打击外姓人。若是大明的皇帝,道德的楷模,竟然容忍自己的家人被杀,还给那杀人犯封官封爵,岂不是人伦尽丧?如何为天下表率?

凭着这一条,从皇帝到朝堂,乃至平民百姓,绝对没人能接受这一现实。

“若是李贼降而复反,也就罢了。”吴甡低声道:“若是他真的列土自固,如西夏故事,朝廷又当如何?”

到那时,朝廷可不能让食言而肥。

朱慈烺倒是不在乎“食言而肥”,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吴甡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如果李自成不反,只占据湖广、川陕、宁夏、甘肃……朱慈烺本人岂不是就得乖乖回宫?以什么借口拥兵自立呢?

——到那时,东宫系官员,尤其是我吴甡,岂不是都做了白功?

朱慈烺再望向吴甡时候,从他眼中读出如此现实的一句话。

“是我孟浪了。”朱慈烺沉下声音:“吴先生、李先生考虑得周到,确是老成谋国之见!”

“殿下纳谏如流,真英明之主!”李振声­精­神大振,顺势表了决心,算是拜入东宫帐下。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他漫天要价,咱们就地还钱。牛金星可以先放回去,让李自成退回襄阳,南阳以北还给官兵!”

“殿下!”李振声一愣:“这岂不是与虎谋皮?您若是与逆贼议和,朝廷颜面何存?”

——你想要颜面,李自成还未必肯答应呢!

“此乃缓兵之计。”朱慈烺道:“这一来一往之间,便是咱们修筑工事,收拢溃兵的时候!传令下去,三刻钟后举行军议,请秦督、牛成虎、陈德、萧东楼列席。”

太子已经安排了军议的事,李振声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只得由宦官引路出去,先行洗漱休息。他心中仍旧挂念着丘之陶的事,不知这青年人在敌营会有什么麻烦,脸上仍旧愁云难扫,但既然已经说过了一次,便只有看太子的旨意了。李振声最终只得长叹一声,突然口中发淡,竟是馋酒了。

……

李自成在郏县等了两日,等得心中焦枯,方才等到牛金星。他眯起独眼,打量着自己视作诸葛孔明的谋主。当初正是牛金星点燃了他夺取天下的雄心,但也是这人让他意识到前途荆棘密布,想退也退不得了。

“先生受惊了。”李自成道。

“元帅!”牛金星声音哽咽,道:“是金星有负元帅!”

“胜败乃兵家常事,先生别放在心上。”李自成顿了顿,又道:“可有宗敏的消息?”

“刘将军身负重伤,好在­性­命无忧。”牛金星不敢撒谎。朱太子在放他之前,特意让他去见了刘宗敏,显然是有心和谈。若是现在撒谎,日后总有被揭穿的时候。他见李自成脸上闪过一道喜­色­,连忙道:“元帅!无论如何,不能耽搁了,当速速进兵剿杀朱贼!”

李自成面无余­色­,声音却冷了下来:“宗敏的死活就不顾了么?”

“元帅!”牛金星声音尖锐,手并剑指指着地上:“敢问元帅:是元帅的私情重,还是天下大义重!是刘将军一身重,还是这江山社稷、亿兆黎民重!”

ps:大家新年快乐!

一四三城外萧萧北风起(一)

崇祯十六年十月十一,这个日子在朱慈烺前世的历史教材中曾在小字部分出现。

因为这天是李自成攻占西安的日子,并且旋即改西安为西京,着手建立大顺政权。然而在眼下的时局中,李自成大军仍旧囤在郏县、宝丰一带,对兵士进行抚恤加饷,看样子是要准备过年。

朱慈烺放归牛金星之后,迟迟没有等来闯营的消息,却等来了两个名头极大的人物。一个是晚明四镇之一的总兵官高杰,在福王弘光政权被封为兴平伯,明史中评价说“尤凶暴”的人物。

另一个则是侯恂之子,与李香君一并留下《桃花扇》故事的侯方域。

侯方域到营中先找到了吴伟业,请吴伟业在太子面前疏通,希望获得接见。只是他来的不是时候,朱慈烺正在紧张备战,哪里有空去见一个只会挑起事端,玩弄笔杆的才子?

就连高杰想见太子,也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

倒不是他地位不够高,而是朱慈烺并不打算让高杰继续领兵。

考查高杰的简历可以得知,此人的确会很会打仗。他与李自成是同乡,一同造反,为李自成所看重。后来在于贺人龙的对战中围而不攻,让李自成起了疑心,夺了他的兵权,派回老营守备。

李自成当时的妻子邢氏是明史中被评为“武且智”的女强人,为李自成掌管军资出入。在与高杰的业务沟通中,邢氏看上了相貌堂堂,身材伟岸的高杰,并与之私通。两人怕李自成回来之后事情暴露,便私奔投降了洪承畴。

洪承畴将高杰划归贺人龙麾下。后来贺人龙因为“失陷总督”之罪被斩,高杰便归于孙传庭麾下。作为有夺妻之恨的仇人。高杰是绝对没机会再投降李自成的,所以在对朝廷的忠诚度上,他比同为降将的白广恩还要高出许多。

明知这么一个没节­操­没底线的人会成为一镇军阀,朱慈烺自然不愿意亲手栽培,让他茁壮成长,成为日后的劲敌。

“贼他娘!白广恩当时就看着我被打。就是不肯出兵救额!”说起当日的郏县溃败,高杰一肚子火气。在他的论述中,当时战局黏稠,若是白广恩能及时发兵援救他,他也不至于败得连路都找不到……之所以他这么晚才赶来,是因为他一路逃窜,几乎要进入河北了,方才知道皇太子与孙传庭就在汝州之南安营扎寨,收拢溃兵。

白广恩被打散之后溃逃进了山里。前日传来消息,据说在洛阳以北发现了一股溃兵,还不确定是不是他的部曲。

高杰骂完了白广恩,便用一双红眼睛盯着牛成虎。

同样都是总兵官,牛成虎的地位却要比高杰低了许多。当年高杰刚投诚的时候也打过先锋,但自从在军中有了势力之后,这种苦差事就没轮到他头上过。即便太子将先锋官捧得高,也不能改变这就是个被人欺负的位置。由此可见牛成虎的地位之低。

然而此刻牛成虎却成了秦兵之中的第一将!领着东宫侍卫营充实起来的亲兵队。到处收拢溃兵,登录名册。受伤的交给青衫医医治;不愿再吃军粮的就转为民役。每日出工都有工钱;愿意继续在军中效力的,则转到东宫作训部加以­操­练。虽然强度高出了百十倍不止,但总算能吃饱穿暖,依稀像个人样了。

有传说,这些秦兵在­操­练之后,最后都要交给牛成虎带。还要独立成营。说不定牛成虎还能挂上将军印!

——这一切,不都该是我高杰的么!

高杰攥紧了拳头,重重捶在腿上。

……

“殿下,军中有传言要放归刘宗敏,兵士们颇有些言语。”萧陌瞅了个空。看中军营帐没有闲人,向朱慈烺通报了最近的军心士气。

“现在大家的心思不是该在授勋上么?怎么还有这份闲心?”朱慈烺好整以暇,好像全然无所谓。他早就从十人团里得到了这个消息,非但做好了预案,而且还交代了各级训导官,提醒他们将士兵注意力引向“正确”的方向。

只是他终究低估了士兵对自己“劳动成果”的重视甚至超过了明晃晃的勋章,以及有皇太子印玺签字的嘉奖状。

“弟兄们伤亡不少,最后好不容易抓住了刘宗敏,若是放回去的确让人心有不甘。”萧陌应道。

朱慈烺含笑而起:“初战就能擒获刘宗敏这样的一代战将,想来放回去之后你也心有不甘吧。”

“卑职死罪!”萧陌发现自己的怨望,连忙垂头请罪。

朱慈烺绕过桌案,走过萧陌身边:“咱们去外面走走。”萧陌侧身让过,落后一步跟在朱慈烺身侧。因为闵展炼要亲自下队­操­练秦兵,所以太子的贴身侍卫就落在了几个“身手稀疏平常”的兵士身上,这让闵展炼一直难以释怀。只因为太子说,只要身在强军之中,便是最大的安全,这才让他接受了太子的安排,没有将自己的徒弟派来保护太子殿下。

“此战之后,东宫麾下又要填补进来一批壮士啊。”朱慈烺走在错落有致的营区之中,看着一切布置井然有序,就像是刚工作的少年看着自己的银行卡上打进来的数字一样,满足感之中夹杂着对未来的期盼。

“全额填补侍卫营空缺之后,还有万余堪用之才。”萧陌应道。

“这万余人中,我打算­精­选一千人出来,成立一个天雄部。”朱慈烺道。

“一千战兵的部……殿下,这是否多了点?”萧陌有些迟疑。按照东宫配置,战兵与辅兵接近一比一配备,这就基本是一个新的营了。

“日后还要升为天雄营,天雄师,乃至天雄军。”朱慈烺站住脚步,遥遥望向南方:“这次我出征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个天下已经不是万余人就能改变战局的时代了。”

只有书生才会以为古代战争中百十万人的会战是一种常态。

在现实的明朝,上万人的作战部队已经十分浩大,足以对国家经济造成极大影响。崇祯初年,上万人的军队已经足以让所有流贼望风而逃。别说改变一个省,只要战略目标明确,分工配合妥当,就是席卷全国都没问题。

如今却不一样,李闯打开封、洛阳,黄虎打武昌、荆州,动辄就出动十余万众。去掉水分和辅兵,­精­锐战兵也在数万上下。

孙传庭第一次主持陕西军务的时候,募兵一万余,已经足以威震一方了。而如今这十万秦兵,却仍旧打得提心吊胆。

不得不说,战争早已升级了。

“如果只是一营作战,绝不足以适应以后的大规模会战。到那时再扩编可就晚了。”朱慈烺叹道:“所以我想在营之上设师,师之上设军,若是有需要,还可以将数个军联合起来,组成军团。”

萧陌没有说话,这种战略构想方面还不是他能置喙的时候。

“东宫侍卫营日后肯定要成为侍卫师,乃至侍卫军。天雄军是卢督的一腔忠血,也是大明义勇之士。既然他们还有种子在,我总得栽培起来。如此看看就有两个军了,架子放在那里,你算算得有多少军官。”

萧陌顺着朱慈烺的思路算了算,虽然只是两个军,却在他心中迸出一个词来:

百万雄师!

未来到底有多远!

萧陌只觉得有些恍惚。

“只要有足够的军官,建多少个军都不是难事。”朱慈烺自顾自道:“所以这回修订­操­典要格外上心,这些­操­典都要作为军校的教材。”

“军校?”萧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此时的学校可以称作“学”,但还没有称作“校”的习惯。

“武学。”朱慈烺改了个叫法:“若是与儒学的明伦堂相对,就叫讲武堂吧。照我看,此番得到勋章的军官,升职之前都应当考核一下对­操­典的熟悉程度。若是考核结果不佳,给他们机会重学,再不行就原地踏步,别想升上去。

“那些获得战功的士兵,识字的可以进讲武堂,不识字的尽快安排他们的训导官补习。以后我东宫的基层军官必须经过战场与考场的两场考核,方能就职领兵。”朱慈烺顿了顿,突然问道:“要是让孙传庭任这个讲武堂祭酒,你看将士们会服他么?”

“孙督声名远播,只是威名不如卢督。”萧陌实打实地应道。

孙传庭固然有名,但他打的胜仗都已经被人淡忘了,而且现在适逢新败,无法获得东宫将士的钦服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如殿下亲自兼任这个祭酒,众将士必然以进讲武堂为荣!”萧陌大胆进言道。

朱慈烺的确也想过自己出任这个祭酒。相对于天子主持殿试,选中的进士都称为天子门生。他若是主持讲武堂,日后全军军官绝对都是太子门生。领兵抚军问题都不大,那是打着天子的旗号。若是在兵权如此敏感的领域,从根子上培养太子党真的没关系么?

这是否有些太犯忌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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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城外萧萧北风起(二)

“殿下,如今许多司局一级的军官都听您讲过历代兵家战事,我等早就将殿下视作授业解惑的恩师看待。殿下任讲武堂祭酒,实在是名望所归……只是怕辱没了殿下令名。”萧陌解释道。

朱慈烺在心中过了两遍,道:“就以孙传庭为亚祭吧,祭酒之位先空着,待日后禀明圣上之后再做定夺。”

萧陌完全没想到“皇帝”这一因素,虽然他在几个月前还是皇帝的御用保镖。

他不由暗暗愧疚,几十年来“忠君报国”反复被挂在嘴上,但是否真正有过这份忠心,却是未必然的事。不过如今他却发现,即便自己没能做到忠于做到当今圣上,但是在忠于下一位圣天子这点上,做得还不算差。

“另外嘛,这些天来休整得差不多了,重伤员也陆续运回去了。”朱慈烺搓了搓手:“眼看着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咱们不能跟李闯在这里耗着,得打他一顿,然后回家。”

“打他一顿?”萧陌越发佩服太子天马行空的作战思路:“咱们不是要行缓兵之计么?”

“李闯老于战阵怎么会中这等计策?”朱慈烺轻笑一声:“他只是投鼠忌器罢了。若是换了刘邦、太祖那等枭雄,早就进军打过来了。他终究还是免不得­妇­人之仁啊。”

——于大明却是好事。

萧陌心中暗道。

“所以你要去打他一下,别让他下定了决心直接带兵来给刘宗敏报仇、收尸。”朱慈烺伸出一只手指:“要打疼他,但不能孤军深入,不能被咬住。打得他摸不着头脑,心生疑窦,如此我们才能徐徐撤回潼关。”

如今能收拢的溃兵也收拢得差不多了。几乎占到了孙传庭出潼关之前的十之二三。但因为有河南兵混杂其中,所以实际上收拢起来的溃兵只有百分之十五上下。其他溃兵或是逃回老家,或是落草为寇,或是投降了闯营——这部分估计是大头,再等下也没有意义。如果大军当即后撤,势必会被李闯派兵咬住。别说撤回潼关。恐怕不等撤到洛阳,明军就崩溃了。

“打得他松口。”萧陌点头应道,突然想起从狗嘴里抢骨头的情形,也是上去一顿乱打,狗自然就把嘴松开了。他忍俊不禁,脸上浮出笑意。

朱慈烺没想到萧陌竟有这等联想,只以为他斗志满满,也微笑道:“还有就是寓训于战。把那些溃兵拉上去转一圈,看看咱们是怎么打仗的。也给他们一点信心,别总像是败犬一般夹着尾巴。”

“卑职明白!”萧陌应承道。

“单宁这回也上阵了?”朱慈烺从十人团的报告和下面军官的战斗总结中看到了单宁的名字,随口问道。

“是,还算英勇。”萧陌本想夸赞一下单宁的武勋,结果却发现东宫太过于强调集体功勋,单宁充其量只是做好了自己应该做的,完全没有可夸赞之处。

“既然如此,就先给他一个司带着吧。”朱慈烺笑了笑:“提醒他。他的拿手功夫别荒废了。”

“是!”萧陌应道,心中却暗道:单宁的拿手功夫?­操­练兵士?也算不上吧。

不管怎么说。单宁终究是等来了好消息,名正言顺成为了东宫一个司的把总。虽然他以中校军衔出任把总,在一堆少校乃至上尉之中显得有些突兀,但配上了军事主官才有的战刀之后,单宁就连迈出去的步子都沉稳了许多。

唯一美中不足的,恐怕就是他没有分在先锋司。

此番作为先锋攻打李自成前营的。仍旧是佘安。

刘老四,也就是刘肆,因为作战英勇,对战局有扭转­性­贡献,特授予一级白刃作战勋章。升少尉军衔,成为了一名旗队长。还不等他升官请客,新成立的军令部又带来了第二道晋升令,将刘肆升为中尉,暂代本部百总。

这个“代”字,终于随着进攻的号角响起而取消,刘肆正式成为了一名上尉百总,前后不过三天的功夫。

“保持阵型!杀啊!”刘肆的暴吼在战场上传开很远。他骑在马上,身上只套了一重甲,仍旧拿着自己的藤牌,高高挥起指挥刀,下令冲锋。

他不知道是自己腿上的伤在痒,还是心里痒,无比怀念冲在最前面的日子。如今看着手下的弟兄们跑在自己前面,这让他狠狠挠了挠自己的胸甲。

……

“这是朱家太子要走了!”李自成大步流星走出军帐:“传令下去!狠狠打!一个脑袋赏五两银子!打得他们逃了,咱们再慢慢追!看他有多少人可以跟我耗!”

顾君恩站在李自成身后,目不斜视,就像完全没有看到牛金星一般。他其实也赞同牛金星的意见,这表里山河岂能因为一个人而放弃?何况谁不知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的道理?刘将军驰骋大军十余年,威名震天,真的倒下也不算遗憾了。

当然,道理有两种。

一种是自己认定的道理,还有一种是东家认定的道理。当这两种道理有差异时,那就只有一种道理:东家认定的道理。

因此上,顾君恩找出了十大理由,“劝阻”李自成为了天下而牺牲刘宗敏。同时还给了一个不算建议的建议:慢慢熬!

熬得官兵自己败退也好,熬得刘宗敏被杀也好,无论如何这件事都算过去了。

该取的山河天下,仍旧不能松手!

只是太过憋屈!

顾君恩看了一眼李自成的背影,心中又暗道:跟着一个有情有义的豪杰,还是跟着一个宁负天下人的枭雄……真是两难抉择啊。

“朱家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真当额闯营好欺负!”李自成回过头,怒极反笑:“依额看,还是要派人去打听一下宗敏进京的路线,咱也来一出劫法场!”

顾君恩脸­色­不动。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这是要将京师眼线尽数牺牲,换回刘宗敏的­性­命啊!不过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死些小卒子也不算什么大事。

牛金星拼命给顾君恩使眼­色­,见顾君恩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连牙都咬碎了。他当然不希望刘宗敏回来。否则自己未战先逃,半路被俘的丑事岂非人尽皆知?再者说,刘宗敏这种待遇已经让他深感威胁,就算李自成不是个枭雄,这­妇­人之仁的一面也该留给他这位宰相才对!

“元帅……”牛金星忍不住进言道。

“元帅!前面败了!”报信的塘马飞驰而来,在李自成面前滚落在地,悲声报道,正好打断了牛金星酝酿出来的情绪。

李自成的独眼瞪得老大,根本不肯相信:“这就败了?”

“袁将军已经收拢溃兵。坚守营寨,阻挡官兵夺营!”塘马报道。

“咋打成这样!让袁宗第给咱老子守住!”李自成高声喊道:“来人!取额呢披挂来!”

……

当当当!

小铜锤迅速地敲打在铜钟上,发出一连串当当声。

鸣金收兵!

刘老四才刚看到闯营的营寨,就听到了这声音。他本想假装耳聋,一把将营寨给冲下来。随军的军法官已经骑马追了上来,提醒他这是撤兵的信号。

“保持阵型!”刘老四吼了一嗓子,又有气无力地说了个“撤!”

军法官无奈地看着这个将勋章挂在盔甲外面的上尉百总,心中暗骂一声“­骚­包”。又骑着马往前赶去,监督军令执行。

……

“殿下。东宫侍卫营只有……”孙传庭一路上都极端担心留下殿后的官兵溃散,几次三番想提醒朱慈烺人数上的差距。

朱慈烺很清楚自己的侍卫营有多少人,也很清楚在一个不适宜大军展开的地理环境下,李自成只能跟自己拼­精­锐。排除了以少打多,出其不意等问题,要想全军击溃东宫侍卫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军门何须­操­心那些儿郎?”朱慈烺笑道:“看。前面就是汝阳县,咱们先去落个脚,吃了饭再赶路。”

孙传庭再次被堵了嘴,只得耐下­性­子,等待下一次劝谏的时机。

“报!”塘马从身后追来。一个报字吓得孙传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中军部告捷!”

“看。”朱慈烺微笑着对孙传庭道,旋即提高音量,大声训道:“通告萧陌:赢了就赢了!安心打仗,少用捷报!”

随行众人闻言纷纷忍俊不禁,等笑完之后方才发现,自己对于东宫侍卫营能打胜仗毫不意外,已经视作是理所当然的事了,这或许就是日夜住在营中产生的安全感。

汝阳县的地方官员准备好了排场,随着东宫特派的县令张诗奇前往县境迎接代天子亲征的皇太子殿下。谁料他们出发的晚了,走出没多远就碰到了东宫大队。饶是张诗奇老成沉稳,也是吓得不轻。

“卑职张诗奇,拜见殿下。”张诗奇很快就被带到了太子面前。

朱慈烺抬了抬手,让他平身,笑道:“我将汝阳交给你这些日子,你可做好了一方百里侯?”

张诗奇定了定神,下颌上的白胡子一颤一颤地说道:“卑职恐怕能做一任方伯了。”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恭谨呈递给朱慈烺左右宦官。

朱慈烺接过册子,展开扫了一眼,脸上笑意更浓:“好,好,果不其然!”说罢阖上了册子,拢入袖中,让张诗奇随侍进入汝阳县。

吴伟业跟在身后,心中疑惑:方伯……那就是布政使啦!一个举人竟然被太子认为有资格出任从二品的布政使?他在汝阳县短短旬日,也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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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城外萧萧北风起(三)

没人知道张诗奇在汝阳的功绩到底如何,但从太子对张诗奇的态度上,没人怀疑张诗奇做出了成绩。他本人非但从一个秘书直升副科长,同时还拿到了十来个编制。

东宫是不允许任用私人的,凡想在东宫效力必须要有编制,从东宫账面支付工薪。若是没有这个编制,则要走外聘的路子。如果有人敢瞎积极,自己掏钱养人,结果必然是开革不用,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当日张诗奇突破刘宗敏的层层封锁,从山道赶来汝阳上任,就连个随从都没有。要想在地方上­干­些事情,势必要拉拢一些当地的地头蛇。没钱没权,只有太子当靠山,自然是毫不客气地广开空头支票。如今他成功得了太子的青睐,这些支票自然要予以兑现,否则日后名声可就臭了。

他当即给这些日子帮忙打下手的人补发银两犒赏,愿意跟着东宫走的就给个编制,不愿意离开故土的就多补银子,一切井井有条。只是东宫要班师回朝这件事,引起了当地米价升腾,看来谁都知道东宫一走,李闯就该来了。

朱慈烺只在汝阳呆了一顿饭的光­阴­,见了几个地方上有善名的乡绅。这是代表朝廷彰显道德,就算是皇帝亲来也得走这么个过场。吃过了这顿便饭,大军穿城而过,军纪还算严明。只是东宫侍卫营还在前线,眼下带来的人手有些匮乏,看着不够排场。

从汝阳往北走一百里就是古都洛阳。虽然如今洛阳已经败落了,但官道还算平整,以东宫的行军速度,只是两日不到的路程。

萧陌又与闯营又拉开阵势打了两场,均是毫无悬念的获胜。他得了朱慈烺的公开批评。不敢再随意发送捷报,只是尽快休整部曲,转移伤员,算准了日子预备撤兵。在他后方,辅兵和民役组成的工兵局已经开始修筑羊马墙,给李自成预备下一道道防线。

朱慈烺就是在这种有备无患的情况下轻松退到了洛阳。营中有不少书吏也曾紧张过。但看看太子游玩一般的神情,就算硬要紧张都做不到了。

“洛阳休整数日,尽快回守潼关。”朱慈烺理所当然住进了洛阳的福王府。

这座藩王府邸绝非汝州一个镇国将军府邸能够比拟的。事实上就算是北京的东宫外邸也不比这座福王邸好多少,在豪华富贵上甚至还远远不如。朱慈烺见惯了皇宫的奢华­精­细,但初入福邸仍旧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这还是被李自成打劫之后,荒废了足足两年的王府。原本被福王用来当动物园的区域,已经被周围大户人家侵占,直到孙传庭进了洛阳,杀了一批人才收回来。

朱慈烺带着东宫的文官和当地守备文武在福邸转了一圈。就如士林中的游园会,最终选了李自成杀福王的花厅落座。在官场上混过的人都习惯­性­猜测上司的用意,尤其是选择这种有浓浓血腥味的地方饮宴,实在太过反常。

“我曾听人说,大明从万历朝由盛而衰,只看这福邸就可见一斑。”朱慈烺坐在首座,手中握着一块羊脂白玉牌把玩着。时人并没有玩白玉的风气,不过谁又敢质疑太子的品味呢?

“福王就藩时赐了庄田二万顷;盐引千计;从扬州到安徽太平府。沿江各种杂税尽皆拨归福府;再加上四川盐井的收益;张居正家被抄没的家产……的确是深得神庙老爷恩宠。”吴甡虽然看不透朱慈烺的用意,不过他相信自己是绝对安全的。还能谈笑风生,活跃气氛。

朱慈烺继续接下去道:“福王完婚时还有三十万金的婚费呢。唉,国家的底子就是这么掏空的。”

这话就说得没人敢接口了。

朱慈烺却不以为然,继续道:“不过比起神庙连皇位都要给福王,银子和田庄也不算什么了。只是都便宜了李闯,实在可恨!”

福王朱常洵在洛阳经营二十八年。侵占良田早已超过了当年赐下的二万顷。期间收取的税费、盐课,剥削来的民脂民膏,几乎可以富可敌国的收入最终落入了李自成的腰包,成为闯营的军资。

恐怕吃到今天都还没吃完呢!

“李贼罪该万死!”众人纷纷咒骂起来。

“吴伟业。”朱慈烺突然叫道。

“臣在。”吴伟业不知道太子为何将自己提了出来,颇有些纳闷。暗道:莫非殿下是要在此举行诗会,让我赋诗么?

“当日在汝州时,我让你清点福藩产业,做得如何了?”朱慈烺突然发问道。

吴伟业心头一紧: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哪里能去做这事?

田存善偷偷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当然他也是领命前去洛阳协助吴伟业,但是吴伟业没去,他自然也只是走了个过场,来洛阳转了一圈就又回到了太子身边。他倒不是有胆子身处前线,实在是不敢让别的宦官太监乘虚而入。如今太子殿下追问起来,不知道能不能把这“懒怠”的罪过推到吴伟业头上去。

“你整日在营中无所事事,我还以为你已经办妥了呢。”朱慈烺的声音越来越冷:“如今大家都在,说出来听听吧。”

“臣……尚未着手做来……”吴伟业猛然之间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小衣已经被冷汗湿透。

“孤给你事权不予­干­涉,你却如此辜负孤家!真当孤不能治你的罪么!”朱慈烺厉声喝道:“请尚方剑来!”

吴伟业登时吓得瘫倒在地,心中暗道:我命休矣!太子这是真要拿我开刀啊!

“剥去他的官袍!摘了乌纱!革去功名,贬为庶民!”朱慈烺祭出尚方宝剑,直接将吴伟业从天打落在地。虽然没有要他的­性­命,却更让这位榜眼生不如死。

“殿下!开恩啊!”吴伟业捡回一条命,反倒更觉伤感,嚎啕大哭。

“民脂民膏供养你等,竟然只吃饭不做事!要你何用!”朱慈烺怒目而视:“若非国家法纪在,今日恨不能斩杀你这庸蠹!竟还有脸面求我开恩!速速打出去!”

左右侍卫抡起仪仗,将吴伟业连打带叉赶了出去。

众人这才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东宫官暂且不论,洛阳地方文武却被东宫这雷厉风行的阵势吓得不轻。他们之前还在巴结吴伟业这位根正苗红的榜眼郎,转眼之间正五品的清贵翰林便成了一介白身。

恐怕比白身更糟糕!

白身还有释褐的一天,而他却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洛阳府!”朱慈烺道。

“臣在!”洛阳知府一头冷汗,连滚带爬出来,拜倒在地。

“你任职以来,可有何善政,说来听听。”朱慈烺冷冷问道。

“臣……臣……”洛阳府到任不过半年,能把李闯走后留下的烂摊子理好就不错了,还能有什么善政?

“庸蠹!”朱慈烺照例骂道:“来人,将此庸吏打入大牢待堪!”

众人吸了口冷气,心中更加忐忑:这位可是四品官啊!

“张诗奇。”朱慈烺的口吻总算缓和下来。

“卑职在。”张诗奇心里也是小鹿乱撞,却不是害怕。

“张诗奇在汝阳忠诚勤勉,着加从四品,署洛阳府事。”朱慈烺指了指尚方剑:“若是敢有所懒怠,孤认得你,尚方剑却认不得你!”

“卑职领命!”张诗奇声音跳跃,心中兴奋不已。谁能想到,自己竟然毫无征兆地就成了四品高官,府尊黄堂!若是能穿着云雁补服挂在祠堂里,他这一生也就算没白活一遭。

一四六城外萧萧北风起(四)

大明的规矩是流官。

官员不能在自己家乡任职,吏员不会离开自己的乡土。这原本是为了防止出现汉末那般的地方豪强,一手遮天,鱼­肉­乡里,结果却铸就了具有鲜明特­色­的小吏政治。

到了任上,接了印信,县官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翻出本地档案,或是先清算粮税,或是先清理狱政,而这些都掌握在各房吏员手中。若是吏员不配合,这位新官只能查到上一次朝廷普查时候建立的鱼鳞黄册。就崇祯十六年的县官来说,他们可以依赖的最新文档就是万历八年到十年间,张居正丈量天下田亩的记录。

外来的县官往往是三甲同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这些人常年苦读,又大多是士绅人家出身,对庶务可说是毫无概念。而吏员却是代代家传,手中的私册远比官册更加清晰准确,这直接帮助他们能够完成各项税赋任务。离开了他们,官员的政绩就完全没有着落,甚至连考评合格都成问题。故而县官往往追求平安无事,与这些吏员和平共处。只等任期满了之后,拿上万民伞,高高兴兴升迁别处当官。

因为知府也是县官升迁上来的,所以对于下面情弊了如指掌,并不会催得太紧。原来洛阳府就是如此,没想到撞到了太子手里,更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因为“懒怠”就请出尚方宝剑将一个四品官下狱勘察。

一时间,整个洛阳府人人自危,就如刺猬一样抱成一团,将刺指向外来的东宫一系。

张诗奇带着他的十余个属下来到洛阳府衙大堂,迎接他的就是这些隐藏在谄媚之下的警惕和排斥。

“本府蒙皇太子殿下错爱,署里府务。还要诸位先生多多扶持。”张诗奇召集六房吏员,汇聚大堂,将自己从汝阳带来的人手分Сhā下去,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原来吏员们的怀疑。他道:“咱们闲话少叙,如今大军正与流贼血战,我等坐守后方。自当筹备粮草。户房几位先生,还要劳动几位将本府鱼鳞黄册整理呈递上来。”

在中央有六部,在地方是六房。户房管着本辖区内的所有户籍、田赋、财税、婚姻登记,是新官上任最绕不开的一房。这一房的吏员也最难缠,手中不知道隐瞒了多少档案,许多去闽、粤任职的新官,常有因为得罪了户房吏员,最后连出门买菜都成问题。

洛阳新近收复,这些吏员还不敢对上官太过不敬。不管怎么说。杀人如麻的孙传庭就在洛阳,罢官如同愣头青似的太子也坐镇此间,谁敢在风头上乱来?

“我等今日通宵整理出来,明日一定放在大老爷案头。”为首的吏员出来应道,一副温顺驯良的模样。

张诗奇点了点头,又道:“请三老爷留下一叙,其他人各自整备近年来的案卷,以备查考。”三老爷是一府通判。掌管刑名。兴德慎刑是每个地方官都要做的事,就算毫无兴趣也得走这么个过场。

府中众人同声应诺。回到各自职房应付差事去了。

张诗奇到底年纪大了,­精­力不同年轻人,只问了几句话便端茶送客,就连那位通判也觉得太过敷衍。等那通判一走,张诗奇却来了­精­神,铺纸研墨。写下一串名单来,都是侍从室里相识的同僚,准备向太子殿下借用。

这等事本来不需要惊动太子,但吴伟业被逐出,侍从室里一时没有真正带头人。相比较不熟悉的吴阁老。张诗奇宁愿去惊动太子殿下。到底太子殿下做事雷厉风行,原本洛阳停留时间就短,万万经不起蹉跎。

——逐出了那个只会吟诗作文的书呆也好。

张诗奇过目不忘,笔下如飞,犹有空闲分心想想吴伟业的事。

这其中自然也饱含了久试不中者对少年榜眼的怨念。

……

“梅村兄,何必做此小女儿姿态呢!”侯方域虽然寄寓吴伟业家中,却忍不住对喝酒消愁哭哭啼啼的吴伟业发了脾气。

吴伟业要比侯方域大了九岁,却仍旧止不住哭泣,哽咽道:“愚兄自幼苦读,一朝中第,兢兢业业,谁料竟无过被黜,好恨!好恨啊!”

侯方域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想想自己千里迢迢赶来河南,别说劝动太子出面赦免父亲,就连见都见不上一面。原本想着汝州是兵凶战危之地,太子一心扑在兵事上,没空接见也是情理之中,只等到了洛阳再做计较。谁知入城第一天,自己的“桥梁”就断了。

——做个孝子,艰难险阻怎就如此之多啊!

侯方域仰天一叹,被吴伟业带出了哭意,不觉鼻根发酸,眼泪也像是要涌出来一般。他不想跟吴伟业两人抱头痛哭,转首偷偷擦了泪花,故作镇定道:“屋里好闷,我出去走走。”

吴伟业只管给自己倒酒狂饮,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哪里还听到侯方域告辞。

侯方域走出吴伟业临时居所,出了坊门,斜对面就是府衙。正巧赶上里面人散班出来,三三两两说着闲话。河南乡音飘过耳旁,被侯方域听了个清楚:赫然是说这新府尊年老昏聩的话。侯方域知道如今的洛阳府是东宫侍从室出身的一个老举人,心中猛然闪过一道灵光!

——既然吴梅村这条路走不通,为何不试试别的路?这张明府原本只是个书吏,偶尔听梅村说他过目不忘,也仅限于此。既然他得了太子殿下重用,何不去给他当个幕友,也算是进了东宫!

侯方域扫了一眼那些口无遮拦的吏员,就要往府衙里去,走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好歹人家也是一府之尊,怎能如此孟浪?他当即折回居所,换了一套衣裳,又翻出为见太子而准备的文稿节略,以及身为生员出行外地的身份证明、通关文书。全部准备妥当了,侯方域方才唤了书童,提了东西往府衙而去。

张诗奇安排人送出了需要借调使用的名单,命人烧了一桶热水,坐在后堂脱了还没穿暖的官靴,舒舒服服地泡脚。这一路的疲惫,尽数被滚烫的热水泡散,虽然烫得他浑身冒汗,脚皮发红,却惬意非常。

“老爷!外面有个秀才求见。”随从进来报道,手里还拿着一张名剌。

张诗奇半睁半闭着眼睛,喃喃问道:“哪里的秀才?”

“他倒是报了名号,可惜小的没记住,好像他爹也是个大官。”那随从憨笑一声,递上名剌:“老爷亲自过目就知道了。”

张诗奇老年方贵,对下人也没什么派头,吧唧着嘴接过名剌,触目便是“兵部侍郎,总督七镇军务”,登时将他的瞌睡虫吓得无影无踪。回过神来再看,原来这个“兵部侍郎”上头还有个“前”字,姓侯讳恂,倒也不是无名之辈。

“唔,是侯军门的儿子?”张诗奇与侯恂实则攀不上关系,不过出于尊重仍旧道:“让他进来吧。”

“老爷,您这……”长随朝张诗奇脚下的木桶孥了孥嘴。

“没事,放在案下就看不见了。”张诗奇微微抬起双脚,让随从将水桶挪到桌案下面,道:“再加点热水。”

随从无奈,不过自己只拿了侯方域五钱银子,话也带到了,老爷也准许入见了,管他是在洗脚的时候见,还是洗澡的时候见呢!

侯方域在门厅等了良久,眼睁睁看着太阳西斜,生怕传来一句:老爷歇下了,明日请早。

“老爷传你进去。”长随出来,斜眼看着侯方域。想想自家老爷连靴子都不舍得穿一下,想来不会是什么大人物。

侯方域如释重负,一躬到底谢过了这长随,健步如飞。那长随连忙拦住他:“你家是可以随便闯的?跟我后面!”

“是我孟浪了。”侯方域连忙收敛神情,振了振衣冠,心中仍旧为自己的英明决策兴奋不已。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府尊老爷的后堂。

时值十月,堂屋里还没有烧炉子。张诗奇是受苦惯了没想到,下人却是能偷懒则偷懒。侯方域出身膏粱之家,又在销金窟里打滚,对生活细节把握得十分到位,只一进门就发现屋里­阴­冷,泛着潮霉,肯定没有生火。他再看张诗奇,五六十岁的年纪,坐在书案之后,红光满面,额角见汗,面前是高高摞起的本府旧档。

一看就是个忠诚勤勉的­干­吏!

——难怪太子罢黜吴伟业,重用张诗奇,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侯方域迅速扫了一眼,当即一躬到底:“学生侯方域,拜见府尊老爷!”

生员可以见官不跪,自称学生,侯方域却恨不得给张诗奇跪下磕头,只求能够见到太子,将满纸血泪的求情状递交上去。

“赐座。”张诗奇抬起老昏眼,打量着侯方域,道:“我与乃父也是同朝为官,不必拘谨。今日你来见本府,所为何事?”

“学生知老爷乃是天下­干­吏楷模,只愿随老爷案前听用,以进见识。”侯方域就着打好的腹稿,朗声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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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城外萧萧北风起(五)

张诗奇心下疑惑:难道本官的官声已经如此之大了?竟然还有人巴巴地跑来投效。若说是一方镇抚也就罢了,怎么刚做到知府就有这种待遇?

侯方域以为张老明府嫌他生员功名低了,连忙道:“学生十六岁进学,虽然科场蹉跎,但也曾随家父习得钱粮田土之事。”侯恂为户部尚书时,侯方域进京侍父,曾写下洋洋数万言关于屯田的论述,作为户部指导全国屯田的纲领——从目前的状况来说,这份文件的作用十分有限。

不管怎么说,侯方域这是从省部级的秘书跳槽成为地市级的秘书,算是从高而低,大大增加了他的求职成功率。

张诗奇却不知道,仍旧在想着这位侯公子此番前来的目的。他不相信侯方域是因为没钱没前途,看透了科场而弃文从幕。不过至于更深层的缘故嘛……难道也是来抱太子大腿的?

“府尊不是河南人吧?”侯方域见张诗奇不说话,心中浮躁,主动出击道。

张诗奇摇了摇头。

侯方域旋即跟上道:“学生正是河南人!从小说得地道的河南方言,老爷要派人奔走往来,学生自问还是可以担当的。”侯方域是商丘人,在豫东,洛阳地处豫西。虽然都说河南官话,但口音差别却不是以道理计。他欺负外省人听不出来,大胆自荐。

张诗奇却不稀罕会说河南话的手下。他从汝阳带来的人不都是河南人?而且还是距离洛阳不过百里的汝阳人。不过仔细说起来,这些人学历最高的也就是个生员,而且还是混不开的生员,否则谁肯随便往外跑?像侯方域这样拿得出手的生员的确不多。

“若是让你在官场往来,定然是没问题的。”张诗奇捻着胡须:“只是不知道你可吃得了苦,做得了实事否?”

“明公只管吩咐。学生绝无二话!”侯方域见张诗奇松口,当即应允道。

张诗奇点了点头:“这样,我先一两银子聘你一个月。若是你果然堪用,我再向上峰请来编制,日后你就算是东宫的人了。喔,对。这一两银子不是我出的,也是东宫账上支给你的工钱,你不用叫我明公。”

侯方域一愣,恍然想起吴伟业也说过,东宫禁用私人。他当时只是听过算过,此时细细一想,多半是怕手下人结党营私吧。

张诗奇觉得脚下的热水渐渐温了,留了侯方域吃晚饭,旋即让他下去休息。侯方域是大户人家出身。又是赴府尊老爷的晚宴,自然不能穿着这一身衣服。他连忙回去住所,见吴伟业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径直取了几套衣服,命人装箱抬了过去。

虽然市井中也以“更衣”为如厕的讳称,但士人往来,既然说了要“更衣”还是得真的更换一身衣服,否则便要惹人耻笑。

张诗奇的晚宴却没他想象中的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虽然也是分席而坐的正餐,但都是小户人家出身的东宫同僚。谁家都没侯方域那样讲究。有几个还是根正苗红的穷措大,难得见一次荤腥,连吃相都顾不上。侯方域看得都呆了,到最后都没吃几筷子菜。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人出身不高,只是一顿好些的饭菜便鼓起了­干­劲。虽然都喝了酒,但是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便已经聚在公事房里,第一时间接过洛阳府书吏们整理出来的鱼鳞黄册,连寒暄都顾不上便开始­干­活了。

鱼鳞黄册最早出现在宋代两浙、福建等地。国朝太祖高皇帝在洪武十四年开始编造完整详细、适合国家管理土地和人口的鱼鳞黄册,将这一约定俗成的管理方式升格成了国家法制。

其中黄册是记录各家丁口的簿籍,类似后世的户口本。是征发赋役的主要依据。因为封面用黄|­色­纸,故而称为黄册。

鱼鳞册是描绘了各县土地所有权状态的册子。图册中详细登记了每块土地的编号、土地拥有者的姓名、土地亩数、四边界限,以及土地­性­质、等级。每块土地的形状也都被绘制成图,每册前面又有土地的综图,看上去就仿佛鱼鳞一般,因此称“鱼鳞册”。评定各家粮税的依据也就在这鱼鳞册里。

有管理自然就有反管理。为了避免承担过重的赋役,有百姓隐匿人口,不录入黄册之中。反正此时就算不上户口,对孩子也没什么影响,由此造成了黄册随着年数发展而“失真”。

鱼鳞册的失真情况就更严重了。虽然国家对田地的定义只是“田地”,但民间却发展出了“田皮”“田骨”。田皮类似后世的土地使用、收益权,田骨才是真正的土地所有权。因为田产变更要去官府登记、纳税,所以民间为了省去麻烦和税费,只进行田皮交易,私下签订“白契”——与盖有官府的朱红印章的“红契”相对。

底下乡镇如此做了,到了县里也只能默认。县里默认了,到了府道就算想查也没法查。一旦有官员敢查,势必要惹恼当地势家。因为这些势家就是土地兼并的最终受益人,家里暗格中不知藏了多少非法的白契,也不知道逃了多少粮税。

之所以能称为势家,势必是有人在朝中当官,否则只能算是个大户,说不定过年就被宰。在大明这个官僚体系严密的社会里,任何一个职位的官员都能对其他官员产生影响,故而官官相护是常态,海瑞那样的属于变态,所以势家的影响力之大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在如此严密的社会生态圈中,每个环节都是一道针对变革者的防御阵线。张诗奇拿到的这些档案资料,无不与当地现实相差极大。也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皇权不下乡,以免贪官污吏扰民。所以这些人并不害怕新知府派人去查,就算去了也是白去,恐怕连村子的大门都进不去。

侯方域给户部尚书做过“秘书”,对田亩有全观见识,一拿到那些书吏送来的鱼鳞册就知道其中作伪甚重。他心中狂喜,好不容易方才按捺下来,去找张诗奇,将自己发现的疑点一一陈列,做出义愤状,道:“老爷,这些人是存心耍­奸­谋!”

张诗奇接过侯方域的文稿,扫了一眼便扔在桌案上,笑眯眯道:“是否有­奸­谋,仅凭一面之词如何能定下来?这样,你拿我的名帖去见洛阳府上那些大户人家,让他们对这鱼鳞图册的真伪做个备注。若是有不符合的地方,让他们自己呈上证据来,以示本府公正严明。”

侯方域一愣,心中暗道:府尊老爷莫非老糊涂了?这些疑点都是大户人家为了少缴粮税,故意隐瞒田产。谁肯多认?还让他们备注?他们岂会自己承认?

“唔,还是写成公文告示,发往各县,凡有异议,五日内必须送到府衙,以府衙签收日期为准。过了五日,府衙一概不认。”张诗奇仍旧笑眯眯看着侯方域:“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也考考你的文笔。”

侯方域的文笔一向犀利简洁,最适合写公文,当下也不做作,只一盏茶的功夫便写出了洋洋数百字,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送到了张诗奇面前。

张诗奇不善时文,于公文写作却是行家里手,一看侯方域写得甚得自己心思,只改了两三个字便允许发布出去。

各房书吏很快就知道了新任府尊闹出的幺蛾子,明面上四处奔走,收罗豪门势家的确认信,万分配合,背地里却已经笑疼了肚肠,各个以为张诗奇这老冬烘可欺。

一四八城外萧萧北风起(六)

李自成留给朱慈烺的时间实在不多。

东宫侍卫营打了几场胜仗,士气昂扬地转进汝州城。李自成大军虽然向前推进了数十里,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大量伤亡和日益低落的士气。若不是双方人数实在太过悬殊,萧陌甚至还想反攻一局,扩大战果。

在这个用生命抢出来的时间里,张诗奇提前两天做完了田产清理工作,除了少数几家豪门提出了更少的田产登记,其他人家对最近的这个版本纷纷表示“确实无误”。

张诗奇也拿到了东宫明文发出的“河南府知府”的委任状,以及临时铸造的铜印。之所以是河南府,是因为在大明的行政区划里,洛阳只是个县,是河南府治所所在地。然而从元朝设立河南江北行省以来,河南已经成了豫省的名号,若是再称河南府很容易造成误会,故而以治所代称府名,只有具体落在纸面上才会标名“河南府”。

“好了,本府一州十三县的田地图都画好了吧。”张诗奇特意找来洛阳的画匠,绘制了一副巨大的河南府地图,标明山林水泽,然后将书吏呈交、势家认可的田产状况一一填入其中。

“展开!”张诗奇的手臂缓缓张开,让人拉起了这副大地图。

侯方域吃惊的发现,这副巨作之上,大部分都是空置的。

河南地处中州,是三千年来开发得最为成熟的地区,多少荒山都已经被灌溉成了良田。当时万历皇帝在洛阳建封福王藩,就是看中了这里是中原繁华之地。郑贵妃为儿子索要的两万顷良田在当时就已经凑不出来了,所以还是从湖广、安徽另外寻的地方,纳入福藩庄田之中。

而现在竟然有这么多空地!看上去竟然与有主的田地近乎于一比一!

隐瞒田亩竟然到了如此猖獗的地步!

“明府这是意欲何为?”侯方域小声嘀咕着。

身边一个从汝阳跟来的生员耳尖,笑道:“这是咱们府尊的老手段了。卖地。”

“卖地?”侯方域一愣,旋即醒悟过来:“这图上没有标识出来的,都当空地卖?”

“自然。”那书吏笑道:“否则怎么会让他们白纸黑字写得确凿呢!”

侯方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瞬间明白了古人所谓的“不寒而栗”。当然,眼下天气也的确很冷。

书吏、势家只以为太子过来是要征粮,却没想到太子手下有这么个心狠手辣的老举人。竟然是要釜底抽薪!

“不怕势家闹么?”侯方域小声问道。

“论道理,咱们卖的是无主荒地;论情理,咱们也给了他们坦白的机会;论法理,咱们殿下是代天子亲征,有龙节、尚方在手,那叫啥?那叫见者如见君呐!他们敢跟殿下说瞎话,那就是欺君!别说卖他两块地,就是抄家杀头都是轻的!”

侯方域是聪明人,听着这杀气腾腾的话。只得附和道:“的确,这官司就是打到天子面前都打不倒。他们自己认了的东西,官府又没逼他们。不过……万一豪族都不肯出价,外地人又不敢买,这如何是好?”

“嘿嘿,你以为豪族都是铁板一块?”那书吏得意笑道:“咱们在汝阳时候,那些人也都背地里走动,说好了大家都不出价。结果呢?白纸黑字大红官印的田契放在案头上。哪个见了不眼红?最高的一块地,给他们抬价抬到了三十五两银子一亩!”

侯方域哑然。他知道土地价格与风水、土壤、朝向都有关系。不过就算江南寸土寸金之地。上好的良田,一亩能卖个三十两已经是了不得高价了。在中州地方,上等良田不过十余两,土质不好的恐怕连三五两都不值。

“正是!看着累世不易的田契,就算要私斗­干­仗也是日后的事。”张诗奇背着手过来,笑眯眯说道。

侯方域连连点头。道了声有理。他刚才只想到了豪门大户彼此勾结对抗官府,却忘了这些势家原本就有各种各样的纷争。同处一地的豪门大族,就算互相联姻,也免不了有个水土纷争。这些纷争可大可小,小的翻过脸。大的动过兵杖,都一笔笔记在各家的小本子里呢。

若是有外人进来,这些势家必然会结成同盟。可如今官府并不介入,纯粹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合法获取梦寐以求的良田。他们有什么理由不上钩?

“不过这回时间紧迫,咱们不能再用价高者得。”张诗奇笑道:“这回由咱们定了实价,谁家银子给得爽快就卖给谁。”

侯方域问道:“到时候若是大家争着买好地,没人买下田,那该如何是好?”

“划分地块之时便已经绑好了。”张诗奇哈哈笑道:“真当老夫是个冬烘先生么,各县的县志早就烂在老夫肚子里了。”

县志里不会写明谁家的田好,但会写清楚谁家出过几个举人几个进士,谁家又聚居在何方,以及一县的风向水流……通过这些线索,张诗奇很容易就判断出哪个方向的良田好地的位置,随意搭配一些中田、下田、沙壤土,想来那些豪门也不会太计较。

而且价格的确是低得令人发指。

所有地块,一律按照三两银子每亩的售价出售,不拘好坏。

哪怕买的是沙壤土,这个价也不算亏。何况这次拍卖的田地中,福王的庄田占了大头。那可是让多少人眼红的肥­肉­?如今一旦抛出,可以想见那些饿狼会以何等姿态将它吞下去。

侯方域见张诗奇已经胸有成竹,同僚似乎这买卖也十分熟稔,便不再多说,只是用心看着。在这个府衙里是不会有什么不透风的墙,这块大地图挂出来没多久,市面上便多了许多谣言,一时间知府衙门的侧门满是来求问真相的下属官吏。

市面上既然知道了,东宫系统内部更是不存在隐瞒。

张诗奇当日在汝阳做这买卖的时候还有些提心吊胆,后来将事情经过和结果写在启本里呈交太子,得到皇太子背书,如今做起来自然明目张胆,恨不得大肆宣扬。

吴甡不是道德先生,但对于这种**­祼­霸占民间财产的行为也有些纠结。

“若是御史那边……”吴甡小心问道。

“御史会懂事的。”朱慈烺笑了笑,相信李邦华能够帮他镇住那些不懂事的御史。

“那宗人府那边……”吴甡又问道。

“你不提我都忘了那个了。”朱慈烺不以为然道:“先生做礼部尚书时候,对这个衙门上过心么?”

国初时太祖高皇帝设立大宗正院,秩正一品。洪武二十二年改为宗人府,以亲王出任宗正令、左右宗正、左右宗人。主要是负责睦宗亲族之事,到了后来就是编修谱牒,已经没有调解宗族内部事务的权力了。

严格来说,朱慈烺无权处置福王府的资产。只是眼下福世子逃去了安徽,具体在哪个府县都不知道。朱慈烺领着大军,身边有一个督师挂帅,又有尚方剑和龙节在手,谁敢对他说个不字?别说福世子只是个世子,哪怕他继承了福藩的封爵成为新一任福王,见了东宫不也是照样要行君臣礼?

再者说,洛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谁不希望合法占有福王圈占的土地?

所谓上下同欲者胜,正是当前!

“敢收买土地的,都是懂世故的。”朱慈烺忍不住哼了一声:“知道李闯来了不会对他们下手,买得是心安理得啊!张诗奇这法子虽然出手较快,却太过便宜了那群乱臣贼子。”

吴甡也觉得心有不甘。

自从李自成占领了襄阳,战略目标越发清晰。凡是攻占了大城要地,都让城中百姓分作三堆。其一是宗室,其二是文武官吏,其三是平民百姓。他们将宗室杀了,抄没家产,充实军费;然后收编文武官吏,充实自己的统治力量;对于平民百姓沽恩卖好,既不征粮也不收税,粮食富足的时候还会开仓放米。

这才是朴素的阶级斗争思想!

朝廷塘报上说贼兵屠掠凶狠,正是站在宗室和官吏立场上的记录,但并不影响百姓乐于从贼的普遍心理。

洛阳这些势家豪门,知道闯贼不会为难百姓,只要不顶着“宗室”的帽子就可以安然无恙,自然敢接手田产。

……

“老爷,咱们既然已经得了汝阳那边的传报,为何不多报些土地上去呢?”

望着子孙们迷茫的眼神,廖老爷仰天不语,心中却充满了对自己家族的忧虑。他暗叹一口气,扫视着满堂儿孙。虽然够不上七子八婿,但五个儿子都已经长成,三个女儿也都嫁了门第相当的大户人家,唯一让他忧心的便是儿孙中看不出有能够执掌家业的人物。

“因为刀在人家手里,不照人家的规矩玩,人家就不带咱们玩了。”一个唐突的声音从后排传了出来。

只听这口吻便是粗鄙不文,显然没好好读书。廖家最近五代里也不过出了两个举人,对于子弟的教育一向很上心,结果却很伤心。然而此刻,这个无礼得近乎粗鲁的对答却给廖老爷心头带来了一抹亮­色­。

孺子可教!

“是谁说的!”廖老爷大声喝问。

“是我。”一个跳动的声音冒了出来,人群分开两边,方才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站在原地,朝廖老爷叩拜行礼:“孙儿廖兴给爷爷磕头。”

ps:不好意思,今天晚了。

一四九城外萧萧北风起(七)

汝阳距离洛阳不过百里,张诗奇在汝阳的做过的事,想不传到洛阳也不可能。好在张诗奇动作快,东宫行动速度也不慢,等消息慢慢传开的时候,张诗奇已经拿到了白纸黑字的字据。即便有少数几户人家提前有所准备,略略报出了接近实际的亩数和地块,但也不敢大加声张。

他们还想乘此机会搭个顺风车,看能否捞到一些好处。同时也害怕做得太过明显,成为出头之鸟。所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真当人家知府老爷是吃素的么?

“你跟我来。”廖老爷招了招手,让廖兴过来。

廖兴在一­干­叔叔伯伯的瞩目之下走了过去,抬步跟祖父进了内堂厢房。

廖老爷在铺了狐狸毛皮的软椅上落座,抬起三角眼,道:“你觉得这回咱们家买多少地合适?”

廖兴嘿嘿一笑,道:“爷爷,种地不过是十一之利,有银子还不如做买卖。”

“什么生意?”廖老爷端起案上的参茶抿了一口。

“眼下洛阳最大的奇货莫过于太子,看东宫这回连脸面都要撕破了抢大户,还不如乖乖把银子送过去。”廖兴道:“而且洛阳恐怕早晚就要易手,咱们跟闯营那边没什么交情,能不能保住地还是两说。”

“胡说,”廖老爷平淡如水道,“送银子给太子?人家缺银子么?你送一万两?十万两?还是百万两?这就是个无底洞。”

“那爷爷的意思是……”廖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但他的本意只是说宁可送了也不买地,并非说送银子就一定好。

“搭个风,也让咱家出个光耀门楣的人物。”廖老爷说得轻而易举,好像他才是太子一般。

“爷爷是说,”廖兴眼珠子一转。“直接派人去殿下身边服侍?”

“咋们靠的什么发家?”廖老爷突然问道。

“南北货。”廖兴随口应道,嘴角咧开笑道:“爷爷是说,咱们不送银子,送赚银子的人!”

“是啊。”廖老爷感慨一声:“咱们家做买卖起家,后来置地买田,一则是求个安稳。二则也是因为以你父亲那一辈子里没个能挑大梁的人物。不说可惜了那些熟脸门路,光是那些老伙计就荒废了一身功夫。我想着挑些人去太子身边跑个腿,历练一番,也不求什么从龙之功,只求官面上认识几个人,再把买卖行捡起来,好歹不亏待你祖上费下的力气。”

廖兴觉得这话头有些偏,小心翼翼求证道:“爷爷,您该不会是想让我去吧?”

“哪能啊?”廖老爷一脸不高兴:“哪能让你一个人去啊!”

廖兴一愣。

“论科举。咱们家跟那些势家大户比不了。论做买卖,咱们却不怵他们。”廖老爷笑道:“就眼下,你爷爷我一声令下,也能召来七八个大掌柜,二三十个老账房!这些人看着便宜,一个月不过几两银子就打发了,实际上呢?这些人才是真的金山银山啊!你小子别不信,真要没这些老人。你就是抱着金山也得饿死!”

“我信,”廖兴一脸尴尬。“只是爷爷啊,咱们怎么才能敲开东宫的大门呢?”

“这个嘛,我已经为你想好了。”廖老爷笑道:“东宫那套敛财的法子,太慢,刀也不够快。爷爷我想了法子,现在交给你。你拿去献宝,这门不就敲开了?”

廖兴也曾幻想过若是自己处在东宫那般地位,会用什么法子敛财。不过也只是想想,却没想到爷爷走得更远,非但想好了。还要付诸实践。

……

廖家虽然日益败落,但仍旧是当地数得着的大家族,几经辗转真的见到了朱慈烺。廖兴也一如既往表现出自己的天赋——不怯场。就算是面对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殿下,廖兴也能够侃侃而谈,大说特说自家的发家史,以及廖氏生意经。

为他们引见的官员被吓出了满身冷汗,不过看太子的神情却似乎颇感兴趣,这才稍稍好些。

太子怎么能够对这些生意经没有兴趣?他手里有钱,缺的就是能让这些钱动起来的人。哪怕不是能用钱生钱,也得能花钱,让钱产生价值。在这个没有工业可言的社会,银子就是一种金属,除非它能换取对民生有用的东西。

“草民手上有一启本,敢请殿下过目。”廖兴说了半天,见皇太子面­色­温和,将爷爷和家中掌柜们的心血呈递上去。

朱慈烺没有拒绝,打开之后扫了一眼,却有些意外。他将启本按下,对席上众人道:“这本子写得有点意思。吴先生,张明府,廖兴,跟我去厢房开个小会。”

吴甡没想到自己也在传召之列,但想想自己现在就是朱慈烺全方位的师爷,让他旁听也是题中之义。至于张诗奇,那是具体执行的人,肯定也得听着。他只是有些好奇,一个看着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能提出什么有意思的点子,让太子殿下中途退席开小会。

四人退到暖阁,朱慈烺屏退下人,将廖兴的启本转给吴甡和张诗奇看。吴甡看过之后只是感叹这少年人想法老成,张诗奇却是大为赞叹。

张诗奇道:“殿下,此法颇类当年朝廷的开中法,又有囤积居奇的意思在里面。臣以为可行。”

开中法创于宋代﹐国朝却用得最多。国初之时,边地不稳,朝廷承担不起运量到边镇的消耗,便于洪武四年制定中盐例,根据里程远近﹐商人每运一至五石粮食便可向政府换取一小引(二百斤)盐引。有了盐引方能从指定的盐场出盐,拿去售卖,赚取高额利润。如此一来,国家边镇有了粮食充实,商人也获得了高额的盐利,可谓双赢。

廖兴的法子与开中法类似,建议知府衙门不要直接出卖土地,而是出卖“地引”。只有有了地引的人,才能以低廉的价格获取土地。东宫原本的土地价格就足够低廉,加上一个“引”,纯粹是额外收入,而且这种类似门票的地引收取速度快,成本不过是一张纸,大可以满足东宫捞一票就走的战略计划。

“如此一来咱们的土地也不用贱卖,、可以举行汝阳那种拍卖,慢慢赚钱。”廖兴内心中已经把自己归于东宫之中,大咧咧地用着“咱们”来称呼,也毫不掩饰地提到汝阳拍卖。

朱慈烺也有心招揽,只是笑道:“这主意是好,但我想的却是将这个地引炒起来。”

明朝之所以被后世历史学家认为具有了资本主义萌芽,不仅仅是因为江南的几张织机以及其中的雇佣关系。如果按照这种中学历史教材的标准,宋代的资本主义程度甚至还超过了明朝。

所谓的资本主义,本质是不离资本的。在嘉靖之后,南美银矿大开发,大量白银涌入中国,白银真正成为了流通货币。随着市场货币量的增加,民众,尤其是江南民众普遍产生了朴素的金融思想。诸如合伙、股份、分红……都是土生土长的金融术语。

这些思想融入生活之中,就出现了做糕点的铺子会进行期货买卖来规避粮食价格变化带来的风险;有声誉的商行会出具本商行的票据,收纳大户人家的闲散资金,集中投资。虽然没有近代意义上的银行出现,但钱柜票号业务已经有了大客户服务意识。

正是这种普遍成长的资本思潮,彼此尊重的契约­精­神,才有可能孕育出近代意义的资本主义。而最后的土壤就是明朝,绝不可能依靠将天下视作一族私产的满清。

此时朱慈烺一说将地引炒起来,无论是廖兴还是吴甡、张诗奇,都不觉得陌生。

开中法的败坏其实就是因为一个“炒”字。

ps:抱歉,今天晚了,十二点之前还有一章~可能贴近十二点,等不及的朋友可以明早看~

一五零城外萧萧北风起(八)

在当世,盐的利润之高远胜于房地产。

明朝没有城管,所以睡门洞桥洞也没人管,但每个人都得吃盐,这是妥妥的刚需。朱慈烺上辈子享受了几十年一斤盐一块钱的好日子,遽然回到一个盐是暴利产业的世界,颇感不习惯,特意下了很大的功夫去恶补相关知识。

从宫廷旧档里很清楚看出来,正是因为弘治时改纳粮换引为纳银换引,开始了皇亲国戚、中涓外官盗卖盐引的大潮。到了万历时候,福王就藩时郑贵妃死活要了数以千计的盐引,难道福王会去卖盐?当然是卖盐引!

有供有求就有市场,对于商人而言,只要有利润空间,倒卖盐和倒卖盐引其实就是一回事。然而对于发售盐引的终端——朝廷——就­性­质迥异的两件事了。如果盐引的市场价格高,朝廷大可以加大盐引的发售量,控制盐价,直到盐场供能达到饱和为止。

朱慈烺当了一辈子的商人,又当了十几年的太子,眼界之宽别说同辈人,就是自己上辈子都要被现在比下去——上辈子的朱慈烺可没资格参与到哪怕一省的全局工作中去。

“只要有人用这地引获利,地引就会有人要。”朱慈烺进一步阐释道:“然后嘛,就让他们自己‘偷偷’买卖地引。”

张诗奇笑道:“殿下所言正是,只要连同地价不超过地值,必然是有人抢着要的。”

朱慈烺微笑不语。

张诗奇还是太过天真了,不知道十年前的欧洲已经上演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金融泡沫崩溃的惨案。

那是走在资本化前沿的荷兰人,在公元一六三零年代刮起了一股郁金香热潮。这种原产于土耳其的观赏植物,在欧洲获得了上至王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的一致青睐。一六三五年,一种叫childer的郁金香品种单株卖到了一千六百弗罗林,而四头公牛或者一辆拖车只要四百八十弗罗林;一千磅­奶­酪也只要一百二十弗罗林。

第二年。一株稀有品种的郁金香以四千六百弗罗林的价格售出。除此以外,购买者还需要额外支付一辆崭新的马车、两匹灰马和一套完整的马具。

在巴黎,一枝最好的郁金香花茎的价钱相当于一百一十盎司黄金。放在大明,若是有人说花六十二两黄金去买一株花,绝对会被认为脑袋被驴踢了。即便是再胆大的宦官,也不敢对再白痴的皇帝开出这种价格。

欧洲人都傻了么?

不。他们只是相信这东西会一直涨价,即便涨得再高都有人买!

阿姆斯特丹的证券交易所专门开辟了郁金香市场,供人们进行交易。

结果当然很可悲。囤积郁金香的商人在短时间内大量抛售郁金香球茎,致使价格大跌,普通品种的郁金香甚至连洋葱头都不如。

由此而诞生了经济学中十分有趣的博傻理论。

在不知道存货量的状态,只因为舆论导向就投入市场,这不是哭着喊着求庄家洗白么?

廖兴的“地引”原本只是模仿盐引进行一番增值炒作,并不期望超出土地价值。然而现在东宫手中有土地所有权,诚如高悬的鱼饵;有制造舆论的人——各界名流谁不想成为太子的座上宾?谁回去之后不会吹嘘与太子交谈的内容?非但会吹嘘。还会意­淫­呢!

最重要的是,太子手里有“地引”的发行权。

朝廷是需要信誉的,否则就会如同宝钞贬值一样,彻底失去民众信心,无法推行纸币。但在洛阳这么一个战略上要放弃的地区,针对掌握社会财富最多的士绅阶级,进行一场隐形的抄家灭门活动……就算有明人看出来东宫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但东宫也可以完全装傻啊。

天时地利人和已经齐备。此正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

崇祯十六年十月的洛阳。北风萧瑟,城里却热火朝天。不仅仅是前线的捷报频传,制造出一副天下安定,一切尽在朝廷掌握的局面。还有一桩事更是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就连贩夫走卒都在休息时忍不住说两句。

那就是地引。

一张方方正正的宣纸,上面印了票号才用的秘字。写清楚这是购买无主土地的凭证。每张地引只能购买一亩地,朝廷定价五分银子,严禁私相转卖。而土地价格也是固定的,即上等良田五两银子,中等三两。下等一两,等外三分。

简单来说,只要花五两五分银子就能买一亩上等良田。

这可是中州洛阳!

不是被黄河淹过的开封!

更不是土地白送也没人要的河北!

似乎为了刺激市场,崇祯皇帝十分凑趣地发来一份圣旨,蠲免河南一省粮税、徭役三年!

朱慈烺拿到这份圣旨的时候,心中动荡许久:这是他的蝴蝶翅膀第一次引起一省风暴!

百姓逃地的原因只有一个:土地负担超过了土地收益。

谁都不是白痴,辛辛苦苦种一年地非但没存下钱粮,反倒还贴进去一笔,谁­干­?现在有了圣旨蠲免粮税、徭役,那起码三年内种地都是给自己­干­的!至于三年后政策如何,那是三年后的事!

三千年农耕文明的惯­性­使然,整个洛阳都在寻找一张名为“地引”的纸。若不是因为地引上面盖着的朱红公章,恐怕伪造地引的人都不在少数。至于上面写着的“严禁私相转卖”,因为不需要在衙门登记造册,完全被人视若不见。

张诗奇的知府衙门几乎被人挤破了门。士绅们用了最简单直接而且符合大明特­色­的方法:贿赂!

一张五钱银子的地引,附加的贿赂成本已经高达二两。

市面上很快就又有了消息,第一批放出来的良田被人一扫而空,许多人家甚至连地都不看,只见了图册就捧上了真金白银。其中巩县廖家不声不响得了大头,一举买了五百亩良田,让人眼红。

廖家竟然还放出话来,这是廖家小子廖兴得了东宫青睐,赐了许多地引。除了这五百张,家里还多!得!是!

一时间的,廖家门庭若市,各种亲戚故旧纷纷冒了出来。不说别的,只想要一张地引安身。廖家到底是乡土情深,出于人情世故只能割爱——当然也少不了求购者的“心意”。

有了廖家打头阵,越来越多的“地引”开始在市面上流通,甚至到了在茶馆酒楼当众议价交易的程度!

朱慈烺在闵展炼的保护下,带了吴甡和廖兴从侧门出了福王府。他一身青­色­道袍,头上戴着方巾,一看就是个富家子弟。三人出了福王府,直奔洛阳城里最大的酒楼,也不要雅间,只是要了一张临窗的桌子,点了些许水酒和­肉­食,却是谁都没心思吃一口。

三人落座没一会,便有个身穿褐衣,头戴瓜皮小帽的男子凑了过来,先打躬作礼,旋即谄笑道:“诸位老爷、公子,可是外地来的?”

“你是谁人?”廖兴用本地话斥道:“瞎了你的眼珠子!想欺外客么?”

“哎呦,小人走眼了,走眼了。”那人笑着却不肯走:“公子是本地人就更好了,可要买地引么?”

廖兴望向皇太子,一脸得意,分明是说:看!我没扯谎吧!如今买卖地引已经是风气啦!

朱慈烺一向不是个追求低级满足感的人,他自认身为一个成功人士转世,碰到这种自己一手掀起的金融风暴,理当站在小楼之上,展开一柄象牙骨扇,对着清风明月,悠悠吟唱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然而他终究还是出来了,来到这个充满烟火气的红尘,亲眼看看本来不属于这个时代里这片土地应有的产物——金融泡沫。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大明终于在前行的道路上追出了一步。

一五一城外萧萧北风起(九)

“几位若是要买地引,小的这边正有门路。”那男子笑道:“也不敢欺瞒诸位,小的每单只取五纹足钱。”

廖兴深怕太子长于皇宫不通民情,侧身对太子道:“这就是民间所谓的私牙。”

那男子听了,不由辩解道:“小的也是有官府牙牌的。”

廖兴瞪了他一眼:“官府牙牌或许有,但绝不是给你居间地引的!当我们没见过地引么?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严禁私相转卖!”

那人见廖兴懂行,连忙赔笑道:“这地引买卖获利之丰,谁舍得不做?不瞒几位,就连我这等小民都要买一两张放着呢。”

朱慈烺本希望洛阳乡绅阶级将这些单子都吃下去,但没想到连寻常老百姓也参与其中。经济学以所有人都是理­性­人为前提进行研究,可现实情况却恰恰相反,理­性­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你就不怕砸在手里?”朱慈烺开口问道:“李闯大军可就在汝州城下。”

“这位公子是多心了。”那人笑道:“不说太子还在洛阳没走,光是驻防汝州的东宫大军就足够李闯喝一壶的了。再者说,这地引是要用的,只要有好地放出来,大家不就直接换地了么?就算李闯来了,也不能不认地契吧。”

洛阳是已经沦陷过一次的地方,百姓对于李自成并不陌生,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惧怕。上一次李自成来洛阳,杀了福王,开了粮仓,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在民间声明不错。

“现在地引多少银子一张?”朱慈烺又问道。

“五两。”那私牙脱口而出,继而补了一句:“兴许还能上去些。”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我们不要。”

那私牙脸上闪过一道怒­色­,正要说话,廖兴抢在前头扔出了几个足­色­铜钱:“打赏你说了这么许多话,地引我们就不要了。”

那私牙这才转怒为喜,连连拱手,又去别的桌子寻找客人了。

朱慈烺喝了口茶。只觉得苦涩难耐,硬忍着咽了下去,道:“这已经超过地价了。”

廖兴也有些意外:“昨日才三两,一天功夫就涨了二两?不会是他诳咱们的吧。”

“我倒觉得有可能。”朱慈烺道:“这种东西一日数价,这还是东宫严禁私相买卖,否则的话恐怕更离谱。廖兴,你去散点风声,就说过几日东宫还要放出一大片地来。”

“那地引又要大涨?”廖兴兴奋道。

“该收网了。”朱慈烺压低声音,用茶盏遮住了口型。

虽然洛阳必然会是敌占区。但金融武器一旦失去控制,对下层小民的影响是最大的。朱慈烺不介意自己第一桶金上的无辜鲜血,但对于自己未来的子民和同胞,还是不愿意逼人上吊跳河。

廖兴对于这个新鲜的游戏还有些不过瘾,但是太子殿下已经决定收网,他也不敢抗命。

当天夜里,廖家下人从福王府拉回来一辆重载的牛车,上面堆放着一个个箱子。这些箱子里。就是东宫内官们连日连夜刻印出的地引。

一旦如此庞大的地引涌入市场,刚刚兴起的地引交易势必面临没顶之灾。不过这批地引属于定向销售。许多大户人家走通了廖老爷的关系,送上礼物贿金,求廖家帮忙大量购买。东宫的这批地引正是为他们准备。

随着越来越多的土地投放出来,地引价格继续攀升,终于到了十两一张。在这个价位上,已经远远超出了土地价值。而且这个价格也不是小民能够参与游戏的了。朱慈烺原本希望地引从小民手中流出。向大户人家集中,但市场现实却是更多的小民参与进来,倾家荡产聚集资金,购买地引……

……

“你听说了么?有许多湖广客远道而来买地引!”

“这么高价,谁还会买啊?比直接买地都贵了……”

“你懂什么。现在那些大户人家还在买,咱们只要买上一张,再卖出去……啧啧,这就够吃一年的了!”

……

廖兴很快就将市场风向汇报给了朱慈烺,之前的新鲜感渐渐成了畏惧。他偷偷在地引上做了不起眼的记号,又让人去鬼市上查探,发现自家卖给大户的地引许多都流入了鬼市。

鬼市就是如鬼一般天黑而出,日出而散的集市。在这里交易的,大多都是略有家产的小民。

“殿下,原本咱们想宰肥猪的,如今却变成了杀穷鬼,这如何是好?”廖兴说话一向口无遮拦,既然没有被太子嫌弃过,他也懒得改­性­。

朱慈烺轻轻握着手里的如意,良久方才问道:“现在地引和地钱一共挣了多少银子?”

廖兴望向了姚桃。这种大笔银两收入若是没有监控实在让人放心不小。尤其廖家还不能获得完全的信任,所以每笔交易都有东宫财务科的人参与其中,清点入库,账面上清清爽爽。

姚桃现在手中不止有女官,也有几个老账房,世面见多了更没有忌讳,当下上前道:“殿下,这几日来仅地产和地引两项收入银两共八十万。其中现银五十万两,还没除去火耗成­色­。另外还有商行的商票、各项实物折价三十万两。”

朱慈烺心中暗道:不能用统一货币符号统计真是麻烦。看来到了山东,还得尽快建立自己的金融队伍。

他望向廖兴,觉得这个商家出身的年轻人还算­干­练,倒是可以带走。

“八十万两也够了,彻底出货吧。”朱慈烺用如意敲了敲手心:“这种法子不能再用,尤其不能让人知道是东宫在幕后­操­作。若是世面上点滴风声,泄密之人定斩不饶。”

其他人并不在意这种警告,他们在河南一没亲戚二没故旧,泄密给谁去?廖兴却压力极大。他家是当地土豪,若是泄露出去,自然要找到他头上。正寻思间,他只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望向太子,却与太子殿下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更是心头烦乱。

廖兴回到家中,将开会时的事不分巨细都重复给了自己爷爷。廖老爷听到最后的警告,叹了口气道:“你没听错,这的确是东宫信不过咱。”

“那咱咋办?”廖兴低落问道。他这些天来视东宫为自家的大靠山,心底果然没有贰意,没想到却还是不得太子信任,怅然若失。

“傻小子!”廖老爷却兴奋起来,笑骂道:“咱家连投名状都没交,就想让人信任?太子说这话,就是想提携咱们家,让你把投名状交了!”

“那不是土匪落草时候的玩意么?皇太子也玩这个?”廖兴不以为然。

“占据一山一寨的土匪都讲究,何况是掌握天下的天家呢!”廖老爷盘腿上床,侧着脑袋,让廖兴给他点了烟,吧唧两口道:“就看能不能跟住喽。”

“爷爷打算给个什么投名状?”廖兴问道。

廖老爷沉默良久,重重一拍腿:“你去散播风声,就说廖家收地引!十五两银子以下有多少收多少!若是量大,还可以放宽些!”

“爷爷!”廖兴吓了一跳:“万一砸手里咋办?我们家哪里来那么多现银?而且我这些天看下来,东宫像是准备往西北走啊。那帮阉人都在收拾东西呢!”

“放这风,就是为了出货!”廖老爷不满地看了孙子一眼:“咱们这么一叫,别人就会等着十五两卖了,正好让咱们家里人十二三两把地引都出手。”

“原来如此!”廖兴咧嘴一笑:“果然是老­奸­巨猾!”

廖老爷一巴掌扇了上去:“你爷爷我这是老而弥坚!”

廖兴哈哈大笑,出门而去。

老爷子独自乐了一会儿,等热乎劲过去了,方才想道:这孙子算是很有见识的,怎么会看不懂这虚抬暗杠的门道?嘿!这小子还知道逗我高兴了!

一五二城外萧萧北风起(十)

崇祯十六年十一月初,萧陌终于率领东宫侍卫队撤回了洛阳南大门的龙门县驻防,李自成的大军在几番恶斗之后,攻占了让他心焦蛋疼的汝州城。

萧陌按照太子的指令,带走了粮食和过冬用品,留下了大量银子。没有人知道这种局部通货膨胀会带来后果,想必李自成也不可能算无遗策地提前带着大量民用物资进驻汝州。其结果只能是东宫花钱买了声望,留给李自成一个物价飞腾怨声载道的城池。

同样的通货膨胀同时在洛阳上演,只是因为过冬的粮食已经收入粮仓,而且朱慈烺的军队可以从豫东调配粮食,对民生的影响并不是很大。反而因为地引的泡沫而让洛阳看起来有些繁荣,甚至连青楼酒肆的生意都好了许多。

朱慈烺原本只是打算赶在地引泡沫爆炸之前离开洛阳,留下廖家作为幕后黑手承继民众的怒火。他甚至都想好了对廖家的补偿,让他们在山东选一块良田好地,过上三代不愁衣食的好日子。然而事实证明他终究不是学经济学的,完全低估了市场泡沫。

即便是投入了大量的地引,洛阳城里的大户仍旧不肯接受被宰杀的厄运,竟然联合起来将它吞了下去,继续放出各种似真还假的利好消息,抬高地引价格。朱慈烺甚至真的动刀杀了几个哄抬地引的掮客,但仍旧止不住地下鬼市买卖。

地引在短暂的发酵过后,彻底变身为朱慈烺前世最为痛恨的东西——a股。

诚如后世进入股市的老百姓并不指望那些上市公司分红,洛阳百姓也只是希望投机成功,赚取差价。

朱慈烺大量放出土地,希望能够结束这个发育不全的早产的证券市场,却意外地迎来全城上下各界的集体抵制。

根本没人愿意用地引来买地!

因为地引价格的上涨。手持地引的人自然也是看着自己身家日益增多。每天醒来都发现自己更富有了,这种感觉绝对比有一块地更让人沉醉。

十一月初四日的孔子诞,原本只是儒生们的节日,结果却引发了全城狂欢。同一天也是太乙天尊圣诞,洛阳大小道观也是人满为患。因为初六日又是太上玉皇大帝的圣诞,所以喜气一直延续到了初七日清早。

听说已经有人开始预定十九日的酒席、戏班。庆祝九莲菩萨圣诞。

这些人都是想着自己手里的地引又涨了好多银子,花起来就像是捡来的一般。

洛阳的这股狂热自然吸引得四方游商纷纷来洛阳销货,枯涸多月的商路竟因此而打通,知府衙门还收到了商税。

朱慈烺第二次微服出访的时候,身后跟了一帮人,再不是富家公子模样,而是豪阔的老爷了。多出来的这些人,自然是萧陌、陈德等一­干­军官,虽然换了便服。却掩不住身上的血气。

“这都快赶上京师了吧。”萧陌对京师的认识是在鼠疫的­阴­云之下,洛阳又是他到过的第二大城市,见了这等狂乱的景象,难免有些不适应。

朱慈烺也十分不适应。他在紫禁城里煎熬了十余年,哪天不是生活在破家亡国的­阴­影之中?就算明晃晃的太阳高悬头顶,也难以驱散他心中的雾霾。然而此时此刻,李闯大军距离洛阳不过一百五十里,两军夜不收时不时要打一场遭遇战。洛阳古城却如同枯木逢春一般,绽放出如此妖异的光彩。

“这些人还真不把李闯放在眼里啊。”陈德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满心不是滋味。

郏县大败之后,陈永福便失去了音讯。有说他已经撤到了开封,也有人说他被俘投降,还有人说他战死沙场……各种传言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所见一般。陈德想到自己父亲生死未卜,哪里还有心思逛街看景?恨不得满街萧瑟。全民备战!

“他们哪里是不把李闯放在眼里。”吴甡叹道:“这是不把大明放在眼里。对于他们而言,坐在府衙里的是皇明的官还是李闯的官都没关系,只要自己日子过得好就是天好地好。国朝三百年教化,竟然教出这等人民来!”

“怪不得他们。”朱慈烺摇头道。

众人已经习惯了皇太子殿下说些令人尴尬的话来。当然,身为皇太子肯定不会有“大逆不道”之心。只能说是仁德宽厚,自我检讨,绝对遗传了当今皇帝“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风范。

权当“罪己诏”听呗!

“一炷真香本自然,黄庭炉内起祥烟;空中结就浮云篆,上祝当今寿万年~!”

众人沉默的时候,一队做法事的道士摇铃而过,口中提科宣唱。正好落在“上祝当今寿万年”的辙上。

“哎,吴先生,”朱慈烺等道士们过去,转头对吴甡道,“传说陆秀夫背着南宋小皇帝跳海之后,有十万士人、百姓随之蹈海殉国。是真的么?”

“书中的确是这么写的。”吴甡滴水不漏道:“老朽也以为是真的。”

“为何?”朱慈烺问道。

“我华夏自有骨气在,焉能左衽披发,苟且偷生?”吴甡淡淡道。

朱慈烺叹气道:“所以说,错在我朱家。”

吴甡面无余­色­,耳朵却竖了起来。

“华夏自有骨气在啊,若是这骨气没了,错的不就在我朱家么?”朱慈烺越想越感失落,只觉得自己与这热闹场面格格不入。蒙元入侵时,还有十万宋人殉国。到了满清定鼎,就连所谓的大儒黄宗羲都称呼清酋为“圣天子”。

“殿下……”吴甡见朱慈烺突然情绪低沉,连忙唤醒。

“都说‘日月重开大宋天’,若是只学得典章礼仪,能算是重开大宋天么?”朱慈烺边走边道:“不让百姓过得比宋人富裕安康,不让读书人比宋儒自尊自爱,怎么能当得起这七个字?”

吴甡正­色­道:“殿下,我大明盛世时,原也比宋人要强出许多。乃至扬武外邦,不和亲,不赔款,不称臣,不纳贡,更是宋室不能比的。虽然如今大明国势坎坷,殿下却也不宜妄自菲薄。”

“是,先生说的是。”朱慈烺没有在这个问题纠结,心中还补了一句:大明还有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呢!……希望这个世界不要再有死社稷的君王。

“不过指责百姓不爱朝廷,不如先看看朝廷的所作所为是否值得百姓去爱。”朱慈烺回头又对陈德道:“这天下终究是先有百姓而后有朝廷。当初太祖高皇帝能够开国,得力于文武诸臣,更因为得了民心。为何那时候的百姓箪食壶浆迎我‘朱’字大旗,而如今却以李闯这等流贼为天命所归?这事不光宰辅要想想,你们这些武将带兵在外,也得好好想想。”

陈德只觉得一头冷水泼了下来,心中的邪火登时浇灭。其他众人闻言,也纷纷垂首,心中多少有些对时局的思考。

“唐太宗说以水喻民,以舟船喻一家。”朱慈烺想了想又道:“我却觉得,此喻不如鱼与水更为恰当。今日既然过节,也不能没有个节目,大家就以‘如鱼得水’做篇文章,明日拿来我看吧。”

众人纷纷应承,却对这位皇太子想到哪里是哪里暗暗腹诽。

这题目送到了张诗奇手上,正在泡脚的张诗奇懒得动那个脑筋,正巧侯方域从堂前走过,被他抓了个壮丁。

“‘如鱼得水’这题目你且拿回去好好想想。”张诗奇将这题目跟侯方域说了,又道:“好生读读柳河东的公仆之论,与这题目结在一起写,明日早间送来我这儿。”

侯方域脑中闪过“如鱼得水”的典故:是《三国志》里刘备说“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但怎么跟柳河东的公仆论扯上关系了?一时间名满江南的大才子也被难住了。

一五三拍马河潼自往还(一)

朱慈烺拿到手下文武呈上来的作文,果然是泾渭分明。文臣皆是之乎者也,洋洋洒洒,武将或是请的枪手,或是自己憋出百来字,勉强完成任务。只看这些人文中反应出的思想,便知道在有明一朝想推行平等自由的思想是多么可笑。

能在有生之年将“帝国”这个概念灌输给他们就不错了。

朱慈烺命人将每份作业妥善保管,着手转派收拢来的粮草恶和各种辎重前往潼关。洛阳城中的闹剧势必有收场的一天,他实在不愿意看到最终悲剧的一幕。不过秉承一贯给敌人下绊子的传统,朱慈烺命人让留出十万两现银,按照黄册上的记录按人头发放。

十万两银子发到每个人头上,对于富家而言是蚊子腿上­肉­,对于穷人家来说就是救命钱。市场上多了这十万两流通货币,也能暂时掩盖物价上涨对民生的打击,同时还能将东宫没有囤积到的闲散货物分散到民众手里。

等李自成进了洛阳,见到的就是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繁华城市。

一旦洛阳民众因为物资匮乏大量逃亡,乃至起事,李自成也就可以品尝一下人民造反给当局者带来的痛楚了。

十六年十一月十八,萧陌传报,李自成前营大将袁宗第领兵,在龙门县外扎营对峙。

朱慈烺前世只知道这里有龙门石窟,这回到了洛阳之后,看了当地方志,才知道龙门在战国时就大大有名。白起的成名战伊阙之战就发生在此地,那一战白起杀了韩魏联军四万人,开始了他杀星的第一站。

“伊阙”这个名字比之龙门其实更贴近地理现实。因为香山和龙门山两山对峙而立,中间有伊水流经。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阙楼,故名伊阙。只要派兵守住香山和龙门山,就等于控制了洛阳的南大门。当年韩魏就是各守一山,抵抗白起。只是白起终究是不世名将,将两国联军各个击破,轻松惬意地赢得了伊阙之战。

如果不是主帅能力悬殊太大。其实驻守两山的确是以小博大的好办法。

“偷­鸡­尚需一把米,我们连这把米都没有。”朱慈烺站在龙门山顶,看着南面的袁宗第营旗招展,感叹道。

“兵法所谓‘攻则有余,守则不足’,便是眼下这等情形呀。”身穿全新胖袄,肩上扛着两杠一星的参谋军官上前叹道,连敬语都忘了加。他虽然穿着军装,头上却仍旧戴着方巾。没有戴盔,手里一柄折扇,不合时令地晃来晃去。

他便是曾经的山贼军师,原天雄军的粮草书办,因为擒获牛金星而受了少校军衔,在左军部充任作战参谋。

龙门山正是左军部的驻守之地。

因为新收编的秦兵胆气未复,还不足以作战,更不能独立成营。朱慈烺便委任萧东楼为左军部千总,授以上校军衔。跟萧东楼一起来的天雄军旧部也都安排了训导官及时培训。教导军纪,考核合格的被委任为军官,不合格的也充任了士官。整个左军千总部就是如此结合出来的产物,难得的是官兵之间和睦融洽,并没有出现抱团抵抗的情形。

其中缘故还是因为籍贯。

左军部大多是从河北召来的兵,原来的天雄军也都是大名府人。卢象升当年就是利用河北人重视乡党的民俗。让天雄军充满了凝聚力。敌人每杀死一个天雄军士卒,就会增添一分天雄军的复仇之心,故而一旦被天雄军咬住的敌人无不脱一层皮。

同样的口音消除了彼此的隔阂,何况打出卢象升天雄军这块牌子,对于河北人尤其管用。他们都感念卢象升。能成为卢督师的传代之人也是光荣的事。

朱慈烺对这个滑稽的作战参谋略有些印象,玩笑道:“在孤面前说话,竟不通名报姓么!”

“卑职曹宁,拜见殿下。”曹宁连忙行礼。毒书生已经成为了过去,如今只有恢复了本名的曹宁。

曹宁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用过这个大号了。当时太子叙功文状传下来的时候,曹宁排在第二,他还嚷了一句:“哪个狗日的叫曹宁!竟然比爷爷我的功劳还大!”当时山贼众人也跟着叫骂那个叫“曹宁”的,也不知道算不算落井下石。

当山贼土匪的时候可不能用自己的真姓名,否则太给祖宗丢脸了!

“呵呵,”朱慈烺回到军事问题上,:“如今的状况是攻也不足。”

在战争手段相近的情况下,各将领对战场的选择也是类似的。当年韩魏联军选择了伊阙狙击秦军,两千年后的明军一样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然而当时韩魏联军将近十万人,可以从容防御,而如今太子麾下的明军只有五千战兵。

若是再给朱慈烺三个月,麾下战兵能够扩增三倍。

那也只是袁宗第一营的战兵。

“伊河平原地势开阔,方便敌军展开,更利于闯营马兵冲阵,在这里开战对我们来说实在太过被动。”朱慈烺的军事能力全靠读书,面对眼下的这种战场状况也知道是利敌不利己。萧东楼、曹宁这些在山上打惯了野战的人,如何看不出来?

“其实大家都在等我宣布撤兵吧。”朱慈烺笑了。

众将跟着一阵轻笑。

萧东楼上前道:“殿下,这仗也不是彻底打不了,就是有些得不偿失。”他也是做了山匪之后才知道衡量战争收益这个问题,相对于一向在体制内的萧陌,萧东楼更讲究一个“利”字。若是打了没收益,为啥要打?这等傻事多做两次岂不是连老本都赔没了?世人都说打劫是“无本买卖”,却不知道在职业打劫的看来也是有成本的。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袁宗第没什么动静?”

“这一路上都是他的前营在跟咱们打,”萧陌上前道,“估计是打怕了。”

“那就准备撤吧,辎重也运得差不多了。”朱慈烺点头道:“在潼关可以好好打一场!”

“领命!”众将早就期待有一个合适的战场,能够发挥东宫侍卫营的最大战斗力,痛痛快快打一仗。从汝州这一路北上,虽然每战皆胜,但打得畏首畏尾,尤其是不能乘胜追击,失去了绝大部分获胜的喜悦感。

潼关,四镇咽喉,畿内首险,百二重关,该有一战!

……

“本兵,兵部的移文送到皇太子手中了没?”崇祯在文华殿举行完经筵,迫不及待地召见了兵部尚书冯元飙。

冯元飙原本是要致仕的人,好在喻昌的确是国医圣手,硬生生将他的身体状况扭转过来。如今体内元气充足,静极思动,便仍在尚书位子上坐着,时刻准备皇帝垂询,至于部务已经交给了下面的侍郎。

“回陛下,”冯元飙上前道:“论路途,应该已经到了洛阳。只是豫省一地营头数百,路上或有耽搁也未可知。”

崇祯帝心中打了个颤。他知道河南是重灾区,一年之内水灾、蝗灾、旱灾轮着来了一遍,这还不算经年累月的兵灾。老百姓活不下去怎么办?或是从贼,或是自己拉营头当贼,整个河南都成了人间地狱。

从太子出宫抚军,河南布政、按察、指挥三使司就赖在开封不肯动。皇太子都在洛阳打了个几个胜仗了,他们却还说去不成,就连傻子都知道他们的心思了。

“真是让朕放心不下。”崇祯叹了口气。他没想到儿子竟然真敢上阵打仗,而且还打败了李自成,生擒刘宗敏。若是早知道儿子有这般本事,绝不能让他带着区区几千人马过去啊!无论如何也得凑足三五万。

“千岁殿下­操­练的东宫侍卫营实乃不逊边镇的强军,攻守即便不足,保护殿下安然班师却不成问题。”冯元飙最近一直费尽心思矫正皇帝的错误认识,努力灌输“不以一城一地之得失论胜败”。这才算是保住了皇太子在前线战果,否则皇帝陛下只看这一路丢城弃地,就有些坐不住了。

“本兵以为是否该发明旨意,以四省军政赋予太子?”崇祯问道。

冯元飙略一沉思,道:“殿下有龙节、尚方在手,百官万民见之如见陛下亲临。若是再发明旨,反倒是削减了殿下的事权。”

“看看河南那些文臣武将!”崇祯冒出一股怒气:“简直视太子如无物,视朕如无物!”

“殿下天纵之姿,必然有应对之法。”冯元飙慨然笑道:“孙传庭如今就在殿下麾下节制,也没见他有半分不从。”冯元飙早就得了皇太子私信,要他保住孙传庭。若是情非得已,哪怕由东宫来背战败的黑锅都可以。冯元飙老于朝堂,带兵打仗不行,但朝堂上的战争却是老手,保下孙传庭也不过是口舌之间的事。

果然,崇祯帝心中略一比较,孙传庭肯听儿子的调度,可见本质上是个忠臣。既然是忠臣,打个败仗也不是不能宽恕的事。他轻轻拍了拍御座的扶手:“孙传庭好歹还知道一个‘忠’字,可以赦免他败阵丧师之罪。着令:革去孙传庭兵部尚书衔,仅以陕西总督听从东宫调遣,戴罪立功!”

冯元飙不是时宜地赞叹道:“吾皇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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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拍马河潼自往还(二)

因为朱慈烺在洛阳驻留时间意外地久,白广恩也就没有绕道山西逃回潼关,而是又绕回了洛阳,前往孙传庭帐下报道。他同时也带来了陈永福的消息,这位河南总兵在兵败当天就逃去了开封,别说自己没事,就连随行的家丁都没折损几个。

白广恩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不知有多么痛。他麾下尽是火车,兵士一逃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全都扔给了李自成。所有总兵之中,高杰虽然伤了元气,好歹硬碰硬打了一场;牛成虎名声好,麾下损额有太子殿下给他补充。惟独他白广恩,领着一群失去了兵器的残兵回来,怎么看都像是逃荒要饭的乞丐花子。

朱慈烺倒是没歧视他,命白广恩和高杰先一步带残兵返回西安。这个时代的士兵可不是后世有思想武器武装的铁军,一旦有过一次战败,立时就成了惊弓之鸟。若是不打几次顺风仗把士气补起来,绝对会一触即溃。有些甚至不用“触”,直接就望风而逃了。让这些兵留在身边,就和拿铁锹铲火药一样——生怕死得动静太小。

没有了这些溃兵牵制,朱慈烺命李振声、张诗奇以官面上的名义组织聚会,招揽洛阳地区的贫困生员。这些人考时文不行,但拿来当书办却是最能上手的。太子自己则全心放在军队上,扩编编制,将东宫侍卫营打造成了一个有五千战兵的大营,又以辅兵和民夫为主体建设独立的工兵营。

工兵营需要熟悉各种安营扎寨,建筑工事的人,这个重任自然落在了陈德身上。他原本就是署职游击,执掌一营没有问题。而且他从小跟着父亲见习军伍之事,在这些行军琐事上远比东宫系的­操­典军官有经验。

最重要的是。东宫系的军官各个都想立功成名,谁肯去工兵营当个工头?萧东楼、牛成虎虽然也是旁系出身,但人家都是上阵搏杀出来的老将,所以这工兵营只能交给年轻的陈德。

陈德对此十分伤心,他更希望能够去左军千总部出任武职。放着东宫侍卫营这么一支天下少见的强军不能统领,实在是为将的一大憾事。尤其是陈德以为太子对他青睐有加。没想到落差竟然如此之大。这份打击让他在军议的时候甚至不想开口。

直到太子点名提问。

“死守潼关?”陈德对萧东楼的建议不以为然。也是因为绝望的关系,他甚至都不想维护脸面上过得去的客气。“溃兵不算,我营一共五千战兵,守潼关拼得起命?就算二十换一,李自成都能把咱们耗死!”陈德不客气道。

萧东楼气得脸­色­胀红,怒道:“都不用全营来守!就我左军千总部的两千人马足矣!我要是让李自成过关,以后跟你姓!”

“哈,”陈德嘲笑道:“那请问一句,谁去守县城?难道你要孤军守关?”潼关有关城、县城之分。相依相靠,互为支援,绝不能孤军独守。

“潼关距离西安还有二百五十里,就算你守住了潼关,商州又由谁去守?难道让殿下亲自镇守商洛么?”陈德颇有些咄咄逼人。

萧东楼一时哑然。

国初时商州在州、县之间升降反复,是陕南一处并不繁华的地区,隶属于西安府。然而这个地区却是兵家要地,在西汉时乃是拱卫长安的重镇。从南阳走商洛道有三条路通往西安。比洛阳过潼关去西安的距离更近。

曹宁瞪了萧东楼一眼,暗道:活该被个毛头小子噎住了吧?老子早跟你说潼关不能守。你死活要打仗!打去吧!看你现在怎么下台。

到底是天雄军同仇敌忾,他又望向陈德,冷笑道:“知道李贼从南阳派兵走商洛道有什么稀奇的?当年他就是藏在那块儿的深山里活下来的。关键是身为军将,竟然连打一仗的气魄都没有,不愧是工兵营的营头。”

这回轮到陈德脸胀成了猪肝­色­。

朱慈烺及时­干­咳一声,扯回重点道:“若是要分点拒守。商州、蓝田、临潼都得分兵。我军兵力不足。”

“殿下,秦兵若加­操­练,还有一战之力。”孙传庭是陕西总督,既然在讨论入陕御贼的问题,他就不能不参加。同他一样不是军官的人还有一个。吴甡,此刻正悠悠然看着下面这些人争论不休。

吴甡知道太子的真实用意,是要一路从陕西退到山西,再从山西退到北京,最后从北京去山东。他不清楚太子为什么用这个笨办法,却不想个直接去山东的好主意,但从太子偶尔流露出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得知,太子似乎是在熬时间。虽然不知道看不透其中道理,但似乎明年三月会有很重要的事发生。

“秦督,如今李贼势大,依我看陕西是守不住的。”朱慈烺也不打官腔,堂上这些人都是自己人,没必要遮掩。他道:“道理很简单,一没军粮,二没民心。这是无法固守的死地。”

孙传庭若是看不到这两点,那也就没资格入太子的法眼了。

总督之设自成化五年以后形成定制,并主管一省或数省的明政、军务,权力极大。若是总督只专心军务,自然一切以军队优先,难以平衡民生,失去民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孙传庭的实务能力不弱,但后世对他的评价却不算高,主要就是因为他主政陕西时侵犯了势家的权益,在士林中留下了骂名。他当初为了军资,闹得斯文扫地,每天都有成堆的弹劾奏章送进大内,也是因此失去了民心。当时他决意出兵,除了朝廷压力太大,陕西一地实在呆不下去也是一个因素。

“我去陕西只有三个目的。”朱慈烺振声道:“人口!丁壮!兵士!”

这三者概括起来就是一个两字——要人。

然而这却是三种人。

人口不等于丁壮不等于兵士。

可以说人口是基础,丁壮是劳动力,兵士是战斗力。这三种人决定了未来发展的能量级。山东被吴甡列在“银边”一等,正是因为缺乏扼守的险要和充沛的人口。崇祯十一年来,满清每次入关都要从畿南、山东掠夺大批人口。十五年的时候,多尔衮领兵入关,直接掠夺了六十万人口。没有险要的地利还可以靠强军来弥补,但没有人口就失去了发展的基础。

大量军队入驻山东,各种建筑房舍,垦殖修路都需要丁壮动手。如果少了这批人,朱慈烺或许连第一年都撑不过去。

至于兵士就更不用说了。在晚明这个乱世,要想稳稳守住一省之地,少于十万兵士是不可能的。就算东宫以质量弥补数量上的差距,也不能少于八万。因为这不是一个比拼绝对数值的世界,如果两个体测成绩合格的兵士和一个体测成绩优异的兵士厮杀,势必是人多的一方取胜,哪怕那个成绩优异的士兵各项指标都是对手的一倍。

关键问题是,陕西有这么多人么?

朱慈烺相信还是有的。

虽然陕西是流寇的发祥地,但真正受到流寇破坏的地区却是河南、湖广等临近省份。甚至因为乡土之情,流寇在陕西流窜的时候并不会大杀特杀,更没有屠戮百姓的记录。虽然陕西也是连年遭灾,但没像河南那般遭受**蹂躏,使得他的人口资源远胜于河南、河北——河北是被满清掠杀严重,募个几千兵尚可支持,真要大规模扩军却是不可能的。

“秦督对陕西民情了如指掌,”朱慈烺道:“此番收罗人口、丁壮、兵士的重任还要落在秦督肩上。”

孙传庭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只是应了一声“遵命”。

吴甡也知道太子殿下肯定要收罗包括人口在内的所有战略物资,但另一个现实问题困扰着他:若是真拉起这么大一支队伍,且不说追击而来的闯贼,光是粮食就得多少?

一五五拍马河潼自往还(三)

中华民族从盘庚迁殷之后就不习惯迁徙生活了。坚实的农耕文明基础让百姓深深热爱着自己的乡土,对百里开外的世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别说让山陕的百姓迁徙到山东,哪怕让他们迁到邻县都未必有人乐意。无论是祭出分送土地这张王牌,还是对李闯流贼的造谣抹黑,信者都是寥寥。

或许后世人会相信李闯以人­肉­为军粮,但现在这个时代的大明百姓还是有基本的分辨力,并不相信这种低端谣言。

东宫侍卫营是最后一批撤离洛阳的军队,护送着少数愿意跟着皇太子走的百姓。这些百姓不能接受闯贼的统治,觉得大明虽然有千般不好,但终究是父祖之国,仍旧选择了相信朝廷,相信朱家。

这让朱慈烺十分感动,虽然在宣传上一直都说分赠京畿土地,属于欺骗行径,但也让朱慈烺下定决心要保护好这些忠良种子,否则日后更没人会信任朝廷的任何宣传。

潼关防线最终交给了的白广恩,以此来保证更有战斗力的东宫侍卫营可以加紧时间修整,保持战斗力,同时也意味着在陕西招徕民众的时间将更短。只是如此一来,思战若渴的左军千总部十分幽怨,就像自己看上的妹子被旁人夺去了一般。

“说好的潼关之战呢!”萧东楼骑在马上,一手捂着眼泪不止的伤眼,一手敲打着马鞍。

曹宁骑在他身侧,冷哼了两声:“太子殿下从开始就没打算要打,只是退兵时候要鼓舞士气,就和曹­操­的望梅止渴一个道理。你们啊,太年轻,太天真!”

萧东楼越想越气道:“老子这回是被唬弄惨了。连那个|­乳­臭未­干­的工头小子都敢嘲弄老子!”

“你是利令智昏。”曹宁举了举扇子:“好歹你也是个上校,跟萧陌平起平坐的人物,也该着眼大局了。你看军议的时候,那些老东宫军官哪个说话?就你们吵得热闹。”

“是太子殿下说集思广益有啥说啥!”萧东楼不服气道。

曹宁撇了撇嘴:“放屁!那是太子殿下看看下面人有谁能看得远!看不远还胡咧咧那是献丑,献丑懂不?”

萧东楼摩擦双拳,久久不语。突然又道:“你说他们中军部在后面会不会抽冷子打李自成一耳光?”

曹宁正要嘲笑一番,突然听得马蹄声响,由远而近。他勒马回头望去,一袭火红胖袄驰骋而来,径直冲到曹宁和萧东楼面前,朝两人行了个军礼,转向萧东楼:“萧上校?”

“正是!”

“军令。”那士兵中气十足,脸上没有表情,从背上取下一个蜡封的竹筒。低了过去。

萧东楼就要打开,被曹宁拦住,先检视了蜡封,然后才开筒取出里面的命令状。萧东楼看完,递给曹宁,自己在附属的回执上签字,交给那士兵带回去,这便算是完成了受领任务的程序。

曹宁也看完了军令。道:“殿下的意思是,若是有人不肯走。那就由咱们带走?”

“看这意思是。”萧东楼眯了眯眼睛:“殿下要这么多人­干­嘛?还真是一草一粟都不留给李贼?”

只有将人一并带走,才能保证真正的坚壁清野。否则百姓埋在地下的粮食仍旧会被闯营起出来,成为军资。在这个乱世之中,人命不如狗,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太子殿下说是要人口,其实是要人口所携带的粮食和器皿。以实行坚壁清野之策。

的确,坚壁清野由太子说出来很不好听,改成救民水火就好听多了。

“管那么多­干­嘛,就照太子说的做呗。”曹宁无所谓道。

萧东楼嘿嘿一笑,扬声道:“都给我听好了!全军都有。跑步走!”

太子命令萧东楼协助孙传庭进行人口迁徙工作,给了“便宜行事”之权。这就意味着对于那些劝不走的人,可以动用武力。虽然军民鱼水情,但人口也是重要的战略资源,留给李闯这样的短命政权实在太过浪费。

即便在人口中也是有区分的,凡是读书人一定要带走。既然读了圣贤书,为国尽忠就是本分。大明对读书人的厚待贯彻始终,只要能够进学就免去本人的徭役和部分田税。既然享受了国家的优待,国家有事自然也该出点力气,起码不能留下资敌。

其次便是壮年劳力。对于东宫而言,这些人不一定有资格当兵。但是对于李闯而言,只要是男人就可以拿起武器上战场。与其让他们浪死沙场,不如带走,承担沿途体力劳动,到时候也是开垦山东荒地的主要劳动力。

这两个大头抓住,依附在他们身边的老人­妇­孺自然也只能跟着走,否则只能困毙家中。

壮劳力好抓,但读书人却大多是士绅阶层。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些人是宁可改朝换代也不会愿意跟太子去一个千里之外的地方。而且这些人大多有庄院。这个时代的庄院类同于山寨,只是没有树旗造反罢了。在庄丁的守护之下,地主武装抗击朝廷官兵也是常有的事。

这时候就需要东宫侍卫营出马了。

往往这样的人家,更容易成为李自成的物资仓库,所以绝不能放过。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所需要的粮食,也只有出自这样的人家。

山陕连年遭灾,遍地饿殍,但并不是说就没有粮食,否则李闯开什么仓放什么粮?只是因为这些粮食都被集中在了官府和富户手里。而其中比例更是一成在官府,九成在富户。这些富户兼职粮商,囤积粮食,哄抬粮价,最终在天灾之上又加了一层**。对于这样的人,朱慈烺也没有什么同情心,更不讲究什么名声,先取了再说。

更何况朱慈烺还掌握着“舆论”这个杀手锏。若是历代皇帝之中有人像朱慈烺这样知道那么多收买美名,控制舆论的方法,中国历史上绝对不止尧舜禹汤唐宗宋祖这区区几位圣帝明王了。

……

先行一步的孙传庭回到西安,在潼关还特意审视了白广恩的驻防工作。他本想将高杰留在南门外西山头,但是高白二人都是怨气深重,各自不服。

孙传庭已经领到了圣旨,自己的兵部尚书衔已经被撸掉了,只以兵部侍郎的本官出任陕西总督,图功赎罪。他知道这是太子出手的结果,但内心中惆怅仍旧不得宣泄。一时间,这位老帅只觉得身心疲惫,想想自己还有太子殿下的重托,潼关之事也只能听天命而为之了。

回到西安之后,陕西军政要员出城相迎,原本还有些幸灾乐祸,但看到孙传庭随行侍卫尽是军容齐整、士气高昂的强军,不由心生疑惑。

陕西布政使陆之祺轻轻靠近身边的陕西巡抚冯师孔,低声问道:“不是说,督师败了么?这不像是败军啊。”

冯师孔到底是一省巡抚,眼界要高些,压低声音,道:“这是东宫侍卫营,听说皇太子殿下亲自殿后呢。”

“督师来了。”一旁的陕西按察使黄炯出声提醒道。

孙传庭的仪仗很快就走到了恭候的众人之前,有明眼人看到牌上少了“兵部尚书”的官衔,知道朝廷的发落已经到了,在心里默默将称呼从“督师”改成了“总制”、“大帅”。

“有劳列位远迎,孙某惭愧。”孙传庭下马与诸位同僚见礼。他虽然是陕西总督,没了兵部尚书的加衔也就只有正三品。

地位最高的冯师孔上前道:“总制甘冒矢石,忠君为国之心为我辈景仰!何以出此自谦之辞?”他也注意道了孙传庭神情低落,咧嘴笑道:“朝廷不日必将重用总制,总制何以担忧不能平贼立功?”

孙传庭知道这位陕西巡抚对他阳奉­阴­违,暗地里有过不少手脚。许多弹劾他的奏疏中,也少不了冯师孔的身影。正是因为冯师孔立主出战,孙传庭在陕西更加不得施展屯田稳守之策,行事难免急躁,最终里外尴尬。

不过眼下这等场合,人家能说这么两句,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他看了看下面陕西其他大小官僚,心中一横,暗道:我孙传庭戎马沙场,岂是尔等腐儒能知一二的?

孙总督振作­精­神,高声道:“前线虽然一时不得志,但李闯终究是将死之贼,未必没有授首之日。皇太子殿下持节代天子亲征,随后便至,陕西一省上下,大小官吏,当奉皇太子令旨行事。”

“自该如此。”众官纷纷表态,心中却腾起不满。

有谁愿意头上突然来个婆婆,还是皇帝的儿子!无论是总督也好,钦差大臣也罢,只要是官员就不得不顾忌官场规矩和士林名望。陕西真是连遭厄运,先来了个不懂规矩的总督,又要来一个不是官场中人的太子,这日子还怎么过?唉,想来没有河南那些人的运气,皇太子连开封城都没进。

孙传庭见众人表态,不等回去重新召集地方官吏议事,便宣布道:“省中凡是诸生以上者,着令即日起赴省城听用,效力东宫。乡间城关壮丁一应征发,各府县当尽忠其是,备皇太子殿下驱用。”

众人闻言,纷纷叫苦:这孙刮皮还要再刮一回陕西啊!

一五六拍马河潼自往还(四)

“抚院,孙传庭那边动静极大啊。”陆之祺进了巡抚部院,单独求见冯师孔。

冯师孔早就听说孙传庭此番回来变本加厉,非但征兵征粮,连人都不放过。据说只要十三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尽数征发,这不是丧心病狂么!只是孙传庭终究是朝廷委任的陕西总督,肩负剿贼保秦之责,若是自己出面制止,日后闯贼来了算谁的过错?

“藩台也有知闻么。”冯师孔不动声­色­问了一句。

“抚院,难道就任由孙传庭将陕西搞得­鸡­飞狗跳么?”陆之祺急道。

“不急有什么办法?”冯师孔叹了口气,终于端起茶盏道:“还是等皇太子来了再说。”

……

“大王,那人还守在门口没走。”秦王府长史章尚絅恭谨站在秦王朱存极身后,看着这个年近五旬的秦大王。

秦王没有说话,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他是崇祯十四年袭封,如今才享了两年的福,并不打算因为一点风声就放弃这荣华富贵。

“让他走。”朱存极终于开口道:“就说本王不敢冒这么大的忌讳,有什么事都等太子殿下来了之后再说吧。”

章尚絅站着没动。

“怎么还不去啊?”朱存极调戏着鸟笼里的八哥,扭头不满道。

“大王,”章尚絅进了一步,“属下之前从故友处得闻户部尚书倪元璐有事奏疏圣上。”

“哦?左右是哭穷,能有什么新鲜事?”朱存极并不知道倪元璐的名号,只听“户部尚书”四个字就给这奏疏下了定义。

章尚絅垂首道:“大王,倪元璐此疏言:天下诸籓,孰与秦、晋?秦晋山险,用武国也。请谕二王。以剿贼保秦责秦王,以遏贼不入责晋王。王能杀贼,假王以大将军权;不能杀贼,悉输王所有饷军,与其赍盗。贼平,益封王各一子如亲王。亦足以明报矣。二王独不鉴十一宗之祸乎?贤王忠而熟于计,必知所处矣。”

“哈!”朱存极放下调戏鸟雀的白­嫩­右手,指着章尚絅道:“你倒背得熟!”

“属下职责所在,事关明王,不敢不用心记忆。”章尚絅连忙道。

朱存极重重落下手,冷哼一声道:“这倪元璐,当斩!我朱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他来说!要寡人剿贼保秦?朝廷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何用!还有外面那个什么副将,动不动就打寡人的主意!真当寡人不知道么!若是给了他银子。肯定被他吃喝玩乐花销去了!”

章尚絅垂着头,不敢为外面的王副将说话。就他所见,那个副将似乎不是那种贪墨之人。只看他一城守备,甲衣上打着补丁,就连打赏门子的钱都没有,何至于贪墨这些银子?

“这倪元璐也真是可恶!”朱存极想到倪元璐竟然要皇帝“悉输王所有饷军”,怒火中烧。他重重扫落一旁侍女端着的参茶,勃然怒道:“寡人这份家业。乃是祖上随太祖高皇帝打下来的!他说得轻巧,竟然要悉数夺去饷军!无能!他一个户部尚书搞不来银子养兵。就敢动宗藩的主意!就敢动秦王府的念头!该死!”

章尚絅见惯了这位秦王大发雷霆,悄悄退开两步。

朱存极又砸了鸟笼,将刚刚逗弄的八哥用脚踩死,重重一脚踹在身旁侍女身上,骂道:“养你们何用!何用!”

那侍女也不敢哭,硬憋着眼泪跪在一旁。任由裙子上有个又红又大的靴印。

朱存极发泄了一通,呼哧呼哧穿着粗气,红着眼睛转向章尚絅:“皇帝怎么说?”

“不、不报。”章尚絅差点没反应过来。

秦王突然仰头大笑道:“圣上,哈哈哈,圣上。哈哈哈,圣明啊!哈哈哈!”他边走边笑,大叫着更衣,留下一条血红的足迹。

章尚絅打个寒颤,强自抖擞­精­神,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他却做不到秦王那般豪迈,每一步都只觉得步履沉重。

……

朱慈烺见到朱存极的时候感官很差。他曾设想过这位秦王会是怎生模样,甚至觉得如果和福王一样重达三百六十斤也不是不能接受。真正见到的时候,却只觉得他一股­阴­阳怪气,浑然没有天家贵胄的气质。

秦国历代都是十分重要的封国,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前就是秦王。国朝的秦王也不一般,建封于太祖高皇帝的嫡次子朱樉,洪武十一年就国西安。他曾任过宗人令,是二十四亲王中最长者。中间有过一段受罚失国的经历,但最终得到了高皇帝宽恕,恢复了封国。他的六个二子也都封王,是宗室中较大的一支。

按照吴甡路上总结的秦王府家史,秦王一系的字辈是:尚志公诚秉,惟怀敬谊存。比照燕王一系的: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现任秦王是崇祯帝的族兄弟,也就是朱慈烺的族叔。

按照典仪制度,先国后家,太子与秦王见面时应当是太子上座,秦王以臣礼参见,然后再叙排行,行家礼。朱慈烺因为不喜欢这位秦王,受完礼之后并没有起身回礼的意思。他坐在秦王府中堂上座,环顾左右文武班列,道:“诸位皆是朝廷­干­城,孤……”

“亲亲之礼不可废!太子当还礼于秦王!”一个突兀的声音从阶下传来。

朱慈烺循声望去,见右班中走出一人,乃是正五品服­色­。

朱慈烺被人叫破,心中不悦,脸上却不见愠怒,只问道:“你是何人?”

“微臣章尚絅,充任秦王府右长史。”章尚絅嘴­唇­紧抿,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看着阶下一群二三品大员侧目,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忐忑,但又想道:既然我身穿这身冠袍,就不能辜负国家选仕之恩。秦王即便有千般不好,也不是你太子废礼仪的借口。

“呵呵,好啊,秦王有忠臣。”朱慈烺打了个哈哈,也不奢望蒙混过关,只得起身对满脸胀成猪肝­色­的秦王道:“以宗谱论,秦大王是孤的族叔,且受孤一拜。”

“小王不敢当。”秦王连忙回礼,心中暗骂章尚絅多事。

会典里规定的礼仪,能全当真么?当年各地藩王领兵过万,且还兼有地方军政之权,所以燕王见了建文帝也敢教育几句,建文帝还得乖乖给皇叔请礼问安,背后才能图谋削藩。如今的藩王虽然有钱,但没有兵啊!人家东宫太子拿着尚方宝剑金龙御节,麾下­精­兵过万,这是跟他较真的时候么!

朱慈烺也就是做个样子,虽然不悦,心中却不由对章尚絅高看一眼。自从出宫以来,他见过的官员也不算少,第一个表现出“古人”风骨的却是这个王府长史。

——王府长史无非就个大管家,藩王犯罪了还得背黑锅替人受罚。这样敢于直言的人,应该放在都察院或者是六科廊。

朱慈烺心中暗道,坐回了宝座,让秦王先下去休息。这固然也是打了秦王的耳光,但从礼法上却挑不出毛病,只有章尚絅站立不安,盯着秦王的背影目送良久。

朱慈烺被这长史一搅合,也懒得再说什么开场白了。只是点了一下下面的人头,确定省、府、州县官员都在,便传下令旨,让各地在籍书生尽快入省中效力。这对于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来说是个进身的好机会,底下官员各个欢欣鼓舞,心中暗自权衡怎么给自己的亲戚故旧、学生朋友谋个好差事。

谁都没想到太子这是想把关中学子打包带走。

一五七拍马河潼自往还(五)

“为抵御闯贼,各地牧守当尽全力征发徭役、粮草。”朱慈烺道:“此事交与秦督都管。”

朱慈烺这边话音刚落,站在孙传庭之下的冯师孔手持笏板,款步而出,朗声道:“臣右佥都御史,巡抚陕西冯师孔,有本要启!殿下,臣闻秦督糜烂民力,自十三而六十岁无不在征发之列!此等行径岂非涸泽而渔焚林而猎?敢请殿下明察之,矫枉之!”

“臣陕西承宣布政使陆之祺,弹劾陕西总督孙传庭八大罪!”陆之祺随之而出,怒目视向孙传庭,从袖中抽出早已写好的启本。

——呦,这是骨气并发症么?

朱慈烺被气笑了。他当然知道让孙传庭执行如此激进的办法绝对会引起反弹,但没想到一省巡抚和布政当众弹劾本省总督。尤其他们明知这是皇太子自己的意思,竟然还能站出来。看来关中出悍将果然名不虚传,就连来此地当两年官的人都能有这样的骨气,是欺负我年轻还是真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其一!”陆之祺大声诵读道:“孙传庭欺瞒浪对,称兵发五千足以平贼。如今丧师十万,糜饷百万,竟使闯贼顿兵关门。此欺君之罪,不斩何以定朝纲!”他看了一眼孙传庭,见孙总督双目紧闭,宛如木像,索­性­加大了音量:“其二!孙传庭轻兵冒进,使国本之重暴于闯贼兵锋之下,岂是人臣所为?此不忠之罪,不斩不足以正臣纲!”

孙传庭并不承认说“五千兵可平贼”是自己的过错,只能怪自己在牢里待得太久,不明形式。最多是君前昏聩,绝不能算是欺君。然而说他轻兵冒进,不顾皇太子的安危。却让孙传庭想起之前几次三番收到的太子令旨,命他回兵汝州。正是因为他不接这令旨,刘宗敏摸到汝州城,秦兵又溃败殆尽……这罪过若是被监军送呈御陛,真是死不足惜。

想到这里,孙传庭突然觉得天昏地暗。耳中只听得陆之祺浓浓平湖口音的官话如同尖刀一般刺入他的心窝。

“陆之祺!”朱慈烺暴喝一声,声带发出尖锐的破声。

陆之祺瞬息之间感受到了来自宝座的盛怒,硬着头皮站在殿前,却也没继续念下去。

朱慈烺清了清喉咙,看着摇摇欲坠的孙传庭,心中颇为不忍。他压下心中怒气,道:“扶秦督去偏殿休息。”左右侍卫连忙上前,搀扶住心力交瘁的孙传庭,往偏殿去了。

朱慈烺站起身。朗声道:“秦督忠心为国,足堪表率。孤以为秦督有功无过!这种风闻奏事的启本,不要送到孤这里来!什么叫丧师十万?你见过名册么!你知道收拢了多少溃兵么!你知道战士死伤几何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空口白牙丧师十万!丧你全家啊十万!”

陆之祺初闻只以为皇太子这回铁了心要保孙传庭,定了“有功无过”的基调。谁知听到后面越发严厉,竟然是指责自己风闻奏事。秦兵这回损失之大有目共睹,至于到底失去了多少人却上哪里知道去?至于最后那个“丧你全家”更是斯文扫地!这是堂堂国家储君该说的话么!

一时间殿上悄然无声。

朱慈烺自己也被吓住了。他本想将这种激动归于荷尔蒙的分泌,自己却又很清楚:这是长久的压抑在寻求释放口。

前世的朱慈烺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最大层面也只是接触到集团企业。他完全可以在这个范围内搞一言堂。要求上下一心。然而现在他是皇太子,身份地位的提高反使他不得不屈从政治的平衡。学会包容不同的意见。这种走平衡木的感觉,哪里比得上大刀阔斧来得爽快?

——按照另一个剧本,大明只有四个月不到的生命,难道就没有什么金手指能够让这些封疆大吏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全力以赴为大明留下一个种子么!

朱慈烺觉得浑身力气都像是抽尽了一般,身子一软就瘫坐在宝座上。

“殿下。臣陕西提刑按察使黄炯敢言:朝廷有德泽禁令、承流宣播。以下于有司,故有承宣布政使司。”黄炯也手持笏板上前道:“孙传庭虐民饰过,陆之祺为一省布政,言之则职责所在,视而不见才是罪过。”

明代地方的统治机构就是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司是军事机构。另外两司分管民政和司法。在民、刑尚未分离的法制时代,自然不能奢望明朝官员有明确的行政、司法分离思想,所以布政司与按察使原本互不统属两个衙门就成为了共管一省的领导班子,一般以布政使为主,按察使为副。

宣德五年之后,巡抚成为了常设,可以节制三司,成为了实际掌握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眼下除了陕西都指挥使崔尔达静默不语,从巡抚而下,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都站在陆之祺一边,咬定孙传庭——以及背后的皇太子——这样做不对。

朱慈烺除了冷眼看着,还能怎么样?派东宫侍卫营杀了他们?仍旧是没人­干­活的局面!

似乎是为了证明朱慈烺所虑不假,布政使司下属的左右参政、左右参议、分司诸道的道员纷纷上前力挺陆之祺,指责孙传庭的过失。

“你们这是痛打落水狗么?”朱慈烺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了,面对群起围攻的众文臣喝道:“孙传庭是得了孤的令旨在做这事!你们是在指责孤虐待下民么!”

殿上登时冷场。

这种撕破脸皮的上下对决可不是大明官场的常态。

“这是乱命。”

四个字从殿下诸臣之中轻飘飘飞到朱慈烺的耳朵里。

“谁!谁说的!”朱慈烺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终究还是失败了。

“微臣长安知县吴从义。”前面三四五品大员让开一道窄窄的通道,从中走出一个面白长须的七品官员。

朱慈烺看他品秩低微,气牙根发痒。

“殿下,这是乱命,微臣不敢奉命。”吴从义气定神闲,好像面对一个闲杂人物,全然没有一星半点的敬畏恐慌。

——真能把人气死。

朱慈烺想起自己每每安慰崇祯的时候,心里都腹诽崇祯实在缺乏斗争经验,心理素质太差。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开殿视事,接见地方守官,竟然也被气得三尸暴跳七窃生烟。

——冷静!冷静啊!这种人上辈子还见得少么?

朱慈烺一边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却发现右手手指神经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缓缓放松后槽牙,对那县令挥了挥手。一旁田存善见了,知道太子已经冷静下来了,当即跳出来喝道:“尔等这是与皇太子殿下说话的仪态么!”

“你是纠仪御史么?”那长安知县不紧不慢呛了田存善一口:“中官也可说这话么?”

大明的知县也是进士出身,自然不是内书堂的田存善能对付的。

朱慈烺皱眉挥了挥手,已经不想再纠缠下去:“孤只问一句:西安能守得住否!”

冯师孔当即上前道:“臣等身负守疆之责,无论能否守住,都当死守,以报国家。”

“臣等当死守疆土!”众人应声道。

“好,好,好。”朱慈烺勉力站起身,边说边往后走去。

堂下站着的都是大明士人,不是满洲奴才,不会因为上位者负气而走就傻傻等在那里。众人见太子都走了,自然排班而出,倒也算秩序井然。

朱慈烺到了后面,方才觉得扼在喉咙口的一道无形枷锁松开了些。他只管往前走,余光扫过两边侍立的侍卫、宫女,突然反应过来,刚才那张脸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正是吴甡吴阁老么!

朱慈烺停下脚步,转身奇道:“吴先生在这儿等我?”

吴甡这才上前一步,跟在朱慈烺身侧,道:“臣恭候殿下多时了。”

一五八拍马河潼自往还(六)

朱慈烺以为吴甡有重要事商量,点头往书房走去。吴甡跟在后面,笑道:“殿下看这外面难得晴空万里,何不在院中散散心呐。”

朱慈烺顿了顿足,转头道:“刚才的事,先生都看到了吧。”

吴甡虽然有官身却没官职,一时又没合适的朝服可穿,便没有一同朝见。不过以他在东宫的位置,就算不站在最前面,也得时刻关注前方动态,自然没有错过一场好戏。吴阁老笑吟吟往花园带着朱慈烺,道:“臣一直担心殿下太过老成失了朝气,今日见殿下动气,方知自己多虑了。”

“我本以为朝廷命官,多少还是要讲究些君君臣臣的。”朱慈烺丝毫不觉得好玩,没好气道。

“殿下,直言敢谏也是君臣之分啊。”吴甡笑道:“世庙时有海瑞,神庙时更是登峰造极的,‘非君’之潮岂是今日才有?”

朱慈烺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很清楚明朝官员的德­性­,骂皇帝是最没有心理负担的。海瑞骂世宗骂得千古留名,到了万历时候,朝廷百官就像是脱了缰的野狗,赛着骂皇帝。其中最有名的是右都御史,漕运总督李三才。

李三才曾上书指责万历皇帝:“今阙政猥多,而陛下病源则在溺志货财。”又称:“陛下迩来乱政,不减六代之季。”甚至说出了“天神共愤,大难将作”这些几乎“丧心病狂”的话来。须知海瑞骂世宗,也不过是说:“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到了李三才这里就已经上升到了“天神”的地步。

其他还有御史冯从吾上书揭穿万历装病:“(皇帝)谓圣体违和,欲以此自掩……天下后世,岂可欺乎?”礼部主事卢红春也说:“若真疾耶?则当以宗社为重,毋务为豫乐以为基祸;若非疾也,则当以诏旨为重。毋务以矫饰以起疑。”

户科给事中田大益更是痛斥万历皇帝:“陛下驱率虎狼,飞而食人,使天下之人,剥肤而吸髓,重足而累息,以致天灾地坼。山崩穿竭。”工科给事中王德完更是直言骂说:“民何负于君?而鱼­肉­蚕食至于此极耶!”

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痛斥万历皇帝“酗酒”、“恋­色­”、“贪财”、“尚气”,言辞之激烈、情绪之愤慨,简直到了破口大骂的地步了。

相较之下,崇祯朝臣之温和,足以让万历帝在天之灵羡慕嫉妒恨了。

“再者说,”吴甡笑道,“殿下以为孙传庭与冯师孔、陆之祺等人孰轻孰重?”

“陕西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加起来都不如孙白谷!”朱慈烺认真道。他这绝不是因为气愤冯师孔等人私下串联,当面给他难堪。他只是从历史事实出发。做出评论。这群官员守在西安,西安一夜而下。孙传庭却是大明最后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封疆大吏,后人说“传庭死,明亡矣”,岂是虚言?

“殿下今日如此力争,即便是铁石之心也化了,何况秦督本就是个忠义之士呢。”吴甡笑道:“‘臣’有君侯之臣与国家之臣。孙传庭本是国家之臣,如今却不能不是东宫之臣了。”

朱慈烺心中憋着的恶气终于在晴空之下渐渐消散。闻言笑道:“先生真是宽慰人的高手,如此一说。我又觉得被那些庸官气了一场却是值得的了。”

吴甡跟着笑了笑。

“只是……大事又何如?”朱慈烺皱眉道:“当日先生进棋盘之论,我深以为然。只是山东没有天险可守,若是再不将秦晋人口迁徙过去,如何垦殖、募兵?”

“殿下,”吴甡道,“殿下该班师回朝了。”

“嗯?”朱慈烺一时没明白吴甡的意思。

“殿下当时只因为秦督形势险恶。如今洛阳战事已经了结,剩下的事自然应该交个地方牧守来处理了。”吴甡道:“咱们也得征发沿途需要的军粮、民夫,先行回京秉命,总不能一直持龙节、宝剑在外奔走吧。”

“与我之前所想,相距甚远啊。”朱慈烺摇头道。他真想直接派兵抓人。与其将百姓留在西安日后被满清所杀,不如强行掳走,好歹还能活命。

“殿下,”吴甡笑道,“可曾听说过狐假虎威的故事?”

“自然。”

“之前圣上欲以臣为督师,剿灭李贼,臣执意要有三万亲兵方肯成行,为何?如臣这般地位,说好听些是国家重臣,说白了不过是个在军中没有根基的文臣。在北京有圣天子这面大旗,外面的文臣武将哪个敢仰面视臣?然而到了地方,又有哪个悍将肯听臣调派?”吴甡苦口婆心劝道:“当日殿下所谋,若是陕西官员软弱些的,自然能够如愿。如今嘛,还不如退而求其次,能征多少是多少。”

“唉!”朱慈烺心头又泛起一股­阴­霾:“我这岂不是吃了败仗!”

吴甡心中一笑:果然是少年心­性­,古来有多少名将没吃过败仗?传说武安君一生不曾有败绩,但最终不也自刭荒野?

“殿下!”吴甡神情一板,振声道:“殿下出京日久,就连功课都荒废了么!”

吴甡这突如其来的老师形态让朱慈烺有些意外,知道自己肯定哪里做错了。论见识,他不怵任何人,但论智慧他却从不敢小觑时人。明代出的思想家冠绝历代,仅次于先秦,就连百姓也有探讨哲学、思辨经义的风气。像吴甡这样思想与实践并重的政治家,其智慧、着眼更非常人能够企及。

“请先生指点。”朱慈烺连忙收敛仪容,恭敬道。

“《汉书》曰:善败者不亡!”吴甡正­色­道:“唯有能善视败者,方能从绝境见生机,故能败而不亡。如楚昭奔秦以存国,勾践卧薪而吞吴!若是视‘败’如猛兽,不愿从容以对,臣仿佛又见不肯过江的项羽!”

柏举之战,吴国以伍子胥、孙武这样的豪华阵容打败了楚军,攻破楚国郢都。楚昭王出奔秦国,由此而来了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勾践卧薪尝胆则更是著名,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成功打败吴国,成为春秋一霸。

反面教材项羽可谓是典型的“不能接受失败者”。当时他还有江东基业,就算无法夺得天下,割据一方也非难事,然而一首《垓下歌》终于成了这位霸王的归葬曲。归根到底就是他­性­格中不能接受“失败”的缘故。

朱慈烺知道智者有知微见著的本事,能比当事者更清楚地看清一个人内在的秉­性­和品格,而这些就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如今连一场不触及根本利益的失败——其实连失败都不能算,只是损失——都承担不了,未来领军天下,万一受挫,又当如何?难道真的自刭而死么!

“若是嘉靖、万历时候的国势,殿下要学项羽也并无不可。然而当今天下糜烂至此,恐怕学汉高更有利国运。”吴甡说完,静静地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退后一步,打躬作礼:“多谢先生指点。慈烺不敢攀比汉高,惟愿能以国家民族为重,不拘泥于小我成就,­妇­人之仁。还请先生时时警惕,诤言直谏。”

“这是为臣的本分,殿下言重了。”吴甡也躬身回礼,又道:“适才只说了一半,臣以为善败者还须是善于在败中检讨,不败二阵,最终得胜。不知殿下对今日之事,可有所领悟?”

“有些想法,却还不成熟。”朱慈烺想了想:“就全局而言,还在根基二字,但是这培植根基,却让我犯难。”

“殿下,”吴甡笑道,“老夫近来也常常思索,该如何为殿下培植羽翼而不犯忌讳。思来想去,倒还是让老夫想到了些。”

朱慈烺一扫心中­阴­霾,连忙道:“请先生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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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芭蕉心尽展新枝(一)

“讲学。”吴甡吐出了两个字来。

太子的讲学只是一种传统叫法,其实是“听人讲学”的意思。在此刻的语境之中,吴甡显然不是让朱慈烺去读书,而是十分认真地提出了去给别人上课的意思。

从实践上说,当今天下培植羽翼稳固根基的方法大致有两种:讲学,收义子。

毛文龙在东江,满镇姓毛;李自成、张献忠帐下也都是义子成行;大明其他总兵帐下义子、家丁也都数不胜数。宦官做到了一定地位,也会收罗义子,代表人物魏忠贤非但收了一堆义子,还收了义孙。

当然,这条路朱慈烺是不能走的。

那就只有讲学。

朱慈烺却知道自己绝不是讲学的料。说明代的思想家浩若繁星并非胡诌,尤其是嘉靖、万历年间,若是首辅阁老没有自己的学术体系,不能让士子钦佩,那是十分丢人的事。严嵩权柄倾天之时都没搞掉徐阶,难道真的看不出徐阶与他貌合神离?实在是徐阶在王学中的地位之高,已经让严嵩不敢撕破脸皮了。

朱慈烺苦笑道:“先生,我好小术,不耐烦天­性­良心、理气­阴­阳的大道。当世鸿儒遍地,我这等小术如何能登大雅之堂?生生招人耻笑罢了。”

吴甡一笑,道:“殿下,如今天下显学,在南方则为阳明之心学,其中又分泰州、江右、南中、闽粤、北王、楚中、浙中七派。在北方则有河东、崇仁之学流传甚广。听说刘宗周在蕺山讲学,独树一帜。可见天下大儒之间都各持一说,殿下如何能够服众?”

“那先生所谓的讲学……”朱慈烺颇有些疑惑。吴甡的学识都不足以开坛讲学,更何况自己呢?要传授技术很简单,但要传授哲学思想却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非但要博览群书,还要有明师指点。得继道统,最后还要自己耐得寂寞,打坐体悟。若是资质上佳,悟­性­满点,数十年之后或许才能成为一代哲人。

皇太子的进阶职业是皇帝,怎么可能转去这种低调冷艳的职业?

“从圣王。”吴甡道。

“圣王之学?”朱慈烺一愣:这不就是历代大儒们都想知道的东西么!我上哪里知道去?上辈子学了那么多东西。惟独没想过去学哲学……唔,法哲学倒是可以讲讲,不过那也是别人的东西,自己腹中仍旧没货。

“圣王之学,”吴甡重复了一遍,“庄子所谓内圣外王,曰:‘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我儒门对此阐述最­精­者。在《大学》。其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先生,”朱慈烺哈哈笑道,“我对圣王之学的了解,也仅限于此而已。”

这种总纲一样的话,是个读书人都能背两句。然而如何阐释,如何指导实践,却不是靠嘴皮子就能搞定的事。诚如《九­阴­真经》开篇那段武学总纲。已经将天下武学说得透彻,真正能够成为高手的却又有几个?而且没有一个是靠背书背出来的!

“殿下不需要讲。只需要秉持这个‘一’。”吴甡又背道:“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朱慈烺对于《庄子》仅限于阅读,并不能算理解,此刻听得有些茫然。

吴甡道:“是故殿下只需要‘暗而不明。郁而不发’,让那些‘天下之人’自以为自己得了正道,让他们来讲。”

朱慈烺松了口气,嘿然笑道:“先生说了这么多,我试着简约说来便是:百家争鸣。我来坐庄。然否?”

吴甡也忍俊不禁,笑道:“殿下一语道破圣王之秘。”

“但是这个庄家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我何德何能,能让天下之儒蜂拥而来?”就如央视可以办百家讲坛,招徕天下名校的大儒方家进行文普。换个地方小台,还有多少教授肯去?挥挥手就打发了!

“借尸还魂。”吴甡已经替朱慈烺想好了这个问题:“老夫近日去了西安文庙,见了位大贤,殿下可借他的名头,引来时人。”

“哪位大贤?”朱慈烺问道。

“先儒张子。”吴甡道。

“张横渠?”朱慈烺反应过来。

这里是关中,北宋关学的策源地。虽然时至今日关学已经不复是一个独立的学派,但关学的影子却在大明许多学派中出没。就算是阳明心学一直与陆九渊相连,称作陆王,而其理论基础有很大一部分是张氏关于心­性­的解说而奠定的。至于二程理学一脉,更是从张氏学说中吸纳了不少养分,直接袭用了袭用了张载“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分。

可以说张载是个上承子思、孟轲,下启理学、心学的大宗师。

“老夫以为关学可兴,也是因为如今泰西之学日益为人瞩目的缘故。”吴甡道:“关学强调格物致知,以实行胜虚谈,正与西学重末相应。再观殿下所著书论,看似西学,实则更胜一筹,大可攀附关学。殿下何不以此开讲呢?”

朱慈烺在宫中时自己设计理化实验,命人打造实验器具,因为害怕时间长久遗忘前世的知识,将生物、物理、化学、数学、地理、天文之类的知识记录成册,由内中刊印。林林总总可证未可证的文字都统计下来,竟然也有二三十万字之多,在这当下已经可以算是巨著了。

手持这么一本巨著,朱慈烺却没法以此奠定自己的学术地位。

“可惜,体系不全,道统不明。”朱慈烺无奈道。

体系很好理解,任何一门学科都不是孤立的。以数学作为基础的物理、化学,都是如同大树一般枝枝蔓蔓。作为一个文科生,朱慈烺上辈子就没掌握近代科学体系,只能算是分支上略有了解。不仅仅是朱慈烺,当前欧洲作为西方文明的代表,本身也没有形成体系。物理学刚刚起步;化学只是炼金术的变异体;医学更局限在放血和灌肠领域,一旦涉及草药就会被视作巫术。

至于道统就麻烦了。韩愈早就说过,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师?不管你有何创建,总要先告诉别人,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若是说不出来,旁人不会认为你天生有灵,只会觉得是来路不正的邪说。哪怕用实验论证,多半也会孤高冷艳地斜眼说一句:“那又如何?”这就是时代的通病,好似后世不问才能,只看毕业学校是否重点之流。

想王阳明这样的一代宗师,去见崇仁学派的巨子娄谅,也因为不得道统而被鄙视。

王阳明好歹还有状元光环,朱慈烺有什么?皇家的光芒可照­射­不到在纯正的学术领域。

“正因此,殿下才可以讲学。”吴甡又道:“若是殿下之学已经学究天人,变通古今,那些大儒们还如何自处?人过四十便不可能改弦易辙了,难道还让他们都拜在殿下门下求学?”吴甡见朱慈烺笑了笑,继续道:“殿下大可直言此乃关学之续传,沧海之一粟,求招天下鸿儒补全溯源。到那时,无论是认同、不认同,大儒们都会站出来。殿下也就能效仿田桓公,再开稷下之风。”

朱慈烺微微点头,不能不承认吴甡说得有道理。原来这个讲学只是抛砖引玉,目的是把这些大儒聚集起来,招徕更多的求学青年。只要有了这股“势”,就会有“附势”之徒。到时候太子就有了更大的选择权,谋取更多的高官显位。如今这种状况,假设冯师孔暴毙,皇帝愿意听朱慈烺的推荐委任陕西巡抚……就算如此,太子又推荐谁呢?

更何况,哪个封疆大吏背后,不是朝堂势力角逐的结果?

“那就先从祭拜张子开始!”朱慈烺振声道,心中­阴­霾彻底扫荡一空。他再望向吴甡,只觉得当日亲自去牢中将他接出来,实在是一桩小成本高回报的幸事——这人果然有王佐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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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零芭蕉心尽展新枝(二)

吴甡并不赞成皇太子从秦晋大规模移民。当年高皇帝大规模从山西洪洞县移民河南,兄弟不同村,家老不通信,致使许多人家再也续不上族谱。这做法在民间引起的反响很大,至今还了流传着朱皇帝三屠怀庆府之类抹黑之事。

而且现在的移民跟高皇帝那时候又不一样。

不可否认高皇帝是站在贫农一边皇帝,在华夏三千年信史中也算罕见。他的移民还在乎移民的人身健康和财产保全,并不是掠夺式移民。眼下沿途粮食补给都还没安排好,皇太子就如此匆忙地要求大规模移民,其实就是东虏一般的掠夺人口。最终带到山东的或许仍能有数十万口,但沿途死者十之七八,哀怨遍野……这和草菅人命又有什么不同?

吴甡缓步走出秦王府,心中却感叹时局之坏,竟然将一个天­性­老成的皇太子逼得如此急切浮躁。他转念一想,又担心山东残破之深恐怕超过了自己的想象。如果没有足够人口,真能立足脚跟么?就像当年诸葛亮给刘备的隆中策,以取荆州为重,却没想过刘备是否能够守住那块四战之地。

——莫若入蜀?

吴甡迈出秦王府门槛,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竟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是偏安之举啊!难道自己也对当下的时局没有了信心?

“吴老先生。”门厅有人躬礼叫道。

吴甡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投入,竟然没看到有人等着。他站稳脚步,抬眼望去,倒也认识,只是没说过话罢了。

“下官秦府长史章尚絅,见过老先生。”章尚絅行礼道。

“不敢。”吴甡回了一礼:“长史有何见教?”

章尚絅上前一步。拜道:“求先生救救秦王。”

吴甡失笑道:“长史何出此言?秦王莫非有了急症?老夫虽然略通医理,却也不是圣手名医啊。”

“下官怕秦王不日便要暴病了。”章尚絅面带戚­色­:“东宫求贤若渴,求人若渴,求财也若渴,秦王麾下一无忠勇之士为之仗胆,二无材力之士拱卫身侧。却偏偏坐拥三秦之宝,财货盈库,这岂不是自取灭亡之道么?”

这已经是明摆着说皇太子殿下要谋财害命!

若是换了东宫系武将听了,恐怕连最老臣的萧陌都会当即拔刀相向,谁都保不住这个章尚絅。

好在他面对的是玩转官场的吴甡吴阁老。

吴甡笑道:“适才已经见了长史的忠义,如今又让老夫见了先生的直率。以长史之见,老夫又能做些什么?”

章尚絅原本就是个不会弯弯绕的人,见吴甡这么问,只以为吴阁老答应了他的请求。他一心忠贞。看别人自然也是如此,想来这也是减轻太子的罪过,吴阁老身为臣下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请太子略取其半,则可保全亲亲之礼。”章尚絅天真道。

吴甡咧嘴微笑:“是秦王的意思?”

“下官定会再去劝谏秦王。”章尚絅道。

吴甡微微摇头:“长史,这个顺序有差。万一我去与皇太子说了,殿下也首肯了,秦王却不肯,这如何是好?”

章尚絅一愣。皱眉点头,表示的确棘手。

“不如这样。你先去劝秦大王收拾细软,随殿下一同入京避祸。到了京师,也不用一半,只是少许给殿下一些军资,不就没事了。”吴甡笑道。

章尚絅想想也有道理,秦王入京是大事。又是跟着太子人马走,万一有个闪失,皇太子定然逃不­干­系。等到了京中,秦王自然能见当今天子,他还是族中长辈。岂会被皇太子欺压?这位长史惟独不知道,在东宫的时间表的来年三月有一桩太子一直挂怀的大事。既然能让太子挂怀到寝食不安的程度,那事肯定大得让天下震动。

到那时,又有谁会去关心一个藩王?

看着章尚絅欣然满意的神情,吴甡心中暗笑:这章尚絅忠勇直率,果然是个好长史。可惜于权谋一道浑然没有警惕,就连被卖了都要替人数钱。只要你们打好了包,最后运到哪里可就不是秦王说了算的。

……

“梅村兄!梅村兄!”侯方域回到住所,从满是酒臭味的被窝里将吴伟业扯了出来。他看着这个昔日的大哥、楷模、榜样堕落成了这般模样,心中不由一阵不耐烦。然而他自知非吴伟业帮忙,自己才能有出头的机会,只得忍着熏人欲呕的臭气将吴伟业扶坐起来。

“何事啊?扰人清梦……”吴伟业喃喃道,酒气上涌,烧得心肺一片火燎:“水,给我水。”

侯方域见吴梅村身边伺候的书童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得亲自动手给他倒了一杯凉水,送到他面前。

吴伟业接过便喝,登时被冰得舌头僵直,浑身上下打了个冷颤,登时清醒过来:“朝宗有何事?”

“是梅村兄的大事!”侯方域退开一步,见吴伟业瑟瑟发抖,方才注意到屋里没有点火盆。他先顿了顿,问道:“梅村兄身边服侍的人呢?哪里偷懒去了?”

吴伟业摇了摇头:“被我打发走了。”他旋即抬起头,双眼迸发出一股期盼:“你说的大事……是太子召见我么?”说着就要从床上跳下来。

侯方域怕他冻病了不好利用,连忙上前用被子裹住他,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吴伟业失望之中带着茫然,只是等侯方域说下去。侯方域又道:“适才我从府衙出来,被张知府叫住,让我写一篇关学大概,是太子殿下后日祭拜张子要用的。我想,我的古文远不如梅村兄,于圣学之道也不如梅村兄,何不以梅村兄的大作进呈?若是得太子夸赞,我正好表明正主,还功于兄;若是太子看了不如意,反正我也只是个小小书办,便担当下来又如何!大不了将我也逐出去罢。”

吴伟业听他说得如此慷慨激昂,心中感动,从被窝中一跃而起,道:“多承兄弟挂念了!”他被屋里的冷气一激,旋即又清醒了几分,为难道:“朝宗,我师承西铭先生,是道南一脉,于关学却没什么了悟啊。”

西铭便是张溥的号。

张溥统合数个文社,成立复社,对外宣称“吾以嗣东林也”,分明以东林继承人自居。既然要继承东林的政治资源,自然也不能背弃东林的学术主张。

世人以党争而知东林,真正的东林学派却是始建于北宋。

福建将乐人杨时即于政和元年在无锡创立了东林书院,并长期居此讲学。杨时字龟山,正是程门立雪的那位,乃程颢、程颐兄弟的嫡传高足。二程对杨时都非常器重,一次杨时南归,程颢亲自目送之曰:“吾道南矣”。

这句话成为了杨时一脉的名号,称为理学道南系。

东林书院创于杨时,复兴于顾宪成。重修之后的东林书院中有一“道南祠”,计分大门、前堂、享堂三部分。

享堂三楹。内中设五张几案,正中供奉杨时神像,左右四龛内奉配宋、元、明三代诸贤神位。内悬匾高悬:“伊洛正宗”。故而东林大凡举行会讲,主讲者都要依例率领各地前来参加讲学的学者,整肃衣冠,至道南祠向杨时神像行四拜礼,然后才入座讲学。春秋公祭也是如此,一丝不能怠慢。

作为这“伊洛正宗”道南系的传人,吴伟业从头到尾都是理学门徒。他跟风了解过心学,但从未上溯过关学。即便对于二程而言,关学也不过是洛学的踏脚石,何况朱熹之后的理学门人,谁会去看那么遥远的往事。

何况有些事不能较真,若是真的去钻研一番关学,赫然发现继承唐儒韩愈道统的竟然是张载一脉,这情何以堪啊?

“你是榜眼尤且知之不详,以皇太子尚在冲龄,如何能够领悟关学奥妙?”侯方域不以为然道:“且放开写,这事有功无过,梅村兄的功名前途,可就全在这篇文字里了。”

吴梅村披衣而起,绕地三匝,道:“且容我想想。”

侯方域托起衣袖,亲自走到桌案前铺纸研墨,道:“以我愚见,太子是个重实事不重虚论的人。既然点了关学的题目,张子四句教是肯定要的;于无疑处起疑也是要的……”

“噤声!”吴伟业突然暴喝一声,健步走到案前,抓笔舔墨,清丽的蝇头小楷顿时从笔尖上流淌而出。

侯方域心中好奇,暗道:莫非这醉厮刚才哄我,其实早就对关学颇有研究不成?否则怎么顷刻间笔下能得百千言?他凑过头去,细细读了下来。初时只觉得用字凝练沉重,写这关学梗概果然远胜自己的华丽飘逸,更像是西北大汉的手笔。后来越读越是心惊,同样的四句教,起疑论,乃至民胞物与,怎么细解起来就能如此深入浅出,发人深省!

正当侯方域钦佩不已时,吴伟业突然停下了笔,很认真地看着侯方域,道:“张子不能见理在气先,终难成大道。皇太子为何独独要拜祭张子?”

侯方域顿时牙龈发痒,恨不得将这篇已经写了八成的上佳之作抢走,哪里还有心思跟吴伟业分辨“理”、“气”先后的问题。

一六一芭蕉心尽展新枝(三)

“这篇文章不错。”朱慈烺从一应文士的作文中挑出一篇。

张诗奇虽然仍被人以“知府”称呼,也时常去西安府府衙走动,代表皇太子转达一些切实的需要。但他只是河南府的知府,而河南府府治都洛阳已经沦陷,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秦王府,跟在朱慈烺左右。

侯方域为了在知府衙门被这位张知府“抓住”,着实下了一番力气。

张诗奇上前看了一眼,道:“殿下,这是侯方域所作,他是前户部……”

“侯恂的儿子。”朱慈烺显然对他十分有印象,接口道:“怎么会去你手下的?”

“如今还是外聘。”张诗奇连忙解释一句,心道:难道皇太子与侯恂有什么过节?怎么听着口吻不善啊?

朱慈烺又重头看了一遍,道:“写得的确不错。唉……”可惜亡国之后终于还是踏进了满清科场,更让人见笑的是,竟然还没有考中。

张诗奇不知道皇太子感叹什么,小心问道:“殿下,此人可有不妥否?”

朱慈烺摇头道:“此子乃复社中人,古文名称一时,以此文看来的确不负其盛名。更难得他肯学实务,当年随侯恂在京时曾写过屯田策,我在宫中也是看过的。”

朱慈烺绝非虚言。明末四公子之中,他留心的只有两位:百科全书一般的方以智,以及与李香君留下《桃花扇》故事的侯方域。

前者是永王、定王的老师,他身为太子,不方便太过靠近。让有心人看到还以为自己想挖弟弟们的墙角。那才是黄泥甩在裤裆里,怎么都说不清的事。至于侯方域,虽然没有那么多杂学,但是在文章上声名极高。史可法致多尔衮的书信便是由他执笔起草,也算是江南文坛不可小觑的人物。

“只是,此子孟浪太甚,非但喜欢参与《留都防乱》这等闲事,连科场之中都不知道收敛。”朱慈烺颇有些失望道:“先生没读过他的试策吧?”

“确实没有。”张诗奇额头一阵冷汗:若是他考中了,我说不定还会去读一遍。既然没中。我怎能想到去看?

“他那试策写得倒好,南省许多制艺教材之中都有收录。”朱慈烺冷哼一声:“只是他一个小小生员,竟然指摘圣天子的不是!这岂不是狂妄得没形没状了!”

侯方域与复社其他才子一样,喜欢针砭时弊,讨论天子得失。考试之时,侯方域得了题目,又想到自己父亲被囚狱中,脑子一热就写下了“天子察察为明”的作文,公然指摘崇祯帝不能明辨贤愚。作为一个孝子。有这样的情绪并不是过错。可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原本到手的举人功名也因此飞走。四年过去了,侯方域仍旧是个生员,为救父亲亟亟奔走,甚至急病乱投医。

朱慈烺并不满意崇祯的执政能力和治国手段,也无意替崇祯掩饰。但崇祯好歹是他这个身体的生身之父,是个宁可缩减自己伙食、衣物也不亏待孩子的好父亲。无论从外在名义,还是内中相处日久产生的情感,朱慈烺都不会因此原谅侯方域。

而且那篇“察察为明”的作文里。隐约还流露出党争的烟雾,这更让朱慈烺不愿看到侯方域参与到权力中枢来。

——但是这篇文章实在太合心意了。

朱慈烺拿着这篇文章又看了一遍。果然详略得当。在世界本源到底是先“气”后“理”,还是先“理”后“气”,或是“理气混一不分先后”,这个唯心唯物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文章完全没有阐述!反倒强调了张载在从学之前,志心军事的经历。又写了横渠门下对于地理、农学的贡献。这简直就是朱慈烺的贴心小棉袄,完全将皇太子置于张横渠先生同一条轨道上,理直气壮告诉天下大儒:虽然如今的皇太子只是以知兵闻名,但看看太子殿下零星写出来论著,谁知道未来不是一代承上启下的大宗师呢!

“让侯方域来见我吧。”朱慈烺对比了一下吴伟业。像吴伟业那样屈从暴政。当了满清国子监祭酒的变节分子,朱慈烺都不耐其烦地悉心矫正,虽然目前进入了一个低谷,但并没贴上朽木不可雕的标签——否则早就将他赶出官驿了。侯方域到底只是年轻气盛,如果一直带在身边好好雕琢,至少可以用他的才气做些更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事。

张诗奇只看了一遍就将侯方域的文章印在了脑子里,心中却有些疑惑:这文风颇有沉稳气象,与侯方域往日跳脱的行文颇有不符。难道侯方域真能随心而发,落笔成文,作文之道已入化境?这份功力,放眼天下也没几人能够做到啊!

——唔,之前的吴庶子倒是其中之一。

张诗奇突然有了些许联想,再将吴伟业曾经的奏疏、启本回忆起来,竟有六七分像。有了这份联想,原本有着浓郁关中气息的文章,渐渐展露出一两分江南水乡的秀气。

侯方域见到张诗奇的时候,毕恭毕敬行礼作揖。张诗奇却没了往日给他的优待,板着面孔问道:“日前你交来的作文,是出自何人之手?”他这么问话,已经不信原作者是侯方域了。

侯方域心中惊喜交加:喜的自然是这篇大作果然入得太子法眼,否则张诗奇也没必要特意再来核对作者;惊的是张诗奇一个小举人,竟也不能小觑,不知道从来看出了端倪。

为了面见太子,援救父亲,侯方域定了定神,朗声道:“正是学生有感而得。”

张诗奇又看了侯方域一眼,心中暗道:我这问得很有辱他的意思。他这副镇定自若,是心阔容耻?还是贪人之功?

“且随我进去,在太子面前不可浪对。”张诗奇转身往里走去。

侯方域心中大喜,连忙跟着张诗奇往里走去。他还是第一次进秦王府,只觉得此间景­色­果然是有北方园林的特­色­,处处以豪迈大气为要,讲究的是一览无遗,高屋建瓴,与江南秀­色­可餐,小桥流水大相径庭。

到了皇太子临时开辟的书房门口,内侍通报,很快就传来清脆的“宣”字音。听声音尚未长成,但已有阳刚之气,必然是皇太子无疑。

侯方域一手掩胸,按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一步步挪了进去。

朱慈烺在侯方域进门的瞬间就将他打量了个透。用后世的审美而言,侯方域过于文弱,不过照当前晚明几乎病态的审美,这就叫做温文尔雅。

“侯方域?”朱慈烺唤了一声:“没想到你对关学也有如此见识。”

“学生只得一二浅见,不敢当殿下夸赞。”侯方域行了礼,垂首案下。

朱慈烺让他在一边坐了,又道:“当日在汝州时你要见孤,想来是有事求孤帮忙吧。”

侯方域心下一跳,暗道:这位殿下还真是快人快语!也罢,直截了当说出来最好,慢着……是不是要先哭两声?

“是学生之父!”侯方域语带哭腔,重又拜倒在地:“家父乃是前户部尚书侯公讳恂,自崇祯九年得罪,至今羁押狱中。恨学生体弱文黯,不能为国家立功,无法以功赎罪,感请殿下……”

朱慈烺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先不要哭!你可知道你父亲关押在哪里?”

“诏狱!”侯方域振声道。

“原来你知道啊。”朱慈烺撇了撇嘴:“既然知道是诏狱,还来我这儿求情?难道是要孤悖逆君父么!”朱慈烺好不容易鼓起的爱才之心又被打消了。

他为了吴甡已经去崇祯帝那边求过一次情,哪有再求的道理大?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当时父皇陛下是愿意看到儿子身边有人辅助的,如今太子手上有龙节、尚方,又有侍卫­精­锐,击败李自成,生擒刘宗敏,谁知道皇帝是不是愿意看到太子的羽翼更加丰满?

而且侯恂与左良玉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有传说左良玉当初是侯恂的侍酒——等于禁娈,而这传说正是眼前这位侯公子传出来的。不管真假与否,左良玉如今拥兵十数万,不听朝廷调度,几次想就食南京,仿佛一头即将挣开锁链饿狼,朝廷不将他的恩主侯恂系牢,难道放归故里,让左良玉再没有牵挂?

若是再诛心地说:皇太子救侯恂,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湖广左镇也!

到那时,朱慈烺又该如何自处?

“你是孝子,难道就要孤做不孝之子么!”朱慈烺冷声道。

侯方域被吓得噎住了。他从未站在皇太子的角度思考问题,此时听太子说来,看来走东宫这条路从头到尾就是错的!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四周冒出无数­阴­恻恻的影子在嘲笑这位从不平面视人的侯公子,仿佛在说:“哈哈,你这白痴!机关算尽的白痴!”

侯方域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暴喝,将他吓醒。

“报殿下!徐惇求见!”

每户权贵豪族的门房都有一份名单,上面罗列着各类客人。有的客人可以先迎进来再通报,所谓通家之好;有的客人可以看到就通报;也有的客人一露脸,主人就正好出门去了。

在东宫的名单上,吴甡是第一类的代表,徐惇正是第二类的代表。

就连皇太子本人都没想到徐惇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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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芭蕉心尽展新枝(四)

徐惇自从离开大营之后就再没有音讯。朱慈烺原本怀疑这家伙会不会拿银子跑路,但仔细想想他应该不是那么蠢的骗子。好不容易被东宫委以重任,却只骗这点银子,真是冒着凌迟处死的罪过挣卖白菜的钱。

徐惇进来的时候,张诗奇和侯方域都已经从侧厢房离去。他缓步走到朱慈烺面前,微微仰首,道:“旬月不见,殿下清减了。”

“你黑了。”朱慈烺微笑应道:“坐。”

徐惇谢了座,一ρi股坐满了椅子,腿上肌­肉­一阵乱跳。他这一路快马而来,的确已经到了体能的极限。只是提着一口硬气,才能做出如此从容的模样。

“看茶。”朱慈烺摇铃叫道。

外面内侍很快为徐惇奉上香茶,连忙退了出去。

徐惇跑得嘴­唇­脱皮,也不顾礼仪先端起茶抿了一口,方才道:“殿下还是赐杯凉水吧。”

朱慈烺无奈,正好看到案上有一大杯之前泡的茉莉香片,是他前世工作疲惫时最喜欢的饮品。被侯方域的事打个岔,自己都还没喝,却已经凉了大半。他推了推这个宫里特意烧出来供他“牛饮”的茶缸,道:“喝我的吧。”

徐惇本来就是狂狷之辈,信奉“礼法岂为我辈所设”。他问心无愧地上前谢过,端起杯子就大口开喝,边喝边暗道:这是什么?笔筒么?唔,有柄!哪来这么大的杯子?

等徐惇喝饱了水,朱慈烺方才道:“可是有什么消息带回来了?”

“银子都花光了。”徐惇放下杯子,抱在怀里,毫不客气道:“殿下这边还能给出多少?”

“银子不是问题,”朱慈烺毫不介意道,“关键是你得让我看看这些银子到底­干­嘛用了。”

徐惇呵呵一笑。似乎是笑话皇太子太不大气,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册,双手呈递上去,刚回身又将那个笔筒大小的茶缸揽在怀里。

朱慈烺权当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翻看簿册,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姓名、年龄、长相、身体特征、联络暗号。一眼可知是徐惇这些日子发展出来的下线。至于牢靠与否暂且两说,光是这份效率就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了。

“这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跑的。”徐惇道:“我仍旧用了单线上下的法子,只是让下线去找下线之后,我本人也是出面的。”

“我说过必须单线联系。”朱慈烺道。

“我想殿下是怕出了问题难以核实查证,但我这一头殿下难道还信不过么?”徐惇不以为然道。

“我是为你的安全考虑!”朱慈烺佯怒道:“若是下面这些线人有人向李闯告发你,你还能活着回来么?”

“我也不怕。”徐惇傲然道:“如今我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谁若想卖我,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不瞒殿下,我已经借游侠之手。­干­掉了好几个想卖我换银子的人了。”

“呵呵,”朱慈烺­干­笑一声,“你还真是混得如鱼得水。”他对徐惇这种作法并不赞同。他要的是一个可靠、稳定、高效、安全的间谍网,但为什么就被徐惇搞成了一个秘密的会道门呢?

朱慈烺旋即又想到臭名昭著的“黑龙会”。黑龙会是日本从事海外军政间谍工作最有力的发动机关,目的是谋取黑龙江流域作为日本的领土。这样一个谍报机构同样发端于民间,仔细看看其实就是个黑势力集团。

“我还为这些人建了个帮会,名作‘金鳞会’,殿下以为如何?”徐惇得意道。

朱慈烺很想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表情。

金鳞会……黑龙会……

徐惇拿着东宫出品的谍报组织指导手册。最后竟然还是走上了地域­性­黑社会组织的道路,这是历史的偶然?抑或背后蕴藏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组织行为学原理?还是历史、生产力之类的局限­性­?

朱慈烺很快又想通了。

对于那些江湖上带着兄弟朋友惹是生非的人而言。只有歃血为盟才是最牢靠的。即便封官许愿都未必能让他们信服——朝廷的信誉早就破产了。甚至连朝廷命官,袁崇焕,在广宁之战时为了激励部将奋勇杀敌,也搞了一出歃血为盟。

既然是歃血为盟,当然需要一个载体,所以无论是金鳞会还是黑龙会。其实都是权力控制力度不足的产物。

“你们可有盟誓?”朱慈烺笑道。

“不求同月同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日死!”徐惇自己也笑了起来,看来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具体的呢?”朱慈烺问道:“你弄这么个东西,难道人家就肯给你白白跑腿卖命?”

“银子。”徐惇想了想,又道:“威风。”

朱慈烺皱了皱眉头:“这种事。哪有弄得天下皆知的?”

“殿下放心,所谓天下皆知,也不过是那么个小圈子里知道罢了。”徐惇不以为然道:“殿下,这本册子只是一半。还有一半是记录他们家中老幼、居住籍贯,我担心路上发生意外,故而今天只带了这一半给殿下,另一半待我日后送来。”徐惇虽然说得轻松惬意,但从他这份小心上来看,这一路并非顺风顺水。

朱慈烺点了点头:“你做事还算谨慎,但愿你那个金鳞会也要谨慎些才好。”

“殿下放心,属下自有分寸。”徐惇又道:“殿下,这些人中其实大多都在山西。”

“山西?”朱慈烺颇为意外:“你跑去山西布局了?”

“河南之事已经不可为了,我只在闯营之中埋下了两个暗子,以备日后起用。”徐惇道:“山西民心大致可以分为三派,正可利用。”

“民心还分了三派?”朱慈烺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颇为意外,道:“你细细道来,无须讳言。”

徐惇先行了个礼,道:“殿下,宣府、大同等地颇有些商人与东虏往来。东虏连年来掠夺关内,刚出了关就将抢来的东西卖给这些豪商,换取粮食、兵器等军资。那些豪商再转卖关内,就如同于土匪勾结,替土匪采购、销赃一般。”

朱慈烺点了点头,示意能够理解。大名鼎鼎的晋商八大家,后世但凡去坛子上晃荡的历史票友,谁不知道他们的发家史?后来满清定鼎天下,顺治封他们为皇商,赐下张家口五百里土地给他们开垦,也算是“君臣相得”的典范了。——当然,这八家最后在乾隆年间被彻底消灭,这也符合满洲人过河拆桥的习惯。

“还有些人,”徐惇顿了顿,“被李闯蛊惑,四处宣扬李代朱氏为帝的邪说,竟然也有愚民相从。”

“不用避讳。”朱慈烺再次强调了一遍。

徐惇语速渐渐加快:“李闯所谓三年免粮,在民间颇得传信。民间有童谣传唱:‘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许多地方官员也都以为时局已经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或是私下或是公开,常常流露出何必效死的意思。”

朱慈烺无奈,这就是当今现状。他硬挤出一丝笑容道:“前日里,刘若愚从京师派人来通信。我问及宫中情形,结果却是许多中官外逃,甚至有人在宫门上写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悖逆之语。这世道真是癫狂了!”朱慈烺停了停,本想喝口水,一探手方才想起杯子还在徐惇怀里抱着呢,便又继续道:“天欲亡之,必先使其狂妄。这些人不用管他,还有一类是什么人?”

徐惇忍不住笑道:“还有一类人倒是好,都聚在三立书院讲学呢。他们一个个忠于朝廷,忠于君上,只等着改朝换代之后做孝子贤孙,为皇明披麻戴孝。”

朱慈烺一笑而过,这种人只是历史的点缀,终究难成栋梁。

ps:注:太监宫门留书之事,并非小汤杜撰。

一六三雨过不知龙去处(一)

北风吹起城关上的灯笼,守城老军生捂着耳朵,蹲在火炉前取暖。被寒风扭曲的火光并不能带来多少热度,胸前脸上还有些暖意,到了后背就已经冰凉一块。老军耸动着肩膀,活动背上冻僵的肩胛骨,嘴中喃喃哼着小曲,生怕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

这些日子都已经冻死好几个守城的老军了。

“城楼上有人么!出来一个!”城门口不知什么时候驶来三五辆马车,挂着用高丽纸糊成的灯笼。

老军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话,冒出个头,往下望了一眼,壮起中气喊道:“开城还早呢!别等在这儿啦!去城厢找个地方住吧!”随着城市越来越大,人口汇聚也越来越多。城墙作为战略级防御设施,不可能随着人口的增多而随时扩建。于是就有了在城墙之外的城厢。

这些城厢有的也有矮墙保护,立有城厢关。有的则暴露于外,不过一样是屋舍井然,绝不是乱搭乱建的一窝蜂。在晚明之时,城厢与城内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分野,只是在安全程度上略逊而已。

城下那人却不肯走,又大声喊道:“我们是白总兵的家人!快开门!”

“白总兵?”老军口中喃喃,自言自语道:“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能说开就开。这是城门,当是你家客堂呢?”他转过身,不再理会城下咋咋呼呼的家丁,继续烤火取暖。

“什么事?”身披铠甲的将军从城楼里走了出来,兜了一嘴风。

“王将军!”老军连忙起身:“是几个外来客,说是白总兵的家人,嚷着让开城门。”

王将军没有多说,走到女墙,手按住砖块往下按去。还不等他看清下面的人影。手已经被墙砖冻得生疼,连忙抽了回来。

“我们是白总兵广恩将军的家丁!快开门啊!”城门下的家丁不依不饶地喊道。

王将军看了一眼,缩回头,随口吩咐道:“来人,去把吊篮取来,放一个上来。”

擅开城门是可以砍头的重罪。即便是这位王将军也不敢做出这种莽撞事来。想来这是常识,身为总兵家人怎么会不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长夜漫漫捉个妖也是一桩趣事。

自称是白广恩家的家丁很快就被吊了上来,一看到王将军盔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军!求您大发慈悲,开开门吧!”

王将军用佩刀捅了捅他,平静问道:“你家将军亲临都叫不开这道门,懂么?说说,怎么回事。大半夜的赶什么路?”

那家人左右一晃,见自己已经被手持长枪的官兵团团围住,突然放声大哭道:“将军,您就放我们过去吧!李贼已经打到潼关了!”

王将军心中震荡,面上却如同被风霜冻实了一般,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李贼何日攻城的?如今在何处?”

“我们出来的时候李贼还没攻城,不过后来有家人追上来,说是昨日一大早李贼大将马世耀就攻打潼关了!”那家丁哭道:“现在也不知道潼关如何了。我家老爷一生坚毅骁勇,肯定冲锋在前。说不定现在……呜呜,老爷啊!”

王将军转过身,径自往城楼里走去。他轻飘飘甩出一句话:“别嚎了,我不说开门,这西安城的门就开不了。”

“求将军开恩啊!”那家丁刚喊出口,声音已经被北风吞没。

王将军回到城楼里。身后亲卫纷纷跟着进来,立刻就将这这片不大的地方占满。诸多军将呼出的热气,也让这冷冰冰的世界多了几分热度。

“昨日打的潼关……”王将军在自己的将座上坐定,“谁去打探一下,闯贼如今到了哪里。”

“末将愿往!”标下站出一个­精­­干­汉子。振声应道。

王将军点了点头,道:“速去速回,路上不可耽搁!”

“遵命!”

门开,北风冲了进来。门后的亲兵用力关上了门,截断了这股冷风的退路。

王将军坐在座中,闭目养神,仿佛老僧入定。他心中却是翻腾不已:李自成终于叩响了潼关大门。

放在一年之前,他期待李自成的大军早些来,是为了上阵杀贼,搏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勋。而如今,他已经不相信明君贤相的神话了。他的部署每天都有人冻饿而死,而朱门之内的秦王竟然一毛不拔!整个陕西谁不知道他家财万贯!可他就是可以忍心看着军士们冻死饿死!还有什么必要为这群姓朱的卖命!

……

“拉我上去!军情急报!”西安南门之下,有人纵马而来,高声喊道。

城上的守军都还没睡,听到呼声连忙放下了吊篮,将下面那个身穿明兵服饰的人拉了上去。在那人暴露在灯火之下时,城头守军颇有些意外。原因无他,此人身强力壮,身上胖袄­干­净整洁,与满城关尽如乞丐一样的守军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是东宫侍卫营的!”那人取出自己的印信:“左军部夜不收。”

关楼里出来个识字的把总,仔细勘验之后确实无误,方才陪上笑脸道:“这位兄弟辛苦,要不里面坐会儿,暖暖身子?”他是想打探军情,也好方便有个准备。寻常探马看在火炉烈酒的份上也不会拒绝,只是这个东宫侍卫却格外不近人情。

“军情在身,能耽搁么?快给找匹马,我这就要走了!”夜不收急道。

“听口音大哥是榆林的吧?”有人用榆林口音来套乡情。

这夜不收正是跟着孙传庭出关的秦兵,重新整训之后方才又­干­上老本行。对他这样出兵在外,太久没有听到家乡消息的人而言,只要碰到个老乡就会忍不住攀问几句。然而此时此刻,东宫­操­典中的军纪却在他脑中回响。

“快备马!少废话!”他板起脸,便呵斥着边往楼下跑去。

这份紧急军情终于没有耽搁地送到了秦王府。

正在值班的东宫秘书终于等来了叫醒皇太子的机会,在侍卫的陪伴下进了太子寝宫。朱慈烺坐在床上,接过军情急报,里面白纸黑字写着:“十二月初三日午时,贼破潼关。”

“是夜不收碰到了潼关来的军报,急忙带回来的。”值班的幕僚解释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叹道:“李自成这回追得真紧,昨日午时破的潼关,那现在该到渭南了吧。”

渭南在潼关与西安之间,两两之间都差不多是两日行程。李自成的中权亲卫多有马兵,行军速度还会高一些。不过也正是因为有马,所以夜袭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路况和视力不佳,马在夜里很容易折断马腿。

“既然李自成来了,那咱们就走!”朱慈烺披衣而起:“召集东宫侍卫营把总以上军官军议!”

“殿下,明日拜祭张子的事……”

“照常!”朱慈烺振声道。

……

十二月初四日,晨,有雾。

浓雾中打出了大片旗帜,浩浩荡荡仿佛看不到尽头。

渭南知县杨暄,山西万全卫人,崇祯十三年庚辰科进士,这是他在渭南的最后一年。只要过了今年,或是升迁京中,或是平调地方,都不会继续留在这里。然而此刻,杨暄只能站在城头,让冷风吹散他所有的念想。

李自成要攻城了。

昨日潼关传来消息,说是陷于流贼。当天夜里就有溃兵朝渭南涌来,天知道他们怎么能跑那么快。兴许是走了不为人知的小道,也或许是压根没等贼兵攻城就逃了。

身为知县的杨暄守土有责,自然不会开城放行。那些溃兵在城外掠杀一番便纷纷往西安逃去。杨暄召集城中子弟,亲自上城墙督战,准备御敌。他配着常年挂在书房里辟邪的宝剑,努力在风中站直身子,嘴­唇­­干­裂,看着这股能够将整个渭南夷为平地的力量。

轰隆!

炮声响起,旋即又追来闷雷一般的鼓声。

闯贼攻城了。

“杀贼报国,便在今朝!”杨暄抽出宝剑,斜斜指向天际,高声喊道:“愿随我赴死者皆我兄弟,皇天后土共鉴之!”

“杀贼报国啊!”子弟们慷慨激昂,随着杨暄高声喊道。

突然之间……

贼兵分成了两股,一股径自朝西门而去。

杨暄从未上过战阵,颇有些惊疑,不知道闯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举人开门献城啦!王举人开门献城啦!”

远远传来县衙衙役的呼喊声。

渭南县城就如同漏了水的小船,登时被这蓝灰­色­战袍的闯营战兵灌满。

只是片刻功夫,杨暄身边已经再无一个站着的人了。他因为穿了官服,被贼兵认出是县令,反绑了双手押到李自成面前。

杨暄见了独眼的李自成,闪过了千万个念头,最终却落在“杀身成仁”四个字上。他想自己寒窗苦读,竟然只做了一任县令便再没有施展的机会,更是悲从中来,破口怒骂道:“王命诰!你这吃里扒外的逆贼!你不当人子!李自成!你这贼汉!你害得自家祖坟被毁,你家祖宗因为你在地下永受刀割火烧之苦!你这天诛的贼鸟……”

“杀了。”李自成轻轻按了按新作的黑­色­棉布眼罩,心中暗道:可惜还是个进士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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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雨过不知龙去处(二)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初五日,晴。

徐惇从秦王府后门出去,一如昨日来时那般不惹人瞩目。

很快就有两个­精­壮汉子从后面跟上了他,正是徐惇所谓的兄弟,也是朱慈烺认为的黑社会。黑社会在华夏文明体系中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因为从最早的封建时代开始,圈养门客、死士、私人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如果做得大了,还会受到天下传颂,齐国的孟尝君就是例子。

直到汉武帝时期,为了加强皇权,或明或暗地抑制这种豪强之风,后世皇帝才渐渐明白过来,这种任用私人的做法实在是君权的天敌。就朱慈烺而言,如果一个企业内部有人搞小团体,基本是要独立的前兆。一旦这个小团体首脑跳槽,就会带来连锁反应,绝对是人力资源部门的灾难。

即便不是跳槽,小团体也会将大集体的利益顺位置后。就如眼下的大明,那些士绅难道不爱这个任由他们挖墙脚的朝廷吗?当然爱!只是他们更爱自己的家族,爱自己田土,爱自己的美妾罢了。既然大明的顺位被降到了后面,那么为了前面更重要的东西,投降李闯也好,剃发易服也好,不都顺理成章了么?

然而徐惇却是个特例。朱慈烺清楚意识到这是自己权力范围之外的领域,已经不是一纸政令可以解决的了。如果徐惇忠于东宫,要想让他高效办事,只能赋予他更多的事权。如果徐惇日后羽翼丰满,成为大明教父,那也只能在限度内允许这个­阴­影王国的存在。

徐惇不知道朱慈烺想得那么远,他怀抱着朱慈烺的茶缸,越发觉得自己找了个不错的上司。目光深远。目的明确,下手决断,甚至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这些­性­格汇聚在一个人身上,那不正是枭雄么?若是能得这样的主公,哪怕跟着造反都可以,何况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国家储君。

“人已经在望来酒楼了。”迎面又走来几个金鳞会的兄弟。远远便打出手势,证明自己的身份。

徐惇虽然不认识他们,但只看这手势就知道是自己人。他心中不觉佩服皇太子的异想天开,竟然还真的挺管用。中国产生黑社会组织的高峰是在明朝灭亡之后,藉由反清复明而大量产生。朱慈烺以卓越的见识将后世经历过腥风血雨的黑社会组织条例搬了出来,自然拥有超越时代的优势。

这些人也不认识徐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青年士子。他们只是受了“大哥”的指派,来找这么一个人,做这么一个手势。说这么一句话。如果说徐惇刚才在回答太子的时候有什么遗漏,那就是忽略了“神秘感”对人心的束缚。

当人加入充满神秘­色­彩的组织之后,自然会将自己和其他人隔离开来,成为“异类”。在这个异类圈子里,他们拥有更坦诚的交流方式,享受更亲密的人际关系。无论是邪教还是传销,都是通过培养这种“异类状态”才能扩大。

徐惇朝他们点了点头,食指和拇指捏出一个圈。是表示收到消息的意思。他带着两个兄弟转过一道弯,眼前开阔。已经到了西安城中的热闹街道。今天是太子在文庙祭拜张子日子,就算不是读书人,也想去凑凑热闹。嗅觉敏锐的小商小贩更是早早准备好了货担,按照约定俗称的位置开始叫卖。

望来酒楼就在文庙背后,每科乡试这里都挤满了人。或是讨论经学,或是串联消息。生意一直很好。

徐惇进了酒楼,侧耳就听到楼上传来川音。他不理会小二的招呼,径直往楼上雅座去了。

楼上一排四个雅间,正中一间的门上挂了一副金­色­鲤鱼。徐惇想也没想便推门而入,里面的人纷纷望向门口。有几个更是将手探入桌下,显然埋伏了兵刃。

“在下徐景行。”徐惇上前拱手作礼:“这位便是罗将军吧。”

主客席上坐着一个­精­壮汉子,身上黝黑。他站起身来,并不算高大,但从衣服上坟起的­肉­块可知此人力量不小。在他面前还放着一只啃了一半的烧­鸡­,骨头都被嚼成了渣滓,像是饿得狠了。

“某家罗玉昆。”这位罗将军身穿褐衣,却掩不住其中流露出来的血煞之气。

“将军请。”徐惇径自坐了主座,之前的主人自然避席。

罗玉昆知道这才是正主,却不舍得放下手里的烧­鸡­,索­性­大咧咧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他见徐惇打量四周兄弟,又道:“这些都是我兄弟伙,我们从来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你要说什么就直说罢。”

徐惇呵呵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的人,只是我也是奉命跑腿,不敢让事情泄露罢了。”

罗玉昆将手中烧­鸡­一甩,怒道:“老子晕得很!到底什么事,一个二个都做不了主。”

“少安毋躁。”徐惇不疾不徐道:“我能做主。一万两,一万两雪花银。”

罗玉昆手里一颤,疑道:“这么多银子,你要做什么!”

“放心,不是让你们打家劫舍,只是让你们挪个地方。”徐惇笑道。

“挪去哪里?”罗玉昆问道。

“你,”徐惇一字一顿道,“带着你的五千弟兄,直接去山东。这一万两银子就是定金,等你们到了,另外还有一万两。”

“老子晕得很!”罗玉昆骂道:“一个二个都当我们什么人?兵部把我们调去北京,在西安让人给截住了。你又跑来让我去山东!入他个仙人板板,不说清楚了老子哪里都不去!”

徐惇也不恼火,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推到罗玉昆面前:“识字的话自己看看,不识字我来读给你听。”

罗玉昆斜视徐惇,一把抓过信封,轻轻一捏,从口子里抽出一封信来。他满不在乎地用油手抹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封来自东宫的手书,既有让罗玉昆调防山东的令旨,也有对他未来的许诺。最后一个大红印章上分明刻了罗玉昆认不全的篆字。

“不会是假的吧?”罗玉昆从未见过皇太子的印玺,天知道是不是这五个字。

“疯了才去造这个假。”徐惇笑道:“这可是灭族的大罪。”

“老子晕得很,既然是……”罗玉昆顿了顿,“让我们去,为啥子不从兵部发文呢?”

“不想让人知道。”徐惇简单明了道。

东宫有节制诸营的权力,但能否节制得住就得看个人本事。

要想调集一支部队固然不难,无非吃饱喝足让他们卖命,但要想走一步闲棋,从前线调兵去后方,那就有些问题了。一来会过早暴露太子有割据之心,二来也会引来前线战兵的­骚­动,三来还要避免这支五千人的川兵再次被某个封疆大吏截留。

“粮草呢?”罗玉昆道:“这一万两最多也就是补个军饷,添置些寒衣。”

“我跟你们一起走,大家吃我的就行了。”徐惇毫不介意罗玉昆狮子大开口,相比较死银子,还是活人更重要些。

罗玉昆拿着油乎乎的密旨,感觉这个年轻士子十分靠不住。不过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五千弟兄巴巴从四川出来,连过冬的寒衣都没有。若是真有这么一笔银子,好歹能够活下去。唉,如今的世道,只要银子真,是不是东宫的令旨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五千­精­兵还能让这小子给卖了?

“什么时候走?”罗玉昆问道。

徐惇站起身,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道:“快些吃完,吃完就走。”

一六五雨过不知龙去处(三)

“有紧急军情!快让开!我要面见皇太子殿下!”冯师孔带着陕西守官急冲冲赶到秦王府。王府正门的侍卫不为所动,只是偷偷拿眼斜看这些文武官员。

过了许久,大门旁方才打开一道侧门,从中走出一个王府官来。冯师孔眯起眼睛方才认出此人,正是敢直面皇太子失礼的秦府长史章尚絅。

章尚絅见巡抚与三司同在,连忙上前行礼,疑惑问道:“不知部院所为何来啊?”

“我等前来求见皇太子殿下,有紧急军情!”冯师孔亟亟道:“殿下呢?”

“殿下昨日拜祭了张子之后便没回来,听说是搬去营中了。”章尚絅心中暗道:你们抱了团欺负人家,人家哪里还肯多呆?

“营中!”冯师孔一脸焦急,转身对同僚道:“快!快去北门外的侍卫营驻地觐见殿下。”

众官僚心中哪里还有主心骨,听巡抚老爷这么一喊,当即转身上马上轿,生怕落单。

军报说:李贼偏师从南阳走商洛道进攻西安,前日攻陷了商州,商洛道黄世清死于王事。

如今闯贼两路大军已经打到了西安门口,真正到了生死存亡之秋,往日的修心养­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统统被抛去了爪哇过,没人还能真的淡定以对。

“部院老爷!”早一步跑去探路的巡抚衙门差役骑着快马,又冲了回来,也不顾当街百姓围观,高声喊道:“东宫侍卫营昨日夜里拔营走了!”

冯师孔听了心中一凉,失声叫道:“派人去追啊!”他这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追回来又能如何?难道让这个冲龄太子带着大家上城头杀贼么?

陆之祺骑马紧紧缀在冯师孔身后,听到太子昨晚已经走了。心中凉了大半截,出声道:“冯部院,太子昨夜悄然离去,想必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冯师孔心乱如麻,良久没有说话。

都司崔尔达也拍马过来,急道:“部院。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守城防贼。失陷守土之罪咱们谁都担当不起。下官以为,还当先去将孙督请出来。”

冯师孔一听提到孙传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对,对!崔都司所言极是,快去请孙督出马!我等还是先转回秦王府,请秦王定策。”

明代藩王虽然实质上没有地方行政、军事权力,仁宣之后就连卫队都大幅度削减,最多只是收些杂税吃吃庄田,实为一个太平王爷。然而高皇帝的祖制。这些藩王都是要拱卫京师,以为屏藩的,所以遇到大事让他们出面也未尝不可。

陆之祺闻言心中哀叹:皇太子连夜逃走也就罢了,一方守臣竟然也如此没有主张,这仗不打也罢!

“部院,西安府还有五千川兵,或可一用!”黄炯进言道:“只是这支人马缺衣少食,还当请秦王出重金犒赏一番。”

崔尔达脸上一阵通红。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桩极蠢的事。也是昨日,川兵营官罗玉昆送了一笔银子。请他赐下通关文书,要求北上就食。崔尔达知道西安府根本没有余力养这支川兵。与其硬扣在手里,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拿钱了事,让这些川兵去山西就食。

没想到昨天刚走,今天闯贼就到了!

——是了!这些西川丘八连件寒意都买不起。哪里来的钱贿赂我!

崔尔达只怪自己一时贪心,竟然利令智昏,放走了这些或能一战的川兵。

“川兵昨日也拔营了。”崔尔达低声说了一句。

“怎么都赶在一块儿了!”冯师孔惧怒夹杂,旋即恍如大悟一般:“是东宫的调令?”

崔尔达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正说话间。只听到众人身后又传来马蹄声响,一个青衣小厮模样的人骑在马上,见了众官翻身落下马来,放声痛哭。

冯师孔以为不吉,放声喝道:“你是何人!哭嚎什么!”

“李贼到了长安县,阖县上下只有三百社兵。”那小厮大哭道:“我家老爷已经投井全节了!”

冯师孔又惊又惧,厉声问道:“你家老爷是谁!”

“我家老爷正是长安县吴老爷,官讳从义。”小厮强忍着悲痛,报上了吴从义的官号。

冯师孔听说是长安县,已经心中有了不祥预感,等听到吴从义的名号,彻底落入实处。

洪武七年,长兴侯耿炳文为加强西安城的军事防御能力,重修西安城墙。此次兴建中,南墙、西墙保持原址不变,北墙和东墙各向外延伸了四分之一,使城区面积比之前韩建所筑新城约增加了三分之一。同时也将长安、咸宁二县治延入城内。

如今长安县的投井完节,成为兵临城下最生动的注脚。

众官长物伤其类,与吴从义有过节的,心中也再难恨他;有往来的,更是满眼萧瑟,泪洒衣襟。

“先去见秦王吧。”冯师孔遥遥指向秦王府,却暗自按下了马头。等崔尔达跟上来,陕西巡抚低声问道:“还能守城待援么?”

“我等只能尽臣节而已。”崔尔达落寞道。

陕西地处边关,所以设有陕西都司和行都司。都司设在西安,行都司设在甘州,两者相距两千六百里。要说援兵,行都司那边是指望不上的。相比较而言,山西的晋兵反倒更靠谱一些,但前提也是西安能守住一个月以上。

“开封都守得了一年半,西安总不会比开封弱吧?”冯师孔低声问道。

崔尔达无言以对。

开封之役实在是大明开国之后最为惨烈一战。

从崇祯十四年二月到十五年九月,李自成三打开封府,双方打得你死我活,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竟然同时把念头动到了黄河头上,要决堤放水。最后李自成决堤成功,大水淹没了整座开封城。三十余万人口的开封城经过战火、饥荒、水溺、屠杀。最后剩下不到三万人。

此战之后,李自成也伤了元气,退出这座死城。明廷要应对从宣大入口的清兵,自然更是无力追击。

如果西安也打成这样……

崔尔达甚至不敢想象。

冯师孔见崔尔达不说话,只得叹了口气,放马再往秦王府去了。

街上这一幕很快就通过流言风语弥漫了整个西安城。家家户户都藏起了男人和粮食。准备好了写着“顺民”的大红纸,做好了迎闯王的准备。

……

秦王朱存极站在池塘边,往水里洒着面饵,看锦鲤争食。他已经听章尚絅说了贼兵攻到城下的事,唯一能做的却是在这里假装镇定地戏鲤。

“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有皇太子相召在前,咱们追随皇太子也不算什么罪过啊!”章尚絅急道:“再晚可就出不了门了!”

朱存极突然扭过头,歇斯底里吼道:“不!我就是把这里一草一木都给了李贼,也不给那个畜牲!”

章尚絅被气得一时噎住了。

这是什么样的蠢话!

李自成是杀了你宗亲的凶人。皇太子是你的族侄。就算皇太子有失礼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这样不分是非的话来啊!

尤其这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朱存极看着惊骇莫名的章尚絅突然笑了。似乎想安抚这位忠心耿耿的长史,他道:“我梦见过太祖高皇帝。真的!高皇帝真的托梦来过!”

章尚絅心中一坠:糟!这位看着像是魔怔了!

“高皇帝凶得很!”朱存极似乎被自己回忆出来的梦境吓到了,打了个哆嗦。他的嗓音尖锐起来:“就像是要把我生剥活吞了一样!”

“大王……”章尚絅出声叫道,想将朱存极从癔症中唤醒。

“就和那个畜牲太子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朱存极狂吼起来,像是完全置身梦境,沿着廊桥飞奔而去,远远犹能听到惊惧恐怖的尖叫声。

章尚絅木然站在当场。心下恍惚:西安一失,天下三分之二便落入了闯贼手中……高皇帝披肝沥胆铸造的皇皇大明这就是要完了么?

“章长史。长史?章老爷?”

“啊?何事?”章尚絅恍惚间感到有人在叫他,回过神来方才看到是秦府的下人。

“冯老爷他们又回来了,求见大王。”

“我去迎他们进来,你去请王妃劝大王出来。”章尚絅也只能死马权当活马医。

冯师孔等人被章尚絅迎进正殿,各个心悬强腔中。他们等了许久,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盼来了秦藩的当代亲王朱存极。

冯师孔当即迎了上去,悲声道:“大王!贼兵迫城在即,还请大王大开府库,招募义勇守城!”

朱存极看着冯师孔,双目通红:“开我家府库?开我家府库!你们为什么都盯着我的银子!滚!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没用的东西!都给寡人滚!”

巡抚也是一方封疆。多少还是有些骨气的。

冯师孔被朱存极这么一骂,心中悲愤,暗道:这是你朱家的江山!你自己都不在乎,何况我等外姓臣子!只要尽了臣节,便也不愧对君恩了。黄炯等人见了这等情形,无不黯然。

众人失魂落魄出了秦王府,崔尔达朝众官僚拱手作礼,道:“此时兵事在即,请恕尓达先行一步,迎战敌寇!”

众人对西安府如今的兵力多少有些了解,口中苦涩,只是道:“祝都司马到功成!”

崔尔达自己都不相信以西安府的社兵乡勇能够挡住李自成的十万大军。

只是,此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明知不敌,也得纵马亮剑,否则如何对得起浩荡皇恩?一念及此,崔尔达胸中自然生出一股英气,号召部将,纵马往城关而去。

一六六雨过不知龙去处(四)

“我出城迎战,你为我­射­箭压阵。”崔尔达拍着副将王根子的肩膀,豪气顿生。

王根子重重一点头:“都司就放心地去吧。”

一座城池的薄弱点就在城门,故而决不能放任敌人攻打城门。西安之前防备不足,收拢的尽是白广恩、高杰的溃兵,也不敢用来出阵。崔尔达带出去的人不多,只求城头箭阵能够击溃贼兵头阵。

——只要能赢一阵,或许士气就起来了。

崔尔达心中暗道,仍旧还抱有一丝期望。

王根子站在城头,对左右家丁道:“取我铁胎弓来。”

铁胎弓是用铁铸成的弓身,本身没有弹­性­,只能用来练功。王根子的铁胎弓却是铁木弓身,虽有弹­性­却也和铁相差不远,故而取了个名字叫“铁胎”。用这张劲弓,配上­精­心打造的长箭,再加上城墙的高度,王根子能够­射­出两百步开外,已经是十分惊人的臂力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纸叠成条,交叉系在箭簇上。等弓来了,一言不发,张弓­射­箭,只见白­色­箭翎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斜着Сhā进闯军阵前的土地。

崔尔达见了心中颇感欣慰,暗道:这定是王根子在试­射­了。

因为弓箭­射­程与弓箭保养、箭矢制造有直接关系,所以每次两军对阵都要互相试探对方的­射­程远近。在­射­程之外要列阵慢行,保持体力,鼓舞士气,一旦进入­射­程,就要用最快的速度冲入敌阵,这样才能减少损失。

王根子这箭­射­出。果然让闯营上前挑衅试探­射­程的快马有所畏惧,纷纷撤了回去。只是一人眼明手快,在回马时侧身一探,将这箭拔了出来。这本是快马们的习惯,带一支敌军的箭矢回去,证明自己的确进入了敌军­射­程。他这一拔出。才发现箭上系着字条,像是用来通信的。

两军对垒,这种­射­箭通信的方式也是古今常见。他当即将纸条送到了中军,自有上面的将佐交予李自成手里。

约降!

信中寥寥数语,没有多余笔墨,只说大明已尽,自己愿带部曲亲兵为义师内应,开门献城。

李自成几下看完,将信转给右手边的顾君恩。站在左手的牛金星看得眼中差点喷出火来。却只能硬生生咬牙忍了下来。自从他被放回之后,李自成便越发信任顾君恩了。

顾君恩看完,微笑道:“恭喜元帅!西安若是能够归降,大军元气可保不伤。如此便能尽快收复甘肃、宁夏等地,更是给东进路上的小城作了个榜样。”

李自成原本已经准备好了打一场硬仗,却没想到有守将投诚。他略有失望道:“看来朱太子不在城中。”

顾君恩略一沉思道:“朱太子连汝州都要硬守两天,何况西安城高水深,没有弃守的道理。想来是明廷之中另有掣肘。”

“也怕是西安实在没有可守御之兵。”牛金星Сhā嘴道。

李自成点了点头,呼啦啦站起身。戴上了自己标志­性­的宽檐毡笠,道:“走!额们进了西安再说。”

……

“他朱家锦衣玉食,咱们连个粗粮馍都吃不上!大冷天连件御寒的衣服都没有!咱们是生来就该被他们作践么!?”王根子站在城头,怒发指天,恨恨骂道。

手下亲兵或是家丁,或是亲随。听得也是激愤异常。

周围兵士知道这是有异变,纷纷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在秦王门前站了两天,他连见也不肯见我!”王根子尽情发泄着心中怒意:“既然如此,咱们也不见他。只开了城门,迎闯王!让闯王与他去说!”

“早就不想给朱家卖命了!跟着将军迎闯王!”底下家丁纷纷鼓噪,对那些不肯表态的兵士怒目相加,施加压力。

王根子扫视一眼,见大部分兵士还是站在自己这边,更没人跳出来当朱明的孝子,大声道:“我已经与闯王约好,只等义师战鼓三响,两军相接,咱们便开了城门,献城!凡是愿与我王根子共进退的弟兄,在左臂上缠青布!若是不愿意的弟兄,我也不强求,只日后战阵相见全当不认识便是!”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家丁亲兵们纷纷拔出刀剑,高举刺天。

其他士兵中也有见风使舵的,跟着高举兵刃,表示顺从。剩下那些可降可不降的,更担心自己落了单,被拉出去祭旗,便也纷纷跟着呼喝起来。

一时间城头风云变幻,人人左臂尽戴蓝布。

闯营中也已经传播开了守将投诚的消息,只要一鼓作气杀到城门口便大功告成。知道不用用命去填城,闯营兵士顿时士气高涨,恨不得当即就擂鼓进军。

火炮终于响起!

咚、咚、咚!

战鼓如雷。

“杀贼啊!”两军同时高喊着杀贼的口号冲向对方。

崔尔达身先士卒,已经看清了迎面冲来闯营马兵脸上的黑痣,手中长刀斜下里刺出。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错身而过。崔尔达只觉得虎口传来一股猛劲,差点长刀脱手。瞬息之间,飙出的热血溅­射­在崔尔达脸上,腥气灌鼻,烫得脸上发麻。

——杀了一个!

崔尔达碰出一口白气,战马已经陷入贼阵之中,再难提起速度。他回头望了眼高耸的西安城,高声喊道:“杀贼一个,赏银五两!杀啊!”喊声中,崔尔达瞅准一个背对自己的贼兵,重重一刀劈了上去,正劈在贼兵头颅,顿时血浆翻涌。

“杀啊!”身后的明军士兵得了鼓舞,纷纷冲上前,护住了崔尔达两侧。

接连手刃两人,崔尔达终于找回了上阵杀敌的感觉,胆气更甚,正要鼓动的士兵冲破敌阵。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惊恐的呼声:“城门开了!献城了!”

献城了!?

崔尔达心中一顿,旋即醒悟过来,顿时明白为何到现在城头都没有放一箭。他高声骂道:“王根子!额贼你娘!”

仿佛是听到了崔尔达的咒骂,城墙上落下一片箭雨,明军后阵顿时哀声哭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都司!咱们走吧!”一旁追上来的亲兵冲上前,拉住了崔尔达战马的辔头。

“走?走哪里去?”崔尔达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尽是自家儿郎战死沙场,心中悲愤,身上却被抽空了一般。

“你们走吧……我不死不足以报皇恩……”崔尔达夺过马头,重重一夹马腹,纵马跃入敌阵之中。

他手起刀落,却劈了空,身上露出的破绽却被敌兵抓住,几支长枪刺了过来。将他挑落马下。

“抓住个大的!”

“不要踩死了!”

“是我杀的!”

崔尔达听到最后的句话竟然是亲切的乡音,身上的痛楚都减了许多,直至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一个眼疾手快的闯营刀手上前剁下了崔尔达的脑袋,从地上胡乱捡起一根长枪,高高挑起,大声宣布:“我杀了敌将!敌将被我杀了!”

明军见自家主帅阵殁,再无一丝战意,纷纷逃窜。零星几个为崔尔达报仇的亲兵也瞬息被敌人砍刀。出城迎战的明军顿时全军覆没。

闯营士卒口中呼啸,冲向大开的城门。他们的呼啸声被空洞的城门洞扩大了千百倍。整个西安城都被笼罩在这野兽般的呼啸之中。

……

“老爷!崔指挥阵殁!王根子开门献城!贼兵就要到了!”

冯师孔身穿朝服,端坐案前,书案上是墨迹未­干­的遗表。他看也没看这个家人,只是站起身,面向东面拜了三拜,方才道:“你带了我的遗表去京师吧。”

那家人见此形状。知道冯师孔要自尽殉城,悲从中来:“老爷!咱们也走了吧!”

“胡说!”冯师孔怒喝一声,转而却再没了发怒的力气,只是挥了挥手,声音渐渐低沉:“走吧走吧。”他步下虚浮。仿佛随风飘动。在他脑中,闪过了无数过往画面,想起了自己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直到官居二品,封疆关中……

噗通!

冯师孔一头栽进院里的水井之中。

——冬日的井水原来是温的。

这是冯师孔最后的念头,旋即陷入永恒的沉眠。

……

黄炯冠服坐在家中正堂,门外已经被闯营兵士团团围住。这些兵士并不攻打黄府,只是围困,不准一人出入。

不一时,外面传来马蹄声响,士卒高呼万岁,撞开大门让那人进来。

黄炯眼看着那人进来,却见是个头戴宽檐毡笠,独眼虎步的壮汉,登时将他与闯贼李自成挂上了号。

——这就是大明的祸星啊!

黄炯心中暗道。

“黄老爷,别来无恙。”李自成笑道:“额一进城就来找你咧,如何?来额这里做个兵政府侍郎岂不是比给朱朝卖命强些?”

“哈哈哈,”黄炯大笑一声,“你?你不过是我在潼关杀漏了的贼胚!让我投降你?想得美地很!”

黄炯在临巩兵备副使任上,曾调集番兵大破李自成于潼关。

两人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可惜是仇人。

“老爷!”后堂中冲出一个老家人,悲戚哭道:“­奶­­奶­投井了。”

黄炯听到发妻投井,心中悲恸,又是一阵轻松。他看了一眼李自成,起身道:“家有烈­妇­,安能不送一程?”

李自成眉头微皱,想出言将他带走,但想想黄炯又飞不出西安,索­性­就成全他吧。他刚转身走出几步,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痛哭之声。

黄炯也投井了。

自是长安多义井。

……

李自成从黄炯家出来,心头沉重。他对于能够打败自己的朱朝官员还是心有尊敬,可惜这样的人又多是忠义之士。自己进了西安之后,严令部下不许烧杀抢掠。如今的西安城里百姓阖门闭户,家家门上贴着顺民,道路上也没人走动,已经是破城之后秩序最好的状态了。

除了义勇王师,谁家大军还能做到这点?

李自成心中颇为自得,但旋即又被黄炯举家赴死的事闹得眉头不展。无论是他还是牛金星、顾君恩,所有人都说朱明气数已尽,但怎么宁死不降的人还有这么多!他边想边行,突然胯下战马立住脚步,原来前面聚了一帮人。

“前面何事?”李自成不悦问道。

身边大将李双喜,也是他的义子,公认的接班人,连忙上前询问。李自成纵马近了几步,遥遥看到秦王府高大的端礼门上悬着一个人形。待走近在看,果然是有人在端礼门上吊自尽。

那人身穿朱红朝服,头戴梁冠,放下来的时候已经死透了。

“这又是谁?”李自成破城之后的喜悦彻底被败尽了。

他不怕见死人,再多的死人他都见过。

但他从没被如此之多的死人如此恶心过。

“元帅,这是秦王府长史章尚絅。”李双喜很快命人打探清楚,回来报告李自成。

李自成叹了口气:“好生葬了。秦王还在不?”

秦王朱存极大开中门,身穿皇明宗藩冠服,跪在阶下,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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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雨过不知龙去处(五)

东宫侍卫营正在渡河,对面是山西巡抚蔡懋德率领的晋兵。

朱慈烺坐在中军大帐,接受了蔡懋德的朝见,完全遵循礼制典仪说了一番话,肯定了蔡懋德忠心为国,劳苦功高。他不知道这位蔡巡抚在历史上的地位,但并不妨碍他观察蔡懋德的为人。

很像冯师孔。

这就是朱慈烺得出的结论。

蔡懋德比冯师孔的强处在于他敢带兵出门,并不一味死守太原。

这里是秦晋交界仅有的几个的渡口之一,蔡懋德正是带兵来阻止李贼渡河,方才碰到了东宫大队人马。最初时,蔡巡抚几乎不敢相信前面真的是皇太子本人。像皇太子这样的身份,带兵出行,照例是要提前三五天就通知地方守官,做好迎驾准备,从来没有发生过人已经到了省界,一省巡抚竟还没得到消息的情况。

朱慈烺倒是宁可别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穿州过府,声势浩大,不可能隐匿行踪。

因为蔡懋德类似冯师孔,朱慈烺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走完过场让这位巡抚­干­感激涕零地出去就行了。或许这件事会在蔡氏家史中被大加渲染,但对于朱慈烺而言,这项工作已经结束了。

他还要为西安传来的消息费神。

冯师孔、黄炯、吴从义、崔尔达、章尚絅等人殉节,朝廷自然会有封赠,无须太子费心。布政使陆之祺、里居吏部侍郎宋企郊、提学佥事巩焴等人降贼,被李自成委以重任。不过这自有后人评说,也无须朱慈烺费心。

真正让朱慈烺费神的是秦王朱存极投降了李自成。

历史上的李自成不是藩王杀手么?当年福王也想投降,却仍旧被李自成杀死。然而这次,李自成破了西安之后,竟然没有杀死皇明的藩王。反而给了个将军的名头,让他随在军中。为什么李闯突然改­性­子了?莫非是想留下一个秦王跟朝廷交换刘宗敏?不可能啊!朝廷连皇帝被俘都不肯妥协,何况一个秦王!更何况这秦王还失节了!

深受刺激的朱存极没想到真的捡回来一条命,非但喜滋滋地成为了李贼的将军,更是发表了一篇檄文,承认朱家祸害天下久矣。李元帅奉天倡义,解民于倒悬……这檄文不知是出自闯营哪位谋士之笔,还特别提到了皇太子暴虐无度,欲屠尽山陕之民,以使王师不得拥护,看来是跟朱慈烺仇怨极深。

相信这檄文很快就会传进北京,传到崇祯皇帝面前。

当年福王身死,崇祯帝得到消息之后哭嚎不已,说:“朕不能保全一叔父。”只不知看了这位族兄的檄文。皇帝陛下又会作何感想。

“他要投降就投降呗,往我头上扣什么屎盆子!”朱慈烺就想咽了一只苍蝇似地恶心。他是想过要暴力掠夺秦晋人口,但只要比东虏下手轻一些,两个里面活一个还是有可能的。想想未来满清入关之后,死命追着李自成打,山陕一代反复被兵,十室九空。长痛不如短痛,跟着皇太子去山东生息教训不好么?

当然。没人相信这一点。或许他们在临死前会闪过:早知今日,当初不如跟着太子走……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吴甡已经习惯了皇太子殿下以格外老成的姿态出现。突然发现太子竟然会因为这种事置气,简直有些惊骇。他劝道:“殿下,当年魏武也有被骂出冷汗的时候,两军对垒,什么话不是人说的?切莫往心里去。”

“他身份不同!”朱慈烺有些烦躁。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如果天下人知道连老朱家自己人都反对朱明,谁还会为皇室卖命?别的藩王、郡王看到秦王这个榜样。会不会和那些大户一样掏出家产来犒劳“义师”?秦王的檄文不在乎他写了什么,而在乎这个行为在公共关系上给朱室带来的被动。

“吴先生,可有良策化解?”朱慈烺问道。

吴甡想了想,道:“殿下,别无良策。而且恐怕会更糟。”

“哦?”

“那千余学子。”吴甡道。

当日观摩皇太子拜祭先儒张子的学子汇聚在文庙。亲眼见了天家威仪,耳听国本宣读祭文,激动莫名。谁知拜祭之后,皇太子表示要在城外侍卫营中设晚宴,邀请所有诸生前往。一时间衣冠载道,方巾如云,都往侍卫营去了。

谁知道晚宴固然是有,但只有­肉­汤泡馍。吃完了也不放人走,统统被看押着随军出发。有人要闹就是一顿鞭子,至始至终没有人出来解释一句。吴甡当时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出来几个刚烈的,宁死不走。一旦杀了人,那­性­质就真成了劫持,太子的名声也就彻底败掉了。

当然,像哀声载道的洛阳一样,为皇太子背黑锅的人万万不会少,只是有多少士子能信就是个问题了。

“我倒不怕。”朱慈烺道:“那些人巴巴赶到侍卫营吃我的晚饭,无非两种。”

吴甡耳朵一竖,他越发觉得听太子分析人心是件有意思的事。每到这时候,明明年纪不大的太子,就变成了阅历丰富的老吏,虽然直白,却能切中人心要害。

“一种是穷得揭不开锅的,所谓穷措大者。”朱慈烺笑道:“这些人能有个体面活吃饱饭就心满意足了。这几日先养着,等到了山西把他们挑出来任差,家里老婆孩子什么都能抛下。”

吴甡虽然觉得太子说得太不顾斯文,但也的确如此。许多进士都是赴京赶考之后就再没回过家乡,家里父母妻儿知道他在外地当官也是觉得理所当然,全然没有人伦之情。不过这当然不能说人家是贪恋官位,只能说是忠孝不能两全,先忠君,后事亲。

“另一种便是功利心强,想走捷径的。”朱慈烺道:“否则他们来­干­嘛?我这里又不卖制艺时文,又没有下科考题。还不是来混着看是否有机会出人头地。这种投机汉,难道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吴甡一听也觉得有点道理。大明逢子、午、卯、酉年开科取士,称为正科。若是有重大庆典,可以临时加考,是为恩科。眼看就要到甲申年了,后年乙酉年就是正科之年,若是那些意志坚定,有心科举的学子,肯定要在家里好好温习功课准备下场应试,谁还出来晃荡?

难不成还是出来散心的?笑话!十年苦读岂是虚言?除了少数过目不忘,如通宿慧的妖孽,哪个七篇出身的进士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苦读圣贤书?

“万一有不小心混杂其中的呢?”吴甡较真道。

朱慈烺笑道:“那我也不担心,因为人有一种从众之心。只要满足四个条件,就能把仇人驯化成自己人。”

“哦?仇人变成自己人?”吴甡惊讶道:“这岂非圣人感化之功么?”

“没那么玄奥。”朱慈烺道:“人心自有‘理’,乃理学之理,所以我将之称为心理之学。”

理学的理可以简单理解为规律,也有本源意志的含义在其中。朱慈烺在经学上没有下过苦功夫,不敢说得太多以免露怯,直接跳到后面的内容说道:“设问:若某甲被某乙所虏,某乙随时都可能杀了某甲,这二人是否算有仇隙。”

“自然,这已经是杀身之仇了。”吴甡认真道。

“就是这样的仇隙,只要满足这四条条件也能让某甲甘心为某乙做事。”

“敢问其详。”吴甡道。

“其一,某甲必须坚信某乙随时能杀死他。”朱慈烺道。

吴甡点了点头。

“其二,某乙要在某甲即将要死的时候,把他拉回来,比如一口水,一块饼。”

“这是自然,否则某甲不就真死了么。”吴甡又点了点头。

朱慈烺没有点破这条其实是关键问题,想来吴甡这个水平的人,日后应用起来自己也会发现的。

“其三,某乙只能给某甲一些关于乙家的消息,其他任何消息都不能让某甲知道。”

“遮目塞耳以断其心。”吴甡又点了点头。

“其四,让某甲感到无路可逃。”朱慈烺轻笑道:“只要满足这四个条件,所有人都可以成为顺民良民,最多不过十日。”

——在极端条件下,三到五天就够了。

朱慈烺在心中暗暗补充一句。

吴甡听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疑惑道:“当真能行?”

“当真。”

“殿下是从何得知的?”吴甡自然不能光凭朱慈烺空口白牙就信以为真。

“这个啊,”朱慈烺叹了口气,“我看东虏掠夺汉人为奴,细细分析下来,也就这四条而已。”

吴甡语塞。

虽然东虏不是当前最主要的敌人,但东虏掠夺人口也是大明朝堂很为之头痛的事。因为真奴人口稀少,又不善于耕种,其实是个在山林中狩猎的民族。这样的民族最多成为部落,要想定居建国就得大量的农业和手工业人口,而大明就成了他们的人口提供地。

现如今进犯关内的东虏大军之中也有了汉军旗,至于炮灰部队——包衣阿哈——中,十之**都是被掠夺的汉人。饱读诗书的大明士子一直都想不明白,原本是受难的人,为何到了辽东就铁了心跟着建奴跑呢?

这就是最直接证明“驯人”切实可行的例证,也是朱慈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掠夺人口的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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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吹沙走浪几千里(一)

腊月的秦晋之地能够冻掉人的耳朵。晋水彻底被冰封起来,上可跑马。这加快了东宫的渡河速度,但也给后面的追兵创造了便利条件。好在李自成进了西安之后整顿政治,准备开国称帝,四面派出了州县官员,又让田见秀率部南下汉中,打通南下入川的孔道。从他希望朝廷赐予他四省提督的意向来看,这回定是要将北方四省彻底摄入囊中。

田见秀率兵南下之后,闯营又分出两万人马,由袁宗第和贺锦两位大将向西追击白广恩部。白广恩当日在潼关逃得太快,非但家眷跑出来了,家丁损失也不大,又怕被西安官员们拦截,直接绕城而过,径直逃往陕西行都司所在的甘州。朝廷对这种事只能默认,否则还能往哪里调拨呢?

李自成带着义子李双喜、侄儿李过以及刘芳亮的左营大军,径自前往陕北。陕北米脂是李自成的老家,祖坟就在那儿,只是被孙传庭挖了个底朝天,朽骨残灰也都成了农田里的肥料。李自成亲自去陕北,自然有衣锦还乡、重整祖坟的需要。

另一方面,高杰部从潼关败逃之后也是绕过了西安,径直逃往陕北延安。不过以他的残兵败卒自然无从抵御李自成的数万人马,估计只能趁着黄河结冰再逃往山西。

“李自成要是大军东进,最后还是得落在河津一地。”朱慈烺指着书案上的地图,分析李自成进军动向。因为涉及山西地理,故而邀请了巡抚蔡懋德旁坐,若有问题可以当场校正。

朱慈烺并不知道历史上李自成东进山西是从哪里渡河,但从当前的实际情况分析,只有河津才适合大军渡河。

河津是北宋时得名。古称绛州、龙门,又相传是大禹治水的地方,所以别称禹门。此地处于滨河要口,黄河要津。作为黄河的第二大支流,汾水,就是在这里注入黄河主­干­。它与陕西韩城隔河相望。形成黄河咽喉,最窄处的河面只有十丈宽。考虑到大军东进所要需要的粮草转运,以及渡河时候的安全效率,从韩城-河津一线过河是最优选择。

因为山西对西面的防御全靠黄河天堑,而黄河在腊月至正月间会结冻,人马可以随地渡河。为加强黄河防守,防止闯贼渡河东进,山西以副将熊通率部两千人到达河上。同时由巡抚蔡懋德负责黄河下段的防务。蔡懋德所领三千人到平阳府驻守,又分兵汾州。扼守黄河龙门。

蔡懋德看着座下­精­神昂扬的东宫军官,根本无心听皇太子讲读山西地理,只是惊诧天下竟然有这么多不怒自威的将军汇聚一堂。他从入营一路走来,只看到军容整肃,往来士卒两人成行,三人成列,一切井然有序。他本以为此军是秦地某位宿将所领,太子只是统摄其上的招牌。谁知旁听军议时才确定:这支强军的确是太子一手­操­练起来,全军上下惟以皇太子为马首。

甚至各营将佐不喜称朝廷品秩。而乐以东宫军衔自矜,简直如同私兵!

这幸亏是在皇太子手里,若是哪个镇臣敢这么来,那绝对是私设官衔,当以谋反论。

蔡懋德再转首坐在上座的皇太子,不由钦佩这位殿下年轻有为。实在是大明中兴的期望所在。然而他又想起当今圣上,也以英明勤政称名,可国事仍旧日益颓败。这是天命要亡大明,岂是皇太子能够扭转过来的?一念及此,蔡懋德不由心头黯然。

“……所以。李自成肯定要解决了榆林卫之后,才会率军南下。”朱慈烺心中默算路程:“就算榆林卫望风而降,李贼也要明年春天才能南下韩城。如果他晚上十天半个月,黄河解冻,那山西兴许还能再守一年。”

讲到这里,朱慈烺搓了搓手,心头闪过一道亮­色­。

历史原剧本中,李自成在甲申年二月出关东进,三月十九日彻底攻下了北京城。从时间上看,他渡河时正是黄河尚未解冻,山西守兵又未能有效抵御。若是能将李自成挡在山晋省之西直到黄河解冻,借黄河守御,或许真能撑过这一年。

朱慈烺刚腾起对“一年时间”的希望,转头又想到了最近得到的一个消息。那是从蒙古方面传来的可靠消息,奴酋黄台吉在今年八月初九日猝死于盛京。

初听之下似乎是个好消息。

因为黄台吉实在是比努尔哈赤还要可怕的敌人,他将处于部落联盟状态的女真族真正带向了“国家”阶段,分化八旗权力,加强中央皇权。如果说努尔哈赤时代的女真人还是通古斯野种,到了黄台吉时代,“满洲”这个新的民族已经诞生,并且成立了真正意义上的国家。

在军事上,黄台吉给大明带来的­阴­影也实在太大,甚至有传说他“从未败绩”。这样一个只要出现就能给自己一方带来英勇光环的人物,当然是死了最好。

然而细细想来,黄台吉死后清国内部肯定有一番权力争夺。按照朱慈烺所知的历史剧本,最后的获胜者是黄台吉的儿子福临,也就是日后的顺治帝。同时,有“聪明王”之称的多尔衮会成为叔父摄政王,在福临亲政之前统摄清国大政。

为了进一步统合八旗各部,平衡内部旗主的实力,收买并遏制自己的蒙古盟友,还要出于现实考量,获得更多的人口和财富,增强自己的声势威望……多尔衮势必要在开春之后对大明进行掠夺。

所谓——“抢西边”!

没饭吃怎么办?

抢西边!

没衣服穿怎么办?

抢西边!

没人­干­活种地怎么办?

抢西边!

蒙古贪得无厌怎么办?

抢西边!

旗主不听话怎么办?

抢西边!

抢西边!

抢西边!

每当出征令传到各个村屯牛录,无论是真满洲还是包衣阿哈,都会兴奋地喊着“抢西边”呼啸而出。这已经成了满洲人的狂欢,清国的立国根本。如果有人穿越到了满洲那边当了酋首,绝对会比朱慈烺轻松不知几万倍,无论什么问题都可以用“抢西边”解决。

山海关他们是打不过去的,抢西边的传统路线就是由山海关而西,在长城上寻找薄弱环节攻打进去。宣府、大同一线对这些强盗而言已经是千疮百孔,入口实在太容易找了。

由此看来,如果真的成功将李自成拖在了黄河以西,东宫侍卫营仍旧没有发育壮大的时间:总不能看着满洲虏丑从眼皮子底下过去劫掠河北、畿南、乃至山东。

东宫侍卫营列阵对抗步兵还占有优势,如果对阵来去如风的满洲骑兵,却又显得薄弱了。以朱慈烺的认识,一支军队在初期宁可全军覆没也不能苟且偷生,根子不正永远不可能成为栋梁之才。那么摆在眼前的事实很可能就是东宫侍卫营在虏丑的铁骑之下全军玉碎,不为瓦全。

没有了东宫侍卫营这支力量,朱慈烺只能成为一个被军阀牵来扯去的木偶,最终落在满洲野人手里,被定罪为“冒充太子”,背负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斩首闹市……

朱慈烺不经意地甩了甩头,将这个可怕、冲动、不明智的念头甩到了脑后。

“晋兵还是要大胆过河,以小股兵力­骚­扰流贼,探明流贼军力强弱。”朱慈烺话锋一转,指向了山西巡抚蔡懋德。

蔡懋德没想到自己来旁听,结果摊上了这么一档子事。他下意识点了点头,旋即想到这不是点头的时候!

“殿下,微臣手中实在没有可用之兵啊。”蔡懋德虽在迂阔上不逊于冯师孔,但对皇太子的态度却截然不同。这句话发自肺腑,已然是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ps:抱歉,第二更可能要晚点~~

一六九吹沙走浪几千里(二)

或许是因为朱慈烺之前一直待他如礼,也或许是东宫侍卫们的风貌让他拜服,蔡懋德很坦诚道:“臣手中兵力仅只这三千兵,其中巡抚标营一千,由臣亲领。另外两千由副总兵陈尚智统领。这三千兵要防御汾州、平阳两地,已经是处处捉襟见肘,哪里还分得出兵深入秦地?”

“山西就这三千兵?”朱慈烺却是不信。

“还有副将熊通率京营两千,驻守上游。”蔡懋德对道:“总兵官周将军遇吉率兵一千在代州整饬防务。”

朱慈烺无语。

大明九边重镇东起鸭绿江,西至嘉峪关,如同一条巨龙。山西的太原镇就在这条巨龙的“腰部”。腰乃肾之府,练武之人都知道,一身劲力起沉尽在腰部。若是腰部有失,在人注定病榻消磨,在国则有覆亡之危。

如此重镇,拱卫神京的最后一道防线,竟然只能驱使六千兵马!山西在成祖年间的兵额定数可是这数目的十倍之多啊!

“殿下,自从宣宗朝以来,北兵备边,南兵转运。如今湖广被兵,南方转运不足,山西本就地处苦寒之地,土地贫瘠,何以养兵?”蔡懋德一脸苦相。他原本就因为信奉释教,戒律苦修,清瘦得几乎脱形,就连冠袍穿在身上都显得晃荡,如今更是日夜消磨,简直堪比那苦脸罗汉了。

“那也不应该啊……”朱慈烺由衷无语,自己带的兵都比整个山西的可用战兵还多,原本还想来吃大户的,如今看来自己才是大户。

“殿下,”蔡懋德深深拜倒,“恳请殿下知会西河王与交城王。捐些银粮衣物出来吧!否则就这三千兵都难堪一战啊!”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良久方才缓缓吐出来。他点点头,道:“晋藩两位郡王那边我会派人去说,不过东宫侍卫营还是要随我取道太原,班师回朝。”按照大明典制,客军的粮饷由沿途州县供应。若是全盛之时。大军行进只需寻最短最快的路,各州县多少都有粮食可供军中食用。如今却必须选择有粮的城池行进,否则很可能军中断粮。

朱慈烺要回北京,自然也得遵循这规律,终不成从荒瘠无人之地飞过去。蔡懋德听皇太子要去太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还是道:“殿下若是走太原,正可以在晋王府驻跸。”

皇太子住在晋王府这是“礼”所必然。只要想想乡下来亲戚总要住在家里才算不失礼仪,就可以明白“亲亲”的传统是如何强大。不过由巡抚特意点出来。这其中就大有深意了。

朱慈烺权当不知,点了点头,继续军议,不让议题跑偏。因为想到山西也不是久留之地,一没有守御之兵,二没有天堑地势可用,就算打赢几场局部战斗也不可能扭转整个战局,反倒有被拖死之虞……朱慈烺决定不在山西进行无谓的消耗。尽快前往预定的根据地——山东。

既然做出了战略决策,朱慈烺便有条有理地进行任务分配。除了萧陌和萧东楼为了谁殿后狙击闯贼追兵略起争执。其他事项皆是言出法随,毫无争议。这也让蔡懋德大开眼界——他只见过互相推诿不肯卖命的将军,还没见过争抢着要打仗的军队。

“以上,军令部速度起草命令,铃印之后当即下发。”朱慈烺交代完,环视当场。­干­净利落道:“散会!”

“礼!”田存善站前一步,大声宣布道。

东宫已经将能够简化的礼仪都简化了,甚至到了能省一个字就省一个字的地步。

众军官闻声而起,以右拳轻捶左胸,算是行了军礼。

蔡懋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令行禁止的军队。看得瞠目结舌,对于自己该如何行礼告退茫然无措。他懵懵懂懂就要随着众军官退下,突然听到皇太子叫道:“蔡先生,且慢一步,我与你说话。”

蔡懋德连忙站住,毕恭毕敬等候垂训。

朱慈烺一笑,走下主座,随便坐了一张座椅,拍了拍身边的椅子扶手:“先生坐。”

“臣惶恐!”蔡懋德当即拜倒在地。

皇太子身边的座位可是他能做的!

“无妨,请坐了说话。”朱慈烺坚持道。

蔡懋德这才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挨着边坐了,简直比站着还累些。

朱慈烺心中一笑,真该让吴甡或是徐惇来给他示范一下的。

不过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的确比被人无视要好太多了。

朱慈烺清了清喉咙道:“适才蔡先生似乎有话要说。”

“是。”蔡懋德心中感念皇太子的礼遇,起身拜道:“殿下!臣近日接连收到晋王手书,要召臣回太原,心中踟蹰难定,恳请殿下裁断。”

“可是太原有事?”朱慈烺问道。

“有熊将军巡控河水,周将军扼守代州,太原会有何事?”蔡懋德无奈道:“只是晋王殿下太过小心罢了。”

小心者,胆小也。

朱慈烺明白了蔡懋德的意思。这位巡抚是想拿他当挡箭牌,只要东宫侍卫营去了太原,他就可以继续留在平阳驻守,防止李自成渡河。明白了蔡懋德的一片苦心,朱慈烺由衷感觉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他以皇太子代皇帝亲征的身份,手持尚方剑和龙节,尚且调不动孙传庭,说不服一个县令……蔡懋德竟然会为了一个毫无实权的藩王的手书而苦恼!

若是让蔡懋德巡抚陕西,说不定还能拉些壮丁走。

“晋王那边我自会去说,蔡先生安心守好平阳。”朱慈烺遥望高悬的山西舆图:“河津失守则平阳陷;平阳失守则山西陷。闯贼若是得了山西,前面可就再没有能够设防的地方了。”

“臣定不负殿下所望!不负圣天子所望!”蔡懋德应声而起。

朱慈烺点了点头,又安抚两句,方才道:“先生早些回营视事吧,军务为先。”

蔡懋德这才行礼而退。他刚走出中军大帐,便见田存善也跟着出来了。虽然很不解为何这中官肩上也有东宫特有的军衔,蔡懋德却不会怀疑皇太子的用人眼光。田存善朝蔡懋德微微一笑,越身而过,大声叫道:“军令部!”

军令部当值的书办是文职军官,也一样有军衔,只是个少尉。见总训导官叫他,连忙上前行了军礼。田存善道:“你们怎么说走全走了?中军帐里不留人?殿下有军令要发,速去速去。”

那书办手舞足蹈半天方才想起军礼的行法,显然也是新充任不久,连忙快步紧走往中军帐里去了。

蔡懋德看在眼里,联想到自己那边混乱的军营,心中感叹:东宫这边确实有强军气象!等他回到平阳营中,见晋兵一个个有气无力,或是三三两两闲散一堆,或是光天化日地躺卧休憩,更是如同嚼了三斤苦黄连,什么都不想说了。

平阳知府张磷然见部院老爷回来了,连忙前来迎接。他见蔡懋德一路都是心思沉重,不免出言温慰道:“可是皇太子不知下情之苦?”

蔡懋德这才出声道:“端本实在是天纵之才,有圣帝明王之象。我今日听其派兵使将,言之成理,巨细无靡。再看东宫诸将,英豪之气不逊今古名将,在殿下面前却都俯首帖耳,如蒙童见师长。由此可见,殿下真有不世帅才。”

平阳府听了心中微微诧异,又知道蔡懋德从来不会溜须拍马,尤其不会在背后做这等事,只是将信将疑,怀疑是巡抚老爷见识太少的缘故。

蔡懋德却不知道,今天皇太子朱慈烺所讲的每一个方略,都不是个人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来自整个幕僚团队的资料收集,汇总分析得出的最优选项。东宫侍卫营作为朱慈烺的主要军事力量,已经形成了较为成体系的参谋制度。虽然过往明军将领出征,也有“中军”作为参谋长,但如今东宫参谋的人数和影响力,皆非过往历代能比。

这也是因为朱慈烺缺乏成熟军官,使得军事主官不得不接受参谋的意见。若是放在其他军镇,哪个总兵不是威武霸气,大搞一言堂?有时候甚至明知是错误的决定,为了个人尊严也得坚持下去。

而东宫就没这种问题,许多参谋的军中资历、阅历比主官都要老,又有东宫­操­典要求:每旬日要汇总局以上作战单位的参谋报告,进行工作汇报。这就给了参谋更大的话语权,就算主官不认同参谋的意见,也不能随便置若罔闻,必须在战备/作战日记里进行记录和说明。

在欠缺实在经验的时候,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来弥补。所谓三个臭裨将,顶个诸葛亮,军事主官只要足够决断,参谋们只要肯动脑子,以团队的力量总能胜过那些严重依赖将领个人能力的军队。

而且有了这样的分工之后,东宫武装从根子上杜绝了军阀派生,山头林立的可能­性­。朱慈烺日后更不用担心部将中有谁功高震主,被属下“黄袍加身”。

种子已经种下去了,也抽出了一道­嫩­芽,但要等它长成参天大树,却是还需要时间和空间!

朱慈烺坐在中军帐里,闭起双眼,用心看着大明万里山河,直到门外传报:“太子宾客吴甡并陕西总督孙传庭求见。”

一七零吹沙走浪几千里(三)

东宫侍卫营在河津仍旧驻防了数日,皇太子说要到山西过年,蔡懋德也不敢多留。其实他内心中真是迫切希望东宫这支强军能够留在河津……虽然留下也没用,现在谁都知道李闯大军出动,动辄十数万,已经不是万儿八千的官兵能够抵抗的了。

朱慈烺派了闵展炼去查看晋军训练,若是士气可用,还可以帮助­操­练,许多打家劫舍的活可以交给他们去做。真正的部队最好还是远离那些非法活动,万一上了瘾头就收不住了。然而闵展炼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还不如编练山贼。这算是彻底打消了朱慈烺编练晋兵的念头。

说起山贼,平阳附近也有山,山不在高,有贼则成。东宫侍卫营在驻防时,出动小股部队,打下了几个土匪山寨,赚些补贴。不过这种小单位练兵的事做过几次,山中惯匪便知道了厉害,远远就躲开了。山寨里的银粮也不知道被他们藏在哪个洞里,自然不可能漫山遍野去寻。

剿灭山贼这项娱乐活动很快也就停止了。

李自成也不会放任皇太子这条大鱼溜得无影无踪,分头派出小股人马追寻东宫侍卫营的踪迹。终于有一支哨队得知了朱慈烺暂驻河津的消息,四周闯贼汇聚一处,也有五百人之多,大多都是马兵。

“哈,这帮兔崽子竟然也知道禹门口是鬼门关,不是那么好闯的,还绕道­干­泽坡过来!绕!绕了道也得送到爷爷的手里来!”萧东楼站在山头哈哈大笑。

朱慈烺在收编秦兵之后,侦察能力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就在闯营人马汇聚的同时,那些经验丰富的边镇夜不收们也将消息传送回了中军大营。朱慈烺得以从容安排,命萧东楼领兵出战,依托有利地形对其进行打击。

萧东楼之前在河津狙击任务中没有争过萧陌。眼巴巴看着萧陌带了右军部前往龙门口驻防。总算李贼之中还有些人物,没有傻傻从龙门口过来,绕了五十里路,­干­泽坡渡河,走北面山道径直往河津城而来。

若是按照原本东宫的侦察能力,这些闯贼绝对逃出了东宫的警戒圈。无论是抽冷子打萧陌的后背或是直接­骚­扰河津。都有可能占些便宜。可惜延绥镇常年防备蒙古骑兵,这些来自榆林的夜不收很容易就将这波人马的动向摸了个透彻。

作为东宫侍卫营另一支新近才任命了营官的部队,左军部早就想狠狠打一仗,彻底摘掉后勤辎重营的帽子。在萧东楼的带领下,这支千总部拿出了急行军姿态,在樊家村略一休整,又继续北上,冲入吕梁山中。

吕梁山是晋西大山脉,南北延绵八百里。龙门(禹门口)就是吕梁山的南端点。这条山脉以西是后世的黄土高原,如今的水土流失倒不算严重,以东则是植被丰茂,过千米的高峰上仍旧长满了树。此时虽然是寒冬腊月,山间没有绿­色­,但满山的油松、白皮松、栎树参差生长,仍旧给左军部提供了天然掩护。

“咱们这胖袄太显眼了。”曹宁站在萧东楼身边,手里敲打着破旧的折扇。皱眉道:“得想个法子遮一遮。”

黑皮凑了过来,道:“当家的……”萧东楼闻言。扬起马鞭作势要打。黑皮连忙改口道:“上校!上校老爷!”萧东楼手停在半空,控着鞭子,道:“说!说得不好还是得打!”

黑皮最初是天雄军的一个队长,跟萧东楼落草之后也算是个大头目。这回擒住牛金星有功,经过考核之后授以少校把总。他能通过考核,实在是因为脑子聪明。连严苛的军法官都被他骗过了。一到了营中,却又流露出匪气来,让随军军法官为之头痛无奈。

“大……上校!”黑皮道:“咱们把胖袄返过来穿,兴许好些。”

曹宁上前一把扯开黑皮的胖袄,见里子是本­色­棉布。虽然与这大环境还是有些格格不入,但总比外面的大红­色­要好太多了。

黑皮双手捂着胸口,用力扯回来,一脸受气媳­妇­似的委屈道:“军师,扯坏了没婆娘给我缝!”

萧东楼终于如愿以偿地一鞭子抽了下去。

“我错了还不成么!曹中校!曹参谋!”黑皮捂着头跳了起来。

“这是让你长记­性­!”萧东楼板起脸道:“别成天净想女人!你要是因为犯了­奸­­淫­之罪被砍头,我一星半点都不带心疼的!”

“不敢,不敢!”黑皮边跳边叫,只跑开萧东楼马鞭的范围,又拽起方步,威仪无限地往自己防守路段走去。

“这黑猴子,不打不成!”萧东楼冲着黑皮的背影啐了一口,又道:“我看这法子还行。咱们是在山上,闯贼就算往上看,也未必能看那么仔细,何况还有这么多树。”

曹宁点点头,咬牙道:“可以,给弟兄们说一声,冲杀下去的时候得喊‘虎’。谁再敢喊黑话别怪我­操­他亲娘!”

曹宁是左军部作战参谋,后来军令部来了一纸通知,让他暂代千总部训导官。这也是东宫表示信任的一种方式,但各种工作指标都不会降低要求。因士兵冲锋陷阵时候喊黑话,形如土匪这档子事,曹宁已经被军法官告了几次,若是再犯,肯定是要背处分的。

这让曹宁十分无奈,给弟兄们打了几次招呼,可每回作战都仍有人犯错。若是为了这点事就行军法,想想也不至于,但不能纠偏过来就是训导官工作不力!

“你跟我说我有什么用。”萧东楼撇嘴道:“上面处分你,你处分下面不就行了?”

“那些阉人?看着就作孽,算逑了。”曹宁道。

一开始,中官充任训导官是一桩苦差事,谁都怕摊到自己身上。可随着军衔制度的推广,中官一样可以授予军衔,享受侍卫营待遇,这就成了一桩美差。不同于一般军官的处罚原则,中官一旦被记过,就要发回宫中充为杂役。当过了军官,谁还愿意回去倒痰桶尿盆?故而中官做事更加巴结些。

“你还给我开山西腔……”萧东楼无语道。

“入乡随俗!”曹宁突然眼睛一眯,指向远处的一道山脊,道:“你看那是不是有人!”

萧东楼掏宝贝似的从衣服里掏出千里镜,放在眼前看了看,道:“人还不少!让弟兄们准备好­干­他娘!”

左军部上上下下翻过了胖袄,伏在山道两边的高地,有的还特意砍倒小树,Сhā在身前作为掩护。常年山贼经验与东宫的严明纪律完美结合在了一起,整条山道上再没有一点人声。

李自成这支追兵原本就是一个营的,为了扩大追击面便散开行动,如今得了消息还聚在一处。领头的将领也是个果毅将军,地位不低。他一心想喝头道汤,故意晚了半天才将消息传出去,那时候他已经能领先十几二十里路了。

“将军,”探马回到队伍里,“前面不见官兵大队,所过之处都没有鸟。”

果毅将军想了想,道:“看到鸟飞起来么?”

“那倒没有。”探马有些疑惑。

谁都没想到萧东楼动作太快,急急赶到伏击点,那些鸟儿早在闯营探马前来探路之前就被惊飞了。

“恐怕是这边受灾,鸟都被打光了。”这果毅将军是河南人。在河南别说鸟,就是鸟毛都被吃­干­净了。他看到这满山的树竟然还长着树皮,就已经十分感叹山西是个好地方了。

探马有些不信,鸟又不是猫狗,哪有那么容易打光的?

“这两旁山上都是树木,又没有石头高悬,不怕他有伏兵。”果毅将军遥遥看了一眼,又道:“所有人都给我小心着些!快过快了!进城吃太子的去!”

下面兵士一片欢腾,休整之后的闯军再次沿山道南进。

一七一吹沙走浪几千里(四)

如果说萧东楼只做山中劫道的本事,那就太小看天雄军。

天雄军是一支打硬仗的部队,无论满清还是流贼,只要让天雄军咬住了就得脱层皮。

萧东楼将主力放在山道两旁,另外安排了两个局的兵力作为“口袋”的底子,正面迎敌。考虑这支闯军多是马兵,作为底子的这两局便是从各司局中挑选出来的优秀长枪手。他们也不排成鸳鸯阵,只是列成方阵,能够最有效阻止马兵发动机动能力。

骑兵和马兵是有区别的。在闯营之中,谈得上骑兵的只有李过营中的三堵墙。其他马兵只是骑马作战的步兵,并没有相应的骑兵­操­练。这次也是一样,来的是马兵,而非骑兵。否则用没有针对­性­训练的长枪手去对抗骑兵,结果也会十分血腥。

萧东楼布好陷阱,闯营那边也发现多了一股官兵,半道拦截自己。长驱直入的胜利让这位果毅将军头脑发热,只觉得官兵不堪一战,只需要一个冲锋就能彻底击溃。正是这种轻敌之心让他没有停下脚步,反命大军前进,要彻底歼灭这支狭路相逢的官兵。

萧东楼藏在树上,端着千里镜,喜孜孜道:“上钩了!要上钩了!”

曹宁站在树下,仰着头,急得跺脚,压低声音道:“快!快给我看看!”

“你两只眼睛都好使,还用这个?”萧东楼哪里舍得,只是道:“贼兵在整队了!快,给我铳里放药,咱们准备­干­他娘!”

除了火器局,东宫侍卫营里很少使用火器。主要缘故一是后勤不力,二是训练不足。火器虽然威力大。但弄不好反而会伤了自己士气,那就得不偿失了。萧东楼的火枪是作为上校军官的标准配置,除此之外还有一柄刻了姓名的宝刀,作为指挥刀。

曹宁连忙让亲兵就给鸟铳上药,准备发信。因为要急行军赶过来,军中就连战鼓号角能省都省了。再者说。山贼从来都有自己一套口令方式,就算没鼓号也不妨碍战场上的沟通。

“杀啊!”

闯营终于发起了冲锋,不过因为那位果毅将军太过心急,冲锋的时间太早,距离略显得有些长。

“端枪!斜上!刺!”

长枪手等马兵冲到了面前,按照­操­典的规范进行反击。只是这回他们不是端平长枪,而是对着马上的骑士。

事实证明,没有经过冲锋训练的马兵很快失去了冲锋能力,骑手甚至无法强迫马匹往枪林上冲击。大量的马匹打横躲避正面的锋锐。致使阵型大乱。

长枪手这边也出现了少许的­骚­乱,许多人并不习惯“马”这种大型动物冲到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位置。幸而敌军的­骚­乱让他们镇定下来,随着长官的呼虎声,恢复了平日训练的状态。

砰!

萧东楼对天鸣铳。

铳声就是此次作战的信号,早已潜伏多时的战兵从林间冒了出来,以小队为单位冲向下面的贼兵。

“虎!”曹宁高声喊着,仿佛他才是这次作战的指挥官。

“报告:长官你不是军事主官,不能发布直接战斗命令!”一旁的军法官一脸寒气地看着曹宁。

诚如一盆凉水将曹宁的热血浇灭。他转过头:“我是在提醒他们该怎么喊!”

军法官知道本千总部的笑柄,对此只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在如此严肃的场合里笑出来。

左军部战斗编制满员有近两千人,以四比一的优势兵力伏击对手,断然没有失败的道理。

唯一的问题就是能够斩获多少。

萧东楼知道自己占了大便宜,越发有心要挣个漂亮的战果。他瞅准了闯军的那位果毅将军,那人一身铁甲骑在马上,格外惹人注目。

“抓住他!”萧东楼用枪指着敌将。高声喊道:“抓住他的人记一个个人功!”

东宫不以首级计功,将领凭战果,士兵凭表现。一般情况只有集体功,只有表现卓异的人才有个人功,这也是朱慈烺强调团队作战集体意识的反应。至今为止。涌现出的优秀集体不少,但拿过个人功的战士实在寥若晨星。

黑皮眼明手快,带着自己司下的杀手局冲了过去。

“杀他娘!”黑皮吼着,闪身躲在一个藤牌手身后,用力一推,吼道:“怕个逑!冲上去!撞也撞死他了!”

那藤牌手受了刺激,嗷嗷叫着冲向敌将,大方藤牌挥动,巨大的臂力扫开两个挡在前面的贼兵,只是一个冲锋就撕开了敌将的保护圈。

“贼兵不经打!杀啊!”黑皮见势跳了出来,抽出长刀也拼杀上去,对准一个倒地的贼兵便是用力一刺。

热血飚­射­出来,溅了黑皮一脸,散发出丝丝热气。

黑皮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用手一抹,抹成个大花脸,吼道:“随老子杀敌受赏啦!”转身又朝前面冲去。

两个旗队将黑皮裹在了中间,安全得很。

前面就是一脸惊恐的贼将。

……

“黑皮那挨刀货是不是又没喊虎?”曹宁紧咬后槽牙,问萧东楼。

萧东楼拄着鸟铳,却是疼得直呲牙。他刚才跳下树的时候扭了脚,成为伤员中的一个。最悲剧的是,他竟然连敌人的正脸都没看到一个!虽然东宫不以人头计功,而且作为一总的指挥官,他完全没有必要亲自下场打杀。但这个亲兵出身的上校,实在无法接受经历了一场酣战,自己的战刀竟然没能饮血这一事实。

“快点点,有多少马!”萧东楼叫道。

东宫少的就是马,能上战场的马更少,别说骑兵,就连马兵都不足数。

曹宁无奈,只好先紧着清点战利品,同时派出两个局往北追击溃逃的贼兵。布置警戒。

黑皮抓了敌将,心情大好,本想来讨要个人功的,但看自家大当家的脸­色­不善,最终还是十分识相地的闭了嘴。不过他生怕萧东楼忘了是谁抓到的人,一脚将那贼将踹倒在地。口中骂道:“让你从贼!你茅黑爷爷最恨贼!落在你茅黑爷爷手里,没得你好!你茅黑爷爷……”

“住手!别打了!”萧东楼听得心烦,叫住黑皮道:“你该­干­嘛­干­嘛去!少在这儿碍眼!”

“是!千总!”黑皮正儿八经行了个军礼,倒弄得曹宁和萧东楼都有些不习惯。“我茅黑这就该­干­嘛­干­嘛去!我茅黑绝不碍眼!”

“得了,快去!快去!我记得你叫茅黑了!”萧东楼重重挥了挥手。

黑皮这才快乐地带着人离开中军,参与到收拢俘虏,统计伤亡战果的行列之中。

“把总,认识你都四五年了,才知道你大号叫茅黑啊。”一个天雄军时候的老伙计上前打趣道。

“嘁。茅黑是人家看我长得黑叫出来的诨号。哥哥我大号茅适!还是个秀才公给我起的!”黑皮得意洋洋道。

“呦,了不得。”周围的伙计们都笑道:“那刚才您一个劲地说‘茅黑’,大当家不会真按着茅黑报上去吧?”

黑皮脚下一顿:“Сhā……老子刚才喊的是‘茅黑’?”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幸灾乐祸看着黑皮。

黑皮脸上­阴­阳变幻,自己也想起了刚才是兴奋过头喊秃噜了嘴。他看着一­干­腹心烂成坏水的弟兄,故作镇定,猛地指向一旁的伤员喊道:“作死啊你们!还不去抬担架!”

……

萧东楼率部而还,心中暖风洋溢。此役东宫左军千总部以优势兵力和地利,一鼓作气彻底击败了来犯之敌。俘虏伪果毅将军一人。将军以下队长三人,贼兵三百七十二人。阵斩一百五十六级,最终只有十余人逃匿而去。

更重要的是,这批贼兵带来了三百匹战马,其他驮马、驴、骡两百余头,对于缺少马匹的东宫而言可谓丰盛。

秦兵是天下­精­锐,延绥更是秦兵的­精­锐。此次东宫收拢的溃兵中有许多都是延绥边兵。除了大量的夜不收之外,还有许多骑术过硬,但苦无坐骑的骑兵。这些人祖祖辈辈都是跟蒙古骑手对战打熬出来的,如果能配以战马,东宫也就有了编练骑兵的基础。

骑兵能够延续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代。可见飞机坦克这种大杀器不出,实在没人能与这一兵种争锋。雄汉盛唐之所以能够扬国威于万里之外,无不是因为有一支强大的骑兵部队。反之,若是不能组建骑兵,战略上无法发挥“兵贵神速”的原则;战术层面也面临着赢了追不上,输了跑不掉的窘境——就如有宋一朝。

当然,宋朝是先天不足,能够撑那么多年已经不容易了。仔细算来,宋在对外战争的胜率上还要高过唐朝。若是再公平点说,中国最出良种战马的地域有辽东、河套、陇右三地,宋开国的时候这三大地区已经被强敌占据,难以收回,先天不足可见一斑。

然而蒙古人占领中国之后,却做了一桩浩大的工程,几乎可与隋炀帝开运河相媲美。蒙古人所到之处,毁城破地,退耕还草,四处兴建牧场养马。

战马必须出自马群,否则少了争胜心就难以用于冲锋陷阵。而马群宜居在高寒之地,又要水草丰茂,有足够食物发育,也要有足够的空间奔驰。亏得小冰河期从南宋末年开始降临,让蒙古人的“大草原”计划得以实施。连江南鱼米之乡都开辟成马场……这若是在汉人手里,无论皇帝有多么丧心病狂,都不可能舍得。

国朝太祖高皇帝驱除鞑子,恢复中华,接手了大踏步倒退的江山,以及那一片片马场。所以南京城中有了许多以马命名的街道——诸如“泥马巷”、“神马路”之类。

如今作为小冰河期的巅峰时期,地处淮河以北的山东有适宜马群生活的低温环境。也因为战乱抛荒,有足够的土地改造成马场。只要有科学的马场管理,建立马谱,优化马种,针对骑兵密集阵形加强­操­练,日后就算与满洲人进行骑兵对决也未必会输。

朱慈烺获得战报之后十分高兴,非但成果颇丰,就连我军的战损也被控制在了十比一以下,其中轻伤伤员还占据了较大比例。

“不过这些战马还是弱了些。”朱慈烺在亲眼见了俘获的战马之后,不无失望。这种马一眼看上去肩高就不够,完全没有高头大马的气势。就算朱慈烺不懂马,也知道李闯肯定没有在骑兵战马的选择上下过力气。

不过做为刚刚开始牧民的初级政权,当然不能指望他们能牧马。

一七二吹沙走浪几千里(五)

孙传庭站在皇太子身侧,吴甡之右,一同察视了所缴获的战利品。他在离开西安之后有过短暂的迷茫,听说冯师孔黄炯等人殉节之后也有过短暂的失神,不过现在已经调整心态,彻底站在了皇太子身边。

他自觉年龄并不算大,仍有一腔匡定天下的热血,并不能就此舍弃,落得一个令人遗憾可悲的身后名。而普天之下,能从丧师陷土的死罪中救他的也只有皇太子一人。随着与皇太子相处日久,孙传庭更是重新燃发了每个儒者心中的最高目标: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

自从杜甫写下这句话之后,不知凡几的热血儒生都希望能够成就如此政治抱负。虽然他们之中混杂了窃取权柄的野心家,但并不能以偏概全彻底否定所有儒者。无论是骂嘉靖的海瑞,乃至非君的心学之流,其实内心中也是希望能够“致君尧舜上”,只是他们的手段和思想比较偏激罢了。

五十岁是一个中枢辅臣的巅峰年龄,太年轻则缺乏稳重老成和经验阅历,再年迈些却又会­精­力不济。孙传庭走出人生­阴­影之后,重又回归了这种巅峰状态。他站稳了立场,考虑问题的角度自然也发生了改变,处处以东宫为出发点。

“先解决有没有,然后才能有好不好一说。”孙传庭笑道:“马政实在是大明痛处,以前从蒙古人那边买马。蒙古人都将那些弱劣之马卖给咱们,以至于官军之马从来不及蒙人。边兵尚且如此,那些供给内地的马却是又经一轮淘汰,弱弱相循,大明的马政如何好得起来?”

“孙督所言甚是,”朱慈烺点了点头。“不过这里却是有个例外。”

“哦?”孙传庭一愣。

“南海子。”朱慈烺笑道:“崇祯十三年以前,九边还是要进呈良马到御马监待用的。这些贡马都是良马,不乏神骏。我记得去年我随父皇去南海子骑­射­,那边宦官说有不下两百匹的马群。”

南海子在元时称飞放泊,源自元廷在这一片河泊遍布的地区训练海东青扑捉飞鸟、小兽。为使海东青休息、晾晒为汗水霜露打湿的羽毛,元廷特修建晾鹰台。至今犹存。

成祖迁都北京后,于永乐十二年把元时的猎场扩大了数十倍。宣德三年,朝廷拨军修治南海子围墙、桥道、土墙长达一百二十余里,四周开辟四个海子门,同时还修建了庑殿行宫,以及两座提督官署,派员管理,并设“海户”把守。

当战士缺乏骏马作战的时候,皇家的外花园却有成群的良马奔驰。这并非崇祯吝啬不肯给。实在他没有想到这么细小的节点。就连朱慈烺早在穿越之初就想过了骑兵、炮兵是未来皇明的两柄刺刀,但不经实务,他也忽略了身后那么丰富的资源储备。

“记下来!南海子的马群和海户要一并迁走。”朱慈烺生怕自己事多忘记,连忙召唤田存善。

孙传庭并不知道皇太子与吴甡的“牢中策”,不免好奇道:“殿下要迁去哪里?”

“山东。”朱慈烺并没有大声宣扬,也没刻意保密,平淡无奇道。

“山东?”孙传庭一时有些发愣。若是北京保不住,也该往南京走啊。去山东­干­嘛?

“孙督以为,除了山东还有哪里能去呢?”吴甡笑着Сhā了进来。

孙传庭瞬间将脑中地理扫了一遍。西北从来都不是产粮地。自从开中法崩溃之后,整个九边的军粮都只能仰赖南方。嘉靖万历年间,江南废田植桑,本身粮食都不能自给,也亏得“湖广熟,天下足”。国家才没有出现大动荡。

如果皇太子要有一片自己说了算的地界,显然秦晋赵三地是绝对不可守,也守不住的。何况如今秦地已归李自成所有,要是能从他嘴里抢下来,太子也不用考虑“自己的地盘”了。

湖广呢?那是天下粮仓。湖广兵也算能征善战。

孙传庭旋即苦笑,若是张献忠那么好应付,左良玉还会坐视自己卧榻之侧有旁人酣睡么?须知左良玉可已经不需要养寇自重了,他与辽镇实际上就是晚唐藩镇,与李闯黄虎的区别也只差改旗易帜,建政立治了。

陕西湖广都沦入敌手,天下可用地只有四川、山东、江南。孙传庭心中暗道:四川是不能去的。以东宫这点兵力,死一个少一个,入川之后光是土司彝羌都摆不平。到时候被李自成从汉中、张献忠从荆门两路夹击,连个逃亡的地方都没有。

所以也真的只有江南和山东可去。

孙传庭终于还是无法想明白为何东宫选择了山东。他问吴甡道:“老先生,如今东宫军堪战不过五千,算上­操­练好的秦兵也不过两万之数。大战一次便可能伤筋动骨,甚至一蹶不振。山东地势宜攻不宜守,为何不依江设守呢?”

吴甡摇头道:“若是论战守,山东的确远逊于江南。若是论人心,则江南是死地。”

孙传庭在军事战略上,肯定胜过从未亲临战阵的吴甡。然而论及人心,孙传庭便是拍马也赶不上吴甡。

吴甡见孙传庭不解,也担心这种疑惑会渲染出去,最终动摇皇太子的决心,正好借机细细分析道:“江南寸土寸金,殿下若是到了江南,如何供养士卒?买地?没那么多银粮。抄没?江南势家累世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能够得罪?”

只要抄了一家,其他人家自然会联合起来。打仗时开门献城,平日里抗租抗税。偷送情报都是小事,更可能的是在他们的抵制下,连粮食和布匹都买不到,甚至导致市场崩溃。如果再进一步激化矛盾,这些势家就会转移到山中的土寨之中,屯守抗兵,等待“王师”。那时候才是真的困毙而死。

这样就算得到江南,也是一片废土,而且无论是谁,都不会给东宫这个时间去扫平江南的。更别说重建江南,没有士林的支持,要找个读书人都是千难万难的事,谈何重建?古来多有卖国求荣之辈,却罕见背弃家族之人,指望有人大义灭亲、利东宫而损自家,那实在是心存侥幸,不足为谋国者言。

“去江南是虎口夺食,去山东则不然。”吴甡又道:“山东几经扫荡,豪门势家破败了许多,势力大弱。而且盘踞山东,东宫是为南京守御门户,江南银粮必然源源不断地送来,以免地方动荡,坏了势家自己的活路。

其二,朝廷若是南渡,势必又要兴出一场大案。论说起来,我与孙督您可都是戴罪之身啊。难道能让殿下为了我们也扯入党争?”

“退一万步讲,”朱慈烺出声道,“我身为人子,自然要为君父扼守大门,南京还是得君父坐镇。”

孙传庭点头称是,这“尊皇”的大旗是无论如何不能倒的。

朱慈烺笑道:“如此看来,孙督也是赞成东宫先自立一地,徐图恢复了。”

“殿下,”孙传庭当即表态,“战国时李牧出将高阙而能固边塞、灭匈奴,入相邯郸却为小人所倾。此非资材能力不及,实在是千里之马不可使于斗室。于殿下而言,正是如此。

且如今乱世,辽、左藩镇自立,东虏窥视关外,西面贼寇横行,诚如重病之人不当以虎狼药救之,殿下尤宜善治一地,以此为根本,再图南北恢复。”

朱慈烺心中喜悦,笑道:“孙督所言甚是!”

东宫之中有阁辅之资的只有吴甡、孙传庭二人,他们统一思想是十分重要的大事。只要有了这一文一武两个核心人物,辅以李邦华、冯元飙、李遇知等外围­干­将,再有李明睿、张诗奇等为爪牙,在才能形成一个集团。否则皇太子就是一头纸老虎。

一七三吹沙走浪几千里(六)

经此一役,东宫颇有收获,又成立了“劳改营”,归属于陈德工兵营之下,弥补苦力不足的问题。

那位果毅将军以谋反罪判了斩立决。这等重罪不用等来年秋决,当即就在侍卫营中予以正法。看到围观的东宫将士一片喝彩声,朱慈烺这才相信古人杀头祭旗果然能够振奋士气。

李自成折了这五百人并一位果毅将军,也是着实­肉­痛。不过顾君恩与牛金星都劝他先立足西安,然后派兵解决北方的延绥镇和西面的甘肃、宁夏、西宁等地,最后再从容以大军压迫东面,进军北京。

眼看着故土就在眼前,李自成也兴起了锦衣还乡的念头,终于在内部称帝派——主要是牛金星、顾君恩、宋献策等人的劝进之下,宣布立国。以大顺为国号,明秦王府为宫殿,追尊曾祖以下父祖为皇帝,母亲吕氏为太后。又册封妻子高氏为皇后,陈氏为贵妃。遂改西安为西京,宣布明年改元永昌。

虽然比原历史剧本中晚了一个月到达西安,但一切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仍然循着历史的惯­性­前进,就连改元换历都没有耽误。

大顺政权旋即又更定官制,宣布沿用唐朝制度。其实以当前的社会形态,要想恢复唐宋故制非但不明智,而且不现实,最多只是名号上趋近而已。李自成的谋士们改内阁为天佑殿,设大学士平章军国事,以从龙先后而论,由牛金星担任此职,宋献策担任军师,顾君恩却因为资历太浅,去政府中担任侍郎。

牛金星为了再压顾君恩一头。设立的中央系统仍是六政府,只是襄阳建制时六政府只各设侍郎一人,现在却增设尚书为部堂官,侍郎为之佐贰。其属员改郎中为中郎,主事为从事。改翰林院为弘文馆,六科为谏议大夫。御史为直指使,尚宝寺为尚契司,太仆寺为验马寺,通政司为知政使。

这一通折腾之后,地方上也增设了节度使,与大明的巡抚相当。又仿巡按御史制度,设立巡按直指使。其他道、府、州、县,设防御使,御使、府尹、州牧、县令等官。一如襄阳制度。

搭起了这么大的框架之后,李自成很自然要面临一个问题:选拔官员。

于是李自成下诏,在永昌元年春天开科取士。

开科取士作为国家的抡才大典,是天下士人最看重的大事。朱慈烺两世为人都没有参加科举——前世是没有科举,此生是无须科举。他实在难以理解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心理,仿佛一个个都患有科举强迫症。只要有科举,不管谁举办的都会忍不住参加。非但闯营占领区有人要参加,就连外省都有人赶过去。

张献忠在武昌时也举行过科举。连那种闹剧似的科举都一样有人巴巴赶去。

李自成一手准备政治,另一手也让弘文馆的文士们四处发出檄文。要求地方守官归顺。他也不相信整个天下都能传檄而定,在檄文之后就是闯营大军。这也是他深知明廷再无能够一战的大军,否则断然不敢将主力如此分散使用。

一时间,整个西北大地上都是“顺”字大旗飞扬往来,仿佛天下已定。各地守官争着投降,唯恐落后。即便如此。以华夏西部的广袤,要想彻底将西部诸省收入囊中也需要个把月时间。

在一片称臣喊降声中,还有一丝杂音。

陕西榆林卫,也就是九边中的延绥镇,并没有降。

李自成派了辩士舒君睿携带五万两白银前往招降榆林诸将。又命李过、刘芳亮率领七万大军随后出发,一旦劝降不成便用武力攻取。做完这些安排,李自成在米脂修筑了祖坟,杀了几个参与掘墓挖坟的乡人,改延安为天保府,米脂为天保县,回师西安。原本逃到延安的高杰,早就再次望风而逃,从葭州渡过黄河,进入山西境内。

榆林的战报也很快就跟着高杰的溃兵传到了太子中军。

延绥总兵王定在李自成打下延安时,带着自己亲信家丁弃城逃跑。榆林道都任与副将惠显、参将刘廷杰等联络里居将帅尤世威、王世钦、王世国、侯世禄、侯拱极、王学书、前任延绥总兵李昌龄,以尤世威为帅,散尽家财招募士勇,抗贼守城。

舒君睿在城中谈了整整两日,终于谈崩了,闯军开始攻城。此时闯军装备已经胜于官兵,除了造起飞楼,与城上守兵对­射­。更是派出在郏县缴获的火车,以大炮猛轰城墙。如此七昼夜鏖战,城内老弱­妇­孺都上城墙作战,最终死于王事。

“没想到榆林卫倒是有骨气。”朱慈烺叹道:“早知他们如此忠勇,该发令旨让他们弃守榆林,来山西待用。”

“殿下,弃地之事,即便圣上也不敢遽为之。”吴甡开解道:“我皇明也正因这些忠勇烈士,方才有不逊唐宋的文治武功。”

才有民族的脊梁!

朱慈烺默然颌首,表示认同。

孙传庭也叹道:“殿下,这尤世威实在可惜。尤氏三兄弟,世功、世威、世禄三人都是功勋卓著。尤其这个尤世威,天启中积官至建昌营参将,调守墙子路长城。天启七年迁山海副总兵。宁远之战中跟随满桂赴援,力战城东有功。崇祯二年擢总兵官,镇守居庸、昌平。四年代宋伟为山海关总兵官,积资至左都督。八年与总督洪承畴出关讨贼。

“洪承畴因世威部下皆劲旅,令其与参将徐来朝分驻永宁、卢氏山中,以扼守洛南兰草川、硃阳关之险。后来洪承畴入关,流贼避之南下,又从蓝田走卢氏。受阻于世威,只能再商、洛山中。徐来朝所部三千人不肯入山,大噪。贼一来,徐来朝望风而逃,全军尽殁。尤世威却因为孤军守山太久,营中发生大疫,与贼战失利,自己也受了重伤,被解任候勘。

“崇祯十年时,宣大总督卢象升为他可惜,上表朝廷,请求录用。圣上乃命尤世威赴象升军中效力。象升战殁,他便落了个免任归乡的结果。”

朱慈烺看看手里拿着的军报,心中暗道:这是刚送来的,孙传庭肯定也没什么准备,竟然能将军中典故说得如此清晰流畅,这份阅历和记­性­真令人钦佩。

孙传庭旋即又说了军报上提及的其他几人履历,诸如王世钦、世国兄弟,也都是边镇老将。王世钦曾任山海左部总兵,也跟洪承畴剿过贼,后来归于家中。世国也充任过柳沟总兵。

孙传庭在军中日久,这些人物典故都是亲身见闻,说来难免掺入个人情感,起承转合之间便引人入境,为壮烈之士唏嘘不已。

“我只以为延绥镇不过一个边镇,有善战的边兵,去没想到竟然卧虎藏龙,有这么多里居老帅。”朱慈烺颇为遗憾:“真是失策啊!”

尤其是尤世威,这种守过长城、镇过山海关、辽东打过建虏、中原剿过流贼……在满桂、洪承畴、卢象升这些大明最会打仗的人手里历练过的资深老将,死在李闯手里实在是国家的损失!

吴甡对军事不熟,但是对于尤世威等人也是有所耳闻,一起感慨。三人正说着,突然门外有人传报说:“擒获闯贼­奸­细一人!”

朱慈烺颇为奇怪:“这又不是第一次,何以特别来报?”

那兵士脸上一红,道:“秉殿下,这­奸­细说有一封书信要进呈殿下。”

“将书信呈进来。”朱慈烺对二位枢辅道:“看李自成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一七四吹沙走浪几千里(七)

“你们以为朕只是为了换回宗敏?”李自成坐在秦王宫中,望着阶下一­干­文武道:“朕在信中说得很清楚,只有皇太子亲临河上才能交换两边大将。等换回了宗敏,我大队伏兵尽出!难道还怕他逃了不成?若是他不敢来,日后谁还为朱朝卖命?”

顾君恩等人心中暗道:计谋是好计谋,但那边可是朱朝太子,真会为了几个里居老将亲身犯险?以朱朝的惯例,只会赐下个追封吧。

就算是大明皇帝被俘了,朝廷也是不讲和的。

牛金星心中却道:刘宗敏被俘旬月,不曾听闻其就义的消息,恐怕早就暗中投降了朱朝。陛下却对他念念不忘,还要用尤世威等人去换他回来。这分明就是以私情乱公事!唉,陛下终究少了几分真龙的果决,就算得了天下,怕也守不住。

……

朱慈烺拿着信,朝吴甡和孙传庭笑道:“果然是喜事临门,尤督并王世钦、世国、李昌龄、惠显诸将只是被执,尚未死节。”

孙传庭听了眉头微皱。吴甡也面沉凝­色­。两人都是心思过人之辈,只听皇太子这么一说,就知道这是李自成想用人质换回刘宗敏。当日擒住刘宗敏已经上疏皇帝,也因此得了嘉奖,如果换出去,岂不是欺君之罪?然而看太子神­色­,似乎有心要交换一般。

“殿下……”两人不敢不进言。

谁知他们异口同声开了个头,就被朱慈烺止住了,笑道:“李自成还说要我亲至河上,然后交换。呵呵,这分明就是在钓鱼。”

“贼子妄想!”两人怒道。

以尤世威等人为鱼饵,就想要钓皇太子这根大鱼。的确有些异想天开。然而太子若是不去,李自成正好广为散布谣言,动摇明将忠心,让他们只道朝廷连英勇守土之辈都不放在心上,日后望风而降的军镇城池恐怕更加多了。

“这手左右逢源玩得倒是漂亮。”朱慈烺拍了拍信纸,叹声道。

“殿下。”吴甡脑中已经转了几转。立时道:“尚不知真假,不可轻信啊。”

“殿下,定然是假的!”孙传庭一口咬定道:“想尤世威等人久经战阵,只知白刃加身而死,岂会受绳缚之辱?就算一时不察被李贼所擒,也定会寻机全节,焉能让李贼从榆林一路带来河上!”

原本的历史剧本中,孙传庭战死潼关,的确如他自己所言。宁可白刃加身也不会受“绳缚之辱”。二人这么说,其实已经为朱慈烺搭好了台阶,顺着下来便可以避开李自成的这一招。

朱慈烺心头明白,却不以为然,道:“国家有难,能有一分抗贼复国的力气就要省下来用。尤世威久在军中,经验阅历实在是国家一宝。我有心创办讲武堂,正需要尤世威这等老将传授经验。好使兵士们不用拿­性­命再走一遍死路。”

吴甡道:“殿下,且不说朝廷知道后会降罪下来。一旦开了这个先例。谁还肯效死力?一见风头不对,难免会做出偷生保命之事,只等殿下援救。”

“只要尽了全力就行。”朱慈烺笑道:“不需要尽死力。只有活着,才能尽更大的力。”

“殿下是决心要去会会李闯了?”孙传庭无奈道。

“他想钓我,我何尝不想钓他?”朱慈烺起身挺了挺筋骨:“比人多势众,我不如他。但是若说出奇设伏。他未必是我的对手。”

打胜仗有许多因素,古人归纳为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主要因素。在人和这个大分支里,有纪律、士气、军心,也都被历代兵家补充完整。然而作为专业与人打交道的朱慈烺而言,他总结出了一个被人忽视的因素:想象力。

古今流传下来的战例之中。无论是赵奢的救援阏与之战,还是吕蒙的白衣渡江,都有个共通点:主将敢想!

所谓以正合,以奇胜,这“奇”,便是想象力的比拼。只有想象力强的人,才能想出一个个让敌人猝不及防的绝招,才能在关键战场上获得令人惊叹的战绩。这种人是将战争从职业杀戮升华成艺术的人,也是不世出的天才将领。

见多识广可以弥补想象力上的不足,也能提高敌将施以奇招的难度。在这方面,朱慈烺占了四百年的便宜。同时又因为有足够的自然科学知识储备,使计划能够得以付诸实践,朱慈烺还要叠加二百年的优势。

有这份底气,朱慈烺当然敢以奇对正,自己做一回鱼饵,去钓钓李自成那头伪龙。更何况昨天徐惇送来了一份密报,是关于闯营往龙门镇运送军粮的报告,可见李自成已经选定了龙门镇作为进攻山西的后方粮仓。

龙门镇隔河与山西万荣、河津对望,看来这里是李自成选定大军要渡河的地区,势必要打这么一战。

拿定了主意,朱慈烺先让闯营信使去见了刘宗敏,旋即派出营中榆林卫的旧人,去闯营核验尤世威等人的身份和身体状况。自己在营中召开军议,商讨作战布局。因为涉及奇袭,这次军议仅限于东宫侍卫营的两个千总,以及陈德、牛成虎两个营官。孙传庭列席。

“李自成如果选在河上交换,殿下要撤回来,就要纵马跑过长达三里的空旷地。到时候闯营发炮或是­射­箭,咱们都无从抵御。”萧陌指着新做成的河津-龙门沙盘,指出了三个可能交换的地点。

这三个点无不是适合李自成大队马兵冲击的地方,如果李自成心怀鬼胎,势必要选这三个中的一个。其他地方或是一边,或是两边,乱石堆岸,就连步兵都不容易穿过,何况对路况要求更高的马兵。

萧陌停了停,又道:“我们若要避开这三条路也没甚大用,李贼大可以马兵直冲过河,攻打河津断我军后路。”

朱慈烺看着沙盘上特意Сhā了小红旗的三个点,道:“我也正需要开阔些的地方设伏。就这里!”

众军官朝朱慈烺所指的地方望去,那是黄河刚出禹门口的一处要点,宽度在三点中算是居中。

“殿下,这里太近禹门口,若是被李贼从南面包抄上来,恐怕不便撤退。”萧东楼道。

“不怕,南面两个点他都过不来。”朱慈烺笑道:“河道上要布阵。”

在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时节,要封锁河道最简单的就是用冰柱。只要是半身高的水桶水缸,哪怕临时箍出来的几块木板,裹一层稻草就能成为装水的容器。在严冬低温下,不等水流出多少,就已经冻住了。若不是因为条件有限,朱慈烺还想用铁链将这些冰柱连起来,马兵要想通过就更是千难万难。

等闯贼通过了冰柱阵,阵型肯定乱了。列阵河岸的东宫侍卫们正好以逸待劳,将之杀退。

“殿下,若是李贼看到这些冰柱,不肯往我们定下的地方交换,又当如何?”牛成虎出声问道。他现在虽然没有编制,但普遍被认为是内定的秦兵营营官,一颗红心也交在了太子手里。

“那我们也没什么损失。”朱慈烺道:“无非就是费些劳力罢了。”

“那就不换了?”

“哈哈,”朱慈烺笑道:“李自成可比我们更着急!刘宗敏跟他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尤世威与我却不曾有过半分私情。若说我不换尤世威回来,大明将领会心寒。难道他坐看刘宗敏被杀,闯营诸将就不心寒么?如今这场博弈,要是耗下去于他更是不利。等到黄河解冻,要想打山西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众人心头明悟,这就是看谁沉得住气了。

一七五吹沙走浪几千里(八)

朱慈烺前世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种攻心战,眼下一不输房输地,二有可退之处,完全没有心理压力。反倒是李自成在西安称帝,竟然不封赏功臣。须知早一天封赏功臣,军心士气就能更稳固些。反之,拖得越久军心越乱。人家出生入死十余年,等的就是今朝啊!他说是要等几路领军的大将回来之后再一并论功行赏,其实谁都看得出来,这里面重点等的就是刘宗敏。

只是如此一来,朱慈烺不能按照原计划到太原过年了。这让在北京翘首以待的那对父母心酸落泪,好像儿子吃了多大的苦头。实际上朱慈烺在营中杀猪宰羊,大锅烧了角子(饺子),与兵士们同欢庆守岁,使得营中士气高涨到了极点。

这些天里,侍卫营外松内紧,看似整日­操­练并无异常,实际上却是四处散布眼线,寻找适合埋伏、反击之地。蔡懋德更是日夜监工,将平阳府周围州县的火炮、火药都送到了侍卫营手里,好让太子布防。同时还要迁徙河津居民,以免他们遭受战火波及。

河津地处河滨,黄河的德­性­大家都知道,谁都不敢问它要地。所以河津本身田产不丰,难以支持大军消耗。好在这里有藩王!而且还是低亲王一等的郡王。亲王在天家眼里还算是自家人,有行家礼的权利。郡王却更像臣子,只能乖乖听皇太子的话。蔡懋德怎么都撬不开的嘴,被东宫一纸令书和一队侍卫就解决了。

晋王府一系的西河王和交城王乖乖送上了粮草、冬衣,银两。过年的时候还送来了女乐和猪羊腊­肉­之类各­色­年货,三天两头派人来跪在辕门之外,表示自己不忍心看到殿下住在条件恶劣的军营之中,恳求皇太子殿下移驾平阳。

朱慈烺出征以来还没见过这么识相的亲戚。开头几天每次有人哭请便下一道令旨抚慰一番。后来发现自己其实会错了意,人家只是在礼节上不落把柄罢了,并非真心诚意关心他,便也懒得再理会了。不过肯拿出东西就好,东宫侍卫营原本开销就超过寻常营伍,正需要大批蛋白能量摄入。

徐惇也陆续送来了关于龙门镇的消息。从西安等地运过去的粮草越来越多。龙门镇的库房不够用,闯营便开始征收民房屯粮。随着军粮的增多,其重要­性­自然水涨船高。大年初三日,徐惇送来情报:李自成以左光先为龙门防御使,驻守龙门镇。

朱慈烺拿到这消息之后,真心为这个时代的保密机制倾倒。李自成或许出于安抚的目的才给了左光先一个防御使,然而李闯任命防御使的标准比照明朝总兵一级,辖区在府、道之间。左光先曾是大明的总兵,的确有资格担任这个防御使。但龙门连个县都不算,竟然也设立防御使,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十分重要么?

朱慈烺看了心中乐道:若是不抽冷子给他一记耳光,还真对不起李瞎子的一片好意!

孙传庭传看了情报,也乐了,道:“殿下,此乃天助我也!”

“孙督计将安出?”朱慈烺笑道。

“殿下,”孙传庭平素不苟言笑。如今也忍不住笑道,“李自成自以为宽宏大量。却终究没有那个器量让左光先领兵在前,乃惧降军倒戈也!他又以为龙门被大军团团围住,定然无妨,却不知道左光先着实是个悍将!”

“哦,孙督的意思是,可以招左光先反正?”朱慈烺心中大笑。李自成这回是自作孽。不可活!若是左光先能够领兵反正,无疑是掏了李自成的心窝子。

“左光先之前在老臣麾下时还算忠勇,每战必先。”孙传庭道:“且待臣传书一封,看他如何说。”

“如此甚好!孙督大可跟他说清楚:只要他肯反正,非但不责他降贼之罪。更以新功赏他!”朱慈烺毫不吝啬地开出空头支票道。

孙传庭既然敢主动提出这个计划,显然是有不小的把握。

果然,信刚送出去不过两日,左光先便派了个脸熟的家丁偷偷过河,呈上密函启本,详细述说了自己当日在潼关如何奋战,结果受伤昏迷方才被俘。又因为白广恩、高杰两总兵的见死不救,心寒意冷,一时糊涂,行差踏错投降了李闯。今蒙皇太子不咎过往,左某自然愿意戴罪立功,弃暗投明。

朱慈烺将书信给了孙传庭,孙传庭又提来那家丁,细细问了。最终得出结论:左光先的确有反正之心,可以约他阵前倒戈。

朱慈烺很久没有如此畅快了,笑道:“既然李自成硬要跟我打一仗,那我就跟他打!投书闯贼,正月十五是最后期限,若是他不肯换,那便作罢!反正给尤世威等老将的封赐已经下来了,朝廷明白他们的忠义,想来他们也能明白朝廷的无奈。”

孙传庭知道这是朱慈烺在逼迫李自成,心中也是一阵快意:这李贼将大明的天都闯翻了,如今也有被人勒着脖子的时候!

这封书信很快便由信使传送过去,一路送到了尚在西安的李自成面前。朱慈烺定下十五为限,也正是要让李自成匆忙赶来,无法调动所有的军队。

顾君恩看着这封信,心中难免嘀咕:这其中莫非有诈?十万大军压在这边,朱太子非但不逃不走,还有心要拿刘宗敏换尤世威?尤世威固然能打,但也不至于让国家储君冒这么大风险啊。

牛金星心中暗道:为了几个快进棺材的糟老头就轻身犯险,这朱家子也不是个能成气候的人。

李自成对朱慈烺的反应也感到意外,不过他终究还是道:“朱太子未必有什么本事暗算朕,无非就是封锁河道,不让我骑兵包抄他后路罢了。我就算不用这法子,光是大军铁蹄踏过去,他又如何抵挡得了?”

“是否会有埋伏?”宋献策不主张做这等节外生枝的事。在他看来李自成因刘宗敏而缓了足足一个月,也没有让大军穷追猛打将朱家太子逼进绝路,这已经太对得起刘宗敏了。史书里哪个开国皇帝有如此仁义对待部将的?杯酒释兵权就已经算是很宽厚的了,碰上朱重八那样的雄主——能征善战的统统都去死!

“哈哈,”李自成大笑起来,“他埋伏在哪里?有多少人马可以埋伏?朕从龙门就粮,大军十万开赴山西,别说一个朱家小儿,就是整个朱朝都没人能抵挡朕的大军。”

一­干­文臣都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跟李自成较真。

以目前大顺所统领的地域而言,并不算太好,湖广之地还在张献忠手里。地方官没有行政经验,又跟地方势家是隔路人,要彻底恢复垦殖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大顺军又到处宣扬三年免粮,如今粮草全靠追赃获得,但到底还能追来多少谁又能说得清?

简直就是一笔糊涂账!

不过账目再糊涂,也不妨碍大势上的清晰。只要这十数万大军东进,朱明除非调关宁军悉数入关,否则断不可能挡得住顺军兵锋!

“换回宗敏只是顺便之举,朕很清楚国家大事与个人私情!”李自成替自己辩解道:“若是宗敏不在那边,难道额们就不打山西了?不乘着黄河结冰的时候过河,还等啥呢?你们啊,就是想得太多,有啥要紧?朱太子能打一两场胜仗,那是选对了地方,我大军展不开。等过了河,我大军阵势摆开,他再能打都没用!”

众文臣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反正打仗从今之后就是将军们的事,最多饶上个军师宋献策。文治这边还忙得很,要准备新科取士,还要更定典章礼制,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管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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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吹沙走浪几千里(九)

正月十五乃是民间十分看重的上元节,过完这天才算是出了大年,真正开始一年的辛勤劳作。然而崇祯十七年的正月里却是杀气腾腾,起码在秦晋两省都是杀气弥漫。

李自成着力准备进攻山西的兵员粮草,委派的地方官整日里就是追赃索要兵饷。从他在龙门设立粮台就能看出他的战略意图,肯定是要在黄河解冻之前将兵锋推进到太原府。

山西这边借着寒冬低温,在河道上筑起不少一人高的冰柱、冰墙,又在沿河修筑工事,也多是用冰凝固来防御,每日里烧水耗去的煤炭就不知泛起,白­色­的水雾日日笼罩河津一带。这显然只是为了应对当前闯兵强行攻打过来,等到春暖冰化,这些工事也就没用了。

河津城里原本不多的百姓已经被迁徙去了平阳府安置。城里的手工业者还好,官府只要肯给他们安排个住处或铺面,他们便心满意足了。为难的是那些农民,一旦离开了自家土地,他们就等于失去了立身之本。然而大明人口发展至今,凡是能种粮的土地早就有人占了。即便是再霸道的官府,也不能强迫自耕农沦为佃农,乃至农奴。

朱慈烺只得强征了一些土地,出具文书,以山东三倍土地折抵,同时还免粮三年,第四年也只按照十税一的税率完税。即便如此,这些农民也像是被人洗白一般,哭天怆地拿着救济银,跟着山西布政司衙门的人一路往山东去了。蔡懋德只以为皇太子自有安排,大大方方地以布政司的名义出头。他却不知道,现在整个山东地界都不知道皇太子在打着他们的主意呢。

“我会让徐惇先暂时收拢这些人。”朱慈烺略显不负责任地解释了一句,又道:“好了,现在河津城也腾空了。明天就要跟李自成见真章了,大家说说准备得如何了。”

吴甡见在座的有文有武,该是战前最后一次议事了。见朱慈烺看他,吴甡连忙道:“侍从室三百四十二人已经尽数撤离。”侍从室的膨胀还是因为那两千学子,短短旬日便有上百人被“驯化”成功,随后有更多的人站到了东宫阵营。很多人都主动写信给家中,表达了留在皇太子身边效力。

朱慈烺有正统大义,又有心理学洗脑的大杀器,就连劫匪都能做到的事,对他来说没有丝毫挑战­性­。这些人都是识文断字的有用人才,正好用来处理往来文牍和普及军中的文化教育。不过没等他们看到自己的桃李开花结果,便先一步去了平阳。

“工兵营呢?进度如何?”朱慈烺问道。

“火药有些不够用,有些不紧要的地方便只放了­干­草。”陈德这些天工作量太大,人瘦了一圈。他爹给他的铠甲收到最紧仍旧有些晃荡。

朱慈烺朝这年轻人笑了笑,算是认可了他的工作成效。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冰笋就是陈德的手笔,让对面的闯贼想来不敢来,实在是立了一桩大功。

相比之下,萧陌就没什么可汇报的了。东宫侍卫营右千总部一直在进行冬季训练,增加了每日的跑步距离和负重重量,让兵士们十分期待能够打起来,好结束这些无聊的训练。

萧东楼却没有出席会议。也没人问他,乃是因为他身负绝密任务。已经带着两个­精­锐局出发了,就连左千总部内部都没人知道这两个局去了哪里。

朱慈烺又询问了几句,道:“吴先生,你与孙督散会之后随队撤往平阳。陈德。”

“末将在。”陈德连忙起身道。

“彻底办完之后,你就带工兵营和劳改营撤去平阳,等候命令。”朱慈烺道。

“遵命!”陈德­干­净利落地领命道。

朱慈烺的目光落在了肖土庚身上。

肖土庚十分紧张。这回出征以来,他一直没有打过仗。所有分配到的任务都是防御城池,然而真正等闯贼到了城下,大军又要撤退了。不过好在他的人总算收拢回来,再次归于中军部下辖。作为为一个参与此次重要会议的上尉百总。肖土庚内心中的激动实在难以言表。

“肖土庚。”

“卑职在!”肖土庚立刻站了起来,行了个军礼,总算平静了些。

“点火的重任就落在你身上了,我们能否全身而退,就看你的了。还有什么问题?”朱慈烺问道。

“绝无问题!”肖土庚坚定道:“我局已经做了各种条件下的点火实验,即便明天倾盆大雨都保证能点火成功!”

“火药配比呢?这边火药可比较复杂。”朱慈烺又问道。

在黑火药时代,配方就是威力的代名词。好的配方能做成炮药,不好的配方只能做出爆竹,两者威力实在是天差地远。东宫原本用的是火药局造的火药,这回从平阳临时收罗,配方上首先就不如火药局上百年的改进积累。其次是火药成­色­,有些药里的沙子甚至比有效成分还多,显然是为了完成任务突击出来的。

“已经完成甄别。”肖土庚道:“重要环节用的都是咱们京师带出来的火药,绝对没有问题!”也幸亏从火药厂熟练工里征了几个兵,否则还真不好­干­这活。

朱慈烺这才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好了,既然大家都没问题了,那就各自回去准备,明天给李自成一个新年贺礼!”朱慈烺站起身,旋即所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只听朱慈烺又道:“吴先生,孙督,二位要尽快走,不要耽搁。”

吴甡孙传庭二人知道这是朱慈烺的照顾,连忙躬身行礼,表示遵命。

……

崇祯十七年正月十五,两支人马列阵黄河两岸。打着皇明旗号,身穿大红胖袄的东宫侍卫营,只有区区一千人,分成三阵,每阵前后空出约三十步,方便增援,又不会影响前军撤退。

黄河对岸也是旌旗飘动,打着新做的顺字大旗,还有李自成的帅纛,间或杂着刘、李、张等大将将旗。

朱慈烺端着千里镜看了一会儿,道:“果然是人一上万,人山人海。这一眼都望不到头。”

萧陌落后朱慈烺一个马头,应道:“殿下,等会还是我去吧。”

朱慈烺像是没听到一般,口中只道:“来了,有十来骑。”

雪白的河上果然浮现出十来个黑点,纵马从坚冰上跑过,朝东冲来。

“弓箭!预~备!”萧陌拖了预备音,很快就更多的命令声想起。步营是没有专业弓箭手的,除了藤牌手之外的所有人都要佩戴双Сhā——弓Сhā和箭Сhā,在敌军进入­射­程之后首先进行远程打击。

迎面冲来的马兵很快注意到了侍卫营的动作,连忙在河道中央勒马停步,挥动着手里的杏黄旗。

东宫侍卫营很快也飞出一队马兵,都是从秦兵中挑选出来的善骑之人。他们也是朱慈烺选中的骑兵种子,自然不能露怯。

两边马兵隔开五六步吼了两句话,旋即各自转身返回阵列。很快,李自成的帅纛缓缓移动,在中权亲卫的包裹之下缓缓向前移动。

“咱们也进。”朱慈烺挥了挥手。

萧陌反倒比朱慈烺还紧张,传下命令的时候声音都在发颤。他知道朱慈烺肯定不会听从他的建议,但更害怕看到皇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死者已矣,生者却会生不如死。

李自成看着缓缓前进的皇家金龙旗,心中仍旧忍不住赞道:朱家还是有个不怕死的,比那些藩王却强了许多。

两个主帅方阵很快上了河面,踩得坚冰发出嘎嘎声响。

一七七吹沙走浪几千里(十)

两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的队伍终于站定脚步。

马匹打着响鼻,喷出一团团浓雾。

朱慈烺骑在马上,能够清楚地看到李自成的容貌,以及他标志xìng的宽檐斗笠。

李自成眯起仅存的一只眼睛,打量着尚未长出胡须的朱明太子。他知道对方年纪不大,但没想到竟然年轻到了这个地步。

“李自成,”朱慈烺喊道,“还以为你会穿龙袍出来。”

李自成没想到朱慈烺竟然以这种口吻与他说话,颇有些失望。他本来还想看着这个冲龄太子暴怒的模样,说不定出言挑逗几句就会自己送到嘴边。

——不过眼下也和送到嘴边没有区别了。

李自成脸上浮出一股笑意,正要说话,却听见寒风中又传来朱太子的声音。

“你也知道不得天命僭越称帝是会被雷劈的吧,所以不敢穿你的伪龙袍出来。”朱慈烺欢乐地朗声说道,好像他才是兵多将广的一方。

李自成脸上的笑容被怒意取代,冷声道:“额看你就是会耍嘴皮子!不知道大势在额手里么!现在乖乖下马投降,额还可以封你个宋王,让你年年给你家祖宗烧香上供,否则嘛,你家也就算绝后了!”

“你现在投降,我可以上奏圣天子,赐你个全尸。”朱慈烺笑着招了招手:“闲话有得是时候说,我帐篷里还暖和些呢。你要是说话算数,咱们就把人换了吧。”

左右押出一身布衣的刘宗敏。

刘宗敏被押到阵前,见前面正是李自成,羞愧难当,将头垂了下去。左右东宫侍卫拉住他的发髻,硬是将刘宗敏的脸庞展露在李自成面前。

李自成看了心中大怒,暗道:如此一来,就算宗敏回来了,也再难统帅大军,唉。也罢,眼看天下就要到手了,他也可以安心当个富贵闲人。

见刘宗敏无恙,李自成招了招手,示意手下带上了尤世威等人。

朱慈烺并不认识这些老将,派了几个榆林卫出来的兵士上前指认。确定是国家老将之后,朱慈烺方才示意双方上前。

萧陌最为紧张的就是这一时刻,低声道:“殿下,李贼不会让在这时候反悔吧?”

朱慈烺抿了抿嘴。

按照约定,交换俘虏的时候,双方只能派出五个不带兵器的士兵。按照这条约定,李自成其实是要吃亏一些的。尤世威等人到底是积年老将,一旦解开束缚,战斗力仍然不能小窥。然而李自成自认为有大军在后,朱太子这边是不敢违约的,并不介意在交换的时候吃这么点亏。

朱慈烺其实也是十分紧张,端起千里镜望向李自成本阵。

那边的马兵弓起了背,出鞘的长刀垂在身体两侧。

“他们要准备冲锋了。”朱慈烺道。

萧陌的手放在了佩刀上,汗津津一片。

中间交换俘虏的士兵们已经解开了各方的绳索,两个闯贼兵士搀起刘宗敏,快步朝本阵冲去。

“去接我们的人回来。”朱慈烺平声道。

一队个骑手牵了十匹配鞍的战马,快马加鞭接应尤世威等五人,以及那五个交换人质的士兵。

李自成终于忍不住笑了,这一切都如此顺利,那个朱太子还真是属猪的!

“动手!”

李自成与朱慈烺同时喊道。

李自成的马兵齐齐嘶鸣,在马鞭的声响下冲上了冰层。

朱慈烺这边却只有那五个小卒,从袖中滑落一柄柄飞刀,朝刘宗敏等人飞去。转眼之间,接应他们的马兵也冲到了尤世威等人身前,请他们从容上马。

尤世威等老将泪流满面,身手却如同年轻人一般矫健,行云流水一般翻身上马,朝朱慈烺狂奔而去。

“弓箭!预备~shè!”萧陌目测着李闯的骑兵进入弓箭手shè程,大声下令。

朱慈烺转过头,道:“其实可以再放进些,看,我们的人回来了。”

在箭矢的破空声中,尤世威等人冲到了朱慈烺面前。其中惠显是当任的延绥副将,其他几人都是里居老将,却还是以尤世威走在最前。尤世威来不及下马,只在马背上欠了欠身,急道:“殿下快走!让末将殿后!”

“你一来就要夺我兵权么?”朱慈烺玩笑一句,旋即正sè道:“听令!”

“末将在!”尤世威下意识地应道。

“尤世威、李昌龄、王世钦、王世国、惠显。”朱慈烺飞快报出他们的名字:“且随我身边,看李闯是怎么死的。”

众将一愣,心跳异常,暗道:殿下是失心疯了么!

“就快了。”朱慈烺再次端起千里镜:“尤将军,让让,你挡住我了。”

尤世威木然地让开一边,心中反倒没了负担,只想:能有战死的机会,也是人生幸事。他转过头,正好看到闯贼的马队避开了落马的骑手,将刘宗敏团团围住。从他们着急下马的神态来看,似乎是刘宗敏受了伤。

“看,分开了。”朱慈烺嘴角扬起了一条弧线。

尤世威心中暗道:分开了又如何?怎地河面上连工事也不筑,硬是让闯贼的马队轻易就闪开了。

“嘭!”朱慈烺突然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尤世威望向皇太子,心中刚起了个疑惑的念头,只见闯营马队跑过的冰面上,接连传来爆豆一般的爆炸声响,整个冰面都随之颤抖起来。

“冰裂了!”闯贼马兵惊恐异常,眼看着自己脚下的冰面显出峥嵘的裂缝。

“退回去!”

马兵们喊着,一边扭转马头。后面的马兵却还没搞清楚什么事,更不敢随意调头。这支李过营中三堵墙闻名天下,非但是冲锋厉害,更厉害的是他们的军纪。但凡前队溃逃,后队便可以将之斩杀阵前。后队溃逃,自有更后面的队长斩杀。故而等闲是宁死不退,说不定还能闯出一条活路。

然而眼前黄河冰裂的情形却远比任何拿着刀枪的敌人更令他们胆寒害怕。

爆炸声在短暂的停顿后,再度响起,比之前越发密集。

“现在可以退回岸边了。”朱慈烺看着冰面上的此起彼伏的爆点,对肖土庚和陈德的工作格外满意。

东宫侍卫营的前队有条不紊地转向后撤,丝毫没有将李闯放在眼中。

李自成大怒,一边喝骂,命令追击,一边又让中权亲卫从没有爆点的正面冲过去放箭。他们却没发现,原本东宫侍卫营暂时落脚的冰面上,是大片大片的血红。那是新撒上去的猪血,在雪白的冰面上格外醒目。

“放!”

中权亲卫骑在马上,弯弓就shè。

“砰!”

弗朗机火炮发出了怒吼。

这片猪血染红的冰面就是火炮的落点。

铁球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坚实的冰面,弹起足足一个马头的高度,横飞出去,瞬息之间夺走了五六个骑手的xìng命,各个都是半身糜烂,彻底找不回全尸了。

“放!”萧陌指挥着东宫侍卫营,再次放出一轮箭雨,又有几十人落马。

尤世威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惊呆了,他微微张着嘴,正要向皇太子询问,只见河面上的冰层发出更大的响声。一块巨大的河冰被上面的人马踩得翘了起来,四周的冰层块块碎裂,就像是到了chūn天而产生的凌汛。

上百人马被吞入水中,哀嚎不已。因为穿着棉衣,很快就连哀嚎声也一并沉了下来,只留下巨大的浮冰,茫然地四周碰撞。

“龙王发怒了!龙王发怒了!”闯营中有人失声喊了起来,他的队长惊恐地看着他,却没有执行军法将这人的脑袋砍下来。(未完待续。)

一七八吹沙走浪几千里(十一)

李自成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到闯营溃败的时间了。习惯了官兵一触而溃,实在很难再适应这种几乎冲倒帅纛的混乱。

“巡营在­干­什么!凡敢犯阵者杀!”李自成勒住马头,大声咆哮。

大顺皇帝的龙威显然不能压住士卒们对龙王爷的恐惧。越来越多人往后退,行刑官根本杀之不及,最后竟被溃逃的人马裹着往后退走。更有人被吓得直接跪在了冰上,匍匐磕头,想请龙王爷息怒,却被混乱的队伍人梯马踩,化作­肉­泥。

“后退着斩!”中权亲卫守住李自成的帅纛,大声呼喝着,抡起长刀砍向自己人。

一蓬蓬热血从腔体里喷涌而出,冰面瞬间被染得血红,白sè的热气,腾空而起。更多的爆炸声接连响起,渐渐往西岸蔓延。越来越大的冰块从冰层中裂开,吱呀作响,不断处于将边缘的人马吞入河中。

朱慈烺看着对面混乱血腥的一幕,对左右道:“李贼终究还是不知道纪律的重要xìng。可惜啊,若是咱们能有一支人马冲过去,杀得这些溃兵冲营,说不定又是一场淝水之战。”

“殿下!属下愿往!”萧陌早就在想这个问题了,听皇太子这么一说,当即上前请战。

朱慈烺略一沉思,道:“还是算了。冰层破坏得太厉害,这条路不保险,万一陷进去就不好了。”

**本来也算是苦寒之地,在小冰河期巅峰的大气候影响下,黄河从十一月中下旬便开始结冰,冻到现在足足有一米多的冰层,是真正非一rì之寒的三尺坚冰。这回朱慈烺用山寨的胡克定律,在冰层上埋了上千斤的黑火药土地雷,这才制造出这个大面积的碎裂带。

这个碎裂面并不稳定,靠人力无法预测裂纹走向。虽然有一条百步宽的冰路正对李自成帅纛,但谁都不知道这条冰路还能平静多久。

“殿下,两军相逢勇者胜啊!”萧陌看着平静无奇的冰路,也看到李自成的帅纛正缓缓后退。

——这些可都是大明未来的种子啊!

朱慈烺心中浮现出地雷布置图,如同一只展翅的蝴蝶。之所以在最后关头让闵展炼的徒子徒孙用飞刀暗算刘宗敏,正是要让中路产生一个真空区,迫使冲锋的马兵分散向两边,涌入蝴蝶翅膀区域。人与马叠加上去的重量,配合千斤火药,这才造成了如梦似幻的效果。

这个布局并非朱慈烺的一时心血来cháo,而是从前世记忆中获得的灵感。蝴蝶状布点最像胡克定律计算出的破坏承重点的坐标图。如果这个山寨的设计真的对炸开冰层有加成作用,那么中间这条路其实是最不稳定的区域。

或许只要有一队人跑过去,就能踩裂。

“殿下……”萧陌还要再求,却听到朱慈烺决断道:“萧陌!领两个杀手局冲过去!如果冰层有异就及时退回来!”

“末将领命!”萧陌以捶胸甲,转身就跑,边跑边吼道:“佘安,带两个局跟我冲!”

佘安旋即喊道:“刘肆!甄飞宇!跟我上!”

两支留在最前面的杀手局旋即率队而出。

“步伐打乱!”朱慈烺连忙下令提醒。否则不等他们接敌,两个连的人引起的共振也把冰层踏裂了。

萧陌一愣,当即反应过来,大声喊道:“冲锋!杀了李贼!”

“擒杀李自成者,全队封侯!”朱慈烺旋即发下赏格,一下子许出去是十个侯爵。

刘肆正好飘进耳里,大声吼道:“保持阵型!大家冲啊!”

鸳鸯阵原本就是攻防兼备的竖阵,只要每队两列战士能够保持队形,就不担心被人分割包围。刘肆这一队都是当rì汝阳之战的老兵,对刘肆的英勇有种发自肺腑的景仰。所以哪怕他当上了百总,仍旧身披三重甲,冲在最前面,好几次被军法官上告“擅离职守”。这次河上交战实在太过凶险,在佘安的特批之下,刘肆方能够理直气壮站在全局最前面。

刘肆在军医的照顾之下休养了半个多月,伤口虽然愈合,但这样竞速疾跑还是有些吃力。他好像听到伤口的缝线崩裂声,扯着皮­肉­刺痛。刘肆咬着牙,刚跑出不远又听到脚下冰层发出咔咔声响,仿佛要断裂开来一般。这一惊之下,他连疼痛都忘了,暴声喊道:“冲过对岸,活捉李贼!”

他所领的是先锋司的尖刀局,补充兵员的时候也是以老兵为先,只有体能极好的秦兵才能分进来。相比甄飞宇那边,补充的兵员没那么讲究,如今这短途冲刺就显出缺陷来了。东宫最强调的就是阵型,脚步可以乱,但阵型决不能乱。为了迁就体能不好的战友,整个队都不得不放慢速度,很快就被刘肆那局抛在了后面。

跑在第二、三位的是萧陌和佘安的卫队,因为这两支卫队中不乏老锦衣卫,体能战术也都过得去,但多少有些人情味在其中,并非全靠训练成绩和战绩,此刻也被刘肆拉开了些许距离。

“冰裂了!”甄飞宇部跑在最后,终于看到一条一掌宽的裂纹在脚下的冰面展露狰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

“跳!”甄飞宇自从领兵以来,一直有露脸的机会,却没有露脸的结果。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对胜利的渴求,大声朝兵士们吼道。

东宫侍卫营军纪严明,服从命令已经形成了本能,部队飞速从这裂缝上跃过,却发现前面的冰块倾斜得极其厉害,若不是脚上的棉鞋外缠了一圈草绳,险些站不住。

李自成本还想给官兵迎头一击,但自己的前锋越发呈现出溃败的形势,就连他自己脚下也传来了冰层闷响的声音,只得别过马头:“先撤回岸边!”

帅纛一撤,局面越发不能受控制,就连后队都开始逃跑。全靠义子、家丁挥刀斩杀逃兵,的勉力维持住本阵不被冲散。

刘肆已经看到了前面的李贼帅纛,放声吼道:“整队!保持阵型!冲啊!”

萧陌本人跑得气喘吁吁,看着生龙活虎的刘肆,终于懊悔自己借着军官名义减少训练量。

——刘肆这小子不知道累么!

萧陌大口大口喘着气,拔出腰间长刀,嘶吼道:“杀贼!”

东宫侍卫营的火红胖袄如同一柄火炬,直直Сhā入闯营蓝灰sè的人海之中。

刘肆挥动着盾牌,拍飞了一个又一个身材矮小的贼兵。偶尔有两个身强力壮的贼兵挡在前面,瞬息之间便被后面的长枪手和镗钯手刺了个对穿。

李贼的帅纛,就在前面,高高耸立。

在它前面,一排身穿铁甲的马兵挥刀杀了上来。

李自成亲卫中的亲卫!

“杀啊!”刘肆狂吼一声,整个人扑了上去,带着三重重甲撞向了最先头的马兵。

藤牌被马刀重重砍了一记。战马却吃不住力道,扭向一旁摔倒在地,压断了骑手的腿骨,在骑手的哀嚎声中挣扎着站了起来。

马兵横阵暴露出一个缺口。

从这缺口中,可以清晰看到帅纛之下,正在撤退的李自成。

……

朱慈烺看着萧陌带着两个局冲进了敌阵,也看到他们的后路已经被裂开的浮冰截断。这两个局唯一的生机就只有从正面突出数万敌军围困,北上进入山中,然后再寻机渡河东归。这一路可能让他们夭折,也可能让他们的筋骨越发粗壮,全都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真真好男儿!”尤世威年纪已经大了,声音哽咽,失去了脂肪填充的眼睑存不住泪,脸上已经有了两道水痕。

“全军擂鼓!”朱慈烺放声吼道:“虎!”

西岸旌旗之海中最为醒目的大纛,正徐徐倒下。

“虎!虎!虎!”东岸侍卫营嘶声力竭,喊得地动山摇,为冲过去的同袍助威。(未完待续。)

一七九吹沙走浪几千里(十二)

“看!有烟!”

远处浓烟滚滚,如同一条乌龙腾空窜起,张牙舞爪。

十二里之外正在交战的两方都看到了这条乌龙,朱慈烺自然心中振奋,李自成却是口中­干­涩,眼前发黑。

那个位置正是龙门镇,是他囤积军粮的所在。虽然还没有转运足数,但也已经存了大半,如今被人付之一炬,是何等心痛!众人出生入死,过着刀口舔血的rì子,不就是为了吃口饭么!

“陛下!”出了这么大的事,通报的快马已经冲到了李自成面前:“左光先反了!”

李自成刚被一群疯狗似的官兵追赶出足足三里地,这还是自己亲卫舍命殿后的结果。四面大军乱成一团,又没有帅纛指引,也亏得这塘马能找过来。

“自然是他反了!”李自成怒骂道:“额贼他娘!额待他不薄啊!竟然做出这等遭天谴的事!他往哪里逃了!非要抓住他剥了皮才解额心头之恨!”

“是往东南跑了!”塘马道。

李自成正思索着让后面哪个大将去截堵左光先,又见一匹快马冲来,道:“报~陛下!朱贼往北面山中跑了。”

“还不追等什么!”李自成大怒。

“后营李将军说,怕有伏兵。”那塘马小声道。

后营李将军便是李过,他虽然打仗勇猛,心思却也缜密。眼看官兵竟然敢以小部人马直冲闯营中军,竟然还能力战脱身,李过便有些担心北面山中设有伏兵。一来是之前刚吃过一次伏兵的亏,丢了五百战兵jīng锐不说,连本营的右果毅将军马重僖都被朱太子斩了祭旗。这马重僖跟了他多年,南征北战一点都不含糊,偏偏就是胆子太大,最终轻敌丧生。

照礼zhèngfǔ那些文官议定的封赏,果毅将军也是够封伯爵的了,真是没有富贵命啊!

眼看过了黄河就是只剩老弱残兵的山西,山西再过去就是běijīng,大明再也没有一支能战之军能挡住闯营十万人马,死在形势大好之下实在太憋屈了,最后连个爵位都还没拿到手呢!

何况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追击一小股没了威胁的朱贼,而是尽快收拢乱兵!若是放任不管,只顾着大队调动,说不定会造成更大的混乱。一旦入夜,那些被强征来的壮丁、辅兵,更加不会找回营房,只会四散而逃。

李过心中打定了主意,自然不肯盲目进山。冬天天黑得早,就算山里没有伏兵,大队进去也讨不到好处。

李自成已经气急攻心,怒骂道:“李过这鼠辈!若是官兵在北面山道有伏兵,现在早就出来了!还等额们去追?额贼他娘!”一帮亲卫听了就连战败的愁云都一扫而空:李过可是陛下您的亲侄儿啊!

“陛下!陛下息怒!”宋献策作为军师随军出师,好不容易在乱兵之中找到了李自成。

李自成见了宋献策,总算强按下心中恼怒,将事情原委与宋献策说了,又问道:“军师有何高见?”

宋献策卖弄玄术还可以,也知道自己的分量,只是不肯堕了“军师”这个含金量极高的名号,故作镇定道:“陛下,那股贼兵rì后总有俯首待戮的时候!当下之际,该先讨左部。左光先联络旧部过千,杀了咱们的人,将龙门镇上上下下烧得……啧,现在还是火光冲天,热浪滚滚,连城门都靠不近呢!”

“他们不是东南渡河逃回河津去了么?”李自成心头渐渐收紧,恐怕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

“趁着现在黄河冰冻,回河津倒是简单。”曹宁蹲在地上,用破旧的扇子在地上画了个简单明了的地图出来:“从龙门往东南六里就有个沙洲,不过呢……”

左光先和萧东楼蹲在一曹宁两侧,等他继续说下去。

曹宁从当前所在的龙门镇笔直往下拉出一条长长的线:“看,出来之前我特意查了,这里!”

“韩城?”左光先一愣。

“就是韩城。”曹宁道:“你看,要想运粮就得在沿途设好几个点,否则得多少人力在路上?所以龙门是一个点,韩城肯定也是一个点。”

左光先点了点头:“军粮的确是从韩城运过来的。”

萧东楼嘿嘿一笑:“咱就说管粮草才是你的老本行!行,咱们去把韩城一起烧了!”

左光先听得冷汗都下来了,连忙摆手道:“军令只是烧了龙门镇的屯粮,咱们这是违令而动啊!”

“不碍事。”萧东楼从怀里掏出军令部发给他的军令,递给左光先:“左将军请看,这是殿下给我的军令,没说赶着回去的话。”

左光先一看,果然只有接应“左部”,烧毁闯贼屯粮的命令,而且额外还有一条“便宜行事”的权力。但是……“韩城可不是龙门镇,那边守兵起码两千人,负责沿途安全。”左光先连忙摆出兵数上的差距道:“你们不过两个百人局,我这边堪战的其实只有一百家丁!以三百人打两千人,又不得地利,断断打不了的。”

“可以骗。”曹宁道。

“咱们现在一路往南疾行,冒充李闯的人马。”萧东楼补充道。

左光先更是一头冷汗,心中暗道:督师曾赞我是军中悍将,怎么看着这两人更悍些呢!东宫帐下都是些什么人啊?

“骗怕是不容易!”左光先当即道:“虽然我有伪顺的印信,但龙门距离韩城终究只有四十里,风声转瞬就到……”

“转瞬之间咱们已经砍了他们的脑袋。”萧东楼道。

左光先仍旧摇头:“咱们大队疾行终究快不过塘马间道而行。说不定韩城那边已经有了消息呢?”

“那好办得很!”曹宁站起身:“咱们就是奉陛下命去抓你的!韩城守将认识你不?”

“认识,是帅标右威武将军李友,伪的。”左光先报完李友官号,连忙补充一句,又道:“原本有传言说李贼要让他与白鸠鹤……白鸠鹤是右营左果毅将军……让他两人从韩城过河,打万荣和平阳。结果袁宗第在庆阳打得不顺,白鸠鹤一部没能及时赶回来,所以就让李友在韩城等他合兵一处。”

“好地很!”曹宁大笑道:“认识就方便多了。咱们这就奔韩城去!”

左光先见两人已经打定了主意,略一探问就知道萧东楼是东宫麾下两名领兵上校之一,地位不低,自己只是个降而复反的总兵官,还是以他们为主才好。而且之前在龙门镇,看这两百余人杀人放火十分熟稔,甚至连话都不多说,军纪严明,的确是有数的一支强军。

左千总部从山道绕路南下,在左光先的帮助下混进龙门镇,早就换上了闯营的冬衣,至于大明旗号更是不曾带出来。只说从外表看,断难分辨真伪。只不过李友乃是帅标中权亲卫出身,认识的将领不少,若是胡说恐怕骗不了他。

好在左光先投降也有些rì子了,又赶上了李自成建国称帝,算是“开国功勋”,对伪顺内部军事部署也略有了解,一路上给萧东楼和曹宁填鸭似的灌输各营大将如今的方位。

“你们只说是刘芳亮部下,”左光先道,“他们是左营,伪顺立国之后改称左辅营。因为他们原本的旗纛是黑sè的,所以也叫皂营。现在黑旗是前营的旗sè,左营改了白sè,但贼兵都没改口,仍是称皂营。”

“嘿嘿,左将军对闯贼真是了如指掌。”萧东楼从本心上看不上投降变节之人,不自觉地就一言刺了过去。

左光先一时语塞,支吾两句便借口督军,骑马跑开了。

等左光先一走,萧东楼便忍不住了,问道:“秀才,你到底有什么鬼主意?”

“山人自有妙计!”曹宁抖开扇子,在寒风中扇了两扇,脖颈一缩,又连忙收了起来,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未完待续。)

一八零吹沙走浪几千里(十三)

“城上的人听着!”左光先跑了一身的汗,冲着韩城城墙高声喊道:“某乃龙门节度使左光先!速速请你们李将军出来说话!”

韩城城墙上放下一个吊篮,自然是口说无凭,要验左光先的印信关防。大顺立国之后,各种印信都改了制式,有“符、契、信、记”诸类,与大明制式不同,被冒用的可能­性­不高。更何况左光先手里的都是正品,还没用过几次。

曹宁如愿以偿拿了萧东楼的千里镜,躲在后面看着,嘴里时不时冒出两句二不挂五的评论,好像看戏一般。萧东楼等着心焦,不断催他还回千里镜,又问道:“左光先能诈开城门么?”

“除非李友是个傻小子。”曹宁­奸­笑道:“你回头看看,龙门镇上面的云都熏黑了。就算李友还没得到消息,但是龙门节度使弃城而走,不往北找闯贼中军,却往南逃,这算什么?”

“的确是可疑,”萧东楼道,“换了谁估计都不会开城让他进去。”

“是啊,更何况左光先乃是降将,李友是正儿八经的中权亲卫出身。我看这两人压根就尿不到一个坑里。”曹宁摇头晃脑道:“所以说,就算没有疑点,他李友也能看出疑点来。何况左光先装得又不甚像。”

“那你让他去城下……”萧东楼看着曹宁,嘴角渐渐上咧,笑道:“我懂了!你这是鱼目混珠之计!”

“嘿,轮到咱们上台了!”曹宁笑道:“看,城上那个穿银甲的­骚­包八成就是李友。”

“你拿着我的千里镜,让我看什么!”萧东楼骂道。

“走近了看!”曹宁抽身便跑,完全没有还千里镜的打算。

萧东楼正要去追,黑皮已经凑过来道:“大……上校。咱们打不打?”

“打!打他娘!”萧东楼看着曹宁跑远的背影,抽刀跺脚吼道:“左贼就在前面!冲啊!”

自家将士都知道左光先是去演戏的,心中都是一乐,总觉得大当家这吼声中多少有些不怀好意的偷笑。两个把总早就等不及了,下令整队出发。

李友上了城头,一路走来只觉得奇怪:这左光先受封龙门节度使负责看守粮道。怎么跑来韩城了?韩城虽然是县城,但也只需要一个防御使就足够了,就连他本人也只是暂驻而已,只等白鸠鹤来了就要东渡黄河。

等他在城头上见了左光先,更加心中疑虑:这简直就是败军之将啊!看他们这群人一个个烟熏火燎,显然打了败仗,甚至连营伍都不齐整,只有百十个家丁跟着,这算是怎么回事?

“左将军。如何狼狈至此啊?”李友问道,声音中却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朱贼偷袭龙门镇,我部被打散了,还请将军开城放我进去休整一番,再与朱贼大战。”左光先按照曹宁教的,大声应道。

“既然有朱贼偷袭,为何不往北面寻陛下大军,反倒南下?”李友道出了心中疑惑。却还没想到左光先会再投朝廷。因为按照大明律,文武疆臣一旦失土。轻则坐罪,重则斩首,故而从未有投降的明将重新回去的道理——除非是不计较朝廷抄了他全家老小,而且还硬要将自己的脑袋送出去。

“怕溃兵冲犯了陛下龙威,故而率部曲南下休整。”左光先仍旧照着曹宁的剧本应道。

李友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终究不是每个人都能从蛛丝马迹里推衍出唯一的真相。然而既然存疑,就不能开门,这点常识李友还是有的。他大声道:“照我闯营旧制,不能串营,节度就在城外扎营休整吧。若是朱贼攻来。你我一同御守韩城。若是他们不来……”

“休走了左贼!”远处突然传来上百人的齐声呼叫,隐约可以听见夹杂的喘息之声,显然是跑了很远的路。

李友抬头望去,见是一队没有旗号的人马,只看外衣却是闯营的人。

“左光先投了朱贼!”那边追赶人显然也跑得气喘吁吁,步子也抬不动,只是嘶声力竭大喊。

——曹宁这毒厮是拿我当饵!

左光先心中铮亮,当即拨过马头,大喊一声:“我们走!”他与家丁在龙门准备充分,人人都有马匹,还有些一些多余的驮马则留给了萧东楼和曹宁。这百十人虽然不明不白,有些知道自己被人当了诱饵,也有些只以为被萧、曹卖了,纵马便跟着左光先继续南逃。

萧东楼和曹宁却没有带马过来,全是步卒涌到城下,见城头已经引弓待­射­,连忙收刀入鞘,表示没有敌意。萧东楼捂着眼睛,上前道:“李将军!我等是左营刘将军麾下,且莫放箭!”

李友看了一眼绝尘而去的左光先,冲萧东楼叫道:“可有凭信!”

曹宁上前道:“将军,我们两条腿追他四条腿,就只剩这些人了,凭信旗号尽在后面。”

李友脸上一板:“那要我如何信你们!”

“将军若是不信,且等等便是了。”曹宁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仰头道:“只恳请将军给些水喝,我们就在城外休整。”

李友抬眼望向这支“左营”人马过来的方向,果然见到一路上还有零零散散的人或走或踱赶过来,确实是长途奔袭之后常见的模样。他却没想到,天雄军最擅长的就是长途奔袭,各种情形什么没见过?照葫芦画瓢哪有不像的道理。

“给!”李友从亲卫手里要过椰瓢,轻轻一晃,朝曹宁扔了下去。

曹宁连忙就上去接住,拔开软木塞便喝,好像真是渴急了一般。

“你跟我说说,前面到底怎么回事?”李友问道。

曹宁抹了抹嘴,把椰瓢递给萧东楼。萧东楼也是一阵狂灌,喝光了水还做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硬是把最后几滴也滴在了舌头上。

曹宁抚了抚胸口,回道:“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见龙门镇火光冲天。队长便派人去打探,这才知道原来有朱朝­奸­细跟左贼勾搭上了!左贼一把火烧了军粮,带人逃出来了。我营马兵都在前面追杀朱太子呢,没法子,就只有用两条腿追。这一路追一路打,就追到韩城了。”

左光先听着只觉得疑惑:“龙门周围数万大军,怎么就让他跑出来了!”

“数万大军都在前面呢。”曹宁道:“离龙门近的都是步营,几万人挤在一堆,又不能掉头,只好让我们追了。”

李友也是带兵打仗之人,知道龙门镇到禹门口西边是山,东边是河,并不适合展开大队人马。这回陛下想要活捉朱太子,马队都放在了前面,步营押后也是常理。大军一旦聚集,果断是不能掉头的,更不能穿营而过,否则一不小心就会乱了阵脚,冲了营寨。

——刘芳亮这是急着抢攻吧!制将军里就他的功绩不够显赫,听说封侯有些勉强,所以急着要擒杀左贼给自己填功?

李友心中暗道,旋即又想到了自己这个威武将军。听说说帅标将领可以提一级封爵,但是又有人说这是谣传,说:权将军、制将军封侯,果毅将军封伯,威武将军凭功绩封子、男。照这样说的话,自己也只能封个子、男了。

——自己明明已经督领方面大军,却只能封个子男之爵,岂有这个道理?

李友心中一转,怒道:“左贼果然可恶!儿郎们!备马!咱们追!”

曹宁连忙道:“将军!不必,不必!我们这就去追。”

李友心中冷笑:你们倒是巴结得很,也想捞个阵斩敌将的功劳么!

“你们随我后队赶来,我领马队先去追他!”李友已经打定了主意,招呼副将亲卫,点起人马就要开门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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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吹沙走浪几千里(十四)

眼看韩城大门缓缓开启,从门洞里走出全身披挂骑在马上的李友。曹宁迎了上去,道:“将军,您看我们一路跑来,连吃食都不曾吃上一口……”

李友在下楼上马的时候又想:与其将这功劳分给刘芳亮,不如自己独占更好看。他已经见了左光先的人马,又疲又累,不过百来骑,自己带出三百马兵,足以将左光先捉回来。而且对整个韩城来说,少了这三百马兵,还有两千步营,就算朱贼派兵奇袭,也断然能够防守得住。

“你们就留在城里协助守城吧!”李友大手一挥,“我们走!”

登时马蹄声隆隆响起,敲得大地颤抖。

韩城只有两纵三横五条大路,李闯驻兵之后大量居民都逃到了乡下投奔亲戚,空出许多房屋。当下有驻守韩城的老军上前,要领萧东楼等人去找地方吃饭休息。谁都不知道左光先能跑多远,时间有限,哪有胃口吃饭?萧东楼道:“我们还有许多弟兄在后面,还是在城门口等着吧。”

那老军不耐烦道:“随了你们,只是要记得,东门那边别去。”

萧东楼连连点头,心中暗道:好了,这下该去哪里捣乱也清楚了。

“还不关城门!”城楼上走下一个将官打扮的人物,脸­色­­阴­沉,见萧东楼一身普通战兵装束,没有丝毫客气。

“都老爷,”那老军上前行礼道,“他们说还有人在后面。”

那人走到萧东楼面前,在萧东楼的伤疤上扫了两眼,慢悠悠道:“我是韩城防御使,本县安危在我肩上。你们既然进了韩城大门,就得听我调遣!”

萧东楼咧嘴一笑:“凭啥呢?”

“凭我是都尉!”那人吼了起来。

萧东楼嘿嘿一声。身子一侧,扭动腰身时已经抽出了腰侧长刀,当腰横斩。那都尉朝后一跳,正要出声大喊,只听到弓弦声响,一支箭翎直入那都尉喉间软处。那都尉发出呴呴声响。被追上去的萧东楼一刀刺入心口,彻底了断。

那边黑皮也带人拔刀杀了老军和门口的士兵,声响惊动了城楼的守兵,登时有人吼道:“下面何事!”

“没事没事!”萧东楼指了指东门方向,大声笑道:“一些小误会!”

上面那人该是个军官,犹自不放心,快步下来,骂道:“闹腾什么?等李将军回来……啊!”

又是一支箭翎­射­中了他的喉间,将他­射­得跌落下来。头颅触地摔得粉碎。萧东楼这回也忍不住回头看去,原来是个新补进来的秦兵,正从箭Сhā里又抽出一支箭,虚搭在弦上。

“好样的!”萧东楼赞了一声,旋即喝道“列阵!跟我走!”

城头上更多人被惊动了,不等他们跑下来看个究竟,已经听到整齐划一的跑步声响起,一时间竟然听不出有多少人。

当、当、当!

城楼上传来了警钟声。

“黑皮!你给我守住这道门!”萧东楼喊道:“其他人跟我去东门!”

韩城只有东、西、北三个大门。别说李友已经跑远了听不见,就算听见警钟。也未必能及时赶回来。萧东楼边下令整队,一边已经摸出了火折子,准备好了放火。他跟曹宁领着一局刚跑没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喊杀声,再回头一看,黑皮已经城楼上下来的人堵在了门洞里。不过也正是因此才没有吃亏,列阵挡住了那些守兵。

整个韩城都沸腾了,钟楼发出了更响亮的钟声,宣告战事来临。

“别、别去东门了!”曹宁拉住跑在前面的萧东楼:“不能分兵了,合兵一处跟他们­干­!”

萧东楼咬了咬牙。决断道:“那就­干­!谁还有猛火油的,把这房子都烧了!”

引火不是桩易事。为了能够烧掉李自成的粮草仓库,朱慈烺给萧东楼备足了猛火油。这种原始的石油提炼物在东汉就被写进了书里,五代两宋时被用于守城和纵火。沈括给这种“石脂水”起了个名字,叫做石油,沿用后世。

当今之世没有钻井和石油开采,只能利从外溢的石油里提炼猛火油,产量有限。好在延安是外溢石油的原产地,所以秦中储量较大,也是孙传庭因地制宜制造火车的原因。——火车除了火炮车之外,还有载着猛火油柜的喷火车。

好些人身上还又没用完的猛火油,都是装在椰瓢里。随着萧东楼一声令下,一个个装有猛火油的椰瓢飞向了四处的民居,旋即被跟上的火箭点燃,绽放出蓬蓬火花。

黑皮那边也不是傻守,见萧东楼又折返回来,知道这是准备撤的意思。他们当惯了山匪,顺风时拼命扑杀,逆风时见机而退,实在是家常便饭一般。“放火!”黑皮叫道:“接应大当家!”

“虎!虎!虎!”左千总部一个压阵,击破了尚不厚实的闯兵阵列,正好与赶回来的萧东楼两面夹击,将闯兵打得四散。

“不行了,还是得撤!”萧东楼心中无比郁闷,原本设想里的奇功没有达成,说不定还白赔上了弟兄的­性­命。

“放火走人!”黑皮喊着,让萧东楼一部先出城门。

城门一直没有关闭,此刻倒是方便撤离。黑皮放完了火,也很快就撤了出来。闯兵没有了都尉防御使的指挥,乱成一团,又有人喊着救火,只有零星两哨人追了出来,却是给萧东楼填了牙缝。

两局人马足足跑出了五六里,方才停下整顿队列。

曹宁也有些懊悔道:“这下好了,非但没偷得韩城,连左光先都丢了。”

萧东楼也郁闷道:“唉,这回真是……”

轰隆!

一声炸雷,大地猛烈震动,就连马匹都嘶鸣起来。

韩城上方冒出一朵灵芝似的黑云,缓缓升腾。

一股劲风从韩城吹了过来,夹起地上薄雪,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这……他娘是什么?”萧东楼将没说完的话咽进了肚子里,木木地望着如同大篝火一样的韩城城池。

“等等……现在是西北风……”曹宁伸出手,试着风向。

“废话!”萧东楼骂道:“寒冬腊月里,难道还能有南风天?”

“火烧赤壁的时候就是孔明借东风……啊呸!”曹宁被萧东楼一打岔,差点歪题,硬扯回来道:“咱们走的这个是北门,东门其实就在东南方向,对不?咱们一放火,火借风势,就是往东门那边走的!”

“我问的是为啥会炸!”萧东楼怒道。

“东门那边是闯贼屯火药火油的地方呗。”曹宁哈哈大笑道:“难怪人家不让咱们靠过去!哈哈哈,幸亏咱们没去成!”

萧东楼望着烧起来的韩城,良久方才叹道:“那些没能出来的弟兄也不算亏了。”

各旗队长清点人数,此次折在韩城的弟兄也有十来个,连兵牌都没来得及抢出来,只能回去之后查名册造阵亡单了。

……

李友跑出没多远,隐约听到了韩城的警钟声。他想着城里有两千守兵,难道还守不住一座城?万一贸然回救,自己这三百人马正好撞在朱贼阵上就麻烦了。故而他只是派了两骑人马回去打探,同时仍旧率大队追击左光先。

左光先部跑过的路上还留着清晰的马蹄印,遥遥能见前方地平线上人影憧憧,李友实在有些舍不得这到嘴的­肉­逃掉。也就是最近朱明总兵才跌的价,若是早两年,能抓住一个总兵那足以连升三级!

不等探马回报,韩城方向传出的巨大动静让李友的心瞬间沉底。

那是大军的火药库!

这些火药都是缴获的明军火药,有一部分甚至还是北京运到西安的炮药。大顺军从郏县之后就有了大量弗朗机炮,将士们也发现火炮攻城果然比人命去填要轻松许多,对火药更加依赖。

然而现在……

李友眼前一黑,打了个晃方才在马背上稳住,勒转马头,大声道:“走!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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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吹沙走浪几千里(十五)

“额贼他娘!咱老子啥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李自成满脸焦黑,跺脚大骂。哪里有半分真龙气概,纯粹是村野蛮夫的劲头。侍卫们一个个无­精­打采,身上脸上也都是火烧洞,不少人眉毛头发都被火燎光了,只留下焦黄的残根。

从商洛山中出来之后,李自成的确没有吃过比这更大的亏了!哪怕是打开封时丢了一只眼睛,那也只是他个人的损伤,于全局并没有太大改变——他用一只眼睛照样打下了大西北,建国肇基。但是刘宗敏失手被抓,龙门镇粮草被焚,韩城火药库被炸,以及眼下……一桩桩都是直接对大顺霸业造成的打击。

眼下这事却要从正月十九日说起……

李自成等三日之后,黄河重新冻结,大军小心翼翼过了河,发现河津城只有零星百姓,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或者说,看起来是空城。

就在大军进驻之后的当天夜里,城中公署首先传来一声炮响。很快,整个城池接连传来炮声。正是明军撤退时留下的地雷,以盘香为引信,藏在城池各处。以这些炮响为信号,潜伏城中的东宫侍卫营肖土庚部,按照既定方案引燃了各要害处布置好的火药、火油,将整个河津城变成了一座烈火地狱。

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河津城遂为白地。

想河津原本就不大,能够进驻城中过夜的都是各营长官,起码也是个武威将军。这些人带在身边的又都是本部­精­锐,在这场烈火之中损失惨重,逃出城去的只有半数。反倒是留在城外的炮灰、辅兵、杂系……因为没有入城的资格而得以保全。

在这个炮灰多如鼠蚁,­精­锐价值连城的天下,死了这么多­精­锐实在让李自成痛心疾首。甚至比当日带着十八骑士逃进商洛大山还要痛苦万分。

……

在这个没有《保密条例》的时代,徐惇很容易就从李闯内部搞到了许多在常人看来没有用的消息。从这些消息里提炼出来的情报,却能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比如说:龙门镇被烧之后,李自成下令全军集结过河,三日内要打下平阳。这道明发的命令,再明显不过告诉天下人:顺军粮草不足。要想后方粮草转运过来,起码是在三日之后,而营中存粮最多只能维持三日。

又比如说:韩城火药库被焚之后,李自成下令所有火药不得藏于木楼。这就是说明当时闯营是用民居存火药,甚至没有临时挖个地窖。韩城虽然被烧得差不多了,但残垣遗址仍在,还能看出被炸毁民居的数量和规模,也就能估算出闯营当时囤积的火药火油数量。

朱慈烺看了徐惇送来的旬日情报,对徐惇的工作能力有个更高的评价。能够得出这些情报并不困难。只要用心便可,难得的是他能够在数百里之外,从容完成情报的传递工作,这份组织能力才是朱慈烺更为看重的。

“殿下,吴、孙二位先生来了。”田存善不敢上前,只是在门外提声道。

“请进。”朱慈烺收好案头的情报,放在一边,直起腰喝了口水。

吴甡、孙传庭二人拾步进来。给朱慈烺见礼。朱慈烺请二人坐定,看了一眼北京传来的小册子。乃是宋弘业收罗的山西官员情报。

这项工作是宋弘业自己动脑子找到的,并非东宫的命令。朱慈烺一入洛阳,宋弘业就开始着手做这活,但是没想到河南官员竟然连见都不见太子,所以没用上。太子在西安呆的时间又短,等陕西官员的履历送到时。朱慈烺已经在山西了。

这次山西主要官员的履历倒是没延迟,而且对朱慈烺的启发很大,故而请了吴甡孙传庭过来商议。

“有什么办法能将蔡懋德调入东宫幕中呢?”朱慈烺开门见山道。

吴甡和孙传庭知道,东宫一般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一旦有想法。多半不会中规中矩。

蔡懋德是一省巡抚,封疆大吏,哪有说调就调的?蔡懋德能坐在这个位置上,难道是皇帝的意思?或是他本人能力出众?不是!起码不全是!

那是由同乡、同年、座师、门生、朋党……织就的一张大网,将蔡懋德推向了这个位置。他坐了这个位置,同样要反馈给这张大网——因为在另外某些官员的“网”里,蔡懋德本身也是重要的经纬线。

“崇祯初年,他当过江西提学副使,现在那些士子许多都该入朝为官了吧。”朱慈烺问道。

吴甡算了算时间,道:“江西是科举大省,入朝的士子该有不少。不过惯例里,副只使有师教之实而无宗师之名,拜老师拜的是学政而非副使。至于那些士子……崇祯年的进士,现在还大多在五品之下,在地方则为府、州,在京则为员外、主事,或是在台垣。”

“哦,我倒不是想借重他朝中的人望。”朱慈烺道:“我是看重此人履历: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授杭州推官;后来调回礼部任主事,进祠祭员外郎。崇祯初年提学江西;浙江右参政,分守嘉兴、湖州,任上还灭了一伙强盗。然后又去井陉为兵备道,再调任宁远,守松山、修台堡还立了功。

杨嗣昌的时候举他为济南道,他一人摄了两司三道的大印。虽名济南道,我看实际和山东巡抚也差不多了。再然后升山东按察使,河南布政使,直至现在的山西巡抚。这简历实在太漂亮,让我不得不起收纳之心啊。”说着朱慈烺自己都笑了。

吴甡点头微笑,心中暗道:这就是标准的仕途坎坷啊!若是会做官的,哪有一直地方上打转的?有过浙江参政的资历,就足以调任六部,何况他之前还做过一任提学,肯钻营的话直接进礼部都没问题。就算不钻营,以山东按察使的资历也可以进刑部或是都察院了。

“蔡懋德此人尚算是刚正。却有些迂。”孙传庭到底是领兵的督师,不像吴甡那么客气。他直言不讳道:“当年顾秉谦执政,与蔡懋德都是昆山人,蔡懋德不肯跟他通气,故而不得重用。又因为托疾不去谒魏忠贤祠,被人排挤出京。不知殿下可看过他的《省过》、《治平》二疏?”

“这倒不曾。”朱慈烺摇头道。

“是他进言规劝君相的表疏。”孙传庭笑道,“他自己信佛,日子过得和苦行头陀一样。要别人都学他,这不是迂么?”

朱慈烺听了微笑,道:“的确有些迂。之前还因为晋王催他回去的事,弄得心中纠结。不过我还是想让这人调去山东。以他资历做山东巡抚,绰绰有余。”蔡懋德­精­通布政司和按察司政务。又做过兵备道,去宁远守过松山,修过炮台。而且还立过功,可见对军务也不会陌生。这样的人才在整个大明来说就算还有,也绝对不会多。

何况一旦有了自己的根据地,整肃吏治就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任用蔡懋德这样严于律己的苦行僧,总比任用才高德薄的贪污犯好。

“若是只是任用蔡懋德为山东巡抚,倒不是什么难事。”吴甡一把抓住了“幕中”和“巡抚”区别。东宫门下可以充任巡抚,但巡抚未必就是东宫门下。吴甡相信凭着太子数败李自成的功绩。以及在朝中大佬的影响力,要想任命一个山东巡抚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要说服蔡懋德投入东宫。起码在明面上是不可能的。

何况蔡懋德那么迂,万一犯起拧劲来个“托疾”,到时候两相难看。

“虽说以他­性­子,断然不可能违拧我。”朱慈烺顿了顿:“但山东是我要住一段日子的地方,也算是个家,决不能交给一个靠不住的人。冯师孔就是例子。自诩国家之臣。虽然他证明自己的确是个刚烈忠臣,但也正是因为他自以为是,使得关中人、物尽为李闯所有!”

三人正说着,朱慈烺突然发现窗外有人影晃动,好像是田存善。他拉了拉铃铛。唤进田存善:“可有急事?”

田存善正是分不清这事算急还是不急,苦着脸道:“是山西巡抚蔡懋德求见殿下,他说有紧要事,但看那样子却又不像……奴婢也有些吃不准。”

朱慈烺心中一乐:说曹­操­曹­操­到。

“让他进来,”朱慈烺微笑道,“这种学了佛陀法的人就是这样,天大的事都是幻象。”

田存善这才彻底轻松下来,应声而出。

蔡懋德进了东宫书房,也吓了一跳,原来故阁老吴甡,秦督孙传庭都在,这让他一时不知道是否该直言。

“云怡公所为何来?”朱慈烺以别号称他,展露善意。

蔡懋德连称不敢,看了看吴甡和孙传庭,方才又道:“殿下,晋王手书再三催臣还省。臣不敢让殿下独处险地,敢请殿下起驾,由臣护送殿下去太原吧。”

朱慈烺笑道:“平阳不要了么?”

“臣已命副将陈尚智留守平阳。”蔡懋德道:“只领抚标回去。”

朱慈烺对吴、孙二人笑道:“云怡公分明是想借我的侍卫营嘛。”

孙、吴二人也笑了,蔡懋德却因为心思被皇太子一语道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见识了东宫侍卫营的骁勇,谁还敢小瞧东宫麾下的军力?若不是李闯十余万大军压在头上,这样的一万­精­锐也足以横扫数省了。

“可以,明日出发。”朱慈烺道:“跟陈尚智说一声,若是守不住,就不用死守了。将平阳的存粮运走,运不走的就地分给百姓,保留军力回守太原。如今咱们就是以空间换时间,以城地换将勇,待李贼势尽力竭,再予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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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吹沙走浪几千里(十六)

崇祯十七年,从开年就没有透着一丁点的吉利。

正月初一,北京城内大风震屋,飞沙走石,咫尺不见日光。时人都以为不祥,更有流言随风而起,说:此风从乾位起,主暴兵破城,臣民无福。

崇祯皇帝一大早起来,敬拜天地,朝服冠冕,前往皇极殿接受群臣朝贺,然而殿上只有一名值殿御史。上朝的钟声早已响过,却不见一人上朝。崇祯当时脸­色­就是一片惨白,嘴­唇­发青,心头一片空白,只以为群臣已经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那御史与皇帝陛下面面相觑,良久方才反应过来,进言道:“陛下,定是外面风大,群臣不曾听见钟响,以为圣驾未出。请再令鸣钟,开启东西长安门。”

崇祯这才缓过劲来,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可”字,旋即又道:“钟声常鸣,不准停歇。”

过了片刻,文武官员方才陆续从东西长安门而入,却见皇上已经坐殿,天颜正视之下,惶恐不敢从中门而过。于是文官直接闯进武班,从螭头下面蹲伏身形,躬身进入东班。武臣也只能照样学样,从文班蹲行到西班站定。原本只是缓一时尴尬,结果外面却又疯传说文武不臣,百日内必有凶灾。

正月初九日,兵部收到了李自成派人送来的通牒,上书大顺永昌年号,约定顺明决战,并且宣称三月十日大军必然抵达军师。崇祯皇帝为此心急如燎,几天吃不下一口饭。如此又兴起了御驾亲征的念头,在阁臣几经劝导之下,方才渐渐平复下来,却总觉得阁臣中有人学周延儒,故意欺瞒于他。

正月十九。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从黄河之滨送到了崇祯手中,里面是河上之战的捷报,也提到了焚烧闯贼粮草数万石。在紧跟着的太子家书中,又提到了韩城之战,炸毁闯贼火药之事,以及火烧河津城。“李贼­精­锐为之去半”。——这固然有夸张的成分在,不过也算是聊慰圣心。

然而,崇祯此时已经被闯贼日夜逼近折磨得近乎疯狂,冯元飙再难以“不以一城一地论胜败”来宽慰圣心,只得因陕西、黄河失守事,引咎辞官。

崇祯帝在罢免了冯元飙当日,回到内宫,坐立不安。从来少言鬼神的皇帝,也只能寄望天灵。让宫中道士扶乩占卜。谁知那道士不知是真有本事沟通上天,抑或是有心要让帝王心中更堵,呈上真仙乩语,却写着:

“帝问天下事,官贪吏要钱。

八方七处乱,十灶九无烟。

黎民苦中苦,乾坤颠倒颠。

­干­戈从此起,休想太平年。”

崇祯接连受到打击。在晚饭时又拿到了兵部送来的急报,说是李贼大军逼近平阳府。平阳守将陈尚智退守泥源山。平阳知府张璘然开城降贼。

平阳陷落。

太原彻底暴露在闯贼兵锋之下。

坤宁宫中,张后、周后与袁妃三人相对无言。

周后双眼红肿,日夜哭泣。前线传来太子打了胜仗的消息,她要喜极而泣;传来闯军步步进逼的消息,她又要为儿子担心受怕,就连梦中都会哭醒。朱慈烺出征这些日子以来。周后已经脱了人形,就连崇祯都不忍心看她。

“娘娘!皇爷来了。”宫女急急忙忙进来通报:“已经在宫门口了。”

“知道了。”周后抹了抹眼泪。

张后与周后都是可以不出迎的,袁妃只得独自迎将出来,还没走到门口,险些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崇祯帝撞到。

崇祯将红本(奏疏)扔在周后面前。勃然大怒道:“这就是你的好儿子!朕的好太子!闯贼已经打到了太原府,他节节败退不说,还敢谎传捷报!”皇帝积压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果然是咆哮如雷霆。

周后打开奏疏一看,原来是山西巡按御史汪宗友弹劾山西巡抚蔡懋德弃河不守,乃至于闯贼轻易渡河。虽然没有对朱慈烺破口大骂,却也算是郑重其事地指出皇太子殿下“既不知兵,也无奋战之心”。

“朕就说,天下哪有一仗仗接连打胜,却步步后撤的道理!”崇祯大怒,要不是张后坐在堂上,真恨不得将这坤宁宫拆了!

周后一个­妇­道人家,自然说不出“以空间换时间”的话来。这话即便由冯元飙来说,也已经没用了。现在外廷有风言风语争论南迁或是太子去南京监国的事,也有人提议调关宁铁骑入关,保卫京都。种种议论,落在崇祯耳中,无不是亡国之言。

“陛下有什么好怒的!”懿安皇后柳眉倒竖,一手按在抽泣不已的周后膝上,怒道:“难道皇帝只信外人,却不信自家人么!”

崇祯刚宣泄出来的怒气被张后一语堵了回去,心中火烧一般,又是迷惑茫然:到底谁在骗朕?是所有人都在骗朕!朕不负天下人,为何天下人皆要负朕!

皇帝再难呆在宫殿之中,转身跑了出去,仰天长号。

大内宫中的这场小小风波,不出两个时辰,已经书写成文,踏上了前往山西的道路。

……

朱慈烺坐在晋王府的正殿上,看着下首的蔡懋德。之所以选择这种接见方式,也是有原因的。简单来说,蔡懋德拒绝了朱慈烺的招揽,执意要留在太原。

“你已经被免了山西巡抚,何必要留下!”朱慈烺实在有些难以理解这个执拗的苦行僧。

因为汪宗友的奏疏,崇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发出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蔡懋德解任听勘,以郭景昌为山西巡抚。照理说,即便郭景昌没到太原,蔡懋德也不能再以巡抚之职视事,只能妥善准备好政务交接的工作。

然而蔡懋德却闷声不响地在太原誓师,要与太原城共存亡。

朱慈烺很少有看得上眼的官员,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巡抚,竟然却是宁死不走,这让他如何能心平?用君臣尊卑的接见方式,正是朱慈烺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能够用皇权之威来压迫蔡懋德跟他走。

蔡懋德却只是垂着头,心平气和地说道:“臣当死封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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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吹沙走浪几千里(十七)

看着油盐不进的蔡懋德,朱慈烺突然有种错觉,总觉得像极了前世狗血电视剧里,高富帅以家势压迫贫穷美少女,而美少女宁死不从地跟了穷小子……看来记忆力过好也未必是件好事。

经过蔡懋德的打击之后,第二个打击接踵而来。崇祯皇帝发出明旨,责令皇太子朱慈烺回京,等于是宣布解除了皇太子代天子亲征的权力。同时又以极高的礼遇任命去年方才入阁的大学士李建泰出征,亲自为李建泰饯行——当年杨嗣昌出征,皇帝也就只说了一句“与他酒饭喫。”朱慈烺离京的时候,也只是吃了一顿家宴。

“皇爷命驸马都尉万玮牲告太庙,还在大殿上亲笔手书‘代朕亲征’四个大字。啧啧,皇爷这都好几年不曾赐字给臣下了,这回一给就是丹书铁券似的宝贝呢!”从宫中来送传诏书的中官口若悬河,将当日的情形细细说给朱慈烺听。

他是刘若愚的心腹,也不惧怕自己的东主,绘声绘­色­道:“跟这手书一同赐下的还有龙节、尚方各一柄。巳时上,圣驾驾临正阳门城楼,亲自主持饯行宴,光禄寺那些官儿都看傻了!那景观,真是,啧啧,旗幡从午门排到了正阳门外!文臣坐了东面九桌,武官坐了西面九桌,中间是御席,合起来就是十九席。

皇爷用的可是镶嵌了大宝石的金台爵!那可是大典时候才偶尔用用的重器!大臣用的也都是金杯。皇爷赐了李建泰三杯酒,连金杯一起赐给他了。奴婢记得当时鸿胪寺赞礼,皇爷亲口对李建泰说:‘先生此去,如朕亲行’;还说:‘卿即朕,朕即卿’。等李建泰饮完三杯,就将这道敕谕给他了。”

朱慈烺只是断断续续听了中间几句。一门心思落在这道《钦赐督辅手敕》上。李建泰的原本敕书是崇祯手书,他手里这份只是内宫宦官抄出来的盗版。字体不同,内容却是一字不错。

朱慈烺细细读了一遍之后,心中已经有了比较。与当年杨嗣昌等督师辅臣出征,一样带着尚方剑,但专决的范围限制在“文官自监军、兵备道及饷司、府州县官等;武官自副、参以下。”对各路总督、巡抚、总兵等高级文武官员只能参奏。听凭皇帝裁决。给李建泰的敕书里却没有这类限制,不论何人,只要“情真罪当,即以尚方从事”,而且还明确强调“行间一切调度赏罚,俱不中制”。

这权限已经超过了朱慈烺之前那份诏书,由此也能看出崇祯帝已经到了四处找救命稻草的境况。

“皇爷还是亲自站在正阳门楼看着李建泰出京的。”那宦官犹自喋喋不休。

朱慈烺将诏书传给吴甡。吴甡一目十行看完,给了孙传庭。孙传庭看完之后,打断那宦官。问道:“李建泰往哪边走的?”

那宦官嘴巴只是顿了一顿,又道:“是南下保定去的。朝廷大臣们认为,宣府、大同一带还有重兵守御,李贼肯定不会走北面这条路,肯定是要沿黄河走保定。这样只要守住保定,以宣大兵驰援,也能成为京师一道屏障了。”

这太监嘴碎却也有个好处,那就是问一答十。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朱慈烺问那太监:“你叫吴清晨?”

“正是奴婢。”吴清晨讨好道。

朱慈烺挥手命他退下:“等会有回信带回去给刘若愚,可先去吃些饭食。不要喝酒。”

“奴婢遵命,谢千岁赏赐。”吴清晨连忙躬身退出。

书房里只有三人的时候,朱慈烺终于无奈苦笑道:“这回更抓不走蔡懋德了。”

“唉,蔡懋德也就罢了。”孙传庭也叹道:“恐怕李建泰此人要负皇上深望。”

东宫早就对李自成下一步的进军路线做过推演,只要李自成还保持往常的神智和眼光,就肯定会分兵并进。这样可以扩大占领区域。减轻粮道压力,也能避免大军展开不便,无法调转方向的问题。

尤其是在河上之战吃了大军调度不便的亏,李自成更不会将十余万大军放在一个方向。何况朝廷方面以为的“宣大劲旅”只存在纸面上,实际上的兵额只会是在册名额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而且就只这三分之一。也是杂役辅兵充数的居多,剩下的才是主将的家丁,能够在战场上保命护身,在官场上争权夺利。

“吴先生,”朱慈烺也是连连摇头,“父皇诏我回去,你怎么看?”

“那就看殿下的胆子有多大了。”吴甡总能在紧张时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很大。”朱慈烺果断道。

“那就不回了。”吴甡直率道:“山西守不住,宣大靠不住,北京城破已成定势。如今朝中又在争论南迁之事,无论迁或不迁,回北京都是没必要的事。”

“以我对父皇的了解,南迁是迁不成的。”朱慈烺本想说“君侯死社稷”,又怕吓着吴甡和孙传庭,婉转道:“父皇的刚烈毅勇,在三千年里也排得上号,断然不肯受阶下之辱。”

所以皇帝只能死在北京!

吴甡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迟疑道:“殿下,夺取山东为立足之处已是迫在眉睫。不过北京那边……”

“殿下,”孙传庭领军日久,更为直率,“古人有‘君侯死社稷’之说,然则天子终究是万民表率,不可轻弃。如今各镇实如割据,明面上却还是要受摄于天子。若是陛下死社稷,天下必然分崩离析,人心涣散。”

朱慈烺点头表示认同。历史原剧本中,崇祯的确自挂东南枝,掀起了一股举国为之“报仇”的狂潮。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吴三桂引清兵入关一被时人视作是“借虏平寇”的妙计。南明弘光政权甚至愿意感谢清兵入关,史可法也曾致书多尔衮,表示愿意提供粮草牛羊犒劳清兵。

如果只看史书,朱慈烺觉得这是与虎谋皮的愚昧。然而真正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余年之后,站在了皇太子的高度,朱慈烺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为烈皇报仇”这类的话。

崇祯之死或许博得了百年同情,但在当下,无论是江南的小朝廷,还是吴三桂,都不曾真心为这位青年天子有过半分哀悼。福王只是为了坐稳半壁江山,收拢人心。吴三桂也是以此来掩盖自己剃头从虏的可耻行径,同时图谋将关外之地化作私产。如果李自成能够大方地将山海关外都封给吴三桂,就算活剐了崇祯,吴三桂都不会引清兵入关报仇的。

而且因为皇位空了出来,朱明宗室突然都看到了得登大宝的希望。心怀鬼胎的军阀也由此滋生野心,无论如何先抢一个宗室,一旦有机会就来个登基继位,自己摇身一变就成了伊尹霍光那样的权臣。郑芝龙就是其中典范,而且­干­完之后也不妨碍他投降满清。

如果崇祯不死,所有因为皇位而产生的内耗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从这点上来说,恢复国土的机会自然要大得多。想夔东十三家在几经内耗之后,还能聚众二十万,以一隅敌全国,一直坚持到康熙三年,距离甲申已经整整二十一年了。如果没有内耗,还是这些人又将做出一番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朱慈烺前世今生都不是个感­性­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亲情淡漠。然而就算是冷血动物,也不可能看着这一世朝夕相处的亲人不得好死。“若是父皇执意不走,我也不介意兵谏。”朱慈烺吐出心中早就准备好的方案:用皇家侍卫的伪装劫持皇帝,胁迫母后弟妹等亲人跟他一起走。

吴甡和孙传庭早就猜到了。皇太子这人喜好刚强,圆滑不足,不会以臣子的身份去耐心细致地劝服皇帝,势必会用手头的筹码以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

“殿下,然后呢?”吴甡问道。

然后是让皇帝退位为太上皇,皇太子登极么?

抑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己仍然是做个“贤孝”的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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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吹沙走浪几千里(十八)

朱慈烺不相信崇祯皇帝能够逃出他的手心。依照他对宫中的了解,以及历史剧本的预读,甲申之变时还在皇帝身边的只有一个王承恩。许多人甚至不知道皇帝是死了还是逃了,各种说法纷乱如麻,直到第二天找到皇帝的遗体方才告一段落。

这种情况下只需要两个侍卫就足以将崇祯带走了,何况宫中还有刘若愚安排的宦官和女官队伍,都是愿意跟着皇明走的人。这些人主要负责带走宫中的印玺、账目、国宝之类的必需品,否则光是口头喊皇权在我,说服力是完全不够的。起码满清就不认这一套,他们大力寻找明宗室,说要承祧祭祀,一旦找到了就按个“冒充”的罪名杀头。

关键问题集中在挟持了皇帝之后该怎么办。

如果是权臣,那自然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从宰相而封王,继而禅让。如果是皇太子,也有唐肃宗的前例可循。

朱慈烺知道皇位是个巨大的光环,一旦他登极为帝,像蔡懋德这样的忠良­干­吏肯定是会自觉效忠于他。然而这个光环也会引来闯贼、满清、以及猪一样的队友——你还不能赶走杀掉,否则就是昏聩的暴君。即便光复全国,也会被这些文人编造出各种逸闻奇事抹得漆黑。

如果说身后名可以不用在意,那在位时各种sāo扰和牵绊也会分散自己绝大部分jīng力。太平盛世倒也无妨,慢慢跟那些官僚玩政治便是。在如今这种乱世,动辄有覆灭之虞,实在分不出jīng力去浪费在平衡游戏上。

而且有一个隐藏的矛盾被古往今来许多人都忽略了:

只要朱慈烺不登极当皇帝,东宫体系就有一个共同利益点,内部所有的矛盾都可以因此而转化。

若是登极当了皇帝,从龙之功分配完毕,共同努力的目标就消失了。到那时,东宫这些文臣武将为了自己的声名、家族,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无休止的缠斗之中。

朱慈烺与这些臣下的关系,也从君臣兼战友,变成了单纯的君臣关系。

这也正是许多朝代开国定基之后,反而会出现各种混乱。

“以臣制君,以子制父,这种乱行我是不会做的!”朱慈烺正义凛然地排除了“狭天子令诸侯”的选项。他旋即又道:“根基未稳,贸然称帝,引群贼来攻我,这种蠢事我也不能做。”

吴甡遍览史策,所见不过这两种行事,一时也不知道朱慈烺胸中是否已经有了第三条出路。

“实在想不出办法,那就先不想了。”朱慈烺长叹而起,他到底不是只是个凡人,在利与害之间难免徘徊。而且这种事关民族大运的事,也不是短时间能够做出决定的。他旋即又道:“给圣上的回复又该如何写?”

不回去是肯定的,但不能连奏疏都不回上一封。

朱慈烺出宫的时候崇祯帝还算是个正常人,但这些rì子来接连丢了洛阳、潼关、山西、黄河……估计已经陷入偏执之中,近乎疯癫了。

不等吴甡和孙传庭答复,朱慈烺已经摇头道:“算了,就不理会了吧。时间有限,咱们得先取山东,不能再等了。”

反正běijīng沦陷最晚不会超过三月份,到时候有京师沦陷这等大事,谁都不会注意自己不理睬圣旨的小错。从现在李自成受到的刺激来看,说不定还会比历史原剧本更快一些到达běijīng。

“殿下这就要率军入鲁么?”孙传庭问道。

“的确,这是最快的办法。”朱慈烺道:“就算没有尚方、龙节,我的侍卫营难道还能不听我的?”

“但若是山东官员……不识大体呢?”吴甡问道。

朱慈烺也担心山东还许多“冯师孔”等他,早就有了安排,正sè道:“这就看他们能不能守得住山东了。我得到密报,有一支五千上下的贼军在去年年底便沿黄河东进,算算时候也快到达山东了吧。”

吴甡还在想那支贼兵是否能攻陷山东的事,孙传庭心中却是一怔,暗道:若是有这么一支贼兵,为何不直接去保定围攻京师,却往山东去?李贼得了平阳府之后,为何还命刘芳亮领左营人马又沿着黄河东进?

从军事上说,除非李自成脑抽了,否则不会做出这种决策,就算想囊括山东,也是在畿南分出一支偏师。

五千人……

孙传庭眼前一亮:西安丢了的川兵也正好是五千人!

川兵虽然已经不如当年秦良玉的白杆兵那般骁勇善战,但普遍来说战斗力仍旧胜过中原兵,不逊边兵。皇太子之所以看上山东,正是因为山东没有强镇驻守。虽然刘泽清手下也号称有五万之众,但实际上谁都知道,能有五千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而且朱慈烺从来看不起刘泽清,他曾经细细查过这位总兵官的战史,唯一能算是没有怯敌溃逃的一次,是开封之战。

当时刘泽清带领三千人过河,背河扎营,引水环绕,希望能够等李自成师老兵疲再予出击。结果李自成直接用火炮三面围攻,刘泽清部争相渡河逃窜,死伤惨重。绝对是主将无能,累死三军的典范。

这样的人之所以能能够坐拥一镇,纯粹是他会站队,懂钻营的结果,论打仗是根本不行的。只要川兵将领不是太蠢,打下几座县城是绝没问题的。

……

“老子晕得很!”

“你成天到晚晕得很。”徐惇对这位川兵营官的口头禅已经习以为常了。

罗玉昆坐在县衙公堂上,一看到徐惇就叫骂开来:“老子是官兵!兄弟伙些都是来jīng忠报国的!你说你管吃住,为啥子一路都是我们在攻城拔寨!还打闯贼的旗号!格老子的……”

“先别骂。”徐惇拉过一张椅子,平静道:“说是攻城拔寨,其实也就新乡真打了一场,不也没用你的人出马么。”

说到这个,罗玉昆就更晕得很了。他领了东宫密旨,从西安出来,绕道穿过黄河,打着匪号进了河南。这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原本以为河南是朝廷和闯贼在抢,谁知一路走过,竟然碰到了数十股贼兵。

这些贼兵并不是李闯手下,也一样地打起各种旗号,占据州县。他们见罗玉昆等人打着闯王的旗号,或是好吃好喝招待着,或是想入伙,也或者远远逃开,竟然没有一个想跟他们打一场。

就这样一路在“兄弟伙”的照顾下,罗玉昆收罗难民中jīng壮充为辅兵,非但换上了冬衣,酒­肉­也吃了好多。越往东走官兵的势力越大,但这些官兵也不敢随意招惹罗玉昆,乖乖奉上赎城钱,礼送“大军”出境。还有些小县城,听说闯王的先锋来了,果真是备足了酒­肉­,开城迎闯王。

罗玉昆开始还不知所措,在徐惇的指点下也学会了“追赃”和“开仓放粮”这两项闯营绝技,再没人会怀疑他们是官兵。

等进了山东地界,简直比河南更加不堪!

河南好歹还能看到人烟,山东简直就是赤地千里;河南的县城投降,都要给罗玉昆备足了军资;山东的县城也是望风而降,却是求着罗玉昆拿出军粮来救济他们。

然而一旦罗玉昆打出官兵的旗号,所有途径的县城反倒都如临大敌,宁死不开城门。

别说罗玉昆了,就连徐惇都“晕得很”。

“咱们先在阳谷县停一下,”徐惇并没有多少军事经验,“等殿下让我们打哪里,我们就打哪里。”

“阳谷县可养不起咱们这么多人。”罗玉昆没好气道。

“咱们有多少人了?”

“算上今天来投军的,三万挂零。”

一八六吹沙走浪几千里(十九)

崇祯十七年的二月,春风还没来得及吹绿­嫩­芽。宫中原本就不种植高大树木,此时看起来更显得萧瑟。

德政殿中,崇祯帝召见左中允李明睿,询问御寇急务。这种召见只要是个高官就有很大概率被点到名。现在皇帝六神无主,逮谁就问“御寇”,回答不认真就要被骂。认真回答却又不会听信,让人觉得这位皇爷简直比世庙老爷还要难伺候。

左中允李明睿却是等这个机会很久了。他一早就想进言皇帝南迁,只是外廷主流舆论对南迁持否定意见。

“故而请陛下屏退左右。”李明睿小心翼翼道。

崇祯皇帝知道李明睿真是有肺腑话要说,不愿传出去,心领神会命内侍们出去,只留下王承恩在一旁当人柱子。

李明睿趋近御案,低声道:“陛下,臣自蒙召,道闻贼氛颇恶,近逼畿甸,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可不长虑却顾?惟有南迁,可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

这话算是说到崇祯心里去了。早在崇祯十五年,崇祯就已经动过南迁的念头。然而这件事他跟周延儒“密商”之后,非但泄露到了外廷,甚至连在深宫的张皇后都知道了。当时张皇后就找到了周后,严厉问说:“宗庙陵寝在此,迁往何处!”周后虽然是支持南迁的,但她与崇祯对这位皇嫂视若母后,也只能就此作罢。

崇祯十五年的时候,时局还没眼下如此糜烂,皇帝已经有了南迁之心,何况闯贼已经逼近畿甸?

“此事重大,未可易言,也不知天意若何?”崇祯有了前次的教训。十分谨慎。

李明睿道:“惟命不于常,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天命微密,全在人事。皇上此举正合天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知几其神。况事势以至此极,讵可轻忽因循,一不速决,异日有噬脐之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上可断之圣心,外度之时势,不可一刻迟缓也!”

崇祯四顾无人,方才向李明睿吐露心声道:“朕有此志久矣。无人赞襄,故迟至今。汝意与朕相合,但外边诸臣不从,奈何?此事重大,尔且密之,切不可轻泄!”

要将整个宫廷与朝廷迁往南京,千里迢迢,非同儿戏。崇祯又问起中途接济等具体事宜。李明睿胸有成竹。当即呈上了设兵山东、山西、河南、通州运河和登莱海船五路,故布疑阵。皇帝以小路轻车南行。最多二十日可到淮上。

“文王柔顺,孔子微服,此之谓也!”李明睿坚定道:“陛下但出门一步,便可龙腾虎跃,不旋踵而天下运之掌上。若兀坐北京,坚守危城。实无益也!”

崇祯听得热血沸腾,颇有知音之感,命在文昭阁设宴招待李明睿。等午饭之后,崇祯又罕见地在内殿再次召对明睿,显然是觉得南迁已经刻不容缓。如此一直谈到晚上。崇祯仍旧没有放李明睿离开,与他隔案相坐,促膝长谈。等李明睿出宫时,已经是夜里二更时分了。

李明睿这次非同寻常的召对很快就在北京官场传开,谁都想去探探风声。李明睿只得闭门谢客。他也曾想过是否将这回召对的内容密报给皇太子,好歹自己也是投向东宫的人。但思来想去,李明睿终于还是迈不过“国家之臣”这道坎。既然得了皇帝信任,如何能够再脚踏两条船呢?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出宫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一个小火者身穿便服,从宫中潜行出来,将君臣二人的一言一词誊抄得­干­­干­净净,送到东宫外邸刘若愚手中。刘若愚没有丝毫耽搁,命人连夜送出,乘着吊篮放出北京城。王承恩就是东厂提督,送信人手里自然有东厂腰牌,谁敢拦问?

……

“李明睿是书生之见。”朱慈烺拿到密报,并不以为然。孙传庭和吴甡传阅之后,朱慈烺道:“他倒是想得出来,五路疑兵,父皇轻车简从走小路到淮上。呵呵,兵从何来?沿途还要户兵两部的堂官领兵防备,那些人能带动多少兵马?”

吴甡看了也是摇头:“实在是想当然耳。”

“既然要走,就得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朱慈烺道:“这也不舍得,那也要顾全,还能走成么?”

孙传庭道:“李明睿也是不通庶务的,不过他说:‘不立边功者不得与枚卜,不得与考选’,却是有些道理。”

“这道理是对的,不过他终究还是才能有限。”朱慈烺叹道:“你们看,李邦华就老道得多,他要建言由我去南京监国,事先就上了启本求询我的意见。这样无论我同意与否,好歹大家通个音信嘛!李明睿贸然行事,被人攻讦起来我连救都救不了他。”朱慈烺对东宫党并没有特别的管控,东宫系官员之间也没有紧密的联系。李明睿愿意说什么,这是他自己的事,但召对前后不通音讯却让朱慈烺有些介怀。

“这都是小事,京师闹得再凶,最多也就是下狱,不会轻易砍头的。”孙传庭望向吴甡,自嘲一笑,又言道:“殿下,咱们出了太行山便是河北。是北上神京,还是东抵山东,军中也要做出决断了。”

东宫大队人马已经过了阳泉,很快就要进入太行山中,穿过固关离开山西。

李自成占据平阳之后,并没有立刻攻打太原,而是等陕北的李过部率兵从葭州渡河,沿河邀战守渡的熊通部,断绝太原之援。同时派遣刘芳亮率领大军沿着黄河北岸东进,占领河南怀庆府(沁阳)、山西潞安府(长治)、再东下河南卫辉(汲县)、彰德(安阳)二府、北直隶大名府,然后走邯郸、邢台、河间攻取保定、直至京师。

刘芳亮的这条既定进军路线,正是从南面绕过了太行山脉,在战略上形成包围。如果北京的南迁之议不立刻付诸实施,到时候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朱慈烺能拿到这么机密的军事情报,可惜却没有兵力可以部署。就像是从摄像头里看着贼把家里搬空,却毫无办法。

有了刘芳亮的路线图,也就能推出李自成自己的行军路线。肯定是率领大军北上,走太原、宁武、大同、阳和、宣化、过居庸关直抵京师。这是从太行山脉的北面过来,与南线形成呼应夹击的态势。

说不定,还会有一支大军从太原分兵,直接东向走固关,从真定往东北到达保定。这也正是朱慈烺东进之路。

“我只领中军千总部去回京,”朱慈烺道,“余下的部队交给萧东楼带去山东。侍从室也直接去山东,收复兖州。”朱慈烺说到山东,忍俊不禁。

徐惇和罗玉昆竟然领着五千川兵打底的“大顺军”,兵不血刃地攻下了阳谷县。

阳谷县是在兖州辖区,只不知道兖州面临这支强贼会做何等反应。朱慈烺决定先让徐惇遣牌兖州,命其投降。若是兖州决心抵御,那就只有让东宫侍卫营作为后盾,让“贼”攻城了。

兖州是鲁王一系的封地,从开国至今不知道积累了多少财富,这可绝对不能拱手让与他人。先有“贼兵”过一道手,然后再由太子收复,谁还能说什么?比较麻烦的就只有土地了,不过也可以让鲁王“捐”出来,想来为了活命,身外之物还是可以抛弃的。

朱慈烺却不知道,徐惇和罗玉昆在阳谷县的队伍每个时辰都在扩大。许多失地破产的农户,听说闯王来了,携家带口地赶来投奔,只求一口饭吃。附近州县也多有派人联络,要归顺大顺。看着那些将李自成说得如同“沛公重生,太原公子”一般的降书,罗玉昆只能整日间“晕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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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吹沙走浪几千里(廿)

“糊涂呀!”蔡懋德重重跺脚在地,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将军来了太原,宁武关交与谁人?!”

周遇吉从怀中取出一纸调令,无奈道:“有兵部移文,我何敢抗命?何况太原若是失守,宁武孤关之地,就算想守也守不住。”周遇吉虽然是从地理上说守不住的道理,但心中却是想:千把人守关,外面是数万众攻城,这就算是孙、吴复起也守不住啊!

“这位是?”蔡懋德将目光投向周遇吉身后的将军。虽然穿着与普通明兵同样的服­色­,八尺身高将胖袄撑得格外壮实。而且他的胖袄上还有一些别样的纹饰,正是东宫侍卫肩头的星徽横杠。

萧陌也颇为无奈,心中只感叹一声:这就是文尊武卑啊!

“末将是东宫侍卫营左千总部千总,萧陌。”萧陌自我介绍道,心中却道:我与你在东宫帐中也不知见了多少次,你竟然还认不出我!

他却误会了蔡懋德。蔡懋德常年在昏暗的经堂里抄经诵佛,很早就有了近视加散光。这两年年纪渐渐大了,近视固然好了许多,却又患上了老花眼,看人看物一向是朦朦胧胧,即便是多年故交,也常有迎面不相识的情况。

“哦哦,就是直闯敌阵的萧将军!”千总是卫所系统的官职,如果对应营官系统,大约是守备与都司之间,属于中层武将,还算不上将军。只是东宫侍卫营地位不同,加之萧陌敢亲身陷阵的确让人敬佩,蔡懋德方才尊称一声将军。

萧陌微微欠身表示不敢当,旋又道:“卑职奉皇太子令旨,率本部人马保护部院。”

蔡懋德闻言大喜,上前道:“有如此铁军守城。何愁闯贼犯境!”

萧陌微微抿了抿嘴,心中却道:您老没听清么?只是保护你一人。守城这事可轮不上我们。

萧陌冲锋时带了两个­精­锐杀手局,共两百余人。冲击闯贼中军,斩将夺旗,又朝北面突围进入山中。这一路打杀下来,人人负伤。伤重者只能留在山民家里调养。也不知能否熬过去。至于阵殁者更是高达三分之一,就连百总甄飞宇也在阵殁名单之中。

经历了这么一场血战,没有医疗、补充、休整、恢复­性­­操­练,如何能够参与到守城的序列之中?朱慈烺传书萧陌保护蔡懋德,也只是让他在最后关头能够只身逃出罢了,并不指望几千弱旅能够抵挡住李自成的十万大军。

周遇吉也听说了侍卫营的战绩,亲眼看到了李自成的大纛——东宫卫士宁死也没将这面大纛扔掉,一路带回了河东。虽然没能成功斩杀李自成,但也足以证明这群悍不畏死的卫士是天下强军。自然能得周遇吉的青睐。

“兵部这移文来得奇怪,不过既然我已经领了五百兵前来,还请部院吩咐防区。”周遇吉出声询问道。

“将军守东门如何?”蔡懋德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与周遇吉商量。

周遇吉二话不说,朗声应道:“末将谨遵命!”

蔡懋德心中大喜,旋即又想道:城外可是数万贼军,就算有这么两支强军在手,也仍旧没有守住太原的可能。不免悲从中来。

萧陌与周遇吉从巡抚部院出来,两人翻身上马。像是要各自回营。周遇吉正要告别,萧陌却突然道:“将军在杨柳青以百骑破东虏七万大军,好生令人景仰!”

周遇吉一愣,心中乐开了花,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英雄相惜更让人愉悦的呢!

崇祯十五年。东虏黄台吉授阿巴泰为奉命大将军“抢西边”,自黄崖口入边,克城八十八,降城六,执杀鲁王朱以派。俘得人口三十六万余,得金一万二千两、银二百二十万有奇,几乎搜刮了整个河北、畿南和山东的财富。

当时周遇吉正受命前往山西任总兵,已经拔营启程,中途听说有七万清兵要从杨柳青经过,返回关外,遂带数百骑兵折返杨柳青,借地势袭杀东虏,斩首数千,是萨尔浒之战以来都罕见的以少胜多之战。

提到人生中的辉煌时刻,周遇吉满脸放光,道:“侥幸而已。不比萧兄以二百勇士冲锋十万之众。”

萧陌摇头道:“说是十万大军,当其时李闯中军在最前头,主力都在河西以南。敌阵又因为河冰破裂而阵型大乱,我只是捡个便宜罢了,比周将军袭杀东虏差得远了。”

“哎,”周遇吉摇头道,“那也是人家给某家贴金。说是七万东虏,满洲真夷不过三千,其他尽是包衣、蒙鞑。而且说起杨柳青那口,呵呵,人多还真不是好事。”

萧陌眉头一展:“在下最为钦佩的便是周将军这等不居功的名将,不知将军能否赏光,让在下做东,小饮一盅。”

周遇吉想想回营中倒也没什么急事要处理,防御、军务自然有人帮他打理。他也很欣赏萧陌这样的勇悍之将,欣然允诺,两人并辔而行,已经仿佛是多年的至交了。

萧陌带兵回到太原之后,驻兵晋王府,正好方便宴请周遇吉。晋王府上下没有一个下人,或是跟着晋王一起东行,或是遣散回家。萧陌带的都是九死一生的战兵,绝对不能做杂役事,还好有太原府派了民夫杂役来承担杂务。

两人在王府中酒过三巡,自然说起当日大战的地形地势,两军部署。一时酒酣耳热,便蘸着酒在桌上画起了地图,聊得酣畅淋漓。

“大明将军若是都如你我兄弟,何至于让闯贼东虏如此肆虐无忌!”周遇吉灌下满满一碗酒,放声大哭道:“如今半壁江山沦陷,岂非我等武人之耻么!”

萧陌拍着周遇吉的肩膀,舌头略大,神智却还清醒:“哥哥你何必做此小女儿姿态!我与你明说,皇太子是真真的星宿下凡,就是来重整山河的!到时候还有你我用武之地!”

周遇吉重重甩着头:“兄弟你还有机会,可哥哥我只能交代在这儿了。”他红着双眼,盯着萧陌直言不讳道:“太原是死地,断然没有守得住的道理。”

“就看哥哥是否愿意……”

“兄弟你且住!”周遇吉一把抓住萧陌的手,大声道:“哥哥我身受皇恩,恣意沙场,惟有一军忠义!万万没有临阵脱逃之理!”

“兄弟也不知道‘逃’字怎么写!”萧陌反抓住周遇吉的手腕道:“老哥的将才是皇太子极看重的!这回殿下用兵部移文调哥哥来太原,正是想让小弟与哥哥你商量,跟着皇太子重整山河吧!”

周遇吉抽回手,重重拍了拍脑袋,不解地看着萧陌:“兄弟,我没明白。朝廷不就是皇太子家的么?”

“朝廷是皇帝的,”萧陌笑道,“皇太子是皇帝的儿子,可还当不了朝廷这个家。”

“我懂了。”周遇吉眼中的血红渐渐退散,露出一丝清明:“少东家是想独立门户了。”

萧陌从怀里抽出一封书信,拍在桌子上:“兄弟我在半年前还是个浪荡子,凭祖上的功绩混在宫中当人柱子。平日里吃喝嫖赌,空有一个身架子却是百无一用的废人!今日能与天下名将坐而论兵,全赖东宫栽培。哥哥你本就是良将之才,若是跟着东宫,不知前途又将如何!”

周遇吉是老行伍,从京营而边兵,乃至一省总兵官,三言两语已经探到了萧陌的底,的确不是有经验的将领。诚如他所说,一个吃了半年粮的新手就能立下斩将夺旗的功勋,如今乱世,自己这老于沙场的战将岂能少了功勋!

“当今之世,能力挽狂澜的,也就只有太子爷了!”萧陌重重按着这封信:“哥哥速做决定,这调令看是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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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吹沙走浪几千里(廿一)

世间有很多事,在某些人看起来压根连个屁都不算,在另一些人看起来却是重如泰山。

以周遇吉的阅历和理解力,即便在酒­精­影响下,也能知道那份调令多半是将他从山西调走。若是换成吴襄吴三桂、高杰白广恩这些逃跑能手,哪怕没有调令也一样说走就走。朝廷迄今为止也没有因为武将擅逃而处决过谁。

然而对于周遇吉而言,临阵而退是人生一大污点。他可以从宁武关来太原,是因为太原更加迫近前线。而如果有一份将他调离前线的命令,对他来说实在是万分纠结的事。

周遇吉只觉得头皮发痒,用力挠了挠。看着萧陌热忱得近似喷火的目光,他心中的天平终于有了晃动,最终倾向于皇太子这边。

“要调我去哪里?”周遇吉问道。

萧陌总算松了口气,将信封推到了周遇吉面前,道:“哥哥且看。”

周遇吉抹了一把手上的酒污,取过信封,打开细细一读,心中更是咚咚打鼓。

这哪里是什么“调令”!

这分明就是“逃跑”!

“调去山东去就是了,为何还要偷偷摸摸不经过朝廷?”周遇吉一样有疑惑。

“山东现在还是朝廷的地方,没有朝廷任命,就算是太子也不好随意施为。”萧陌还不知道罗玉昆五千川军的事,只是含糊道:“将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岂有多言多问的道理?”

周遇吉头皮一阵发麻,拿着皇太子的手书踱步良久。

萧陌站起身,道:“大哥,此时哪里还容得这般迟疑?些许浮名与万世彪炳的功业,何去何从还用想么!”

周遇吉深吸一口气。道:“也罢!哥哥这就走!”

“好!兵贵神速!”萧陌大声赞道:“哥哥果然好担当!”

“兄弟你什么时候走?”周遇吉问道。

“恐怕得等闯贼攻城之后,”萧陌道,“等蔡部院彻底死了心,便带他突围出去。”

周遇吉摇头道:“到时候突围之路就是将士的­性­命铺出来的!不如早些挟持了蔡懋德,径自走了就是。”

“殿下是想收他的心。”萧陌以为不妥。

周遇吉想了想,还是皱眉道:“还是不妥。你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他。若是他找个没人的地方投井上吊,别说收心,就是连人都没有了。”

萧陌也为难道:“那如何是好?难道只能把人掳走?”

周遇吉道:“也只有如此了。再者说,这事就跟山贼抢压寨夫人一样,开哪家女子愿意去山寨跟个土匪?后来不都是就此认了?蔡懋德就算再刚烈,人都到了山东,他还能为山西死节?我就不信,江南那种脂粉阵里出来的读书人,能有这么刚烈?”

萧陌微微点头:“今晚我请他巡营。然后就将他一起带走!”

“莫急。”周遇吉回坐桌边,伸出指头沾了酒,在桌上花起了草图,正是太原和周边地形。他道:“太原是肯定守不住的,与其都便宜了李闯,不如咱们拿走!”他在太原城中点了点:“这里是布政司的粮库,咱们走之前能搬多少搬多少!”

“大队人马搬运粮草,怕不惊动了城中其他守军。”萧陌担心道。

“只说运去东门激励士卒。杀敌者就算没银子,也得有米粮。”周遇吉到底老道得多。转眼就给出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萧陌与周遇吉商定,各自去找部下敲定细节。两人带的都是的亲卫之兵,并不用担心消息走露。早早让人造饭吃饱便休养­精­神,只等晚上从东门出城。萧陌也请蔡懋德傍晚前来视察兵营,蔡懋德欣然应允。

眼看一切都循着既定计划行进,萧陌心头却有些不踏实。好像会有什么变故。他只以为自己想多了,谁知到了晚间,果真是出事了。

先是消息传来,陈尚智叛降李自成,太原最后一道并不牢靠的终于成了李闯的先锋军。降将陈尚智审时度势。为了在新东家面前挣一份功劳,率领部曲连夜开往太原城下,做出围城的姿态。

他这一围城,却惊动了潜伏在蔡懋德身边的­奸­细。

巡抚标营裨将张雄原本就曾是贼兵,早与李闯暗中往来。见大顺军围了太原城,他便从分守的南门乘吊篮下城,直奔闯营。

因为他早有图谋,所以太原城中的火药火油都存在南门上。张雄一走,他的余党便纵火而散。风助火势,转眼间的功夫,太原南门就告失守。

蔡懋德刚从东宫侍卫营出来,见此状况自然命人去南门灭火守门。然而城外的陈尚智已经开始四面攻城,炮声隆隆。

标营­精­锐尽在陈尚智手中,剩下的大多又跟着张雄变节,贼兵转眼之间便登上了城楼。

蔡懋德得知贼兵登上城楼,明白大势已去,本指望东宫侍卫营的­精­兵能够抵挡一阵,谁知竟然连出动的机会都没哟。他从怀中抽出一本奏疏,转身对自己的好友兼幕僚贾士璋道:“这是我早就写好的遗表,还请贾兄为我送去京师。”贾士璋接过遗表,知道蔡懋德的早有死节之心,只是拜了拜,转身就要走。

萧陌当然不能让蔡懋德的遗表送出去,一旦传开,蔡懋德不死也得死。他连忙拦住贾士璋,道:“部院还是留待有用之身,图谋恢复吧!”

蔡懋德摇头道:“失守封疆,辜负吾皇,焉有偷生之理?你们都走吧。”

东宫侍卫营已经集结完毕,就封锁了四面的街道,准备向东门突围。萧陌正想将蔡懋德拦腰抱起,突然外围跑来一队人马,远远就喊:“是蔡部院否!我是应时盛!我为部院开路,且往东门去!”

应时盛本是辽阳诸生,逃至关内,被蔡懋德起拔于皂隶之中,为中军副总兵。他手持一杆长矛,冲杀在前,与身后让亲兵杀出一条血路,径直往东门而去。

东门有周遇吉把守,自然没有那么快沦陷。贼兵碰了硬钉子,自然冲向已经门户大开的南门。萧陌命人列阵,将蔡懋德护在中间,往东门冲去。沿途又碰到了山西的一些小官小吏,索­性­抱成一团冲东门而去。

蔡懋德到了炭市口怎么也不肯走了,对众人道:“我学道有年,已勘了死生。今日是我致命之时也,诸君自去吧。”说罢便要拔剑自刭。

萧陌可是家传的角觝功夫,出手便是各种擒拿关节,当下卸了蔡懋德剑,斥道:“部院!皇太子看重你的大才,这才让卑职等豁出­性­命保你无恙!你为浮名而死,岂对得起皇恩浩荡!”

蔡懋德坐地嚎啕,被萧陌一把提了起来,抗在肩上便跑。应时盛已经杀了妻儿,本想与蔡懋德一同殉城,却见萧陌不肯让蔡懋德死,便也不能妄自轻生,仍旧在前面给大队人马开路。

周遇吉已经开了城门,五百家丁都是骑兵,列阵城门之外。陈尚智知道这位山西总兵的厉害,不敢与他对阵,索­性­让出一条路来,只从西北南三面攻打太原城。

周遇吉远远见城中有一队人出来,借着火光找到了萧陌,大声喊道:“你们先走!我来殿后。”

萧陌也不跟他客气,知道周遇吉的骑兵跑得快,只是往东面列阵前行。在与周遇吉擦身而过时,萧陌道:“且照午间之计行事!”

周遇吉应了一声,拍马变阵,护在东宫侍卫营之后。

应时盛不知该往哪里去,只好带着人马将前锋的位置让给了萧陌,只是护在蔡懋德身侧,以防生变。

萧陌暗中将蔡懋德击晕,扔给了刘老四,下令全军往平定州方向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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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玖吹沙走浪几千里(廿二)

崇祯皇帝坐在御座上,目光呆滞,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太原的消息扑朔迷离,三天来各种真伪情报,流言谣传如同雪花一般漫天飞舞。有人说亲眼看到皇太子殉国,也有人说皇太子之前就已经带着晋王离开了太原。至于山西巡抚蔡懋德的消息,更是错综复杂,从投井到自刭,乃至上吊、出逃,甚至投降闯贼,不一而足。

崇祯不相信儿子会出什么意外,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皇太子真的在太原出事,闯贼肯定会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过来。有那支敢冲击李自成中军的东宫侍卫营在,他们怎么会让皇太子出事?

但是……若是因为自己责备皇太子总是失土逃窜,以至于慈烺竟然不肯走了……

崇祯心中一痛,这才发现气已经憋得久了。

“皇爷,枢臣张缙彦奉召前来。”王之心胆战心惊上前低声道。他见皇帝没有反应,正要再大声说一遍,突然见皇帝长吸一口气,好像才醒转过来似的。

“宣。”崇祯有气无力道。

张缙彦随宣而入,拜在陛下,道:“陛下,臣张缙彦奉召而来。”

崇祯收拢散乱的目光,落在张缙彦身上,道:“山西可有消息?”

张缙彦来之前就猜到了皇帝要问山西,更知道皇帝问山西其实是问太子。然而他也的确没有拿到关于太子的塘报,只得装傻道:“皇上,现已查明山西布政使赵健极、巡宁道毕拱辰、守宁道毛炳文、督粮道蔺刚中、并太原知府孙康周都已殉国死节。太原城已知四十二名、员文武臣死于王事。”

崇祯心中哀恸,脸上却已经再难做出一丝表情。这些死节之人必定是真正的忠臣,但用这种方式来甄别,代价何其昂贵?

“皇太子有消息么?李建泰到了哪里?”崇祯又问道。

“这……臣尚且不知。”张缙彦额头发冷。越发郁闷在这种时刻做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你是枢臣,竟不知道?”崇祯厉声追问。

“臣确实不知,并未得到塘报。”张缙彦颤声道:“臣岂敢浪对?”

没人会对一个小官吏的死活太过关心,但是像皇太子和晋王的重要人物,身上总是会充满各种传说。而且李自成也在考虑,是否要借这二人的死讯给朱家皇帝一个大大的打击。因此更不会去遏制各种奇怪的流言。甚至还会推波助澜一番。

“为何不派侦骑去打探!”崇祯的声音越发冷冽道。

“远出侦骑需派公食银,臣部中没钱。”张缙彦道。

崇祯只觉得眼前黑影憧憧,几乎就要晕过去一般。堂堂皇明的兵部,竟然连派出侦骑的银子都没有。

眼看崇祯已经摇摇欲坠,一旁的王之心冲张缙彦使眼­色­。张缙彦一脸无辜,索­性­将头垂下,不去看上面的二人。

崇祯默然无语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起身而去。张缙彦也没什么话说,径自出宫要走。他刚出门。王之心也跟了出来,叫住张缙彦,埋怨道:“本兵何必如此?派选几个侦骑跑一趟,所费不过几十两银子,就算是自己填了又如何?”

张缙彦看了一眼王之心,冷声道:“早就不欲做这本兵了!”说罢甩袖便走。

王之心本是想劝张缙彦去打听皇太子的消息,被这么一抢白,也是怄得心中发闷。他重重一跺脚。却见一个小火者在后面探头探脑,怒骂道:“什么样的猴崽子。也敢来窥咱家!”

那小火者连忙上前,压低声音道:“公公且莫气,小的是刘老公名下,是奉了刘老公之命来请公公赴宴的。”

王之心一听是刘若愚,气消了一半。这刘若愚资历深,也懂事。一直呆在东宫外邸等闲不入宫,看来是打定主意要烧冷灶的。他缓了口气,问道:“何时?何处?”

“今日晚宴,就在东宫外邸。”小火者旋即补了一句:“厂臣也去。”

王之心心中疑惑:刘若愚突然宴请自己和王承恩,这算怎么个意思?是看上了宫中什么宝贝不成?虽然常有人偷了库中的宝贝出去。但他不至于这么眼皮子浅呀。

“好,咱家知道了。”王之心道:“你回去转告刘老公,就说咱家定会赴宴的。”

小火者躬身而退。

王之心心中又是一阵盘算,快步回崇祯身边去了。

……

太原破城之后,李自成移驾太原,入住晋王府。只是这回他学乖了,先命人掘地三尺将王府“打扫”了一遍,别说火药,就连灰尘都看不见,这才敢入住其中。随行的大顺文武官员,纷纷找了安居之所,开始展望未来的美好生活。

过了太原,北京就像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小姑娘,娇羞地躺在床上,任人施为。

再次找回了自信的李自成,在太原大封功臣。权将军、制将军封侯;果毅将军、威武将军封伯、子、男。刘宗敏虽然被俘有亏,但过往功绩实在太高,故而仍旧封了汝侯,受命回守西安。田见秀封了泽侯,仍旧跟李自成北上。正是在原历史剧本中调了个位置。

在一众侯伯名单中,却有几人格外显眼。其一是桃源伯白广恩,他最终没能逃到底,投降了李自成。李自成为了收拢人心,招徕大明总兵,赐了个桃源伯,又亲自宴请,可谓意味深长。

另一个伯爵却是陈永福。

原河南总兵官陈永福。

李自成给他送去了一支折断的箭矢,表示不计前嫌。

陈永福不能抵抗刘芳亮的大军,只得投降,受封文水伯。

西安献城的王根子——已经改名王良智,封了确山伯。

这三人都是明朝一省总兵级别的人物,各个封伯,算是立了标杆。

大顺檄文从太原四散而出,所至郡县望风结寨,却是抗拒官兵,要投大顺。

民心如此,仗义死难者却也有不少。

安邑知县房之屏,城陷之后北向拜天子,入署拜母亲,命妻子全都自尽,遂投井自绝。

忻州知州杨家龙,对左右说:“此城必不守,我出去,百姓就可以保全了。”于是出城骂贼而死。他在任上颇有官声,死后也得了州人祠祀。

代州参将阎梦夔,汾州知州侯君昭,皆是城亡与亡。

汾阳知县刘必达袖出《骂贼文》,被闯军杀死。他的义勇范奇芳,刺杀一名闯营都尉之后自刭而死。

宁武兵备副使王孕懋,原是太原知府。周遇吉走后,他领五百兵独守宁武关,斩杀了李自成的劝降使者,关破城陷后自杀,妻子杨氏也投井殉之。

……

崇祯十七年二月二十一,李自成过了宁武关,与田见秀率领七万大军进逼宣府、大同。之所以只有七万人马,是他果然在太原分出三万人,以帅标前果毅将军任继荣为将,右威武将军李友为副,东出固关进入河北。

二月二十八日,李自成大军到达大同。

大同总兵姜瓖开门投降。

大同巡抚卫景瑗,公正廉洁,执法不阿,颇有令名。因为是陕西人,李自成也想收入麾下,劝他道:“朕不过米脂一个小民,今天也能当皇帝,可知是天命吧!你是真好官,你要肯降,朕仍让你巡抚大同。”

卫景瑗一头撞向石阶,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李自成见状无奈,等卫景瑗醒来之后,感叹道:“你真是个忠臣,朕送你回家。”

卫景瑗悲怆道:“国家已破,哪里有家可归!速速杀我!”

李自成一怔,摇头道:“你是忠臣,朕必不杀你!”遂命左右放了卫景瑗。

卫景瑗终究无法过自己心里一关,在海会寺自经而死。

李自成得闻之后,拨下五十两银子,命人护送卫景瑗灵柩回韩城老家。

与此同时,被封在大同的代王一系,从代王朱传齐(火字旁)到下面的郡王、将军,被举族屠戮,一个不留。随行的秦王朱存极看得胆战心惊,庆幸自己投降得爽快,没像代王这般意图抵抗大军。

ps:这章过度内容比较多,若是略过,日后肯定有人要问:宣府大同不是还有二十万明军么?被作者吃了么……所以还是写一下吧。下一章回归主线。

一九零吹沙走浪几千里(廿三)

崇祯十七年,整个局势就如同发生了雪崩,再也遏制不住地溃散。先是山西沦陷,继而大同不战而降。

大同的投降使得紧邻的宣府再难抵抗,宣府总兵王承胤派人前往大同,商量投顺之事,并且暗中接应千余闯贼潜入宣府。

宣大总督王继谟在关帝庙召集全城文武官员锸血盟誓,自己大声激烈,洒泪倾肝,而其他诸人只是默默虚应,属下各标将领也都偷偷写信给大顺,请求投靠,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王继谟倒不同其他死守信地的督抚,既然知道宣府守不住,便带了亲兵百余人护送库银一万余两逃回京师。不料刚走到天城卫,众兵士呐喊震天,将好马与库银抢劫一空,跑去投闯王了。王继谟孤身一人,只能仰天哀鸣:“无一兵一将一民不反面向贼。”

三月初二日,李自成率大军主力到了宣府,王承胤与监军杜勋出城三十里跪迎。

宣府巡抚朱之冯亲自登上城墙督战,但士兵只是袖手而立,不肯听令。他亲自去放炮,却发现火线断绝,炮门塞实,已经没用了。最后关头,朱之冯只能草就遗表,自缢而死。

至此时地,李自成大军距离北京只有不足三百里,果然是比历史原剧本还要早了几日。

……

“殿下还记得徐标否?”孙传庭声音低沉。

“怎么?他也降贼了?”朱慈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对这位三省总督颇有好感,也试图招揽他来东宫一系。然而徐标也是个固执的卫道士,并不领太子好意。若是这样的人都投贼了,难怪皇帝会谁都不信。

“刚接到的塘报,”孙传庭道,“出守固关的参将李茂春投贼。将檄文传到真定。徐标斩使碎牌,要与贼兵血战到底。他手下标营哗变,将他绑了斩首,推举都司谢加福为副总兵,用伪永昌年号,通令各县迎贼。”

朱慈烺“哦”了一声。道:“看来这支人马追得我们甚紧,是谁领兵?”

“是任继荣与李友领兵。”孙传庭道。

朱慈烺笑道:“又是李友啊,看来萧东楼没彻底把他炸傻。”

“据说李闯本是想用任继荣与马重僖这对贼将,只是马重僖已经战死,只能用了李友。据说,李闯还为之叹息了良久。”孙传庭笑道:“马重僖就是在­干­泽坡之战中被萧东楼俘虏的那个贼将,后来被斩首祭旗了。”

“哦!”朱慈烺叹道:“没想到他还很得李自成看重,早知道咱们就该把人头还给李自成。啧啧,现在不知道被扔在哪个荒郊野外被走兽啃了。”

“殿下。”孙传庭笑了笑,转而又严肃道,“真定陷落,咱们的行踪恐怕已经暴露了。”

朱慈烺沿途都没有打过东宫侍卫营的旗号,只是用孙传庭的总督标营名义行军。真定是徐标的驻地,他在开垦荒地和安置流民方面做得倒是很不错,让朱慈烺起了怜才之心,这才见了一面。暴露了身份。

既然真定那些人连自家总督都斩了,肯定也毫不犹豫地就把皇太子卖了。

如今朱慈烺驻军沧州。距离北京还有四百里。而李自成大军已经过了宣府,只有三百里就能到北京。

“既然暴露了,那就打出旗号,休整之后立刻拔营去天津!”朱慈烺:“沿途府州县守官,若有不随军听调者,一律以通贼论处!”

眼看李自成已经唾手可得北京城。再也不用蒙上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了。最近接连收到地方文武殉国死难的消息,刺激了崇祯帝,也应该刺激了那些“忠义”的文武官员——现在已经不是失土的问题了,而是社稷覆灭的问题!若是再不保留一些元气,日后再也没一丝翻盘的机会。

崇祯朝之所以在后来陷入了庸蠹满朝的局面。除了党争激烈之外,更重要的也是从万历开始元气大耗。万历皇帝不上朝的确不影响他对国家和朝廷的控制,但不委任官员却是导致后面即位的皇帝完全陷入没人可用的窘况。

须知一国宰辅绝不是天生的,需要地方上的历练,中央政府里的打磨,即便是张居正这等名相也打磨了将近三十年,最终才能执掌这个帝国的权柄。若是天启朝有真宰辅,绝不可能让东林党一党独大,更不可能放任齐、楚、浙闽诸党与魏阉结盟。若是崇祯登极之初有个真宰辅,也不可能掀起延绵至南明朝廷的“逆案”党争。

这个根,就断在万历。

朱慈烺并没有膨胀到以为自己能够真正完美控制这个庞大的国家,说到底他也缺乏经验。不过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他知道人才梯队的重要­性­。只要自己神智清醒,大明肯定不会在自己手里分崩离析,但要保证下一任皇帝不做傻事,就得从现在开始建设团队阶梯,培养承担各种角­色­的大臣。而未来的宰辅,应该正是今日的这些州县官员。

朱慈烺走出中军大营的时候,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长安知县吴从义。如果不是这场国难,那位强项令说不定也会成为优秀的御史中丞。

……

“母后,”坤兴公主贴近周后,故作兴奋道,“我看到湖边的柳树抽芽了,想这么冷的天它都能抽芽,一定是有好事。”

周后轻轻拭去眼角的眼泪,看着座下的两儿一女,知道这是懿安皇后怕她一个人胡思乱想,故意叫来陪她的。这三个孩子年纪虽小,心思却不小,知道母亲为哥哥的事忧虑,总是找着好事说,绝不主动提外面的事,好像全然无知一般。

定王慈炯上前轻轻摇着周后的膝盖,道:“母后,就带我们去园子里玩吧。”

周后从哀愁中抽出心神,很快又恢复了母亲的角­色­,脸­色­一板:“成日就晓得玩耍,功课背了么?春哥儿在你们这个年纪可是从来不贪玩,又能写得一手好字,做得文章就连外廷的大臣们也是赞叹的。”她不自觉地说到长子慈烺,心中又是一痛,腾起一股憋屈,恨不得直冲外宫的武英殿,抓着丈夫的领子问他:“我儿子到底去了哪里!”

定王被母亲呛得一言不发,深深后悔自己竟然去撞这个枪口。

坤兴­干­咳一声,正要将话题岔开,突然听到软底布鞋蹭过地砖的声音。她回头看去,却是一向都温柔端庄的刘姑姑,正一脸惊慌地小跑进来。

刘宫正拜了拜周后,飞速道:“娘娘,有春哥儿的消息了!”

周后登时站了起里,一步上前抓起刘宫正的手:“春哥儿在哪儿!可还好么!”她说着,眼泪又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刘宫正连忙道:“是外廷有人弹劾春哥儿,说春哥儿滥用征民役,而且用侍卫营裹胁了沿途州县的官儿,已经到了天津。”

“他还好么!”周后紧张问道。她并没有去想“滥用民役”“裹胁官员”是什么意思,她只想知道自己的长子是否健康安全。

“春哥儿怕不会有事,他身边跟了那么多官儿呢。”刘宫正连忙数道:“奴婢听到的就有太子宾客吴甡,陕西总督孙传庭,山西巡抚蔡懋德,还有天津巡抚周应期……都是大官,除了千岁爷还有谁能镇得住他们。”

周后抚着胸口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口中连连称道:“多亏祖宗在天之灵,神佛保佑,我家春哥儿没事。”

刘宫正连忙陪笑道:“娘娘且放宽心,春哥儿是天上星宿下凡,那是多大的造化!哪里就能有事的?那天我还听说灵台的人在打听,问春哥儿降生时有没有什么异象呢!”

周后轻声一笑:“就这些人事多,哪有什么异象?还不是……咦,你这么一说,我怀春哥儿的时候倒是做过一个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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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吹沙走浪几千里(廿四)

天津三卫原本地位不彰,在京畿附近诸多重镇面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弟弟”。直到万历年间,因为日本对朝鲜的侵略,唤醒了大明朝堂上下对“倭患”的不良记忆。

当时的大学士赵志皋对形势分析得十分透彻,他说:“倭之不能北犯中国者,惟恃朝鲜全、庆二道为我卫耳。全庆亡,朝鲜必亡。朝鲜一亡,则倭不从陆犯辽,必从东汉、临津、晴川、大定、大同、鸭绿诸江分兵四出。凡东南沿海皆有切近之忧,此目今一大患也。故全、庆必当屯兵,以至沿海边卫均当预防。”

“天津北拱神京,南通运河,舳舻之会,冠盖之场,鸭绿扬帆三日可至”,在此情况下,“天津、登莱莫若添设备倭抚臣一员,南防中原,北壮神京,东障海岛。此内防之最不可缺者。”

朱慈烺在宫中读到这段档案的时候,不能不为之叹服。在后世那么多人质疑朝鲜战争的意义时,浑然没有想到,早在万历时代,朝堂诸公就已经认识到了朝鲜实际是中国屏藩的意义。

天津正因此设立了巡抚和总兵,不过并非地方巡抚,而是专务巡抚——天津海防巡抚。由山东布政使万世德加都察院右佥都御使,巡抚天津登莱海防事务。又因为朝鲜国力薄弱,无法支持入朝明军的粮饷问题,所以万世德以及其后的天津巡抚都致力于开垦屯田,将职权范围扩大到了民政。

万历二十七年朝鲜倭乱平息,天津巡抚移抚保定,直到天启元年,建奴占据辽阳,金、复、海、盖四州都为建奴所有。这四州距离天津真是盈盈一水间。顺风扬帆两日可到。天津作为南北咽喉,是辽西水陆货运的枢纽,又是征东军的粮饷供应地,不能不设重臣巡抚。

“臣是天启二年,以光禄寺少卿之职迁右佥都御使,巡抚天津。”李邦华故地重游。不免感慨。他在京中接了朱慈烺的传书,不顾车马颠簸,赶到了天津,见皇太子安然无恙,高坐殿堂,又有吴甡孙传庭蔡懋德等人在侧,心中总算安定了许多。

朱慈烺笑道:“津门的确是战略要地,然而也是个守不住的地方。我们只是从这里转走海路。”

“殿下要去江南?”李邦华好奇问道。

“山东。”朱慈烺道:“周应期原本是山东布政使,现在已经乘船回莱州去安顿打点了。”

“殿下从山西过来。为何不走陆路去山东呢?”李邦华不解道。

朱慈烺道:“君父国母尚在累卵之地,焉能独身而走?”

李邦华想了想,环视东宫近臣,见他们都不说话,悠悠道:“殿下可听闻: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这在当下简直是入门级读物。

“陛下身负九鼎。惟有坚持效死务去之义。”李邦华从容道:“当今国势杌陧,人心危疑。皇帝为中国主,则当守中国;为兆民父母,则当抚兆民;为陵庙主鬯,则当卫陵庙。周平、赵高陋计,不宜闻也。”

“呵呵,”吴甡洒脱笑道。“宪台此言差矣。若非周平东迁,周室可有后四百年国祚?不是宋高南渡,岂有武林之恢复?当今既然是兆民主,自当与民同休,岂可轻作泰山鸿毛之论?”

朱慈烺知道李邦华之长在公正道德。眼光虽准,但不是善辩之士。他Сhā嘴道:“朝中必有人持作此论,不知皇父缘何不取?”

李邦华见朱慈烺将话题岔开,也知道太子殿下回旋的意思,仍旧缓缓道:“皇上并未取南迁之议,也未取固守之议。”

“呃?这话倒是费解。”

李邦华无奈道:“皇上希望阁辅大臣一言以决。然而阁辅老先生们却是不肯。其一,若是力主南迁而被留下看守北京,岂不是明摆着城亡与亡的下场?其二,若是有幸随驾南幸恐怕更惨。与神京共存亡,尚且能得个封赠。若是在江南苟活,则只能为死人背罪,或是罢免或是下狱,断无好处。如此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阁辅重臣们哪个肯做?”

朱慈烺微微摇头,暗道:父皇这就做得不厚道了。明明乾纲独断十七年,碰到这种重大问题就指望别人出来背黑锅,顾及名声又想要实惠,阁辅中哪有这样的好人?

他突然想到了田存善。这厮被教育之后一直努力替自己背黑锅,如今看看还真是有些少不了他。

相比之下,太监的确可爱太多了。

“非但南迁事如此。”李邦华喝了口茶继续道:“请太子与定、永二王南下监国、就藩也是一样。有人以唐肃宗李亨自立为帝之事比附殿下,使得陛下难以决断,群臣更是不肯担责。”

安史之乱中,李亨灵武登基称帝,遥尊唐明皇李隆基为太上皇。这事李隆基自己倒不很介意,非但帮儿子补了禅位手续,还命令其他皇子前往灵武听从新皇之令。然而他这个亲爹不在乎,后世的皇帝同行却忌讳莫深,对自己的成年儿子也不能不防着一手,以免突然哪天成了太上皇。

朱慈烺吸了口气,吐出两个字:“愚昧。”

李邦华笑道:“还有调辽镇入关的事呢!”他这笑中难免带着苦涩,细细为皇太子道来:“圣心本想调吴三桂入京,拱卫京师。然而本兵张缙彦进言:‘三桂之调不调,视宁远之弃不弃。’首辅陈演四处宣扬‘一寸山河一寸金’,宁远三百里国土,断不可轻弃!故而直至今日,调三桂入京之事仍未定论。”

朱慈烺忍不住轻拍桌案,皱眉道:“皇父真是……咳咳,弃土之事,即便有大臣敢说,只要他应允了,史书仍旧是说圣裁弃土几许……难道还会指名道姓说是大臣诳骗圣意么!”

放弃国土是绝对甩不掉的黑锅,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还有什么必要让臣下去背?

“等等,调吴三桂入京?他肯么?”朱慈烺有些意外:“听说山海关至广宁,皆是吴家私产,他怎么肯弃私产而入保京师?”

李邦华道:“这臣就不知了。想吴三桂早年也有‘勇冠三军,孝闻九边’之名,应当知道以大局为重。”

吴三桂虽然有临阵脱逃,害洪承畴被俘的历史,也有过二十八骑直闯三千建奴大营,救出其父吴襄的英勇时刻。朱慈烺对吴三桂的印象却还是受到了后世的影响,先入为主觉得他不是个忠臣勇将。

“唔,殿下,吴襄近日已经到了北京,受命提督京营,决议总在这两日就要发出来了。”李邦华道。

朱慈烺到了天津之后方才感叹这个时代交通不便的痛苦。那边白广恩已经当了李自成的桃源伯,北京这边任命白广恩为“荡寇将军”的银印才发出去;山东才报了“闯贼”入寇的塘报,转手就收到了召山东总兵刘泽清勤王的诏书。

恐怕崇祯帝这边做出决议,吴三桂就算飞回北京也来不及了。

……

崇祯坐在武英殿中,问面前的白发将军:“卿父子之兵有多少?”

那白发将军正是从山海关回京的吴襄,吴三桂之父。他知道此时断不可以吹牛,连忙叩首答道:“臣罪万死!臣兵按册八万,核实三万人。因为要几名士兵的粮饷才能养一兵,这是各边的通弊,并非始于关门。”

崇祯仍怀有一丝希望:“这三万人都英勇善战么?”

吴襄心中一颤,使出他做买卖的本事,又退步道:“若三万人都是战士,成功何待今日?臣兵不过三千可用。”

崇祯只觉得后槽牙发痒,忍住问道:“三千人何以抵挡百万之众?”

吴襄闪烁其词,道:“臣这三千兵并非一般士卒,而是臣襄之子,臣子三桂之兄弟!自受国恩以来,臣只吃粗粮,三千人都吃细酒肥羊;臣只穿粗布,三千人都穿绫罗绸缎!故而能得死力!”

崇祯硬吞下一口气:“需饷银多少?”

“百万!”

“百万!”崇祯吸了口冷气:“百万饷银,就算是养三万兵也用不了!”

“一百万两银子还是说少了。”吴襄连忙为皇帝算账道:“这三千人在关外都有价值几百两银子的田庄,今舍弃入关,给他们什么田地补偿?额饷已经少发十四个月,用什么补请?关外还有六百万百姓,随同入关,安Сhā在什么地方?按此推算,百万尚不足以济,臣安敢妄言?”

若是照吴襄这么算起来,千万也未必够。

不过无论是千万还是百万,对崇祯而言却都一样。

“内库存银不过七万两,搜罗一切金银器皿,恐怕也就只能凑出二十万两。”崇祯无奈道。

吴襄只得叹息一声,仿佛是感叹国运艰难,也像是感叹一笔到手的好买卖做不成了。

崇祯木然回到内宫之中,很快有接到了太子已经到了天津的消息。不过他心思都在关宁兵身上,对这个让他失望的儿子实在有些身心疲惫,过了良久方才挥了挥手,无力道:“让他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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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吹沙走浪几千里(廿四)

满朝文武大臣之中,恐怕再没人像吴襄、吴三桂父子这般不希望改朝换代的了。每年九百万两的辽饷,除去京中分润,绝大部分都进了这对父子的腰包,换个皇帝哪里肯当这种冤大头?

崇祯一辈子都不愿意承担责任,希望下面大臣为他背黑锅,维护他的圣帝明王形象,然而终究却被辽镇卖了却还给钱,同时也替他们背了个大大的黑锅。

吴襄在左右权衡之后,终于还是让儿子入关,以免闯贼真的把北京端了。万一北京沦陷,别说每年九百万两辽饷,恐怕还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崇祯得知吴氏父子肯入关勤王,自然是喜出望外,同时传檄天下,召天下之兵入京勤王。其中点到名字的有蓟辽总督王永吉,蓟辽总兵唐通,宁远总兵吴三桂,以及山东总兵刘泽清。

吴三桂要收拾关外的产业,带着百姓日行十数里,缓缓向关内进军。山东总兵刘泽清谎报自己坠马,无法入卫京师。蓟辽总兵唐通倒是带了八千蓟镇边军赶到北京,驻扎在齐化门(朝阳门)外。

崇祯帝已经太久没见如此听话的边镇了,陛见时又是赐宴又是赏银,慰劳有加。唐通也表示“愿捐躯报效,使元凶速就歼夷”。皇帝自然格外高兴,却仍派了中官杜之秩为监军。

这却抚了唐通的虎须。他把崇祯赐下的东西摔在地上,怒道:“皇上既然加我太师衔,封我伯爵,却以内官节制反上于我,是我不敌一个奴才!”他旋即上表说自己的兵员太少,北京城外地势太平。不利于作战,应当在居庸关据险而守。不等朝廷下旨,唐通便领了部曲前往居庸关。然后投降李自成,自然是题中之义。

三月十二日,崇祯再下罪己诏,成为中国历史上做检讨最为勤快的君王。他又下诏。宣布加派的新旧饷项全部停止,同时强调只有李自成罪不可恕,其他文武伪职如牛金星、刘宗敏等一概赦免,只要乃心王室,伺隙反正,过往不究,令复官职。

“这圣旨恐怕出不了京畿。”朱慈烺叹道。

宋弘业坐在太子下首,因为太久不见而有些忐忑。这回朱慈烺领着闵展炼等贴身侍卫潜回北京,只是为了带家里人离开这个火坑。并不打算跟李自成死磕。虽然不知道顺军的准确兵力,但粗略估算一下,有了宣大的降兵,李自成要凑齐十万人马并不困难。

现在全天下还有谁能跟李自成正面硬拼的?

“殿下,卑职是否一同撤往山东?”宋弘业求问道。

“不,”朱慈烺摇头道,“你要留在北京,投降李闯。”

“殿下!卑职心中唯有忠义……”

“投降闯贼便是大忠。”朱慈烺按住宋弘业的话头:“孙子所谓‘用间’。你就是我可以托付的‘间’。非但李闯来了要降闯,日后无论谁占据了北京。你都要归降,充当我的耳目。”

宋弘业听得额生冷汗,苦涩道:“殿下……卑职还有洗清这身污秽的时候么?”

朱慈烺笑道:“我若是能收复神京,自然为你建表定功,一洗污浊!我若是回不来,你这也就不是污浊了。”

“殿下定能马到功成!”宋弘业朗声道。

“希望如此。”朱慈烺吸了口气。

……

“总爷。我们只能去降了。”

昌平总兵李守鑅看着地上跪着的兵士,怒道:“陈一元!你就不亏心么!”

陈一元无奈道:“老爷,您平日待我不薄,是以我才来劝老爷一起降了。如今下面兵士没一个肯卖命,都说要降。我也只能去了。”

李守鑅盯着陈一元良久。吐出三个字:“我不降。”

陈一元在地上磕了个头,道:“老爷虽不肯,我辈是要去了。”说罢起身便走,门外早有相约的兵士等他,纷纷呼啸而出。只是转眼功夫,偌大的兵营里竟只留下了李守鑅一人。

李守鑅心中萧瑟,回身屋中,想想昌平巡抚何谦早就借口守卫居庸关带着亲兵逃了,自己孤身一人,难道能挡住李自成的十万大军?一时间心灰意冷,李守鑅正巧看到屋外一条绳索的,盘绕如蛇。

他取过绳索,平静地回到屋里,抛向房梁,站在桌子上系了个死节,一整衣甲,投缳而绝。

陈一元并不是军官,只是平日颇会做人,在兵士中有个善缘,众人碰到点事便找他出头,时日久了却像是个兵头一般。他出了营门,想起这位李总爷的好处,知道他老人家必然没有偷生之理,心中也不免哀伤。直到他带着一­干­昌平兵到了城外三里坡,发现地方上的老人、生员早就在前等候闯军,心中又不免庆幸:还好没有迟了。

不一时,西边来了一群人马,打着“田”字大旗,衣甲青蓝,器宇轩昂。陈一元连忙抢先上去,跪倒马前,大声呼道:“昌平守兵愿降王师!”

阵中走出一个将军来,正是泽侯田见秀。他看了一眼跪迎的兵民,问陈一元道:“可是都愿降么?”

陈一元垂着头,大声道:“昌平守兵皆在此跪迎,求老爷怜悯。”

田见秀放眼一看,陈一元身后不远果然跪着一群乞丐似的人物,也有三五百人。

“圣驾在后。”田见秀一甩马鞭,令大军继续前行,占领昌平城。

昌平是皇明十二陵所在之地,满山多是松柏。闯兵过处,哪里管什么忌讳,只要用柴便去砍伐这些松木柏树。又有人想去摸金翻斗,却找不到地宫大门,便将康陵、昭陵的明楼并定陵的大殿烧了泄愤。

昌平距离紫禁城不过八十里,李自成在昌平与北京之间的沙河巩华城设下行在,仍命田见秀率大军进逼北京城。

襄城伯李国祯率领京师三大营屯驻城外,田见秀大军一到,他便立即投降,从守城变成了攻城。

……

“去将定王、永王叫来。”崇祯坐在阶下,头发已经散乱,再不复往日的气度。

不一时,内侍带着定永二王过来。崇祯一见儿子,悲从中来,眼泪已经流了下来,硬忍住哭泣道:“你们怎么还穿着这身衣裳?快去换了百姓服­色­。”他拉起两个幼子的手道:“汝二人今日为王,明日便是小民。在乱离中要隐匿行迹,藏好姓名。若是见了做官的,年老者要称老爷,年幼的要称相公。若是见了平人,年老者要呼老爹,年壮者要称伯叔。戴方巾的文士要称先生,军士要叫长官、户长……”

崇祯说着说着,泣不成声,见两个儿子瑟瑟发抖,仰头长叹:“尔等何辜生于天家!各自逃生去吧,不必恋我……”

慈炯年纪稍长,抱住崇祯的手臂不放,只是哭泣。永王慈炤也是一样,不肯离去。

“皇爷!”近侍张殷突然上前来:“皇爷不须忧愁,奴婢有策在此!”

崇祯已经是溺水之人,哪怕有根稻草都要抓住,连忙起身问道:“何策!”

张殷笑道:“贼人若果然入城,只需投降便无事矣。”

崇祯只觉得一股逆血直冲脑门,一把推开两个儿子,抽出腰间宝剑,狠狠劈向张殷脖颈。张殷猝不及防,被劈开了颈侧大血管,颈血直喷出三尺有余,淋了崇祯一头一脸。两位小皇子见张殷倒在血泊之中,浑身犹在抽搐,父皇又是满脸血污,宛如恶鬼。两个少年惊声尖叫,撒腿就往外跑。

崇祯被血腥刺激,神情狰狞,提着犹在滴血的宝剑,一路往坤宁宫去了。沿途太监女官,见了皇帝再没有跪下行礼的,一个个只顾着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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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吹沙走浪几千里(廿六)

坤宁宫中,周后已经知道昌平沦陷之事,与女儿两人相抱哭泣。袁妃没有子女,只在一旁看着擦泪。

“陛下?”周后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却见丈夫手提滴血长剑,两眼血红地看着自己母女,心中已经明白了。

“我身为国母,自不能受辱,已经备下了三尺白绫。”周后连忙起身挡住女儿:“坤兴还小,就送回嘉定伯那边吧。”嘉定伯周奎是周后的父亲,虽然父女之间已经冷淡了许多,但终究还是朱媺娖的外祖父。

“谁让她生在天家!”崇祯悲怆吼道,手中的长剑不住颤抖,眼泪冲开了脸上的血污,留下两道分明的痕迹。

“坤兴啊!”周后转过身,紧紧将女儿搂在怀里。

崇祯脑中回想起往日的天伦之情,步伐踉跄,走上前去,柔声道:“很快的……不会痛……”

“陛下!”袁妃上前跪倒在崇祯面前:“请恕臣妾先行一步。”说罢便往往长剑上撞去。

崇祯木然地看着自己的宠妃撞上长剑,口中只是道:“好好,你先去,朕随后就来。”

朱媺娖吓得瞪大了眼睛,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在这瞬间的冷寂中,坤宁宫外传来了铁甲摩擦之声。

崇祯悲戚道:“闯贼这就已经进城了么!”

“父皇!儿臣回来了!”

朱慈烺尚在门外,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崇祯一呆,脸上复是一悲,重重将剑扔在地上,转头朝外吼道:“你还回来作甚么!”

朱慈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见地上躺着袁妃,连忙呼唤身后青衫医进来。他之前在东宫外邸与沈廷扬说话,听说昌平陷落就着急往宫里赶,结果还是慢了一步。

周后见大儿子身着铁甲,头戴明盔,雄姿英发。眼看着又比出宫时长高长壮了许多,心中悲喜交加。她放开女儿,扑抱过去,泪如雨下:“也好也好,咱们一家人总算在一起了。”

“父皇,母后。”朱慈烺任由母亲抱住,又对崇祯道:“儿臣来得正好,请父皇母后快随儿臣出宫吧。”

崇祯凄然道:“君王死社稷,朕是定然不走的。你若能走。便去南京继位吧。”

朱慈烺笑道:“以父皇的英明,尚且被大臣误了。儿臣去南京岂不是明摆着要被那些文武庸蠹坑害?父皇,儿臣已经在天津卫备下了海船,大明气数未尽,还需要父皇执掌乾坤,恢复祖业。”

周后见此情此景,连忙劝道:“陛下!之前不走是为了守卫祖宗陵寝。如今再不走,恐怕连宗庙香火都不存了!”

“朕身为皇帝。若是今日弃国而去,还有何面目要大臣们死守信地!”崇祯一跺脚:“你们走吧!我唯有在此死节。才不至让祖宗蒙羞。”

“父皇,若是如此,请恕儿臣无礼了。”朱慈烺轻轻安抚母后,朝崇祯拜了拜:“父皇今日非走不可。”

“你要毁了朕的名节么!”崇祯盯着朱慈烺。

“此乃乱命,儿臣要行兵谏!”朱慈烺不等崇祯反应过来,已经发出了兵谏的信号。

萧陌与佘安的统领的东宫侍卫涌了进来。当下上前搀扶起崇祯:“陛下,事急从权,车驾已经备好了。”说罢,不由分说将崇祯驾出了宫中。

崇祯直到门口方才反应过来,却是挣脱不能。只能任由这两个壮汉将他“送”进马车里。那马车里面已经经过了改造,六面都是厚厚的棉被,用皮囊盛了酒,油纸包­肉­,­肉­里连根骨头都没有,没有一寸硬物,绝不让崇祯自尽。

崇祯见了如此周密的安排,自然知道儿子并非仓促准备,心中突然有些失落:儿子已经长大了……继而又有些安心,似乎真的相信了儿子能够力挽狂澜。

朱慈烺将周后与坤兴送上了另一架马车,安慰道:“母后,儿臣已经有了万全之策,我大明绝不会就此覆亡。”

“刀枪无眼,我儿小心些。”周后抚着朱慈烺的面庞,眼中噙泪,柔声劝道。

朱慈烺应声而去,命人驱赶车驾,从紫禁城侧门而出。当日大臣们南幸讨论了那么多护卫、行宫、粮草等事,如今只是一架马车就可解决,无疑是给了那些理论家一记耳光。

刘若愚也进了宫中,找到朱慈烺道:“殿下,适才王承恩来报,说城下贼兵遣了故宣府监军杜勋入城,要与朝廷和谈。”

“与他谈。”朱慈烺道:“其他人抓紧时间,将印玺国宝,宗庙神位都运出去,你亲自按号核查。”

刘若愚点头应是,转身就走。

“骑马!”朱慈烺叫道:“凡诸事官,一律赐禁中骑马!”

宫里这么大,要跑来跑去办事得多花时间?而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刘若愚早就将维持朝廷、内廷需要的物件一一编号造册,谁负责何物也都一一写得清晰明了。甚至就连内官的撤退的路线都已经演练过了,很快就在宫中形成了一条井然有序的队伍。许多逃散的宫人见这队伍齐整,不自觉地就靠了过来,还以为是皇帝要出宫南幸。

刘若愚也不与他们客气,指使他们搬些重物。

朱慈烺从内宫女官手里拿到了玉玺,回到武英殿,快步上了宝座,对下面惊诧不已的侯方域道:“起草,封吴三桂为广宁王,以山海关至广宁三百里为广宁国,照朝鲜例!”

侯方域早就准备好了纸墨笔砚,此时不免惊恐:“殿下!这是……”

“这就是圣旨!”朱慈烺抬了抬下巴:“让他吴氏永保此国。”

侯方域一直以吴伟业为前车之鉴,丝毫不敢违背朱慈烺的意思,龙飞凤舞写了起来。到底是江南才子,一篇漂亮的封诰文书写得古朴雅致,文不加点就写成了。就这还是他惦念父亲,不知道东宫侍卫是否已经去诏狱将父亲救了出来。

朱慈烺只带了闵展炼一队高手入京,保护自己安全。随后潜入京师的却足足有一个千总部,正是萧陌统领的左军千总部。他们入城之后即刻分赴各地,起出东宫库藏的现银,和重要人物,押送出京。另有一队文士,以侯方域为首,跟在朱慈烺身边,随时起草文书。

除了封吴三桂为王的封诰,还有赦免崇祯年间文武大臣的诏书,以及天子南幸留都,着令文武官员南下随驾的敕令。至于许多调拨军队的文书,因为不需要文辞斐然,便交给了其他秘书,一时间武英殿中墨香四溢,沙沙成韵。

“臣沈廷扬拜见殿下。”沈廷扬处理好了最后一波人事,进宫见了朱慈烺。

“此番能得五梅公襄助,真是大明之幸。”朱慈烺亲自迎了下来。

他在外行军打仗的这些日子,京中没有人执掌全局。刘若愚能将宫中安排得稳妥,于外廷却无能为力。诸位尚书虽然也都倾向太子,但绝不会为太子的事奔走,最多也就是暗中给些方便。

将五万工匠分批运往山东,全靠沈廷扬尽心尽力。因为开始是说安置在江南,沈廷扬已经在江南置了许多庄子,结果朱慈烺改在了山东,沈廷扬便自己贴钱,又在山东找了不少地,将人运过去,乃至于用来安置的银子都是沈廷扬的祖产。

“真是忠义能吏!”朱慈烺扶住沈廷扬的手臂:“陛下已经南幸,这算是最后一批了。”

沈廷扬道:“殿下,当年壬辰倭乱时,朝廷在天津广设弓弩箭矢铺子,火药火炮铁行,这些工匠若是弃之也是可惜。臣愿散尽家财,将他们也一并送往登莱。”

朱慈烺喜出望外:“我早就在想这事,只是怕为难五梅公。”要给属下压力,但不能是过头的压力,否则很可能打击属下的办事积极­性­,连能办好的事都不办了。沈廷扬能够自己提出来,想来一定是有过度量的。

“只怕他们不走。”沈廷扬道。

京师的工匠都是在籍的奴工,等于是皇帝家的私产。天津那些工匠却都是自由人,谁都不能强迫。

理论上是谁都不能强迫,一般来说人在见到两样东西的时候总有商量的余地。

一是银子。

二是刀枪。

朱慈烺两样都不缺。

沈廷扬领命而出,随他一同出去的还有一封着令天津守官征调匠役的圣旨。朱慈烺看着一道道明黄圣旨,自己手持国玺,亲自铃印,终于有了重回当年掌控一方的感觉。虽然他还是没想到该如何与自己的皇帝父亲沟通,但决不放弃手中权柄已经是他心中的定计。

……

“只要朱室肯逊位,吾皇愿封其长子朱慈烺为宋王,仿照杞、宋惯例,承袭宗嗣。”杜勋大言不惭地宣读了李自成的条件,向王承恩解说道:“圣天子仁义宽厚,只要朱室退位,必然善待朱室,不管怎么说,朱家也是承平三百年的天家嘛。”

王承恩知道大内已经在搬家了,自己的任务就是拖得一时算一时,嘴里哼哼,问道:“那定王、永王呢?”

杜勋应道:“皆封国公。”

“坤兴公主呢?”

“仍以公主礼送她出宫。”

“唔……”王承恩沉默良久,道:“且等咱家去问问陛下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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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吹沙走浪几千里(廿七)

周武王成为天下共主之后,封夏室在杞,商室在宋,享受国宾待遇,延续前朝祭祀。

李自成在看了张璘然为他起草的《永昌元年诏书》后,惟独喜欢“如杞如宋”这四个字,好像这四个字完全打消了他内心中对坐上龙椅的恐惧,让他相信自己是如同武王一般的真龙天子。

“如果朱皇帝肯逊位,朕绝不食言。”李自成亲自站在了北京城下,表达自己的诚意。他知道有大量勋贵逃出了城,其中还有不少太监。他也知道东南还有一支明军接应这些人,而且人数并不算多。

问过唐通、杜勋等降将之后,李自成能够猜到这支明军是东宫侍卫营,因为整个大明已经再没有一支成建制的军队会出现在北京。

吴三桂还在路上,刘泽清却已经南逃了。

朱慈烺站在城头,看着下面的李自成,也大声应道:“你若是肯回兵西北,我也可以劝父皇以秦晋湖广封你,不朝不觐,永世为王。”

李自成大笑道:“若是去年你们肯答应,朕何必起兵?如今天命如此,朕又怎敢违抗天命?那、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天爷给的,不拿也得拿啊!”

朱慈烺笑道:“到底是不是老天爷给的,还难说得很。这龙椅没那么好坐。”

“朕只知道以仁厚待百姓,百姓自然会拥戴朕。”李自成道:“朕驻兵三日,亲自与你分说,朱皇帝若是还不识时务,朕的大军就要攻城了!”

“各退一步如何?”朱慈烺道:“皇室退回南京,两家划江而治。”

李自成对这个提议倒是颇为动心,不过牛金星却在一旁低声提醒道:“皇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牛金星是由衷希望早日攻城的,但北京城高且厚,上面大炮成列,真要攻打起来哪有那么容易?一个开封就把李自成耗得半残,何况北京呢?眼看就要毕全功于此役。能少些死伤也是好事。只要得了北京,大军南下难道还会有什么阻碍么?

已经封侯封伯的将军们也不愿意攻城,马重僖的前车之鉴仍在,谁都不想眼看着大功告成之前战死沙场。而且他们最初杀官造反,那是因为活不下去,现在各个都有家室儿女,田宅广厦,若是战死可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哪怕是明知有人逃跑,李自成也没下令追击。他相信只要得了北京。拿到了崇祯帝的逊位诏书,江南势必能够传檄而定。

朱慈烺可是时时刻刻都准备好了逃跑,重要人物和国宝也已经送到了天津。现在每多一个时辰都是赚来的,非但意味着有更多的财富运出北京,也意味着陈德率领的工兵营有更多的时间修筑野战工事。

……

“厂公,您怎么亲自前来了?”王之心在中堂迎接王承恩,话虽热络,神情却是冷淡得很。显然心中有事放不开。

王承恩穿了便服,除了没有胡子之外。就和一个富态的乡绅没有什么区别。他自顾自坐了,道:“殿下听说公公身子不爽,让咱家来问问,可要找青衫医来?”

王之心连连摆手摇头。

青衫医在军中就像是活菩萨一样被人供着,在民间的口碑也是极好。然而在京师权贵之中,青衫医却是满门抄斩的代名词。谁都没忘记去年大疫时候。只要被青衫医围住洒了石灰的人家,可是没一口能活着出来的。

虽然京师大疫因此得到遏制是不争的事实,但恐怖的记忆仍会延续许多年。

“我这是心病,不是青衫医能治的。”王之心捂着心口,好像真是痛得厉害。

王承恩嘿嘿一笑:“无非是为了一些黄白之物。公公。不是咱说,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执着呢?”

“哎呦呦!”王之心好像痛得更厉害了,整张胖脸缩成一团:“我说王公公呦,咱们都是断了根的人,除了黄白之物,还能有个什么念想呦。”

王承恩笑道:“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跟定了皇爷,难道还没再聚回来的时候?”

“你都捐了?”王之心诧异道。

王承恩点了点头,认真道:“都捐了。那日经刘老公提点,咱家是看透了。”

“陛下就没问你,这些银子怎么个来路?”王之心不信。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内廷首富,但王承恩这样的大太监也绝不会少到哪里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是在潜邸时就跟着崇祯的,十几二十年下来,看着年轻的皇帝三十不到就熬白了头,难道就没一丝愧疚?

然而崇祯几次劝募,王之心只敢捐出两万两,正是因为他明白一个根本道理:自己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如果失去了皇帝的宠信,自己就什么都没了。而拿出一大笔来历说不清的银子,这完全是招惹皇帝的猜疑。给银子,自己会完蛋;不给银子,大明又不见得真是只缺这几万两?两害相权,自然是不给银子的好。

“现在是千岁爷主事。”王承恩略有落寞道:“不过千岁与万岁不同,却是个胸襟豁达能容人的。他非但没有怪罪我,反而还给了我一张文书。”

“什么文书?”王之心问道。

“知道公公要问,特地带来了。”王承恩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扯开袋子,从里取出一张黄绸纸,一眼可知是宫中用来写圣旨的。

王之心取过这张不是圣旨的圣旨,展开读了一遍,惊诧问道:“殿下还给你利钱!”

王承恩点了点头。

王之心不相信,又读了一遍。可上面分明写着:十年期满,可凭此证收取本金十万两白银,并利息两千两。

十万两银子随便存在哪个钱庄、商行,一年都能有两千两的利息。但这事却不能从银子上着想,要想到这是皇太子以皇帝的名义给的凭据,虽然利钱只是人家的十分之一,但十年后这十万两白银可就是见得了光的­干­净钱了。

“我可是将一家一当都卖了,换成银子交给千岁爷。”王承恩收回十万两的收据,小心翼翼收好。

“你就不怕……”

“怕?呵呵。”王承恩笑道:“就算让我花十万两买上面那几个字,我也乐意。”

王之心这才想起来,这凭据前面还有两行字,是夸赞王承恩公忠体国,勇赴国难的。别的不说,光这个评价就注定王承恩能以忠义的形象出现在史书上。

“老哥啊,”王承恩凑了上去,声音中充满了蛊惑,“闯贼那边说得好啊,三年免征不纳粮,还按人头发五两银子……我倒要问一句,他那钱粮从哪里来?还不是从你我这样的人手里抢的么!你若是留下,这些银子铁定是要改姓的!”

王之心心头滴血:哪里只是银子的事?还有这地产呢?这豪宅呢?城外的庄田呢……

“咱们文不能科举入仕,武不能提剑上阵,除了皇爷的恩宠还有什么?”王承恩缓缓说道:“这东西李贼能给你?他能信咱们?就算他也要用太监,肯定也不是咱们这些前朝故老啊。多半最后落个南海子净军的结果。”

“容我想想……”

“来不及想了,殿下恐怕拖不住闯贼了。”王承恩道。他见过运送库银的大车,四头骡子才能拉动。王之心一向有首富之名,有个几十万两是理所当然的事。这要运走的话,岂不是又是好几天。

王之心忍着心痛,环视自己的广厦豪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捐!我全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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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吹沙走浪几千里(廿八)

王之心一下子捐出了五十万两,果然不愧他内廷首富的美名。在他和王承恩的带动下,宫中大太监纷纷解囊,将手里的银子换成了“国难债”。总共两百万两银子,全部以借债的形式由皇明朱室承担下来,给出凭证,约定十年为期归还本利。

朱慈烺以十万两为标准,给出百分之零点二的年息。每少一万两,就减百分之零点零五的利息。不过太监们很清楚,自己买这个国难债并不是为了吃利钱,而是买一个既往不咎,携手共退的承诺。

让朱慈烺诧异的是,他不小心抛出来的小数点概念,竟然被这些太监无师自通,没有解释就被理解了。而且还是按照一百份里一份的十份之一如此标准的逻辑顺序理解的,然后换算成厘、毫这样的传统单位。这不能不从侧面证明,只要涉及到钱的问题,某一类人就能表现出惊人的理解力。

然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在没有大卡车的情况下,朱慈烺肯定无法将这些贵重金属运走。

唯一能做的,就是花钱。

朱慈烺以高价收购了北京城里的骡马牛羊,甚至还买到了少量的骆驼。这些活物更容易运输带走,其中一部分在天津就会被消耗掉,剩下的则用海船运到山东,作为基础建设的主要动力。

至于剩下的银子,则被堆积在了承天门前,名为“买命钱”。

“闯王进京之后,总有军纪不好的营伍要烧杀抢掠,这些银子就是皇太子留给闯贼,买百姓平安的。”

北京城里大街小巷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常能引人一阵唏嘘。城里人并没有受到加派的苦,想想崇祯皇帝多灾多难。却没为难过北京城里百姓,也是颇有同情。

李自成终于失去了耐心,拼着围城三个月,也得动手结束这场天下归属之战。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李自成大军攻打北京城。北京城里听得炮声隆隆,只以为交战激烈。其实全是大顺军的火炮。那几门架在城头的红夷将军炮,一声都没有发。

……

“是道非常道,

在家已出家。

相将一片石,

飘渺白云遐。”

张缙彦坐在书房里,听着外面的炮声,眼中只看着这首五言绝句。这是他往年参佛所写下的遁世诗,现在看看却还不如当初金榜题名就挂冠而去,或是参佛或是入道,何必惹上这身龌龊。

“老爷!”家人冲了进来:“听说陛下南幸。好多人家都走了!”

张缙彦缓缓闭上眼睛,道:“走?能走哪里去?这天下转眼就是大顺的了。”

“那咱们怎么办啊?老爷!”家人手足无措。

张缙彦猛地心跳两下,几乎要冲出了胸膛。他猛然站起身,脸上浮出一丝狰狞:“既然你们要走,那我就送你们一程!来福,点齐家人,随我走!”

“去哪?”

城门!

大明兵部尚书张缙彦,开门献城。

北京城经历了大半夜的炮战。再次归于和平。

北京城里的百姓在帽子上贴了“顺民”两字,家门口排了香案。上书“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迎接李自成进京。

李自成身穿蓝衣,头戴毡笠,在一­干­文臣武将的拥簇之下骑着马从德胜门入城。看着御道两旁跪迎的百姓,李自成无比满足。这个当年的驿站马夫,终于骑着高头大马。仰视着承天门。他想起自己喂马扫粪时的麻木,也想起了丢了驿站差事后的茫然,更想起了率兵横行,最终被打进商洛深山的落魄……而如今,他意气风发地站在这里。他是这里的主人。是这个天下的主宰。

忽然,李自成开弓引箭,劲簇直中承天门的门匾。他哈哈大笑,在御道上策马奔驰,直往禁中去了。

……

“老子晕得很!官兵什么时候这么有种了!”罗玉昆坐镇军中,一拍大腿,跳了起来。他刚得到军报,山东总兵刘泽清率兵从临清南下了。

临清是运河商贸的枢纽之地,繁华不逊江南。虽然临清几经劫难,最近刚刚被满洲人血洗劫掠,但因为它优越的地理位置,并没有像其他州县那样变成死地,而是再次聚拢人烟,眼看着又恢复了起来。

当然,这与富家豪门流行扎寨自守也有关系。他们在山里暗自建了土寨,招募乡勇看守,贼来防贼,官来拒官,谁都不认。这便是“小乱住城,大乱住山”的道理。因为有这样的传统,所以即便临清被人洗劫,大户们也总能有口元气恢复。甚至因为小商贩们家破人亡,他们还可以多赚一笔。

而阳谷县,就在临清州正南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罗玉昆受命去打兖州府,抄没鲁王的家产。现在才走到的东平州,刘泽清就抄了他的后路。这种顾头不顾尾的行军作战方式倒的确符合闯营的一惯形象,但罗玉昆可做不到李闯那般的洒脱——老营被人端了就端了。

阳谷县现在就是罗玉昆的老营。来投军的流民,青壮者编入军中,老弱­妇­孺都留在阳谷。若是阳谷围,老营被破,本军的军心也就可知了。

罗玉昆抱怨道:“老子好好的官兵,让徐惇那贼厮带成了贼寇!格老子的,他拍着胸脯保证官兵不敢打我,结果呢!别个抄我后路去了!虫子,你说现在咋子办?”

虫子的本姓陈名崇,也是内书房出身的文化宦官。他是东宫第一批训导员,这回被派到到了川军这边担任营训导官。罗玉昆本以为这个“训导官”是个监军似的角­色­,开头还好吃好喝供着,没两天便发现其实所谓训导官就是个文书,根本不用给什么好脸­色­。

因为陈崇胆子小,男人的那话又佝偻萎缩如同一条小虫,还不小心被罗玉昆看见过一次!罗玉昆从此便以“虫子”称他。

陈崇却知道训导官名为官,实际上却是要忍气受辱的角­色­,加上的确­性­子太软,便真的应下了这个别号。

“这个……咋子办呢……”陈崇陪笑道:“罗总爷,我脑子笨,要不让殿下给您配个作战参谋来?他们都是脑子好使的人。”

罗玉昆瞪了他一眼:“你洗我脑壳嗦?”他顿了顿又道:“也莫得其他法子,总得回头先把这刘泽清­干­掉,否则兵士逃都逃光了。”

罗玉昆领的五千川兵虽然战斗力堪比边军,但善战的士兵和能够领兵的军官完全是两个概念。如果是五千跟在大将身边耳濡目染的家丁,可以毫不费力地撑起五万大军。然而这些川兵中许多还是头次出川,连口音重些的官话都听不懂,如何去当军官。

所以罗玉昆也只能跟着闯营学,将这五千嫡系编为中营,又将流民编练成前后左右四个营,挑选几个能撑场面的老川兵过去当营官,打仗的时候只能靠人海涌上去……当然,进入山东至今,罗玉昆的大军还没打仗。

那些因为违反军令而被处斩的人,比敌人还多。

听说阳谷被官兵围剿,兵士中有家室的不由担心。他们并不都是山东人,还有河南、河北逃来的外省人。所谓人离乡贱,在一个口音不同的环境里很容易被官兵抓出来。还好罗玉昆下令回防阳谷的命令下达及时,否则肯定会有一大波逃兵潮。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北京城沦陷的第二天,罗玉昆带领着三万人马——其实还不止——回到了阳谷县。他好歹是跟秦良玉从过军的人,虽然从未统领过如此庞大的军队,但扎营立寨之法还是没问题的。

而且徐惇也送来消息,说:“刘泽清只有五千人,不要怕他,往死里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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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故国飘零事已非(一)

罗玉昆这回不敢晕了,咬着后槽牙心中盘算:就算前后左右四个营全都打光了,我手里还有五千川兵!这两万五千人就算站着让刘泽清砍,他也总砍累了吧?等他一累,我再领川兵打他侧翼,未必这都能打输!

罗玉昆计较妥当,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致规划。他又想了想,陈崇到底是太子派来的人,从来没给他添过乱,自己也不能得寸进尺,便将这作战思路跟陈崇说了。陈崇听他说完,颇有些羞涩:“总爷,我对山东不熟,你说的这些地方,我心里没数啊。”

罗玉昆怒道:“这一路走来不都是亲眼看到的么?怎么还没数?”

“我不记路……”陈崇不好意思道。

“去吧去吧,反正你知道就行了。”罗玉昆无奈道。

“那可有什么要我做的?”陈崇道。

“你?你好好活着就行了。”罗玉昆嘴里嘟囔一声:“老子晕得很!碰上这样的训导官。”

陈崇也十分不好意思,看着罗玉昆的背影,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确还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这支部队人虽然比东宫侍卫营多了数倍,实际上的战斗力却完全没法跟东宫侍卫比。关键是在哪里呢?因为没有­操­练?唔,的确如此,还有恐怕就是没有­操­典!

既没有实战经验又没有按照­操­典­操­练,这帮流民拿着­棒­子上了战场岂不是手足无措?陈崇刚追出两步,心中又想:现在再按照东宫­操­典来训练肯定是不行的,而且没有作训部的教官,自己如何能­操­练这么多人?

不过鸳鸯阵应该没问题吧!

陈崇心中暗道:变阵比较麻烦,但一个个让他们排好队,有功同赏。有过同罚,这个只要罗玉昆发话,就可以做到。有了鸳鸯阵,再给他们配上青衫医……唔,现在找不到青衫医,不过哪里没有郎中大夫给人正骨疗伤的?抓两个回来先顶着呗!

对!还可以让一帮民夫烧水煮布当绷带!就算没有药。总比血淋漓地露着伤口长蛆好。

陈崇心中计议妥当,连忙追上罗玉昆,将这事与罗玉昆说了。罗玉昆早就见识过东宫侍卫营的军容,也听说过侍卫营近乎神话的战绩,却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他挠了挠头皮:“老子晕得很!有这么好法子你不早说!还有徐惇那厮也不跟老子说清楚!当老子喜欢看着那些人送死么!”

陈崇连忙道:“要想练成侍卫营那样的强军,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侍卫营第一次上阵,碰上了刘宗敏带领的闯贼亲卫,也是一样死伤惨重。”

“能多活一个是一个,打仗不死人算锤子事!”罗玉昆倒是看得通透。道:“咱们说练就练起来,多杀一个少死一个,都是功德。郎中大夫能抓多少是多少,也让他们穿青衫!”

陈崇心中一喜:“那我先把鸳鸯阵的阵图画出来。”

“那劳什子鸳鸯阵就算了。”罗玉昆道:“那个我听说过,又是火铳又是毛竹的,一时半会不好搞。”

“东宫侍卫营用的是改了的鸳鸯阵,不用火铳,也不用狼筅。只用藤牌圆盾、长枪镗钯。”陈崇道:“威力不减。”

罗玉昆本想刺他一句:你见识过戚爷爷的鸳鸯阵?不过转念一想,这阉人能想到这个。也算是尽心尽力,还是不要打击为好。他拍了拍陈崇的肩膀:“练阵的事,就交给你了,先从咱们川兵开始。”

鸳鸯阵是以十人为一队的竖阵,若是战场广阔,就多放几队。战局逼促就少放几队。从平原大战到城中巷战,都能有效遏制敌军,实在是极佳的阵法。后世的城市特警也多采用这种阵型,可见戚继光对战阵见解深刻­精­辟,经得起时间和世事的变化。

这五千川兵虽然也是良莠不齐。但到底还有“良”的一拨。以优带劣,很快就掌握了鸳鸯阵的基础阵型。至于其后的各种变阵,尤其是鸳鸯阵与三才阵之间的变换,却是陈崇自己都不了解的,更不可能教别人。

“不过就是排队嘛,有啥子用处?”罗玉昆看了有些不耐烦,甚至有些后悔浪费了半天时候练这个阵。

“有用有用!”陈崇当了半天的教官,找到了自信的感觉,不自觉间说话声音都响亮许多。他道:“只要死死认准了队伍,就不会被人打散。只要不被人打散,自然就不会输了。”

“万一打散了呢?”陈崇追问道。

“那就看军衔谁高听谁的,重新列队!”陈崇说完,心中一愣:哦哦,原来东宫弄出个军衔扛着,就是为了这情形啊!

“放屁!这些流民谁管那么多!就是我们川兵也不一定能死扛得住。”罗玉昆越发觉得这阵型­鸡­肋。真的上了战阵,怎么可能为了别人的­性­命死也不退?见血之后一哄而散,这才是常态啊!

从河南河北一路走来,看到的不都是这样的部队么!

“所以东宫才要­操­练,队里每个人都是兄弟,才能上阵打虎。”陈崇说完这句套话,心中回想起以前自己的工作,除了教授文字、讲解­操­典,无非就是嘘寒问暖,开解劝慰。当时觉得挺婆妈的,现在想想莫不成也是皇太子殿下统合军心的法子?

“不管了,练都练了,就先这么用!总比乱哄哄往上冲要好看些。”罗玉昆大手一挥,又问道:“东宫是怎么让他们有功同赏,有过同罚的?”

“主要是跑步的时候,按本队最后一名算成绩。哪怕九个人跑得极快,一个人最后一个跑完,这一队就算是最后一名了。”陈崇解释道:“成绩好的队能先吃饭,还能吃­肉­。成绩不好的没­肉­吃,饭菜也都冷了。”

“唔,咱们不用这么麻烦。”罗玉昆道:“传令下去,队伍跑散的,全队抓起来打二十军棍!这样行不?”他问陈崇道。

陈崇吞了口口水:“大概……或许……可能……试试看吧。”

……

“老子晕得很!刘泽清到底会不会打仗!”罗玉昆郁闷地站在阳谷县低矮的敌楼上,恨不得爬到楼顶上去。

整整两天了,竟然看不到刘泽清的旗号!

“临清到阳谷不过一百五十里,就算路上走得再慢,他也该到了呀!”罗玉昆郁闷道。

陈崇站在罗玉昆身边,也觉得有些纳闷:“会不会是他北上勤王去了?听说李贼的大军已经到北京城外了。”因为交通不便,罗玉昆这一部还没有得到北京陷落的消息,更不知道刘泽清早在北京陷落之前就谎报坠马,压根没想过勤王这回事。

城下的流民部队在川兵带领下已经能够基本排出鸳鸯阵的模样,也大致知道了阵型的重要­性­——一旦乱了阵型就要吃棍子。

“报!报将军!”探马用力鞭打着马匹,疾驰而来,冲到城下喊道:“将军!官兵过了莘县就往朝城去了!”

“老子在这里等他,他却往朝城去了!”罗玉昆重重跺脚:“他不知道老子在阳谷?”

“兴许……他不是来打咱们的?”陈崇疑惑道。

罗玉昆重重一挥手:“他不来打老子,老子就去打他!格老子的,让老子白等了两天,连兖州都没去,误了老子的差事!”

“要不……等着甲率再上去点……”陈崇听罗玉昆要对山东总兵下手,很有些胆怯。

罗玉昆却不以为然:“你看,老子本来也怕他有点能打,但是他先泄了气,又往朝城走。朝城在哪?在咱们西南六十里!咱们现在只要追过去就是踢他ρi股,还怕个锤子!”

陈崇吞了口口水:“训导官不能­干­涉军事,都听你的。”

“那就打他个锤子!”罗玉昆大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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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故国飘零事已非(二)

因为朱慈烺的介入,崇祯果然没有吊死万寿山,而是在天津换上了海船,悄无声息到了莱州。随着天子南幸的诏书发布,许多原本要死节的忠臣也纷纷南下,按照诏书中说的,奔赴行在待用。

李自成之所以没有加以阻止,因为这些人实在太少。在京中将近三千官员,原历史剧本中只有二十三家死节,而现在因为朱慈烺提前带走了一些,所以出奔南京的官员只有十余家。而且这十余家在李自成眼中只是蚊子­肉­,他现在抱住了肥猪腿,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至于其他官员……

“闯贼在本月二十日发布伪诏:一应文武各官,于二十一日投职名,二十二日见朝。愿为伪官者量才擢用,不愿者听其回乡。如有隐匿者,歇家、邻里一并正法。”朱慈烺在登船前拿到了宋弘业的传书,从中可以看出李自成的确还没有自己的行政班底,主要还得依靠明朝降官。

大明的文官们也的确没让李自成失望,争相投名。

在二十二日见朝日,报名官员各个都是青衣小帽,于午门外匍匐听点。平日那些老成的、儇巧的、负有才名的、牙尖嘴利的、昂昂自负的……到此时都是一副勾头缩脑,麻木如偶的模样,任由兵卒取笑辱骂不敢出声。

田见秀和牛金星在午门——如今已经被李自成改名为五凤楼——按册唱名,首批录用者九十六人。凡是录用者都出东华门赴吏部听选,仍有长班家人相随,也无押送之人。

李自成对此也有些无奈,大顺到底根基浅薄,虽说是天命所归。但到底还有半个中国不在自己手里。要想用官管民,只能任用朱朝降官。同时因为大顺没有税赋制度,又一路高唱三年免粮的口号,所以军饷银粮仍旧只能从追赃助饷里来。

“三品以上的肯定都有家产,一概不用,全都要追赃!”李自成坐在武英殿。只觉得脚下虚浮,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那日城头与朱太子对答的事总是让他耿耿于怀,时不时地在心中泛起一股寒意。

“四品以下,让他们自觉捐饷,名声在外的直接送入营中追饷。”李自成索­性­走下御案,缓步来到牛金星面前,怒道:“朕越想那个朱太子越可恶!临走之前竟然将银子堆外面,任人捡取!”

朱慈烺发了二百万两的国难债,虽然利息可以忽略不计。但这银子其实并不能算是到他手里的。最后收罗了几乎整个北京城的牲口,可论值最多十万两。剩下的一百九十万两金银,扣除了京师民役丰厚的工钱、尚存京营积欠官兵的兵饷,粮食副食品的采购等一系列费用,仍有一百五十万两花不出去。最后在承天门前堆积如山,那可是真正的金山银山。

虽然传闻说是朱慈烺留给李自成买京师百姓­性­命的。然而一座银山堆在空地上,没有人看守,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是被人拿光了!

在无主的银子面前。京师百姓发挥出了极大的战斗力和劳动热情,朱慈烺刚出西直门。后队还没离开承天门,就已经有人敢来拣银块了。李自成固然听说了朱慈烺留下买命钱的事,自己到承天门前却是一片如洗,只以为是民间讹传,等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却没法追回来,只能跟自己怄气。

“泽侯。”李自成叫道,“朕要大军南征,你看谁可当得此任。”

田见秀现在是武将第一人,按照大顺以武制文的规矩,他也可说是朝中第一人。不过田见秀的­性­子却是温吞水。不像刘宗敏那般招文官忌讳。他上前道:“皇上,臣以为南征之事并非目今最为紧要者。”

“哦?还有什么比南征更紧要的?”李自成不悦道:“南方财赋一日不运上来,北边就一日不得安生,泽侯不知道么?”

“皇上,”田见秀看了一眼牛金星,“残明在江北设兵,又有长江天堑。臣以为荡平南方非得五万兵不可。如今绵侯(袁宗第)领兵在湖广与左贼交锋,与其抽兵南下,不如给绵侯增兵,打下湖广才算是占据了天下粮仓。”

李自成从陕西入晋之后,张献忠也带着大军主力进入巴蜀。左良玉见荆襄湖广一带出现薄弱点,自然不会放过。当时袁宗第已经打下了庆阳,正要与闯军大部会师,李自成便命他直接南下荆楚,与左良玉作战。

而且进入山西之后,李自成十万大军分成了三部。任继荣、李友领兵一万驻守固关真定,扼守太行八陉中的井陉,保证京畿通往山西的道路通畅。刘芳亮左营三万众走河南河北,如今受阻于保定,还没到北京,更不可能弃保定转而南下。

京师中只有六万兵马,都是闯营­精­锐,但久战成疲,总要休整方可再用。

“陛下!”牛金星上前道:“王师一路东来,宣大等地用的都是朱朝降将,若是京师空乏,保不得他们不起贰心啊!”

何止宣大,各地守将基本都是故明降将。若是要担心他们起贰心,那自己这六万人就等于被钉死在了北京,根本不能动弹。

李自成也不指望那些降将的节­操­志气,只是道:“无妨。朕留张天琳在大同,正是有所防备。”张天琳绰号“过天星”,以前也是独立的营头,后来降明复叛,最后降闯成了李自成的部将。他虽然战功不显,镇守地方倒也足够了。

“可惜京师三大营的官兵都烂透了,否则也能凑个两三万。”李自成喃喃自语,突然又问道:“李国祯现在如何了?”

襄城伯李国祯投降之初还让李自成颇为欣喜,结果亲自见了军容才知道这是一滩烂泥,就算要打也顶多是浪费些时候杀人罢了。

“李国祯已发在营中。”顾君恩终于找到了出班的机会,上前应道。不过他却没说完——因为追赃数目不足,李国祯被打断了脚踝,结果自己偷偷上吊死了。

李自成也就是思维发散,随意一问,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个降将。他见了顾君恩,想起这位谋士一路上的功绩来,又问道:“顾先生以为南下如何?”

“陛下,”顾君恩清了清喉咙,“没有湖广之粮,只靠追赃捐饷,我大顺终难持久。”

“那白旺真是无能!他手里有七八万人马,加上袁宗第的前营竟然还拖了这么久!”李自成龙颜不悦道。

顾君恩决定不提这个茬,以免跟军中将领生了间隙。他又道:“陛下,除了湖广,臣以为京东、山永也不得不防备。”

“朱皇帝走之前不是封了吴三桂做广宁王么?他自好好当他的王,朕也封他一个王爵。”李自成大手一挥。

顾君恩心中苦笑,脸上却不敢露出来,道:“陛下,朱皇帝封他为王,仿朝鲜例,就是用他牵制我大顺的意思。”

“哈哈哈,我若是也认了这封国,朱皇帝岂不是白费苦心?”李自成高声笑道。

顾君恩早知道这位豪杰对政治之事眼光有限,耐心道:“陛下,吴三桂必不受我大顺诏书,除非将山海关与永平四城加封给他。”

李自成一愣。

“若是那般做了,北京就在辽镇铁蹄之下,再无屏藩。”顾君恩道。

同样都是王爵,大明的王爵可以用来收拢所有手下文官官员,好用得很。大顺的王爵却有让手下人分裂的危险­性­,同时还要背负忘恩负主的骂名。吴三桂是个聪明人,在没有拿到确实的实惠之前,怎么可能背明投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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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故国飘零事已非(三)

朱家给得实在太慷慨,非但将关外现有土地人民给了吴家,乃至于只要吴家收复了广宁,一样有法理依据,可以理所当然地占据其土。至于广宁再过去,那就得先灭建奴了,想来吴三桂不至于去硬啃这块骨头。李自成要加码挖墙脚,只能给关内的土地。事实上山海关已经被吴三桂占据,要他退出去是不可能的。

李自成这才明白“芒刺在背”的意思。

“陛下。”顾君恩见李自成犹疑,又道:“吴三桂势必会与我为敌。盖因关外苦寒之地,遭逢大旱,本就颗粒无收。之前有辽饷、本­色­支应,尚能维持,如今朱明覆灭,兴朝新政,自然不可能给他粮饷。以臣之见,吴三桂势必要入关占地,掳掠人民。”

李自成听了顾君恩这话,但又想起牛金星在城下劝他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心中一时难以决策。他问田见秀道:“若是不宜南征,御驾东征如何?”

田见秀略一沉思,道:“东面离京师太近,的确是心腹之患,不能不除。臣请陛下先发檄文劝降吴三桂,若是不成,再发王师收复山海关,阻敌关门之外。南面可由董学礼带本部兵马南下,以朱氏苟延残喘之状,或许可传檄而定。”

李自成终于听到一个两全的主意,拍案叫好:“如此甚好,就命董学礼南下!对了,传文刘芳亮,跟他说大局已定,打下保定之后不得屠城报复!现在这天下和万民都是大顺的了!”

田见秀点头称是,又道:“陛下,派何人去收天津三卫呢?”

“你亲自跑一趟吧。”李子辰略一沉思:“恐怕朱太子已经逃了。”

李自成这次倒是没有猜错,非但朱太子已经登船出海。天津三卫的老农、工匠、船工、水手,乃至积存的船料,弓箭的箭翎等重要军工资料也都已经运上了船,一艘艘发往登莱。

从北京带来的牲口以及南海子的良马,同样是在天津港登船。天津从万历朝发展至今,一直是战备重镇。几乎就是个大兵工厂。其造船能力也仅次于广东,能造各种型号的船舶。存储的船料和熟练的船工、水手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崇祯帝比朱慈烺早几日到的莱州,知道儿子在京师善后,只觉得自己这个为君为父的没用。他既希望朱慈烺能够守住北京,称帝登极,自己好顺水推舟做个太上皇,又生怕太子真的做出这等事来。这种矛盾的心理时时刻刻折磨着崇祯,让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直到朱慈烺回到莱州。

“父皇陛下。”朱慈烺看到崇祯在莱州府正堂接见自己。颇觉有些喜感。

崇祯脸上一板:“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皇!”

“父皇,事急从权……”朱慈烺以为崇祯怪他坏了皇帝的名节,正要解释,只听崇祯喝问道:“封广宁王是怎么回事!”

“哦,先寄存在吴三桂手里而已。”朱慈烺并不为皇帝的威压所折服:“若只是封以侯伯,无论李贼还是东虏,都能开出更高的价码。吴三桂又不是忠臣烈士,经不起这般诱惑。”

“你给他王爵。难道他就会死守了么!”

“他若是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要,铁了心投降。那谁都没办法。”朱慈烺一摊手:“不过我相信以吴三桂的野心,恐怕王爵他都不能满意。如此他与李自成必有一战,我军正好在山东生聚教训,图谋恢复。”

“我军?就你手中的三千兵?”崇祯疑惑道。

“论说起来,关宁军堪战者不过也只是三千人马罢了。”朱慈烺道。

“哈,你这是小子之见!”崇祯怒极反笑:“关宁三万人马。堪战者不过三千!那是吴襄的义子,吴三桂的把兄弟,善待非常,故而能得死力!你的侍卫营能有这般堪战么?”

朱慈烺微笑对外道:“命萧陌进呈李自成的帅纛。”

门外侍卫当即去传令萧陌,让他带着缴获的帅纛觐见。崇祯听了只觉得不可思议。道:“你别拿些东西唬弄朕!兵者军国大事!非孩童游戏。朕拟将你的东宫侍卫营交予山东总兵刘泽清……”

“卑职萧陌拜见陛下!”萧陌大步进来,只听到皇帝要夺皇太子的兵权。他眼看着自己将星泡汤,哪里还管什么君臣上下,大马金刀地上前行了东宫军礼,身后两个亲兵手捧李自成帅纛,也是一脸杀气腾腾。

崇祯从未被如此冲犯过,突然想起朱慈烺之前所谓的“兵谏”,以及到了莱州之后一直见不到外面的大臣,心中腾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朕这是被儿子软禁了么!朕真的就要当太上皇了么!

朱慈烺命人展开帅纛,也不管崇祯是否相信,只是道:“这帅纛的确是李贼的。当日河上之战,正是萧陌领侍卫冒死冲阵,斩将夺旗,逼退李贼三十余里。”

“尽如你说得这般花好稻好,为何还丢了山西!”崇祯对儿子仍旧有天然的威压,大声呵斥道。

朱慈烺无奈,转向军令部参谋:“召开校级军官军议,请吴甡、孙传庭、周应期、周遇吉、尤世威、李昌龄列席。”

崇祯听着皇太子口中报出的一个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再看儿子镇定冷静的姿态,竟然生出隔世之感。不一时,中军总务司的人抬来了山东沙盘,挂起放大之后的皇明坤舆图,为来参加军议的军官排列坐席。

有职务的军官因为驻地不一,并不能全来,也未必能立刻赶来。吴甡、孙传庭、周应期就在府衙斜对面的民宅里办公,来得较快。他们有觐见皇帝的准备,还算从容不迫。倒是周遇吉、尤世威、李昌龄见了皇帝有些意外惶恐,措手不及地行了跪拜礼。

崇祯坐在正堂,左右有内侍站班,就如小朝议一般。他正要开口勉力几句,突然眼前一晃,原来是朱慈烺挡在了他面前。

朱慈烺背对皇帝,清了清喉咙:“现在开始军议。首先声明一点,今日所见所闻必须保密,有泄露者杀无赦。好了,现在开始军议。”

崇祯听了心道:你既然要闹,看你闹成怎样。你真当说一句保密,这些人就不敢往外多嘴么?少儿之见!

他却不知道东宫早早就有保密条例,凡是不能锁住嘴巴的人,早就经过十人团和军法官的双重筛选自然淘汰了。现在新兵入伍,首先是背各种条例,保密条例更是重中之重。

“神京沦陷,闯贼已经占据了北京,今日要议的便是闯贼下一步行动,以及我军的预案。”朱慈烺环视一周:“诸位都是东宫骨­干­,皇明­干­城,想必早有思索了吧。”

崇祯已经存了看笑话的心思,偏生又想不出该如何力挽狂澜,只得扫视坐中军将。诸如吴甡尤世威等人,他是有印象,乃至很熟悉的,但东宫军官却都是生面孔,只是依稀记得有几个人的名字。而正是这些军官,各个坐姿挺拔,弯臂托着明盔,目不转睛,­精­气神足。

这就是领子上别针训练出来的军容,只要头乱转就会被刺痛,最多半个月就绝不会有人再乱动。

在东宫军议中,并不是按照部曲番号排座,而是以军衔高低排列。这样可以促进不同部曲之间的接触,为日后大部队运动提供人际基础。当下按照东宫传统,由军衔低者开始陈述。这些少校军官多是参谋和司级把总,水平有高有低,陈述时间也各有不一。朱慈烺并不去催他们,任由发挥,除非实在口舌不清,只会说车轱辘话方才有人悄悄上前加以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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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故国飘零事已非(四)

崇祯帝开始还充满嘲笑,暗道这种胡说八道竟然也拿到军议上浪费时间。渐渐却发现从少校而中校,继而到了上校一级,那些看似粗鄙的策划,已经被人层层丰富起来,听起来也颇为有理。

朱慈烺细细听完,最后方才总结道:“诚如诸位所言,已经将李闯稳固、东进、南下三策分析得十分透彻了。无论李闯选择如何,我军首要得站住脚跟。适才曹宁中校的结寨联保之策甚合我心,是可行之法。”

曹宁心中得意,硬忍着脸上的笑意。左军部最早有后勤部的浑名,一直弱了另外两部一头,但凡有个露脸的机会都能让左军部上下高兴起来。听到朱慈烺夸赞曹宁,从萧东楼到下面的把总,都挺直了腰杆。

“不过遍地开花是不行的。”朱慈烺站起身,走到山东沙盘前。

这些手艺人捏面人泥人都栩栩如生,用蜂蜡黏土做出的沙盘更是如同鸟瞰。只是做这沙盘非但要手艺,还得有人查找山东各地的方志,确定山川河流的位置,画成地图,然后才能制作。一群人日夜赶工,只做出了山东一省的沙盘,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朱慈烺手持竹鞭,在山东半岛腰间轻轻滑过,道:“这条线从地理上将山东分成了胶东与胶西两部分。胶东三面环水,只要我们的水师占优,无论谁都难以登陆攻我。胶州以西则缺乏屏障,遭遇大军只能硬拼。虽然我也不相信李自成会不顾背后的吴三桂而南征,但终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所以胶州以西我认为是可以放弃的。”

崇祯坐在座上,重重一拍案,心中恼怒。叫道:“又是弃土而退!终究要退到哪里!”

朱慈烺置若罔闻,坐下东宫诸将更是连眼睛都没眨。朱慈烺继续道:“从青州府乐安县起,经莱州府潍县、青州府寿光、昌乐、安丘、诸城等县,到灵山卫的夏河寨前所止,这四百里的竖切线上,要做到‘有口必有寨。有村必有堡’。要集中所有能集中的人力物力,优先修筑这条四百里的长城,让贼兵攻不进来。”

崇祯正想问为何陕西有潼关、山西有黄河,尚且说弃就弃,山东却要用这种方式固守。朱慈烺已经开始宣布的人力和物力的调配,各司的驻防地,以及军寨、民堡的修筑要求。他手中一没书册,二没记板,全是之前记在脑子里的内容。此时朗朗道出,没打过一个疙瘩,惊得一­干­将校目瞪口呆。

“四百里纵横,你只用三千人守么?”崇祯终于听不下去了,大声喝道。

“父皇陛下,”朱慈烺回身行礼,“儿臣正要说下去。”

“说!”崇祯只觉得喉咙­干­燥。

朱慈烺转过身,继续道:“时至今日。东宫侍卫营的编制显然无法应对闯贼动辄数万的大军。故此,我决定将东宫侍卫营扩编为两个近卫营。第一近卫营由萧陌任营官。第二近卫营由萧东楼任营官。鉴于萧陌在河上之战的英勇表现,着授下将军。萧东楼在龙门韩城突袭战中战果显赫,着授下将军。其各部部曲依制扩编,有功将士,记功升衔。”

萧陌、萧东楼二人没想到今日还有这样的好事等着自己,非但部曲扩编。而且也如愿以偿升任将军,从此可以配上黄金打造的星徽,这是何等荣耀。紧接着,朱慈烺宣布了近卫营的编制,在包括了营属辎重、鼓号、救护、侦察、指挥、参谋诸司之后。每营下辖三个千总部,最终满额编制达到了四千二百人至四千三百人。

“原中军千总部拆分,保留独立火器局,原营部参谋,归属总参谋部。”朱慈烺宣布道。

中军部的把总们登时心中没底,开始盘算着该去哪一营头。不过中军部很多时候都在萧陌统领之下,所以倾向萧陌的把总更多一些。

“十日内完成编配,四月初五日前必须出发。”朱慈烺扫向萧陌和萧东楼:“没问题吧?”

“末将领命!”两个新授的下将军当即起身行了军礼,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带谁走的问题了。

朱慈烺吸了口气,望向陈德。

陈德已经知道了自己父亲失节,当了李自成文水伯,而且还受命镇守西安。这让他在东宫之中颇为尴尬,原本就不熟络的人际关系变得越发冷漠。他有时候甚至会想,难道朱慈烺将他放在工兵营,就是因为预知到了他父亲不忠?

“陈德。”朱慈烺叫道。

“末将在!”陈德连忙起身。

“京津工匠中多有善于泥瓦营造之人,他们的船会直接绕过登州,在灵山卫登陆。你直接带队前往灵山卫,以辅兵待遇招罗匠役,投入乐(安)—夏(河)防御线的寨堡修建。”

陈德心中暗道:看来皇太子并不疑我,否则也不会把这五千人交给我。不过……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工头的差事啊!他想到父亲竟然失节从贼,越发有了上阵厮杀的念头。

朱慈烺看得出陈德的心思,也知道他一心希望上阵打仗。然而在朱慈烺看来,陈德才具有余,沉稳不足,临机不能断大事,真让他带一个营,打打顺风仗问题不大,一旦要死战就会出纰漏,还是得多磨两年­性­子。

“周遇吉。”朱慈烺又点名道。

“末将在。”周遇吉起身应道。他一路跟来,都没机会跟朱慈烺细细谈谈。从到了山东之后,手下家丁也有些心浮气躁。

“我想以你为营官,编练骑兵营。”朱慈烺道。

周遇吉心中一喜,当即抱拳道:“末将必不辱命!”

“但是,”朱慈烺理所当然给了个转折,“大明军中不该再有私镇。”他见周遇吉颇有疑惑,又道:“督师以尚方、龙节却不能节制将军,正是因为军中遍用私人。我考嘉靖时戚家军、俞家军,最多一二幕僚,岂有家丁上阵之事?军中只应有上司下级,皆是国家虎貔,绝不能认私人主仆。周将军以为如何?”

周遇吉偷偷抬眼看了看堂上正座的皇帝,心中已经了然。自己既然已经领了东宫的调令,也只有太子才能保他不受朝廷追究弃土之罪。想起当日太原城中与萧陌的对答,周遇吉并没有迟疑,道:“殿下所言极是。末将麾下并无家丁,皆国家之士!”

朱慈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是忠臣,将骑兵营交给你,我很放心。良马将在登州上岸,你自带人去领取,可从全军之中选取适宜者为骑兵。若是有骑兵考核不过的,仍旧降为步兵。”

“末将领命!”周遇吉应声道,鼓足中气又道:“殿下,末将还有一事相求。”

“说来听听。”朱慈烺道。

“末将既然受命编练骑营,势必要与两个近卫步兵营协同作战。为避免混乱,敢请殿下授予本部东宫军衔,方便识别。”周遇吉来的时日不长,但已经很清楚东宫自成一系,说穿了跟辽镇、左镇也没什么差别,只是占据了个正统的大义罢了。若是想真正成为东宫的人,首先就得配上军衔。

朱慈烺微微颌首,道:“先看骑兵营成军之后的编制,然后再授衔,分派参谋、训导、军法诸司,你看如何。”

“末将不敢有异议!”周遇吉喜道。

陈德心中打颤:我来了这么久,竟然没想到讨要个军衔编制!原来这才是被发配到工兵营的缘故啊!

朱慈烺扫视众人一周,宣布道:“具体命令会由军令部下发给诸位,北望神京沦入贼手,此真我辈武人之耻,望诸位克勤克力,收复山河!”

“克勤克力,收复山河!”众将校异口同声振声喊道。

此正是,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ps:第二卷《大君有命》到此就结束了,感谢大家支持~明天开始第三卷《水雷屯》,期待大家继续支持~~~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大家马上心想事成!

二零零何时返旆勒燕然(一)

崇祯十七年三月,北京沦陷。

同月,皇帝南幸,驻跸山东。

江南诸臣等待皇帝的圣驾出现,但迟迟没有等到。山东方面也没有传出皇帝驾临山东王府,设立行在视事问政的消息。一时间谣言四起,有人说皇太子逼宫,皇帝已经被软禁;也有人说皇帝其实已经身死社稷,是皇太子为了固结人心,秘不发丧。那些知道皇帝确实在莱州的官员,却也不敢揣摩天家内幕。

实际情况却远没那么复杂。

朱慈烺去临时行宫见崇祯与周后的时候,大大方方将球踢到了崇祯脚下:

“父皇是留在山东,还是去南京。”

崇祯也爽快地答道:“南京。”他参加了朱慈烺一次军议会,一次政议会,从满座诸公中可以看出,皇太子仿佛变戏法似的已经搭建起了一套班子。这套班子虽然不足以执掌国政,但是分派各府县却是足够了,尤其是当下其实只占据了登、莱两个府,以及青州府的一部分。

在这样的包围之中,皇帝的光环被掩盖了,他的命令甚至出不了内堂。虽然崇祯有过自杀、禅位之类逃避的念头,但冷静下来看看,好歹江南还是大明的地盘,江淮间尚可用兵,国家未必就亡了。何况祖宗设立两京,不就是为了缓急之时可以退用么?若是死守陵寝,反倒辜负了祖宗的一片苦心。

这个道理崇祯之前并不是不懂,只是压力之下实在难以冷静下来。他旁观了东宫系统的军议之后,也要了一副皇明坤舆图,锁在屋中看了三日,终于决定前往南京,重振朝纲。

——实在不行。朕也亲自领兵作战!祖宗可以,儿子可以,为何就朕不可以!

崇祯帝一时间热血沸腾,只盼着能够到了南京之后统合兵马,北伐反攻。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去不了。”朱慈烺并非真的有能力让皇帝做选择题,只是借这个话头引出自己要说的道理。以绝皇帝的念想。他摇头道:“父皇,现在实在没有兵力可以抽调。这沿途还有山中悍匪,没有一个营的兵力护送,实在太危险了。”

崇祯一时语塞。他知道朱慈烺手下有两个营的战兵,也亲眼看了沙盘,知道这两个营要分布在四百里长的防线上。而且那道防线全是计划中的寨堡,并非天堑,更加难守。如果从这种捉襟见肘的兵力部署中再抽调部队出来,崇祯自己都说不过去。

“周遇吉已经在平度州设立马场。开始编练骑兵营。”朱慈烺道:“单宁也在编练预备营,还有肖土庚的火器司。这三支部队一旦成军,我们就可以向胶西挺进,接通南直隶,护送父皇回南京。”

“那是否也该昭告天下,命勤王军来山东?”崇祯已经无法以一个君父的身份对朱慈烺指手画脚,即便是现在这简陋粗鄙却来之不易的生活也全是太子的功劳。

朱慈烺摇头道:“父皇,如果有勤王军。当初早就去北京了。当今之计,只有自力更生。”

“你难道就不担心闯贼南下么?”崇祯皱眉道。

朱慈烺笑了笑。在空中虚画了一个三角,道:“父皇,从山海关到北京是五百六十里,若是从永平四城过去还要再近二百至三百里。姑且按最远的算,五百六十里,李贼能南下到哪里?只能到无棣县。也就是山东与北直隶的交界处。父皇,吴三桂如今已经是广宁王了,可千秋万代传之子孙,难道就没点别的野心?比如为皇明宗主灭贼,多得些关内土地。甚至占据神京,吞并幽燕。”

人的野心从来不会突然膨胀。当年汉光武帝也不过只想当个执金吾——锦衣卫大汉将军一样的官职——结果最后当了皇帝。又比如说李自成,当初只想吃饱饭,后来当了闯将,继而是闯王,如今也敢大模大样坐在御座上,真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了。

吴三桂可比他们的起点高得多,而且世代生长于辽东,又是祖大寿的外甥,父子两代经营,根基扎实。手中的辽镇兵马虽然数量不多,却是常年与满洲人打磨出来的­精­兵,名头就不小。如果李自成倾城而出,吴三桂绝没有坐视的道理。

何况吴三桂在清廷坐稳江山之后,不顾自己年老体衰都要拼命造个反,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扩张势力的机会?

“李自成若不是尽数南下,”朱慈烺笑道,“我也未必怕他。”

除了两个近卫营的八千余众,朱慈烺还有一支隐兵——罗玉昆统领的川兵。这支大军在前日成功击溃刘泽清部,刘泽清在家丁的保护下冲出包围,向南逃走,绝不超过十五骑。此战罗玉昆伤亡六百余,俘虏刘部两千七百八十四人,缴获二十万两白银,良马三百匹,驮马驴骡四百头,粮食三百石,另有棉布绸缎若­干­。

这些东西也就是刘泽清洗劫临清的战利品,还来不及销赃享用,就被罗玉昆的山寨鸳鸯阵追上,猛地一阵暴打。

“老子晕得很,竟然还会追过了头!”罗玉昆打完仗,终于长舒一口,不小心暴露了包围刘泽清部的真相。

陈崇正在写报告,闻言笔下一抖,纸上顿时墨成一团。他惊讶道:“我还以为是你用兵如神,围得恰到好处。”

“谁知道这些流民能不能打,老子哪里敢就这么围上去?”罗玉昆凑过去看了一眼陈崇的报告:“你说咱们缴获这么多好东西,皇太子给不给赏?”

“赏?”陈崇一脸凝重:“你知道咱们死了多少人?”

“六百多,怎么?又不是咱们自己人,都是些流民。”罗玉昆虽然也顾惜流民的­性­命,但川中同乡的­性­命在他看来更重要些。因为真正可靠的仍旧只有自己的嫡系,每阵殁一个人,都让他心痛。

“那也是咱们自己人。”陈崇声音虽低,但说得坚定:“这回歼敌三百余,战损比是二比一,竟然死得比敌人多一倍,这在东宫可是足以被免职的过失了。”

罗玉昆一愣:“东宫的活路还真难做。”

“不过咱们没有标准配备,应该不会被申饬。”陈崇重新取过一张纸:“我也看看能不能要点作训官和青衫医来。”

“好好好!”罗玉昆终于见识了鸳鸯阵不一般的地方,十分迫切学会全套的阵法。光是这山寨的阵法就有了与官兵对拼的实力,若是学全了岂不是天下无敌?

“这一仗啊,还真别得意。”陈崇边写边道:“要不是咱们人多,把刘泽清大军吓跑了大半,哪有这么容易赢的?还是得把­操­练抓上去。”

罗玉昆一旁点头,道:“这阵法就算不打,站得整齐些也够吓人的。原本那些流民看着乌泱泱一片,没想到排列成阵还真有那么股气势。”

正是这股气势,吓得刘泽清部四处逃散。又因为刚洗劫了临清州,士兵身上多多少少有点私货,更无心对战。若是流民都配上铁器,而不是只拿根木棍、­棒­槌,刘泽清部死伤将更惨重。

“东西怎么办?也得上缴?”罗玉昆问道。

“那是当然。”陈崇道:“所有缴获要交公,敢私藏者杖五十,逐出不用。”

“那能不能先把兵饷发了?”罗玉昆试探­性­问道。

“当然不能!”陈崇坚持道:“这事一码归一码,东宫肯定会按时发饷!”

罗玉昆讨了个没趣,嘟嘟囔囔往外走:“老子晕得很!个小虫虫也跟老子顶着上了!”

陈崇权当没有听到,专心致志写着报告。他觉得一股热气在身体中周流不息,仿佛突然就成了个正常人。

二零一何时返旆勒燕然(二)

在东宫的一系列人事任命中,蔡懋德转任山东巡抚属于平调;三司使空置,只有张诗奇出任参政,督理登莱二府屯务。作为东宫治下直接能够控制的两个府,由侯方域与吴伟业出任登、莱知府。

因为登州是山东水师的驻地,有水师提督沈廷扬在威海卫设置行辕,需要更明白轻重的人治理,故而侯方域比吴伟业更为适合。而莱州有朱慈烺坐镇,平度又有周遇吉的骑兵营居中策应,压力较小,这才交给了吴伟业。

吴伟业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重新获用,回想自己自暴自弃的时光,真是愧疚难耐,下定决心要做个­精­通庶务的好官,不让太子失望。

朱慈烺却实在是手中无人可用。

全国吏治已经崩塌,山东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可以肯定地说,每个在职官吏都有贪污舞弊之事,否则就活不下去。朱慈烺对于小节上的问题一向比较大度,然而对于贪腐庸蠹的容忍度却极低,自然不能接纳山东的旧官吏出任地方。

而且从政令的推广上而言,也只有任用东宫系的自己人,才能保证下面不会阳奉­阴­违。一片荒地上,只有养育出了稻谷,才能顶掉杂草。这些新被任用的东宫系秘书,正是朱慈烺要栽培的稻谷。

因为,大明的吏治从太祖时候就注定要崩坏。

无他,太违背人­性­而已!

洪武十三年,高皇帝重定文武官岁俸。以九品正从为差,共十八级。正一品官禄米一千零四十四石,正七品的知县岁俸禄米九十石。乍看之下似乎够用了,在开国之初一年能有九十石禄米也的确够用了。然而这些禄米并不全是米,还有许多日益贬值的宝钞。官员拿了禄米也不是一个人吃用。还得聘用师爷、长班等作为私人。

天下安定之后,社会生产恢复,社会财富逐渐累积,尤其是外贸获取的大量白银让皇明越发富庶。在物价和生活水平日益上涨的大环境下,九十石米按照每石二两银子放宽了算,不过一百八十两。到了嘉靖、万历年间朝。大明的富庶达到了顶峰,寻常的小康之家凑钱做海贸,一年收益都不止一百八十两。

真正执行高皇帝意志的海瑞先生,穷得只有老母亲过生日方才去市场上割二两­肉­,就这都使得举城百姓奔走相告,惊诧万分。

居家过日子尚且没有足够的保障,更何况官场上要送往迎来,士林中要交际应酬。要想活得有尊严,只能在手中的权力上动脑筋。故而小官舞弊以救贫。大官贪污以致富,已经成了习以为常的政风。

“历代官吏俸禄之薄,莫过于我朝啊。”朱慈烺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跟两位知府和十四位新任知县,并择选出的十位老吏,十位乡绅平农,彻底梳理了地方上行政上的各种开支、收入。

那些老吏与乡绅平农从未想到竟然能在皇太子面前坐而论事,甚至还跟皇太子一起进餐。各个感激涕零,恨不得掏心挖肺。朱慈烺也很体谅他们。没有问任何徇私舞弊的事,只是让大家想想有哪些地方要花钱,又有哪些钱是摊派到乡绅平农头上的。

姚桃带着一­干­女官,在侧边围坐,每有一项便写下来,写进表格。最终罗列出杂七杂八二十七个小项。

“这二十七小项。若是按东宫分类,可归于三大类。”姚桃落落大方站在众人面前,穿的并不是宫装,而是五品文官服­色­。这让众人不敢直视,从未见过有女子能够当朝官的。而且还是五品!山东虽是圣人之乡,礼风浓郁,但到底是地位所限,不敢像京中御史那般直言犯贱。

“行政开销。”姚桃的声音压得堂上众人不敢大声喘息。她道:“包括县衙的笔墨纸砚、幕友轿夫的工食银、冬碳夏冰、以及公请招待、节庆随礼等费用。”

吴伟业颇有些意外,东宫竟然将公费招待和节庆随礼也算在了行政开销之中,这在之前可是朝堂命令禁止的。

朱慈烺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姚桃继续。

姚桃清了清喉咙,道:“第二类费用是修桥补路,赈灾济民等公益开销。这类主要是官府摊派给乡绅平民居多。”乡绅平民纷纷点头称是。

“第三类是官员交游,扶住士子的钱款,是公关开销。”姚桃道:“殿下,二十七小项尽涵盖其中。”

朱慈烺点头,让姚桃坐了,方才道:“你们其实还漏了一项,我替你们想到了。”

众县令一愣,暗道:若是殿下连这些都认了,还有什么开销?

“伙食费。”朱慈烺笑道:“民以食为天,你们是当官,又不是成仙,难道连饭都不吃了?”

“殿下,我等已经领了俸禄,如何还能再取这伙食费?”廖兴是在洛阳跟着朱慈烺的,这回补了平度州知州,下辖潍县与昌邑两个县,直接步入五品大员的行列。也因为洛阳的事,他家很受当地大户排挤,廖兴已经修书回家,请太爷做主举家迁徙来山东落户。

而且这也是暂时的,廖兴坚定相信皇太子能够在三五年内恢复神京。那时候水涨船高,他自然能更进一步。

“生活费用是你们的俸禄支出。”朱慈烺道:“伙食费每日一餐,若是加班晚了,再包一顿晚餐,算工作餐。六品、七品两菜一汤,一荤一素。五品三菜一汤,加个小荤菜。这样也和你们在东宫时候一样,我仍旧管饭。”众人闻言纷纷喜笑颜开。这些老东宫最乐意东宫工作的地方就是包食宿。以他们的身份,要想顿顿吃­肉­可是极其奢侈的事。

“我还得说,”朱慈烺道,“官府不是做买卖的地方。朝廷收了税赋,就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哪里能净想着从百姓身上赚银子?所以今日咱们列了这三类二十七项,作为常规支出,我全认了。日后地方上要用钱,有无法归类入项的,你们尽管跟我说。但是……”

朱慈烺话锋一转:“敢向百姓伸手的,莫怪我翻脸无情!高皇帝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在我这里,这事不用上天来管,我就料理了!官府除了一应正税,其他一概除免。具体税赋调整方案,很快会发给你们,你们上任之后,首先是劝耕安农,安置移民,恢复地方生产。”

这次选派的东宫秘书,多是乡村出身的读书人,无论家境好坏,对于农间地头的事并不陌生。虽然包括朱慈烺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官面文章,但说与不说却是天差地别。既然皇太子明言直告,日后若有人没上心,就是大罪过。

“而且,各县一样要建立寨堡,丈量土地,更新鱼鳞黄册,酌情合理核定田税。要亲自走下去看,不能只听下面的胥吏胡报。我不管胥吏如何做手脚,只要让我查出你们有不符实情者,必重罚!”朱慈烺警告道。

众人嗅到了其中的血腥气,顿时收敛气息,点头称是。

“流民和移民的安置必须要尽快,不可拖延。”朱慈烺道:“《县城规划参考书》已经发给你们了,其中各种缘故我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我看到你们之中有几位原本就参与了此书的编写。所以如何将自己的县城治理得好,我已经提供了主意,就看你们会不会做事了。”

说到这里,下面的州县官们纷纷激荡起来。在县城规划书中,描绘了一个县城应有的模样。整洁的街面环境、优秀的排水系统、整齐的房屋街道、分工明确的城市功能区域……就像是一个超大的园林等着他们去规划重建。

朱慈烺看着面露期冀的众人,心中却对这苦口婆心的效用有所怀疑。要想真正达到如臂使指,还是得建立完善的地方政权制度,让州县与省一样具有职能制约的并理机构。然而现在人手紧缺,却不是立刻能着手调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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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何时返旆勒燕然(三)

整洁的街面环境和优秀的排水系统可以最大程度解决城市卫生问题,减少传染病。同时集中起来的生活垃圾和废水,又可以作为沤肥的原料,增加土地肥力,支援农业生产。其实在北京、临清、江南那些人口过百万的大都市,当局者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有专门的人收拢各街坊的垃圾,以及收买城中粪便。

朱慈烺记得前世看过一篇报道,说是在湖南某地,旧城区因为有宋朝时修建的下水道,所以从不积水。反倒是修了才二十年的新城区,常常因为排水不及而道路积水。他特意观察过紫禁城的排水系统,虽然是蒙古人打下的底子,但也的确没见过积水的情况。

当然……这可能也和小冰河期,北方大旱,降水量过少有关。

不过在京师和天津,他却是见过明人的排水道,虽然不像史籍中说的开封城那般夸张——有人以下水道为家,甚至聚集盗匪数千人——但也远超后世的“城市污水排放管道”。在他的规划中,下水道只是预留出空间,一者是因为山东旱情还会持续数年,二者也是因为当前财力不济,只能分期治理。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编户齐民工作,罢免徭役、班军。

班军是北方各省派出卫所军户前往九边服役的制度,原本是为了轮战打磨,编练强军,后来沦为杂役、军奴。如今九边沦陷,班军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但仍旧有必要彻底宣告这种制度的终结。

徭役则是无偿劳动,最为百姓苦恼的义务。若是家里男丁少的,轮上徭役,可能举家都揭不开锅。隆庆新政推行一条鞭法。将赋役合并为征收银两,也就是所谓的人头税,仍旧是足以让小民倾家荡产的恶事,自然成为百姓隐瞒户口的主要原因。

若能免除徭役,罢去人头税,百姓没有必要再隐瞒户口。对编户齐民的工作自然也就减少了抗拒。

由此而产生的劳动力空白,则由招募民役,给予工钱来填补。如果需要修建乐夏防线那样的重点工程,除了招募民役,还有工兵营连同战俘一起出动,在当前程度不会引起劳动力匮乏的问题,反而能缓解民间压力,争取民心,休养生息。为皇明的根基培土。

……

“葵心公,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了,快起来说话。”朱慈烺上前扶起白发苍苍的王徵。

这位姓王名徵号葵心的老人,早在崇祯初年就已经被朱慈烺惦记上了。他正是大明朝与徐光启并称“南徐北王”的大科学家王徵。或者说,王徵可以算是朱慈烺的布衣笔友,在与朱慈烺长达八年的书信往来之后,终于见面了。

“却不曾想。竟然是皇太子殿下!罪臣万死!”王徵不肯起身,现年七十三岁的他老泪纵横。激荡不已。

朱慈烺用了前世的名字与王徵书信往来,交流物理机械、语言翻译上的问题,偶尔还会论及天主教的教义。王徵只以为他是京中富户,却不成想是皇明太子,在书信中时常以长者自居,呼为小友。勉励进学。此刻见了真龙,激荡之中难免带着忐忑。

这忐忑却不是因为怕皇太子记恨,而是生怕大明在这危局之中,再出一个木匠天子。想到自己竟然“引诱”太子不务正业,焉能不怕?

朱慈烺用化名却是因为不想受他牵连。

当时王徵从山东按察使佥事、辽海监军道任上赦罪回家。属于被监控对象。而他涉及的案子又是十分敏感的孔有德叛乱一案,朱慈烺当然不敢跟他在明面上扯关系。否则非但帮不了他,还会害他被小人惦记。

朱慈烺到了陕西之后,一纸调令将这位在家的退休官员招到了山东,除了身边内侍,甚至没人知道有这么一桩小事。王徵在儿子永春、永顺一路照顾之下,总算到了山东,却举目茫然,整个山东省对这份调令都没有准备,只能按照王徵之前的职位予以照顾,供养起来。

直到朱慈烺到了莱州,安顿好了紧要事务,方才将他从济南接了过来。

“葵心公,我一向直言无忌,且请见谅。”朱慈烺笑道:“敢问葵心公,可愿出任皇家技工学院祭酒?”

王徵被朱慈烺托了起来,勉强坐在椅子上,泪眼昏花地看着皇太子:“我皇明有这衙门?”

“不是衙门。”朱慈烺道:“是我打算投钱办的一所书院,但传授的却是数学、物理、化学之类的自然科学。”

这些年与王徵的沟通,让王徵受益匪浅。如果说西方传教士如庞迪我、汤若望等人给他开了一扇窗,那么皇太子就是领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西方还有博物学家的时代,朱慈烺已经给自然科学划分了不同的种类,并指明了其中的根本­性­差异所在。

“如今国势颓败,殿下如何分心这等杂学?”王徵虽然对自然科学有着极大的热忱和酷爱,但他仍旧不能摆脱“形而下者谓之器”的狭隘。

朱慈烺从来没想过要改变别人,虽然他的确一直在改变别人。他换了个角度道:“葵心公,如今贼兵是我百倍,若是没有利器,如何与贼兵较量?譬如您之前发明的‘鹤引’和‘虹吸’,用于农田,原本需要十个人力才能灌溉的亩数,如今一人就可以承担,这九个人力就可以抽调出来,参与恢复大业,否则只能亟亟于田埂。以此看来,杂务岂不也是兵国利器?”

“杂学自然是兵国之器。”王徵道:“然而以殿下之尊,不当亲泥于此间啊。”

“哈哈,所以找了葵心公来主持。”朱慈烺顺水推舟:“我已经将京津匠户都大体都迁到了登莱,其中总有肯学之人。葵心公只需讲此杂学传其墨、班之道,我就能专心于治军抚民。岂不两便?”

“老臣敢不奉命!”王徵从崇祯五年遇赦回家闲住,再没出仕当过官。如今早就熄灭了当官的念想,能够从事自己毕生热爱的事业,而且还得了皇太子的首肯,自然乐于其中。

朱慈烺知道王徵老迈,特意接见了他的两个儿子,将王徵比作国宝,命他们好生照顾。同时也给了技工学院无限名额编制的待遇,只要王徵觉得合适的人,就可以加以收用,绝对无人过问。唯一配给的账房,也只是用来记账要钱,绝不做监管。

王徵对太子这等信任并不意外,多年神交已经奠定了足够的信任基础。他知道皇太子的科学水平远在他之上,只能勉励自己全力以赴。

“殿下,京中有一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数国语言,可否召来山东?”王徵问道。

“可以。”朱慈烺一口答应。

“此人来自泰西……”

“汤若望?”

“正是此人!”王徵笑道,就知道皇太子也是同好之人,断然没有不认识汤若望的道理。

“哈哈哈,”朱慈烺笑道,“汤神父过几天就到了。”

王徵一喜:“有他在,臣就有信心多了。”

朱慈烺笑了笑:“我还需要他帮我铸炮,葵心公这边却是要在营造、水师、船炮上多下功夫。乐夏防线事关圣驾安危,今年年底之前必须成型。”

李自成不可能在解决吴三桂之前南下,但是朱慈烺并不认为他输给吴三桂与满清的联军是一种偶然。现在的变数在于吴三桂一人。若是他能顶住李自成,清军便不可能从山海关入关。若是他顶不住,那是否还会投降满清呢?

在历史原剧本中,多尔衮给他开出的条件也不过就是永据关宁为王而已。后来满洲人过河拆桥食言而肥,将吴三桂赶去了彩云之南,种下了三藩之乱的种子。

不管怎么说,在崇祯十八年之前,山东还是安全的。甚至还能将控制范围扩大到山东全省,乃至江淮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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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三何时返旆勒燕然(四)

汤若望被一阵拳打脚踢,眼上蒙了黑布,扔进了车里。他只能从投放的食物和自身的饥饿、困倦程度来粗略计算时rì。在大约两天的颠簸之后,他所在的箱子被扔上了船,浪头很高,显然不是运河而是大海。

被昏迷与呕吐折腾了数rì之后,汤若望终于被人从箱子里倒了出来,抬上了马车。等他最终被撤去眼前黑布,双眼差点被rì光刺瞎。两个凶悍的士兵踢中他的膝关节,让他跪倒在地。在他眼前是个模糊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皇、太子殿、殿下……”汤若望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人竟然是皇明太子,曾经在紫禁城有过一面之缘。听说这位太子善于军事,与之前科学家的形象出入极大。然而此刻,这位太子又有了一个新的兼职:土匪。

“汤若望,你可知罪?”朱慈烺冷声问道。

“臣……臣不知道……”汤若望冷汗淋漓,一方面是因为多rì的体虚,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知道自己所犯的错误。

灵台和钦天监官员因为其在这个时代的特殊xìng,是甲类转移对象。作为名声在外的泰西儒者汤若望,钦天监中少有的外籍人士,怎么可能不接到调令?而汤若望为了逃避征召,躲在了信徒的地窖里,直等朱慈烺彻底退离了běijīng方才露面。

他哪里知道,徐惇已经将金鳞会带到了běijīng,在宋弘业的保护之下站稳了脚跟。当rì朱慈烺堆银承天门,他自然是没有少拿,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绑架一个泰西人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宋弘业“投降”闯贼之后,从兵部主事一跃而成为侍郎,专管běijīng治安防御事,是典型的地头蛇、保护伞。

“你叛国了。”朱慈烺冷声道。

“我知道这有悖于忠诚的美德,但我是天主的仆人,我不能离开主交给我的牧群。”汤若望摸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纠缠蛋疼地模样应道。

“你这个短视的蠢人!”朱慈烺毫不客气骂道:“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我收复běijīng,你这样的行为算是什么!这是背叛!我完全可以让天主教在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我可以送武器给鄂图曼人,甚至可以跟他们一起发兵攻打欧罗巴!你让我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愤怒!”

汤若望震惊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位皇太子非但有恢复国家的雄心壮志,竟然还有这样的世界眼光,甚至还知道信奉《古兰经》的鄂图曼人是可以拉拢的一方。

“你的愚昧,让整个教会面临危险,使得利玛窦先生开创的大好局面面临崩溃。”朱慈烺压下怒火:“我是否应该把你扔在山中的矿洞里,等待每一个身配十字架的传教士与你为伴?”

汤若望惊骇不已,如果说征伐欧罗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那么现在他的人身安全可是实打实掌握在太子手中。

“不过我是个仁慈的人,”朱慈烺缓了缓口吻,“你的老朋友王徵就在莱州,受命组建皇家技工学院。在他恳求之下,你才能活着跪在这里,希望你能知道感恩。你如果能对他有所帮助,我可以酌情赦免你,以及你们教会的罪过。如果你能给我一些惊喜,我甚至可以让你们享受佛教和道教的同等待遇。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殿下!”汤若望当然不是真的蠢人,他跪在地上,亲吻着地砖:“感谢您的仁慈,我愿意为自己的胆怯和贪婪付出代价!”

“很好,”朱慈烺往后靠了靠,“我很欣赏你的铸炮能力,但那个效率太低了。”

崇祯九年的时候,汤若望奉旨设厂,以西法铸炮,的确铸成了不逊欧洲当时最先进的火炮。只是两年时间只铸成二十门,这样的速度是朱慈烺无法接受的。不过这也是受困于材料和工艺流程的不足,如果配合朱慈烺的《管理学》和《材料制造》,应该可以取得长足的进展。

汤若望连忙道:“我一定会加倍努力,扩大规模。”

“不光如此,”朱慈烺补充道,“还要严格材料筛选,以及人才培养。我之所以不忍心杀你,也是因为你的学识让我钦佩。我希望你能教出优秀的学生,在我看来,学生立下的功劳,其中也有老师的一半。”

汤若望再次匍匐在地,亲吻地砖,表示感谢。

朱慈烺挥手命人带他去找王徵,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不得不承认,汤若望参与编撰的《崇祯历书》并非简单的万年历,而是一部包含了天文、地理、光学、数学等全方面知识的百科全书。而钦天监和灵台收存的天体运行记录,也是天文学发展的基石,直接影响到航海能力的的强弱。

尽管有人觉得装书不如装真金白银,但这些不可多得的原始资料,对于朱慈烺而言远比黄金白银贵重得多。

尤其山东有全国数一数二的大金矿,招远金矿。如今金矿已经被人发掘,但并不归在招远县,而是栖霞县,与这金矿伴生的还有铁矿。这也正是朱慈烺立足胶东的主要原因之一,有通路有金子,就算一时缺乏物资也不至于困毙。

为了保护和开掘这个金矿,单宁的预备营就在设在招远山中。这个营原本应该归在作训部之下,负责cāo练新兵,然后分配到各个部队。朱慈烺决定扩大部曲,尽快组建近卫第三营,所以直接让单宁出来组建班底,由闵展炼负责训练。

肖土庚部被放在了胶州,成军之后可以直接攻略胶西,接通南直隶,控制淮河流域。这样也能打通苏钢进入山东的陆路通道,获得足够的优质钢铁来源。虽然山东本身就有煤铁,但都在济南府,朱慈烺还不足以直接掌控,只能让蔡懋德以山东巡抚的身份传令调运莱州。

崇祯十七年四月十三,真正的大顺军董学礼部带着一千五百人南下山东。檄牌传至了济南府和兖州府的多个县份,被罗玉昆截获。

“这咋个办?”罗玉昆拿着檄牌上的文字,递给陈崇。

陈崇看完,自己也有些茫然,心中暗道:看来还是得催上面快些派个参谋来,这事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他人不多,也就一千五,老子些一人尿一泡都淹死他了。”罗玉昆道:“就是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打算的。”

“咱们问问吧。”陈崇迟疑道。

罗玉昆已经习惯了陈崇这副没主意的模样,他能有什么办法?一个没卵子的男人嘛。他来回踱步,仰着头盘算道:“上头让咱们冒充大顺军,无非就是要守住这块地盘,­干­些上头不方便­干­的事。要不照我说,直接打!打死了就来个死不认账,对!就说那是官兵!然后去兖州把上头交代的事办完,粮食吃得也差不多了,咱们就去莱州继续当咱们的官兵。”

陈崇受到了启发,连忙道:“正是,咱们先打了他,未必李闯还能派人过来!”

“那就打!探马派出去,这回可别跑过头了!”罗玉昆道。

这支川兵流民混合的队伍完全没有军队框架,罗玉昆与陈崇就是大家眼里的大头目,凡事一言可决。罗玉昆也想过将川兵里的把总、都司分派到流民营中,把人管起来。然而流民营只能顺风冲,一旦对方列阵对战,必然是全营溃逃。这种卖队友卖长官的事着实让人牙痒,自然没有川兵军官愿意去做这种差事。

总算现在也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平衡——流民跟着罗玉昆吃饭,罗玉昆也毫无心理压力地让他们去送死,可谓是乱世中的各得其所。(未完待续。)

二零三可恨年年压金线(一)

董学礼原是宁夏花马池副将,投降李自成之后随军调用。他这一千五百人也是三百家丁为主,杂以沿途招徕的无业之人。随他一起的还有老闯营出身的招降使刘暴。二人从京师南下,适逢李建泰投降刘芳亮,大顺军占据了保定府城,京畿之南彻底为顺军掌握。

保定是京畿南门,刘芳亮不敢擅自离守。谁都知道江南是个聚宝盆,他自然也想着能够捞取一笔好处。若是最后能够混个江南节度使,那就更好了。刘芳亮由此产生了一个高明的主意:主动担负起董学礼部的军粮转运,命其轻车速进,前往江南招降。

董学礼不知刘芳亮的后手正是要扼住他的补给线,只以为大顺军与老明军不同,营将之间和睦互助,乐呵呵地率部南下,彻底将后路交在了刘芳亮手里。刘芳亮也的确尽心输送军粮,绝无懈怠。暗地里,他却派人给罗玉昆带去一个口信。

这信使间道而行,只走最近的小路,终于及时到了罗玉昆大营。

“老子晕得很!刘芳亮来找老子算什么事?”罗玉昆大声叫道:“莫非他也要来打老子?”

“保定刚降,恐怕要肃清全府还要些工夫,刘芳亮未必能来得了。”陈崇道:“不管怎么说,先见见那信使,说两句话又不亏本。”

“这倒是!”罗玉昆大马金刀往虎皮座椅上一靠,吩咐道:“去把那信使带上来。”

不一时,这信使果然小步快走,一副恭谨的模样过来,上前拜道:“拜见罗将军。”

罗玉昆沿途打着大顺的旗号走刘芳亮前面,刘芳亮自然知道有这么一支伪顺军。不过罗玉昆只是骗财骗粮骗人,大顺军要的是城池土地,安置守官。刘芳亮虽然心中不爽,却也不可能为了这么一支“贼”兵穷追猛打。

而且既然人家肯打你闯营的旗号,也没做什么抹黑的事,说明还是明白人心向背的。只要能明白这个事理,为何不能化假为真,把这几万人编练成真闯营呢?当初闯营不过是三十六营中的一营,正是不断吞并其他营头,才有了今rì的规模。服从强者,这也是各营普遍的生存守则。

“只要将军愿意归顺磁侯。以将军的人马,可以视同朱朝一镇总兵,绝不会亏待将军。”信使在“磁侯”上加重了语气,正是要告诉罗玉昆,投降磁侯刘芳亮,与投降刘暴、董学礼,可是完全不同的待遇。

罗玉昆沉吟片刻,故作不解道:“这官职得大顺给我封,投降磁侯与投降董将军又有何分别?”

“呵呵呵,”信使笑道,“将军有所不知。我大顺固然是信任降将,一视同仁,但却要给降将换个地方。董学礼原是在宁夏那苦寒之地,现在换了个南下江宁的差使,自然得意。将军却原本就在这青、兖之地,若是换到西北塞外,岂不是糟糕?若是能得磁侯赏识却又不同了。磁侯是圣上的爱将,纵横中原,守御畿南咽喉之地,也是天下财富汇聚之处,只要能编入咱们左营,将军说不定还能守着临清那般好地方呢!”

陈崇黏着假胡子,做亲兵装束侍立一旁,听了心中暗暗不屑:还道真是兴朝气象,原来仍是流寇山头的那一套罢了。

罗玉昆装样已经装成了习惯,不漏丝毫马脚,问道:“磁侯这么照拂老子,想来是要让老子给他做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那信使哈哈一笑:“爽快!”他脸上一板:“是这,磁侯想得个南征的差事,就是不好开口。”

谁不知道江南好?别说武将之间有个争头,就连文官都想在江南的问题上分一杯羹。

“那……”罗玉昆拖长了声音。

“将军现在还不是我大顺的人,若是将那董学礼……”信使抬手比刀,在脖子上一横,嘿嘿狞笑两声。

“老子晕得很……”罗玉昆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模样:“你们都是大顺军,为啥子自己人坑自己人?”

只有南下的人马覆灭了,才能引起běijīng的重视,才会给罗玉昆的威胁加上筹码,也才会让刘芳亮就近讨伐,免去这股忧患。

刘芳亮正是想让罗玉昆与他演一场对手戏,暂时扮演反派。只要得了běijīng的军令南下解决这股“悍匪”,刘芳亮会一直追着罗玉昆到宿迁。那时候罗玉昆理所当然“幡然悔悟、投顺王师”,而刘芳亮又能与驻扎宿迁的明军对阵,将生米煮成熟饭。想来李自成也不会做出临阵换将的事。

如此这般,南征的差使岂不是不求自来么?就算张良再世,韩信复生,也不过如此吧!只不过要牺牲一些老弱残将,反正董学礼原本就是朱朝的人,与自己不是一伙,死了也不心疼。

这种小心思,那信使未必不知道,但他绝不会对罗玉昆说。他只道:“将军莫要多问,愿意与否,只在一言之间。”

罗玉昆想了想,道:“让磁侯给的白纸黑字的东西,否则我不做这种事。眼看着大顺就要一统天下了,我再杀了大顺的将军,岂不是自找死路?”

那信使略有迟疑,道:“这等事如何能够落在纸上?将军若是不信,小的愿意留在此间当人质。我跟随磁侯十三年,是他心腹之人,他绝不至于不顾我的xìng命。”

罗玉昆站起身,走到那信使面前,上下打量一番,道:“世上都说闯营信义为重,我这一路走来都打着闯营的旗号,也是深有感触。好!老子就信了磁侯!不过……”

“将军若是有什么难处,尽可说来听听。”

“不过我怕打不过他董学礼呀。”罗玉昆搓着手:“不瞒你说,哥哥我这儿看着有万把来人,但都是饥民,手里有个­棒­槌都算是好的了。你看磁侯那边能不能弄点刀枪米面、跑马骡子之类的?”

那信使一迟疑,终于还是道:“这事好说,待我修书一封送回保定,磁侯定有主张。”他不说磁侯一定给,只说有“主张”,正是不把话说死,留了后路。

罗玉昆也不是傻子,当下哈哈道:“只要我的人拿了兵器粮草,­干­死个董学礼还不是一泡尿的事么!来来,咱们喝一盅,从今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陈崇借着置办酒­肉­退了出去,只在外面等罗玉昆。罗玉昆果然找了个方便的借口出来,将陈崇拉到一边,紧张道:“你得快些修书请示方略,否则咱们可就真的成贼了!”

陈崇心思一动,压低声音道:“你说,跟着闯贼甜头这么大……”

“老子啐你一脸**!”罗玉昆打断陈崇,压低声音骂道:“你个没卵子的,懂什么叫忠孝节义么!想从贼?除非老子些死光了!”

陈崇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我就想说:就算跟着闯贼真有前途,你也不能对不起千岁爷呀。”

罗玉昆高起脚踹上去:“快去做正事!”

陈崇当即回到帐篷里铺纸研磨,写了报告,连夜派了人送去济南府。徐惇现在就在济南,之前给了他一个死信箱,只要他将信投入这个秘密地方就可以不用管了。除了报告刘芳亮的计划,陈崇再次请求派一个能­干­的参谋过来。名义上以减轻罗玉昆和他的工作量,实际上却是生怕上头对他们这支影子部队有所猜忌。

罗玉昆耿直得很,自己铁血忠心就没想过有人会猜忌他。陈崇却是内宫出身,什么钩心斗角的事没见过?自然不能不有所顾忌。就算万一rì后罗玉昆反了,有个参谋在,自己好歹也有个助力。(未完待续。)

二零五可恨年年压金线(二)

崇祯十七年四月二十三,罗玉昆终于拿到了刘芳亮首批支援的一百石粮食和各种兵器。兵器数量不多,只能武装五百人的亲卫队,显然刘芳亮也不愿意看到一个过于强大的未来下属。一百石粮食却不算是小数目,刘芳亮自然不可能凭空变出来,只能与罗玉昆约好了时间地点,让他们去“抢”。

抢的正是董学礼的军粮。

董学礼探知“罗贼”有过万人,按照他的尿­性­不是逃跑就得投降。偏偏刘芳亮在后面又是温言鼓励,又是以军法威胁,软硬兼施地将他逼上前线,饱受煎熬。

……

东宫新派来的作战参谋姓朱名家骏,身穿一袭粗布长衫,就像是乡中私塾的教书先生。虽然语速缓慢,但条理清晰,口吻坚定,显然是个合格的战士。

然而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参谋。

朱家骏正是东宫系统最早一批从战兵转参谋的代表。虽然一开始这些东宫侍卫都不识字,而且本就是以战兵的要求收录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人好学有人好武,渐渐形成了分化。又经过河南、山陕一带的接连作战,又有人受伤致残,无法再以战兵出征,所以朱慈烺便在军中发动了“战转参”的运动,鼓励战兵加强文化学习,转为参谋。

这样的参谋不同于外雇来的文书缺乏战斗常识,也不像是征用来的老军熟悉各种情弊。他们对东宫更为忠诚,对战斗也不乏认识。

朱家骏正是在汝阳之战中伤了手臂。虽然有青衫医随军,但他当时身处分战场,从偷袭转为对阵冲锋,一路打下来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治好之后左臂也没了力气。提不了重物。

朱家骏不甘心就此先行撤回京师,等着分地种田。他找了训导员,用所有的军饷加奖金又请了两个秀才,轮番上阵,硬是将东宫各种­操­典、条例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扣会吃透,通过了甲等文凭考试。取得了参谋资格。

因为他本就有少尉旗队长的军衔,直接编入了本局参谋队,负责作战计划谋划。

萧陌带领两个局冲杀李自成本阵,朱家骏是仅有的随行参谋军官。从北方山区突围,也正是他首先提出的建议,为萧陌采纳。回营之后,朱家骏因此升了一级,调入司参谋局,授中尉衔。

这回朱慈烺将朱家骏调出来。又加了一级,以上尉军衔出任罗玉昆的川兵营参谋部长官,也就是营参谋长。按照东宫的参谋体系,从营到局都有各自的参谋组织,主要负责情报、作战、作训、后勤、军令等方面协同辅助。

参谋的编制低本部级别一等,所以营设参谋部,千总部设参谋司,司设参谋局。局设参谋队。朱家骏虽然军衔只加了一级,但从职位上论说起来却是升了两级。

因为朱家骏经历过从无到有的每个环节。知道流民的心理。当年他一样是觉得活不下去才报名应征,投入东宫麾下。他到任第一天就下了部队,发现除了川军之外,流民营基本处于混乱状态,甚至连个关防都没有,有人今天来明天走。完全没有军队的样子。

别说跟东宫系统比,就是大明其他军镇也不可能如此混乱。

——这简直就是流寇……还是十年前的流寇!

朱家骏心中暗道。他当天晚上就找了陈崇、罗玉昆,三人商议了大半夜,终于决定尽快以东宫标准­操­练部队,淘汰老弱。将缺乏从军潜力的人驱往乐夏防线。那里正如火如荼地开展建堡设寨运动,需要大量劳动力来加快工程进度,进行屯田生产。

五千川兵除了留下三千二百­精­锐担当主力营,其他人被分派到了各个流民队伍,最低是个小队长,直到上面的营官。罗玉昆也是此时才知道自己手下到底有多少人,竟然比自己原先统计的数目又多出一万有余。

最后这支部队分列了三个营,有一万两千三百人。朱家骏又分出了两个独立千总部,将三万多流民老弱送往乐夏一线安置。没有了后顾之忧,又有人给兵器、粮食,罗玉昆顿时感觉一身轻松,就连如何打仗的问题都懒得想了,全都交给了朱家骏。

“董学礼部如今屯兵东昌府,想等他下来打咱们是不行的了。我以为,可用分兵包围,断其后路的法子。三个营分别进驻聊城外围的二十里堡、李家寨、沙镇,从东到西围成个半月形,看他打不打。其中本阵居中,无论他打谁,咱们都能最快时间策应。他若是不敢打,那只能北逃。刘芳亮既然想看他死,势必会暗中提供董学礼北撤的时间和路线,我们只需要派出一支偏师就可以将其擒获。”

朱家骏指着桌上的地图,画出一条条虚实相杂的线路,表示行军路径和屯驻地点。这支流民为主体的营伍严重缺乏成熟的军官士兵,别说制作沙盘,就连打探路径都是新手,比之前东宫侍卫营初征时还要弱许多。

罗玉昆仔细看了地图,又听了朱家骏的讲解,拍板道:“好!就这么打!实在不行咱们就把东昌府打下来!”

朱家骏咧嘴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府城不同县城,一府失陷可是大罪,无论明、顺都不会放过地方守官,哪有那么容易就打下来的?在他看来,这支人马一路“所向披靡”,正是因为十分理智地没有去打府城,只是在县上占点小便宜,否则早就惊动大军来征剿了。所以他战术安排主要是在城外伏击,路线上也避开了东昌府城。

然而朱家骏还是错了。

三个营分驻三镇之后,直接掐断了大运河,整个东昌府为之震动。临清州的富户们又纷纷做好了逃进山中土寨的准备,动作快的已经开始收拾马队了。

董学礼果然连夜北逃,去找刘芳亮求援。

刘芳亮也果然没有让罗玉昆、朱家骏失望,连夜派人送去了董学礼的退兵路线。

罗玉昆乘势追击,围了东昌府。

大顺的东昌府府尹宋炳奎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他是山西洪洞县人,进士出身。以进士出任一府府尹,不问可知:必是朱明降官还没来得及升职入京。他之前也正是故明东昌府知府,见大顺天与人归,十分麻利地投降了大顺军。

眼看着大顺军北逃,一伙打着罗字旗的贼兵围了城,宋炳奎故技重施,领着本府乡绅、耆老,带上酒浆­肉­食、银两绸缎,恭迎“王师”。

运河在东昌府府治聊城穿城而过,带来了大量的财富。虽然前两年被满洲人洗劫了一遍,一旦恢复,原本逃入山中的商人富户也都又回到了这条国家大动脉旁,从中汲取养分,肥壮成长。

作为一个易攻难守的物流枢纽,商业都会,正需要宋炳奎这样能够见风使舵、保全自己和地方的地方守官。罗玉昆入城之后,没有大肆追赃捐饷,也让宋炳奎的声望再次攀上巅峰。商贾富户们送给宋炳奎个人的谢礼比之捐给罗玉昆的军饷也不遑多让。

罗玉昆从北关出城,仍旧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看东昌府,对送他的朱家骏道:“这里真不用给殿下搬过去?”

“不用,”朱家骏肯定道,“殿下没多久就要来了,来回搬麻烦。”

“好吧,听你的。”罗玉昆嘴里嘟囔道:“老子晕得很!这些地方上要钱有钱,要粮有粮,为啥子打都不打就投降了?”

朱家骏没法回答这么高深的问题,只是朝罗玉昆、陈崇拱手,算是告别。

罗玉昆在聊城置办了一身将军甲,铁光铮亮,朝朱家骏一抱拳,道:“还要有劳兄弟些守住聊城,等老子灭了董学礼就回来。”

“预祝罗兄旗开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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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六可恨年年压金线(三)

宋炳奎带着一­干­乡绅人等远远站着,不敢靠近。他们只以为这支罗贼要在东昌经营,哪里能想到其中的曲折内幕?然而宋炳奎终究不是个只会投降的脓包,他等罗玉昆带大队人马离开聊城县境,便派出心腹家人,携自己手书找刘芳亮去了,为他下一次“全城举义”奠定基础。

却没人知道,刘芳亮现在是恨不得罗玉昆飞到董学礼的中军大营。他已经接到了běijīng的军令,命他大军北上,与主力汇合之后前往山海关。李自成终究还是不能忍受这种芒刺在被的感觉,在檄文不果的情况下,只能出兵攻打吴三桂。

吴三桂也没有闲着,既然有了圣旨,他当即就打出了广宁国的旗号,派人从海路前往登莱请求金册。自己与山海关总兵高第合兵一处,攻占了永平府。

李自成没有了历史原剧本中那么多的筹码,招降吴三桂显得毫无说服力。何况吴三桂现在是一国之主,打都不打一仗就献出自己的家产,完全不是他的xìng格。

既然吴三桂做了初一,李自成自然要做十五,只等刘芳亮的三万大军到齐,然后发兵山海关。

……

罗玉昆终于在魏家湾追上了还在休整的董学礼。他带的是装备齐全的川兵营,有三千jīng锐,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这支部队虽然只经过短暂的鸳鸯阵和方阵训练,但是川人历来有英勇奋战的传统以及团队合作的意识,加之白杆兵遗留下的荣誉感,比一般矿工、纤夫的兵员强上许多。

董学礼这边原本就是降兵降将,吃明朝兵粮的时候就没好好cāo练过,那些家丁也不过是仗着个人身体素质好,打仗敢拼敢杀而已,论说正经的阵列训练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真正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将平民与士兵分别开来的办法,就是站军姿和队列训练。谁都以为打仗不能转死敌人,却不知道这个训练科目最容易将人的jīng气神提起来,服从号令,加强团队配合。

当董学礼带着自己的三百家丁准备突围的时候,重重地撞在了川兵摆成的阵列上。罗玉昆得知董学礼三百家丁都是马兵,早早将鸳鸯阵司替换成了长枪方阵司。一个个长枪以统一的角度斜指天空,所有人都在心中默念教官和cāo典中的动作要领和步骤,随着川音的口号声整齐划一地做好了迎战准备。

“总爷,打不?”董学礼的副将心中忐忑,咽了口唾沫。

董学礼看着前面长枪如林,心中盘算:就算我这三百人能够冲过去,总也要死伤一部分。咱一个降将,兵就是身家xìng命,若是没了兵那还成啥了?不如先冲一阵,看能不能冲散。

“打!”董学礼大声喝道:“步兵营先上!”

间杂蓝衣青衣的步兵营手中提着长短不一的长枪,大小不同的刀­棒­,还有人提着扁担和铁铲,口中呼喝着为自己壮胆,朝罗玉昆的长枪阵上冲去。

罗玉昆因为地形摆不开大军,将鸳鸯阵换到了后面。见董学礼以步兵营冲来,当即下令擂鼓发号,长枪方阵随着口令缓步上前,鸳鸯阵也从侧翼绕了上去,迂回合击。

“弓箭!预~备!”罗玉昆部的军官大声呼喝道。

鸳鸯阵的士兵们在行进中从双Сhā抽出弓箭,随着口令开弓搭箭。

“放!”

一声令下,顿时弦声响成一片,箭矢如同的飞蝗一般朝大顺军头上落去。

“方阵预~备!”罗玉昆按照东宫cāo典上的口令喊道,颇有些新鲜的感觉。以他的战争经验判断,对方在经历了一次箭雨袭击之后,势必会加快行军速度,冲入弓箭盲区,短兵相接,一决生死。这时候若是用长枪方阵,正好能够遏制住对方的冲锋势头,以鸳鸯阵从侧翼进攻就能一击定胜负,彻底打乱对方的阵型。

“虎!虎!虎!”长枪阵爆发出川西口音的呼虎刺杀声。

眼看就要冲到面前的大顺军,在这片肃杀呼喝声中,如同散了线的珠子,朝各个方向冲去。

哪里没有敌人,便往哪里冲。

“老子晕得很!shè了一轮就溃散了?”罗玉昆骂道:“鸳鸯阵上!抓人抓马!别让跑了!”

这些宁夏兵打仗不行,但是马都是河套出产的上好蒙古马,随便跑一匹就是大损失。

董学礼也不是初上战阵的雏儿,又是世代将门,当然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他别过马头,高声喊道:“撤!”

骑兵来去如风,对阵步兵有天然优势。此刻拼命逃跑,步兵只能­干­瞪眼。只是董学礼却没想到,他的情报早就传到了罗玉昆手里。罗玉昆在董学礼的逃跑路线上安排了伏下了流民营,虽然仍旧不能打硬仗,但这种擒杀溃兵的工作却是足以胜任。

罗营川兵高喊着“跪地免死”的口号,向董学礼退散的方向追去。川兵营还不知道东宫如何记功,只听那阉人训导官说不以首级记功。不过管怎么算,抢到手的东西才是真东西,那些马可不能放任他们逃跑。

而且这支顺贼刚从东昌府这等繁华之地出来,身上难免会带私产,若是能够缴获又是一笔收入。

陈崇连忙拉住罗玉昆:“千万不能让他们散了,万一董学礼杀个回马枪怎么办?”他在东宫战术训练上见过这种战例,而且听说孙传庭就因为士卒轰抢战利品被李自成杀了个回马枪,先胜后败。是了,就是崇祯十五年的那次郏县之战。

“不怕!”罗玉昆道:“你看他跑得那个架势,是回不来的。”

罗玉昆的自信并没有感染陈崇,直到伏击处传来巨石滚落的声音,他才放下心。只要巨石截断了董学礼的退路,剩下的也就是瓮中捉鳖了。

崇祯十七年四月二十五rì,魏家湾之战,罗玉昆带着川兵营一举击溃了大顺军董学礼部,缴获良马两百二十七匹,驮马驴骡以百计,俘虏大将董学礼、刘暴,并麾下士卒一千余人。

这些缴获在第一时间运向了乐夏线,萧陌派人到济南府接收。济南府只以为这是官兵要和罗贼开战,紧闭城门不出不进,甚至连城头的旗帜都不敢打,只等着看最后谁赢了,他便降谁。直等看到官兵押送着顺贼俘虏和战利品东归,济南府方才打出了皇明的赤旗。

青州府倒是要比济南府更像是大明的领地,一路上都有地方守官派人引路,招待将领饮食,同时小心翼翼地探问是否还有一道将青州府遮蔽起来的防线。

朱慈烺离开莱州赶到乐夏防线视察的时候,正赶上的萧陌的人带着俘虏回来,转交给陈德收入俘虏营。

这些人承担起了最繁重的劳动任务,每rì的热量摄取却远远不够,以至于劳动效率下降,更有被累死饿死的。朱慈烺知道这是时人的普遍认识:所谓苦役就是­干­活­干­到死。

“首先,这些人一样是大明子民,只是走上了不该走的路。正因为罪不至死,我才让他们服苦役,否则直接杀了岂不是更能震慑人心?”朱慈烺叫过陈德,脸上没有丝毫不悦,但语气却不减严厉。“其次,我们现在有多少人民?万历六年时普查的山东一省人口不过五百六十万,如今三停中还能剩下两停就已经是天可怜见了!你若是让这些人都浪死鞭下,我用什么人来­干­活种地、休养生息?以后哪里去找兵员打仗?”(未完待续。)

二零七可恨年年压金线(四)

陈德沉默不语,心中却是在分析皇太子这番话的意思。以他的成长环境,以及幼年乃至如今十八岁的生活阅历,是根本不会将人命当回事的。诚如屠夫的儿子不会怕血,他这样十五岁就上阵杀敌的将门之子,会怜惜一帮“罪人”的xìng命么?

正所谓,天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得是,人死了完全可以再抓嘛!

——是因为我父亲叛国,太子终于要拿我下手了么?

陈德心中痛如刀绞,这才发现自己对皇太子除了君臣之义,似乎还多了一份亲近依赖。

就如大哥一般……

朱慈烺见陈德脸sè土灰,知道他钻进了牛角尖,放缓口吻道:“我让你管这工兵营和俘虏营,就是为了磨你的xìng子。我读史书,真正天才横溢的名将固然有,但绝不多。而能够立下不世功勋的,如我朝开国辅运的那些名将,却往往心思缜密,行事稳妥,如此自然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而待敌自败。你才具足以提一营之兵,但xìng子不经打磨,凡事以暴力相处,如何能成为一镇大帅?”

陈德眉头纾解开来,转而一股酸意直冲鼻根,硬生生忍住,低声道:“殿下,末将之父……”

朱慈烺压了压手:“人各有缘法,尔父果然是有失节的地方。不过你一路随我过来,并未犯错,我怎么可能因他的罪过而处罚你?”

“末将就是心中难过……”陈德终于哽咽道:“子不可言父过,臣不可背君恩,如今末将真是无自处之地。”

朱慈烺抚了抚陈德的后背:“你好好­干­,rì后立下军功,来赎尔父之罪便可。”

陈德跪倒在地,拜道:“多谢殿下仁慈。”

“先别谢我。”朱慈烺朗声道:“从今天开始,工兵营的死亡指标为每旬rì一人,俘虏营为旬rì五十人,工程进度必须加快,我也会派人进行质量检查,要求更加严格。”

“末将领命!”陈德是个聪明人,何况朱慈烺已经将话说得那么透彻。光靠鞭子加快工程进度显然是低效浪费的,自己必须想办法走另外一条路。虽然现在他心中没底,但人同一心,心同一理,只要集思广益,选用经验丰富的老营造来督工,总比动辄用鞭子抽打的好。

想到这里,陈德心中一阵愧疚。自己只想着带兵打仗,却没想自己是否有那个本事。差点辜负了皇太子的一番苦心,错过了替父赎罪的机会。

朱慈烺解了陈德的心结,又命人在筑好的墙段上用虎蹲炮轰击,撞木撞击寨门,虽然质量仍旧堪忧,但也没有立时就坍塌。

“还要加固。”朱慈烺留下四个字,转身又去巡视下一处。

如今顺军已经有了用火炮攻城的习惯,原历史剧本中的清兵在攻城时也不乏用火炮的记录。这道乐夏防线是根本防线,必须要有极强的防御力。而且现在严要求高标准,也是为了rì后施工提供经验和守则。

在朱慈烺看来,坞堡将会是rì后明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防御要点。只有在收复河套之后,才有充足的马匹执行进攻xìng防御策略。在机动力不足的情况下,用坞堡加火炮的模式防御,互为犄角,坚壁清野,是对抗满洲铁骑的最佳方式。

“萧陌。”朱慈烺转身叫道。

“末将在。”萧陌已经配上了金徽肩章,以下将军的身份上前应声道。

“萧东楼那边还有几个山头可以当做外围防线,你这边却是直面开阔平原,可有什么打算?”朱慈烺问道。

“殿下,”萧陌欠了欠身,“正因我部防线外围皆是平原,末将希望能够在主体寨堡完工之后,修建烽火台,提前预知敌情。”

“你这思路是很稳妥的。”朱慈烺点了点头:“对于如今我军缺乏大规模骑兵,预jǐng坚守是好办法。不过现在不着急。因为罗营主力在东昌府,可以充当我们的眼睛和第一道防线。等他南下之后,我还有一样利器率先装备你营。”

萧陌是最近才知道罗营原来也是东宫体系的部队,心中自然对皇太子的神来之笔赞叹不已。听说还有利器,这位下将军更是心中酥痒,问道:“殿下,是红衣大炮么?”

“不是。”朱慈烺笑道:“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稀奇的,现在技工学院正在试验研制,很快就能配装你营。不过你还有个任务。”

“末将莫敢不从。”萧陌连忙道。

“你去看了罗营,感觉如何?”朱慈烺问道。

萧陌舌头打了个结,终于直言不讳道:“乌合之众,与侍卫营……喔,近卫营完全不能同rì而语。”

“不错。”朱慈烺点头道:“朱家骏过去之后,罗玉昆才知道对手下兵力进行整合。在此之前,呵呵,可以说是与十年前的流贼一般无二。”

萧陌突然心生jǐng兆,试探问道:“殿下可是要我营派出军官帮他cāo练士卒?”

“你倒是有为将者的直觉了。”朱慈烺笑道:“正是,我希望从你这里抽调一个鸳鸯阵局,一个方阵局,过去当教导队。”

萧陌心中暗暗叫苦,自己这边也是军官不足。东宫对军官的晋升授衔卡得极其严格,除了拼杀英勇之外,还必须掌握各种文凭。比如士兵升士官要有丙等文凭,尉官要有乙等文凭,校官以上要有甲等文凭。参谋官更是从严,比同级的军官要高一等要求。

“殿下,”萧陌为难道,“这不该是作训部的事么?”

“作训部自己也要培养教导队,实在抽不出人手。”朱慈烺道:“你别指望畏难而退!朱家骏和陈崇都是你原先的下属,你这老长官不挺他们一把?”

“殿下,罗营可是有上万人啊!”萧陌叫苦道。东宫上下都知道,若是皇太子以协商的态度交代任务,那就是可以讨价还价的,绝不会受到指责。若是现在不说清楚,rì后完不成任务可就只有乖乖受罚了。

“也不是整个罗营。”朱慈烺笑道:“以后所有营头都要控制编制,方便配属,所以筛选出三千五百人上下,编练成dúlì游击营就行了。”

“从万人之中甄选三分之一也非一时能做到的。”萧陌微微放下心。

朱慈烺无所谓地瞟了他一眼:“rì后扩建编制,三营并设一‘师’,说不定这支游击营跟你的近卫一营还是一起的呢。”

“末将能否外聘一批眼光毒辣的人牙一同去?”萧陌连忙问道。

他很清楚,萧东楼那边的近卫二营早就说过要重建天雄军,肯定不会跟第一营归并在一起。按照皇太子一碗水端平的态度,后备能统编的只有骑兵营、火器司、单宁的预备营,以及罗玉昆的dúlì游击营。

而这里面只有dúlì游击营有作战经验,质量明显好于那些cāo典出身的新兵营。萧陌自己就是从cāo典派跌跌撞撞过来的,知道经验对于一名战士意味着什么,当然抓住机会,把dúlì游击营拉到一起。

“当然可以。”朱慈烺抿嘴笑了笑,心思却飞到了莱州。

技工学院由王徵出任祭酒,汤若望为司业,王永chūn、永顺二人出任教务。实际上就是因为王徵年迈,承担所有学院的庶务,好让王徵有足够的jīng力投入到科研之中。

技工学院收到的第一笔订单,就是朱慈烺口中的“利器”,一种适合在开阔地带使用的瞭望预jǐng器材。

学院定名:巨型载人孔明灯。

俗称:热气球。(未完待续。)

二零八可恨年年压金线(五)

紫禁城,武英殿。

“皇上,这些贼匪若是不打痛他们,断是不肯归顺的。”顾君恩作为李自成的谋主,地位越发稳固。眼下牛金星在忙着登极大典,田见秀、宋献策忙着追赃拷索,李自成在战略上的问题,主要就是征询顾君恩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派刘芳亮去打?”李自成眉头皱了起来:“眼下吴三桂占据了永平府,叫嚷着要来打北京。北京这六万人中还有不少朱朝降兵,若是不将刘芳亮调回来,如何能够东征吴三桂?”

顾君恩道:“皇上,臣以为,北京城高墙厚,且有红衣大炮镇门,当取守势。大可派磁侯大军南下,收取江南,策应湖广。一旦收复江南湖广,则银粮充沛,然后以全国之力攻辽镇一隅之地,可谓万全。”

李自成不免为之踱步。牛金星也劝他先行登极大典,取得名号大义,然后经营京畿秦晋,攻略湖广江南……然而眼看天下­精­兵只剩下关宁一处,如果能够将之扑灭,残明将再无死灰复燃的可能­性­。江南、湖广一样可以传檄而定,他自己也可以放心离开北京。在他看来,西京是个更适宜统御天下和居住的地方,起码在语言上更有亲切感。

“皇上,”顾君恩见李自成迟疑,又道,“若是真的平定了关宁,恐怕又要分兵镇守,可供南下的兵力便又不足了。”

李自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问道:“如今城里追赃如何了?”

顾君恩答道:“臣不曾参与此事,只前日听说有百万两之巨了。”

李自成这才舒展了眉头,道:“还是要先平了吴三桂!否则等他在关内站稳脚跟,再要打永平四城更费事。他若是识相归顺,我还给他镇守辽东。只是得降为公爵,决不能称王。”

顾君恩知道这是李自成担心大顺军内部难以平衡。若是吴三桂那等降将都能封王,刘宗敏、田见秀这些跟着李自成起家的重将岂不是也得封王?若是只封吴三桂公爵,到时候再给那些侯伯重将晋一等爵也就够了——异姓封王终究还是大忌。

“而且朕现在还有两桩放不下的心事。”李自成回到御案之后,缓缓道:“一桩是废帝朱由检。若他到了南京,手里还能有江镇之兵。再加上朱太子手下的那支强兵,让朕心中不安。另一桩是满洲东虏。去年奴酋黄台吉死了,他们立了个叫福临六岁童子,如今是老酋努尔哈赤的十四子多尔衮当政。”

李自成顿了顿,继续道:“咱们刚打下山西的时候,这个多尔衮就从鄂尔多斯部送信到榆林卫。王良智(王根子)把信送到朕这里,里面明说要与我协谋同力,并取中原,共享富贵。这就让我想起当初黄台吉没死的时候。每次从入关碰上咱们的人,都是好言相对,有时候还给粮给马,从没厮杀之事。如此看来,这些满洲鞑子心上惦记汉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这两天朕思来想去,就是想废帝给吴三桂封王的事,突然想通了些:恐怕废帝早就知道满洲鞑子有染指天下的意思,封吴三桂不是怕他投降朕。而是怕他弃了关门,把满洲人放进来!”

顾君恩还是头次听说这事。猜是李自成没把多尔衮的书信放在心上,所以都没拿出来商议。不过那多尔衮也真是痴心妄想,这天下还需要他来“协谋同力”么?大顺军势威赫,混一宇内只是时日长短的问题,哪里轮得到他来分一杯羹。

李自成继续道:“朕若是不先打下关宁,万一满洲鞑子再从蒙古破边墙而入。袭扰北京之西,大军又被钉在北京不能动,该如何抵御?再万一,吴三桂吃里扒外,与满洲鞑子约好东西夹击。废帝在南方呼应,这北京城还能守住么?”

顾君恩这才知道李自成心中顾虑,也沉吟道:“唐时也有借吐蕃外族之兵的典故,的确不能不防吴三桂与东虏媾和。”

李自成道:“这就是朕执意要先打吴三桂的缘故。倒也不用打到广宁,只要打下山海关,由咱们的人守住,起码不用担心两头被打了。”

顾君恩略一沉思,提出个折中的方案,进言道:“皇上,莫不若让磁侯带兵一万南下,应该可以与残明军镇相抗了。”根据顾君恩得到的消息,现在山东几乎没有成建制的明军,京师以南一直要到徐州才有一股明军。

那股明军守将却是个老熟人,正是一路从山西逃到河北,继而逃进山东,最后逃到徐州的高杰。如此一支惊弓之鸟,千数残兵,刘芳亮领一万人足以将之消灭了。

李自成想了想,道:“如此也好,看刘芳亮能打到哪里便算哪里,先将­精­锐调到北京。东征之事刻不容缓,不能让吴三桂再壮大起来了。”

顾君恩应声而出。

……

“你家还没上户口?再不去可就亏大了!”

“上那户口有啥好的?指不定又要征人了。”

“征啥人呀!你不知道?圣旨都贴到村里了,皇帝现在就在山东,全省徭役全都免了!以后全是雇工,给工钱!官府也照户口论人给地给粮给种子。你家少上一个人,就少一块地!前屯那边都想着怎么多报人口上去,你家还瞒着?”

“真的假的?”

“你这人……咋就不信咧?前屯赵石头家的媳­妇­刚生了个丫头,当天就去给上了户口,这回也分到一亩三分地,跟生男娃的一个样!”

“这要上个户口,得花多少银子?”

“官府包了,一文钱都不要!”

“哎?那俺也去看看。”

“多带点­干­粮,衙门口排队等着上户口的人太多。”这位邻居打了个哈欠,道:“我排了三天。”

……

明朝制度,军户是不算丁口的。卫所下辖的土地——包括屯田和辖区内的民田,也不被计算在户部粮册上。这就导致了卫所制度崩塌之后,军田变成了私田,却不纳税。军户破产成了佃农,非但没有享受国家拨给的军饷,反倒还要承担田租。

由此产生的人口、田地隐匿,数额之大是朱慈烺完全不敢想象的。

“废卫立县就从灵山卫开始!”朱慈烺在行政工作会议上宣布道。

灵山卫是典型的实土卫,也就是领有土地的卫。

依照太祖高皇帝的设计,卫所并非是简单的军事机构,而是一个带有军事特­色­的行政体系。大明一般的行政体系是州、县——府、州——布政使司、直隶府、州——中央六部。卫所体系则是卫、直隶都司的千户所——都司、行都司、直隶卫——五军都督府。

卫所非但有管理军户和辖区内民户的权力,也有涉及军户案件的司法管辖权。以万历名相张居正那般的手腕,清丈田亩和梳理人丁也只局限在一般行政体系,没有触动卫所制度。而顺治年间,满清在尚未统一全国的情况下,只是因为废除了卫所,耕地面积就超过了万历三十年的全国耕地亩数。

考虑到万历三十年是大明国势的巅峰时期,而崇祯、顺治年间因为天灾兵祸,耕地抛荒现象严重。

这一出一入,便可知卫所下辖的土地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数字!

朱慈烺之所以从灵山卫开始着手,更是有两个充足的理由。

第一,灵山卫地处胶州湾。胶州湾是山东第一大的不冻港,位于山东半岛的南部,江南运来的物资主要是在青岛口上岸。

第二,灵山卫与浮山前所就是日后的青岛市的主体部分,紧锁整个胶州湾。

青岛对于山东的意义,乃至对于整个东部沿海的意义,只要看过中国地图的人都不能无动于衷。对于这样的重点地区,朱慈烺当然要不遗余力地纳入掌控,加以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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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九可恨年年压金线(六)

“九王闻中国本坐空虚,数日之内,急聚兵马而行。男丁七十以下,十岁以上,无不从军。成败之判,在此一举。”

崔俊恩写完字,放下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指。他读了一遍,确定没有缺漏字句,方才折起信纸,封了起来,叫过下人:“速速送回汉阳(首尔),不可耽误。”他身为朝鲜派到沈阳的使臣,在清国国内有事时自然要第一时间传回本国,让大王获悉。

身为李氏朝鲜的臣子,两班出身的崔俊恩对满洲人充满了蔑视。这种将头发剃光,留着老鼠尾巴的蛮族,竟然以武力征服了朝鲜这个久沐华夏文明的东北小中华,成了朝鲜的宗主国!然而如今的大明也是风雨飘摇,听说还被流贼攻破了神京,真是乾坤黯淡!

想到朝鲜虽然换了宗主,自己的社稷却没有断绝,这让崔俊恩难免有些侥幸。他知道北地汉人一样要剃发,一副数典忘祖的丑陋模样。恐怕这些满洲人若是占了明国的土地,还会继续推行这种恶政。

崇祯十七年四月初九日,清国摄政睿亲王多尔衮统领满洲、蒙古兵三之二,以及汉军恭顺三王、续顺公部曲,声炮起行。

洪承畴骑在马上,身穿满清的官袍,心情却是格外复杂。虽然眼下的局势完全符合他在先帝黄台吉面前的论断:大明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但这并不能让他有丝毫兴奋。

“学士,王爷有请。”多尔衮跟前的白甲亲自来请洪承畴。

洪承畴从随行队伍中纵马出来,跟这白甲径直到了多尔衮的王旗之下,以满洲习俗行了礼。

多尔衮现年三十二岁,骑在马上也是英姿飒爽。他蓄着络腮大胡子,狮鼻细眼。看似呆愚,却以智慧闻名北国。他早年受封墨尔根代青,正是“聪明王”的意思,也是“睿亲王”的来历。

“洪先生。”多尔衮口吐汉语,音调略有怪异,在满洲贵族中也是顶尖的人物了。他招呼洪承畴与他并骑。极尽礼遇道:“你看。”

洪承畴从多尔衮手里接过一份启本,坐在马上翻阅,原来是范文程上给摄政诸王的奏疏。同样身为汉臣,范文程也是以见多识广,目光远大闻名。然而这个生员的文字,在洪承畴这等大明进士眼中终究还是过于粗鄙疏漏。

“窃惟,成大业以垂休万世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这句话旁边有多尔衮用指甲刻下的印痕,显然是格外认同。

多尔衮笑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范先生与洪先生真当世英雄。”他一张口,喷出一股白雾,袅然升腾。

北国的初春还是滴水成冰的时节。

“范先生的眼光是臣所不及的。”洪承畴应道。他与范文程并不似满洲人想的那般同为汉人而更为亲密,也不会因为范文程招降了他而心生感激。实际上,他对范文程心中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洪先生,”多尔衮又道,“先帝当年就曾有言:先生实在是我满洲的向导。此番我举全族之兵,听从先生的建言。出兵西国,真能立下不世之基业?”

洪承畴毕恭毕敬道:“王爷。如今流寇占据北京,立足未稳,又是疲兵。我大军从蓟州、密云破边墙而入,避免了顿兵山海关坚城之下,虽一样是客军,却算得上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再者,朱明三百年社稷,人心岂能一旦而改?百姓苦朱氏加派,难道就不苦流贼索掠?我大清只要约束军纪,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军民秋毫无犯,以‘替明室灭贼’为旗号,自然能借得民心。”

多尔衮喷着汽雾道:“本王已经下令,凡有抵抗者必加诛戮,其他不得妄杀一人!军中若有人犯我令者,定不饶恕!不过洪先生,如果我们攻下北京,真能守得住否?”

“守不住。”洪承畴毫不迟疑道:“所以要攻。”

“攻?”

“正如秦失其鹿,楚汉逐之。我朝声言助明,实则是要与明争此天下。然而虽与明朝争天下,实则是与流寇角力。”洪承畴这一番话说得跌宕起伏,拐了两个弯,换个满洲贝勒恐怕已经听不懂了。多亏多尔衮以聪明智慧为名,脑中略一寻思却也想通了大半。

“故而我军占了北京,必要不遗余力殄灭流寇,此为第一步。”洪承畴屈指数道:“流寇一灭,中国再无悖逆我朝之兵,我军便要迎明帝回朝。此乃第二步。至于第三步,臣以为,明帝见了我大清气象恢廓,兵势雄壮,必然羞愧万分,会将帝位禅让吾皇,替他朱家养育这天下万民。”

多尔衮听得热血沸腾,连连喷吐着白雾,兴奋道:“先生果然是我满洲导者!日后论功,先生必然为首功大臣!”

洪承畴在明朝是七省经略,松山战败,“死讯”传到北京。崇祯帝为他罢朝三日,以王侯规制予祭十六坛,亲自致祭,还御制《悼洪经略文》明昭天下。无论是身前的信任还是死后的哀荣,明室绝不负洪承畴。

降清之后,洪承畴是首个汉臣大学士,居列诸汉臣之首,甚至连满臣都未必能比得上他。无论是黄台吉还是多尔衮,对洪承畴也都极尽礼遇,待如帝师。对于已经是位极人臣的洪承畴而言,最重要的是身后名。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洪承畴在当世已经是名声赫赫,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至于无人不骂。要想自己不被人铸成铁像,遗臭万年,就只有一个办法:助满清得此天下!

自古成王败寇,只要满清得了天下正统,自己就是龙兴之臣,顺天应人,满汉一家的缔造者,骂他就是辱国朝,就是逆贼!他只会被人称颂,绝不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全赖王爷栽培。”洪承畴平缓应道。

多尔衮细眼如缝,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已经看到了明国的大好江山正朝他招手。他遍览书册,早对江南风光倾慕非常,恨不得肋生双翼,一路飞将过去。

……

崇祯十七年四月,山东莱州。

原本的府衙已经改成了皇帝行宫,虽然没有明告天下,但是门口守卫的锦衣卫似乎已经说明了什么。因为事发仓促,又要节俭复国,大量的物资都送到了登州和乐夏防线,府衙完全没有扩建,只是将周围屋舍买了过来,破墙开门,安顿宫中后妃人等。

“当年家中贫寒,苏州又是个烧桂煮玉的地方。你外公带着我北上京师投亲。一时没有投到,他便去街上卖卦,卖了钱便买了炊饼回来与我吃,卖不到就只有父女二人饿着肚子……”周皇后说到这里,抽泣难言,泪落连珠。

长女朱媺娖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一块毛了边的锦缎,为母亲擦着眼泪,自己也是鼻头眼眶通红,显然哭得不轻。朱慈烺被母后急招回莱州,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却是母亲收到了京师消息,说李自成杀了嘉定伯周奎——也就是朱慈烺的外祖父。

一入天家就有君臣之分,周皇后身为国母,甚至不能为父亲披麻戴孝痛哭一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周后终于内心痛苦,重病榻上。虽然张后、袁妃常来看她,真正能够一直陪在她身边开解她的,却只有她自己的儿女。

慈炯、慈炤陪了大半天,被太监叫去上课了。媺娖倒是没事,便在一边陪着,听母亲说着当年外家的窘况。

朱慈烺在进来之前已经知道了李自成起兵十万,开往山海关。也知道这十万是北京附近所有的军队,却没想到李自成因为京中空虚,生怕故明贵戚在他身后生乱,杀了许多人——嘉定伯周奎正是其中之一。

朱慈烺还以为李自成已经改了滥杀无辜的习­性­,却没想到竟然故态复萌。想起原历史剧本中李自成兵败一片石,现在看来,这的确是他不能正大位而复为流寇的败兆。

“这回闯贼从嘉定伯处追赃得现银五十三万两。”朱慈烺淡淡道。

周后哭泣的声音顿时一噎,望向儿子:“这是谁人胡说!”

“是儿子在京中的眼线,断不会假。”朱慈烺缓了缓又道:“儿子还听说,当日父皇向贵戚劝捐,母后偷偷以贴己钱五千两送与嘉定伯……”

“你外公几番来宫中与我哭诉,我只道家中实在没有余财,便让他用这银子去捐了……哪里想到竟然、竟然……”周皇后诧异之间,一时没有语言来形容那个“五十万两”!

“嘉定伯拿了母后的五千两,只捐了三千两。”朱慈烺声音平缓,就像是在说一桩与自己无关的事:“还有两千两银子,如今就在那五十三万两之中。”

周皇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虽然心中的悲戚瞬间之间就被冲淡了许多,但胸口却变得更闷了,整个身体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刚才还想着家境贫寒时父亲的养育之恩,此刻却变成了对父亲不能公忠体国的怨念。

“母后,若是没什么事了,儿臣先告退了。”朱慈烺开解了母后,对自己的成就也颇为满意,起身行礼,又对朱媺娖道:“坤兴,让母后静静歇一会儿,你随我来。”

朱媺娖看了看母亲,见母亲微微点头,将锦缎留在了床边,起身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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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零可恨年年压金线(七)

朱慈烺领着朱媺娖出了房门,转身道:“母后哭了这么久也饿了,你等会让厨房煮些­肉­粥送进去吧。”

“是,皇兄。”朱媺娖福了福身,轻轻咬着牙。

朱慈烺看出朱媺娖欲言又止的模样,因问道:“可是有什么要说的?”

“皇兄,”朱媺娖忍不住道,“适才皇兄对母后是否太过了些?”

朱慈烺没想到妹妹是要说这个,怔了足足一秒,方才道:“嘉定伯新丧,母后肯定伤心得很,脑子里想起来的都是嘉定伯的好处,这样只会越想越悲恸。为兄这也是帮母后走出哀愁,对母后只有好处。”

朱媺娖眉头皱起:“皇兄如此实在不通人情!哪有这样开解人的?母后被你说得只会越发难过,就连哀愁都只能憋在心里了。”

“不会的,为兄在开解人方面很有经验。”朱慈烺信心满满,暗道:哥研究的就是人,难道这点小事还搞不定?不就是个简单的心理­干­预么!

朱媺娖对此完全不敢苟同,想了想,还是道:“我还是进去陪陪母后。”

朱慈烺叫住妹妹:“等等,我其实还有事与你说。”

“皇兄还有何吩咐?”坤兴站住脚步,脸上冷冰冰的,显然是气恼刚才皇兄乱来。

“你喜欢孩子么?”朱慈烺问道:“当初为兄在京师里防疫赈灾,收罗了许多孤儿。沈廷扬办事倒真可靠,竟然一个不少地运到莱州来了。当初只是找了几个宦官和秀才照顾他们,你要是想去散散心,找点事做,去当孩子王如何?”

起家班底最好用的就是孤儿。没有家人牵挂,从小养大。如同一张白纸任由自己作画。常年的洗脑又能保证孩子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实在是野心家的王牌。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才的培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朱慈烺已经分身乏术,让他再分心孤儿的事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如果让外人去做这种事。一怕漫不经心,二又怕鸠占鹊巢,自己一番苦心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皇室之中的那些远藩肯定不能用,而弟妹之中只有坤兴年满十五,算是大姑娘了。在寻常百姓家里,十五岁的女孩已经要承担许多家务,可以当成年人看待。

朱媺娖实在是在这小宅子里憋得久了,一路从宫中逃出来,早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听哥哥这么说。爽快应道:“我是愿意去,只怕做不好。”

“孤儿营早就有条例在,你去了之后按照条例行事便是了。”朱慈烺道:“对这些小孩子和气些就是了,都是些没父没母的可怜人。”

“遵命!”坤兴兴奋叫了一声,转手推开母亲的房门,已经是迫不及待要去跟母亲分享这个新奇的消息。

朱慈烺见妹妹如此高兴,自然也算是有了意外之喜。如果能够在减轻自己工作量的同时安顿好弟弟妹妹,乃至找出未来宗藩的出路。无疑是一大收获。后世很多人都说明朝宗藩都是养猪一般,愚昧无能。只要不造反便可,纯粹浪费粮食,事实却未必然。

有明一朝,宗室子弟的确缺少出头之路。在万历之前只有宗人府一条窄路。万历年间,郑世子朱载堉请朝廷开放科举之禁,允许小宗远藩穿着儒服。参加考试。万历帝首肯,这才开了宗科。

宗科并非单独为宗室独立一个考场,而是同场考试,与寻常士子无异。在这种毫不偏袒的取士制度之下,第一个宗科进士出现在天启二年。虽然名列三甲,但也算是宗室第一人。

从那以后天启、崇祯两朝共有宗科进士十三人,都按惯例授官,没有因为宗籍而得到格外照拂。朱慈烺知道有这些人,却不知道具体是谁,也不曾刻意找过。不过能够与那些世家子弟同场竞技,可见宗室也不全然都是废物。

只要堪用,朱慈烺自然不吝扶助一把。都说天家以天下为家,但要是自己家里都齐不得,如何平天下?流寇用血腥手段替朱慈烺解决了宗藩问题,但事实上看来,这种外科手术的方式却也使得朱家元气大伤,百十年的财富全都沦入他人之手,积累的皇族文化也付诸一炬。

在朱慈烺安慰母后的时候,崇祯帝正在小花厅中召见分封在山东的德衡二藩。

统计有明一朝,共分封五十一个的王府,去掉因为犯罪、无子而除封的,最终剩下了二十九个藩王。山东一地共封有齐、鲁、汉、德、衡、泾六王。齐王因为犯罪,国除;汉王因为叛乱,国除;泾王因为无子,国除。最后只剩下封在兖州的鲁王、济南的德王、青州的衡王。

鲁王朱以海是十七年二月刚刚袭封,听闻北京陷落,因为兖州鲁府被破的惨痛经历,忙不迭地南逃。德王由枢和衡王由檡倒是没跑,在一番合计之后,表呈莱州,询问消息。德、衡二藩也是帝系,从名字里就能看出跟崇祯是同支同辈的兄弟。

崇祯在莱州府这么个小宅院里已经呆得有些发腻了,偏偏又不能出去,理所当然将两位亲王召来莱州见驾,也算聊解寂寞之举。

“殿下,皇爷请您去赴家宴。”朱慈烺原本是要去看技工学院的进度,却被王之心抓住了。

王之心在捐出家产之后固然心痛了一阵,但听说李自成在北京搜刮了银子还要杀人,又觉得自己逃得一命实在是万分侥幸。在这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之后,金银财宝那些身外物也就不算什么了,如此心情才又开朗起来,继续当皇帝的大管家。

朱慈烺点了点头,终究是没有办法,只能去了。他到了举行家宴的花厅,见两个须发花白的老乡绅坐在宾客席,知道这就是德、衡二藩。又见驸马巩永固与新乐侯刘文炳作陪,的确算是家宴了。

“父皇陛下。”朱慈烺上前给崇祯行礼,见崇祯满面红光,兴致颇高,想来是已经喝了酒。

“赐座。”崇祯大手一挥:“今日只说家长里短,不论国家大事!只讲家礼,不论君臣!”

朱慈烺见父亲已经定了基调,心中暗道:这分明是想逃避眼下危局的意思了。不过既然德衡二藩都在,不如把话说清楚,说不定还能减少损失。他主意打定,又想道:还是得叫个盟友过来帮腔。

“父亲。”皇家也是平民一般的称呼,只是长大之后学了礼法方才改口用的尊称。朱慈烺笑道:“父亲既然要办家宴,何不将我那族兄也一并传来呢?”

“族兄?”朱由检一时没反应过来。

“父亲,就是晋府审烜呀。”朱慈烺笑道。

晋王朱审烜跟朱慈烺是同辈人,以年齿序起来算是族兄。朱慈烺当日到了太原之后,深感人与人的不同。晋王完全没有秦王那般痴愚呆傻,疯疯癫癫,十分识相地请皇太子驻跸王府,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极尽自己所能让朱慈烺心满意足。

朱慈烺投桃报李,撤离山西的时候自然带上晋藩亲王、郡王,乃至宗亲将军。相比福藩只有福世子孤身逃脱,秦藩以亲王之尊从贼,晋藩的结局算是最好的了。

“可。”朱由检反应过来,对于并非帝系的藩王明显冷淡了许多。

朱慈烺却不管这些,见王之心快步出去,自己坐了父亲的下首,以家礼向两位伯父敬酒。德、衡二王连忙避席谢过,方才喝了酒。巩永固与刘文炳也举杯陪饮,寻了些话题出来活跃气氛。

不多时,晋王朱审烜报名而入,给崇祯和二王行了家礼,也坐在了陪席上。

朱慈烺见他穿了一身有毛边的旧衣裳,心中一亮,暗暗赞道:我这族兄还真是心思剔透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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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可恨年年压金线(八)

“晋王如何穿得如此质朴”朱慈烺跟朱审烜是同辈,说话自然就可以随意些。他原本声音不响,但瞅准了空隙,整个厅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朱审烜故作惊讶,连忙道:“臣失礼!请圣上责罚!”

——表情略夸张啊。

朱慈烺对朱审烜的演技给了个不算高的评分。

“如今之际,还是节俭的好。”崇祯疑心朱审烜是故意在他面前装样,并没有什么高兴。

“想臣在本国时,也是靠祖宗的恩泽,锦衣玉食,醉生梦死。如今想来真是悔之晚矣!”朱审烜进入了状态,眼眶微微泛红:“若不是皇太子殿下为臣筹谋经营,恐怕如今连这身旧衣裳都没得穿了。”

“哦?”崇祯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帮晋王筹谋什么,不由好奇。

“圣上,流贼一来,祖宗所赐的屋舍田庄转眼之间就成了他人之物。”晋王痛心道:“府中奴婢侍从,正如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走得个­干­­干­净净。好不容易带些金银珠宝,却不会货殖之术,只能坐吃山空。好在殿下仁义,肯指条经济之道,每月里也有红利贴补府中费用。”

崇祯望向朱慈烺,示意他说清楚。

朱慈烺暗中朝朱审烜使了个眼­色­,表示赞赏。他对崇祯道:“父亲,如今各项举措都要银子。若是没有银子,发不出饷,就是我的侍卫营也不肯卖命。儿臣就想了个办法,先将宗藩手里的闲散银子聚起来,由此便能做些大事,比如开采栖霞、招远的金矿和附近的铁矿。只要有了这笔钱,矿产能送到江南,自然有银子流进来。”

二王听到“金矿”两字。耳朵已经竖了起来。任何一个朝代,开矿都是暴利,金矿银矿更是暴利中的暴利。万历帝为了与士绅抢夺矿税,派出内官监矿,被普天之下的文官骂了个狗血喷头。其中固然有不明真相跟着叫唤的,但也不能否认矿监一出。受到最大打击的就是当地豪绅。

这些豪绅霸占矿洞,瓜分矿利,就连官府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没有看到。他们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投入了银钱,获取矿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凭什么给你朝廷纳税?却不想想,朝廷没有收益,拿什么赈灾?拿什么抵御鞑虏?

自从周朝开始。历代朝廷都将山林矿藏归为公有。愚昧的皇帝以为这是他一家所有,而有点脑子的皇帝都知道这是朝廷进行财富再分配的基础。要想避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剧,这笔庞大的财富只能由朝廷按需分配。

这也是人类文明进化出“公家”这一产物的原因所在。

事实上,万历皇帝收取矿税固然积极,在花费内帑的问题上也没有吝啬。京营在外打仗用的都是内帑,而万历一朝就从西到东打了三场大仗,花钱如流水。这些却被文官们选择­性­地忽视了。甚至有的文官为了逞口舌之利,大肆抹黑前线将士的功绩。实在是为了抨击而抨击。

这就是血淋淋的利益之争,哪怕对象是天王老子也敢咬一口,更何况只是个皇帝。

万历帝驾崩之后,遗诏废除矿监,到了崇祯手里自然也就没什么钱了。而崇祯帝最大的悲剧就是:明明身为皇帝,却习惯站在文官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按照文官的游戏规则出牌,这岂不是避长就短,被人牵着鼻子走?

听到儿子竟然在收取矿利,崇祯帝脸上一黑:“你也是读过内宫旧档的,不知道这等与民争利的事最犯天家忌讳么!目下神京沦陷。正是要固结民心之时,你如何能做出这等事来!”

“父亲,”朱慈烺却不以为然,“儿臣并未与民争利。这栖霞、招远的金矿,之前并未有人开采。”

“一派胡言!”崇祯怒道:“这金矿从万历年间就有人开采,何来无主之说!”

朱慈烺暗叹一口气:都说崇祯英明,其实只是聪明,却没智慧。若是那位大智若愚的先帝,肯定就不会说这些。他转向崇祯道:“父皇,儿臣查过莱州府与栖霞、招远二县文档,金矿所处皆是山地,的确不曾有主。再者说,若是有主之地,主家开采金矿,为何儿臣不曾见过缴纳上来的矿税?”

大明可从来没有减免过矿税!如果看不到矿税,只有两种可能:或是没人挖矿,或是挖矿之人逃税。

如今皇太子取了前者,若是当地豪绅不同意,那就得拿出缴税凭证来,否则就是偷矿逃税,依律也能混个充为苦役的处罚。

崇祯被朱慈烺戳中了痛处。他是最知道身为皇帝却没有钱的痛苦,而为了防止出现民不聊生的状况,他又不敢放肆地“与民争利”。户部从来都是建议“加派田税”或是发行宝钞,却从来没有在盐铁、矿藏、海贸这等敏感问题上下过狠手。这点上,朱慈烺是很鄙夷倪元璐这个户部尚书的。

“德、衡二藩就在山东,想必二位大王是很清楚的。”朱慈烺望向二位藩王:“可曾听说过那边有人开矿?”

德王心目如电,当即道:“据臣所知,那边金矿乃是国家之产。那些不守法纪之人暗中盗采,也绝不会纳税。”衡王慢了一步,但也旗帜鲜明地站在了皇太子一边。他们心中已经明白过来,晋王和太子一个哭穷一个叫开矿,就是抛出了一块鲜美的肥­肉­,诱他们上钩。

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比有兵有矿更保险的?而且还是个金矿。

“若是能有更多的银子,就能请更多的矿工,开采更多的金矿。这些金子换成粮食,能救山东百姓一时之急,也能平抑山东粮价,活人无数。矿工们拿了工钱,要置办家用,自然养活了其他工商,不至于百业凋零。朝廷因此也能收取商税、矿税,用来编练强军,才能收复神京。”朱慈烺将各种关系摆在崇祯帝面前:“父皇,您说这矿能开否?”

非但能开,而且还是必须开!

崇祯胡须微微发颤,终于道:“还是当以安民为主!”

“开矿正是安民。”朱慈烺笑道:“而且父皇手持乾坤,公正无私,儿臣却还做不到。开矿之利与宗藩分润,也是祖宗的亲亲之谊。”

二王终于等来一个准信,心中大喜。衡王当即道:“臣本以为开矿只是牟利,并不敢言与其中。如今听殿下这细细开导,方知这开矿也是为国为民的利事,敢不尽心?臣愿尽出家产,助殿下开矿!”

德王也跟着道:“前几年东虏进犯,劫掠济南,又烧了我德府,家资贫困。不过太子有此大公之心,亲亲之仁,臣愿出银二十万两相助!”

衡王原本并不想出这么多,但听德王这么大方,只是面带微笑,朝朱慈烺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也出这么多。

朱慈烺算算时间,也就是一顿饭之间得了四十万两银子,收益也算是不错了。只是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满足现状,裹足不前。朱慈烺顺势道:“如今国库沦入贼手,正好以这红利代替宗藩禄米,三位大王以为如何?”

皇明的亲王在品秩上等于一品,然而岁米却过万石。早前尽是本­色­,到了嘉靖朝才掺入了折­色­,钞米并发。即便是比同于八品官的奉国中尉,岁俸也与五品官更多。至于朝中一品的权贵,岁俸只等于宗藩的镇国将军!

就连宗室中获罪革爵的庶人,每月也要给一到两石米维持生计,等于不用劳作就持有一亩土地的收益,而且还免税免役。

亲亲之谊果然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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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可恨年年压金线(九)

后人说大明的皇帝多奇葩。若是站在朱慈烺的角度来看,其实这“奇葩”便是历朝皇帝身上涌现出的“小民”­性­格。这种小民­性­格在天启和崇祯两位帝王身上,则表现得越发清晰。

崇祯帝一方面为宗藩的压力头痛得夜夜不得安眠,另一方面却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魄力。要说他对宗藩有什么好感,起码朱慈烺是看不出来的。换成他身在帝位,早在崇祯三年的时候就会借着剿寇助饷的名义将各藩王财富收归国有。

“父皇,在洪武二十八年的时候,朝廷已经无法支付高额的宗藩禄米。”

回到周后的寝室,崇祯坐在床边看着日渐消瘦的结发妻子,一边听着朱慈烺削减宗藩禄米的议论。

朱慈烺知道父亲喜欢听人引经据典,其实也是因为内心中的缺乏自信。他坐在崇祯和周后面前,缓缓道:“故而高皇帝下谕:量减诸王岁给,以资军国之用。从洪武二十八年开始,亲王岁给万石,郡王两千石,镇国将军千石,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以二百石递减,辅国中尉、奉国中尉以百石递减。公主及驸马二千石,郡主及仪宾八百石,县主、郡君及仪宾以二百石递减,县君、乡君及仪宾以百石递减。”

周后听儿子言不二出,畅晓祖制,心中不由腾起一股自豪,正了正身子,听得越发用心。

“这次改制看似减少了宗藩的禄米,实际上却增加了宗室子孙的岁禄。若是按照洪武九年的规定,郡王之子——镇国将军的岁禄是各赐田六十顷,作为世守永业。无论镇国将军子孙多寡,一切花费都是从这六十顷赐田中支付。改制之后,辅国将军到奉国中尉。每人每年都能领取八百石到二百石的禄米,如此一来总数远远超过了六十顷赐田的所出。”

“就以山东鲁王府为例,”朱慈烺接过坤兴端来的茶水饮了一口,“初封时只是一个亲王,到嘉靖八年已经增镇、辅、奉国等将军、中尉、郡、县等主、君、并仪宾至三百六十一位。岁支禄米一十三万九千二百三十七石有余。”

崇祯听得这么大的数字,脸上已经开始发青。朱慈烺却继续道:“到了万历二十四年。人数已经到了八百余,其中郡王十九人。至于德王、衡王也不遑多让,德藩有郡王十五人,衡藩有郡王十一人,合计四十五位郡王,将军、中尉等多不胜数。国家哪里来这么多禄米赡养他们?”

“所以宗藩岁禄,拖欠也久。”崇祯长叹一口气道:“祖宗定制本为了笃亲亲之谊,如今看来却是给帝室套上了一道枷锁。”

“父皇,还不止呢。”朱慈烺道:“各藩王还有庄田。只看历朝赏赐的数量。德王府就起码有六千五百顷,衡王府也有两千余倾。庄田之外还有胭粉地、­鸡­鹅食田、鹅鸭厂。说起来是种不出粮食的滩涂地,其实他们欺上瞒下,那些也都是良田肥地,少说也有三千顷!这些田产所出的赋税,国家一分银子都拿不到,还不是等于给了他们?”

“这还只是藩王的田产,郡王以下更是无法枚举。”朱慈烺道:“还有他们收的杂税、籽粒银、刁民投献其门下以躲避赋税……有人说‘举一省之财力。难养本省之藩王’,以儿臣看来并非危言耸听。起码山东的财力是负担不起德、衡、鲁三藩的。”

“你这分派红利之法,果然能解决宗藩之耗么?”崇祯问道。

“父皇,”朱慈烺笑道,“皇店经营每年的收益都是个定数,盈利多便多分红利,少则少分。无则不分。若是亏了本钱,那也是出资者按份承担,于国家财政毫无关系。藩王愿意给哪个子孙股份,多寡也与我家无关,反正就是那点定数。”

“总是有穷藩要闹事。”崇祯皱眉道。

“从这收益中取一份出来。专门作为穷藩的救济金、养老金、以及宗学开销。”朱慈烺道:“只要肯读书的,在籍宗室进学花费也由这里拨出。”

“只怕他们不肯。”崇祯道。

“父皇,就是乡野村民,一宗里也有大房小支。那大房也是要承担多的花费,是为亲亲。我帝室固然是大房,各藩难道就小了?别的不说,秦晋两藩是儿臣亲眼所见的,哪一个不比内帑钱多?那些穷藩要找我家来闹,是因为各藩分散得开。以儿臣之见,日后各藩随驾听用,有穷藩要闹的,便让他们去顶着。”朱慈烺笑道。

周后坐起身子,赞道:“这事从神庙老爷那会儿就让人头疼,倒让我儿就此轻描淡写地解决了。”

这是家事,崇祯也不能不让皇后发表意见,只是硬绷着脸道:“也未必能如此简单。”

朱慈烺一笑而过,宗藩的问题不在于制定什么样的策略,而在于如何着手。如今山东的数个港口都在东宫控制之下,陆路又被罗玉昆、刘芳亮、高杰三面截断。货物出入只有东宫点头,否则就只能高价去买通高杰。山东诸藩要是识相,那是最好,要是不识相……

“儿臣之前更衣时得到消息,”朱慈烺轻声道,“顺贼刘芳亮,攻破了济南府,德王府恐怕遭劫了。”

“那德王……”

“好在德王在莱州。”朱慈烺道。

“那德王的二十万两,岂不是也落入了贼人手中?”朱由检听儿子分析之后,隐隐之中对藩王的巨额财富生出了怨念。想想自己一国之君,想凑三五十万两军费都凑不到,一个藩王竟然随便就能拿出二十万两,实在是让人眼红。

“不要紧。”朱慈烺倒是颇有信心道:“谁家会将值钱物事放在一处?德府、鲁府都是遭过兵灾的,肯定在外面庄田、土寨里藏了不少救急银子。本府沦陷,充其量只是让他心痛一阵罢了。”

原历史剧本中,一直到顺治三年,还有人揭发出衡王府隐匿的资产,故而朱慈烺并不担心三藩真会穷得叮当响。就算是南逃的鲁王也不会将资产全部带走,多半会埋在某些地方,等回来之后再起出享用。

“父皇,顺贼大军已经破了济南,那青州府估计也难保了。儿臣还是要连夜赶往乐夏防线督战,请父皇母后放心。”朱慈烺起身道。

“我儿自己要小心,不可行险。”周后劝道。

崇祯只是点了点头,对儿子的军事能力仍旧不甚放心。只是眼下东宫侍卫已经成了最后一道防线,若是没有这个长子撑住,就只有靠当地乡勇了。

朱媺娖送哥哥到了门外,轻声道:“皇兄,早些归来。”

朱慈烺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站住道:“我回头就跟刘若愚说一声,你什么时候想去孤儿营视事都行。只要合我定下的条例,你想怎么做都行。”

“谢皇兄!”朱媺娖喜滋滋地福身道。

朱慈烺出了内宅,跟在身后的太监很快就被亲卫队取代。闵展炼因为要留在招远训练预备营,便派了自己的义子闵子若跟在皇太子身边。朱慈烺一直都没有固定一个副官,正好见这个狱卒出身的“高手”年少老成,又不是油滑刁钻之辈,便让他兼了军令部的职司,可以传达军令。

“报~!”

朱慈烺刚走出府衙正门,就见一匹塘马奔驰而来。一个肩扛士官长徽记战士翻身下马,单膝落地,报道:“殿下,贼刘芳亮部正向青州行进!”

朱慈烺点了点头,他早就拿到了罗玉昆送来的行动计划书,对罗营的行动路线和作战目标了如指掌,亲自做了修订。眼下这些明面上的战报,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传报进去吧。”朱慈烺对那士官长吩咐道,自己翻身上马,带着亲卫队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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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可恨年年压金线(十)

明廷只知道刘芳亮在胶西横冲直撞,布置官署守将,却不知道冲在最前面的正是东宫麾下的罗玉昆。罗玉昆在行军过程中加以­操­练,每到一处都是地方守官出降,真正要花力气攻打的却是山野中的地主土寨。

刘芳亮一路跟在罗玉昆身后,上报自己的进军速度,以及收复州县的数量,就如同之前从山西一路跟来时候的模样。虽然完美地执行了他的计划,但­干­净利落的追赃助饷让刘芳亮内中难免有些­肉­痛。

——真是如同蝗虫一般,啃得这么­干­净!

刘芳亮心中暗道。

“侯爷,罗贼已经过了青州府,大车小车地往莱州府去了。”即便在刘芳亮营中,众人对罗玉昆也是以罗贼称呼,将自己放在大顺官兵的立场上。

刘芳亮脑中画出地图,道:“咱们先占住青州府。听说莱州那边是朱太子的人马,这伙人不好对付,让罗贼先去探探底。”

……

“老子晕得很,这怎么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龟壳壳?”罗玉昆进入了乐夏防线,仿佛撞上了一块钉板。大军行进的通路上,矗立着高墙深沟,墙头架炮的村寨。虽然他没有攻打村寨的打算,但一眼看到“山”字型的外墙,就知道要想打下来绝非易事。

——进攻面极小,而防御面极大,果然是易守难攻!

朱家骏也仔细看着这种曾经画在­操­典里的堡垒样式,心中不免激荡。

还有什么事能比皇太子殿下在书中描绘的事物一件件落为实物更让人激动的?

“绕道吧。”罗玉昆挥了挥手,示意大军从旁边的田地里绕行。

这也是因为他知道萧陌不会真正派兵攻击他,否则大军进入农田十分危险。在耕耘过的土地上,马匹容易陷蹄,跑不出速度;车辆更是会陷入松软的泥土中推不出来。士兵的阵型会因为田埂而难以保持整齐。在面对守军的火炮和弓箭下,势必会出现大量伤亡。

“不行!”朱家骏当即出言阻止了罗玉昆,道:“现在那边的军粮全靠江南转运,你这一踩,这片地可就白种了。”

“这倒也是。”罗玉昆想了想,无奈道:“这边都挨着山了。怎么过去?”

“那咱们就掉头吧。”朱家骏道:“东西扔下就行了。”

目力所及,平原上已经腾起了一道道黑­色­的狼烟。这是村寨发出的求救信号,用不了多久,四周的驻兵就会向这里聚拢。

乐夏防线在地图上是一条直线,但在实地却是犬牙一般参差不齐,峰谷相差能在十里上下。如果没能找到“尖牙”进攻,说不定已经有人急行军去踢大军ρi股了。

罗玉昆下令全营转向,自己带着战兵营先撤。等他到了外围,果然看到远远观望的近卫一营阵列。黑压压的人头如同山岳一般不动不摇。若自己真是敌军,这支部队肯定会从背后发起雷霆一击。

罗玉昆吸了口冷气,对陈崇抱怨道:“你是训导官,也多给上头吹吹风撒,咱们啥子时候才能回去?你看人家衣甲鲜明刀枪晃眼的,咱们这里还用着­棒­槌!”

陈崇也远远看了,吞咽一口口水:“这波人送回去之后,咱们就南下兖州。快些把太子交代的事­干­完,也该能回去改编了。我听说。皇太子殿下是要将咱们编为独立游击营。”

罗玉昆知道陈崇并没有闲着,越来越多的训导官被派到部队,也使得陈崇的耳目越发灵便。如果真能有一个营头的编制,自己赌这一把可真的划得着。

“不过我也担心,”陈崇面露难­色­,“东宫的军纪严明。­操­练又苦,不知道你吃得消不。”

“格老子……我啥子苦头没吃过!”罗玉昆脸上一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拨马便走,高声吼道:“全都给老子走快些!都是缠了小脚的娘们嗦!”

……

萧陌手持千里镜。看着罗玉昆的站兵营从自己面前走过,留下了两个流民为主的辅兵营。

这些人在军官的镇抚下隐约知道有些异常,直到有军官出来,宣布大军反正,投效明廷,他们方才松了口气。对他们来说,给谁卖命都一样,只要有口饭吃就行。只有少数人惦记后面老营的家人,有所­骚­动,很快就被棍­棒­制服。

当消息传来,老营也已经投降,被带入潍县,这两支辅兵营彻底安定下来,乖乖跟着身穿大红胖袄的官兵分批前行。

“爹,幸好没打,你看这墙头的炮。”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跟在个中年男子身边,低声道:“爹,你看,那些人是不是也练过桩功?”

中年男子扫了一眼过去,连忙垂下头,压低声音道:“嘘,莫惹事。”

“我又哪里惹事了?”少年颇有些不服气,盯着那边,道:“爹,他们咋也会桩功?”

“行伍本就是刀头舔血的勾当,练拳是天经地义的事。”中年汉子出手一按儿子的脖颈,强行扭转过去,不让他看那些官兵。

“哦,对,太爷爷也是……哎呦呦,爹,轻着点!颈子断了!”少年叫唤起来。

新收的队伍最怕人心不稳产生营啸,或是哗变。这少年一叫,前面的带队军官当即反应过来,大声喝道:“不许说话!跟着走!”

中年汉子连忙赔笑道歉,押着儿子继续往前走。

再前面有棵大树,树下有人,高举着个铁皮筒,两头见光,小口放在嘴边,大口对着外面,一说话,声音徒然大得吓人。

“有没有识字的!有识字的站出来!”那人高声喊着:“不识字的继续往前走!”

“爹……哎呦呦!”少年刚一开口,登时被那汉子轻轻一掐,只得满怀不甘地跟着不识字的大队往前走。他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到那些自称识字的人已经踏上了另一条路,也没人看管,还有人递上水壶和白面馍馍,心中暗道:你明明就识字,放着白面都不要!真不知道在想啥。

“有手艺的站出来!”前面不远又是一个人,一样拿着那个怪里怪气的铁皮桶,一遍遍重复喊着。在他身边也站了一些人,不知道得了什么好处,只是一脸喜滋滋的看着还在队伍中的同袍。

“挖过矿的站出来”

“做过苦力的站出来!”

“会骑马、养马的出来!”

“杀过人的站出来!”

“不会种地的站出来!”

前面每到一个路口,都有人高声喊叫,将队伍里的人分散出去一些。山东与北直、河南交界处多有矿山,流民之中挖过矿的人倒是不少。这些人一走,队伍登时稀薄了许多。再往后挑走了做过苦力的、懂马的、战阵上杀过人的,之前的大队已经成了支流。

少年跟着父亲,一直都没有站出去的机会,只是跟着队伍往前走。那些官兵挑走了不会种地的人之后,前面再没挑人的了。只有一个头戴明盔,腰佩宝剑的军官,对众人道:“你们别害怕!咱们官兵是保护老百姓的!”

“你骗人……”少年嘴里嘀咕一声,瞬间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

“你们跟我走,在前面的村子里给你们发农具、种子!再前头还要给你们分田分地分房子!”那军官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充满激|情地吼着:“日后你们的地里有了出产,不用交租子!朝廷不收你们的租子!也不拉你们的徭役!你们从今往后就过上好日子了!”

底下没有欢呼,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这个像是疯魔了一样的军官,怀疑他是不是早上出门被驴踢了脑袋。更有人直走到这里都还没有搞清楚,心中疑惑:“这是大顺还是大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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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可恨年年压金线(十一)

“罗玉昆果然吃了大亏!”刘芳亮兴奋地在中军帐中来回踱步。他得到消息,罗玉昆撞上了青、莱交接处的钉板,损失惨重,数万人的大营头瞬间被打得粉碎,只有三千余人逃去了南面的兖州。

“我早就说了,朱太子那支人马不是等闲之辈,两三百人就敢冲敌阵斩大纛的,你想,那是可以随便就往上撞的?”刘芳亮大笑道:“张洪,你立刻整备人马,他打不了,咱们去打!就走他走的那条路!”

“他过去的时候人马也不少,恐怕沿途不好收粮吧?”张洪是刘芳亮麾下重将,刘芳亮离开保定之后就是由他镇守。这回李自成征兵东进,张洪只留下了嫡系亲卫,将其他人马都派去了北京,结果刘芳亮存了拾遗捡漏的心思,将他召到了青州。

张洪虽然觉得保定空虚有些不妥,但又想保定南有任继荣守着真定,北有京师作为屏障,断不至于被人偷去,这才整理所部人马,南下与刘芳亮在青州会师。

“我已经征调粮草,不用沿途征粮。只要打下莱州,不怕没吃食。”刘芳亮又哈哈笑道:“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有罗玉昆当咱们的马前卒,正好去收了这个便宜太子。”

张洪知道朱太子手下兵士不足,否则也不用一路从汝阳退到山东。眼看着天下大局已定,爵位也都大体定下了。日后要想立功封侯,恐怕就得去辽东地界打满洲东虏了。不如先跟着磁侯把山东打下来,也好给子孙找个立身之所。

莱州有金矿可不是什么秘密。

两人虽然各有图谋:一个在乎不世之功,一个在意家族福地,但打下莱州却已经成了共识。既然军略达成了合意,只等后面粮草到了。大军便浩浩荡荡从青州开往莱州,走的正是罗玉昆送人送物的那条老路。

……

崇祯十七年的五月初八,大顺军踩着­干­燥的大地,尘埃飘起足足三丈高。密布在山林中的瞭望员,手持千里镜,第一时间发现了大军来袭的征兆。

而在此之前。因为徐惇提供的情报,萧陌的第一近卫营已经做好了迎战准备,就连萧东楼也派出了一个火炮局,想借此机会练练兵。

很快,山中树上冒出股股黑烟,紧接着附近的村寨中便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急促钟声。在田间劳作的农夫听到钟响,当即扔下手中的活,抱着农具赶着牛就往村寨里跑。

村寨中的民兵和守军推着装有轮子的“墙车”冲向第一道防线,熟练地将车轮滚入早就挖好的土坑之中。垫砖埋土垒石,转眼间便是一截牢固的胸墙。

如此百十段胸墙相接,中间留空,只是片刻之间就在村寨之前竖起了第一道防线。

刘芳亮很疑惑,沿途走来并没有看到大军厮杀的痕迹,甚至连一具散落的尸骨都没有。当探马来报前方有村寨拦路据守的时候,磁侯更是意外这世上真有敢挡车的螳螂。

“可传了檄牌?”刘芳亮问那探马。

“回侯爷,不等我部靠近。那些乱民便放铳放箭,显然是要死抗到底。”探马答道。

刘芳亮心中疑惑。部将张洪上前道:“侯爷,待末将去将此寨踏平!”

刘芳亮微微颌首:“也好,多带些人马,不可大意!”

张洪振甲而出,点起本部亲兵人马,约有一千之众。扬鞭放炮,往那座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村寨杀了过去。

……

朱慈烺在沙盘上简简单单划了一条线,各部参谋却要骑着马带着当地向导奔走数日,实地考察所有路口、要隘,有民居的村子设为寨。没有民居却又险要之处建军堡。考虑到当今主要威胁来自北方,所以建材人工也都更偏向于萧陌的辖地。之前让罗玉昆走这条路线,在这座名为“封家村”的村寨前交人,也有对刘芳亮进行心理暗示的意图。

罗玉昆后来南撤兖州,除了完成东宫布置的任务,也是为了防止刘芳亮不按常理出牌,攻打乐夏防线的南段。

在这个由东宫设计好的战场上,客军是绝对占不到便宜的。

张洪的人马很快就冲到了胸墙防线。步兵搭起梯板,开始冲墙。

村寨中响起轰隆巨响。

弗朗机炮吐出实心铁弹,飞过胸墙,砸入人群之中。

这道墙不仅仅遏制了马兵的冲锋,同时也标识了火炮的­射­程。炮手只要让瞄准方向,根据隔板上的刻度,选择好角度,填入定量的炮药,就能将炮弹打到预定落点。作为每天都要进行的实弹训练,炮手做得十分娴熟。

轰!

第二门火炮在短暂的间隙后跟着发­射­了炮弹。

实心弹落在­干­硬的地上,高高弹起,呼啸着将身边的顺军撕成碎­肉­。

张洪还是第一次碰到装备有火炮的村寨,心中已经寒了一半。他大约知道罗玉昆为什么会“损失惨重”了。

“冲过去!”张洪拔出刀,高声催道:“先破门者赏五十两!”

炮声再次响起,吞没了张洪的声音。

黝黑的铁弹丸破空而来,直接将一个顺军的脑袋砸得粉碎。炮弹重重落在地上,旋即弹起,接连撕裂了周围四五个人,一时间只见血雨漫天,惨号声声。

胸墙只有一尺宽,不能站人。顺军冲上胸墙的同时,就必须从这六尺高的墙上往下跳。虽然不算高,但墙下已经准备下了密密麻麻的竹枪木刺,断然讨不到好。前面的人在上面站不住,又不能转身逃回去,被后面的人推得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跳。

这些竹枪木刺又称“虎落”,除非倒霉得被刺中要害,否则轻易不会死,只会致残。战阵上热血冲头,不怕死的人到处都是,但对于肢体残疾却有着更深的恐惧,简直是生不如死。后面的人不知道墙对面到底有些什么,只听到声声惨叫,军心自然动荡,迟疑不上,只是与督战队周旋。

张洪亲自冲上前,砍死了两个想抽身逃跑的士卒,命人铺开战线,从胸墙中间留空处冲杀。

胸墙的留空处也一样有拒马、虎落,能防骑兵却不能防步兵。在付出了少量牺牲之后,大顺军顺利冲过了胸墙,也看到了墙后自己同袍的悲惨遭遇。不等他们心生哀怜,箭矢破空声响起,朝他们头上落下。

面对这样的箭雨只有顶盾冲击,进入抛­射­盲区。

“三十步!举~!”

“二十步!放!”

火铳整齐地吐出枪焰,送出一蓬蓬弹丸,形成密集的着弹面。

大顺军冲在最前面的兵卒瞬间被打成了筛子,惨叫着倒在地上。后面的士兵踩着倒下同袍的尸体,口中喊着无意义的音素为自己壮胆,挺着兵器继续冲向火铳队。

“放!”

第二排填充完毕的火铳手整齐划一地扣动了扳机,­射­出子弹。

又是一排身穿蓝­色­箭衣的士兵仆倒在地,在血流中抽搐哀嚎。

“杀啊!”

血腥气刺激了后面的顺兵,爆发出更快的速度,朝明军阵前冲了过来。他们似乎想起自己曾经打过这种硬仗,只是唤醒这份记忆的代价实在太过高昂。

为了保证最大密度­射­击,近卫营的火铳队并没有采用三段­射­,而是用了两段­射­。­射­击之后的火铳兵按照之前­操­练的路线撤退变阵,让后面的鸳鸯阵司顶上前。

刘肆身穿三重甲,手持藤牌,终于再次站在了敌人正面。这一回,他身上的伤已经基本好了。养病期间又重了几斤,撑得盔甲越发饱满。

刘肆一手藤牌一手熟铁­棒­槌,威风凛凛地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微微弓了弓身,后腿一蹬,整个人弹­射­而出,高声吼道:“杀啊!”

刹那之间,杀声震天,大地颤鸣,红­色­的洪流势不可挡地卷向胆气尽丧的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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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可恨年年压金线(十二)

朱慈烺站在封家村的城头,身穿黑铁的甲,头戴明盔,肩上连军衔都没有,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大明军官。他手持千里镜,牢牢锁定在那个身材高大粗壮的藤牌手身上。

那藤牌手就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凡是与他相撞者没有人能够站在原地,很快就撕开了敌军的阵线。

鸳鸯阵不像方阵那般死板,充分发挥出高强的穿透力和灵活­性­,将这支敌兵赶回胸墙之后。

“这真是坦克!”朱慈烺忍不住对身边一同督战的孙传庭道。

孙传庭穿着督师戎装,加上八尺的高大身量和一身浩然正气,只是站在这里就足以鼓舞士气。他也注意到了那个突出的红点,听皇太子陈赞,也道:“确实,此子确是能克坎坷为坦途的骁勇之士,殿下‘坦克’一词颇为传神。”

朱慈烺笑了,转身对闵子若道:“去看看佘千总是否得空,若是方便就让他过来一下。”

镇守封家村的是近卫一营第一千总部,千总佘安。如今他在东宫系也打出了名声,都知道他是萧陌手下第一战将,最难最险的任务总是落在他头上。他也没有辜负萧陌的信任,手下的兵越打越强,真有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气概。

不一时,佘安奉召而来,右手握拳敲击胸甲算是行了军礼。

“这就是刘肆那个司吧?”朱慈烺问道。

佘安扶墙看了一眼,道:“回殿下,正是刘肆。这刘老四如今当了把总,仍当自己是藤牌手,就是不肯居中指挥。”言语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失落。

“将有悍将、智将之分。这刘老四是真正的悍将。”朱慈烺笑道:“像他这样也是难得,你多给他配些作战参谋。弥补短板就是了。此战之后,让他来见我。”

“遵命!”

村寨上的火炮完成了清理、冷却、填装的过程,再次发出战斗的怒吼。

每一声嘶吼都让攻城的大顺军心中多出一道裂纹。

守在城下的青衫医,带着民夫和辅兵用担架抬回受伤的战士。重伤者送进村寨中手术,轻伤者就地包扎。

顺军的第一次试探­性­攻击就此降下帷幕,鸣金收兵。

……

轰!轰!

短暂的休息之后。村外传来了隆隆炮声,这是顺军的火炮。这意味着攻城战的试探­性­攻击彻底结束,现在开始就是刘芳亮主力的猛攻了。

按照作战计划,当刘芳亮投入主力作战的时候,也是萧陌发动两个千总部从后方进行突袭的时刻。前后夹击之下,刘芳亮就算想逃也已经来不及了。

肖土庚站在山岗上,用千里镜看着刘芳亮的炮车。早在有风声说火器局要吞并神机营的时候,他就留意起大明的各种火铳火炮。在分析了各种火炮的­性­能之后,肖土庚并没有迷信能够打五六里远的红衣大炮。反倒对弗朗机炮颇为上心。火器司的两个火炮局,都是以弗朗机炮为制式装备,一个是重型弗朗机炮局,另一个是轻型弗朗机炮局。

这回刘芳亮被诱到了乐夏防线,肖土庚第一时间受命带一个火炮局前来参战。重型弗朗机炮是要塞、城防炮,重达千余斤。轻型弗朗机炮是野战炮,只有一百五十余斤。弗朗机炮虽然­射­程远不如红衣炮,但­射­速高。散热快,炮药定量定装容易­操­作。最重要的是。弗朗机炮的炸膛率远低于红衣大炮。

这回肖土庚带来就是一百五十斤重的轻型弗朗机炮,­射­程在二里左右,如果居高临下用实心弹,­射­程和威力都甚是可观。

朱慈烺将萧东楼派来营属火炮局也交给了肖土庚指挥,只是营属火炮局装配的都是虎蹲炮,难入肖土庚的法眼。

“横轴三。纵轴六,准备瞄~准!”肖土庚手里的炮兵地图与寻常地图不同,整个地图都有打上了如同围棋棋盘的小方格。当火炮阵地设定之后,居中炮位的炮手就要进行正向预­射­,定下“天元”位。然后通过各个角度的预­射­确定每门炮的瞄准的档位。

当刘芳亮的火炮进入轰击范围之后,肖土庚就可以通过地上的标识物判断敌人火炮的位置,引导自家火炮进行覆盖­射­击。这种笨办法需要大量的实弹预­射­,统计落点,而且万一刘芳亮不将火炮运上来,肖土庚就只能­干­瞪眼,或者只拿步卒开开荤,塞个牙缝。

不过这笨办法的好处却也显而易见:无须专业知识,容易上手。同时让炮手在实践过程中有所认识,再学理论的时候就能直观许多。

“子铳填装!”肖土庚边喊边挥动绿­色­的三角旗。

每辆炮车就是一伍,伍长大声重复着命令,指挥炮兵将定装火药和铅弹装入子铳。

“上子铳!”黄|­色­的三角旗随着命令同时挥舞。

弗朗机炮是后填装炮,因为分为子铳和母铳两个部分,在大明也被称为子母炮。这种火炮更像是后世的枪被放大了数百倍:空的子铳是子弹壳,填装炮药和弹丸之后就成了一颗完整的子弹,火门就成了这颗子弹的底火。弗朗机炮母铳的粗大炮腹可视为枪支的弹膛,点火发­射­之后取出空子铳,再填入第二个子铳。

按照明军规制,母铳用车载动,配三个子铳,如此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进行快速­射­击。肖土庚信奉的是“打蛇打七寸,斩草要除根”,所以额外多加两个子铳,前五炮能在一分钟内­射­击完毕。如果不是考虑到母铳的散热问题,他还想再加两个。

“开火门!点火!”

红­色­的三角旗在肖土庚身前画出一个大大的“x”。

炮手得到了伍长转达的­射­击命令,点燃了引子。

三息之后,十五门火炮几乎同时怒吼着喷出焰火、浓烟,以及弹丸。

炮车被巨大的后坐力推动,冲上车后的缓坡,在将近顶点时微微一顿,重又沿着车辙回到炮位。

膛手麻利地拉开炮门,用铁钩钩住滚烫的子铳,拉了出来。装填手等母铳腹内的烟雾散尽,飞快地推进第二个子铳。随着炮门的锁闭,观察手已经再次瞄准校对。炮手手持火把,等待着­射­击命令。

山下偶尔飘出哀嚎声,已经再也听不见顺军的火炮有任何动静。

肖土庚从千里镜里清楚看到敌军的一门重炮被跳弹打翻,其他火炮的炮手也死伤惨重。

他突然感觉自己无比强大,身体里像是充斥着巨大的力量。

“横轴左底,纵轴天元!自由­射­击!”肖土庚下令所有火炮转向敌军将旗的方向,进行自由­射­击。

自由­射­击是炮手们最喜欢的­射­击方式,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放开打!只要队伍配合足够默契,战术动作熟练,想放多快就多快!既是发泄战意的主要途径,也是内部竞争的重头戏。

刘芳亮的将旗并没有进入­射­程之中,但是漫天的炮弹轰击下来,难免有些跳弹冲了过去。即便只是在地上滚动,也让中军阵列发生­骚­动。那些正好处于炮击范围内的顺兵更是倒霉,仿佛置身地狱一般。几个聪明些的当即跑向山壁,躲开了头顶的炮弹,却被督战队重新逼回队伍,或是一刀砍了脑袋。

刘芳亮被这一通火炮打得发懵,心中暗道:难怪罗玉昆那贼厮被打得屁滚尿流去了兖州,还真他娘地不好啃!

“冲!冲过胸墙就赏五十两!”刘芳亮大声宣布道。

大军已经列阵待发,若是撤兵只有全军溃散的结果。与其被自己的乱兵踩死,刘芳亮宁可他们死在官兵的火炮和刀枪下。而且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大顺军在人数上还占了优势,对方只是个小村寨,充其量有个千八百人,自己这边可是十倍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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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东鲁尚存周礼乐(一)

“杀!”萧陌抽出佩刀,在阳光下映出一片明亮。佩刀由笔直朝天,压成了四十五度角,仿佛挠到了一头巨兽的痒处,登时杀气腾腾朝前奔驰,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

刚刚成军的近卫一营还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新兵,训练时间不长,但因为周围老兵的熏陶,成长速度明显高于最初的东宫侍卫营。他们傲然不惧地以标准姿势手持武器,准准踩着鼓号,跟着仰慕日久的前辈朝敌军杀去。

刘芳亮听到后面炮响,心中已然沉了一沉,很快又收到探马回报:一里外有大队人马,正朝大军后营冲杀过来。

——这么远就冲杀,真是没打过仗的雏!等冲到面前,士卒哪里还有力气!

刘芳亮心中反倒放下,高声道:“张洪,你来攻城,待我转回去将那些朱贼杀灭。”

“遵命!”张洪也是高声应道,心中却颇有些忐忑:磁侯不会是见风头不对,想要撤了吧?

刘芳亮还真没有想到撤退。他带着亲卫家丁转向而行,列阵以待,传令道:“待敌军停下整队时,先­射­乱他们的阵脚,再一鼓作气杀散他们!”

底下亲卫纷纷呼应,磨刀霍霍准备厮杀。

冲来的这支大军却没有停下整队的意思。鸳鸯阵局如同齐头并进的长蛇,在冲到敌阵前五十步时,配备短兵的杀手队展现出极高的战斗素养,在跑动中开弓抛­射­,率先打出了一轮箭雨。

刘芳亮这才意识到东宫军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强大,连忙下令放箭,却已经失去了先机。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在一轮箭雨之后。东宫军的阵型依旧整齐稳固,继续冲杀。后面跟上的短兵也继续放箭掩护,丝毫不担心箭矢落在自己人头上。

——这、怎么可能!

刘芳亮从未见过如此配合冲锋的队伍,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用力攥住,高声喊道:“放箭!放箭!”

“敌军乱了!变阵,杀!”积累的对阵经验让萧陌看出了刘芳亮阵中隐隐的混乱。勇敢地将鸳鸯阵展开,冲入敌阵。

这正是对面拿贼,胆气盛的一方威势十足,胆怯的一方却是勾头缩脑,只是一个照面便被冲散了阵列。

“跪地免死!”冲入敌阵的士兵高声喊道。

“刘芳亮死了!”尖锐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是一早安排的心理战,不管是否擒杀了敌将,这样喊两嗓子总能瓦解敌军的战斗意志。

刘芳亮看着自己的亲卫队竟然如同薄纸,一捅就破。心里夹杂着迷茫不解和哀叹。他缓缓退了两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震天撼地的“虎、虎、虎”,如闷雷,如山崩,想来张洪那边的局势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你,”刘芳亮抓过一个亲兵,“去北京,禀报皇上。就说我刘芳亮愧对他。”

“侯爷!”那亲兵吼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刘芳亮看着逼得越来越近的红袍明军。抽出佩剑,架在了脖子上,叹道:“兵败如山倒,本侯如今是一国上将,不能受缚执之辱,你们速去吧。”

“侯爷!”周围亲兵见刘芳亮要自刭。纷纷涌了过来。

刘芳亮闭上了双眼,紧咬后槽牙,听得自己心跳咚咚作响,颈上传来剑锋冰凉的触感,心中暗道:很快的、很快的……

“侯爷!你不能死!”亲兵暴喝一声。扑向了刘芳亮,将他从马上撞了下来,长剑也被甩到了一旁。

刘芳亮眼中滚落出一滴泪珠,叹道:“人谁无死,你何必……”

“你若死了,弟兄们也得跟你死在这儿!”那亲兵打断刘芳亮的话头,一把扣住了磁侯的手腕,麻利地翻身一压,高声喊道:“刘芳亮就擒!我们降了!”

张洪见刘芳亮将旗帅纛一倒,知道兵败已经成了定居,带着自己的亲卫夺路而逃。只是他地方不熟,转了一圈竟然还是撞在萧陌手上。好在张洪没有“侯爷”身份的束缚,毫不犹豫地向大军投降,保全了他和亲兵之间的革命友谊。

战场上将为兵胆,将旗倒了,兵也就不会傻傻卖命了。

朱慈烺眼看着战斗进入收尾阶段,心中不免欣慰。此战是自己选定的战场,以有心算人无心,占了极大的便宜。然而近卫营作战勇猛,即便面临十倍之敌也没有畏缩,这才是强军的气魄。

“孙督,若是易地而处,由我军攻打这样的坞堡,可有什么方略?”朱慈烺问身边的孙传庭道。

孙传庭最后看了一眼欢欣鼓舞的战场,沉声道:“火炮,只有用火炮猛轰,逼守兵出战,然后再予歼灭之。”

“的确。”朱慈烺道:“所以我专门将肖土庚的火炮局放在了山上,就是算好了刘芳亮的火炮­射­程,给他下的套。这回咱们是有备而来,刘芳亮自以为得计,从头到尾就在我股掌之上,下回可未必有这么轻松了。”

“铸炮速度还是慢了些。”孙传庭无奈道:“之前臣去炮厂视察,照如今的速度,一年恐怕也就只能铸造不超过二十门炮,这还都是小弗朗机,若是千余斤的红衣炮,恐怕能有十门就不错了。”

朱慈烺原本迷信管理,以为有了超越时代的管理方式以及合理的工程分工,可以加快炮厂的产量。等他亲自视察,并听取了汤若望耐心讲解之后,却发现在这个时代要想大规模铸炮简直是异想天开。

首先是材料质量难以监控,公差不受控制;其次是没有总结出膛压公式,只能按照规制制造,否则容易炸膛;再次是制造工艺落后,废品率高。要想改进工艺却超出了朱慈烺的理工科知识水平,甚至连个指导意见都提不出来。

“我看宫中旧档,嘉靖九年时也是仿制弗朗机炮,一年能铸造三十二门。那时泰西铸炮法还没有传到我大明,工匠都是照猫画虎自己摸索着铸造,为何现在反而还不如嘉靖年间?”朱慈烺道。

孙传庭对这事并不清楚,但他早在山西的时候就认识到了火炮的重要­性­,有过长时间的思靠,略一思索便答道:“嘉靖年间的技艺,恐怕很多都没传下来。万历之后,匠户被豪族贵戚瓜分严重,崇祯之后逃籍的人更多。如今朝廷炮厂所铸造的火炮,无论数量还是质量,甚至不如吴三桂的关宁炮厂。”

祖大寿在袁崇焕被捕之后连夜逃走,从此再不入京。大凌河之战后,祖大寿被俘逃回,就连山海关都不进了。辽镇早就将关外之地视作私产,火药厂和炮厂更是迁到关外,不肯在军国重器上依赖朝廷。

朱慈烺听孙传庭这么一说,方才想起辽镇已经能够铸造铜体铁芯的复合层炮。这种炮的炮芯多为熟铁锻造而成,外层裹以青铜,发炮时会形成内壁受压外壁受拉的效果,比同样厚度的单层体炮坚固的多。相比泥范铸造法的高废品率,复合层炮的成本就显得低得多了。

即便是朱慈烺这样的理工科小白,也知道锻造与铸造虽然一字之差,却代表了技术上的代差。

“火炮研发不能省,不出百年,所有海陆之战拼的就是此物。”朱慈烺想了想又道:“如果火炮数量上不去,是否可以挑些人去改进炮弹?”

“殿下是说霰弹?”孙传庭问道。

“霰弹­射­程太近,实战效果太渣。”朱慈烺道:“我觉得开花弹很有潜力可挖。”

开花弹……

孙传庭却觉得那是比霰弹更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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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东鲁尚存周礼乐(二)

大明早在嘉靖年间就有了开花弹,之所以一直都没有大规模配装,简单来说就是不实用。

首先是­操­作复杂危险。

开花弹需要提前点燃炮弹,来引爆的引信通常是一根中空的芦管,内置药捻。装填前根据所要­射­击目标的距离,裁剪出相应长度。

开炮前炮手要先从炮口点燃炮弹上引信,再迅速点燃火门上引信发­射­。由此便可能在点燃发­射­药时产生火焰,而火焰会从炮弹跟炮管的间隙窜到炮弹前方,极易引燃暴露出来的药捻,导致提前爆炸甚至炸膛。

其次是威力太小。

为了保证火药不受炮膛高温影响直接爆炸,必须加厚弹壳。弹壳过厚,打出去的炮弹要么是哑弹,要么只能将弹壳炸成两半,冒出一股烟,里面的铁钉铁片­射­都­射­不远。

更直接地说,开花弹唯一靠谱的用途就是加入巴豆砒霜艾草之类的草药,做成烟雾弹——宋人称之为毒烟球,用以攻击敌方人马的眼口鼻。这种炮弹只能用毒火飞炮、飞摧炸炮、飞山神炮之类大口径短炮身的臼炮发­射­,无法用于红衣和弗朗机这类长炮管、弹道低平的加农炮。

朱慈烺亲眼所见所知的大明火器,光是火炮就有五十四种,炮弹上百种。神机营的库房简直就是一座博物馆,实在不能不佩服这个时代匠人们的创造力。

然而因为没有统筹管理,这些繁杂的武器装备除了填补一时之用,只会增大后勤压力。而且不进行大规模和长期的实战检验,就无法形成战术套路,更不可能总结出­操­典。

历代名将用兵,都讲究合理配备军械。如戚继光在野战部队的火器选择上。就只用鸟铳和虎蹲炮。壬辰倭乱时候的明军大将李如松,偏爱三眼铳和万胜弗朗机——单兵用弗朗机铳。朱慈烺显然受了拿破仑关于“战争之王”的论述,对未来的战争设想是万炮齐鸣,然后马蹄踏过,战争结束。

幻想是丰满的,现实却骨感得发硬。

“现在的开花弹。与其用火炮发­射­,还不如做成手榴弹。”朱慈烺道:“不过那个只能配备单兵,咱们回头再说。我设想的开花弹是长筒尖头。让弗朗机的子铳和弹头咬紧,这样引燃发­射­药的时候弹头飞得远。弹头应该要分两层,外面一层隔热外加导火索,里面才是炮药室。发­射­之前将点燃导火索,盖上弹头,等导火索引燃炮药室,弹头已经­射­出去了。子铳可以回炉重造。”

朱慈烺说了个大概。觉得还不能完美表达自己的意思,唤过闵子若,让取来炭笔和纸,当场画了出来。这种炮弹从外型上很像后世的圆锥型炮弹,不过弹头里炮药的引燃却十分原始,只是避免了发­射­药产生火花影响炮药爆炸时间。

更简单地说,就是一枚拉长了的开花弹。

“唔,这样看起来弗朗机炮也得改。”朱慈烺画完之后发现填装是个问题。命人去叫肖土庚,自己却没有停。继续道:“炮弹和炮管必须契合,但又不能卡住。炮管内径应该有膛线,保证炮弹发­射­之后飞行方向稳定、速度更快、­射­程更远。所以子铳这里就不能固定,得有个滑轨,把炮弹推进炮管。然后引燃……”朱慈烺说完,陷入长时间的沉思。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看着草图在脑中勾画发­射­过程。

孙传庭看了之后倒是觉得不错。和明军现在的弗朗机比起来,母铳的改动不大,推动炮弹上膛也不过是加个抽屉和卯榫而已。不过子铳只能用一次,这一炮出去,可得好几两银子吧。

肖土庚得到命令。将部队交给副把总,自己快马加鞭回了村寨。

朱慈烺等人已经将会议现场从墙头搬回了申明亭。申明亭名为亭,实则是一座小宅院,一样有院场、厢房、主屋。因为沿袭洪武旧制,只是冠了个“亭”的名字。朱慈烺在封家村的时候,这里就是他的临时住所和办公室。

肖土庚通报之后,进了主屋,高声报道。

朱慈烺抬头一看,连忙将他叫过去,也不问此战战绩,开门见山问道:“你看这种开花弹能用不?”

肖土庚看到的图纸已经是改进了之后第三版了,清晰明了。对于一个专注火器良久的专业人士而言,各种火器弹药的构图已经放在了脑子里,当即就看出了它的出处。

“这种开花弹倒是没见过,”肖土庚微微偏头,“做成长筒,想是要多存药,增加爆炸威力吧。”

“对,所以要用薄弹壳。”朱慈烺道:“所以隔热层不能少,以免弹头里的炮药提前引燃。”

肖土庚看了看,道:“这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就是不知道做出来之后的效果如何。”

“你速度将此图送回莱州,让汤若望一起试制。”朱慈烺道:“炮炸了没关系,人必须要保证安全。”

“遵命!”

火器司从局级规模的时候就不是一个单纯作战部门,同时也有试验火器,总结火器战术的任务。技工学院虽然被朱慈烺归入私家名下,但除了他之外没人有这么明确的公私之分,反正都是给皇太子效力。

肖土庚拿了草图便走,没有丝毫耽搁。

朱慈烺扶着桌子看着桌上的其他草图,也乘机让自己的大脑轻松一下。这是在宫中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一旦切换到温习“发明”的状态,他便能暂时忘记外界的压力,获得彻底的宁静。

“报~战损报告!”萧陌站在门口。

这回刘芳亮带来的粮草辎重不少,缴获报告还没有完成。因为青衫医的高效率,以及士兵名牌的作用,战损报告经过层层统计,送到了萧陌手里。萧陌知道若是战损放在缴获之后送来,哪怕战果再大,皇太子都不会有什么笑容,所以先送来了战损报告。

朱慈烺从宁静中抽出­精­神,道:“报。”

“封家村之战,我军战损初次统计如下:近卫一营第一千总部,阵亡六十六,重伤四十八,轻伤五十二,失踪六人。是我近卫一营战损最高的部队。”萧陌补充了一句:“第二千总部阵亡三十二,重伤八人,轻伤四十一。第三千总部轻伤两人。”第三千总部只调来一个局,而且还没有投入战斗,前方就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几乎没有伤亡。

“本次投入战斗编制十一个局,战斗人员一千一百二十人,阵亡比例约为百分之八。”萧陌道。

朱慈烺手中的炭笔顿了一下,旋即吸了口气,道:“我军现在的战斗力已经不愧为天下强军,正因如此,每个士兵都是极其宝贵的。立刻进入战后总结,任何一个小环节对于光复神京的大业都至关重要!诚如这支炭笔。”

朱慈烺举起手里的炭笔,道:“诸位都是身居要职的重臣,应该已经拿到了吧。”

众人的目光落在炭笔上,纷纷点头。

这笔虽然说是炭笔,其实与后世的铅笔已经没有太大区别。

朱慈烺在宫中时就命人做过,到了登莱之后,正好就近采用山东丰富的石墨资源,配以粘土,制造出耐磨耐用的笔芯。原本由宫中匠人手工削制的木条,也改由手摇切割机制造,同时也能挖出标准的凹槽。最后用胶粘合,刷漆­阴­­干­便可以使用。

比之后世的铅笔固然有些粗糙,却是东宫系统第一个投入大批量生产的手工作坊,光是管理人员的数量就与­操­作员持平。

从战略层面上着眼,炭笔可以提高书写效率,提高文化普及速度,适合特殊环境下的使用。

同时,这个作坊也是企业管理人员的培训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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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东鲁尚存周礼乐(三)

如果“天道”要办一个穿越众俱乐部,朱慈烺那点高中程度的数理化肯定会被茫茫技术宅鄙视。然而要说到治国平天下这样的大题目,朱慈烺却不怵任何人。无论是法学还是人力资源管理,他的专业就是研究人,研究人类社会,也包括人类组织,以及组织行为。

如果上天要让朱慈烺在技术和管理学之间做选择题,他相信自己还是会选择后者。历代成功起家的开国皇帝,哪个拥有跨世代的技术优势?他们留给后人的历史遗产,更多是在管理学领域。

既然理工科知识是穿越福利的添头,朱慈烺自然不会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否则无疑是舍长就短的愚蠢行为。

要培养跟自己一个思路的管理者,就必须从小处着手。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大集团,也不可能有生而知之的商业巨子。在技术跨代的时期,固然有眼光独到的天才人物横空出世,但更多的成功企业家,却是扎扎实实从基层一步步走出来的。

基于军工厂的特殊­性­,以及当前环境的紧迫,能够先稳住原有产量就已经不错了,绝对不能拿给新手练习。

炭笔厂却正合适。

它包括了所有生产企业都有的环节要素。从原料采购、筛选粗炼、­精­炼配方、质检入库,一直到出库销售,全都完备。它的产品不大,没有危险­性­,就算有所失误也不会造成|人员伤亡,属于菜鸟难度。然而从石墨粉碎到原料配比,炭笔厂又有足够的技术改进空间,可以让见习管理者感觉到自主研发的重要­性­和必须­性­。

朱慈烺将这个手工厂放在莱州,而不是石墨出产地,也正是为了尽量抽出时间为管理者们灌输后世企业管理概念。他甚至要求莱州府、掖县和附近州县的官员尽量到场。从企业管理中学习行政管理。

“这炭笔,假设能让一个白丁提前三天完成丁等文化教育,他就可以提前三天出任登记员的工作。一个人三天能够完成的工作量或许不大,但十个人呢?一百个人呢?我们现在直隶的登莱二府将近二百万人!这三天还可以等闲视之么?这还只是社会活动中的一环,如果算上在工作中提高的效率,更是可观。诸位。小小一支炭笔就是如此,窥一斑岂能不知全豹?”

能跟在朱慈烺身边的都是“懂事”的人,无论是否内心中真的深刻意识到提高效率的重要­性­,起码都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工作方向,有几个激灵的,已经掏出自己的炭笔和小册子,将皇太子的训话记录下来。

对于这种工作态度,朱慈烺当然记在心里,只等有个合适的机会就放出去历练。东宫侍从室是早于侍卫营组建的机构。然而一直没有侍卫营那般辉煌。固然有大环境的因素,根本原因却是侍从室首先是个筛选机构,选出朱慈烺认可的可造之材;其次是个教育机构,灌输朱慈烺的工作理念和习惯;最后才是辅助机构,帮助朱慈烺处理文案和财务事宜。

所以在侍从室,能看到有人来了就走,有人来了就升官,也有人来了就动不了……实在是个让外人看不明白的地方。

佘安清点完战损就找到了刘老四。当初一起冒死冲阵的经历。让这两个原本天差地别的人走到了一起,结下了生死之交。

“见了殿下少说话。不能直视殿下,那是大不敬!也别垂着头,殿下最讨厌小女儿姿态。”佘安领着刘老四往申明亭走去,边走边不忘告诫一些基本礼仪。

“啊?那咱看哪里?”刘老四的只觉得身上僵硬,差点一个踉跄,竟是走出了一顺边的行进姿势。

“看远处。”佘安道:“你就记得站队列就行了。”

“都把总了还得站啊……”刘老四无奈嘟囔一声。

佘安站住脚步。拦了拦刘肆道:“别失礼。咱们进去了。”

刘老四退后半步,拉了拉衣领,清了清嗓子。

“报告!”佘安走到门口,提起中气:“第一近卫营第一千总部千总佘安,奉命带属下刘肆前来报道。”

朱慈烺越过屋中众人。让闵子若收起桌上的草图,道:“进来。”

佘安这次迈步进屋,行了军礼。刘老四紧跟其后,亦步亦趋,丝毫不敢放松。

朱慈烺朝佘安点了点头,又对刘老四笑道:“放松些,现在只是个随堂会。”

“军人当时刻准备战斗,绝无瞬息放松!”刘老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太子的话,脑中突然一梗,竟让将­操­典里的原文背了出来。

佘安听了也替刘老四着急,见萧陌面带微笑,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谁都不如萧陌知道得深刻,皇太子是个最重规矩的人。

这可是二十军棍的教训,萧陌相信自己毕生难忘。

“很好!果然是一员虎将!”朱慈烺抬起手臂,拍了拍刘老四的臂侧。他转向众人,道:“今日我亲眼见了刘肆的冲锋,心中着实感动。他一个纤夫出身卖苦力的小民,一无恒产二无家人,谁坐了龙庭对他而言有什么关系?”

孙传庭听得心中直颤:皇太子殿下固然能­干­,但这口无遮拦的事实在让人难堪!若是换了礼部那些卫道士,听这话岂不是要统统跪倒哭成一片?

“就是这么个处江湖之深的小民,崇祯十六年入我侍卫营,在汝阳之战中英勇作战,率先冲入敌阵,小腿筋­肉­被长枪洞穿,竟然还能奔袭十余里冲击敌阵!十七年正月,河上之战,他与同袍踩着裂开的河冰冲击李自成中军本阵,夺得李贼帅纛,扬我军威!今天,他仍旧是冲锋在前,一举将刘芳亮部击溃,我还要再问一遍,他为什么如此舍生忘死?”

朱慈烺慷慨激昂,环顾众人,斩钉截铁道:“就是因为一心忠勇!就是因为老祖宗在数千年前就写在了我们血脉中的种种美德!我皇明固然有变节**的孬种,但正是千千万万个刘肆这样传承了美德的英勇之士,才成就了华夏!”

“若只是为了一家一姓的荣华富贵,”朱慈烺换了口气,缓缓道,“我也不愿意看到百姓流离失所、血流漂橹,宁可出家当道士去。”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纷纷吸了口冷气。朱慈烺却浑然不顾道:“然而为了华夏,为了祖宗留下的这身衣冠!为了沿自炎黄的这身傲骨!我就是得冲锋在前,哪怕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老四啊,”朱慈烺转过身,拍着刘肆的胳臂,“我把你叫来,原本只是想跟你说:我要给你加个忠显校尉的荣衔。但是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自己兄弟一般,忍不住就心中激动。有道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日后你我还要相互依存,让咱们的儿孙昂首挺胸做人,做个堂堂正正的华夏子裔。”

刘老四听到皇太子如数家珍一般报出自己的从军以来的战绩,已经眼中含泪,喉头滚动,良久方才吼道:“遵命!”

朱慈烺转过身,搓热了手,道:“今天看你部冲锋,心有所感,说了个‘坦克’,孙先生也说传神,便想着用这两个字作为你部称号,只要你司有一人尚存,就永不撤制。”

“谢殿下!”刘老四拼命吼道,震得屋梁上落灰。

朱慈烺让人呈上笔墨纸砚,待磨好了浓浓一汪墨,挥毫写下“坦克司”三字。虽然出宫之后不曾练字,但比较之前的字反倒更加刚劲有力,霸气四溢。他写完称号,意犹未尽,又换了一条长幅,浓墨写下:“我武惟扬,取彼凶残”八个字,这才长出一口气,搁笔退到一边。

朱慈烺前世的字只是不丑,这辈子一出阁读书就碰上大书法家姜逢元当老师,不说严师高徒,就是耳濡目染也足够看了。更何况姜逢元之后的东宫讲师,每一个都是名垂书画史的大艺术家。

这两幅字以写出来,那些没见过东宫墨宝的人便被彻底镇住了,更有几个对书法有兴趣的,恨不得扑上去贴在眼前欣赏。刘老四正要谢,却被萧陌挡住了。

“殿下,还没落款呢。”萧陌笑道。

朱慈烺还是第一次给人送字,一如在宫中练字,没有加款的习惯。经萧陌提醒,方才想起这两幅字肯定是要制成匾额挂起来的,没有落款显然让人觉得是个遗憾。他这才换了一支小笔,直接写下了“皇明朱慈烺”的名款,以及甲申时令。

“章就算了吧,我也没有治过合适的章。”朱慈烺退开一步,自己看了看字也觉得满意,又道:“老四,你回去之后想个徽记报上来,用作旗徽。这里也就定个习惯吧,日后无论哪支部队,只要忠勇可嘉,就单独再给称号和旗徽,无论营伍编制如何更改动变更,有称号的部队只要有一人尚存,也要予以保留。”

军中经过了一次分裂,许多士兵军官都不乐意从东宫侍卫营变成分离的近卫一营、二营,好像兄弟分家一般惆怅。如果能够拥有称号,就像是有了丹书铁券,再不用担心经历这种“淡淡的忧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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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东鲁尚存周礼乐(四)

刘肆收起了字,自觉站在一旁。

朱慈烺没有等缴获清单出来,点了下人头,见军中将校不少,道:“若是没急事要办的,就随我去看看伤员。”

还有什么事比跟随太子,保护太子更重要的?在场诸君按班退出主屋,分成两队立在院中,等皇太子出来。

朱慈烺一甩披风,往村中心的临时医院走去。

按照条例规定,医院必须建在通风、采光良好的地方,地上必须用青石板,每天都要清洗­干­净,不让灰土飞扬。正面战场刚刚结束,此时正是青衫医最忙碌的时候。因为医疗人员的紧缺,经验最为丰富的医师并不负责手术,而是对伤员进行分类,派给最适合的医疗小组。只有碰到超出主治医生处理能力之外的病人,医师才会亲自动手。

从这名字上来就可以知道,到了医师这一级别,才脱离了“学生”的身份,可以为人师表了。

在天津防疫之后,青衫医是最先转移到莱州的队伍。鉴于青衫医并不具备军事能力,除了喻昌这位大医政被授予下将军军衔之外,其他的青衫医只评定技术职称。从最基层的全科医生升到主治医生,继而为医师,再上去是主任医师,最后从诸多主任医师中评选出大医政,一共五级。在医生之下还有见习医生和医学生两个预备阶梯。

全科医生配备三到五个护士作为助手,主治医生配备五到七个护士。他们是战地医院的主力军。在封家村这样被预设为“营级别战役”的环境下,青衫医只会在每个千总部驻地派一个医师负责。

这回因为朱慈烺亲临战场,所以才有一个主任医师随行。喻昌却要留在莱州,坐镇新落成的皇明医学院,培养医生和护士。进行生理学研究,同时还要出诊看病。

“殿下,里面是手术区,不能进去了。”随行的主任医师是喻昌的学生程林,字云来,秉承了他老师的脾气。做事一丝不苟。

朱慈烺想起这是自己定的规矩,听到手术室里传出的惨号声,也觉得有些不合适。他当下立住脚步,点头道:“正是,咱们去病房看看。”

程云来这才松了口气,领着朱慈烺往病房方向走去,一边道:“殿下,关于殿下的《细菌论》,近来在医学院中争议极大。”

“哦?我不是设计了实验么?没成功么?”朱慈烺不敢扼杀学术自由。但对于如此基础的常识还要花费宝贵的人力资源并不满意。

“实验的确如殿下推论的结果一样。”程林道:“密封罐中的­肉­糜腐烂速度明显减慢,而敞开的­肉­糜腐烂得快,但这个结果若是以‘气’论,一样能够成立。因为瓷罐密封,生气散发慢,故而­肉­不烂。若是瓷罐敞开,生气散发快,­肉­糜自然烂得快些。”

朱慈烺埋头走了两步。心中暗道:要想揠苗助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不能用显微镜直接观察,恐怕要说服那些固执的老夫子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对了!”朱慈烺一提神:“我上次说的。唐朝时裁缝用长了绿毛的浆糊涂抹伤口的事,你们找到了么?”这故事是朱慈烺前世听体育老师说的,所以只是记得有这个故事,却没有加以考证。

无论这故事真假与否,都揭示了青霉菌的存在。他让喻昌将查证这事放在第一序列位,也不知道进度如何。

程林明显提起了劲头。道:“殿下,此事恐怕只存于宫内藏书,我等寻找了许多唐宋笔记、医书,都不曾得见。”朱慈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在没有搜索引擎的时代。要寻找一条没头没尾的孤证是如同大海捞针一样事,有时甚至找对了书,也会因为疲惫或者眼花,与之擦肩而过。

“因为一时找不到,我便用米糊养了一层绿毛出来。”程林继续道:“这次奉命来封家村巡诊,我也带来了。若是伤后病人发烧果然是细菌引发的炎症,那么涂抹绿毛是否有用,只需要找两个对比组试验一番便可知晓。”

——这直接就上人体试验是不是胆子太大了点?

朱慈烺心中暗道。

“殿下,”程林见朱慈烺不说话,连忙道,“本门一向以人命关天为戒律。术后发烧十有**就­性­命不保,既然有能够治疗的法子,总是要试试的。”

朱慈烺对生物学和生理学也仅限于高中生物课的扫盲教育,仗着自己记忆力强,还给老师的不多,这才敢对医疗工作进行指导。他听了程林的解释,知道不同时代看待生命的角度也不一样,尤其中国并没有追究医疗事故的传统,让医生们的胆子普遍较大。

“可以试试,但也要小心过犹不及。”朱慈烺点了头,补上一句道:“先给老鼠试试,老鼠要是不死,再用在人身上。”

“殿下放心,就算没用也断然不会有什么害处。”程林笑道:“我已经试过了。”他伸出手,撩起袖子,给朱慈烺看手臂上新鲜的刀伤。

朱慈烺顿时无语良久。

好的医生肯定会亲自尝试药物的药力和药理,但就这样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实在太过惊悚了。在科技还处于萌芽的时代,影响实验结论的变数多不胜数,夺去人­性­命的绝症也有不少,如果自己苦苦期待的人才死于破伤风……朱慈烺真是欲哭无泪。

“以后不得拿自己试药。”朱慈烺严肃道:“还是得遵循先鼠后人的顺序。”

程林从朱慈烺的态度上意识到了自身行为的危险­性­,诺诺应承下来。

朱慈烺边走边在脑中挖掘关于青霉素的记忆,突然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青霉菌和青霉素可是两个概念!

要在ph值约等于二的酸­性­溶液里大量培养青霉菌,然后才能从中提取青霉素,再然后才能提纯……成本估算下来恐怕比等重量的黄金还要昂贵。

再看看深具神农­精­神的程林,朱慈烺心有余悸,轻咳一声道:“照我推想,这细菌如果是种小虫,那么能够杀死其他细菌的原因肯定是其分泌出来的体液。直接用这种青霉菌恐怕没什么用处。”

程林皱起眉头,脑中转得飞快,脚下却停住了。朱慈烺也不去打扰他,只是等在一旁。朱慈烺身后跟随的秘书、武将,自然也只能站着等。如此足足过了一刻钟,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都里三层外三层了,程林方才回过神来:“殿下,恐怕要用能看到鼠疫菌的显微镜才能观察实验结果。”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已经派人去江南采买了,不过就算买不到,我们也请了工匠自己打磨,说不定能弄出来。”

显微镜在四十年前就已经被荷兰人发明了。按照现在东西方的交流速度,欧洲最新的科学技术,三、五年内就可以传到大明,所以江南某个士大夫家里若是已经有了这东西,也没什么可以惊讶的,只是可能放大倍数不足而已。

不过自从《远镜说》问世以来,光学原理已经被揭露了,实在不行组织国内的工匠自我攻关,肯定也能搞出来。

程林是听说皇太子在宫中早就做出了能够看到“细菌”的器具,但是太子既然说去采买了,恐怕是宫中讹传,或是神京沦陷的时候没带出来,又或是搬运中毁损了。他到了莱州之后,看到每日每夜都有人破冰通海,引船入港,卸下大量的人和物,就知道这次大迁移工程的浩大,损失的恐怕远不止一架显微镜。

朱慈烺要是真的有这么一架高端显微镜,就算不带印玺也要把它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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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零野蔬充膳甘长藿(一)

“王家兄弟,­干­活呢?”村里老人走到了王老五的地头,蹲下身捡起一块土坷垃,轻轻一用力便碾成了粉末,洒落地上。这是地里缺水了,土结不起来。他拍了拍手,站起身,这块地的主人正朝他憨笑,只是没说话。

“是这儿,”老人道,“县里要人开渠,把龙王河的水引过来。”

“好事。”王老五­干­净利落说道,仍旧蹲在地里用小铲子除草。

“是好事,就是要出人。”老人叉着手道:“县里包吃的,各村要引水的自己出人力,可没工钱,就问你去不去。”

“去。”王老五嘿嘿一笑:“给自己地头上引水,还要啥工钱呀。”

“你这么想就对喽。”老人很高兴,站起身道:“俺们山东其实是个好地方,就是缺水给闹荒的。你这一亩二分地呀,要是有了水还真不赖!别看也是抛荒几年的,但是一直长着苜蓿草,地里肥着呢!”

“就是。”王老五笑了笑,道:“就是没种过这土豆,心里没底。”

“这东西好种!放着心吧。”老人其实以前也没种过,不过他去县里开会的时候已经听大令说了,要不遗余力劝农开垦荒地,种植粮食。尤其是传统农家眼里的废地、滩涂地、山石地、盐碱地,种不得稻谷果蔬就要种土豆、番薯、玉蜀黍。

玉蜀黍还算好,老年景的时候就有人种过,只能混个饱,味道却不怎么样。好处是不挑地,命贱好养活。土豆是京中传来的,听说是专供皇帝家吃的好东西,也是不挑地,照法子扔地里就能一窝窝地长。番薯倒是比这两样都好吃,又能在盐碱地里长,官府也按户口上的名字给发了种苗。

“说起来啊,前两年大旱的时候,要是县里是王老爷坐堂就好了,绝不至于饿死。”老人感叹一声,突然叫道:“哎哎,你扔的那是啥?”

“草啊……”王老五一愣。

“这就是苜蓿!好东西。”老人都被气笑了,快步走进田里,捡起地上的“杂草”:“这东西耐旱,前几年大旱的时候是活命粮!今年县里又是开渠又是挖窖,还拉了不少冰,看起来是用不着它了,但这草喂牲口也好得很,上膘!”

“嘿嘿。”王老五尴尬一笑,连忙去地头上拎了竹篓过来,将拔下来的苜蓿扔了进去,笑道:“回头给您家里送去,正好喂驴。”

老人眼都笑眯了,只是道:“那咋好意思。”

“应该的,我们爷俩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全靠您老照顾着。”王老五难得地说了一长句话:“何况俺家里也没牲口。”

老人也不再推辞,放低了声音,像是娘们说体己话似的,道:“其实老汉我看得出,兄弟你读过书吧?”

“呵呵。”王老五没否认,只是笑了笑。

“读过书为啥不跟县里说呢?”老人往后一仰,眼睛一瞪:“只要识得百十来个字,就能考个甲、乙、丙、丁……对!丁等文凭!到时候就在县里抄抄写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地就拿银子,不比在地里刨食强?”

“嘿嘿,就俺认识的那两个字,不去露丑了。”王老五摇头道:“还是自己有块地心里踏实。”

“你这地还不算是自己的。”老人道:“得你家种满二十年才给你呢。”

“也就二十年,快得很。”王老五憨笑道。

老人也笑了:“的确快,一眨眼啊,就过去了。哎,你家哥儿也十五了吧?”

“是,肖龙的。”

“那为啥不给他dúlì一个户口?”老人一拍腿:“你跟他一个户口,他就只能得四分地。你让他dúlì个户口,就是八分!你也是识字的,这帐咋算不过来呢?是县里没跟你说?”

“说了说了。”王老五连忙道:“俺是怕万一各家出丁口,这不是还可以有个留下照顾地里的么?”

“你小心眼了吧!”老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朝廷都说了,山东全省免徭役!知道是谁跟皇爷说的不?是太微星君,太子爷!盖了朱印的告示都贴村里来了,谁还敢拉丁口?你来这些天,听说谁家男人被拉去了么?前几天刘芳亮十几万大军前来打咱们,太子爷亲自披挂上阵,却也没拉你去吧!”

“那倒是。”王老五声音低了下去:“太子爷是了不得。”

“所以啊,老汉劝你一句:早早给你家哥儿去立个户口,rì后人多可就没好地啦。”老人拍着王老五的手。

王老五低头受教,连连颌首。

“爹!爹!爹!”

远远传来一声略带稚­嫩­的喊声,带着少年人跳跃的喜悦。

王老五和老人朝远处望去,不一时便见一个身穿青短衣的少年朝地里跑来,手中捧着一团毛茸茸的黄球。待那孩子跑得近了,两人才看清那黄球原来是一只小­鸡­仔。

“哪儿来的?”王老五面孔一板,声音中透着寒气。

老人见了没说话,心道:这汉子家教还挺严,其实哪个娃娃没有­干­过偷­鸡­摸狗的事……

“学校里先生给的。”少年被父亲一吼,之前的喜悦登时化作乌有,连忙道:“只要愿意养的,都给一只。”

“给我说实话!哪有平白无故就给­鸡­仔的!”王老五紧握手中的锄头,微微扬起,好像随时会打上去一般。

“真的!不信你问先生去!”少年跳开一步,急道:“只要交三斤蝗虫,就给一只小­鸡­仔。若是养得好,还可以用蝗虫换!二狗、大妮、二妮都有呢!爹!我啥时候骗过你了!”

“当真?”

“当真!”

“三斤蝗虫?”

“三斤!”

父子俩一问一答,总算平缓下来。老人这才凑上来,道:“这蝗虫可以喂­鸡­鸭,就是别喂得多了,否则要拉稀拉死。”

“哦!我听先生说了。”少年朝老人行了个礼,笑道:“先生还说,就是­鸡­粪也是好东西,能肥田。”

“吖?黄德素还知道这个?”老人一愣:“这太子爷真是神仙,竟然连这样的狗官都调教得懂农事了?”

“不是黄先生。”少年道:“是新来的陈先生。以后黄先生教识字,陈先生教博物。”

“陈先生?”老人又愣住了:“哪个村的?”

“听口音是都中的,他说他以前是南海子的净军。”

“哦,原来是běijīng来的老公。”老人转头对王老五道:“如今圣驾一来山东,宫里的人也都来了。老汉上回去县衙公­干­,还碰到两个面白无须的老公在里面抄写。看着也没什么怕人的。”

“陈先生可和气了,字也写得漂亮。”少年补了一句:“不比黄先生差。”

王老五不乐意听儿子说这些,道:“快回家去把­鸡­仔放了,趁着天光把今rì学的功课温习了。”

“得令!”少年蹦开一步,嘴巴一咧,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边倒退着跑,边叫道:“爹!你在地里抓了蝗虫可要给我留着!我还要养一只公­鸡­打鸣呢!”

王老五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老人也乐呵呵背了手,嘴里哼着小曲,自顾自走了。

自从朝廷重建申明亭,每个村都要推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这老人虽然不算是个官,但什么都能管,照县里的说法就是要“教化风俗,调解争端,劝农务本,和美乡梓”。

每隔个三五天,县里的牛车就要来一趟,将附近几个村的老人接过去,又是奉茶又是给蔬果,县令亲自陪着吃一餐饭,聊上许久方才送回来。而且见官不拜,这在以前可是只有过了七十才能享受的特权。(未完待续。)

二二一野蔬充膳甘长藿(二)

黄德素领着王翊进了县城,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座小宅院门口。这里曾是黄家管家的住所,如今分给了黄德素一家。若是只有一家三口住着,这宅子却是不错。只是现在这里却住了五户人家,黄家只占了其中两间北屋。

“老爷回来啦。”黄李氏出来见了黄德素,福了福声,低声道:“今次回来倒早,我去给老爷做饭。”

黄德素点了点头,见妻子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掠过,道:“王翊,这是你师母。”

“学生王翊,拜见师母。”王翊跨出一步,一躬到底。

“我学里的学生,明rì参加乙考,今rì就住家里。”黄德素道。

“是。”黄李氏点了点头,转身回屋取米,要准备做晚饭了。她掀开米缸的盖子,一眼就看到了黑sè的缸底。主­妇­用力拉动米缸,一边将缸里的米粒聚拢,总算是舀出了一勺。

黄德素让王翊等在门口,自己进了屋,见妻子费力地从缸里取米,心中一酸。他上前扶住米缸,轻轻放下,叹了口气,道:“我去问张文泉借点米吧。”

“别……”黄李氏拉住丈夫,轻声道:“上次借了一碗,到现在还没还上呢。”

“我上次不是给了你月钱么?怎地不买?”黄德素压低声音,却有些责备的意思。

“我看米价还要跌,就先忍两天吧。”黄李氏道:“就这两rì,已经能多买一斤米了。”

黄德素拍了拍妻子的手臂,道:“我还带了些粗粮回来,一起掺进去就够了。”

“你那点粮自己都不够吃,怎么还能带回来?”黄李氏疑道。

“山里能吃的野菜多,勒一勒也就出来了。”黄德素轻笑一声:“大姐呢?怎么不见她?”

黄李氏听闻丈夫在村学里吃野菜度rì,硬要省下口粮带回来,心中酸楚,眼泪已经忍不住流出来了。又听丈夫问起女儿,黄李氏一抹泪珠,强抑哭腔,道:“她前几rì跟女伴们去了莱州考女官,恐怕明后rì方能回来。”

黄德素垂下头,两滴眼泪落在地上,道:“是为夫害了你们母女啊。”

“老爷何必这么说,”黄李氏忍不住哭道,“妻贤夫祸少,如今落得这境况,也是妾身之罪。”

夫妻俩抱头哭了一阵,方才收敛容颜。黄德素先出去,带了王翊去县学里登记。黄李氏等他们走了,方才顶着一双红眼出来。见了丈夫带回来的粗粮,一并拿去共用的厨房烧煮。

厨房里已经有人在用灶台了,见了黄李氏,低声道:“原来是黄家nǎinǎi,我这就好了。”

黄李氏适应了厨房里的昏暗光线,方才看清楚是张文泉的妻子,上前打了个招呼。再看这位张nǎinǎi,一样是语带哭腔,眼肿如桃,肯定是刚刚哭过。黄李氏自己心中也是一片悲凉,若是跟她说起来,难免又要哭成一团,便各自做事,沉默不语。

这里便是犯官院,但凡有罪的官员都被安置在一起。如黄德素、张文泉这等罪轻的,还可以有个体面的营生,当个教书先生或是在县里抄抄记记。那些罪重的,直接发配了苦役,更是悲惨。

“娘!娘!我考取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旋风一般冲进了厨房,见有外人,略一收敛,行了一礼,却仍然忍不住喜气道:“娘!我考取了!从九品的东宫女官,文选司从事,娘!以后我就有俸禄了!每月五钱银子!”

黄李氏终于忍不住哭道:“不想我家竟然也有卖女求生之rì……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姐儿在宫中小心度rì,再不可像在家中一样。”张氏也在一旁陪着哭泣,安慰道:“过得十来年,听说也是可以放出来的,到时候仍旧可以家里团聚。”

少女却毫不在意,反倒捧着母亲的手臂大笑起来。

“娘,张家nǎinǎi,你们听了谣传,以为女官就是要入宫服侍人的么?”黄小姐笑得前仰后合:“东宫女官就如爹爹当官时一样,每rì上班点卯,逢戊rì休沐一天。若是莱州府有住处的,可以住在家中。若是没住处的,东宫有女官宿舍,包食宿。不禁婚嫁,只要有甲等文凭就可应试,说是四十岁以下都不拘录用!”

黄李氏一时呆了,张氏也愕然无语。

“从莱州府回来的时候,还是坐的官驿的马车。”黄小姐笑道:“官道也修过了,两百里路才走了一天半就到了。”

“从九品……”黄李氏喃喃道:“不禁婚嫁?”

“也不用入宫,只在府衙上班。”黄小姐兴奋道:“文选司就是考下面村学、里学的教师教员,不让他们懈怠。不过听考我的姑姑说:这职司少不得要四处跑。不过我也不怕,这路上好走得很!”

“你说……只要有甲等文凭,连四十岁都可以录用?”张氏听了颇为动心,连忙问道。

黄小姐言之凿凿道:“东宫外贴了有考选文告,只说了两条:报考之人必须有甲等文凭;必须四十岁以下身体康健者。”她停了停,又道:“对了,还有一条虽然没人说起,我却觉得恐怕也有妨碍。”

“是何事?”张氏的心又悬了起来。

“缠足。”黄小姐踢了踢脚,朝母亲笑道:“与我同场有一位朱小姐,是德藩的乡君呢。人俊字美文采好,可偏就没有‘立取’,只得了个‘待传’。我虽是犯官之后,却是立取,当场就补了文选司从事。当时我也奇怪,后来拜见那姑姑,那姑姑道:‘还是要谢你爹娘没给你缠足’。我这才明白过来,若是裹了足,只能坐在公事房里,想来调用起来也不方便。”

“阿弥陀佛,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啊!”黄李氏彻底松了口气,拉着女儿的手道:“我还怨你爹放纵你,害你十七八了都嫁不出去。不成想,竟然以此得了官身!”

张氏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足,无奈道:“我这是扬州缠法,做姑娘时也能走能跑,该不妨碍吧。”

有明一代,小脚风气较之两宋却是盛行许多,但官宦之家的姑娘也不过只有三分之一会缠足。若是要给家里­干­活的女子,更是不可能缠足。

缠足也有不同的缠法,后世常说的“三寸金莲”在明代并不普遍,局限在山陕一带,而且也是jì家女子多用。江南流行扬州缠法,并不用将整个脚骨拗断,只是夹束足弓足刃,看起来纤长秀气,不会影响走路跑动。青楼、曲中女郎,在缠了足之后还能歌舞如常,正是这个缘故。

崇祯帝的袁妃便是天足,张周二位皇后也都是扬州缠法。

“只要不妨碍走动,想来就没什么忌讳了。”黄小姐突然掩嘴一笑:“若是爹爹在学里见了我去考核,不知是否会打躬说:‘学生见过上差!’”

黄李氏也忍俊不禁,轻轻打了女儿的手:“不许胡说。真是双喜临门,你爹今rì也回来了,还带了个门生,说是明rì送考乙等文凭。”

“呀,这么快就有了一个?”黄小姐喜出望外,“我家真是要时来运转了。”

张氏听了,又触动了心上的那根愁思,硬扮出笑容,等在一旁等饭好了,盛出来就要洗锅。黄小姐上前抢了洗,又说了些宽慰的话,送张氏出去。

黄李氏等张氏走远了,方才道:“等你发了俸禄,先取两钱来,家里总得摆个席面,邻里都是要沾沾喜庆的。”

“娘,等发了俸禄,银子全都交给您管。”黄小姐道:“我那边包吃住,穿官服,用不上银子。”

“总要自己存些的。”黄李氏叹了口气:“你先蒸上饭,我去给你爹买些酒­肉­来。今rì看他那门生倒是不错,眉宇间有些英气呢,可惜就是小了点。”

黄小姐只当听不懂,埋头­干­活也不接话。(未完待续。)

真抱歉,章节发布错误

真是对不起大家,昨天《二二一野蔬充膳甘长藿(二)》被我发成了二二二的内容,今天早上才发现,刚才进行了修改,已经购买的朋友应该不用再次付费就能看了,就不知道手机客户端上的修改更新是否跟电脑端的一致,如果仍旧没有更改过来,只好麻烦用手机的朋友在电脑上看了……这一章是黄德素和王翊和陈科的出场章节,正好是承上启下的环节,难怪昨天书友群里有人对这两个人物出场表示疑惑……唉……都是小汤太笨了。

在接下去的章节里,小汤一定会加倍仔细,尽量避免同类事故的发生,希望得到诸位书友的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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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野蔬充膳甘长藿(三)

黄德素领着王翊进了县城,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座小宅院门口。这里曾是黄家管家的住所,也有主、厢,厅、堂。若只有一家三口住着也是不错,不过现在却挤了五户人家,黄家只占了其中一大一小两间北屋。

“老爷回来啦。”黄李氏出来见了黄德素,福了福声,低声道:“今次回来倒早,我去给老爷做饭。”

黄德素点了点头,见妻子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掠过,道:“王翊,这是你师母。”

“学生王翊,拜见师母。”王翊跨出一步,一躬到底。

“我学里的学生,明日参加乙考,今日就住家里。”黄德素道。

“是。”黄李氏点了点头,转身回屋取米,要准备做晚饭了。她掀开米缸的盖子,一眼就看到了黑­色­的缸底。主­妇­用力拉动米缸,一边将缸里的米粒聚拢,总算是舀出了一勺。

黄德素让王翊等在门口,自己进了屋,见妻子费力地从缸里取米,心中一酸。他上前扶住米缸,轻轻放下,叹了口气,道:“我去问张文泉借点米吧。”

“别……”黄李氏拉住丈夫,轻声道:“上次借了一碗,到现在还没还上呢。”

“我上次不是给了你月钱么?怎地不买?”黄德素压低声音,却有些责备的意思。

“我看米价还要跌,就先忍两天吧。”黄李氏道:“就这两日,已经能多买一斤米了。”

黄德素拍了拍妻子的手臂,道:“我还带了些粗粮回来,一起掺进去就够了。”

“你那点粮自己都不够吃,怎么还能带回来?”黄李氏疑道。

“山里能吃的野菜多,勒一勒也就出来了。”黄德素轻笑一声:“大姐呢?怎么不见她?”

黄李氏听闻丈夫在村学里吃野菜度日。硬要省下口粮带回来,心中酸楚,眼泪已经忍不住流出来了。又听丈夫问起女儿,黄李氏一抹泪珠,强抑哭腔,道:“她前几日跟女伴们去了莱州考女官。恐怕明后日方能回来。”

黄德素垂下头,两滴眼泪落在地上,道:“是为夫害了你们母女啊。”

“老爷何必这么说,”黄李氏忍不住哭道,“妻贤夫祸少,如今落得这境况,也是妾身之罪。”

夫妻俩抱头哭了一阵,方才收敛容颜。黄德素先出去,带了王翊去县学里登记。黄李氏等他们走了。方才顶着一双红眼出来。见了丈夫带回来的粗粮,一并拿去共用的厨房烧煮。

厨房里已经有人在用灶台了,见了黄李氏,低声道:“原来是黄家­奶­­奶­,我这就好了。”

黄李氏适应了厨房里的昏暗光线,方才看清楚是张文泉的妻子,上前打了个招呼。再看这位张­奶­­奶­,一样是语带哭腔。眼肿如桃,肯定是刚刚哭过。黄李氏自己心中也是一片悲凉。若是跟她说起来,难免又要哭成一团,便各自做事,沉默不语。

这里便是犯官院,但凡有罪的官员都被安置在一起。如黄德素、张文泉这等罪轻的,还可以有个体面的营生。当个教书先生或是在县里抄抄记记。那些罪重的,直接发配了苦役,更是悲惨。

“娘!娘!我考取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旋风一般冲进了厨房,见有外人,略一收敛。行了一礼,却仍然忍不住喜气道:“娘!我考取了!从九品的东宫女官,文选司从事,娘!以后我就有俸禄了!每月五钱银子!”

黄李氏终于忍不住哭道:“不想我家竟然也有卖女求生之日……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姐儿在宫中小心度日,再不可像在家中一样。”张氏也在一旁陪着哭泣,安慰道:“过得十来年,听说也是可以放出来的,到时候仍旧可以家里团聚。”

少女却毫不在意,反倒捧着母亲的手臂大笑起来。

“娘,张家­奶­­奶­,你们听了谣传,以为女官就是要入宫服侍人的么?”黄小姐笑得前仰后合:“东宫女官就如爹爹当官时一样,每日上班点卯,逢戊日休沐一天。若是莱州府有住处的,可以住在家中。若是没住处的,东宫有女官宿舍,包食宿。不禁婚嫁,只要有甲等文凭就可应试,说是四十岁以下都不拘录用!”

黄李氏一时呆了,张氏也愕然无语。

“从莱州府回来的时候,还是坐的官驿的马车。”黄小姐笑道:“官道也修过了,两百里路才走了一天半就到了。”

“从九品……”黄李氏喃喃道:“不禁婚嫁?”

“也不用入宫,只在府衙上班。”黄小姐兴奋道:“文选司就是考下面村学、里学的教师教员,不让他们懈怠。不过听考我的姑姑说:这职司少不得要四处跑。不过我也不怕,这路上好走得很!”

“你说……只要有甲等文凭,连四十岁都可以录用?”张氏听了颇为动心,连忙问道。

黄小姐言之凿凿道:“东宫外贴了有考选文告,只说了两条:报考之人必须有甲等文凭;必须四十岁以下身体康健者。”她停了停,又道:“对了,还有一条虽然没人说起,我却觉得恐怕也有妨碍。”

“是何事?”张氏的心又悬了起来。

“缠足。”黄小姐踢了踢脚,朝母亲笑道:“与我同场有一位朱小姐,是德藩的乡君呢。人俊字美文采好,可偏就没有‘立取’,只得了个‘待传’。我虽是犯官之后,却是立取,当场就补了文选司从事。当时我也奇怪,后来拜见那姑姑,那姑姑道:‘还是要谢你爹娘没给你缠足’。我这才明白过来,若是裹了足,只能坐在公事房里,想来调用起来也不方便。”

“阿弥陀佛,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啊!”黄李氏彻底松了口气,拉着女儿的手道:“我还怨你爹放纵你,害你十七八了都嫁不出去。不成想,竟然以此得了官身!”

张氏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足,无奈道:“我这是扬州缠法,做姑娘时也能走能跑,该不妨碍吧。”

有明一代,小脚风气较之两宋却是盛行许多,但官宦之家的姑娘也不过只有三分之一会缠足。若是要给家里­干­活的女子,更是不可能缠足。

缠足也有不同的缠法,后世常说的“三寸金莲”在明代并不普遍,局限在山陕一带,而且也是妓家女子多用。江南流行扬州缠法,并不用将整个脚骨拗断,只是夹束足弓足刃,看起来纤长秀气,不会影响走路跑动。青楼、曲中女郎,在缠了足之后还能歌舞如常,正是这个缘故。

崇祯帝的袁妃便是天足,张周二位皇后也都是扬州缠法。

“只要不妨碍走动,想来就没什么忌讳了。”黄小姐突然掩嘴一笑:“若是爹爹在学里见了我去考核,不知是否会打躬说:‘学生见过上差!’”

黄李氏也忍俊不禁,轻轻打了女儿的手:“不许胡说。真是双喜临门,你爹今日也回来了,还带了个门生,说是明日送考乙等文凭。”

“呀,这么快就有了一个?”黄小姐喜出望外,“我家真是要时来运转了。”

张氏听了,又触动了心上的那根愁思,硬扮出笑容,等在一旁等饭好了,盛出来就要洗锅。黄小姐上前抢了洗,又说了些宽慰的话,送张氏出去。

黄李氏等张氏走远了,方才道:“等你发了俸禄,先取两钱来,家里总得摆个席面,邻里都是要沾沾喜庆的。”

“娘,等发了俸禄,银子全都交给您管。”黄小姐道:“我那边包吃住,穿官服,用不上银子。”

“总要自己存些的。”黄李氏叹了口气:“你先蒸上饭,我去给你爹买些酒­肉­来。今日看他那门生倒是不错,眉宇间有些英气呢,可惜就是小了点。”

黄小姐只当听不懂,埋头­干­活也不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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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野蔬充膳甘长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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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乙丙丁四等文凭是东宫选才考试,并不是国家大考。士林对于这个新出来的考试,贬称为“女丁科”,意思便是只有女流白丁才会去考。从实际难度上来说,到了甲等文凭已经不逊于县试,只是更加侧重实务,也不会硬卡通过率。

在地方上,拿了这四等文凭并不能直接获得差事,还需要参加相应的本务试。比如东宫女官中有财务、文选、审计、医护等司,除了要有甲等文凭之外,还要有对应有司的专业能力,这个考试便是本务试。

如黄家这样的官宦家庭,女子也要读书识字、写诗作文。在豪门大族之中,自家姑娘还要学习理财掌家,这样嫁到娘家也能当得上家。只是因为限于­性­别,不能参加科举,否则定会出不少让男子也汗颜的才女能吏。

朱慈烺没有­性­别歧视。他尊重大明的社会风俗,不会鼓吹男女平等。否则不仅被传统卫道士视作另类,就连天下­妇­女也未必会感激他。不过从人力资源的角度而言,一大批“资源”被锁在闺阁之中,空有生产能力,却不能产生社会效益。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大的浪费?

科举是士大夫的禁脔,这“女丁科”却能解决人力资源匮乏的问题。

无论是企业,还是国家,对于人力资源进行研究、调查无非是确保:有人可用。在整体资源不充沛的情况下,人尽其能就格外重要。

细分能力级别,大量引入新鲜血液。将高级别能力者从低级别工作中解放出来,去更为合适的位置发挥更大的社会效益,带来的收获将是无法估量的。

而且降低了文化门槛,就好像在垄断市场里开辟出一片低级市场,随着时间的推移,势必会发生爆炸­性­的增长,颠覆原有市场。

目光短浅者看到了抄写工的人数量增多,纸张笔墨渐渐热销起来。

目光长远者却是看到了移风易俗,原本只见男子的大明朝堂。必然会有悠扬婉约的女子声音。

……

“你是明日辰时的那场,别搞错了,迟到者不能入场。”县学的教谕将王翊的准考证写好,送了出来,又对黄德素拱手作礼,一言不发便回职房了。

黄德素却一躬到底,回了个全礼。他在当知县的时候,碰上这位教谕连眼皮都不带眨的。然而现在却背着犯官之名,尊卑颠倒过来。

王翊还不清楚大人的世界是怎么回事。也跟着作礼道谢,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准考证,刚走两步又忍不住拿出来再看一遍。从籍贯、姓名、年龄、容貌、父祖一路看到了蒙师——上面写着黄德素。

——这便是黄先生的名讳了,可为什么村老叫他狗官呢?黄先生待谁都很和气啊,而且讲学也认真。

王翊心中不解,只是跟在黄先生身后。跟着再回那个院子。

一进门,王翊便感到一阵香风袭来。只见一个身穿杏黄袄子,下着绿柳­色­马面裙的少女匆匆跑来,不经一愣,双眼就像是被扯住了一般。

“爹爹!”少女的声音清脆悠扬。对黄德素行了一礼。

黄德素轻咳一声:“你母亲说你去了莱州府,要明后日方能回来,没想倒是回来得快。这是你师弟。”

少女朝王翊笑了笑,上前挽起父亲的手臂,道:“回来时坐了官驿的马车,所以快了许多。”

“考上了?”黄德素淡淡问道,往里走去。

“考上了!补了文选司从事,五日后去府城上班。”少女恨不得跳起来。

“这等事,怎不事前与我商量?”黄德素有学生在身后,不愿表现得太好说话,否则为人父没有父权,为人师没有师尊,还怎么做人?

“怕爹爹听了谣传,不许我去。”黄小姐低了声音,旋即笑道:“日后说不定我还能在村学里见到父亲呢。我这文选司,就是替东宫巡查各村、里小学的。”

“咳咳。”黄德素­干­咳一声,推门进屋,见桌面上竟然还有一盘­肉­菜,颇有些不忍:“就算考上了,家里总还要节俭地过日子。”

“爹爹放心!您女儿如今是大明从九品的官儿了,每月俸禄也有五钱银子。”黄小姐拉了父亲入座,转头对母亲道:“娘,等下月女儿发了俸银,先把您的簪子赎回来。”

黄德素知道妻子又去了当铺,否则家中哪有钱买­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只是见女儿兴高采烈地说起了考试的事,方才硬生生忍住,没有扫女儿的兴致。也真是如今日子实在难过,五钱银子就兴奋成了这样,论说起来这个收入还不如马夫高呢。

“现在已然是这个境况了,大家就坐在一起吃吧。”黄德素见妻女要回避,出声道:“何况王翊也不是外人,不必拘礼了。”

王翊这才上前见过了师姐,这才有些拘谨地坐了一桌吃饭。他刚才隐约听见先生师母在屋里说话,知道先生家里困难,不好意思夹­肉­,只是扒饭吃菜。直到黄德素发话,这才夹了两根­肉­丝。

在“食不言”中,四人吃完了饭,黄李氏与女儿收拾桌面。黄德素走到书桌前,站立良久,伸手从水滴里滴了几滴水,便取墨研磨。

王翊也是没事,又不懂规矩,就站在旁边看先生写字。

黄德尊磨了浓浓一汪墨,提笔铺纸,微微凝神,龙飞凤舞写了起来。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写到最后一联,黄德素猛然惊醒,元稹这首《遣悲怀》是祭奠亡妻的。后面两句:“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正是说:如今身居高位日子好过了,贤惠的妻子却无福享用,只能备斋饭祭奠而已……

——我如今还有贤妻惠女,就是一直过这样的苦日子,也总好过拿着十万俸银却­阴­阳永隔。

黄德素搁下笔,将纸团成一团,收入袖中,只待烧掉。他看到王翊的一脸茫然,道:“今晚你便与我睡这间,让你师母师姐睡隔壁。。”

“先生,我睡檐下就行了。”王翊道:“以前跟爹爹流荡,睡野地也是常有的事。”

“让你睡便睡。”黄德素指了指门外:“自己去打水,烫了脚再上床。”

“是,先生。”王翊闻言就往外走,却眼前一黑,与个柔软的身子撞了个满怀,正是师姐进来给父亲铺床。

两人同时失声“啊”了一声,连忙垂下头左右避开,谁都不敢迈出第一步。王翊见这么僵持,更加惶恐,连忙退后,让师姐先进来。

黄德素皱了皱眉,却没说话。他心中哀叹:古人说礼不下庶人,实在想循礼也难啊!就这方寸之地,又如何守得住男女大防?

王翊让了师姐先进,正要出去,脚下连忙又停住了。原来是有外人来,看装扮也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倒与黄先生相似。

“从安兄,冒昧了。”来者看了王翊一眼,微微点头,踏进屋里拱手作礼。

黄德素见了,连忙上前还礼,道:“文泉兄,快请坐。”他又转头对女儿道:“去泡茶。”

张文泉坐下,叫住黄小姐,笑道:“清水一杯足滋味。”

黄德素也不确定家里是否还有茶招待客人,便对女儿道:“如此,我便陪文泉兄‘但饮清泉洗腹浊’。”

两人相视一笑,很快却又愁上眉间。黄小姐很快端了两杯清水来,放在二人面前便出去了。

“从安兄,”张文泉见左右无人,顿时愁苦满腔,连连摇头道,“唉唉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二二四野蔬充膳甘长藿(五)

“文泉兄可是有什么愁事?何不道来一起参详。”黄德素劝道。

“我张荏如今里里外外抬不起头来,真是生不如死。”张荏张文泉端起清水,如同饮酒一般倒入喉中。他不等黄德素问,又道:“在外面要看那班势利小人的脸­色­,在家中也是夫纲不振,我那、那……竟然要入宫去当女官!我已经说了,她若是再提,我便休妻!绝无商量!”

黄德素不清楚张荏是否知道自己女儿去考女官的事,只是沉默不语,良久方才劝道:“已婚­妇­人,就算是她想去,宫里也不会收吧。”

“宫中原本也不禁结过婚的老妈子。”张荏道:“我渭南张家虽算不上豪门大族,却也是世代书香,三代两进士!她竟然想去当老妈子,这让我的脸往哪里搁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呀!”

黄德素想起来女儿说的话,疑惑道:“东宫女官怕不是服侍人的老妈子吧?”

“除了老妈子还能­干­吗!”张荏说道激动处,连斯文都顾不上了。

黄德素之前没问清楚,不过听女儿的意思,这女官也是一样在外巡查办事的。抛头露面固然不好,但现在已经不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了,怎能讲究那么多?再说了,大明的官儿难道不值钱么?芝麻官也是官儿呀。

“张世叔此言差矣!”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正是黄小姐端着水壶站在门口,看她满脸通红略带气恼,想来是听了个清楚。

“成何体统!”黄德素拍案而起。

黄小姐转向父亲,不肯示弱地对视一眼,又转向惊诧莫名的张荏张文泉,道:“小女子如今也是大明从九品的官身。不敢不为朝廷说两句话,还请世叔见谅。”她膝盖僵硬地屈了一屈,算是行礼,大步进来,道:“东宫女官也是奉政令出任有司,有职官。有事权,哪里就是老妈子了?”

张荏早知道黄家的女儿养得放纵,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泼辣,一时被憋得答不上话来。

“皇太子殿下说了:如今国运低迷,地无分南北,人不分老弱,皆有投国效力之责!贵府­奶­­奶­有心报国,不使一腔锦绣消磨闺阁,张世叔如何能够一句‘老妈子’就掩了这份气概!说起来都称道花木兰、梁红玉是巾帼英雄。怎么到了自家就只是老妈子了?”黄小姐不依不饶道。

张荏见这丫头伶牙俐齿,胜之不武,败了更是可耻,只得起身朝黄德素拱了拱手,道:“是张某失态,改日再来打扰。”

黄德素只好苦笑,将张荏送出门。

王翊也在门外,听张荏一口一个老妈子心里就不舒服。尤其看师姐也被气得发恼。心里更是想进去胖揍那张荏一顿。在王翊苦苦压抑内心冲动的时候,黄师姐倒是先冲了进去。义正辞严一番话说得张荏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真痛快!

王翊心中叫好。他很快就看到张荏落荒而逃,心中鄙夷:就住对门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改日打扰……我看是天天都在打扰!直等见了恩师送出来,王翊方才收敛了放肆的目光,又变成了个乖巧的孩子。

黄德素送了张荏。叹了口气,见自己弟子蹲坐在台阶上,怕他凉着,便道:“还不去洗洗睡了?”

王翊这才跑去厨房烧水,给师父师娘送去。

翌日一早。王翊天不亮就醒来了。听到院子里已经有了动静,连忙蹑手蹑脚穿衣起床,去烧水服侍师父洗脸。到了厨房,却见师姐已经在里面了,蹲在灶台前埋着头,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师姐?”王翊叫道。

黄家小姐头埋得更低了,轻轻抹了一把,方才抬头,强颜笑道:“师弟起这么早?我升火熏了眼睛,看这笨的。”说着,又是一抹,转过脸去。

王翊没想到一向笑容绽放、雷厉风行的师姐也有伤心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是道:“我来烧水。”

“嗯。”黄小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王翊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炉子上已经坐了一壶水,听声音已经快开了。

在水泡咕噜和柴火的哔剥声,王翊发现师姐的脸上被火光映出一层橙红,就像是天边的晚霞一般美丽。

“呦?这人是谁?”有­妇­人进了厨房,见了生人颇为好奇。

外面传来更多声音,是同住犯官院的邻居们起来了。

黄小姐起身笑道:“这是家父的学生,今日要去县学考乙等文凭的。”

那­妇­人应了一声,嘟囔道:“黄老爷就是运气好,这么快就有了一个。”

王翊听得奇怪,又觉得有些刺耳,飞快道:“是我运气好,碰上了黄先生。。”

那­妇­人像是轻轻哼了一声,却被手上的动静掩盖住了。

黄小姐等水开了,拎起水壶便走,王翊便也跟了上去。他虽然年纪不大,见过的世面可不小。当下就知道在这个小宅院里,有人相处得好,也有人是面和心不和。想想村里人都是真心诚意,有啥都挂在脸上,顿时觉得城里的生活真是辛苦。

“师姐……”王翊叫了一声,忍不住问道:“为何那­妇­人说……”

黄小姐脚下停了停,旋又走了起来,以不以为然的口吻道:“哦,我爹是犯官,被贬去村学教书。只要能教出十个学生成为教员,或是有一个出人头地的学生为他求情,他就能被赦免。很快的,你看,已经有你一个了,呵呵。”

王翊站住了脚步,忍不住问道:“黄先生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是犯官?是朝廷不辨忠­奸­么!”

黄小姐被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回过身用目光止住王翊胡言乱语,道:“朝廷是依大明律办事,没有错。”

“可……”王翊还要再说,被黄小姐的目光一瞪,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吞回了肚子。

“可我爹也不是坏人!”黄小姐说得斩钉截铁,她本来想好好解释一番,但话到嘴边却觉得怎么讲都是诡辩,若是泛泛说一句“天下皆是如此”,又觉得有些侮辱了父亲的超然不群。

“咳咳。”黄德素听到两个孩子在门外说话,已经披衣而起。他走到门口,朝王翊招了招手。

王翊上前应道:“先生。”

黄德素吸了口气,道:“王翊,为师自认还算忠孝之人,却失节坐罪,究其源头还是忘了古贤人之心,与世同流合污,乃至于今日窘况。如今皇太子要整顿天下,巨细无靡,以你的年纪,肯定会在他治下为官为吏,且要记得为师的教训:同流万万不可合污,和光切切不能同尘。明白否?”

“弟子记得了。”王翊朝黄德素拜道,并不因为知道了先生是犯官而有任何不敬。

“早上再看些书,等会下了场不要慌乱。”黄德素道。

“是,先生。”王翊应道。

见黄德素转身进去,王翊又窜到黄小姐面前,低声道:“师姐,怎么算是出人头地?你都当官了,也不算么?”

“大约要五品以上吧。”黄小姐失落道:“而且只有学生求情才有用,亲属却不在其列。”

“五品啊……”王翊心中算了算,那是什么概念?恐怕也不比教出十个教员容易些。

他脑中迅速将学堂里那些同学过了一遍,又悲哀地发现要等他们达到自己这个程度,恐怕怎么也得三五年之后了。读书识字这事,一者靠天赋,二者也要靠积累。自己天生聪慧,从小就跟着父亲识字习武,哪怕在外流浪打仗都没断过。这都只能去试试乙等,何况那些从小到大连字都没见过的同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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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野蔬充膳甘长藿(六)

东宫定下这样的赦免条件,正是让那些改造后还可使用的犯官耐下心培养后学。

人才的培养一者需要时间,二者需要大的基数。要想普及义务教育在这个时代是天方夜谭,只能通过配备大量高素质的老师来最大程度提高识字率。

然而要外聘教书先生,朝廷的资金投入就太大了。东宫虽然发了一笔财,但在登莱二府铺开之后,花钱如流水,又都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要害处,想省也省不出来,所以朱慈烺就将目光放在了“犯官”这一特殊群体上。

大明的知县,除了极少数是举人出身,其他都是两榜进士。虽然这些外放的进士在考试成绩上略逊翰林院的庶吉士,以及在六部观政的同年,但也是千军万马里挑出来的人杰,是全国读书人中排名前三百五十名的学霸。

实际上崇祯年间许多名臣,科举考试的成绩也都不甚高。让他们去给孩童启蒙,绝对是物超所值。

怕就怕就是这些进士们眼高于顶,不能沉下心,更有甚者还会心存怨望,消极怠工。

那么,想十年苦读不白废么?想获得特赦恢复官身么?想不被人嘲笑蔑视么?

好好教书吧!

只要栽培得桃李芬芳,自然可以戴罪立功。

说起来,这些犯官哪个是大­奸­大恶之徒?无非就是顺从了官场风气,被查出账目有问题,或是其他一些小问题。这些罪过以洪武朝的标准那都是足够剥皮杀头流放三千里的重罪,如今皇太子以《大明律》定罪,又以仁厚量刑,已经是侥幸保了一条命。

论说起来,能直接派去村学教书的也已经算运气了。

定罪更重一等的犯官得在县衙担任抄写员的工作。三年内没有记过处分方才能去教书。

再重一筹的则发配俘虏营,白天­干­活,晚上教书。如此三年才能赦免回衙门抄写,然后才是去教村、里的小学,获得赦免的机会。

若不是碰上王翊这种有家学的学生,起码得在基层教上五年书才能收获果实。又因为东宫的免费教育只到十六岁。且有很多人考了丁、丙等文凭之后,能混个吃公粮的活计已经满足了,所以要这赦免条件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轻松达成。

运气不好的话,十个乙等文凭也得花个六七年才能凑出来。更何况这些人还得愿意做教员。若是拿着文凭另谋高就,当老师的可就只能继续熬下去了。从这点上来说,这些老师们非但得认真教学,还得从­精­神上影响这些孩子。

……

“留籍削爵,发配下去教书。”朱慈烺顿了顿:“身为宗室,竟然背弃国家。要罪加一等。他们的获赦条件必须翻倍,否则不足以明国法家规。”

吴甡垂着眼睛,心中有些疑惑,却又不敢往最为可能的方向去想。他见孙传庭也没有说话,知道有这种疑惑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

这一切似乎都太过蹊跷了。

顺贼罗玉昆部在五日前攻打了兖州。

兖州守官毫无意外地做出了两种选择:南逃,投降。其中南逃的人约占十分之一,投降的占到了绝大多数。在这些投降的人中,包括两个郡王在内的大量鲁藩宗室。

在这种情形下。东宫发出了一道檄文,告知刘芳亮、张洪等顺贼将领已经被俘。并开出招降条件,只要他将缴获、俘虏尽数交公,就可以从宽发落。

如今已经是崇祯十七年了,神京陷落,李自成隐隐有真龙的意味……这种情形下,如果谁说一道檄文就能收编三千人的大股顺贼。吴甡就敢把眼前这张黄花梨书案吃下去!

幸好他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真跟人定下这样的赌约。

因为罗玉昆真的投降了。

“黄金三万两;白银一百四十八万两;绫罗绸缎及各­色­布料五万匹;珊瑚二百二十株;东珠五十斛;琥珀、玉石、翡翠等十三库;历代名家字画五千二百七十六卷、轴、册;历代金石古玩两万三千四百五十三件;米面……骡马……”

罗玉昆非但降了,还乖乖奉上了在兖州府所得的战利品清单,其中主要是抢劫曲阜衍圣公府得来的巨资。

兖州尚存的财富大多集中在孔府。

从正德八年到嘉靖元年,整整十年的时间里。山东在曲阜修建了一座不逊于省城的雄壮城墙。这座城墙高达三丈,周长十里。城外有一丈多深的护城河,开了五个城门,且都建有瓮城,就算是府城都未必有这样的规制。

这座城墙修建的目的就是“移城卫庙”,保护曲阜城内的孔庙和孔府。

早在崇祯十五年山东闹虏患的时候,位于兖州府城里的鲁王府被抢,鲁王朱以派自尽,乐陵郡王朱以泛被杀,然而近在咫尺的曲阜却没有报灾。

衍圣公孔胤植后来号称孔家也蒙受灾殃,但也只是外围庄田和亲族的损失。而如今,衍圣公府终于遭逢一场真正的大劫难:顺贼罗玉昆部进攻曲阜,曲阜却大开城门迎接“王师”。

如果孔胤植在河南这种三天两头变换阵营的地界呆过,一定会知道那里的百姓只写“恭迎王师”,绝对不写清楚是哪家王师。正因为少了这层生活智慧,孔胤植白纸朱字地让人供奉“大顺国永昌皇帝龙位”,并且向罗玉昆献马献银,跪纳印信,落得个铁证十足。

这罗玉昆冒着触怒天下读书人的大忌讳,抢了整个兖州府,绑了孔子六十五代孙孔胤植,最后二话不说地投降。

世上竟会有这样忠心耿耿、深明大义、体贴入微……的顺贼?

这简直比东宫侍卫营那些亲儿子还要孝顺啊!

吴甡眼皮直跳,再一次深深意识到这位皇太子与当今圣上的不同。相比之下,这位太子爷更像高皇帝的子孙:专断,果决,­阴­狠,城府……同时又自信得有些跋扈!虽然谁都没证据说罗玉昆早就暗通东宫,但就不能假模假样打一场再招安么?

“殿下,罗贼狡猾­奸­诈,作乱山东数月,当枭首!”孙传庭起身道。

吴甡心中暗道:你这卖拙也太显眼了些……

朱慈烺朝孙传庭笑了笑,道:“这等旁枝末节之事且不去管他。”他又道:“孙督,吴先生,如今让我头痛的,是这位衍圣公啊!你们说,他原本就不是孔府的嫡脉,天启元年让他袭封,七年加太子太保,崇祯三年又晋太子太傅,入朝时班在大学士之上!我朱家对不起他么?连李自成的脸都没看到,就要恭迎了,真真让人么言语了。”

孙传庭见太子完全不理会自己提供的台阶,也有些意外。不过跟在这位千岁身边,没有意外才是真正的意外。明明年纪不大,却又像是洞明了世事人心,偏偏还剑走偏锋地走下来了!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才智在天下人之上。

“罗玉昆与这人面兽心的衍圣公相比,又算得什么?”朱慈烺道:“该如何处置这位圣裔,我还真是没有主意。吴先生,你说呢?”

“殿下可以请圣旨,褫夺其爵,以近支有德行者袭之。”吴甡被点到名,不得不中规中矩道。

朱慈烺站起身,仰头想了想,突兀道:“二位先生是在怨我。”

“臣岂敢!”吴甡和孙传庭连忙起身,齐齐躬身,异口同声道。

“罗玉昆是我的人,在西安时,我就布下了这枚棋子。”朱慈烺大大方方笑道:“当时只是怕机密走漏,所以对谁都没提起过。如今罗部回归建制,也就无须对二位先生隐瞒了。”

“殿下,世人并非愚昧可欺啊。”吴甡忍不住叹道。他被朱慈烺亲自从牢狱中接出来,对于这位太子有极大的好感,更希望能够辅佐太子中兴大明,成就重臣名相之节。这句忠言,可谓发自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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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欣闻副君征奇士(一)

“我不曾小看世人,而是先生小看了我。”朱慈烺转了个身,踱步笑道:“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无凭无据的事,说了对他也落不得好处。二位先生却以庸人之姿敷衍于我,显然是心存芥蒂,不愿与我共进退了。”

不等孙传庭和吴甡说话,朱慈烺又接着说道:“如今是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我是真心将二位引为良师知己,故而从不粉饰。二位先生如果以古之暴君视我,那我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殿下……”

“当今这世道,连衍圣公都可以降贼,却惟独我家不能降!”朱慈烺加重了语气,道:“祖宗基业放在一旁不说,华夏千秋万载的文章衣冠才是根本!闯贼提兵东向,我是不看好的,到时候吴三桂占了北京还好说,若是让东虏乘虚而入,你我皆是要被后人戳脊梁骨的!”

吴甡看了孙传庭一眼,知道表忠心是没有用的,咬牙道:“殿下,当今之世,圣学断然不可轻!圣裔尚可用。若是轻了圣学,就是撤了‘华夷之防’。这华夷之防在人心中,无异于一道山海关。故而臣言不可撤。”

任何表忠都不如实际行动,朱慈烺见吴甡直言不讳,回到自己的思路上,又问道:“那圣裔又如何用?”

“衍圣公投贼这等事,若是朝廷昭告天下,岂不是如同泼­妇­吵架?”吴甡毫不客气道:“翻来覆去无非是朱不负孔而孔有负朱。他已经是斯文扫地,难道要把朝廷也拖下水?”

朱慈烺微微点头,这就是国家、帝室、朝廷三者之间的概念重叠,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在概念上偷换。若是国家能树立律法威严,以律法制裁这叛国背义之人,帝室也就不用赤膊上阵了。

“让他孔家自己打这官司。”吴甡道:“孔门其他房要想袭封爵位。必然要大肆攻讦孔胤植,孔胤植肯定也要自辩自省,都得看朝廷颜­色­。到时朝廷就算让他们自打耳光,他们也得打得噼啪乱响地歌功颂德。”

——果然还是吴甡的思路跟我合拍。

朱慈烺心中暗暗称道,微微点头表示认同。他最受不了某些上位者为了自身威严,听人建议故作高深。不予表态。这样非但会挫伤属下积极­性­,也会给人一种缺乏执行力的暗示,更会在两人之间树立起沟通的屏障,产生误解。

人心不是恒定的。只有圣人才可以不偏不倚、不变不易。就如吴甡、孙传庭,跟着他一路走来,绝对是自己身边的忠臣重臣,却仍会因为某些事拨动心中的那根名为“猜疑”的弦。这时候若不能打破隔阂,日后恐怕就真的只有各行各道了。

反之,若是能在将退将散的时候用力拉一把。这颗心又会离得更近些。

起码在一段时间里会更近些。

有些时候,朱慈烺还真是羡慕那些随身带着忠诚光环的人,好像无论谁见了他们,都会摒弃人­性­中的负面,一举成为圣徒圣人。

“孔胤植的事就先如此吧。”朱慈烺道:“如今抓了刘芳亮一伙,山东全境已经没有大队乱贼了。若是再往外,驻守真定的任继荣也不是咱们的对手。河南诸县嘛,望风而降才是他们的本­色­。南直那边是高杰守徐州。老熟人了。看看好像可以反掌之间光复千里国土,反倒让我有些踌躇了。”

“殿下。急不得。”吴甡见朱慈烺掀过了刚才那一页,心中也轻松了许多:“当日与殿下议论天下,正是立足山东,若是贸然而动,正是重蹈李贼覆辙。”

朱慈烺轻笑道:“先生关于李贼的论断,可谓­精­辟。只等山海关那边的消息传来。便可知道李贼下场。”

“当务之急是要站稳山东。”吴甡道:“殿下撤卫置县,丈量田土,编户齐民,这一条条政令执行下来,臣看在眼里惊在心里。若是大明早十年。不拘哪里,只要能有一方督抚能够力成此事,何至于有今日局面?故而臣以为,只要新政能够遍及全鲁,凭此地五百六十万口,足以为抗全国之力。”

弘治四年普查统计的时候,山东有七十七万户,六百七十六万口。到了万历六年再查,户数增加到了一百三十七万,口数却下降到了五百六十六万。从弘治四年到万历六年,一共九十五年,历经弘治、正德、嘉靖三朝,是大明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时期,没灾没难的,这一百一十万人口去了哪里?

如果再算一下每户人口平均数,万历时候每户平均只有四五人,答案自然呼之欲出:隐匿。

而且这些户部根据黄册统计的户口数,非但逃逸了大量数据,也没有将卫所下辖的军、民数算进去。

朱慈烺此番来了山东,首先做的就是编户齐民,让较为真实的人口浮现出来。

东宫取消人头税,以户口为依据进行物资扶助、土地分配,就是为了让百姓自觉自愿申报户口。

从现在登莱两府的统计数据来看,整个山东应该有六百至八百万常住人口。再根据万历年间的土地丈量数,山东有六千一百万亩耕地。彻底撤卫置县后,耕地面积能在八千万亩以上,再加上新垦的废地,除去不占有土地的手工业人口,甚至可以做到“人给地十五亩,蔬地二亩”的理论值。

朱慈烺相信以吴甡的­性­格不会浪对,自己也在心中计算:如果按照六百万人口计算,合格兵源保守估算为一百万,征发百分之十就有十万人。依照近卫营的战斗力,十万­精­锐足以横行天下了。

孙传庭也在做同样的算术题,自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以鲁省之地养鲁省之民,的确是足够的。”他旋即又补充道:“然而鲁省多遭劫难,要想恢复过来,没有三五年是不可能的。”

朱慈烺道:“诚如孙督所言,但那是只算了山东一省。如今江南还在朝廷手里,左良玉也占据了湖广粮仓。不管左镇心向如何,好歹还没有撕破脸皮,真金白银买他粮食并没问题。依我看,今年能保证山东不要大量饿死人,明后年的日子就能轻松许多。”

“殿下,还要筹谋海防之事。”孙传庭道:“天津、旅顺到登莱不过两日海程,从孔有德叛逃之后,东虏也有海船,不能不防。”

朱慈烺回到书案后坐下,轻轻敲击桌面:“说实话,东虏那点海船还不如沈廷扬的沙船帮。真要从海路来,光是登陆一事就能弄得他们­精­疲力竭。”登陆战哪怕在五百年后都是难度颇高的课题,多尔衮决不至于弃长就短,放着铁骑不用,改用海船。

“不过孙督这话倒是也提醒了我。”朱慈烺道:“沈廷扬前些日子还有塘报说有辽民逃回山东,可见东虏那边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想着,能否一举拿下旅顺港,在金州一线设立防线。”

“殿下,如果要收复金州,我军恐怕就要两面为战了。”孙传庭皱眉道:“如今军力尚弱,又正是农忙时节,难以大量补充。”

现在朱慈烺已经习惯不计算东宫之外的战斗力。现在近卫两个营已经整编完毕,人数统共八千八百人。罗玉昆的独立游击营在回归建制之前就进行了初步的整编,等军官进行完集中培训之后,这支定额四千人的大营也就可以用了。

下一支能够使用的战力将是单宁的预备营,内定番号第三近卫营。不过要等新兵训练充分结束,还需要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再过两个月,恐怕清兵也要到山东大门口了吧。

到底是在金州钉钉子,还是加固山东的外围防线,这真是个艰难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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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欣闻副君征奇士(二)

朱慈烺觉得自己实在需要一个总参谋部了。情报的缺乏、统计方式的粗陋,让他难以做出正确的战略决策。在这种情况下,听取经验丰富老将们的意见就显得十分必要。不过就算要组建参谋部,又面临着没人可选的局面。

尤世威、李昌龄这些被交换回来的老将,都是经过生死考验的忠烈之人,从经验和忠诚度上督领一镇完全没有问题。然而他们在朱慈烺的分类里属于老式将领,对于军队这国家利器的认识过于守旧。如果用他们整军,即便能够百战百胜,也只是再养一个辽镇、左镇出来。

所以朱慈烺将这些老将安排在了讲武堂,充任司业、教习,负责对年轻军官进行战例讲解和战术培养。这样既不用担心老式作风在军中蔓延,也能最大程度的发挥老将们的作用。

——该去看看了。

朱慈烺猛然发现自己在讲武堂开学典礼上露了一次面之后,就再没有去过,心中也有些期待。他轻轻拉了拉铃铛,很快就听到软底鞋擦过地面的声音,书房的门很快就被推开了。

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福了福身,朗声道:“殿下有何吩咐。”

朱慈烺看了一眼,略有奇怪道:“怎么连着三天都是你当值?”

来者正是陆素瑶,她上前一步道:“殿下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若是轮班服侍,怕有疏漏,故而侍从室商议之后,由卑职专候殿下传召。”

朱慈烺把脸转向了窗外。他很清楚专职秘书的重要­性­,也相信侍从室的人不是白痴,不会白白把这么好的位置让给陆素瑶。这就已经有了职场交易么?看来各机构的平衡和监督必须跟上。否则被蒙在鼓里都不知道!

“呵呵,能主动思考工作方式,着实可嘉!”朱慈烺转过脸来时已经堆上了笑容,他道:“你们这么变动规制,要记得与我说一声。”

陆素瑶心中登时打鼓,脸上硬撑起一抹笑容:“是属下等孟浪了。只是想着不能用轮值这点小事来打扰殿下。”

“轮值是小事,”朱慈烺收起了笑容,“专职可是大事。你若是不明白这点,恐怕难以胜任此职。”

——你若是明白这点,还说这种话,就是欺负太子不懂事。

陆素瑶在心中补全了皇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脸­色­已经不自觉地惨白一片。她突然明白了:一向强势的姚桃竟会轻易让步。

当时的情形在陆素瑶脑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仿佛又看到了姚桃那抹诡异的笑容。

朱慈烺没有纠结这个问题,陆素瑶是周皇后派来的女官。就算有通风报信的任务,也只是传到母亲耳中罢了。他道:“我再强调一次,跟我身边做事,一要勤快,二要聪明,但是该懒的时候绝不能勤,尤其是嘴,更不要自作聪明。能明白么?”

“卑职明白。”陆素瑶连忙应道。

“我在明后两天里要去一趟讲武堂。要去视察炮厂,要去技工学院。你给我列个行程出来。另外,每天早上将求见名单给我列出来。侍从室给你单列一个办公室,你去选两个人协助。可以下去了。”

陆素瑶喜出望外,既然是分配了职司,那就是殿下认可了。她神情恍惚地走出门,直到被外面风一吹。方才控制住了内心的喜悦,反倒腾起了一股余悸。

“别傻站着了,就不用去给刘老公磕个头?”

姚桃从门廊走来,走过陆素瑶身边的时候,似有若无地轻声说了一句。脚下并没有停,上前轻叩门扉:“殿下,财务科进呈报表。”

闵子若站在门口侍卫,听到了姚桃对陆素瑶说的话,却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只是好奇。

“进来。”朱慈烺在里面出声道。

姚桃转头朝闵子若一笑,等这稚­嫩­的副官推开门,她才跨步进去。

闵子若只觉得一股香氛冲鼻,忍不住用力嗅了嗅,再看姚桃摇曳的身姿,不由有些出神。

“殿下,这是登莱二府统计出来的铁制农具缺口数,以及此次战利品入库细单。”姚桃已经习惯了在太子面前说话,再没有初时那般羞涩。她牢牢把握住了财务科,以及分属女官体系的财务、审计司,对文选司也有直接影响力。

东宫体系与女官体系名义上是两个并行的体系,前者对皇太子负责,后者是对内宫负责。然而现在禁宫只是一个府衙,所有南渡的宫人都被分配出去­干­活,女官也没剩多少,所以女官体系实际上是服从于东宫体系的。

这个繁杂的状况,恐怕只有在皇帝带着内宫廷离开莱州,或者皇太子继皇帝位,方才有可能结束。

朱慈烺一目十行看了报表,签了已阅字样,交给姚桃回去归档,又道:“马上要夏收了,财务上要准备好一笔银两进行粮食采购,不要到时候措手不及。我们今年的目标是少饿死人,所以粮食是不嫌多的。”

姚桃应了一声,又道:“殿下,微臣有一疑惑,不知能否请教。”

“说。”朱慈烺早就习惯了老师的角­色­。

“殿下,白银流通耗财耗力,能否发行银票,凭票换银?”姚桃见朱慈烺停下手上的工作,只是看着她,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微臣近来常常琢磨,东宫从二府收来税银,然后又转运回去,这一来一去的工夫不都是白做的?不如在府城设库,银两入库多少便给州县多少银票,也当银子用,若是有人信不过或是要出省,便去库中换成现银,如此不是省了许多?”

朱慈烺靠在椅背上,十指叉了两叉。

姚桃的建议并不稀奇,户部早就考虑过发行能够与金属货币兑换的货币符号,但是崇祯朝实在找不到准备金,所以这项提议便又回到了发行大明通行宝钞的老路子上。而宝钞其实是信用破产的货币符号,发了也只是浪费纸张。而且后来连造纸的材料都买不全,李自成又兵临北京,最终不了了之。

“第一,各府县只要出现一处挤兑,就会出现恐慌,朝廷的信誉也就难保了。”朱慈烺缓缓伸出一根手指:“第二,我们的主要收入还是田税,农民又是最保守之人。如何让这银票进入社会流通环节,这也是个问题。这事如果做得好,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若是做差了,那便是误国误民万劫不复。你回去可以好好琢磨琢磨,写成启本给我。”

姚桃得了东宫首肯,心中喜悦,福了福身就要出去。

“速度要快。”朱慈烺补了一句:“如果可行,今年的夏税征收就可以用上。”

姚桃有了更大的动力,动作都快了许多,遵命而出。

朱慈烺入山东之后,首先免除了徭役,也就是人头税,剩下的大头税入就是田税。按照大明二百余年积累下来的陋习,每次收田税都是一轮敲骨吸髓的剥削。如果能够运用金融手段规避可能对农民的损害,远比依赖地方官员的­操­守和能力更为靠谱。

想到税收,朱慈烺又有些头痛。胶西有大运河,商业繁荣,胶东却是偏僻之乡,没什么商业基础,如果要征收商税,除去税收成本,恐怕所剩寥寥。

田税主要是靠胶东本地农民。他们从地主富户手中分到了土地,虽然让东宫手上染了一层血­色­,但从社会效益上而言却是值得的。至于如何让东宫在经济角度也获得利益,就要看这次夏收的成果。

至于那些流民安置户,每户户主分得八分地,亲属四分地,这种免租——耕种满二十年年后改为永业田,可以继续免税——的土地,只是保证他们不至于大面积饿死,能否吃饱肚子得看老天爷的意思,说不定还要从夏收的粮食中分一部分出来赈济他们。

不过关税似乎可以着手考虑了。

朱慈烺再次拉下绳子,对匆匆赶来的陆素瑶道:“后天我要去登州见沈廷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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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欣闻副君征奇士(三)

无论皇太子要见谁,都只需将那人传来便是。然而皇太子要亲自过去视察,那要准备的事就多了。从安排路线到办理通行证,对视察地进行安全检查,人员筛选,一桩桩都是磨人的工作。

专职秘书这差事是陆素瑶自己争来的,不容有差。她硬咬着牙一桩桩办好,等最终确定之后,天都快亮了。她本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以免­精­神不济出差错。谁知道皇太子竟然比平日还早起了半个时辰,看了行程表,大手一挥就将去讲武堂改成了去技工学院。

技工学院在城外,讲武堂在城内,从路线上来说,讲武堂到技工学院然后再去炮厂,最后转回来正好不用走回头路。陆素瑶不知道一向以高效率要求手下人的皇太子,为什么会先选择去技工学院。

“因为技工学院日夜不休,讲武堂在辰时之前都在早­操­。”朱慈烺见陆素瑶忙了一个晚上,难得地怜香惜玉告知其中缘故。

看着疲惫不堪的陆素瑶,闵子若却不满道:“昨日光是从东宫到讲武堂的路就让咱走了三遍,显然是不信咱的手段。”

陆素瑶瞪了他一眼,道:“若是有个丧心病狂的­奸­徒跳出来,你万死难辞其咎。”

闵子若道:“大大小小的街巷早就已经走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东宫附近的民宅,谁胡子长谁眉毛粗我都记得!就你小心。”

陆素瑶被闵子若说得气恼,在东宫面前又不敢争执,硬憋了口气回去。

朱慈烺看着技工学院这几日送来的立项申请,重新排列了顺序。陆素瑶强提起­精­神,默默记在心里。她还记得母亲在送她入宫的时候,再三叮嘱“凡事多看多想少说”。经过刚才太子的指点。她已经再不敢忽略任何一个小细节了。

不一时,外面备好了马,陆素瑶也骑上了一匹大叫驴。这种山东叫驴的体型已经赶上小一点的马匹了,力气大,步速快,容易驾驭。是山东百姓十分喜欢的畜力。

因为天­色­还早,街面上的人并不算多。陆素瑶为朱慈烺选了一条不算最近,但是人较少的路线,在这个时间段几乎看不到人。等一行十余人到了城门口,正好是开城时分,毫无耽搁地出了城。

“卑职王永春见过殿下。”王徵的儿子带着一个随从等候在门口,一如东宫再三强调的,没有任何排场。

朱慈烺翻身下马,随口道:“辛苦了。”

“不敢!这是卑职的本分所在。”王永春连忙躬身笑道:“殿下请这边走。”

朱慈烺点了点头。示意王永春领路。

王徵是学贯东西的大才士,从小跟舅舅学得远超寻常士子的数学知识,为他的科学研究和发明创造打下了深厚的基础。而永春、永顺两个过继来的儿子从小接受的是士大夫教育,能够办事却缺乏科研能力。

明人研究数学主要是为了民商事和政府管理使用,像李之藻那样将数学升华到哲学范畴的人终究是极少数。对于日常生活而言,学会四则运算固然就足够了。但对于文明发展而言,必须有人在“高深无用”的领域付出心血。

朱慈烺自己不可能做这种事,但他深知理论对实践的指导作用。哪怕白养三千闲人,也不能放过一个真正能够产生跨时代动力的大学者。

王徵已经年过七十。来到莱州之后­精­神和身体都有了神奇的变化。非但满面红光,甚至还冒出了些许黑发,竟然是要返老还童一般。他将这种“祥瑞”归功于喻昌的医术高明,以及天主的厚爱。喻昌却不肯居功,只是说王徵一直养生有道,很早就克制房事。蓄养­精­神,药物只是帮他做了小小的疏通。

朱慈烺前世听说过许多这样的例子,不过真正见到还是第一次,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反正王徵这种国宝级的人物。身体越好,对国家的贡献也就越大。

王徵独自在堂屋前等候朱慈烺,开门见山汇报道:“殿下,这段时间技工学院的主要工作是制定度量衡诸器,并且试制工床、通止规。因为人手有限,所以其他各项研发进度不足。不过正因为通止规的推行,鹤引虹吸的部件制造已经可以全部外包给民间作坊,只需收回组装便可。”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生着手高妙,令人钦佩。”朱慈烺笑道。

王徵摇头道:“老臣岂敢贪天之功,这是殿下早年间的书信中早已经说过了的事。”

“说到那些书信,”朱慈烺道,“我有个想法,不知能否将其刊印出来,定名为《琢磨集》。虽然不足以为经典,但对后学者未必没有助力。”

王徵想都不想,便道:“殿下所言极是,臣这就令犬子将书信取来。”

“不着急,”朱慈烺笑道,“如今水利是朝廷的重点,尤其是山东这十年九旱的地方。先生的鹤引虹吸,必然要送到每个县城,只是我希望能够送到了地方再加以组装,甚至直接派人在各县定制、组装,加快引水效率。”

王徵点头道:“一应工匠,可从技工学院调派。殿下,这虹吸鹤引之器,若是配上深井则更能解­干­旱之苦。臣读宋人所记,蜀中盐井在宋初便能深入地下五十余丈。若是能够找到地下水脉,如此深度肯定能够采出水来。”

挖出深井,然后用虹吸原理提上来,开发地下水资源。有了水就有了粮食,对外省的依赖也就更轻一重。朱慈烺毫无意外地当场拍板道:“我这就是派人去蜀中招募井匠。”

王徵露出一抹笑意:“殿下,此事好办得很,既然知道了其中手法,咱们自己也能找人尝试。何况矿工中也有­精­通挖掘深井之人,不用大费周章跑去蜀中。”

朱慈烺轻轻抚手:“是了,唐宋之人就会的事,咱们明人又比他们更往前走了数百年,总不至于连学都学不了。此事一有进展,便请先生通告于我,立刻着手在胶东开挖。”

王徵见朱慈烺从善如流,心中也是高兴,又说了一阵通止规和分包整合的事。作为虹吸鹤引的发明人,王徵早就想将这等水利利器在各­干­旱地区普及,成就他“敬天爱人”的信仰之路。然而最终只能局限一地,难以普及,究其根本就是生产力不足。即便早就知道有“通止规”这样控制公差,保证零部件替换安装的利器,生产效率仍旧极低。只靠家中作坊的微末产量,根本无法改变大局。

直到这回来到莱阳,王徵才知道原来通止规是要与流水线、分包组装等生产模式配套,给技术条件差的民间工坊简单部件,技术条件好的工坊能够得到较为复杂的部件生产承包权,充分利用各个层级的生产资料,顷刻之间就能获得过去数十倍的产品。

朱慈烺对这点很清楚,毫无意外。而且他知道,这种模式一旦点破,聪明的大明工商业者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学会。

“还是谈谈新项目吧。”朱慈烺等王徵停下喝水,微笑着拿出了一叠新立项报表,轻轻弹了弹。

“我重新排列了一下顺序。”朱慈烺将自己整理过的报表铺在桌上,摆列成一个树状结构。

非但王徵,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桌上的项目表上,想从中看出玄机奥妙。

“这是……”侍立一旁的王永春突然道:“并列的项目可以并行,减少整体工期。”

“也为下一个项目积累经验,总结规律。”朱慈烺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表示认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迅速地契入关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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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欣闻副君征奇士(四)

“譬如我在宫中时,每天早上要用半个时辰背书,再用半个时辰去各宫问安。若是我先背书,再去问安,则总共要花一个时辰;若是我在去问安的路上同时背书,等我问安结束,书也背得差不多了,合起来也不过半个多时辰。”

“这个就是最简单的项目统筹。”朱慈烺讲解道:“我将太平车、轮轨提到前面,同时安排异种苏钢试制,以及龙门吊模型建造,正是因为这三者需要的人力资源不同,完全可以铺开并行。

“等解决了太平车与木轨契合的问题之后,异种苏钢也该有所成就,正好试制钢轨。用异种苏钢的实验数据,也能为建造龙门吊提供材料支持。

“等钢轨试制成功的时候,龙门吊也应该安装完成,正好解决了大批量卸货、运货的问题。最终达成提高装卸效率,节约人力的目的。”

统筹学是数学与社会科学的交叉学科,复杂且­精­密。朱慈烺前世的团队中有专门人才负责这一区块,属于专业­性­极强的领域。然而一旦放低要求,哪怕只有统筹的概念思路,也要比眉毛胡子一把抓强得多。

在晚明这个神奇的时代,东西方文化前所未有地碰撞交融,士大夫绝非课本上所写的那般顽固排外。只是因为自然、社会环境不同,使得知识­精­英们的着眼点不同,一旦有人捅破那层纸,大明的学者和工匠就会爆发出令人惊叹的创造力。

从弗朗机到鲁密铳,尽管都是外来物,但大明都能迅速仿制,并且加以改进,使得­性­能更胜原物。这就是坚实的生产力在起作用,所以朱慈烺有时候总觉得。大明缺少的不是技术,而是思路。

只要有了到位的思路,就可以引燃三千年的积累,爆炸出前所未有的文明火花。

“如果不是直接影响到我军作战能力的项目,我希望尽量用这种节约时间的统筹模式。”朱慈烺道:“现在咱们有充足的银钱和材料,最缺的就是时间和人力。”

“殿下。”王徵从这统筹概念中回过神,“统筹之说果然是别开生面。莫若新开一门统筹学,以广众人眼界。”

“我最近可能还没办法开课。”朱慈烺实在是分身乏术,想了想又道:“这样,我尽快写本小册子出来,权当抛砖引玉。要想将这统筹学­精­研下去,恐怕非数代人不可。”

王徵微微点头,心中确实佩服这位深宫里走出来的皇太子,非但能见人所不能见。更有容纳百年蹉跎的耐­性­,真是天佑皇明。逢此际会之时,又如何能够不尽全力施为一番?

“臣宋应星求见皇太子殿下!”

屋外传来突兀的求见声。

朱慈烺听了真是既惊且喜,抑制不住内心中的激动,三步并作两步推门而出,正见一个年近花甲的小老头,顶着花白的头发,双手按在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肩膀。蹦起身从两人之间向屋中探望。

若不是他身上穿着五品文官的官服,那两个侍卫恐怕已经挥刀砍上去了。

“是写《天工开物》的宋奉新?!”朱慈烺高声叫道。走下了一格台阶。

“殿下!”宋应星叫道:“正是微臣!微臣奉新宋应星!”

“我给你写了数封信,怎么从不见你回过!”朱慈烺大喜过望,连忙上前分开左右侍卫,扶住宋应星双臂。

宋应星一脸愕然:“殿下只需一纸令书,微臣自然就会北上神京朝觐殿下啊。”

朱慈烺那时候怎么可能私通大臣,而且还是因为这等“奇技­淫­巧”之学。若是让他那位醉心经学的皇父知道。恐怕日后在宫中连物理小实验都不能做了。更何况他一个没出过宫的皇太子,传召江西某县不入流的教谕,该如何向吏部和皇帝解释?难道说是做梦梦见的?

“我得到《天工开物》一书后,对先生便景仰万分,多次致信江西。但是一直没有得到回信。”朱慈烺没有说自己匿名的事,不过跟出来的王徵却知道其中内情,也是内中不解。

在王徵看来:只要格物学上能有见解,就算是布衣白身之人,这位宋老爷也会不远千里跑去一会的。

“呃……殿下是何时得到此书的?”宋应星一愣。

“崇祯十一年春,我刚出阁,发现市面上有卖此书的,便买了一套。”朱慈烺道。

“哦……”宋应星拖长了声音,颇有些遗憾:“此书是崇祯十年初刻,殿下在十一年春就得此书,可谓微臣的侥幸。”宋应星顿了顿,有道:“只是……微臣在崇祯十一年的时候,补了福建汀州推官,已经离开分宜了呀。”

宋应星在分宜只是个没有品级的教谕,朱慈烺又是用京中脚递送的私信,脚递自然不会追到福建去,江西那边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去巴结个小官。以至于朱慈烺的信件如同石沉大海,甚至怀疑这位博物学家是否还活在人世。

真是没想到,竟然在莱州碰到了!

“老臣也是看了《天工开物》,叹为观止,后来得知宋老弟到了莱州,特意请了过来,聘为教授。”王徵也走下台阶,对朱慈烺笑道。

朱慈烺真是喜笑颜开:“真是天意!当今天下,以学贯东西论,无人能比得上王先生;以学通古今论,也无人能出宋先生之右!有二位先生坐镇督导,何愁没有恢复天下的利器!”

“殿下。”宋应星也从寒暄之中回过神来,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殿下!微臣正是要呈上恢复神京的利器!”

“哦!”朱慈烺接过纸卷,迎光展开,发现竟然是一卷长轴,上面赫然描绘着一个超出了朱慈烺想象的“神器”。

“这是微臣受殿下启发,描绘出的飞天之器!”宋应星朝之前拦住他的侍卫招了招:“怎这般没眼水?让殿下举着么?”

那两个侍卫还不知道是否该听这个疯老头的命令,紧跟朱慈烺身后的陆素瑶和闵子若已经健步上前,分了左右替朱慈烺拿定。

“殿下请看!”宋应星从袖中又取出一柄做工­精­美、银柄鎏金框的放大镜,指向图中:“这个是气囊,外层裹以丝绸、内层衬以棉布,下面点火升腾热气,托起吊篮腾空。一切就如孔明灯一般无二。”

“这个……还是有点区别……”朱慈烺盯着这个示意图,只觉得口舌­干­燥。

热气球的研制是他特别关照王徵单独、尽快推进,目的是加强平原上眺望距离,及早发现敌大股部队行进。

宋应星说的,也的确就是热气球升空的基本原理。

然而这张图纸上画的,却是不仅仅是一个气囊带着吊篮。

简直是一个吊舱!

“这吊篮应该能载五人,”宋应星道,“腾空之后若是要前进,必须御风,故而臣便在这吊篮四周加了风帆。”

朱慈烺看到风帆的桅杆是斜上方刺出,无论哪个方向来风,都可以借力推动。

如果仅仅是这样,朱慈烺也不至于被震撼得口舌­干­燥。

“如果要逆风而行呢?或是要在空中转向,该如何是好?”朱慈烺问道。

“那就要靠这些小炮了。”宋应星指向吊篮外一圈黑乎乎的突起物。

朱慈烺心里一颤:果然是炮!

“殿下的书中也说过,力有正反,其势相生。再看军中演炮,果然是在发­射­之时倒推火炮,其力甚大!臣便想用火药来推动这飞船逆风而行。”宋应星笑道:“臣以为风与水相类,吊篮也当做成船型,如同分水而行,或有奇效。”

“咳咳,”朱慈烺再次清了清嗓子,“你这个想法很好啊。不过这飞艇……咳咳,飞船也一样,在天上飞的时候,风是延绵不绝,而火药只是一个冲击力,不能持久,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宋应星显然早就有过思考,直截了当道:“眼下臣所想到的是用锚定风,待风停之后再以火药催动转向。”

“何不用风箱?”王徵在一旁看着,突然出声道。

“下官也想过。”宋应星应道:“只是吊篮狭小,所载有限,只能用人力鼓风。此风恐怕不足以让这飞船逆风而行。”

“唔……”王徵沉吟道:“某以为,却是可以借风力。”

“风力?”宋应星在脑中过了一过:“是在前后各加一组风车,前车受风带动杠轴,后车鼓风而行?”

“然也!”王徵道。

“老先生高妙……哈哈哈!”宋应星突然大笑道:“若是在吊舱之下再加一个转盘,将这风力风箱安置在转盘之上,随风应对,如此岂不是尤胜一筹?”

“不错不错。”王徵连连点头:“就怕此物太过沉重,飞不起来。”

“无妨,可以加大气室和火炉,以猛火造热气。”宋应星在图纸上比划着:“若是一个气囊不足,可以造成五个,以梅花样式布局……唔,火炉的热风管也要分成五股,送入其中……”

朱慈烺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排除在外,心中暗道:我只是要个热气球,你给我弄个热气飞艇出来也就罢,现在还要做个空中堡垒?即便我真是太微星君,皇天嫡孙,老天爷也不会给我面子让这东西飞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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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零欣闻副君征奇士(五)

宋应星与王徵就站在庭院中就着图纸论说起来,浑然不介意闵子若和陆素瑶两人苦涩纠结的面容。

技工学院的行政区不过是座三进的宅院,外面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里面。不一时,又有一个中年人加入了讨论,看年纪不过三十开外,却是能说会道,思路敏捷。

这三人借着一只炭笔,将风帆火药热气艇修改成了一个由热能提供浮力、风力转向,上带火炮——真正的火炮——的空中巨无霸。看那架势,就像是三个顽皮的孩童在玩一件有趣的是物事。

“实在不行,这火炮可以不要。”那中年人终于妥协了:“看,若是梅花式的气囊,周围这四个给出的是斜上的力,恐怕要被抵消。”

“抵消的是斜向的拉扯之力,朝上的升力并不会因此抵消。”宋应星反应极快,丝毫不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

那年轻人在图上画了个草图,却摇头道:“此物的关键还是在于升力,若是将这梅花气囊,改成上下分布,是否更有力些?只要有力被抵消,终究是浪费了热气。”

“火炉索­性­直接放在气囊里。”王徵道:“气囊再封死,不让热气逃逸,如此方是最佳。”

“吊篮还可以更轻。”宋应星道:“还有何物比油藤更轻,且又能承重的?”

“羊皮!”那中年人道:“黄河有羊皮筏替代渡船,一只羊皮扎紧四足,吹入气后能够浮在水上。就算是放在平地,就算是一二成|人也踩不坏。”

“善,若此当比藤木更为轻便坚韧。”王徵、宋应星称赞道。

“造一个。”

朱慈烺终于找到了Сhā入的时机,一锤定音。

瞬息之间。整个庭院里都像是静止了一般,没有一丝杂音。

闵子若与陆素瑶齐齐望向图纸上的怪物,心中不信:这东西真能飞起来?

“不过造这个之前,还是先造个简单些的。”朱慈烺上前取过炭笔,聊聊几笔画了一个他认知中的热气球,道:“用锚定住。浮在空中权当敌楼用。什么都不要加,只要能带一个人飞起来就行。”

“这个,看不出有什么难的,恐怕比做个走马灯还简单些。”宋应星接过看了看,道:“我下午便去城外的工坊,定做火炉和吊篮,不过这气囊恐怕要从民间采购。”

“银子不是问题。”朱慈烺财大气粗道:“要多少给多少,只要这个飞起来,宋先生大可以去造那个……浮空堡。”

“多谢殿下成全!”宋应星一躬到底:“之前来唐突殿下。微臣万死不能赎,只苦于经费不足,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他之前就王徵提过这个设想,但因为王徵不肯立项给钱,只能束之高阁。听说皇太子亲临学院,宋应星才决定冒险一搏。

以太子的高瞻远瞩,就算不予支持,应当也不会怪罪。

朱慈烺望向王徵道:“王先生。银两不足大可跟我说。我看此物若能制成,实在是军国利器!”

“殿下。”王徵欠身道,“如今山东处处是饥民,臣也听说殿下四处购粮,就算有座金山怕也禁不起这般消耗。臣思想,此物即便能成,耗费也是不菲。若是不能成,更是将银子打了水漂。不如先且放放,待局势安稳些,再予立项。”

——这东西能成功的可能­性­,恐怕比我再穿越回去的可能­性­还低。

朱慈烺摇头道:“王先生。即便不成,银子也不是打了水漂:起码下回不用走冤枉路,在别的项目上也有警示之效。若是能够搞清楚为何不能成功,那这银子花再多也是值得的。再者说,就算这浮空堡做不成,但为了做这个堡而积累的经验,改进的其他技术,一样于国有益。”

“这样,”朱慈烺环顾四周,“日后王先生、宋先生,还有这位……”

“殿下恕罪!”那中年男子连忙拜倒:“微臣翰林院检讨方以智,拜见殿下。”

“唔!方以智……”朱慈烺望向王徵,真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他原本以为自己抓住了明末大科学家中硕果仅存的两位,已经是老天开眼,时来运转,天不绝明……没想到方以智也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位一生著述四百余万字的大学问家,在文学、理学、易学、翻译、史学、哲学、宗教、地理、医学、物理、天文、气象、军事、书法……几乎所有当前出现的学科领域,都有推动­性­的建树。

整个大明能够与方以智相提并论的,是另一位全能型大才,傅山傅青主。朱慈烺在山西时原本想去找他,谁知他已经先一步去了李建泰幕中。随着李建泰退守保定,傅山也失去了消息。

“方检讨乃故湖广巡抚方孔炤之子,与汤若望过往甚密。”王徵道:“以臣观之,方检讨实有经天纬地之能,故以教授之职相奉。”

朱慈烺差点脱口而出: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不过他总算还有些清明,知道事官用人全是内定,更像是后世的承包制,要­干­什么事都是自己招人,只有事成之后向上报功才会提到一些有杰出贡献的幕友。所以如果朱慈烺不来视察,可能要等研究出了成果,才会知道宋应星、方以智这样的璀璨明星就在自己麾下。

唔,还有汤若望。

“汤若望呢?”朱慈烺问道。

“汤若望前日去了炮厂,似乎是那边有了进展。”王徵道:“如今学院只有三位教授,故而每人都身兼数门,四处跑动。”

“给学院送几匹好驴来。”朱慈烺对闵子若道,又转向王徵:“先生,日后您与三位教授中只要有一人建议立项,就可以立项,只是项目的优先级要商讨决定。若是银两不足,尽管报与我知道便是。”

王徵见朱慈烺如此坚持,也不能再说什么。

朱慈烺抬头看看日头,道:“几位先生一起吃个便饭吧,对了,宋先生,你这官袍是……”

宋应星连忙道:“微臣现任南直隶凤阳府亳州知州。”

“亳州……”朱慈烺脑中一转,那是在南直的西北面,离此地上千里路,“怎么到了莱州?”

“微臣被凤督征在营中,此番也是领命前来觐见皇上,但一直没得到宣召。”宋应星说得没有半点遗憾,显然是在技工学院乐不思蜀。

“凤阳总督马士英?他派你来见皇父又是所为何事?”朱慈烺好奇道,一边望向陆素瑶,更好奇自己竟然不知道这回事。

“这个……”宋应星略有迟疑,道:“臣只是随从,所知不详,殿下可召詹事姜曰广应对。”

朱慈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对于明末历史名人所知不多,尤其是进入南明时期,各­色­人等纷纷登场,皇帝换得快,大臣变动也快,如果不是专业人士谁能记得清楚?然而这个姜曰广他却是在前世就记得的。

姜曰广参与迎立福藩,弘光朝入阁为大学士。时人将他与史可法、高弘图并称为“南中三贤相”。后来被马士英排挤,乞休归,写下了第一手史料《过江七事》,最后跟金声桓起兵抗清,兵败投水而死。

这位应该在南京翰林院里动笔动嘴的文士,竟然跟马士英扯上了关系,不远千里赶到莱州请求觐见,看来江南的党争又开始了。

“殿下……”陆素瑶上前轻声请示。

“先吃饭,然后去讲武堂。”朱慈烺顿了顿,又道:“传话给吴甡,让他招待姜曰广。”

陆素瑶应声而退,大气也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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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欣闻副君征奇士(六)

“东宫打的都是笨仗!”

尤世威站在讲堂前,高声道。他知道下面坐着的都是东宫死忠,是东宫军的根基,只等着他们发出嘘声,甚至怒斥他这种“无君无上”的言论。

可惜挑衅又失败了。

底下的军官目不转睛,好像衣领上的别针犹在,没有丝毫动作。从他们的肩章上能够看出,这批军官的军衔都在少尉以上,上尉以下,正是东宫军的基层军官。其中有些是原侍卫营出身,有些是弃笔投戎的新人,无论是否上过战场,此刻都表现出了极大的镇定。

尤世威扫视一圈,心中无奈同时也颇为钦佩。只有能够控制情绪,战胜自我的人才是真正的战士。他回到正题,继续讲解实战中的战术战法,余光瞄到侧门有人进来。他正要出声呵斥,突然意识到那人身上穿的并不是戎装,而是士子常服。再定睛一看,那人正朝他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已经在最后一排没人的书案后落座了。

——是皇太子殿下!他前面听到了么?

尤世威只觉得心跳如锤,口中却不紧不慢道:“顺贼只会拼人多,又有所谓三堵墙者,更是用笨办法打笨仗!所谓笨仗?就是列好了队形往前冲,也不知道因势而变,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被人破了阵,便是溃败。”

朱慈烺坐在后面,静静听尤世威的讲解,就如同回到了前世的教室。

“某纵观东宫历次作战报告,无不是战前布下策略,传令到人,始终以执行军令为主。尔等身在前线,只知传达上命,可有过一丝一毫对当前军势的透析?为了最大可能掌握战局。还设有参谋拾遗补缺,定下重重预案,更是笨战法的极致!”

朱慈烺听了微笑。他已经明白了这位老将的怨念。说到底,尤世威还是希望能够独领一军,出镇一方。将他放在武学充任教授,只会让他心中发痒。

“打打顺贼还则罢了。若是碰到黄虎手下的一堵墙张可望,断难讨到便宜。若是碰上小尉迟张定国,必败无疑!”尤世威朝朱慈烺那边看了一眼,又道:“夹道作战,何时进,何时退,便是火候;平地作战,何处虚,何处实。也是功夫。交战之中,如何该死战不退,如何当一击即走,都要跟在大将身后日积月累看样学的。你们只道收义子、养家丁是陋习,却不知正是因为这些人时刻跟在主将身边,昼夜调教,方能放下去领兵,才不至于跟人打笨仗。徒增损耗。”

看来这老将果然是对现在的兵制心有不甘。

“这其中门路,兵家不能尽书。只能从实战中打磨出来。若是开头便用打笨仗的将军,到最后带出来的便是一堆只会打笨仗的手下。”尤世威道:“譬如说:看到敌军旗倒兵散,任谁都知道要提防敌将佯败诱敌。可为何每朝每代都有为将者会上当骗?这就是只会打笨仗的恶果。尔等在此只呆十五天,能将这些功夫学尽么?早得很呐!”

“也罢,某既然受命传授其中门道,自然也不能藏私。将一生戎马所得编成了几句话,你们记熟些也不是没用,日后战阵上还要多思多想多多印证。”尤世威也不是空发议论,要想得到太子青睐,自然也得抛出些­干­货。因为是给低级军官上课。他便像是教自己家丁一般,先教《口令歌》,又传了一半的《扎营歌》,听见外面锣声响起,方才停下。

“起~礼!”临时的班长高声喊道。

连同朱慈烺在内的所有人齐齐起立,行了军礼。

尤世威回了一礼,却不见生硬,也是被练出来了。

众学员刚刚解散,回头见了朱慈烺,立刻又整齐队列,班长出列行礼道:“讲武堂第三进修班,整队完毕,请殿下示下!”

朱慈烺点了点头,见众人军容齐整,昂首挺胸,心中也是高兴。刚才尤世威所言不同环境下的进退、虚实,他今日才知道还有这样的讲究。然而他又相信,只要有足够强大的火力,足够强韧的战士,敌人再讨巧也不可能赢得轻松。

实在不行,就耐下­性­子,列阵修堡,一路铺出去!

“咦,你不就是那个跑得飞快的?原来已经升了少尉。”朱慈烺在一堆人中看到了张熟面孔:“你叫什么来着?”

“卑职王码夫!见过皇太子殿下!”那少尉上前一步,大声行礼报道。

朱慈烺拍了拍王码夫的肩膀,笑道:“好生学,早日建功,你这升职的速度可比跑步慢了些。”

王码夫鼻头一酸,只恨自己总是排不到前锋,每次都是扫尾的任务,这样如何能够立功?他大声道:“卑职定不辜负殿下厚望!”

朱慈烺点点头,示意班长解散。

这一批的学员之中,有部分原侍卫营的老人,也有一部分汝州收编的秦兵和豫兵。秦豫兵作战经验丰富,只要能够接受完整训,在军中升迁的速度很容易追上侍卫营的老人。至于山西、山东招募的士兵,绝大部分还在新兵营里受训。

尤世威等学员退了出去方才上前见礼,道:“臣尤世威,拜见殿下。”

朱慈烺扶住尤世威,笑道:“真是委屈了都督。”

“殿下何出此言!”尤世威凛然道:“老臣这条­性­命是殿下救回来的,这日子都是白捡来的,岂有什么委屈!”

“呵呵,”朱慈烺拉住了尤世威往外走,笑道:“都督志在千里,我是晓得的。只是都督也要体谅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没有军官何以领兵?为了少死些忠勇之士,多一些能才­干­将收复失地,也只能委屈都督了。”

“殿下所言甚是。”尤世威道:“只是兵将都是厮杀出来了,岂是堂上背几句话头就能带出来的。”

“不然。”朱慈烺重又沐浴在阳光之下,摇头道:“王重阳倡言‘知行合一’,正是因为有人行而不知,有人知而不行。行而不知则愚,知而不行则迂。这些尉官都已经在军中行过,多的是‘行而不知’,而非‘知而不行’。我让他们来这里受学,就是让他们能借它山之石,琢磨出自己的‘知’来。最后达成知行合一,成为可用之才。”

尤世威只是粗通文墨,对于心学却是闻所未闻,只是听皇太子说起来出口成章头头是道,也不禁暗自揣测:兴许还真有些道道。不过……

“殿下,李昌龄、王世国皆是久经战阵的老将,臣在此间实在难有建树,唯恐误了殿下大事。”尤世威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态度,低声道。

“可是李昌龄、王世国都说,讲武堂全靠都督撑着。”朱慈烺似笑非笑道:“刚才我在外面刚与两位将军聊了会儿。”

尤世威面无余­色­:“这正是官场痼疾:一味抬高主官!此二人真是大悖殿下‘实事求是’之教。”

朱慈烺终于忍不住笑道:“诸位将军有心报国,我岂不知?这样吧,尤督暂且先担着这边的事,至于出征嘛,我有心要成立一个总参谋部,辅助我全面掌控军中一应大小事务。以后大军出征便是中军。”

依照大明制度,五军都督府是后世的总参谋部、总后勤部、总装备部的集合体,负责全国都司卫所的管理。中军则是大将出征时随营的参谋长,同时还要节制亲兵拱卫主帅。

朱慈烺所设计的参谋有后勤、作训、作战等诸多职司,也正好是涵盖了五军都督府和中军的职责。

尤世威只要能够再次披挂出征,哪怕去下面当个百总都愿意,当下拜倒:“谢殿下成全!臣愿效死力!”

“都督请起!”朱慈烺笑着去扶尤世威。

尤世威力道一压,竟然不肯起来,仰头道:“还请殿下赐下军衔。”

朱慈烺被难住了:尤世威曾是一镇总兵官,官居一品左都督,这要论军衔该怎么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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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欣闻副君征奇士(七)

朱慈烺从讲武堂出来,安抚了一应老将,又马不停蹄地就往炮厂赶去。

准确地说,这里只是炮厂的一个研究部,只是负责进行研究试制。真正负责铸造火炮的厂子放在了胶州,便于装备肖土庚的火器司。

汤若望早早等在门口,来回踱步。每当他背向夕阳的时候,就会想起被套着布袋受尽虐待的日子。等他再转过身,被夕阳的余光安抚黑暗的心灵时,又会想到皇太子给他的承诺,只要能够立下功勋,就能在大明推广天学,支持传教……到那时,天主的荣光会照耀这片土地,自己也能够安心回到主在天上的国,享受永恒的静谧、圣洁和荣耀。

在这夹杂着恐惧的期待中,他终于看到了皇太子与他的卫队。高高扬起的尘土,宣告了皇太子殿下驾到,没有其他仪仗,直接朴素地冲了过来。

“臣汤若望,拜见皇太子殿下。”汤若望连忙迎了上去,为朱慈烺拉住辔头。

朱慈烺翻身下马:“汤先生怎么等在这里?听说炮厂有了一些小进展?”

“殿下!”汤若望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叫道:“何止是小进展!这是另一个时代的号角!是主对大明播下的福音!”

朱慈烺一怔,将缰绳抛给上前迎接的下人:“去里面说。”他又朝闵子若招了招手,低声道:“让刘若愚带人来。”

闵子若有些意外,转身朝另一个侍卫走去,耳语两句。那侍卫勒转马头,快马加鞭,又往城里去了。

朱慈烺看了一眼汤若望,读出了他的疑惑。只是笑道:“走,咱们进去。”

这座形如军堡的寨子早已经中门大开,迎了朱慈烺一行人进去。

整座寨子分成工坊区、住宅区、研究区,正如一个被分成三块的大饼。朱慈烺信步跟着汤若望进了研究区主楼,却没有进布置舒适的客堂,而是直入地下大厅。

这间地下大厅深入地下一丈有余。灯火通明,是炮厂收存重要物品,防人偷窥窃听的保密室。后世人以为明朝人没有技术专利的概念,所以也就没有技术保密的意识,那只是轻视古人的生活智慧。

文人和工匠远比军人更知道保密的意义重大,故而工匠不会轻易泄露自己的手艺,文人编写出的火器书籍,也会故意将泰西的度量衡单位写成大明制式,却不进行数据换算。更或者直接模糊其词,只说大略不论细节。所以要靠明人的技术书籍制造火炮或者炼钢,与缘木求鱼无异。

“殿下请看。”汤若望激动道。

地下大厅里灯火通明,中间摆放着一尊火炮,一眼可知就是小口径的红衣炮。

朱慈烺绕着这火炮饶了两圈,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炮身,张开虎口比了比炮口的口径,疑惑道:“这炮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殿下。这炮虽然只能发­射­四磅的炮弹,却是一个全新时代到来的宣言。”汤若望激动道:“因为它的特别不是因为炮本身。而是一种全新的铸造法!殿下,您恐怕完全无法相信,从投入实验到生产出这第一尊火炮,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啊,殿下!而且只要有足够的材料,完全可以做到每范日产一尊火炮的生产速度!”

朱慈烺脸上平静如水。并没有被汤若望高亢和激动的声音感染。他再次摸了摸光滑的炮身,道:“是谁做出来的?让他来见我。”如果这炮试制了两个月,那启动实验的肯定另有其人。

汤若望显然被朱慈烺的态度打击了,内心中的熊熊烈火瞬间熄灭,平复了往日的声音。失落道:“遵命。”

朱慈烺目送汤若望上楼,蹲下身,铁腥味混杂着硫磺味冲入了他的鼻腔。从炮身上看,果然看不见一个气孔沙眼,的确是一尊合格的火炮。

每范日产一尊……如此说来这模具是可以重复使用……铁范铸炮?

朱慈烺想起前世中的一次参观,似乎是在鸦片战争前由一个县官发明了铁范铸炮,在一个月里生产了一百余门火炮,领先西方三四十年。因为这种难得的领先记录,铁模铸炮法被人为抬高了许多。实际上西方当时走的是锻造路线,很快就要上马高吨位水压机了,自然不会再回到铸造法的路子上来。

不过回到一六六四年这个时间节点上,高质高产的铁模铸炮绝对是神器!朱慈烺激动之余也有些惭愧,如此重要、高效的技术手段,自己竟然没有想到。想想看,鸦片战争前的材料科学和铸造工艺,比之现在只弱不强,只要舍得投入,必然能够复制。

“闵子若。”朱慈烺轻声道。

“在!”

“派人去守住寨门,不许出入,等刘若愚的人到了之后将这里彻底围起来。”朱慈烺道:“再,派人去平度调两个局的骑兵,让周遇吉亲自领队。”

闵子若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发问,只是转身执行。

汤若望下来的时候,并不知道闵子若的任务,还在疑惑这个侍卫长为何会独自离去。在汤若望身后是一个年轻的工匠,嘴上留着一撇小胡子,与他稚­嫩­的娃娃脸颇有些不匹配。

“草、草、草民徐榭拜、拜见皇太子殿下。”那工匠跪地拜倒,身子不住打颤。

“起来说话。”朱慈烺伸出手掌虚虚一抬,笑道:“这铁模铸炮法是你想出来的?”

“是、哦!不是!不是……是!”徐榭嘴­唇­打架,半天就在是和不是之间打转。

朱慈烺哈哈大笑,道:“别慌张,一点点说。”

徐榭这才想起刚才皇太子让他站着说话,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微微张嘴止住嘴­唇­哆嗦,吞了口唾沫道:“回、回殿下,草民是辽东铁岭人,祖上是匠户,永乐年间铸大钟有功,除了匠籍。不过手艺没扔,后来鞑子破了铁岭,小的一家就逃进了关内,一路到山东投亲。赶上那几年山东遭灾,匠人也没活路,总算熬到沈老爷来招工匠,小的就来投了。谢殿下赏碗饭吃!谢殿下救命之恩!”

徐榭说着,又要跪下去了。

朱慈烺抬了抬下巴,让侍卫扶住他,道:“这铁模铸炮是你想出来的?”

徐榭道:“回殿下,老辈子铸造铁器铜器,无非就金、泥、蜡三种。以前碰上不好的铁,我们也常用铜铁做模子,直接铸造农具。来这儿之后,见泥范容易出泡,又要清理炮膛,便想着用铁范来铸炮。”

“很容易么?”朱慈烺有些意外:如果传统上就有金属模具铸造法,难度系数又不高,为什么从有火炮至今都一直沿用泥范呢?铁范的优势完全无法抵挡啊!

“也不算很容易。”徐榭道:“一者是铁范用的钢得好,开始一直不成,后来用了樊家钢才成的。再就是里面的两层涂料,草民用了……”

“等!”朱慈烺拉住徐榭道:“这个不用细说,写成册子直接送来我这里便是。”

“殿下……”徐榭面露难­色­:“草民不识字……”

“陆素瑶。”朱慈烺当即叫道。

“属下在。”陆素瑶连忙上前。

“着令侍从室为徐榭配两个秘书,再从宫中找一个才貌双全的宫女与他为妻。”朱慈烺望向徐榭:“你还没成亲吧?”徐榭喉结打滚,瞪大了眼睛怎么都想不到这天上掉下的金元宝怎么会砸在他头上。

朱慈烺继续对陆素瑶吩咐道:“徐榭爵男爵,赐官阶七品,封其父为宣义郎,母为孺人。赏银五百两,金十两。”

徐榭整张脸都抽搐起来,呆立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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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粉身碎骨浑不怕(一)

徐榭被汤若望带下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时来运转,却浑然没有想到会见到传说中的皇太子,更没想到皇太子竟会因为自己用铁模铸炮就给了如此之大的赏赐。非但从草民一举得了七品官身,更是封及父母,还被赐了婚。

汤若望充满期冀地望向朱慈烺,只想连带分一杯羹,起码把自己戴罪立功这一条去掉。若是允许自己在山东传教,那就更完美了。

朱慈烺看着汤若望,道:“这人能够花两个月时间把这件事做成,可见也下了不少力气,动了不少脑子。我正好想让技工学院的教授们带一些徒弟,不拘门类,什么都学,所以这个徐榭嘛……”

“殿下请放心,臣一定悉心教导!”汤若望连忙表态,仍在期待着他的奖赏。

“就先由你传授数学,”朱慈烺道:“等打好了底子,还是归入宋应星门下。”

徐榭并不知道宋应星是谁,但他知道汤若望是太子眼前十分重要的人物,在这个寨子里可谓一言九鼎,言出法随。既然先由他打底,然后再转入宋应星门下,那位宋应星的地位恐怕更是远在汤若望之上。

“殿下!”汤若望十分受伤道:“殿下是怕臣泄露这个秘密么!臣是天主的仆人,秉持主的教诲……”

——你这种闯来降闯,满来降满的人,跟我说节­操­?

朱慈烺挥手止住汤若望:“别误会,只是你最近会很忙。”

“忙?”汤若望有些意外。

“嗯,你来了这里之后能够继续支持徐榭,这也是功劳,不容抹杀。”朱慈烺柔声安抚道:“作为奖赏,你非但要继续做好现在的工作。更要培养一些­精­通泰西语言的人来,否则日后如何翻译《圣经》之类的经典?”

汤若望刚刚被打压下去的心再次欢腾起来,喜出望外道:“殿下允许在大明刊行《圣经》?”

“不拘什么书,大明何尝禁过?”朱慈烺笑道:“就连那些诽谤君父的书,不也堂而皇之地在书肆里兜售么。不过你首先得把­精­通西语的人教出来……”

“殿下!”

朱慈烺已经很不习惯被人打断了,抬眼望去。只见田存善满头是汗跑了下来。因为激动,他的声音更是高了一个八度,就像是被人捏住了嗓子。

“何事?”朱慈烺之前派了田存善外出暗访各州县整肃事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殿下,紧急军情!”田存善跪倒在朱慈烺面前:“臣从登州回来,从海客中得到确凿消息:九酋多尔衮带领满洲大军倾巢而出,往密云方向去了。又有消息说,叛将唐通、张若麟已经逼近关门,李闯率十万大军随行。吴三桂与关门军五万驻守山海关,恐怕现在已经打起来了。”

朱慈烺重重吐了口气:“真要打起来,见分晓也不过是两日内的事,恐怕现在打都打完了。”他又叫道:“闵子若!”

“属下在!”

“传令诸部,加紧工程进度,着力收纳胶西诸府县百姓。”朱慈烺转向徐榭道:“徐榭,你恐怕无暇回家了,寨中工匠人等由你挑选。即刻前往胶州炮厂,以铁范铸炮。多多益善!”

“草……臣!领旨!”徐榭不知礼数,只得学了戏子模样,高声应诺。

朱慈烺抽身往上走去,又对陆素瑶道:“命人备下车马,沿途广立火把,我要连夜赶往登州。汤若望。这个寨子暂时封闭起来,不许里外沟通,若是让铁范铸炮法泄露出去,恐怕又是一场大案。”

汤若望知道大案往往就是大量的鲜血,也被吓了一跳。诺诺领命。

从朱慈烺的本意上来说,他是极其不希望看到满清大军入关的。虽然李自成的确做过屠城抢掠的事,但客观来说并不比大明官兵做得更多。

自从襄阳建制,李自成便摆出一副王者之风,着手恢复生产,严肃军纪,不滥杀百姓。打下陕西之后,连秦王这样的宗室都能保住­性­命,不再一味杀死。这足以证明:李自成的确是将天下视作自己的产业,有心经营。

然而满洲人却不同。

这群通古斯野人固然对中原垂涎欲滴,但纵观满清一朝三百年,始终存在着巨大的自卑感,防汉更胜防灾,无日不以割裂汉人文统为要务,着力培养包衣奴才,从未想过融入华夏,成为一家。

否则又何必一直自诩“满汉一家”,而直到覆灭之际,方才放开了汉满婚禁?

如今的满洲更倾向于抢一轮就走,若是眼看中原守不住,势必会力行烧杀抢掠,反正不是自家的人、物,带不走也不能留给汉人。

虽然明知这些通古斯野人在关内多留一日,华夏就要多流失一份元气,现在的大明却是沉疴难起。朱慈烺也只能尽己所能,能多存得一分便存一分。

……

“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古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乞念境外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主之报北朝岂惟财帛?必将裂地以酧,不敢食言!”

多尔衮眯着眼睛,细细读罢吴三桂的来信,缓缓将书信递给身边的洪承畴。他道:“本王素钦慕贵主!看他是真豪杰,真汉子也!我朝旧虽与明朝有隙,却也看不得乱臣贼子祸乱天下!拜然!”多尔衮叫过自己的妻弟,又对吴三桂的两个使者道:“为表我朝诚意,由拜然随郭将军先回关门,杨先生还请留在本王营中,以便问询。”

吴三桂以杨坤为正史,游击将军郭云龙为副,前来向多尔衮求援,实在是因为山海关已经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

他原本以为流寇不过是乌合之众,只要关宁铁骑一出,必然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荡清寰宇,然而事实却不像他想的那般美好。除了打头阵的唐通被轻而易举击溃,随后而来的闯贼大军却格外彪悍,简直可以用英勇善战、悍不畏死来形容。

一番苦战之后,李自成兵临城下,眼看山海关便要易主。

其实,吴三桂对于这个“广宁王”并不满意。

关外的土地在决定入关勤王的时候就等于被放弃了。当时多尔衮也毫不客气地派了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率军接收了大明弃地,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辽西。

没有了关外的土地,关内的敌人又如此凶残,这让吴三桂颇有些被人架在了火上的感觉。他与父亲吴襄商议彻夜,最终做出的决定却是:不能降闯。

“若是李闯能剿灭朱室,坐稳龙庭,咱们以宗藩之礼降服于他倒也罢了。”吴襄沉声道:“可如今朱氏还有半壁江山,难保不是个东晋南宋,咱们若是降闯,非但故土守不住,更要担个背主的骂名,实在不上算。而且李闯心狠手辣,京中降他的那些人,非但明码标价被追赃捐饷,如今更是被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他始终就是个流寇,我父子岂能自投罗网!”

“父亲,”吴三桂皱眉道,“以我军势力,实在难以抵挡李闯大军。又指望不得明廷出兵,若是不降,又该当如何?”

吴襄抚须踱步,终于坚定了目光,吐出两个字:“借兵。”

世人皆道辽镇与东虏对战数十年,从老酋打到如今,整整三代血仇。殊不知,从祖大寿率族人投降皇太极之后,辽镇与东虏的关系就越发微妙起来。非但祖大寿与吴襄、吴三桂之间常有私信往来,就是其他投降满清的辽将,也多与故旧联络。虽名敌国,实则音信相通,相互借力,情谊更胜往昔。

若是借兵,未必就借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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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粉身碎骨浑不怕(二)

吴三桂听了父亲的话,心中仍旧踟蹰不定,他道:“父亲,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若是东虏索­性­就赖下不走,抑或大肆劫掠,又如何是好?”

吴襄捻着须茎,道:“你如今贵为一国国主,竟然还是算不清这笔账啊。东虏势必不肯白白借兵与我,这好处自然是得明朝出。只要多尔衮能够认下我们这广宁国,明朝那边即便给得­肉­痛些,又关我何事?”

“父亲,恐怕东虏不肯认我的广宁国。”吴三桂脸­色­­阴­沉下来,道:“若我仍是一镇总兵,多尔衮多半会给我高爵厚禄,招抚于我。然而如今有了这三百里广宁国,他又得开出什么价码?再者说,关外是满洲故地,断然不会放心我辽镇继续坐守。唉,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接下册封。”

“早知今日?”吴襄怒道:“早知今日,就该好好练兵!我关宁铁骑当年与蒙鞑东虏野战厮杀从不怯弱,如今连一群流寇都打不过!”

“父亲,今日局面焉能怪在儿子头上。”吴三桂也不服气;“朝廷连年剿寇,哪年不从我辽镇调兵挖人?可恨那些庸帅,耗光了我辽镇骨血,竟然还让闯贼势大至此!”

吴襄知道儿子说得是实情,在祖大寿执掌辽镇的时候朝廷就不断调兵挖人。当时的辽镇还不是祖家的私产,祖大寿正好乘机将曹文诏这些不听话的辽将送走,在关外遍Сhā亲信。

这在当时看来的确是借刀杀人的好计策,曹文诏也的确尽节而死。然而这也开了调辽兵剿寇的口子,其后连年放血,以至于到了吴襄手里,辽镇就已经不复当日雄风。

“若是让李贼破了山海关。我父子项上人头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广宁国!”吴襄也不纠结战败的事。他自己久经沙场,无非靠捡便宜和跑得快,对于胜仗云云视若浮云。

吴三桂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家在北京的资产已经全被李闯收缴,城下之盟更是签不得。

“当今之际。也只有借虏平寇了。”吴三桂落寞道,他原本可是想将整个京畿东部收入囊中的。

父子二人商议妥当,便派出使者杨坤与郭云龙前往多尔衮大帐借兵。

……

多尔衮让杨坤下去,搓着双手,对帐下满汉文武笑道:“真是天命!若是能过得山海关,先汗在天之灵也当畅怀!洪先生,还请替我草书一封,回复吴镇吧。”

洪承畴略一思量,已经有了腹稿。道:“王爷,吴三桂虽然向我借兵,却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洪先生,我国与他本是敌国,数十年交战不休。他如今向我国借兵,怎能说未到山穷水尽?所谓借兵,不过是投降的粉饰之词罢了。”东虏不似汉地那般讲究,范文程一直不满洪承畴投降之后的孤高冷艳。对他毫无敬意不说,甚至连还常常流露出蔑视。

若是在大明的话。范文程甚至不配在洪承畴面前说话,但这里是清国!论年资,论忠心,他范文程可都高于洪承畴。

洪承畴眼皮都没抬一下,看似漫不经心道:“若他真的走投无路,此刻已经弃关南逃了。”

多尔衮细小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若是南逃。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王爷说得是。”洪承畴道:“他不走,正是仍有倚仗。吴襄此人我甚知之,本就是商贾一流的人物。当日得祖大寿青睐,把妹妹嫁给他为继室,并非看中此人能打仗。只是善于经营罢了。这样的人,只要有一两银子在手,就恨不得做成十两银子的买卖。如今他来借兵,固然到了困窘之境,但也绝不至于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洪承畴顿了顿,环视众人,又道:“至于吴镇……诸公若是还记得松山之战,当可参照。”

大明与东虏自万历四十六年在抚顺第一次交锋,至崇祯十七年明廷南渡,近三十年间大小争战百余次。然而最为重要的便是萨尔浒、辽沈、松锦三次大战。

松山正是松锦大战的主战场,一方面是清酋黄台吉领的蒙古、满洲八旗,一方面是洪承畴为督师的十三万明军。当时祖大寿被困在锦州城,薪尽粮绝,只盼着洪承畴来救他。洪承畴吸取了萨尔浒之败,不敢分兵,步步为营,最终屯兵松山城,环绕松山扎下大营,距离锦州只有十八里。

洪承畴却犯了后路空虚的低级错误,十三万大军被黄台吉围住,又被端了设在笔架山的粮库。当时黄台吉又是分兵设伏,又是断敌后路,却是以少围多,犯了兵家大忌。明军若是能够集中优势兵力,突围并非不可能之事。

洪承畴与诸将约定好了突围之日,结果大同总兵王朴“首先”逃跑,顿时明军大乱。

这个“首先”却是耐人寻味,因为跟王朴一同逃跑的还有“勇冠三军、孝闻九边”的宁远总兵吴三桂。

这二人同时在杏山被多铎带领的伏兵攻击,步卒践踏,蹈海身死过万人!最后吴三桂与王朴仅以身免,逃回宁远。从这结局上看,吴三桂与王朴也是逃得难分先后。

朝廷命法司定罪时,御史郝晋说:“六镇罪同,皆宜死。”尤其是对吴三桂,他道:“三桂实辽左之将,不战而逃,奈何反加提督?”时任兵部尚书陈新甲却说:“姑念三桂守宁远有功,可与李辅明、白广恩、唐通等贬秩,充为事官。”故而松山之败,国家损失战士十万余,帑金百万,失陷洪承畴、祖大寿、曹变蛟等将帅……只以“首逃罪”杀了一个王朴。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吴三桂出身辽西将门之家,是祖大寿的外甥,辽东总兵吴襄的儿子,大太监高起潜的义子……。而王朴的父亲王威虽位列左都督,却不似辽西将门那般根深蒂固,正好当了替罪羊。

“那时候尚且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吴三桂却跑得飞快,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子更甚其父。”洪承畴虽然已经降了满清,但对于松山之败却仍是耿耿于怀,视作人生污点。

多尔衮当年也是松山之战的主将之一,对于事关满清国运的一战记忆犹新。他点头道:“明廷已经再无可用之将,吴三桂若是南逃,实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今他不逃不走,只是借兵,看来的确如洪先生所言,或有所依仗。”

范文程仿佛被人当场打了耳刮子,面上泛红,却又无可辩驳。他不过是个沈阳小秀才,在一堆文盲之中才显得高深莫测。无论学识见解,如何跟一个二十四岁就中了二甲十四名的正牌进士相抗?何况这位进士还当了十二年督师,领兵十数万,将横行天下的流寇几乎剿灭。

“洪先生以为,该给吴三桂什么价码?”多尔衮笑问道:“只要能得山海关,人口田地,高官厚禄,尽管给他!”

洪承畴直言道:“王爷不妨多给一些。”他顿了顿,又道:“给得王爷心痛,才能让吴三桂心动。”

“哈哈哈哈,”多尔衮仰头笑道,“本王何尝有过小家子气?明朝先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又封广宁王,我大清自然不能输他!只要吴三桂肯剃发献关,我便封他平西王!秦晋川陇滇五省给他立国!不过关外是我大清龙兴之地,山海关之外都得给我留下来。”

洪承畴微微凝眉,知道多尔衮空口白话,毫无诚意,只不知道吴三桂是否会利令智昏,接下这个画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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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粉身碎骨浑不怕(三)

“王虽向守辽东,与我为敌,今亦勿因前故尚复怀疑。……今王率众来归,必列土以封,仍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一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富贵,如河山之永也!”

吴三桂很快拿到了多尔衮的手书,送书而来的清使也转达了多尔衮招降的诚意:既封平西王,自然大军西向所得领土皆在治下!

吴三桂在前信中好生斟酌措辞,正是不想落下个降清的名头。谁知这多尔衮却是毫不客气,根本不谈“借兵”的事,直截了当地招降这位他广宁王。

吴三桂读罢回信,好生招待了清使,自己回到书房,将多尔衮手书呈给父亲吴襄阅览。

吴襄冷哼一声,怒道:“九酋何不说给我家十五省之地?真当我幼稚可欺么!”

“东虏素无信义,儿子以为借兵之事可以作罢。”吴三桂道:“实在不行,可从海道走登莱,就说拱卫圣驾,父亲以为如何?”

吴襄捻须沉吟良久,道:“不至于,不至于。不到最后关头,尚不至于要去南面。我看还有转圜余地……”

“报~!紧急军报!”

吴襄弹身而起,叫道:“何事!”

“报大王!主父!北翼城一军投贼,贼军已经进城了!”塘马高声报道。

吴三桂顿时脸上煞白一片。他知道关宁军已经不复往昔能征善战,但没想到竟然有临阵投敌之事。

山海关除了关城之外,在四方另有卫城,分别是东西罗城、南北翼城。李自成将主力放在石河以西,又派兵包抄至关城内外,进攻东罗城、西罗城、北翼城。因为南翼城靠近海边,没有攻打意义。故而不曾被兵。

如今北翼城投降,东西罗城压力遽然大增,可谓山海震动。

吴三桂闻讯,望向父亲,手中攥拳,道:“父亲。眼下可是得当机立断了!是南渡,还是降清?”

以唐通那点兵力,降闯之后都封了定西伯。吴三桂若是早些能够看轻头上的王冠,早早降闯,必然也能封侯。然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刻投降能否保住­性­命都是两说。既然山海关守不住了,那就只有南逃和降清两条路走了。

“若是南渡,我父子只有白手起家……”吴襄摇晃着脑袋:“若是降清,手中仍有兵马。日后等清兵不走。还有反正的机会。我看……先降清吧!”

吴三桂见吴襄下了决断,朝父亲拜了一拜:“儿子这就去见多尔衮!”

山海关外,杀声震天,顺军又掀起了一股攻势。

……

多尔衮自从接了吴三桂的求援书信,当即就领了大军折返,日行一百二十里,终于赶到了距离关城十里处扎营,次日又迁到欢喜岭上的威远台观战。

欢喜岭其实只是一条略高于平地的小丘陵。离关城极近,不过二三里路。官军自关外返回。行至该处则见关门近在眼前,心中欢喜,故名欢喜岭。

多尔衮站在高处,远远能看到阵仗掀起的兵尘烟火。他看到北翼城上蓝旗招摇,便知道吴三桂大势已去,只能在投降自己和南逃之间做出选择。

洪承畴不耐岭上风大。早早就下去了。范文程却一直跟在多尔衮身后,这在一­干­满将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吴三桂要降了。”范文程看到山海关关门中开,跑出一队人马,径直往威远台来,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低声说道。

多尔衮也是喜不胜收,当即转身道:“阿济格,速速整备人马,准备出战!”

阿济格是多尔衮的同胞哥哥,努尔哈赤第十二子,大妃阿巴亥的第一个儿子。为人武勇少谋,却又野心勃勃。黄台吉只当他是一条好狗,冲锋打仗总将他放在前面,却又将两白旗给了多尔衮和多铎,制造他们兄弟不和。

黄台吉死后,多尔衮与济尔哈朗称叔父摄政王,阿济格也想捞一个叔王的头衔,却被同胞弟弟多尔衮拒绝。

多尔衮此番西征,这样一位合格的猎犬自然充任全军先锋,走在大军最前面。

不一时,吴三桂与山海关乡绅吕鸣章带着一­干­随从登上了威远台。不等他行礼,多尔衮已经大笑着迎了上去:“广宁王此来……”

吴三桂是何等人物!怎能让多尔衮先把话说了?当即拜倒哭道:“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患,拒守边门,欲兴师问罪,以慰人心。奈何京东地小,兵力未集,只能泣血求助。昔日……”

范文程听了,心中暗道:这吴三桂真是脸皮厚得可以,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明明就是来投降的,偏偏还死咬着借兵。

多尔衮用力一扶吴三桂,将吴三桂托了起来,打断他道:“先帝时候的事,在今日不必说,也不忍说。汝等愿为故主雪耻,大义可嘉,我特领兵来成全其美。昔日为敌国,今日为一家,广宁切莫与我见外生分。”

吴三桂站直了身子,心中也道:这多尔衮真是不要脸!我怎么就跟你一家了!

“我兵入关,若是动人家一株草,一颗料,定以军法处死!”多尔衮说到处死,脸上杀机立现,伸手在空中虚劈。他见吴三桂面无余­色­,知道这种小动作也吓不住这位广宁王,方才又放缓了口吻,道:“广宁可分谕大小居民勿得惊惶。如何啊?”

吴三桂知道多尔衮恐吓不成,又出这等言辞陷阱,若是自己答应下来,那便铸成投降之实,奉命而动,所谓“借兵”云云皆为笑话。然而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吴三桂只得装作听不懂,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道:“多谢王爷成全大义!”

多尔衮得意笑道:“尔回之后,可令尔兵以白布系肩为号。不然同是汉人,以何为辨?恐怕误杀。”说罢便让吴三桂立即回关准备接应,同时下令从南水门、北水门、关中门三路进关。

此时李自成得了北翼城,命令大顺军排出一字长蛇阵,从北山一路排到海边。若是尤世威见了,多半就成了“顺贼”只会打笨仗的新证据。多尔衮也算久经战阵,当即令清兵沿近海处鳞次布阵,以吴三桂军列于清军右侧,集中力量,攻其一点。

此时正值大风扬尘,数丈开外便模糊不能视物,从而使得清军从容布阵。

少顷,风止。

“杀!”

多尔衮一声令下,清军呼啸而出,当真是万马奔腾,飞矢如蝗。

李自成立马小岗阜上,胸口宛如被重锤狠狠一击,险些跌下马来:“这……东虏是哪里来的!”

大顺军攻打三城已经与吴三桂军鏖战通日,此刻正是人倦马疲,全靠夺了北翼城的战果振奋士气。此刻被养­精­蓄锐的清军一冲一杀,虽然拼死抵抗,却是强弱易形,阵容大乱。

田见秀领兵在前,因为兵力铺开一线,难以收拢,被清兵差点就冲破了本阵。他见难以支撑,召集亲兵,好不容易方才抽身而退。

“陛下!此时不宜久战,当速速决断!”田见秀撤走时被清兵箭矢­射­中肩胛骨,此刻剪去了箭羽,仍露出一截箭杆。

李自成遥望战阵,见长蛇阵已经彻底从中截断,可谓大势已去,无奈叹道:“先回北京,再做抵御。”

人生阅历决定了一个人的心智。

经历过十八骑败走深山的人,并不太会被一场战役的胜负所影响。就算李自成之前日渐骄横,也让朱家太子好好的教育过了。此番大败,李自成反倒比之前河上之败还更镇定些。

想想也是,如今大顺拥兵百万,就算这里败了,北京未必不能守。就算北京守不住,还有太行、黄河两道屏障。只要西京不丢,谁说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只是,这回的对手却是多尔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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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粉身碎骨浑不怕(四)

“我大清就是要入主中原。”

多尔衮认真地说。

一­干­满臣都哈哈大笑起来。

无论他们是否相信这位摄政王的野心,能在大战之后听到这样的豪言壮语总是令人愉快的。这表示每个旗都会有大量的包衣、余丁补充,有大量的农田可以生产,随之而来便是滚滚白银以及绫罗绸缎、烟草美酒、南国美女……让他们享受前所未有的快乐。

汉臣们听了面无余­色­。

他们虽是汉人,但并不认为自己还是明人。虽然大明没有包衣,没有奴才,文章服冠的确远胜这些满夷,但是在大清生活得久了,步步高升,最终踏上了在大明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境界,就算要向人下跪磕头口称奴才又如何呢?不一样也有很多人对他们如此么?

再者说,一个拗口的称谓,在口述几百遍之后,总是会顺口的。再丑陋的发型,只要人人都一样,又有什么关系。所以嘛,辅佐清主问鼎中原,想想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大机遇。

多尔衮环视众人,又问道:“该如何办?”

帐中满汉文武缄口不语,终于一个粗犷的声音吼道:“凡是不听话的,不能­干­活的尼堪统统杀死!让女人给我们生孩子,男人给我们种地!收了他们的房子,让我们的族人住进去!”

多尔衮严厉地望向这个声音的源头,那是他的哥哥,阿济格。

“我不想再听到尼堪这两个字!”多尔衮­阴­霾的面­色­让无悍不畏死的阿济格也为之一怔。旋即,摄政王以柔和略带笑意的模样望向汉臣一班:“内三院的先生们,如何看?”

黄台吉在天聪十年改文馆为内三院,即国史院、秘书院、弘文院,置大学士作为皇帝的政治顾问和秘书。洪承畴作为汉臣大学士之首。自然责无旁贷,出班秉道:“我兵之强,流寇可一战而除。目今之计,宜先遣官宣布王令,安抚百姓,明示我大清以此行只为灭贼。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之意。

“仍布告各府县,开门归降,官则加升,军民秋毫无犯。若抗拒不服,城下之日,官吏悉诛,百姓仍予安全。有首倡内应者。破格封赏。如此,沿途地方当可肃清。”洪承畴道。

多尔衮点头道:“洪先生此言大善!”

范文程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不满。

黄台吉对洪承畴的评价颇高,却终其一生都不曾授予洪承畴任何官职。有人说这是因为大玉儿——后来的孝庄太后——委身招降,让黄台吉心有芥蒂,但实际上却是黄台吉并不信任这个归降的汉臣。

在天聪帝黄台吉时代,汉臣之首是十八岁就投了满清的范文程。其他如刑部承政高鸿中、宁完我也都是备受任用的汉臣。当日黄台吉就大军伐明,明帝若是弃京而走或遣使求和。清军该追击逃帝还是围攻京城,是允和还是拒和。对其人民如何安置,对八旗贝勒等人的贪得之心如何禁止……如此等等重大问题,都令范文程等人“酌议疏奏”,可见信赖。

多尔衮摄政之后,却更信任洪承畴,非但授以秘书院大学士。就连伐明战略也都尽信尽用。相形之下,范文程、宁完我等人反倒成了摆设。有时候一不小心还会成为洪承畴展示自己高瞻远瞩、见解独到、超群不俗的陪衬。

“阿济格,多铎!”多尔衮叫道:“你二人为我军先锋,切记洪先生的话,万万不可屠戮百姓!”

多铎与多尔衮兄弟情义最深。对哥哥的命令没有任何质疑,高声领命。阿济格比多尔衮大了七岁,一直被黄台吉打压,连两白旗的旗主都没捞到,自己的牛录也常常被克扣、不得补充。如今没了黄台吉,弟弟掌权,阿济格总有些蠢蠢欲动。

更何况阿巴亥被黄台吉逼死时,阿济格已经二十一岁,深记此仇,对于多尔衮与杀母仇人站在一条线上总是愤懑不平。他听多尔衮再次摆出摄政王的身份,竟让自己服从一个尼堪的话,不满之情溢于言表,­阴­阳怪气道:“我大清几番入关,该杀的杀了,该抢的抢了,如今贴个告示人家就信了我们?照我说,不听话就杀,听话的就收在旗下为奴,哪有那么多事!”

多尔衮重重瞪了阿济格一眼。

洪承畴反倒笑道:“武英郡王所言,也是道理。”

阿济格眯眼咬牙,心中暗道:你这满肚子坏水的老尼堪,后面肯定还有话要来套我!我且不理你,看你怎说!

“百姓自然不会信告示,”洪承畴道,“却会信事实。只要二位郡王真能约束部下,百姓也是不愿与我为敌。”

阿济格不信,叫道:“你这老……老儿胡说八道!家有血仇的,难道就忘了么?”

洪承畴一笑:“即便家有血仇,大军只要不杀到他头上,他也不会自己往刀口上撞。”

多尔衮静静听着,突然想起一句话,忍不住问道:“洪先生,汉人常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我大清又该如何得大明的民心?”

多尔衮被封为“睿亲王”,正是因为他超出其他满人的聪明才智。作为一个聪明人,他很清楚大清是不受明人欢迎的。

别的不说,崇德三年,大明崇祯十一年,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统领大军入关抢掠。七个月中扫荡京畿、河北、山西、山东,陷城池三十六座,克敌十七阵,掠得人畜二十六万,杀总督卢象升,屠杀百姓数以百万计。

更直接地说,对明朝执行“残毁”战略的策划人就是多尔衮。是他建议黄台吉每年整顿兵马,乘谷子熟时深入明境,围困燕京截其援兵,残毁其屯堡,消耗其国力,最终夺取天下。

此可谓仇深似海,血债累累,恐怕有遮天手段,也难以抚平这惊涛骇浪。

“王爷,”洪承畴悠悠道,“敢问何谓民心?”

多尔衮虽然读过汉书,但对于如此抽象的问题却不知该如何归纳。

洪承畴也不多等,自答道:“所谓民心,思安而已。无论谁当皇帝,是否杀了他家里人,只要跟他说:只要不反我,便可过上安生日子。十之七八的百姓都会乖乖种地,按时输粮。哪怕真有血海深仇,也不过在闲暇时抱怨两声,上坟时哭上一哭,断然不会做出毁家复仇的事来。”

多尔衮紧凑的眉心微微舒展,仍旧不放心:“那还有二三又当如何?”

“华夏五千年,何曾有过真正的万众一心?”洪承畴幽幽道:“只是将与我贰心的人都杀了,自然就万众一心了。”

多尔衮哈哈大笑起来,道:“我们满洲灭了仇敌之后,往往娶其妻女为妻。因为故俗如此,倒从未想过如此有何不妥。给洪先生如此一说,原来天下道理都是一般,思安而已。哈哈哈,本王放心了!”

洪承畴脸上浮笑,心中却是有些鄙夷。然而想起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也和这些蛮夷一般,这鄙夷之情又酿成了苦笑。

“报王爷!吴襄、吴三桂求见!”戈什哈进来禀报道。

多尔衮脸上笑意更浓,坐回宝座,道:“传。”

不一时,吴襄吴三桂父子便出现在了多尔衮的大帐之中。

多尔衮见到他们剃得发青的头皮,心花怒放,当即赐座赐茶道:“平西王以面谕关门为第一功,当封及尔父。抬吴襄镶黄旗,为王主父。”

吴襄吴三桂父子微微垂目,起身离座,跪在多尔衮面前,口称:“谢主隆恩!”

正是这一个“主”字,挠得多尔衮心中更是舒爽,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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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粉身碎骨浑不怕(五)

在一片石击败李自成之后,吴家父子回到关城。只是片刻光­阴­,两人再次出来,头顶已然光光,只在脑后留了铜钱大小一圈头发,一虎口长短,末端系了一条黑­色­线绳。

非但在规制上完全符合满清要求——金钱鼠尾,就连这线绳的颜­色­也是­精­心思量,既不敢用红——那是朱明的国­色­,也不敢用黄——表示不敢僭越王爵。

这一历史­性­的场面自然被人记录下来,从多尔衮的大帐传出。

所谓流言如风,这消息如同长了腿一般,紧跟着撤退的大顺军残部进了北京城。在这流言之后的,是阿济格和多铎的满洲铁骑,以及吴三桂的辽镇降兵。

崇祯十七年五月十八,李自成回到北京城,在牛金星等一­干­文臣撺掇下,匆匆行了登极大典,硬是要证明自己天命所归,旋即又以祭天为由带着大顺军西撤,临走时还不忘放火焚烧宫殿和各门城楼。

当时北京风言风语极多,流传最广的竟然是吴三桂从海道迎回了崇祯帝并一­干­宗亲。这消息甚至连宋弘业都有些吃不准真假,特意让密探去山东打探,看皇太子是否真的跟吴三桂一起从东边来。

因为这个谣言,许多自认为没有犯投贼重罪的官员,纷纷备下皇帝卤簿法驾,出城迎接。

谁知昂然而来的竟然是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并非崇祯帝。当场便有许多官员悄悄溜走,剩下一些人却将错就错,把多尔衮迎入了劫后仅存的武英殿。

京师再告易手。

……

渤海,无风尚且三尺浪。

朱慈烺脚下是一艘底尖上阔,首尖尾宽两头翘的福船,可载百余人。在渤海海面凭风而行,十分平稳。这是沈廷扬特意为朱慈烺准备的海上行宫,这也是因为大福船实在不适于在渤海海域航行,所以才退而求其次用了二号福船。

朱慈烺前世也乘过游轮,但是见到这艘“小”福船,仍免不得感慨明代的造船业的发达。

后世常见人说大明也有海禁。却不深入分析大明的海禁与满清海禁的区别。大明禁的只是民间海贸,以防止倭寇借机扰乱,海防却是从来没有撤过,更不曾做过“迁海”这等愚昧的恶政。所以,即便造不了郑和下西洋的大宝船,要造其他大小船只却没问题。

沈廷扬站在朱慈烺身后,隐隐护住这位年轻的皇太子,目光投在波涛浩淼的海面上。

“华夷大防还是深入人心的。”朱慈烺突然感叹道。

沈廷扬知道皇太子的感触从何而来:五月二十三,天津港有数条船出海。所载不下百余人,遇到大浪,尽数翻没。

若是知道皇太子在南渡时如何搜罗水手、船工、海船的,便不会为之奇怪。因为能够用的海船、熟练的水手,早就已经在山东了。剩下那些不适合出海的小船,在缺乏技术水准的船工­操­作下,碰到大浪而翻覆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这些船上都是南逃的官员。

走海路者还是少数。更多的人选择陆路南下,也有一部分选择了跟着李闯西去。真正留下仕清的官员。终究还是极少数。

这也算是给了朱慈烺些许安慰。

“漂没了有七十余船吧?”朱慈烺问道。

沈廷扬当即对道:“截止昨日,有七十三艘了。我山东水师救回的官员及其家人,共有二百十六人。”

朱慈烺点头,又叹道:“东虏进了北京,竟然没有大肆劫掠,看来这回是铁了心不肯走了。江南诸臣竟然还有人说吴三桂借虏平寇。有大功于朝廷,要予以褒奖,真是愚昧得让我笑都笑不出来了。”

沈廷扬这几日跟在朱慈烺身边,知道皇太子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似官似民。又不是锦衣卫,实在让人看不明白。不过他很识相,并没有深究,只是在朱慈烺给他知晓的范围内用心揣摩。

“殿下放心,东虏决然出不了海。”沈廷扬坚定道。

朱慈烺轻笑道:“山东水师打东虏的那么几艘船是没问题,不过从芜湖运钢铁回来的任务却更重要。我已经派人去了福建,看能否说服郑芝龙派船北上。你先准备好身家清白的少年,只要郑家船肯来,就送上去好生学着,争取早日将水师学堂搭建起来。”

沈廷扬见朱慈烺如此自信,忍不住问道:“殿下,前几年皇上诏郑芝龙北上,却被他糊弄过去,如今……他还肯来么?”

“这回我给的筹码也大。”朱慈烺笑了笑:“郑芝龙本人封南安伯,提督福建水师总兵官,不用亲来。他儿子郑森年方弱冠,不过一介生员,我也给了台湾知府的职衔。这价钱给的还不够么?”

沈氏虽然走的是北海一线,对于南海之事却也不是不了解。

台湾古称夷州、流求,因为西南有台窝湾人,而得台湾之名。在国朝隶属于福建泉州同安县,由澎湖巡检司管辖。为了招揽郑芝龙,竟然独立成一府,委任其子为知府,简直就是变相的列土封国。

想起吴三桂也受封广宁王,沈廷扬对于这位皇太子的慷慨大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慈烺觉得海风有些大了,转身往船舱走去,一边不忘对沈廷扬道:“天下寰球,陆地不过十分之三,海洋却有十分之七。我大明早就将四方边境推到了极致,等平息了流寇,赶走了东虏,要想再建功立业,只有往大海深处去寻了。”

沈廷扬自然知道海贸的一本万利,也知道如今郑芝龙富可敌国,连皇太子都不能不低头,正是因为有一支庞大的舰队。听了朱慈烺这番话,沈廷扬却又想起另一种可能­性­:若是从海上开疆拓土,其获利岂不更是海贸百倍?从皇太子刚才的态度上看,似乎对郑氏并不满意,若是自己真能搭建起一支足以与郑氏抗衡的水师,侯伯之位肯定也不远了!

——如此于家于国皆利的事,为何不做!

沈廷扬跟着朱慈烺进了船舱,心中再次将水师学堂的优先级抬高了一等,甚至放在了海船商税之上。

……

“老先生不觉得阻断中外,有不臣之疑么?”姜曰广不缓不慢说着,眼神内敛,就像是要睡着了一般。

吴甡看姜曰广只比自己年长数岁,却一副老态龙钟模样,忍住笑,问道:“姜先生何出此言?”

“姜某到莱州数日,欲见陛下一面而不得,岂非有人隔绝中外?”姜曰广满腔怨气,正好发在吴甡这里。

吴甡笑道:“先生啊。若是隔绝中外,便是整个外廷都见不到圣上啦。吴某不才,这几日却也常常被招进行宫问策。督抚如孙传庭、蔡懋德、周应期等人,也都时常入对。至于宗藩里的晋王、德王、衡王,更是常在御前走动。先生何来中外隔绝之说?”

姜曰广目光迸­射­,怒向吴甡:“那敢问一声,为何独独我不能见陛下!是姜某卑鄙低贱,还是有人欲行吕武­操­莽之事!”

吴甡脸­色­一翻,手已经轻轻碰到了茶盏的边缘:“如今神京沦陷,圣天子励­精­图治,苦心恢复,日夜不懈!所见之人,自然皆是当前要员,身负重任,让姜君等得几日而已,怎就成了有人要篡权夺位?”

侍从听见两位老爷对答声高了起来,紧张地看着吴甡的手,只等茶盏一端起来便要高声送客。

姜曰广却突然笑了起来:“既然要恢复长安,焉能不让南边重臣入见?姜某此来,正肩负司马史可法、凤督马士英等南边重臣所托,请吾皇早日回朝,升殿视政!呵呵呵,近来音信不全,尚不知吴老先生已经起复入阁了。”

——果真是老姜!

吴甡心中暗道,挨着茶托的手却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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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粉身碎骨浑不怕(六)

姜曰广最终还是见到了崇祯帝。

吴甡那日与姜曰广商谈良久,姜曰广也没有隐瞒,将南边重臣的态度如实相告。这些消息自然快马送往登州,因为朱慈烺是在登州上岸,返回莱州。

朱慈烺既然不愿意当­操­莽那样的乱臣贼子,当然不能故意阻挠姜曰广觐见皇帝陛下。否则以南臣们的智商,说不定真的会搞出“清君侧”之类作死的事。不过掌握了江南动向之后,朱慈烺倒是放心了,显然南面仍旧处于低智商纠结中,东林党叫嚣着要发兵北上迎回圣驾,而掌握兵权的凤阳总督马士英却不是傻子。

所以马士英派出了宋应星,与姜曰广一同前往莱州,看看皇帝行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崇祯帝早就想见姜曰广了,只是顾及到儿子的情绪,并没有立刻同意。为了安抚姜曰广,崇祯在行宫中让人找来歌姬,唱了一场昆山腔。姜曰广夹杂在一­干­勋戚之中,也出席听了曲子,远远见了崇祯一面。

这无疑表示皇帝如今身体健康,情绪稳定。

姜曰广回到官驿,当即就命人传书南京,通报了这个消息。只是他也夹杂了些许私货,将崇祯帝安排昆山腔解释为“帝或有南幸之愿而未可成行”。这无疑大大刺激了以忠臣自诩的东林党,纷纷送来奏疏,表示愿意散尽家财,迎皇帝南下。

“表忠心也就罢了,此时还不忘弹劾马士英拥兵自重不肯勤王。”朱慈烺看了这些奏疏,不禁哂笑。

孙传庭道:“殿下,东林不足为虑。当虑者,凤督麾下诸将。”他颇有感触道:“宋应星为凤督使,然则连侍卫都是借姜曰广的。这是马士英有心要告诉朝廷:他已经难调治下一兵一卒了。”

朱慈烺笑道:“我朝以文治武二百年,现在的总督却连个表章都不敢上,还要用这等暗语么?”

孙传庭却不像是开玩笑,认真道:“殿下,若是上了表章,恐怕有人立时就反。”

朱慈烺一个激灵。正­色­道:“猜疑自古是君臣大忌。”

孙传庭当然知道说人谋反是多么严重的事,但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袖手不理。孙传庭正要分说,只听朱慈烺又道:“我自然是信孙督的!国家承平时尚有人谋反,何况如今乱世。有些个人手里有几千兵便以为了不得,不将督臣放在眼里也是常事。”

孙传庭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心头也觉有暖流。

“刘泽清被罗玉昆打散了魂;高杰一路逃来,根基未稳。这两支人马。肯定是不敢乱来的。至于黄得功、刘良佐,孙督可知道否?”

“黄得功此人武勇少谋,是虎将而非良帅。”孙传庭道:“若说他会附逆谋反,臣以为未必。不过若是有人用大义诓骗他,他却极易上当。”

朱慈烺笑道:“看来是个莽撞人。”

孙传庭也笑道:“正是。”顿了顿,孙传庭又道:“刘良佐此人我也不甚知之,不过他是凤督麾下重将,拥兵十万众。若是马士英有所忌惮,该是在此人身上。”

朱慈烺问道:“如今驻扎哪里?”

“寿县。”

朱慈烺起身道:“鞭长莫及啊。”

“也分身乏术。”孙传庭道:“如今清兵占据北京。李自成西逃。我军还要巩固山东,南边事恐怕难以支应。”

朱慈烺又问道:“若是真有人存了大逆之心,会如何做?”

孙传庭略一沉吟:“拥立新主。”

在明末,想自立为王是很不容易的事。只有李自成、张献忠这样一穷二白的反贼,才会不得已而为之。即便如此,李自成非也曾希望能有个朝廷的册封。顺利过渡一下,这样会为他取得大义上的支持,减少士人的抵触。

那些手握兵权的将领,就算真的要造反,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好生想想万一兵败,又会是何等下场。从这两方面考虑,与其自己扯旗造反,不如拥立一个傀儡,简单安全,转圜余地又大,关键时刻还可以抛出去当替死鬼。

朱慈烺想到南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心中哀叹。若不是南明将力量消耗在了内斗之中,满清如何能够占据这大好江山?没想到崇祯帝还在位,也是如此暗潮汹涌。

两人正陷入沉默,吴甡快步走来,低声道:“殿下,陛下出来了。”

朱慈烺这才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皇太子常服,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迎了过去。

崇祯带着定王、永王从内宫出来,见了朱慈烺,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去。朱慈烺知道这位皇父对他心存芥蒂,只得跟在身后,位列二王之上。崇祯仿佛能够感受到一股压力从身后传来,心中却是后悔:是否是因为带着儿子们出席朝议,才让长子竟然如此早慧。

莱州府的大堂上,原本的衙役被随圣驾逃亡至此的大臣们替代,分列两班。随着王承恩的一声高呼,众文臣拜倒在地,恭迎皇帝圣驾。崇祯坐定中间御座,环视一周,见到了姜曰广。

朱慈烺也打量这个老者,不过更多的­精­神却是在如何开发利用这些随驾大臣身上。这些读过书的人,领悟力多少要比文盲高一些,何况都是两榜进士,混迹官场那么多年。有时候他真希望手里有足够的证据,将他们一个个发配到村、里小学教书。

不过就算他真这么做了,皇帝也不会同意。在皇帝眼里,这些臣子是他最后的班底,也都是忠心耿耿的命世之才,怎能够轻易放出?

“还请陛下早日回朝归位,以定人心。”姜曰广上前进言道。

崇祯帝容光焕发,立刻问道:“南都众臣,已经在筹备迎驾了?是走陆路还是水路?”

朱慈烺心中冷笑:以南京那些空谈之辈,还指望他们组织大军勤王迎驾?能不急急忙忙投降就不错了。

果不其然,姜曰广面容凝固,道:“若是陛下南幸,只要一封诏书,南京诸臣自然着力迎驾之事。”

崇祯脸­色­一黯,道:“如此说来,并没有兵马迎驾。”

姜曰广急忙道:“陛下,左镇拥兵二十万,凤督麾下复有二十万兵!若是陛下南幸,岂会没有兵马?”

崇祯望向朱慈烺。虽然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儿子挟天子以令诸侯,但不得不信一个事实:如果皇太子不点头,圣驾是绝对出不了莱州府的。

“父皇陛下早在二月间便下诏天下兵马勤王,”朱慈烺­干­咳一声,“三月离京,更是下诏南都诸臣迎驾勤王,镇守要隘。如今却连南军一兵一卒都没看到,还要如何宣布南幸?走水路是不得已而为之,焉能一险再险?若是走陆路,没有兵丁护卫,没有行宫驻跸,没有粮草接应,沿途又多盗匪,怎么走?”

姜曰广被皇太子问得一愣,道:“臣沿途北上,路面还算安靖。”

朱慈烺呵呵笑了。

此刻完全不用皇太子说什么,站在堂上的众文臣纷纷发难,顿时使得姜曰广面红耳赤下不得台。若不是他身心还算健康,恐怕早就被堵得心脏猝死了。

“太过浪对。”朱慈烺低声说道,却又故意让皇帝听得清楚。

崇祯顿时对姜曰广无比失望,只觉得再坐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父皇,”朱慈烺突然对抽身欲走的皇帝道,“姜曰广所言也有道理。父皇一日不在南京问政,天下人心就一日不宁。”

堂上顿时静谧下来。

“然而道路不通,侍卫不足,父皇陛下无法遽促起驾。儿臣以为,可派一员可靠太监,充南京守备太监,统筹迎驾之事。”朱慈烺道。

姜曰广没想到皇太子会为自己说项,转而一想,却又怀疑这是太子想在南京安Сhā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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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粉身碎骨浑不怕(七)

南京虽然有一整套的官僚体系,但这些大佬只享受待遇,并不承担工作。因为清闲养老,故而世人称之为“吏隐”。

真正有实权的人只有三个:一是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一是南京守备太监,还有便是提督南京军务勋臣。

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是史可法,由漕运总督升任,在江南颇有人望,不能轻去。

提督南京军务勋臣顾名思义是要勋臣出任。皇太子远在北京,于南京勋戚并不熟悉,若是派些新贵出任,又不能服众。

只有南京守备太监,那是皇家私奴,可以随心调换。而且守备太监的地位又是最高,与勋臣、大臣共坐一堂的时候,尚书只能坐上座,他却可以坐主席,是天子“三千里外亲臣”。

如今南京守备太监是韩赞周,这人谨慎低调,若不是特意询问,朱慈烺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然而现在可不是无过有功的时候,朱慈烺对于韩赞周没有观感,但对于南京守备太监这个位置却有打算。

“皇太子可有人选?”崇祯帝冷冷问道,也是在试探朱慈烺到底想做什么。

“此职司当用亲近之臣,儿臣不敢置喙。”朱慈烺利索应道。

众人也颇有些意外,心中怀疑皇太子到底还是阅历不足,恐怕白白给人当了枪使!

如果说外廷各种钩心斗角,关系繁杂,内廷其实也不遑多让。韩赞周背后肯定有自己的团体,皇太子不管不顾将他拉下马,倒是不怕得罪人,只可惜白白给人做了嫁衣。

“哦。”崇祯帝拖长了声音,望向王之心与王承恩两个贴身太监。这两人是他在潜邸时候的老人。一路跟来山东也算是兢兢业业,无论谁都可以出任南京守备太监。

“王之心,”崇祯帝终于下定决心:“你去南京准备接驾事宜,换韩赞周回来听用。”

王之心喜出望外,当即应道:“臣遵旨!”

崇祯点了点头,又对姜曰广道:“你早些回去。晓谕南都诸臣:可尽快奔赴行在听用!”

姜曰广只得应声领旨。

一直在姜曰广身后宛如泥塑的宋应星,脸上终于露出笑意,正好让朱慈烺逮了个正着。他却也不担心皇太子看到,因为他已经决定留在行在“听用”了。相比一个五品知州的工作,技工学院明显更为有趣。

朱慈烺也是满脸笑意。

任命新的守备太监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众人都在看由谁提出来。至于新任守备太监是谁,朱慈烺也并不关心,因为眼下崇祯身边真正信赖的也就只有王之心和王承恩两人。无论点了谁去,朱慈烺都很满意。

因为无论谁走了。还有一个位置势必要腾出来: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

朱慈烺之所以要亲自出马,而不让下面大臣替自己说。是因为只有他来提议撤换南京守备太监,崇祯帝才会担心儿子是不是结交了自己身边的近侍,由此朱慈烺才能对那位幸运儿进行钳制:若是敢不从皇太子的意,那么皇太子肯定会在皇爷面前替他多多美言的。

任何一个聪明人都知道,哪怕不感激那些帮助自己的人,也绝不能开罪能够毁掉自己的人。想离开皇帝身边,在江南繁华地界当个无冕之王么?那就乖乖把厂臣的位置交出来。

王之心一走。王承恩自然升了一级,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太监按惯例该由司礼监的二把手或是三把手兼任。王承恩自然要提名新的厂臣,而这人却是崇祯不认识的。

“丁奥?”崇祯颇有些意外。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低眉顺眼地中年宦官,面皮白皙,五官却十分平常,混入人群之中便会消失一般。

“你是哪年入宫当值的?”崇祯果然对这个小透明没有任何印象。

“回皇爷,”丁奥的声音也没什么特­色­。“奴婢是天启七年入的潜邸,在曹公化淳名下,一直在东厂当差。”

崇祯帝疑惑望向一旁的王承恩。

王承恩上前笑道:“皇爷,丁奥的确是潜邸的老人,那时他才十五岁。又没怎么服侍过皇爷,怕是皇爷不记得了。”

崇祯这才点头道:“你在东厂多少年?如今这局面能应付得了么?”

“回皇爷,奴婢是崇祯元年去的东厂,至今已经十七年了。奴婢不敢自夸,只是在忠心耿耿勤勉做事上绝不输人。”丁奥应道。

崇祯点了点头,算是允许了这桩人事任命。

朱慈烺在半个小时之后见到了丁奥,同样嘉勉几句,让这个一直在东厂任事的太监好好­干­。诚如丁奥所言,他的确是十三岁入宫,十五岁去了东厂,呆到离京。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去过潜邸,也不是曹化淳门下,而是刘若愚门下。

此番朱慈烺用他,就是要将东厂彻底收入掌中。

等屋里只有朱慈烺与刘若愚两个人的时候,朱慈烺方才叹道:“我真有些不忍心了。”他道:“外臣都说父皇多疑,其实父皇本质上还是个很容易轻信的人。”

刘若愚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他道:“圣上宽厚,若是在世庙老爷或神庙老爷手里,恐怕这就瞒不过了。”

朱慈烺笑了笑,疲惫道:“我手下还有人可信,父皇身边又有哪个人是真可靠的?对了,王之心那边打过招呼了吧?”

刘若愚应道:“已经点透了,他不是蠢人,肯定能明白。”

“那就好。”朱慈烺点了点头:“山东这边还要将乐夏防线往外推,各种寨堡兴建起来都是银子堆的,咱们手里的银子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王之心在江南多少能有些助力,他捞银子的本事在天下也算排得上号了。还有,东虏是最喜欢用间设谍的,丁奥接手东厂之后,一要肃清登莱乃至山东,二要以学校培养后继者。”

刘若愚点头称是,又问道:“殿下,可要从现在就选些无父无母的少年净身入宫?”

朱慈烺眉毛跳了跳,问道:“若愚,若是你没有净身,是否还会如此忠心天家?”

刘若愚颇为疑惑:“殿下何来此问?”

“是这,”朱慈烺道,“我觉得能不能忠心事主,一者是在教导上,二者是在这主家是否值得别人去忠。故而我用人,只看才能,不看其他。当初我手下缺人,将内侍散去各军当训导官。如今看起来,内侍中也颇有能­干­之人。若是他们身子健全,不知道能做出多大事业来,想想真是可惜了。”

哪个太监不是自卑自怜?刘若愚听了朱慈烺的话,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轻轻用袖角擦拭了,道:“千岁爷如此仁厚,真是古今天家中罕有。只是净身事君的奴才,总是方便些,日后殿下还要大婚……”

朱慈烺不以为然笑道,“除了亲王府得到恩诏可以用宦官,还有谁家敢用?难道那些豪门大族就各个门风不肃?再者说,百姓久经战乱,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再阉割一批少年,看看十年之后咱们少了多少人口?再过二十年呢?所以此事还是做罢。”

“老臣代天下可怜人,谢殿下仁厚了!”刘若愚动情道。

“从我这儿开始,从民间雇些健­妇­充当内宫役使,外面服侍的就不拘是否净身了。”朱慈烺说道,心中却想:哪怕是太监也有­淫­欲,到时候弄得对食、菜户充斥宫中,比下人们私通更让人心中添堵。

刘若愚不知朱慈烺所想,很快就出去办自己的事了。他如今还肩负着火炮研究部——诞生了铁模铸炮的小寨子——的安全防卫工作,不敢不尽心尽力。

朱慈烺很快就将心思放在山东一省的布局上面,盘算着如何直接有效地控制煤铁矿,加大火炮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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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零粉身碎骨浑不怕(八)

崇祯十七年的五月在天下沸腾之中步入尾声,越来越猛烈的太阳和越来越少的雨水宣布六月的到来。

北京城在经历了鼠疫横行、太微救世、永昌祸乱、八旗入城之后,街头上彻底看不到闲杂人等了。绝大多数的商铺都关门大吉,但凡有些资产的都逃出了这片蛮夷盘踞的腥膻之地。就是在这片死水之中,却落下了一粒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向外荡去。

“宋老爷,可听说了么?摄政王爷下诏,又要厉行剃头了!”

宋弘业回到署衙,与他相熟的主事、书吏纷纷围了上来。明面上像是分享消息,实际上却是在探问这消息的准确­性­。

满清入城以来,大大小小的官员逃了许多,光靠满洲人自己的政治构架和人力储备,别说统治北直隶,就是北京城都运转不开。

多尔衮因此采取了来者不拒,不问出身的政策。

他首先请回了崇祯初年被罢免的阉党大学士冯铨,授予内院大学士的头衔,位列范文程、刚林、祁充格、宁完我这一­干­满汉学士之前。其后,多尔衮又宣布无论明官、顺官,以原职录用。有些人在明不过道员,入顺升到了一省巡抚,满清则以高位相待,仍旧给予巡抚职衔。

宋弘业在明朝不过是个六品主事,在顺朝属于可以大力起用、免除追赃的中下层官员,于是被抬到了正三品的兵部侍郎位置上,直接越过了五品这道坎,也省去了四品的磨砺期,成为朝中显贵。

满清入城之后,只要不走就可以原职办事,甚至连官服都没变。宋弘业又从顺朝的兵部侍郎变成了满清的侍郎,虽然城头王旗变幻,他的地位却越发稳固了。

“哦?上月二十四日摄政王不是传谕我部:天下臣民照旧束发,悉从其便么?”宋弘业装作不知道,反问一句。

清兵入关之后,沿途都要强迫百姓剃发易服。直到进了北京。本来也说要剃发的,但群情激奋,多尔衮只好让步,传谕兵部说:原本剃发只是为了分别顺逆,怕造成误伤,既然百姓都不愿剃发,那就照旧好了。

此谕一出,城中的紧张气氛方才得到缓解。

然而现在,好像又变了。不过满清原本就是蛮夷。不讲信义,就算是一日三变又有什么稀奇?

“哎呀哟,老爷还不知道?”一个相熟的书吏上前哭道:“又要剃头啦!听说有人进言九王……喔喔,是摄政王……进言说剃发会激发南人民变,非一统之策。摄政王答他说:如今是得一寸便是一寸,得一尺便是一尺,哪里有什么一统之策。这岂不是又要厉行剃发了?”

宋弘业身负皇太子秘任,收罗消息的同时也不能别人瞩目。只是唯唯诺诺附和几句,好像心不在焉却又都记在了心中。旁人不知他的心事。也无暇管他,见打听不出什么,互相扯了几句闲话便散了。

宋弘业在署衙中坐了半天,只是发呆,终于到了下班的时辰,连忙步出署衙。往自己家中去了。他早就是兵部堂倌,地位非同寻常,宅子、仆人自然也水涨船高,甚至重新续弦,“娶”了一户家破人亡的官宦小姐。

那时候大顺追赃。许多官宦大族都被逼得家破人亡,妻女落入顺军将佐宅院,或是充为姬妾,或是成为仆役,数不胜数。宋弘业正当新贵,娶了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跟风时尚。

而实际上,那女子却是朱慈烺从侍从室里选出来的宫女,能­干­、有心,愿意前来做宋弘业的助手。

宋弘业回到家中,径直入了内堂。那位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娇妻”迎了出来,款款福身,道:“老爷辛苦了。”

宋弘业朝妻子招了招手,大笑道:“见了娘子,哪里还有什么辛苦?来来来,咱们进屋好好说话。”他当下揽了妻子的细腰,推门进屋。

一进入屋中,宋弘业瞬间松开了手,趴在门缝往外看。

门缝中,正好能够看到院中屋檐两角悬挂的八卦镜,看似是个镇宅的风水宝贝,却将卧室附近的廊下收入眼中,是否有人藏在外面偷听偷窥,绝对是一目了然。

那宫女妻子只是在一旁看着,并不说话。

宋弘业确定外面没人,方才拉着娇妻走到床边。两人脱去鞋靴,钻进床里,放下厚厚帘幕,宋弘业方才道:“军情:五月廿六,清军在庆都(今河北望都县)追上顺军,顺军是蕲侯谷英阻截,顺兵败,谷英阵亡。”

那娇妻连忙记在心中,嘴­唇­微微蠕动,默默复述了一遍。

宋弘业在幽暗中看着那双明亮的眸子,又道:“五月廿七,清军破真定。顺军走井陉入晋,守固关。廿八日,谕令清军回师。”

他那娇妻眨巴了一下眼睛,表示记住了。

“再有就不是我部的消息了。”宋弘业想了想,道:“满清归还顺朝收缴田土,录用官吏,不拘是阉党、东林、大明、大顺……只要是个官就用。如今是一片混乱,有的部里挤了好几个满汉侍郎,有的人却身兼两部侍郎,谁的心思都不在办事上。哦,还要跟殿下说:这回满洲兵抢劫杀掠倒是有限,还不如顺军走的时候杀掠的多。许多满洲贵人已经想在京畿跑马圈地了。还有抬旗的事……”

那娇妻轻轻拍了一下宋弘业,打断道:“民间野议已经不是你该管的了。”她又道:“我听说要建立步军统领,你知道么?”

“我也略有耳闻,”宋弘业道,“从职司上看,倒是五城兵马司一般。不过那是统辖满、蒙、汉八旗步军营,以及九门官兵,好像还要兼管巡捕二营事务。我不是旗下人,肯定是混不上的。”

“这样啊……”宋弘业那娇妻抿了抿嘴,幽幽道:“如此看来,旗人还是比汉人要高出一头。”

“何止一头……”宋弘业重重摇头:“咱们汉人已经是亡国之奴,光是这顶父母所赐的头发都未必能够保全!”

那娇妻脸­色­也变得惨白,只是在昏暗之中看不出来。她抚胸道:“我见满洲女人倒是留着头发,只是她们在鼻孔、眉骨上穿环,如同鬼魅牲畜,实在让人看得毛骨悚然。我先说好,若是日后真要扮作她们那个模样,我就是拼着被皇太子殿下责罚也要回去的!”

宋弘业揶揄道:“当日也不知道谁说的:但为皇明复恢弘,粉身碎骨也等闲!”

那娇妻脸上复又一红,嘴犟道:“那要你剃发呢?你也肯剃?”

宋弘业也觉得胸中犯堵,仰了仰头,取过一张蒲扇,用力扇了两扇,终于道:“剃!等殿下中兴大明,我这头发还能长出来!”

“若是万一……”

“我就不做人了,出家当和尚去!”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墙里传来咚咚之声。

原来宋弘业在改建这宅子的时候,特意命人将门外廊下的砖块都是空心,里面又埋了空心铜管,一直通到床里侧的墙中。只要有人走过,这里便能听到放大了的脚步声。那些工匠后来都去了山东,故而他不担心有人知道这宅子的秘密。

“老爷,­奶­­奶­,有个满洲人在外要见老爷。”门外传来贴身丫鬟稚­嫩­的声音。

这丫鬟虽然是山东带来的可靠人,但宋弘业也从不让她知道任何情报。他掀开帘幕下了床,脱下汗湿了的衣服,道:“请他吃茶稍待,我换了衣服就去。”

宋家­奶­­奶­也下了床,抹去额头的汗,穿上绣鞋,道:“我明日便去东岳庙。”

宋弘业点了点头,麻利地换了家常便服,往外去了。他如今的地位已经无法与市井小民过多联络,派外人又不放心,平常的消息传递就全靠“娇妻”去庙里进香、算卦,与道长“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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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粉身碎骨浑不怕(九)

此时满洲人刚刚入关,眼前是前所未见的花花世界。许多在辽东就已经仰慕汉家文化的满洲权贵,立刻如鱼得水一般,在大肆享受之余,还要“抬举”几个知情识趣的汉官,学习明人风流。

宋弘业原本是书吏出身,在大明的朝堂上属于半文盲,但在满清这边可是真正的高级知识分子。何况他又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而是个市井老手,哪里好吃好玩,了如指掌。因这两条,他在满清贵戚中也算是“雅俗共赏”“老少咸宜”,没几日便交往了好些个满洲“挚友”。

今日来者,正是宋弘业满洲挚友中最为显贵的一位,爱星阿。

这位爱星阿三十余岁年纪,本人才能庸庸,在八旗中属于不上不下的新生代。宋弘业虽然是三品官,但满人重爵位,对于官品并不似明人那般看重。所以这位爱星阿肯折节下交,还是因为宋弘业实乃北京城里的大玩家,说起吃喝玩乐来简直无所不知。

宋弘业肯在他身上下功夫,着力应酬,正是因为此人出身显赫。

爱星阿虽然不是爱新觉罗宗室,但也是正黄旗满洲,舒穆禄氏。他祖父便是努尔哈赤的额驸扬古利。扬古利初从努尔哈赤,后来又跟着黄台吉四方征战,从军四十四年,大小百余战,功业绝特,持身谨慎,死后追封武勋王。

扬古利有两个儿子,长子阿丹哈,次子塔瞻。

塔瞻袭超品公,为内大臣。松山之战时,小曹将军曹变蛟乘夜突袭黄台吉御营,一度攻入营中。塔瞻不能抵御。因此得罪,降为一等公。

这位爱星阿就是塔瞻的儿子。

宋弘业正要见礼,爱星阿已经上前拉住他道:“快,我有事与你说。”爱星阿的汉语说得还算流畅,但总带着奇怪的口音,让人听不真切。

不等宋弘业答复。爱星阿已经道:“摄政王要设立步军统领统管整个燕京城,我想当这个统领,你们汉人最有主意,快说个来听听。”

宋弘业苦笑:因为黄台吉、多尔衮都喜欢任用汉臣,以至于许多满洲权贵都有种“汉人­性­狡诈、擅权术”的印象。爱星阿除了宋弘业也不认识几个汉人,尤其听说宋弘业是个有本事的读书人,自然跑来找宋弘业商量。

宋弘业微微转了一转脖子,心中暗道:这正是瞌睡了就来送枕头,我固然得不到这个职位。但是让这二傻子得了,却也与我自己得了没什么区别。

他问道:“少爵爷,这消息可靠么?”

“岂止可靠!”爱星阿急道:“我前两日出城狩猎,回来才听说这事,已经有不少人把礼物都送到了启心郎索尼那里了!”

——你是晚了,连我家“娘子”都知道的消息,你现在才来。

宋弘业心中略有遗憾。

“唔……启心郎索尼……”宋弘业微微摇头:“那可是摄政王座前的红人啊。”

“快,快想个法子出来!”爱星阿急促催道:“你若是想出来了。我定会给你大大的好处!”

宋弘业来回踱步,突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想起皇太子当日给他的那本间谍工作的小册子来。他高声笑道:“有了!”

“快说!”

“你可知道步军统领是­干­嘛的?”宋弘业问道。

“是整肃城内盗贼乱民的,你没听说?”爱星阿连忙道。

宋弘业哈哈大笑,笑得高深莫测,直等爱星阿耐心几乎耗尽,方才道:“从职司上来看,这步军统领更像是明朝的五城兵马司。这衙门非但要整肃城内乱民。还要规整城防,缉捕盗贼,巡查火铺诸如此类。权力极大,油水极厚,哈哈。小人我之前也在那衙门里呆过。”

“这些我都知道,快想想怎么能让我得了这步军统领之职!”爱星阿不悦道。

“正因为事务繁杂,所以并非人人都知道该怎么­干­。”宋弘业笑道:“摄政王是个看重办实事的人,你若是能将这衙门里每司要用几个人,耗多少粮饷,专责哪些事务,可以­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如此种种都一一写清楚,若是让摄政王看了,还会不用你么?”

爱星阿怒道:“我怎么知道……咦,你刚才说你也­干­过这差事?”

“小人祖上就一直­干­这差事,其中关节窍门一清二楚。”宋弘业笑道:“想必不会让摄政王失望。”

爱星阿紧紧抓住宋弘业的双臂,大笑道:“好好好!你快写下来给我!”

宋弘业嘿嘿一笑,道:“少爵爷,不过有一事小人想说在前头。”

“你要什么赏赐,尽管说!”爱星阿知道汉人的习­性­,从不做无利可图的事,当下大方道。

“小人祖上就是吃这碗饭的,”宋弘业陪笑道,“如今家里许多子侄也没其他手艺,若是少爵爷得了这差事,能否赏口饭……”

“哈哈哈哈!”爱星阿大笑起来:“还当什么事呢!这事包在爷身上,爷若是当了这统领,另外再给你赏赐!”

“多谢少爵爷!”宋弘业长长一揖,将爱星阿请到书房,紧闭门窗,铺纸研墨,暗暗回忆皇太子所赐《手册》的格式,套入兵马司的工作内容,一条条写了下来。他边写边讲,果然是毫不藏私,比教自己自家子侄还要耐心,生怕爱星阿拿不到这个职位。

爱星阿也果然听得大开眼界,跃跃欲试。他不得不承认,在刚进门找宋弘业问策的时候,只是单纯希冀从这步军统领的差事上得些好处。等听了宋弘业讲解其中门道,方才是真正爱上了这份首都警察局长的事业。

两人在书房里捣鼓了足足两个时辰,爱星阿总算心满意足地告辞了。剩下的事就是回去找个笔帖式,仔细誊抄­干­净,录成启本。

“啊呀呀,糟了!”走到门口的爱星阿突然站住脚步,整张脸凑成了一团。

“何事?”

“我该怎么给摄政王上启本?若是让索尼或是那些得了贿赂的人拦下来,那该如何是好?”爱星阿警惕道。

宋弘业一愣,旋即笑道:“这事好办!小人听说令祖还有个弟弟,正是谭泰公爷。”

“老公爷是我玛法的从弟。”爱星阿自豪道。

“正要贺喜少爵爷。”宋弘业笑道:“老公爷此番受命追击李自成,在庆都大败顺贼,阵斩顺贼伪蕲侯谷英!随后老公爷又一路南追,破真定城,杀得顺贼逃入太行山中。小人在兵部,有幸早知道了两日。等老公爷回来,定然又是一番奖赏!”

听闻同族长辈又立新功,爱星阿也是喜得手舞足蹈。

“照我们汉人说起来,老公爷是少爵爷您叔祖父。摄政王对他老人家的信任不在索尼之下,由他代传这启本,断断不会有事!”宋弘业笑道。

爱星阿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你就等我好消息!让你那些亲戚也都拾掇拾掇,改日带来我府上。”

“多谢少爵爷!”宋弘业恭送爱星阿上马而去,转身便命心腹小厮去四海当铺投了一份死当。

那正是宋弘业与徐惇的联络暗号。当天夜里,扮作商贾的徐惇便带了两车瓷器,到了宋弘业的府上。

徐惇这般上门送货也只能偶尔为之,他听了宋弘业的消息,顿觉今日没有白跑。当即答应选派可靠手下冒充宋家亲戚前来投靠。这些人都是些市井中的老油子,原本就常与衙门、兵马司打交道,混事做人定然没问题。

“只是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宋弘业关照道。

“放心,”徐惇道,“我让你族里长辈来求你,你只要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就是了。至于日后情报,直接走我这条线,不用你过问。”

——我族里?!

宋弘业面无余­色­,点头表示同意,心中却兴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也不知道这“圆明”是说漏了嘴,还是在敲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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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粉身碎骨浑不怕(十)

有时候,当一个娇滴滴的官宦人家小姐拒绝了肤白貌美的进士书生,只是因为他殿试排名靠后,无法选入翰林院成为清贵。然而当她被旋即而来又黑又丑又矮又猥琐的歹徒弓虽暴之后,也只能就此屈就一生。

这个悲惨的故事足以表达北京百姓当下的心理。

当他们在大街小巷为即将到来的改朝换代而兴奋时,在宫门上题写“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时,他们凭空相信只要闯王一来,连年的兵灾就会消停。只要朱明一走,谁都不用整日为了打仗死人而心烦意乱,谁都可以大大吐一口粮食涨价的恶气……结果闯王如期而至,的确没有打扰小民的生活,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走的时候撕下了温柔的面纱,就像是暴露了本来面目的猪八戒。

随之而来的是发型诡异的东虏大兵。

当年都人花银子买袁崇焕的­肉­吃,对他恨之入骨,不就是因为袁崇焕抗金不力么?不就是因为袁崇焕的关宁铁骑跟在建奴大军之后追而不击么?不就是因为东虏杀掠得京畿百姓家家戴孝,户户披麻么?

才不过十五年,当日许多受害者仍旧在世,却没人想到要报此血仇,只要东虏能够留下他们的头发和脑袋就可以安心当良民。

是因为健忘么?

不,只是因为洪承畴点破的四个字:民心思安。

无论谁当皇帝,只要民众能够安生过日子就行。

所以,无论是闯王还是东虏,既然已经占据了北京,那就好好过吧。总不见得比“重征”皇帝还要糟糕吧?

事实则是:更糟糕。

多尔衮颁布了圈地令。

朱慈烺的蝴蝶翅膀终于在崇祯十七年的六月,刮起了一阵足以影响历史走向的旋风。

这其中的环节是这样的:

第一环:因为及时的鼠疫防疫政策。离京前的“藏富于民”,以及正一道士们的有心渲染,在京师产生了一种太微星君信仰,供奉的是皇太子下凡之前的法身——集合了岳王和关帝特征的中年神祇。这很快就引起了满洲贵族的担心,越来越倾向于厉行“剃头令”,从外而内控制百姓思想。

第二环:有了这样的压力。京畿百姓纷纷携家带口往南出逃。无论是先去山东寻得庇护,还是直接去南直隶,总比留在京畿剃发强许多。

人口对于满洲人而言就是生产资料,两条腿的财产。无论是哪一旗的旗主,都不可能坐视自己口袋里的财产逃掉。于是缉捕逃人法也被搬上了议程,之所以没有立刻施行,是因为中间还少了一个环节——定名止分。

只有确定了财产和主人的对应关系,才能确定“逃人”的身份,追回来的逃人也才能够归还其主人。

于是有了第三环:

满清政府绝不愿意像朱慈烺那样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编户齐民。他们的法子更加简单高效:跑马圈地。

多尔衮在诏令中说,因为连年战乱,京畿无主荒地甚多,故而允许八旗圈占。

然而这圈地令一出,下面的人可不在乎是不是有主。他们大多连汉语都听不懂,哪里有耐心去看汉字?各旗无不是冲着良田美地而去,只要赶在其他旗下手之前打下界牌,便算是本旗土地。

开始时有的旗还算客气。只是将土地上的百姓赶走。后来大家抢红了眼,索­性­连人带地一块端了。地为旗下之产。人也成了旗下之奴。华夏自战国起便开始将农奴解放为自耕农,提高生产力。如今在满清的铁蹄之下,百姓又变回了农奴。

……

“文泉兄!好事!大好事!”黄德素步下生风,快步进张荏的屋舍。

张荏放下手里的书,麻木地抬起头道:“如今这世道还能有什么好事?”

“东宫要征发罪轻文官两百名,去青、济、兖、东四府充任县官!考满有功者可以赦免前罪。仍旧升迁!”黄德素高兴地搓着手道:“我已经打听了,所谓罪轻者,只要不是苦役班里的就成!”

张荏站起身,脚下颇为虚浮,眼泡肿胀。却道:“从安兄,你怎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黄德素颇有些意外,道:“莫非还有什么要务我没听说?”

张荏大大摇头,道:“山东一省六府,除了登、莱,其他四府哪个不是位处南北交通要道?尤其是东昌府,乃是要害中的要害,又是烟柳繁华之地,东宫不以嫡系前去,反倒征募犯官,这还不明显么?正是借刀杀人之计啊!”

“不至于吧……”黄德素微微皱眉。

“我只问一句,东虏兵至,该如何抵挡?降耶?走耶?”张荏剑眉一竖,满脸溢满悲苦之­色­:“东宫是不想担上残虐士子的恶名,这才出此毒计啊!”

黄德素一腔振奋瞬息被扑灭,道:“我总觉得不至于如此……不过文泉兄说的也有道理,且再看看吧。”

“从安兄,”张荏压低声音道,“我还听说,东宫软禁皇父,有­操­莽之心……”

“嘘!”黄德素连忙压下声音:“慎言,慎言啊!”

……

“任何政策,都不能拍脑袋想出来。”朱慈烺在公事房里召集了知府以上的地方官员开会,布置当前民政任务。他道:“多尔衮只知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圈地令一开,难免要更加焦头烂额。”

圈地令看似满足了广大满清贵族分享胜利果实的需要,历史原剧本中也的确是在顺治元年十二月颁布,一直说“下不为例”,又一直圈到康熙二十四年方才停止。那时候近畿附近已经几乎没有民田,百姓全都成了八旗农奴。

然而现在的状况却是满清早了半年时间发布圈地令,外部大环境有着极大的不同。

首先是李自成的顺军还没有溃败,仍在山西窥视北直隶。

其次,留守后方的济尔哈朗和顺治帝还没有迁到北京,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好地肯定已经被圈完了,又势必以多尔衮多铎两兄弟的正白、镶白两旗获利最丰,如何不让人眼红?

有了土地之后,八旗贵族自然不肯轻易出兵打仗。他们生怕自己一走,圈到的地又被其他旗抢了去。

而那些没圈到地或者圈得少的贵族更不肯轻易出兵——凭什么我好处拿得不多,送命的事却要我去做?打仗是要死人的,旗下人又都是贵族的私人财产,就算抢到了人口和土地,总得算算这笔买卖是否得利。万一自己打下的土地,又被别人圈去了怎么办?岂不是人财两失?

在确定名分之前,满洲人势必要在多尔衮面前大打口水官司。这就是八旗制度最可爱的地方,仍旧带着部落和部落联盟的特­性­,并不是一个彻底中央集权的组织。黄台吉若是再多活二十年,可能情况会大大不同,然而现在执政的多尔衮本人也是一旗旗主,当然不会做出削弱自己的蠢事来。

“只要多尔衮不确定圈地所得,以及日后的战利品分配,满洲大军就不会大举出动。”朱慈烺道:“而且起码在夏收之前,大同宣府一线无法承担大军过境的粮草供应。”

大军过路,私库或许还能藏下一部分粮食,但公库里的粮食却肯定不会留下。李自成之所以从井陉撤回山西,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路从三关入京,沿途没有留下什么粮食。而任继荣和李友的人马不多,应该还能匀出一部分给他。

“由以上两条可以推论:满清大军在内部统合、夏收完成之前都不会有大动作,我们就是要趁这个时间,迅速将山东西部的人口、粮食、物资、运到东面,充实防线,缓缓朝西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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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三粉身碎骨浑不怕(十一)

朱慈烺让人抬出一张山东全省沙盘,上面标注了各府州县的位置,他拿着木鞭指到:“若是满清南下,东昌府首当其冲。为了打通南北漕运,这里也是他们必先攻取的目标。分配到东昌府各县官员,任务最重,要转移人口、转移资粮、还要阻断运河!”

京杭大运河的代价是一个王朝的崩塌,从隋以来,这条南北动脉的重要­性­已经不言而喻,历代都不能轻视。然而朱慈烺此刻却宣布要将它截断填平!

参与讨论的高层官员早就知道这个决议,脸上并不震惊,其他人则无不惊骇。

“殿下,运河非但关乎漕运,也关乎周围农田灌溉啊!”莱州知府吴伟业当即起身道。

朱慈烺是看他最近工作还算卖力,方才给他面子,道:“满清人少,为了疏通运河,势必要分散人力,能大大减轻我军压力。我们人多,只要能够收复故土,就不用担心疏浚运河的消耗。至于粮食,原本也不能指望那边。”

作为农业国家,对农田灌溉的影响自然放在首位。如今只是六月份,河南河北的许多农田都需要大量的水来灌溉保证收成。运河一但被截断,河水外溢会造成|人为水涝,淹死作物,而截断区域又会导致田中缺水。

“这事已经做了决定,就不用讨论了。”朱慈烺压了压手,道:“蔡公,要劳您亲自坐镇济南府,监督治下州县官,做好人民转移之事。”

“臣遵旨。”蔡懋德上前应道。

“周公,”朱慈烺转向周应期,“百姓迁徙到了新地,一应安顿就交给你了。”

周应期连忙起身领命。他在天津屯田安民。颇为百姓称道,是个着实为百姓打算的好官。正是因此,朱慈烺很信任他,只不过手下只有半个山东省,高级官员不好安顿,这才让他以天津巡抚的身份在登、莱巡视。指导那些新­嫩­的县官治理地方。

“张先生,”朱慈烺叫道,“粮食还是当前要务,大军在前线作战,更要确保后方粮食充沛。”

张诗奇如今是山东布政使司参政,兼登莱粮道。

他出班道:“殿下,即便算上五月收割的大麦,如今登莱各州县粮食缺口仍有三万石之巨。而朝廷一直从东南买粮,已经导致粮价上涨二成有余。臣恳请调船从朝鲜购粮。日后南船从青岛上岸。朝鲜船在登州卸粮。”

只要能买到粮食,朱慈烺才不会管他从哪里买的。朝鲜半岛资源匮乏,不过南部较为平整,水源充沛,气候与山东相仿,是重要的产粮区。尤其京畿道附近的土壤肥沃,粮产量较高。

“准!”朱慈烺当即拍板道:“还可以考虑直接在朝鲜买地,招募辽民种植番薯等作物。”

朝鲜北部山区对于当前朝鲜人的生产力。基本是无法耕种粮食作物的。然而明人却有番薯、玉米和土豆这些不挑地的作物,完全可以在北朝鲜买地。以朝鲜人的名义进行耕种。朝廷也不指望他们能够缓解粮食压力,只要自己能够活下去就好。

“徐光启在天津时就在研究育种了,到现在都多少年了?”朱慈烺说高产作物,不免又特别关照道:“你别把­精­力光集中在买粮上,育种的事也得抓紧。人手不够就多招老农。”

张诗奇连连称是,对育种的事也颇为头大。他总觉得徐光启在书里大吹法螺。怎么可能有番薯一窝长七八根,根根都比婴儿手臂还粗还长?偏偏皇太子中了徐光启的毒,对此深信不疑,硬说这些作物只要育种育得好就能高产。可这事又不是三两天就能看出来的,还不得一年年来么?

朱慈烺也很无奈。粮食缺口是根据所有登记人口日均最低消耗所计算出来的。也就是说只要有缺口存在,就肯定有人会被饿死。事实上,就算填平了缺口,考虑到资源分配不可能达到完全均衡,仍旧会有人饿死,只是不会出现大范围的饥荒罢了。而且这回鲁西百姓东迁,以及京畿、河北、河南大量流民涌入,势必会加重粮食消耗量。

如果在秋收前要进行大规模的作战,粮食压力会更大。

朱慈烺宣布完散会之后,不等众人起身作礼,已经从后门出去了。在对面的厢房里,已经坐满了一屋子的将校。这些人多是各部参谋,并没有军事主官在内。当前如此紧张的时期,朱慈烺也不敢轻易调派军事主官回来。

尤世威最终被授予中将军衔,担任总参谋长,讲武堂祭酒反倒成了不足为道的兼职。这次的军事会议其实是他发起的参谋部会议,其中有一个议题是东南剿匪对缓解粮食压力的影响。朱慈烺见参谋部也在考虑“粮食压力”这一问题,理所当然要来旁听。

“以后不等旁听席。”朱慈烺进来,见众人在交头接耳开小会,并没有开始正式会议,连忙关照了一声:“开始吧。”

尤世威从上座起身,带领军官们想朱慈烺行礼,然后才走到地图前,手持竹鞭在掌心中敲了敲,严厉道:“近来夏收,一直到秋粟收获之前都是农忙时节,各村寨乡勇训练进展缓慢。各军训练参谋都必须尽最大努力,确保日常队列训练的达成。”尤世威虽然对于“参谋”十分不屑,认为真正的将军是不需要这么多人辅助的。等他自己成为了参谋头子,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职位的重要­性­,­干­得十分投入,再不说废除的话了。

乡勇虽然历代都有,但到了东宫这里却不是真正的战力,而是各部战损的补充。这些兼顾生产和战备的乡勇,由各部抽调的老兵担任驻村教官进行训练。如果出现新募兵无法完成补充的较大战损,就会用这些乡勇补充部队。原则上是“谁训练,归谁补”,所以各部对于村落的乡勇训练也很重视。

尤世威见自己的将威镇住了这些年轻的校官,心中颇为得意,继续道:“大家可以看地图。”他指向高悬放大的大明坤舆图,继续道:“现在开始议题:其一,顺贼溃败之后,河南、河北、京畿一带盗匪横行,总参谋部建议剿匪任务交给预备营。在座诸位可有异议?”

在座的都是各部参谋的代表,若是与满洲东虏作战,他们还会争一争,对于剿匪事却不很热衷。而且预备营也的确应该见见血,剿匪对于他们来说正是恰如其分。

朱慈烺本身也有这个安排,听尤世威预先提出来,还进行商议,心中更是满意,只等这条建言提交到手就传令下去。

尤世威见提议通过,继续道:“议题二:派独立游击营南下就食,减缓山东军粮压力,大家有何异议?”

朱慈烺将目光投到朱家骏身上。他记得这个在汝阳之战中受伤的少尉,因为他的刻苦用功,成为了“战转参”的典型,被公开表扬,后来分到了罗玉昆部成为营参谋长。如果他没有提出异议,其他营、部的参谋们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这个意见其实就是独立游击营提出来的,朱家骏作为主倡者,当然不会有异议。

“万一和其他友军发生冲突怎么办?”有个少校举手发言问道。

尤世威手里的计划书中虽然有各种情况的应对预案,但还是望向了朱家骏,把解释的权利让给了他。

朱家骏会意,站起身先向皇太子行礼,旋即走到台前,取了一支竹鞭,准准地敲在了“徐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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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粉身碎骨浑不怕(十二)

“徐州乃四省通衢,南北交汇之要地,咽喉命脉之所关。”朱家骏点着徐州,将四周所毗邻的府县一一报出,就像是给众人上了一堂地理课,可见下的功夫果然不少。

“占据徐州,可以屏蔽南京,也可以全山东之地。”朱家骏说着,似有若无地点了点淮安、庐州一片地方。

淮安是刘泽清逃亡之地,庐州是黄得功的驻地。加上徐州的高杰和寿州的刘良佐,正是原历史剧本中的江北四镇。此四镇对于南明而言,是北部最后一道防线。而在这个世界,却是山东背后的盾,或者是矛。

从朱家骏的角度来看,成为矛的可能­性­更大。

东宫军体系的组成与大明其他军镇差别太大,以至于士兵在融入东宫体系之后,自发地对其他大明军镇产生了排斥感。尤其朱家骏这样的老人,一路走来,所见的只有东宫军浴血奋战,而大明官兵却是望风而降,从骨子里就不会认同那些打不得仗的军镇。

本着东宫的训示:猪一样的友军与敌军同类。

朱家骏首先想到的就是解决这些猪一样的友军,好让山东这个基地更加安全。

“不过更主要的,还是南下就粮。”朱家骏将竹鞭收入手中,轻轻拗成一个弓形,道:“我本人在随军驻屯日照后,亲眼见了日照县前后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是有东宫系县官整治地方的手段,即便是灾年,百姓也未必熬不过去。徐州水网稠密,虽然有黄河水患,但仍旧有不少能够垦殖的土地,如果我军占据了徐州。以东宫官员的能力,应该能够救活更多百姓。”

更多的百姓意味着更多的兵源,意味着自己更为强大!训导官们每日挂在嘴上的“保护百姓就是保护自己”,已经深入人心。

“上尉,”曹宁举手提问道,“虽然军议认为东虏主力不会立即南下。但如果发生东虏大军压境,抢夺徐州,贵部怎么守?”

“全军向东,走淮安、安东卫,返回山东,向第二近卫营靠拢。”朱家骏脱口而出道:“第二近卫营最近的野外拉练已经都越过我部驻地了,如果有东虏大军南下,肯定能够支援我部。”

朱慈烺当即转向曹宁,这位第二近卫营的参谋长只是嘿嘿一笑。手中虚扬了一下,便不说话了。

第二近卫营并没有因为­操­典的约束失去活跃的­性­格,又尤其善于山地作战。鲁西南是著名的沂蒙山区——山地、丘陵、平原各占了三分之一。此处盗匪丛生,萧东楼借拉练之名行剿匪之实,每次都是“偶遇战斗”,以为足够掩人耳目了,今天却被朱家骏一语道破。

朱慈烺朝闵子若招了招手,闵展炼当即附耳过来。

“拿二营最近的战损表给我看。”朱慈烺道。

闵子若很快步出会议室。找到值班参谋,调出文件。送了进去。

看到闵子若一出一进,曹宁颇为后悔,知道引起了皇太子的注意,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了。他并不是有意刁难朱家骏,但是扩编近卫师的事早就在军中传遍了,萧东楼当然想将游击营纳入麾下。曹宁借机发问。是早就算好了游击营绝不会南下退避,只能投靠近卫二营。谁知道朱家骏不是省油的灯,答得不卑不亢,还顺便把二营给卖了。

独立营上下,也是一心想扩编成独立师。最好还能得个威风凛凛的称号。至于一营、二营伸过来的禄山之爪,必须­干­脆利落地砍掉!

角落里又有一名少校举手问道:“如果死守徐州,让近卫一、二营从侧翼攻击东虏,是否阔以?”

尤世威轻咳一声:“现在是否让游击营南下徐州,尚未成为决议。”

那少校道:“秉将军,攻占徐州有百利而无一害,关键在于如何用好徐州。”他顿了顿,道:“徐州有铁有煤,又有水力可用,正适合铸炮。如果徐州能在我军掌握之中,火炮铸造速度将是日产十尊以上。”

朱慈烺挪动了一下身子。山东的确是煤铁大省,但登莱二府却没有发现现成的铁、煤矿。目前用的煤,是从兖州运过去的。铁矿虽然有,但基于铁矿质量和冶炼手段,只能用来打造农具,铸炮的铁模和材料主要还是得从芜湖采购苏钢。

如果占据徐州,在那里打造煤铁复合产业中心,无论军工还是民用,都能得到极大的支持。

朱慈烺突然发现:手下的这些军官们,战斗**比自己还要强烈!

“但如果游击营守不住,我们自然不能把炮厂放在徐州。”那少校道。

朱家骏已经在心中计算了游击营的战斗能力,当即道:“只要东虏大军低于一万人,我部单独守御没有问题。”

“上尉,你这么说有根据么?”朱慈烺终于发话了。

朱家骏转向朱慈烺,鞠躬行礼,道:“东虏以骑兵为主,我部如果野战或有不敌,但如果只是借助地势进行守城之战,却是有信心以一敌十。”

朱慈烺摇了摇头:“我们还没有跟东虏打过,不要太过于盲目自信。尤其是军事决定,绝对不能想当然!”

朱家骏脸上一红,恭敬行礼道:“卑职谢殿下指点!”

朱慈烺对尤世威点了点头,朝后靠了靠。

尤世威清了清喉咙:“如果没有异议,游击营攻占徐州计划,就此呈报军议了。”

“报告!”曹宁站了起来:“报告,我部认为,应当以游击营进占徐州为中心,制定一个巩固徐州,保全山东的作战计划。为此,我近卫二营请求将防线前移至兖州府。”

那个考虑火炮铸造的少校闻言,不禁也是跃跃欲试。然而曹宁在第二近卫营是仅次于萧东楼的人,下面哪个校尉不看他脸­色­?这少校即便想学曹宁,却也知道自己不能代表火器司,这等提案还是得由司里先讨论决定,然后才能往上提议。

朱慈烺对于军队运作原本就有些一知半解,更多的还是在参照一般组织行为。眼前这情形,让他发现其实是总参谋部在大战役制定上的缺失,而下面的营部级参谋又无法着眼大局。

要想立刻就有个全知全能的总参谋部是不可能的,但完全可以慢慢培养出来。

“尤将军,”朱慈烺道,“可以抽调各部参谋组建临时参谋团,将徐州这事好好议一议。”

尤世威见朱慈烺上心了,当即应道:“末将遵令。”

朱慈烺转向那个少校,笑问道:“听你口音有点怪,是哪里人?”

“秉殿下!”那少校见皇太子亲自与他说话,颇有些激动地行了个军礼,话到嘴边却是舌头打结道:“卑职湖、湖……”

“湖广?”朱慈烺有些奇怪,湖广的口音好像不是这样啊。

“湖建!”那少校终于说出来了道。

“福建?”

“是,湖建!”少校应道。

朱慈烺笑了,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入伍的?”

“卑职洪祖威,崇祯十六年在西安入伍。”洪祖威道:“卑职当时有幸得闻殿下演说关学大论,心中倾慕。后来随军辗转,决意弃笔投戎,如今累至少校。”

洪祖威报上了简历,让朱慈烺更是心中好笑,看来这就是当年被驯化的那批士子中的一位。不过那些人中绝大部分都转了文官,如今在各地担任行政辅助工作,没想到还真有人加入了军中,而且还成了少校。

“你是哪一部的?”朱慈烺问道。

“卑职现充任火器司参谋。”洪祖威道。

“火器司?”朱慈烺奇道:“火器司没怎么打过仗啊,你怎么积功升衔的?”

“卑职入伍前是举人,分配至火器司之后评为参谋局上尉参谋。”洪祖威道:“因为在铸炮法上有所改进,刚升为少校。”

“你是那个把炮口竖起来的人?”朱慈烺想起了最近铸炮法上唯一的改进。

果不其然,洪祖威咧嘴笑道:“正是卑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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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粉身碎骨浑不怕(十三)

传统铸炮法的灌口在火炮尾部,铁水进入模范之后,重者下沉,轻者上浮,所以炮口比承压更大的炮腹质量更好。若是换个思路,将灌口放在炮口,铁炮质量立刻就能改进不少。

洪祖威并没有铸炮的才能,但他通过一本《物理浅论》上的理论知识,能够应用到生产之中,这点是朱慈烺最为赞赏的。

“我写了很多东西,有些人就以为我无所不知的,其实大谬!”朱慈烺朝洪祖威点头道:“唯有天下千百万人集思广益,拾遗补缺,才能真正中兴大明,让百姓们过得更好。我开了个头,你、徐榭,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能够跟上,这就很好。”

“多谢殿下勉励!”洪祖威挺了挺胸,大声道。

“很好,小伙子也很­精­神。”朱慈烺想起那个“湖建”,又笑了笑,让他解散。

会议这才算是结束。

尤世威没有跟这些“小”参谋们一起离开,走到朱慈烺面前报道:“殿下。”

“尤将军。”朱慈烺走在前面,邀请道:“一同出去走走如何?”

尤世威当然不会反对。

朱慈烺走在前面,想来想去也只有在一小花园活动一下腰腿。他一边毫无形象地迈着弓步,拉伸腿部肌­肉­,一边道:“今天没骑马,身上筋骨就像是绷住了一样。真不知道平了虏丑顺贼,整日呆在宫里还怎么活。呵呵,看尤将军面­色­凝重,可是有什么心头之惑?”

尤世威跟着朱慈烺走到一座小花厅前,眼看周围翠绿丛丛,心中仍旧有些郁结,道:“殿下。如今大敌当前,而我军先议东南,会否使人心不安?”

“唔,这个啊,我记得当年杨嗣昌说过一句话:攘外必先安内。”朱慈烺站定,扩胸转腰。道:“我族从汉武得名,是为汉族,至今千七百余年,有文治,有武功,也有被异族屠杀残虐的不堪之时。但是嘛,你我是什么人?”

“自然是汉人。”尤世威有些不解。

“是啊,所以嘛……”朱慈烺循循诱导:“说明我大汉钢筋铁骨,就算有蒙元乱华。仍旧能站起来!如此看来,我汉人最大的敌人是谁?并非异族,而是汉人自己啊。”

“殿下不也说,内耗只是徒然让外人占了便宜么?”尤世威并不觉得太子的解释合理。

“不错,内耗的确如此。”朱慈烺点头道:“但是先打徐州,并不算内耗,而是统合资源。”

“统合?”

“徐州的重要之处刚才参谋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且将它比作一块金子,这金子在高杰手里。只能给他当枕头。而在咱们手里,却可以用来买粮救人。造炮杀敌。为此上,我花一两银子去换这块金子,看似是将力量消耗在了内部,但其实我得到的资源远远超过了我的花费,从而产生了更大的效益,这便是统合资源。杨嗣昌所言该当做此解。只有统合资源的攘外必先安内才是明智的。若非如此,便是愚昧!假设高杰占的是一块无用之地,我会去收他么?他求我去我都不舍得花那个盘缠。”

尤世威眉头渐渐解开,道:“殿下所言果然­精­辟。”

“也没什么­精­辟的,随便找个生意人来都知道这个道理。”朱慈烺道:“再者说。高杰若是还有一丝丝忠义之心,我军到日,他就该自缚请罪,接受改编。那时候,我说不定还会为了安抚其他军镇,给他一条养老的后路。”

尤世威这才点头认同。若是高杰不识时务,有悖逆之心,原本也该就地正法。

“将军听过矛盾之说么?”朱慈烺又问道。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正是,”朱慈烺点了点头,“一­阴­一阳谓之道,天下万物无非­阴­阳。这便是根本的矛盾。在东虏入关之前,我大明天下,是我帝室与闯贼之间的矛盾。而东虏一来,形势自然变换,成了我汉人与他满洲人之间的矛盾。刚才我说了统合资源,可以对明军下手。现在这条,却是为了民族大义,要有能够容纳闯贼的胸襟。尤将军,你统领总参谋部,着眼就该从这天下全局入手才行。”

尤世威一身傲气被朱慈烺说得尽皆散去,由衷佩服道:“实话说,这两句话我原本都是不信的。给殿下这么一解,想想确是这个道理!”

朱慈烺呵呵笑道,顺便推荐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

这套书的母本应该就是后世的《工具论》。作为一个文科生,朱慈烺很清楚形式逻辑对社会科学的推动力。他原本打算成年之后找人翻译,没想到五岁时竟然在大内的书库里看到了这套书,定名为《寰有铨》六卷、《名理探》十卷,是李之藻与葡萄牙籍神父傅汛际合作翻译的。

李之藻作为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文辞更贴合士大夫口味。朱慈烺只是将这套书改了个名字,定名为《逻辑学》,旋即命人雕版备档。甲申之变的时候,也一同带到了莱州,作为重点书目进行刊印。

尤世威没想到朱慈烺会推荐一本泰西人的书,想着自己连老祖宗的东西都没搞透呢,但又不能明说拒绝,只是支支吾吾应承着,生怕太子让他看完之后再交点读书笔记之类的。

这可不是杞人忧天,军中写笔记、日记已经成了制度,这让许多老将军十分不适应。牛成虎还因此想去雇两个文书,却被定­性­为“雇佣私人”,领了一张警告处分。

“千岁爷!”

王承恩看到朱慈烺跟尤世威站在一起,远远就出声叫道:“殿下,皇爷请您去说话呐。”

朱慈烺点了点头,对尤世威道:“将军先回去吧。”

尤世威行礼要走,却被王承恩叫住了。只见王承恩满脸堆笑:“都督且不忙走,皇爷也一并召见。”

尤世威脚下顿了顿,称了声“遵旨”。

这边整个内宫都没有过去一处宫殿大,朱慈烺与尤世威三两步就到了崇祯所在的塘边小榭,见母亲与伯母还有袁妃一同在场,石桌上堆放着各­色­水果和糕点,显然是家庭小聚,不知道为何要连尤世威一同召见过来。

“儿臣慈烺拜见皇父,皇伯母、皇母。”朱慈烺上前见礼,不失半点礼数。

崇祯一脸笑意,正要让他起来,突然见到了尤世威肩头金光闪闪的蟒龙肩章,脸上容光消散,只是平平道了一声“兴”。

朱慈烺起身,周后已经兴奋叫着赐座,又埋怨道:“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晨昏定省都懒得做了?”

“母后冤枉儿臣了。”朱慈烺无奈道:“儿臣刚从登州视察水师回来,这几日为了东虏占据神京之事,连夜又跑了一趟乐夏防线,视察武备,当真是没空。”

崇祯冷冷道:“今日南都诸臣送来表章,说是要犒劳东虏大军,请晋平西伯吴三桂为侯爵,还要嘉奖辽东巡抚黎玉田,你可知道?”

——这口吻,分明就是在说皇太子殿下没事瞎忙活!

尤世威头一次觉得皇帝还真是有昏聩的时候。

“儿臣听说了,”朱慈烺笑了笑,“是东南诸臣所谓‘借虏平寇’之策。不过父皇,东虏乃虎狼之众,真会退回关外么?”

“他们这些化外野人,哪次不是抢够了便自己退去了?”崇祯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底气。

“父皇,”朱慈烺仍旧带着浓浓笑意,毕恭毕敬道,“东南诸臣实在是耳目闭塞。如今的吴三桂已经是满清的平西王了。他们要嘉奖的黎玉田,呵呵,早就是李自成的四川节度使了,恐怕封赏从贼之臣有些不妥。”

看着一脸惊愕的崇祯帝,朱慈烺悠悠道:“而且依儿臣之见,东虏非但不会走,恐怕还有吞并寰宇之心呢。”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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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粉身碎骨浑不怕(十四)

“东虏在京师广施‘仁义’,甚至连剃头都可以通融,这份野心就已经够大的了。”朱慈烺收敛起脸上的微笑,又道:“南方诸臣竟然还有脸送出犒赏、封赠!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东虏,我朝无人,皆懦夫也!”

崇祯还是第一次见到儿子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正要说吴三桂的事,只听朱慈烺又道:“正是因为我朝每次对东虏又怕又惧,退避三舍,才养得他们如此骄横!若是此番仍旧显露出怯弱之态,东虏十万禽兽指日便会南下!”

两位皇后和袁妃被吓得直掩胸口,崇祯帝也是脸­色­发白,良久方才道:“你的侍卫营拦得住么?”

朱慈烺道:“拦不住也要拦。”他发现自己口吻有些生硬,知道天家的心理承受能力弱,又道:“父皇,我中土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只要充分调动百姓中健硕者从军,大力发展军备,岂会输给区区十余万众的满洲鞑子?怕的就是不敢拼杀,白白丢了祖宗基业。”

“国库早已不支,你用什么去拼杀?”崇祯终于问出了这个纠结自己良久的问题。

朱慈烺很感慨崇祯帝能够问到点子上,但估计他不会喜欢真实的答案。

“严肃吏治,抄没赃款。”朱慈烺终于还是答道。

明朝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社会,上面的朝廷没有钱,下面的百姓也没钱,真正有钱的就是那些商人、官员、世族。不能否认,这些人中有许多都是靠着勤奋努力而发家致富的,有些人更是乐善好施,在乡梓中有很大声望。

朱慈烺挥起《大明律》这根大­棒­时,当然不可能有出神入化的微­操­,能够完美甄别善恶。在军国大事面前。民族存亡的关头,有钱必定有罪。高皇帝制定了一套可以将当前所有人都入罪的法律,断然不会有人能够脱罪——否则就是海瑞第二,完全可以当道德模范供起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用极端的方式收罗民间财富进行直接分配,看起来会失去一部分人心。但收获的是更大的民心。而且失去的是逃税漏税不愿当兵卖命的人心,收获的却是按时缴纳各种税款,肯卖苦力当民夫,也愿意流血流汗参军入伍的民心。

两相比较,朱慈烺当然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你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竟然学流寇作风!”崇祯怒道:“你所杀者皆是该杀之人么!”

“父皇,儿臣不愿意杀人。”朱慈烺道:“但凡有罪的官吏,大多是发配乡学之中教书,让他们重温圣贤教诲。好生改过。至于赃款嘛……呵呵,父皇,难道咱们为了表示跟李贼不同,便要事事相违?那李贼吃饭,咱们便不吃了么?”

“放肆!你怎能与皇父如此说话!”周后板起了面孔:“还不退下自省!”

朱慈烺知道母亲是怕皇父陛下发雷霆之怒,为他解围,颇为领情地行礼告退。他刚一转身,就听到杯盏砸地发出的碎裂声。还有些许碎块溅到了他的小腿上。

尤世威垂着头,看到皇太子离开。自己却没有得到退下的诏命,心中越发郁闷。

“尤世威!”崇祯帝发了一通邪火,将目光落在了这位之前很想启用的左都督身上。然而一看到肩上的那团蟒龙,他又心中犯堵:这尤世威已经是皇太子的私人了。

“臣在。”尤世威硬着头皮答道。

“你是老成之将,素有名望,如今也跟这皇太子瞎胡闹么!”崇祯怒道。

“回皇上。”尤世威定了定神,“老臣以为,当今天下能够挽狂澜于既倒的,也只有皇太子殿下了。”

“你!你也要与那逆子一同欺瞒朕么!”崇祯怒道:“他若是能补时事,何以从河南到京师。竟然处处失守!你若是敢说‘以空间换时间’,朕当场杀你!”

尤世威到底是积年老将,只等崇祯的呼吸平复了些,方才道:“皇上,是何人在陛下耳旁进谗言?实在当斩!东宫虽然让地,但皆是不堪守的死地。即便如此,东宫在各次对战中皆是奋勇杀敌,战果累累,哪里来的欺瞒圣听?”

“哼!”崇祯重重哼道:“当日报说擒了敌将刘宗敏,人呢?之前又说擒了刘芳亮,人呢!只弄一面旗帜,说是李贼大纛,当朕是稚童好骗么!”

用刘宗敏交换尤世威等人的事,在军中流传不广。这是考虑到老将们的面子,对外只说用作诱饵钓李自成那条大鱼。

至于刘芳亮,在李自成撤逃山西之后,便被朱慈烺放回去了,虽然明面上没说,其中的善意李自成应该是能明白的。但是这种事自然也不能大张旗鼓,否则就是皇太子带头通贼,所以刘芳亮是自己“逃跑”的。

“陛下,那面旗帜的确是李贼帅纛。”尤世威辩解道:“当日臣就在殿下身旁,亲眼所见二百勇毅之士冲入李贼阵中……唔,陛下,外面还有人是亲历者,请陛下召对!”尤世威只怕自己口笨说不清,想到了朱家骏。

虽然过了这么久,当日踏冰冲阵的场面,仍旧会时常出现在这位老都督的睡梦之中。

如果是在北京,崇祯怎么可能去召见一个兵卒?在这里,皇帝的威严却被小小的莱州府压制到了极限。崇祯也很想知道,太子朱慈烺一直信任有加的兵士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皇帝吐出了一个“宣”字。

王承恩躬身而退,快步朝外跑去。他并不认识朱家骏,但是东宫兵之间似乎都很熟悉,只要抓住一个就能问出来。

王承恩的运气比他想象得更好,还不等他招呼内侍们分头寻找,就在莱州府衙的大门口碰到了朱家骏,他正与一个块头极大的大个子谈笑风生,那人肩上的也扛着东宫兵的肩章,虽然星星少了两颗,却多了一条横杠,而且材质看上去也是白银的。

“你就是朱家骏?”王承恩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快些进去,陛下召见!”

朱家骏一愣,暗道:陛下为什么要召见我?是殿下的意思么?

“朱兄弟,你先忙,咱们改日再会!”那大个子少校道:“若是你今日不回去,晚上可以来营中找我。”

王承恩突然发现那大个子的军装前胸用金线绣着一个盾章,上面隐约还有字。

“这是什么?”王承恩好奇问道。

“这是一级白刃作战勋章。”那大个子比王承恩高出了一个头,垂着眼皮看着他:“还有个真金的,只有穿军礼服的时候才佩戴。”

“这位是我军第一勇将,刘肆刘少校。”朱家骏介绍了一下,看到刘肆一脸受用的模样,也觉得好笑。

王承恩眼珠一转,道:“你也一起来。”

崇祯只宣了一个,却见王承恩带来了两个,已经心中奇怪。王承恩快步走到崇祯身侧,低声道:“皇爷,奴婢在外面看到这个东宫兵,好像也是最早就在侍卫营里的,让他一起来说,也好有个印证。”

崇祯点了点头,对王承恩办事稳妥颇为满意。

“卑职朱家骏(刘肆),参见陛下。”

两人直挺挺地行了东宫军礼,却连跪见的打算也没有。

“放肆!还不跪下!”王承恩被吓得半死,当即出班怒斥道。

崇祯却觉得十分新鲜,挥了挥手示意王承恩退下,问道:“这就是东宫的军礼?”

“回陛下,”朱家骏迈步上前,重重一并足跟,“皇太子殿下以军情紧急,瞬息不可耽误,禁跪拜,只行此军礼。”这是侍卫营到了登莱之后的新政,经过之前那段时间的酝酿发酵,已经被将士们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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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粉身碎骨浑不怕(十五)

“这军礼看着倒也­精­神。”崇祯柔声问道:“果然像是虎贲之士,可上阵杀过贼么?”

尤世威偷偷将头垂下去了,实在不忍心看到九五之尊被两个校尉驳了面子。

朱家骏和刘肆都被问住了。

“东宫侍卫营恐怕没有人没杀过敌。”刘肆回道。

“放肆!”王承恩从未见过有人敢这么对皇帝说话,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没事找事,为了向太子殿下示好,将这么个莽夫招了过来。

刘老四也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抿口不语。

朱家骏连忙补救,道:“秉陛下,卑职二人皆出自东宫侍卫营。卑职现任独立游击营参谋部上尉参谋。刘肆为近卫一营坦克司少校把总,入伍以来,每战必与。”

崇祯往前靠了靠,问道:“夺李贼大纛之战,你们也在其中?”

刘老四没有说话,生怕再犯什么忌讳。

“陛下,”朱家骏道,“此战在东宫名为‘河上之战’,我侍卫营两个局共二百四十三人参与了踏冰夺旗之役,刘肆时为上尉百总,是藤牌手,冲锋最前,正是他第一个冲进李贼中军本阵的。”

刘老四挺了挺胸。

崇祯打量了一番刘老四,道:“你冲在最前?”

刘老四心中一阵不悦,但辱他的人是大明的皇帝,皇太子殿下的父亲,自己只能忍了。

“你们真的冲进了李贼本阵?真的夺了李贼的帅旗?”崇祯眯起了眼睛,口吻越发刻薄起来。

这分明是在质疑一名武人的荣誉,是在质疑此战丧命的同袍,是在质疑再也没有回归建制的伤重战友!

这一刻,刘老四突然发现,原来有比敌人更让自己愤怒的事……

刘老四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而他却不能挥起藤牌冲上去让这人闭嘴。不是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而是因为他是殿下的父亲!

嘶啦!

刘老四一把扯开了自己身上夏季军常服,露出一身坚实的肌­肉­,上面密布着各种形状的伤痕。他没有说话,剧烈起伏的胸膛已经明白无误地将他的心声吼了出来。

两位皇后和袁妃闭目侧首。浑身紧绷,好像看到了十分可怖的画面。

崇祯帝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大不敬”的汉子。他伸出手指,嘴里却吐出一句指责的话。

“当日二百四十三人踏冰冲阵,最后回来的只有八十二人。”朱家骏缓缓脱下衣服,同样露出身上如同蜈蚣般扭曲的伤痕:“人人负伤,退入山中之后,有人伤重难行,躲在山民家中。从此再无音讯。陛下,若是有人敢说李贼大纛是假的,恐怕卑职等粉身碎骨也不能答应。侍卫营老兵,粉身碎骨也不能答应!”

崇祯被朱家骏突然高亢的声调吓了一跳,往后挪了挪。

王承恩颤颤巍巍往前站了站,看得出他是想挡在皇帝身前当­肉­盾,但在两个老兵的注视之下,方才发现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

“成何体统!穿上衣服。出去自领二十军棍!”尤世威喊道。

朱家骏默默穿上了衣服,向高坐的皇帝和总参谋长行了军礼。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大步离去。刘老四浑然不顾,**着上身,也行了军礼,却在转身时对尤世威道:“中将,非战斗时。只有军法官才能够开庭治罪。”说罢就走,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踏碎地砖一般。

直等到两人出了院子,在场众人方才齐齐松了口气,恍惚间仍有些不能相信。

——东宫侍卫竟然跋扈至此,皇上不会想废储吧?

王承恩退到崇祯身后。偷看脸­色­青白的崇祯帝。

“尤世威,”崇祯轻声道,“你下去吧。”

尤世威本想解释两句,想了想却还是咽回了肚子里,行礼告退。

崇祯等尤世威走了,环顾四周,见嫂嫂和枕边人都沉默无语,终于硬扯起嘴角,道:“看来东宫已经羽翼丰满了。”

张后和周后也是暗自心惊。以前总以为皇太子是狐假虎威,碰上有人想烧冷灶,混从龙之功,方才有些所谓的属官。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东宫已然是有了愿意为他出生入死的死党!

周后看到儿子身边有这样的忠义之士固然值得高兴,但看到自己丈夫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却又有些可怜。

……

“呵呵,这个刘老四,真是火爆脾气。”朱慈烺很快就知道了自己走后所发生的事。他在书房里,摆弄着一支长枪,这是刚刚拿到手的样品。与其他鸟铳不一样的是,这支火枪不再用火绳引燃火药,而是用燧石。

这就是燧发枪。

早在崇祯八年,朱慈烺得到了刚刚刊行的《军器图说》,就对燧发枪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然而那年实在是多事之秋,张献忠攻破了凤阳、曹文诏战死,颇有风雨飘摇之象。朱慈烺也是在那年取得了整理奏章的权力,然而一介稚童对年富力强的皇帝父亲可谓毫无影响,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军器图说》是毕懋康亲自进献的。当时他已经致仕,但曾经的兵部右侍郎要进献一本军国大用的书籍,谁也不敢从中阻拦。

也没有阻拦的必要,因为崇祯皇帝翻了几页之后就束之高阁,哪怕朱慈烺再三说这种燧发枪看起来威力更大,用起来更加便捷,崇祯帝也没有往心里去。

这个大龄文艺青年更在意大明官员是否忠心,兵士是否卖命,而且对他来说三眼铳和鸟铳已经足够好了,之所以眼下时局糜烂,与武器无关,不值得费心更换制式装备。

因为火器的敏感­性­,朱慈烺也不可能在大内的小工坊里试制。他试图联络毕懋康,但这位有眼光的老臣很快就撒手人寰,甚至整个毕氏家族都脱离了朱慈烺的接触。直到甲申三月。朱慈烺到了山东,才专程派人去了群山环绕的歙县,寻访毕懋康的子侄和曾经的门人。

等张继孟到了胶州,朱慈烺终于松了口气。

张继孟此人原是毕懋康的门客,也是《军器图说》编纂工作的参与者。从他能够为此书写序来看,很有可能承担了大量的实际工作。只是碍于惯例,必须吹捧自己的恩公而已。

这就像《吕氏春秋》并非吕不韦亲自­操­刀一样。

似乎是为了印证朱慈烺的猜想,张继孟也带来了毕懋康去世之后试制出来的最新式燧发枪,表明燧发枪的研制工作并未停顿。与他一同来的,还有毕懋康的侄子,毕登翰和毕登辅兄弟二人。在这三位老爷的带领下,还有家人、工匠等四十余人,可以说是一个大团队了。

“尽快把张继孟和毕氏兄弟的告身发下去。”朱慈烺端起枪,抵在肩头试了试。发现枪托并不贴身。他捡起笔在纸上又写了一条,继续对陆素瑶道:“让派去的人多带点编制文书,凡是师傅统统纳入东宫,学徒中的佼佼者也可以录用。”说罢,将案头的便签纸给了陆素瑶。

陆素瑶在接过的瞬间就自觉将纸对折起来,封入信封,却还是不小心看到上面第一行写着:分部件,规通止。别坊制造。

尽可能地标准统一,流水线生产。

陆素瑶知道这是东宫的不二法门。据说是从秦人的《工人程》和《均工律》里发扬出来的。不过这也是外面文臣之间的传言,无从证实真伪,因为这种古书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谁也说不清大内库藏或者谁家的藏里是否真的有。

“殿下,”陆素瑶道,“那刘肆与朱家骏怎么处置?尤老将军还在气头上呢。”

朱慈烺放下手里的燧发枪。仰起头,不答反问:“之前我交代过的,那个,让宫女与军官相亲的事,进展如何了?”

如果不是发生了刘肆这件事。恐怕朱慈烺还要过很久才能有暇过问。然而现在既然问起来了,就是明确给尤世威和皇帝一个答复。

自古以来,“任官封爵”是上位者的公心,所谓官以任能,爵以赏功者。

而君主的私恩,除了“言听计从”和“解衣推食”,就属“赐婚成家”最大。

看来刘老四无论如何都得脱离单身了。

陆素瑶是个近乎工作狂的人,其他宫女三班轮班,她却常常一人上两个班。没人嘲笑她,因为­干­得越多,就意味着她在太子身边的分量越重要。这种婚嫁大事,非但关乎军心的安稳,同时也关乎宫中姐妹的终身幸福,肯定得放在心上。

唯一的问题是如何保全女官们的颜面,总不能带着适龄的女官去各个营头站开一排让丘八们选吧?那也太便宜他们了!

此时此刻却又不一样了,既然是具有“言外之意”的政治行为,那颜面大可以放在一旁。

陆素瑶拜托闵子若找到了在酒楼与朱家骏畅饮的刘老四,亲自带着愿意嫁给“一级勋章、少校军衔、身高八尺、魁梧壮硕”等关键词的女官、宫女,奔赴酒楼,站开一排,让刘老四挑选。

喝得上头的刘老四脚下已经有些虚浮,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拉出两个容貌秀美的女官。

陆素瑶见这架势不对,急得跳脚:“这是给你娶妻!只能选一个!”

刘老四却对陆素瑶的叫喊,以及两个女官的尖叫,充耳不闻,只是仰头狂笑,一边一个夹起小­鸡­似的弱女子,大步进了隔间。

陆素瑶追了两步,又涨红了脸停了下来,低声咒骂。

“我能要一个么?”一旁的朱家骏幽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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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皇都灯火正参差(一)

多尔衮坐在武英殿上,在他下面侍立着满洲贵戚,都是权重爵高免于跪礼者,再下面跪了满汉两班大小臣工。

在汉臣之中,服饰又是各异,有穿满洲箭袖的,也有穿大明深衣的;有戴红缨盔的,也有戴进贤冠的。

爱星阿如愿以偿得到了步军统领的位置,跪在满班前列。他偷偷转头去看汉班大臣,见自己的好友宋弘业就跪在斜后方,心中不由兴奋。

宋弘业却没什么兴奋的感觉,他此刻正是一心忐忑。

因为站错了队!

满洲人刚刚入关,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只以为这些蛮子都是直肠子,不会有大明官场那般钩心斗角。

随着交往的加深,满洲人内部的故事也渐渐流传出来。其中最为汉官们关注的,自然是幼帝福临何以登极,又为何有济尔哈朗和多尔衮两位摄政王。更奇怪的是,为何统领满蒙汉三族八旗大军的多尔衮,位次竟然在名不见经传的济尔哈朗之下!

宋弘业肩负秘密重任,已经踏进了清国的朝堂中枢,还被多尔衮单独召见了一次,再不能像小吏一般随风转舵,逢人便阿谀奉承。他必须要表明立场,否则势必要被所有人排斥,就如那个不会做人的孙之獬一样。

而现在,他终于知道,原来黄台吉死后,有两个人竞夺帝位,正是黄台吉长子豪格与眼前这位摄政王多尔衮。

豪格早在清国发兵入关之前就被属下出卖,告他图谋不轨,被两位摄政王和满洲贵戚通过决议,削去了肃亲王王爵,这无疑是政局争斗中彻底失败的标志。

爱星阿的父亲塔瞻与叔祖父谭泰,恰恰是站在豪格一边的。

宋弘业这才明白。为何当日多尔衮召见他的时候,神情会那般诡异。

既然站错了队,就必须加以挽救。

宋弘业在传书皇太子之余,也在努力收罗当时清国帝位争夺的秘事,判断未来的朝堂大局,以免再次站错队。万幸满洲人有一点上要比明廷官场好:那就是只要用心办事。就算是政敌门下包衣,也不会因人废言,更不会因人废功。

所以多尔衮会将步军统领这般重要的职位交给爱星阿,又让宋弘业以兵部侍郎的身份提督其中一个巡捕营。

步军统领衙门分为八旗步军营,皆是满、蒙、汉八旗中孔武有力者,里面一应官吏全是旗人,汉人无法涉足。另外还有两个巡捕营,由汉人降军组成。即便如此,汉臣要出任武职也十分困难。多由汉军旗人充任。像宋弘业这般并非旗人,又是新进的汉人出掌一营,实属罕见。

多尔衮正是看重他的才能和心思缜密,才将这重担交给了他,同时也要他在缉捕盗匪、肃查­奸­细上多下功夫。

这多少有些拉拢的意思。

“我大清已经占据北京有些日子了,谭泰也将逆闯赶出了京畿,下一步何去何从,大家还是要议一议。”多尔衮高高在上。说话却也不很跋扈。这是因为黄太吉没有将清国彻底整合成一个封建集权的国家,仍旧带有浓浓的部落联盟气味。

此言一出。下面满洲诸将自然知道自己的跑马圈地算是到头了,摄政王大人这是要发兵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噩耗,只要能够保证谁抢的归谁,以及已经占有土地的不变,出兵打仗这种老本行该做就做。

多铎站在多尔衮下首,闻言便道:“请摄政王下令!我镶白旗将士。横扫天下,莫不遵从。”

两黄旗将领无不暗骂多尔衮多铎两兄弟厚颜无耻,一唱一和,说得煞有其事。不过他们知道谭泰这回追击李自成发了一大笔财,心中也有些痒痒。

李自成逃离的时候。让人用绫罗绸缎绑在树上,又将银子洒在地里,好延缓满洲骑兵的追击速度。谭泰原本也不想追太远,破了两城,拿了买路钱,便班师回朝,去抢京畿的田地了。

多尔衮正要点头,突然听人道:“奴才索尼,有事启奏!”

多尔衮不动声­色­道:“索尼巴克什有何事要奏?”

“王爷,目今大清进驻燕京,当务之急是请陛下入关定鼎,清肃京畿盗匪,大军实在不宜轻动。”索尼朗声奏道。

宋弘业听了暗道:这索尼是正黄旗里的大人物,他出来阻止九酋,想来是为了两黄旗的好处。

多尔衮又何尝不知。他让弟弟多铎建言立刻发兵攻掠明地,就是要在顺治入关前定鼎天下。若是机缘所致,更可以窥测帝位,以雪册立之耻。

想到这里,多尔衮更加恨起索尼来,当日豪格已经被他和多铎逼得出了昏招,自称“福小德薄”不能继位,偏偏是索尼和鳌拜领着一­干­两黄旗将士佩剑入殿,以死相逼,一定要立黄台吉的儿子,这才有了六岁的福临继位称帝。

“现在逆闯还有百万大军,南朝也有数十万大军,京畿附近全是盗匪,说不定哪天咱们还得退出关去,如何能让皇帝亲临险境?当然得灭了那些逆贼,才能请皇帝入关!”阿济格虽然有勇无谋,黄台吉在时也怨过两个弟弟不顾母仇投身事敌,但是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还是很清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而且阿济格是有名的愣头青,哪怕他说得再过分,只要一句“哦,我就是这个脾气”,谁都拿他没办法。

“王爷!请先请皇上与郑亲王入关,集我满洲全力,定能平此天下。”鳌拜也出班奏道。

“你们这些奴才懂得什么!皇帝才六岁,哪里禁得住战阵折磨?当奴才的不知道为主子着想,一味怕死怎么行!”多铎破口骂道。他是亲王之尊,就算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也不敢硬顶。

索尼和鳌拜在两黄旗中,地位只在中游,却是急先锋之属。两人遏制了多尔衮的独角戏,引来多铎用身份压制他们,随后的两黄旗贵戚自然出来支援,纷纷要求在皇帝和郑亲王入京之前巩固京师,不肯动用大军。

此番入关,多尔衮三兄弟手下共有九十八个牛录,两黄旗随同入关的却有百余个牛录,占了大军的一半。而代善的两红旗和济尔哈朗的镶蓝旗大部都留在关外,即便有随同入关的也起不了决定­性­作用。

这场面多少与两王争立时的情景颇有些相似。

多尔衮转过头,面对汉班大臣道:“诸位先生怎么看?”

索尼和鳌拜转向范文程,目光中颇有深意。

范文程虽然是汉臣,但当日议立福临为帝之后,他也与二百零七名两黄旗将领一起焚香宣誓,要如同效忠黄台吉一般效忠福临。他只得出班道:“王爷,国不可一日无君,燕京既定,该当迎陛下归朝。”

“爱星阿,你怎么看?”多尔衮刚提拔了爱星阿,自然不放过让他站队的机会。

爱星阿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虽然满洲人并没有明确的文武分界,但倾慕汉文化之人多少偏向于文事。他既不打算背叛两黄旗,但也不愿意恩将仇报,才得了摄政王的委任就站到他的对立面。

“回禀王爷,”爱星阿出班道,“奴才觉得吧,圣上是得迎来的,逆闯也是要剿灭的,就是这先后不好说。我王师入关以来,也不知道盛京那边如何情形,不如先遣人回去问问?”

——滑头!还是想拖我!

多尔衮给这爱星阿贴上了标签,暗暗决定只等步军统领衙门的事筹备好了,便找机会废了这吃­肉­忘恩的狗。

“臣以为,当速速进军,殄灭逆闯残明!”一声暴喝,站出来的却是谭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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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皇都灯火正参差(二)

谭泰是正黄旗人,黄台吉的心腹重将,也是当日参与焚香效忠福临的二百零七大臣之一。他如今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多尔衮一边,显然是背叛了两黄旗,顿时引来索尼、鳌拜等人的怒视。

爱星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站错队了!他心中懊悔,又埋怨这位叔祖,舒穆禄氏既然选择了九王,为何不给自家人通个气呢?现在这种情形该如何挽回?他已经在宋弘业的指点下,享受到了步军统领职位带来的甜头,哪里还肯就此得罪多尔衮!

“谭泰!你这小人!”鳌拜怒骂道。

“主子面前,你这奴才成何体统!”谭泰怎会怕这么个愣头青?当即吼了回去。

多尔衮对谭泰的投靠也颇为意外,却也十分高兴。舒穆禄氏在正黄旗中不是小族,故友、姻亲、门人织成的关系网一样很可观。更重要的是,谭泰当众投靠,硬生生地为多尔衮切入两黄旗制造分裂创造了条件。

“鳌拜是抢了太多的地和包衣,不敢去拼杀了!”爱星阿一样不在乎鳌拜“巴图鲁”的名声。

说穿了,此时的鳌拜只不过是个巴牙喇纛章京,在外人眼中也算位高权重,但是在拼爹拼爷爷的大清,他只能拿个“巴图鲁”的称号自我安慰。

鳌拜自恃勇猛,听到有人说他胆怯,自然怒火冲头,正要回骂爱星阿,只听见……

“成何体统!”

多尔衮见爱星阿也见风使舵投向了自己,当然不能让鳌拜再大耍威风。他重重一拍扶手,起身喝骂道:“都是私心!全都是私心!我满洲战兵不过十万,要服十五省天下,是易事么!尔等只知道自己旗下多得点人口,多占点田地。就忘了先汗十三副甲起兵的艰辛么!”

多尔衮一搬出先汗努尔哈赤,地位高的老臣不忍言,地位低的年轻人不敢言,刚才还吵得如同市场的朝堂登时静谧下来。

多尔衮缓了口气,望向汉臣班,道:“洪先生。你怎么看?”

洪承畴缓步出班,真心不愿意卷到满洲人的内讧之中。他在大明受够了党争,没想到满洲也是一样。

大明的党争还算有规矩,除了阉党大杀了几个东林,其他人只要乞休放归,离开政治中心也就罢了,实在运气不好也只是被皇帝关起来。而满洲的党争却是实打实要掉脑袋的,之前为了争立的事,代善甚至将次子硕托与孙子阿达礼杀了。就因为他们两人支持多尔衮继位。

“臣记得,上月十二,有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上言:山东乃粮运之道,山西乃商贾之途,急宜招抚。若二省兵民归我版图,则财赋有出,国用不匮。”洪承畴是在党争高级班进修过的。先拉上挡箭牌,说得滴水不漏。又道:“臣以为,古人用兵讲究神速,讲究锐气,的确该尽快出兵,收纳晋鲁二省。”

多尔衮被封“睿”字号,就是因为他的聪明。听了洪承畴的话。顿时耳目一新,暗自佩服:简简单单一席话,就从各旗上不得台面的争权夺利,跳到了为国家社稷着想的层面!不愧是连崇祯都要设坛拜祭的重臣!

“大军贸然轻动,若是战事失利。丢了燕京又该如何是好!”索尼质问道。

“所以才更要出兵攻战,否则等逆闯和明朝恢复了元气,再率大军前来,我满洲大兵又不善守城,更是吃亏。”洪承畴云淡风轻说得索尼哑口无言。

索尼虽然­精­通多国文字,是满洲人中难得的秀才,但碰上洪承畴这个段数的文武全才,仍旧力不从心。他也知道满洲立国以来,就没有随臣能够阻碍大军统帅发兵的先例,只得退而求其次道:“我两黄旗要保护粮道,恭候圣天子,如何分得出兵力两面征讨?”言下之意便是让两白旗自己去对抗李自成的百万大军。

满洲人对李自成的实力评估,大多建立在明朝降官的证言上。那些降闯又降清的文官们,当然会毫无节­操­地将李自成大军说得如何如何厉害,数量如何如何庞大,这才能表现出他们并非不忠之臣,实在是天命难拒。

一片石之战满洲人虽然大胜,但那时候李闯已经跟吴三桂打了两天,又是出其不意,并不能就此看出李闯的实力强弱。这点多尔衮十分清楚,心中也难免有些纠结。

更重要的是,如果两黄旗不肯走,那么两白旗更不能轻易出动,否则京畿附近圈占的“无主荒地”又该怎么办?

洪承畴微微一躬身,道:“王爷,可先派使者去山西、山东招抚。若有不从,可再用两支偏师出征,大军进发可待圣驾到了燕京再做定夺。”

“顺贼势焰未灭,只有偏师怕是不够吧。”多铎道。

洪承畴是何等毒辣的眼光,只从李自成连北京都不守,就知道他顺朝必然全国撒网,纵然有百万大军也难以收拢。当此时机,正该出师西安,直捣李闯老巢。只要西安城破,顺朝这短命政权便是一盘散沙,就算李自成再有本事也别想将人马聚拢起来。

“近来有南书传到京师,谓:南都诸臣皆以为平西王仿故唐借回纥师的典故,引我大清入关灭贼。”洪承畴道:“既然如此,我军只要打出‘扫灭逆闯,归迎明皇’的旗号,自然不用同时与李贼、残明作战。逆闯窃国不过旬月,人心未附,我军若是借朱明旗号,进军更加容易。”

“若是明朝不信呢!”索尼逼问道。

“那早就该有南面的檄文送来了。”洪承畴说着,心中也不免悲凉。好歹明朝也是他的故国,如今落得这般局面,真是令人唏嘘。

多尔衮心中一盘算,大笑道:“洪先生真是大才!如此,就让方大猷招抚山东!爱星阿,你带人去昌平,收纳降兵!至于山西,且待机而动。”

方大猷是新降的文官,若是招抚不成,不过就是死他一个。若是招抚成了,却是无本买卖。既然洪承畴说得如此淡定,想来是有把握的。当前只要敲定偏师人选,到时候真打起来了,两黄旗若是胆敢不奋战,正好杀几个立威。

宋弘业到底地位太低,没有资格参与到这种高端的政局斗争中去。他只觉得满洲人果然是夷狄蛮类,庙堂上竟然如此粗俗,把什么都摆在明面上,还不如曾经五城兵马司勾心斗角的水平高。

“宋侍郎,且等一步。”

散朝之后,宋弘业就被爱星阿叫住了。

爱星阿心有余悸道:“今日实在凶险,没想到叔祖竟然临阵倒戈,害我在王爷面前失了分寸。唉,就不知道王爷命我去收罗昌平降兵,是什么意思。”

宋弘业笑道:“少爵爷骂了那鳌拜,王爷十分开心,这才给了你这个美差。”

“哦?为何是美差?”爱星阿边走边问道。

宋弘业笑道:“如今满洲已经入关,又收纳了这么多的汉官,就算诸位满大人不愿意,也免不得会行汉制。”

爱星阿若有所思,道:“这倒无须讳言,早在先帝时候就几次三番要行汉人制度。王爷若是想更进一步,也只有靠汉家制度才行。”

宋弘业脚下一虚,没想到这爱星阿看起来蠢笨,实则却是眼光独到!

按照满洲旧制,所有缴获按比例分入公中、旗下。公中收益自然是国家财政收入,旗下的收入则按功劳分配到人。然而私藏战利品的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断绝过,损公肥私乃是满洲贵族的习­性­,这显然不能让坐镇公中的多尔衮如意。

日后若是真要夺取帝位,多尔衮势必要改革制度,顺着黄台吉的轨迹进一步削弱八旗旗权,加重皇权。在朝堂上对付一­干­官员,远比对付手握军权、人口、地盘的旗主们简单。所以在这点上,无论多尔衮多恨黄台吉,都必须要坚持。

“按照汉人制度,收拢来的降兵全部都要归入公中,不会是任何人的私产。”宋弘业解释道:“这时候便显出少爵爷职位的重要来了。只要这些人编入巡捕营,就是少爵爷的人。这年头,自己名下的产业未必就是自己的,自己能用的才真正是自己的。”

爱星阿这才若有所思,连连点头,大方地拍了拍宋弘业的肩膀,道:“你也随我一起去吧。”

宋弘业喜出望外,这不是个更好的机会成建制地往东虏内部掺沙子么?有了这道口子,那个“圆明”有多少人都能收进来,只要冠个昌平降兵的名头就可以了!

“承蒙少爵爷厚爱,弘业感激不尽!”宋弘业当即躬身拜倒。

爱星阿托住宋弘业,道:“你我同朝为官,不用这么客气,哈哈哈!”

宋弘业又表了一番忠心,匆忙回家,拉着“娇妻”进了床里,让她将今日朝会上得来的军情送去东岳庙。又联络了代号“圆明”的徐惇,让他安排人手,尽快赶去昌平混入军中。

徐惇有银子开路,自然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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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零戍兵骑马出萧墙(一)

罗玉昆骑在马上,身上是一套制作­精­良的山文甲。卫兵取来了红绣衫,帮他绑在肩上。离开徐州还有三十里,他已经将这套新近配发的山文甲全都套在了身上,足足三十多斤重。至于他在聊城时找人打造的那套铁甲,之前被视作宝贝一般,现在却下放给了陈崇。

陈崇是真不愿意穿这么重的铁甲,但考虑到战阵上刀箭无眼,套身铁甲终究多一些保护。眼看徐州就在眼前,高杰是战是降也没个回复,让陈崇格外忐忑。

朱家骏倒是只穿了一套皮甲,脸上略带喜庆的桃花红,纵马到罗玉昆身边,道:“这一路过来,滕县、峄县果然都有不少煤矿,每日产煤上千斤,这回算是来值了!”

游击营南下就食是主要目的,好让山东能够养更多的兵员。不过朱家骏的着眼点却是在铁和煤上。作为一个曾经的矿工,他很清楚煤铁的巨大力量,也知道大明其实并不缺煤铁。成为参谋之后,朱家骏更是指望有足够多的铁器打成铁甲,提高战兵的战场生存率。

“听说徐州的铁、煤都挖了几十年了,谁知道等我们到了还有没有。”罗玉昆道。

“将军放心吧,”朱家骏笑道,“这矿啊,看着上面没多少,却都长在地里,只要坑井能打下去,就能一直挖下去,几百年都挖不完。”

“老子晕得很!这世上还有咋个都挖不完的宝贝?”罗玉昆甩了个白眼。

朱家骏看出罗玉昆心情不好,玩笑道,“将军现在肩上可是扛着黄金团蟒,还不满足?”

“莫喊我将军!”罗玉昆当然不爽:“老子晕得很!都已经是下将军了,连个婆娘都莫得!你个小小的上尉,反倒已经把婆娘搞到手了!凭啥子嘛!”

“哈哈哈哈!”朱家骏仰头大笑道:“这叫适逢其会!不过听说皇帝本来是招我去的。刘老四只是个添头。谁知道东宫赏赐的时候,刘老四才是正主,我倒成了添头。啧啧,人生际遇真是妙不可言。”

“我听说,”陈崇追了上来,“那些女官本来是要跟刘老四相亲的。是你无赖硬缠着陆素瑶要的。”

“老实说,陆素瑶来得真不是时候!”朱家骏岔开话题道:“我跟老四都喝了三坛子酒了,脑袋本就昏昏沉沉,她这时候带着姑娘来,我们还以为是在喝花酒呢。幸好老子心里揣着事,喝得少,否则也当她们是花娘呢。”

罗玉昆犹有不忿,陈崇却是一脸贱笑道:“那刘老四醒来之后,可有什么话说?”

“他啊。”朱家骏笑道,“他在那里直叫:‘不是粉头?真不是粉头?小人真的喝多了不知道啊!不过好像昨晚还有一个没动,还给殿下还来得及么?’哈哈哈。”朱家骏学着刘老四的怪样,自己忍不住狂笑起来。

陈崇也跟着贼笑起来。

罗玉昆骂道:“你个瓜娃子连锤子都莫得,笑毛啊!”陈崇顿时一噎。罗玉昆又问朱家骏:“你跟刘老四怎么勾兑上的?”

“啥叫勾兑啊?”朱家骏撇嘴道:“刘老四还是藤牌手的时候,我就是少尉旗队长了!汝阳之战时候,我手臂负伤,就让他领了我那个旗队。”

“啥子?你还领过兵嗦?”罗玉昆装出一脸惊讶。

“哈哈。”朱家骏仰头一笑。正要反讽这川兵几句,突然听到前面传来号声。正是前队遭遇敌情的信号。

罗玉昆翻身下马,喊道:“换马!”

一旁的卫兵当即牵来战马,换下了罗玉昆行军时候的驮马。

罗玉昆下令道:“全军防御阵型!朱家骏跟我来,陈崇……”

“在……”陈崇心下一跳,手心冒汗:不会给了咱一套铁甲就要咱冲锋陷阵吧?

“你,”罗玉昆突然觉得安顿后队的任务交给陈崇仍是不牢靠:“你就好好好活着吧。作战参谋组织后队。准备支援!”

“是!”

朱家骏也换了战马,跟罗玉昆纵马上前。

走在行军队伍最前的前锋司已经摆开了阵型,进入战斗状态。在前锋司身后,工兵已经开始就地修筑简易工事,进行战斗准备。

罗玉昆到了前面。第一千总部千总让出了指挥岗位,道:“将军,前面就是高杰的人马。”

距离二里开外的地方,飞扬着“高”字大旗,一样是严阵以待。

罗玉昆朝卫兵招了招手,卫兵识趣地奉上了千里镜。

千里镜中,高杰的人马被拉近了许多,已经能够看到前排战兵的铁甲了。

“他们不像是要打啊。”罗玉昆在前排中找打了一个大将,也是身穿山文甲,身前身后都有装备­精­良的家丁侍卫,看年龄也与高杰匹配,多半就是高杰本人。

若是高杰想打,断然不会自己站在阵前,多半是要在后面居中指挥的。

“派人过去传信吧。”朱家骏勒马道。

朱家骏点了点头。

不一时,一匹快马冲出了阵列,径直跑向高杰阵前。这人曾跟过孙传庭,对秦督麾下大将都十分熟悉。他到了阵前一看,果然是曾经的总兵高杰,远远便喊道:“高总戎!我们是东宫麾下游击营,奉命进驻徐州,请总戎入营说话。”

“本将奉命镇守徐州,没有兵部文移,不敢擅离信地!”高杰大声回道。

那人取下背上包袱,高高举起:“这里有兵部调防文移。”

如今兵部就在莱州,若不是崇祯帝与儿子赌气,孙传庭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兵部尚书了。即便尚书空缺,下面办事的人可都是东宫的人,小小一份调防文移,要多少有多少。

“是南京兵部的文移么?”高杰喊道。

那人心中知道不好,小心翼翼地勒马往后退了两步,回喊道:“如今兵部随圣天子行在,驻地莱州,为何要南京兵部的文移!”

高杰脸上轻蔑的笑意,叫道:“北面的事,谁说得清楚!本将如今归在凤阳总督麾下,只认南京兵部文移和总督手令。你去取了再来!”

那人不敢多言,连忙别传马头,朝本阵跑去。

罗玉昆见那人独自回来,就知道没有谈拢,骂了声“锤子”,道:“该降的不降!各部应旗!”

中军旗手登上战车车台,高举代表前军千总部的军旗。

前军千总和他的旗手也上了战车,举旗相应。

旋即中军又升起了中军千总部和后军千总部的军旗。后面两部的千总也纷纷举旗。

三个千总部应了旗,又向各司把总应旗,六面把总旗随之升起。六位把总再向各局应旗,升起了二十六面百总旗。百总旗紧接着便向旗队长应旗,每指到一旗,该旗的旗队长便取下身后靠旗,斜向上下挥舞。一时间,阵列上旗帜飞扬,如同随风起伏的花海。

高杰领兵多年,却没见过如此肃整的应旗,不免心中先怯了一分。他知道东宫会练兵,但那是东宫侍卫营。这独立营应该是新编成的营头,没想到也是有模有样。

“儿郎们,放炮,冲上去杀散他们!”高杰高声呼喝道。

阵中炮声登时响起,军阵如同扑向滩头的潮水一般,涌上前去。

朱家骏端着千里镜,道:“也该把咱们宝贝拿出来招呼他们一下了。”

罗玉昆嘴角上咧,挥了挥手,传令道:“给炮阵让开位置,待敌军冲近了就开炮!”

最前面的鸳鸯阵应着旗令,紧步挪动,让出炮阵。后面的辅兵和民夫赶着挽马,推着炮车,进了火炮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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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戍兵骑马出萧墙(二)

这火炮是最近出厂的铁模炮,炮弹大小与泰西人的四磅炮相近,用药量却多了许多,所以火炮­射­程和威力比之四磅炮更大。

虽然皇太子更喜欢后装的弗朗机炮,但考虑到模具的制造难度和时间成本,还是优先铸造了前装式的红夷炮。

这种新炮被定名为:营属一七式前装直­射­火炮。各营配置五门。

虽然看起来数量不大,但每门炮要额外多出四匹驮马,两辆炮车承装火炮和炮弹、火药,五个炮兵开炮。另外还要编制一百余人负责运输、保养,是个完整的火炮局。

在上次封家村之战中,火炮并没有发挥出让人满意的战果。与其说刘芳亮是被火炮击溃,不如说是被吓死的。

战后肖土庚带人总结了火炮使用的问题,发现居高临下这种传统思维并不能取得良好的作战效果,而且因为地面硬化程度不足,火炮落地之后能量灌入地里,而非正面轰击那般直冲敌阵后排。

所以从那以后,炮兵­操­典中就有了“正面布阵”的要求,而且无论是红夷炮还是弗朗机,都要求炮口仰角最高不超过三十五度。

在工兵和辅兵挖掘炮车归位道的时候,火炮长掀开了炮衣,露出冰冷光滑的炮身。其他四个炮兵各行其是,安排辅兵搬运炮药和炮弹,清理炮膛,准备发­射­。

“一百五十丈测距!”火炮局百总手里拿着沙漏,一边朝动作较慢的那门炮走去,给予压力。

各炮的炮长将手臂向前伸直,竖起拇指,先闭左眼,使右眼视线沿拇指一侧对准目标左侧。头、手不动。再闭右眼,使左眼视线通过拇指的同一侧,并记住视线对准实地某一点。然后目测目标左侧至该点的宽度,将此宽度乘以十倍,即为本炮至目标的距离。

这种炮兵测距的跳眼法已经属于较为高深的技术,九十丈内误差不能大于三丈。必须十分熟悉自己臂长和瞳孔间距让。

“落点:九十丈!测距!”

有了距离,然后套用炮术板上的公式,算出炮口的仰角,以炮身前段的星门和后端的照门与目标形成三点一线,进行瞄准。在熟练的炮手­操­作下,整个过程甚至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报告!一号炮位就绪!”火炮长高声喊道,这是敌人的马兵已经进入了火炮­射­程之内。

“二号炮位就绪!”

……

“敌阵中心,瞄准!”

百总的目光在五门炮之间巡视,直到见各炮的瞄准手确定了炮口方向。挥动绿­色­牙旗,他才喊道:“点火~放!”

轰!轰!轰!轰!轰!

接连不断的五声炮响,炮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清理炮膛!急速自由­射­击!”百总端起千里镜,查看火炮的落点。

炮弹从浓浓的硝烟飞出,直直撞上策马疾驰而来的马兵。虽然弹丸的飞行速度看似不快,甚至给人一种伸手就能抓住的错觉,但其蕴含的力量却连人带马撕成碎片。

高杰完全没想到,只是一个照面之间。自己的阵型中就被犁出了五道血路。

“将军!”副将李成栋纵马追了上来:“将军,有诈!这些兵绝非乌合之众!”

高杰之所以带着自己的亲兵家丁列阵最前。就是怕属下将领听说是东宫兵,产生动摇。就说这个李成栋,当年跟他一起反的李自成,投降明军,看似忠心耿耿,却是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

“已经开打了。还管那么多­干­嘛!你听说过什么姓罗的大将么?”高杰指着对面的罗字将旗怒道:“速速整备兵马,跟我冲过去。你看!他们在阵前放的是刀盾手,断然不是咱们马兵的对手!”

李成栋也眺目远望,见最前面果然是盾牌成墙,不见长枪。心中疑惑:那些贼兵把火炮都运来了,却不知道阵前放长枪,这是什么路数?

轰轰!

自由­射­击之后,五门炮的发­射­速度顿时有了参差,但是带来的震撼却没有丝毫减弱。一发发炮弹冲入密集的人群之中,带起团团血雾,惨嚎声充斥于耳。哪怕是三百年后的铁军,在伤亡率达到三成的时候都会崩溃,何况这些从河南、陕西、山西、河北……一路逃亡过来的败兵!

眼看就要阵型不稳,李成栋突然发现对面的旗帜之中有一面红底金龙戏日旗。他叫道:“将军!这是东宫侍卫营!”

高杰心中暗骂一声,一扬马鞭:“杀啊!一个首级赏银五两!甲兵翻倍!”

重赏之下,已经出现了动摇的马兵阵再次凝聚起来,继续往前冲阵。

“放虎蹲!”罗玉昆下令停止炮击,对平均每门炮三点四发发炮率深感欣慰。

虎蹲炮是配属到旗队的新增火力。每个旗队都有额外四名虎蹲炮手,由辅兵中堪用者充任,在敌兵冲到三十丈时进行霰弹攻击。

这个距离也是一般弓箭的­射­程,高杰的马兵终于也稀稀落落地抛­射­了一些箭矢过来。

独立营仍旧是半蹲式防御姿态,只有一些善­射­的士兵取出弓箭与高杰部对­射­了几箭。

“二十丈!”作战参谋发出了第一次接敌警告,掌号兵吹响了孛罗。

在低沉的孛罗号声中,战兵们猛然弹身而起,口中大喝一声:“虎!”

高杰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却不肯放弃最后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里已经是南直隶地界,他要是再退,只能退往扬州或是南京了。而朝廷是不可能让他退过去的,否则就是谋逆。至于将徐州拱手让出去,那是生不如死!

“十五仗!”

长枪端平,准备接敌。

“十丈!”

对面的人脸已经分外明晰。

“五丈!”

就连脸上的痦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杀!”罗玉昆抽出指挥刀,高举斜劈,停在半空中。

“嘀嘀哒嘀哒!”掌号兵换上了唢呐,吹响了尖锐刺耳的高音。

“虎!”长枪刺出,原本一面盾墙的阵型如同变成了刺猬,顿时逼得马兵纷纷侧避。

藤牌手随着长枪刺出,奋勇上前,抡起藤牌撞向敌人的人马。这些人都是孔武有力,吃饭管饱,一旦热血冲头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又因为军法规定:如果藤牌手和圆盾手阵亡,而本队又没有大的战绩,整队人都要给他们陪葬,所以在他们的带动下,身后的士兵无不勇猛冲杀。

戚家军的藤牌手只用藤牌,但是东宫一系受刘老四的影响,许多藤牌手都喜欢另加一柄铁锤或是­棒­槌,在冲杀之时能用蛮力砸开对方的工事或是马匹,真正是攻防兼备。虽然这也导致他们的持续作战能力有所减弱,但只要能够在最初的接敌中占据优势,很有可能敌人就溃败了,随后的顺风仗也不用他们拼命。

就算他们想追击,也往往会被本队的战友拦下来,以免发生意外。

此时此刻,高杰脑中只有四个字“名不虚传”。

“李成栋!”高杰回过神来,高声喊道:“整备兵马,咱们撤!”

李成栋手中的马鞭遥遥一指:“来不及了。”

高杰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一支旗帜鲜明,衣甲整齐的人马已经运动到了自己侧翼,随时准备冲锋。

这支部队正式游击营的后军千总部,以最快的速度向敌人左翼进行迂回,封死了敌人西撤之路。

高杰转过头,正要说向东走,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旋即高高飞起,看到鲜血喷了李成栋满脸!

——我死了?

高杰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头颅落地,骑在马上的身躯带着铁甲轰然倒下。

“逆贼高杰伏诛!我等降了!”李成栋命人挑起了高杰的头颅,高声喊道。

高杰的亲兵家丁在短暂的惊诧之后,有大部分人选择了逃跑,少部分放下了兵器,响应李成栋的投降命令。原本是主将最为牢靠的心腹手下,却也因为数千里撤逃而军心丧尽,再也不愿过那流亡生活了。

李成栋扬起头,看着阳光之下不断滴血的高杰头颅,心中暗道:你也是在东宫营中待过的人,怎能傻到跟东宫军对阵?你若是早些跟我说清楚,我也不至于临阵倒戈……我早就杀你投降了!

罗玉昆见对方旗帜尽倒,知道是敌方主将出了意外,接下去的仗要么不打,要打就是单方面的屠杀。他放下千里镜:“这高杰也不过一个庸将,啷个想到跟我们对阵?”

“大概是你没啥名气。”朱家骏道:“若是打‘萧’字旗,恐怕高杰就降了。”

“日!”罗玉昆吐出一个字,叫道:“冲一冲抓俘虏!”

“对!当过矿工先选出来!”朱家骏来了兴致,纵马上前,高声呼喝参谋们开始工作。

一场战斗结束,炮兵们开始清理炮膛,检查炮管内壁是否出现裂纹,最后给火炮穿上炮衣。辅兵们要帮着抬回伤病员,也要跟民夫一起收罗散落的兵器、箭矢、炮弹。工兵也不能闲着,必须就地扎营,布置工事,防止有其他敌人来拣便宜。

刚才出力最多的战兵们控制住降兵和俘虏,寻找自己的建制,由伤亡最小的司局负责卫戍,其他人可以解甲休息了。

到了这阶段,只有军医和大大小小的参谋最为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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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戍兵骑马出萧墙(三)

朱慈烺得到游击营军报的时候,已经离开了莱州。在得知高杰的死讯同时,他更在意的是那个李成栋。如果没有记错,此人先从贼,后降明,然后降清,最后反清……实在是将这个时代反复无常的小人行径发挥到了极致。

朱慈烺没有道德洁癖,说穿了就是个实用主义者。只要有能力,愿意遵从他制定的规则,哪怕是欺金盗嫂之辈也不是不能接纳。甚至于吴三桂以及三顺王那样的大汉­奸­,若是愿意弃暗投明,无论内心有怎样的龌蹉想法,看在消弭内战的份上,他也能够给个善终……只是李成栋,这个为满洲主子三屠嘉定的刽子手,实在有些太重口了。

在这个时空,李成栋还没有犯下那等滔天大罪,能否因此而定罪?

朱慈烺最后还是迈不过心中的坎,道:“这等临阵斩杀主帅的不义之人,实在令人齿冷。念在他及时投降也算保全了我东宫兵士,就让他带人去挖矿吧。罗部呈请的其他奖惩,一应许可。让他们尽快上交战斗总结,交总参谋部刊印发行各局。所获战利品,入徐州府库,造册进呈。”

军令部很快就将朱慈烺的命令传送出去。

朱慈烺这才回到会议室,席间只坐了一人,正是大明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

李邦华作为崇祯朝的重臣,经历过了太多风风雨雨,无论在地方还是中央都留下了深深的足迹。如今每天都有士子赶来投奔皇帝行在,许多也是李邦华的门生故旧。然而这位老臣年纪实在太大了,经历了甲申剧变后,更是满头白发,步履阑珊。

今天李邦华来见朱慈烺,是来商量致仕的事。

朱慈烺优先处理了军务。再回到会客室中已经有了计较。从他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而言,能够在工作中结束生命是人生的最好归宿。再从实际角度出发,在这个人力资源匮乏的时期,与其让忠于自己的能臣闲死家中,不如累死在办公室。

他看着李邦华,道:“我实在不舍得放先生回去。论私情。先生在我刚出宫时颇有指导,使我一介稚子能够用人听事,不至于被人蒙蔽,这是大恩。”

“论公,先生历经地方、科道、戎政,通达枢辅,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国家重臣。”朱慈烺叹了口气道:“我看先生还是健朗如故,怎舍得先生致仕呢?”

“人生七十古来稀,老臣如今已经年至古稀。也是历朝致仕的年限,不敢贪恋权位。”李邦华道。

朱慈烺立刻道:“贪恋权位?这从何说起!如今国势不振,神京沦陷,先生若非大忠之心,焉能留在朝堂?”

李邦华苦笑道:“老臣实在不堪驱驰……”

“姜尚八十方拜相,先生才七十……哦!对了!”朱慈烺抚掌站起:“先生的确不宜四处奔走。是这,我正想单独成立一个司署,将朝廷大略方针、各地要事集于一纸。刊行天下,要人统筹。先生正当得此任。”

“殿下,”李邦华略有吃惊:“这不就是通政司和邸报了么?”

朱慈烺笑道:“其实就是要从通政司手里将这差事独立出来,也不称邸报,只称《皇明通报》。以后银台只做收受内外奏章的事,简单来说,只进不出。”

邸报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西汉早期。唐朝时出现了雕版邸报,宋朝时固定了发行时间。明朝的邸报发行归通政使司负责,到了崇祯十一年开始用活字印刷术,虽然质量较之雕版的邸报差了许多,但胜在刊印及时。

作为自己的喉舌。朱慈烺当然不能允许别人染指。只要《皇明通报》能够打开市场,确立舆论界的地位,成为公认的朝堂风向标,那么日后无论皇帝做出何等动作,都扼制不了东宫传出的声音,也无法削弱东宫在士林的影响力。

“而且邸报的来源太窄,”朱慈烺道,“只以政事为主,而且都是朝堂定论。我想看到的《通报》需要有各方各界的声音,如琢如磨,甚至可以抵牾争辩。因此才不适合由通政司来出。”

李邦华人老成­精­,何况江南又不是没有这种私家吧报房。万历时候的妖书案,说穿了也是有人想通过文字来惑乱人心,影响国本人选而已。他听朱慈烺这么一说,心中已经了悟,既感念皇太子对他的信任,又着实想不出有谁能够来替代他。

倒不是吴甡等人的才能不足,而是要办好这《皇明通报》,重中之重就是“无私”两字。如何让这《通报》成为皇太子的喉舌,而非党争的利器,是选择主事者的根本要求。

李邦华最大的优势就是:站队早,不结党。

其后便是­精­通南北两京的政务、军事。有他坐镇,就不用担心《通报》上出现迂腐书生的臆想之辞了。

朱慈烺如此诚恳地看着李邦华,实在让这位老臣无从拒绝,只得道:“若此,老臣勉力为之。一俟殿下有了俊杰才士,老臣便退位让贤。”

“还得先生给我培养一个出来才好。”朱慈烺笑道,旋即又道:“先生以为,这个衙门该如何命名?”

李邦华浑浊的双目微微阖闭,在长长的两息之后,方才道:“殿下,或可不定为衙门。”

“愿闻先生高见。”朱慈烺道。

李邦华轻咳一声:“自有宋一朝以来,私报泛滥。国朝在万历朝之后,江南也多有私家报房。日后《通报》大行其道,难免有效颦者。若是放着不管,那等诽谤君父之人更是多了一件利器。老臣以为,当在都察院之下设立一司,监管报业,留其善者,去其恶者。至于《皇明通报》,可以仿六店、工院之设,为天家私业。既可得其便利,又可借重威福。”

朱慈烺闻言一想,这比自己的设想更近一步,果然是从全国着眼,长久议论,不愧是朝廷重臣。相形之下,自己想吃独食的格局反倒有些狭隘了。

“先生此论尤上!”朱慈烺赞道:“可定名为文管司,日后境内所有报业、书刊,皆受其监管。此事还要先生多多费心,一应编制属员,尽从先生之便。”

“是。”李邦华缓缓起身告辞,心中却是暗道:原本是想乞休回乡的,却又但上了这么个差事,家中子侄辈里还有谁人堪用呢?

朱慈烺一路送李邦华出了房门,在李邦华的再三行礼辞别之下,总算没有送出二门。

朱慈烺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直等李邦华的身影过了拐角,方才转身回屋。

刘若愚在外面职房里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赶在皇太子传召下一位前追了上去,出声道:“殿下,臣有事启奏殿下。”

朱慈烺停下脚步,转向刘若愚,笑道:“刘伴有甚急事么?”

刘若愚松了口气,暗道皇太子心情不错,正适合说这事。他上前道:“殿下,日前刘肆在御前大不敬,几位娘娘回宫之后,哭了许久。殿下也不抚慰,只急急忙忙跑来泰安州,怕有些不妥啊。”

朱慈烺微微点了点头,道:“母后和皇伯母都是母仪天下之人,当视天下之人为子女。一个儿子不懂事,放肆了些,算什么大事。”

“殿下,天家自有威仪,焉能就此放纵。”刘若愚脸上的褶皱都聚在了一起。

朱慈烺脚下顿了顿,心中忍不住暗道:天家威仪?手下人认同你时,你才有威仪;若是众叛亲离,你就是个屁!京师沦陷的时候,连一支勤王兵都没有,还想从我这里找威仪?这老刘今日有些分不清远近亲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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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戍兵骑马出萧墙(四)

是要敲打一下了!

“呵呵,”朱慈烺脸上荡起一层笑意,“你看刘老四敢在我面前放肆么?”

“那是……”

“那是因为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会观风察­色­,难免要自取其辱。”朱慈烺脸­色­一沉道:“刘若愚,孤待你如何?”

刘若愚心下一惊,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再抬头时已经是老泪纵横:“千岁爷对老奴恩同再造,哪怕日月覆照之恩也不过如此。”

“你知道就好。”朱慈烺知道响鼓不用重锤,今日敲打已经到位了,抬步便走。

对于一个要做大事的人而言,最忌讳的不该是手下­性­格上的小缺失,而是效忠对象的不统一。

在朱慈烺前世虽然很少听闻“效忠”一词,但职场中一样流行着“对某某负责”这一短语。两者名虽有异,实质却是相同,若是说得更官方一些,便是:统一思想,明确目标,坚定信念。

东宫麾下,固然在名义上应该效忠皇帝,但对东宫负责却是最为紧要的一点。所有东宫系统的成员,都必须以东宫为核心,执行东宫路线,坚定不移地信仰东宫。

相比刘老四和朱家骏的不敬,尤世威的态度才会让朱慈烺更不乐见。

“老奴是为殿下心疼啊!”刘若愚重重磕头下去,撞在石阶上发出砰砰声响。

朱慈烺吐出胸中废气,出言阻止道:“好好说话。”

“殿下啊,老奴知道殿下为了祖宗基业夙夜不休,一心只有光复失地,中兴大明。”刘若愚痛哭道:“老奴就是觉得,殿下将君臣人伦尽到了极处。没人比殿下更忠于大明的了,却忽略了父子天伦。老祖宗们首倡天伦而后人伦,就是怕父子相失呀!

“懂的人,对殿下这等舍小保大之义举,固然是仰止行止;那些不懂的人,却会诋毁殿下不近人伦、不通人情啊!老奴每每想到这儿。便为殿下心痛。殿下您才十六岁啊,如何担当得起这全天下的毁誉负累啊!”

朱慈烺重重吐了口气,道:“你这么说,倒也算忠心。”他顿了顿,又道:“我天生就是这个脾气,人伦天伦的没管它,只是身为皇子,就要肩负起皇子的责任来。都说朱氏长养黎庶三百年,其实是这天下百姓养了我朱氏三百年。若是将此帝位视作天下酬谢祖宗起义兵、逐鞑虏、光复汉家衣冠的丰功伟绩。那这恩情也该还够了。如今正是我等该为天下人做事赴死的时候,焉能怠慢?”

刘若愚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吓得不敢答话,也答不上话,只得再次磕头下去。

“我就是这么想的,”朱慈烺总结道,“你看把这话转告皇父皇母,能否解开他们的心结?”

“殿下万万不可啊!”刘若愚这回是真的被吓着了。这话在没人的时候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再传到皇帝皇后耳中,那分明是把帝后往死里逼啊!

“不合适么?那就算了。”朱慈烺问道:“不过有一点你既然提到人伦。我也多说一句:东宫侍卫也好,治下黎民也好,我都视作自家兄弟姐妹叔伯姑婶。入了我家门,就是我家人。这门里门外,你心里该有个分寸。”

“老奴明白了。”刘若愚止住哭声道:“殿下,还有一事要报与殿下知道。”

“说。”

“坤兴公主昨日带着三名护卫离开了莱州。朝泰安州来的。”刘若愚道:“老奴已经通传沿途馆驿,留心保护了。”

“嗯,知道了。”朱慈烺道:“东厂的事还是要抓紧,必须杜绝­奸­细。除此之外的事,东厂就不要Сhā手了。”

“臣明白。”刘若愚应道。

“好了。出去吧。”朱慈烺点了点头,吸了口气:“顺便叫陆素瑶进来。”

刘若愚爬起身,躬身倒退而出。

陆素瑶的办公室就在对门的小院,早就听到了动静,偷偷从窗缝里偷看。她见刘若愚跪地磕头,泪流满面,隐约中还有“人伦”“天伦”之类的字眼飘来,猜想是在说前些天两校尉御前失仪的事。

——这刘老公也是老糊涂了,跟了殿下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殿下是个不讲私情的人么?没来由去碰这个钉子。

陆素瑶暗暗摇头,想起当日自己在酒楼受到的耻辱,虽然恨得牙痒,却也只能忍了。当前正是殿下用兵的时候,那些校尉将军当然要高人一头。就是在太祖高皇帝开国的时候,武臣的地位也是远远高于文臣的。

何况自己只是女官。

女官原本就只有三条路走。孤老终身、到大户人家作妾,或是下嫁穷人作妻。从未听说有哪个出宫的女官、宫女能够过得不悲惨凄凉的。如今能被皇太子视作文臣,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姑姑,殿下召见。”门外的秘书敲门进来,柔声通报道。

陆素瑶点了点头:“知道了。哦,去厨房要一碗冰镇酸梅汤,加些银耳,给殿下送进去。”

——殿下现在肯定被刘老公扰得心烦意乱。

陆素瑶心中暗道,收拾了一下桌面,拿了记事薄便往朱慈烺的办公室走去。等她进了皇太子的办公室,看到太子已经坐在书案之后投入工作状态,心中只能遗憾一叹:自己终究是跟不上太子的步履。

“殿下。”陆素瑶福了福身。

“原定明日召见的许家福,提前到今晚赐膳。”朱慈烺翻动着桌上的行程表:“还有这个薛书言,也提到今晚接见。”

“是,殿下。”陆素瑶迅速在自己的记事薄上做了更改。

朱慈烺放下手里的笔,往后靠了靠:“母后那边,真的很伤心?”

陆素瑶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是皇后娘娘安Сhā过来的人,只得小心翼翼道:“娘娘遽然受此冒犯,想来是很伤心的。”

“你以我的名义写一封家书,安抚一下母后。”朱慈烺道:“女官们对于出嫁将校有什么看法?”

陆素瑶立刻笑道:“都感念殿下仁政呢!只是还有些人担心丢了宫里的差事,有些不舍得。”

“结婚是让她们更好的工作。”朱慈烺道:“出嫁的女官给十天婚假,怀孕之后每月加发五钱银子养胎钱,产前产后两个月带薪产假,哺|­乳­期内可以带孩子上班,也别安排出差和加班。好了,就这样,发文下去吧。”

陆素瑶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怎么了?”

“殿下……您的大恩大德,奴婢等永生难报!”陆素瑶深深福下身去。

“哦。”朱慈烺挥了挥手:“去吧。”

女­性­生理和心理的特殊­性­,决定她们在承担某些工作时比男­性­具有天然优势。放着这么一群受过教育的壮年劳动力,朱慈烺怎么可能不加以利用。

而且这也是他移风易俗的第一步,从听命于自己的女官着手,逐渐打开社会风气,鼓励更多的­妇­女走出家门,投身到社会生产中去。

陆素瑶是朱慈烺的专职秘书,但是东宫一应符印却是在姚桃手里。这份公文自然要送到姚桃处铃印下发,里面的内容同样也让姚桃惊讶得无以复加。从英宗皇帝禁止后妃殉葬之后,恐怕只有这位皇太子最把女人当人看了。

这两个貌合神离的女人,甚至因此对坐共饮,聊起天来。

“殿下如此一个知冷暖的贴心人,怎么会对圣人如此淡漠。天家的事,果然还是让人看不透。”姚桃啜了一口木樨香片,忍不住叹道。

“谁说不是呢。今日殿下还让我草一封家书去安慰皇后娘娘。唉,这也是能我等奴婢代写的么?。”陆素瑶也附和道:“殿下在宫里的时候,也没跟娘娘那么隔阂呀。”

“我听宫里老人说,”姚桃放下茶盏,低声道,“殿下降生十年都没见笑过,除了出生时候哭了一嗓子,后来也没见哭过。当时就有人说殿下是天上星宿下凡,与常人不同的。”

陆素瑶轻轻踢了踢腿,道:“难怪,我总觉得殿下笑起来有些硬。不过他对那些武夫倒是真心好,出手大方得很。”

姚桃起身走到自己的书案前,抽出一本账簿,翻看了一下,道:“何止大方?殿下给军中兵士的伙食银都超过宫中的开销了。”

陆素瑶一愣:“真的呀?我倒还觉得伙食比在宫中时好了许多呢。”

“那是自然,”姚桃道,“咱们都是受益的,只不过那些大貂珰们可是哭死的心都有了。”

“哼,那些人,这回还不知道要如何逮着机会离间皇太子与皇爷的亲情呢。”陆素瑶撇嘴道。

宫中女官虽然名义上是独立体系,实际上却要受到司礼监的管辖、压制。两百年的积怨,让女官、宫女们对太监积怨丛生,有机会总不忘贬损两句。

姚桃自然也不例外,顺着陆素瑶的话骂了两句。有了共同的敌人,两人顿时惺惺相惜起来,一时间便没了隔阂,仿佛从来都是要好姐妹一般。

直到陆素瑶不小心道:“也不知道皇太子妃怎么办。”

此言一出,顿时如同天降壕沟,横亘在这对“好姐妹”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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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戍兵骑马出萧墙(五)

明廷女官采选标准是老成稳重,知书达理,不计较容貌。洪武年间甚至还有以寡­妇­入选者,绝大部分女官在宫中服役数年、十数年,出宫时仍旧是Chu女。这也是被文人称道的“可见人君之有礼也”。

女官女秀才虽然不是以美貌选入的,但也架不住皇帝不挑食。偶尔也会有女官因为德行、才华被皇帝看中,纳为妃嫔。这些人往往成为后世宫斗小说女主角的原型,成为女官之中的传奇人物。

如今皇太子内宫的情况有些特殊。

太子妃已经定了宁氏女,但甲申国变的时候宁氏没有随驾出逃,这基本等于是叛降闯逆了。现在清兵占据了北京,宁氏还是没逃出来,这种一留再留,就算对于普通士大夫而言也属极端耻辱之事,何况皇亲?所以宁氏女别说当太子妃,能逃过定罪就已经不错了。

既然太子妃的位置空出来了,帝后也没有再提给皇太子定婚的事,那么这个位置由谁坐就很难说了。

女官挑选标准固然与妃嫔不同,但只要长得好看的女官,竞争力就要比一般妃嫔高。姚桃和陆素瑶又都同属此类,难免会动些心思。

陆素瑶从姚桃的职房出来,自己也意识到了适才的失言,心中暗道:论助力,如今自己几乎时时跟在皇太子身边,并不弱于姚桃;论关系,自己原本就是皇后娘娘派来指导皇太子殿下敦伦之礼的,明显比姚桃那样的事务女官更亲近。既然太子妃人选空缺,自己为什么不能争取一下呢?

——看来替皇太子献孝心,是个大好机会呢。

陆素瑶心中一动,决定好好想想该如何讨好皇后娘娘,就算没能成为太子妃。能点为嫔也是好的。太子妃固然可以升皇后,潜邸的嫔、美人,也都能直接册封妃子。

……

“草民许家福拜见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许家福拖着微胖的身躯,正要行大礼。

朱慈烺伸手托住了许家福,笑道:“你这是戏台子上看来的吧?我还头一次听人这么说。”

许家福圆润的脸上冒出一层油汗,口张舌颤。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朱慈烺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主席,道:“那些钢的确是上好的苏钢,比之樊家钢更合我需要。你家肯捐出这么多好钢来,果然是忠心可嘉。”

许家福嘿嘿憨笑一声,道:“小人是真的将一家一当都捐给殿下了。”

朱慈烺并不相信,只是微笑道:“如你这般的义士已然不多了。我不能私赠朝廷名爵,只从东宫论,封你个男爵如何?”这其中多少还是有点区别的。不过寻常人并不甚在意。朱慈烺把话说清楚些,也不算哄他。

“小人不是冲着爵位来的。”许家福连忙道:“小人想把自己也献给殿下。呃,是想求殿下给份差事……也不全是差事……”

“不着急,慢慢说。”朱慈烺击掌示意内侍传菜,道:“边吃边说。”

许家福以一介白身能够得到接见,是因为他捐了十万斤高质量的苏钢。

按照市价一斤苏钢二分银子算,这十万斤铁就是两千两白银。看起来数目不是很大,但是寻常人拿着这两千两银子。未必能买到足够量的十万斤优质铁。尤其苏钢这种已经达到后世工具钢品质的战略物资,大批量订购还需要考虑到卖家的生产能力。以及价格政策。

东宫才从樊家买了两回苏钢,价钱就已经涨两成,这让朱慈烺在无可奈何之余也只能暗暗气闷。

同样芜湖出产的苏钢,樊家的钢料就是要比别家的好。铁模铸炮之所以直到现在才被人试出来,也是因为之前用的铁模材质不佳,铁水进去就起泡了。所以还真的只能让樊家赚足银子。

许家福捐的这十万斤苏钢,测试下来完全达到了樊家钢的水准。

许家福先喝了口酒,方才定住了神,道:“殿下,小人得了《实验法论》一书之后。大受启发,全力实验之下,终于找到了接近樊家钢的配方,才造出了如今的许家钢。”

朱慈烺点了点头。《实验法论》的作者是技工学院的一名学生,名叫薛书言。原本是个秀才,为了免费吃住才进了学院。他将各种实验方法总结出来,编成此书。

从技术上看来无甚创新之处,但在思想却有着跨时代的意义,从今以后的各种实验,尤其是材料科学,都有了大致的指导思路,再不至于让人无从着手了。此书中同时也提出了对各种测量单位的要求,刺激了公式化的推广。

正因此,朱慈烺在接见了许家福之后还要接见薛书言,以兹鼓励。

“说到钢料,其实里面的道理大家都知道,手法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配方不好搞。”许家福嘿嘿笑道:“我让人从每一个小处着手,足足六百炉,终于试出了这个配方。请殿下恕小人斗胆,小人是想借殿下的名头,在徐州开个铁厂,愿意奉一半的­干­股给殿下。”

——面带猪相,心中嘹亮。

朱慈烺微笑相对,也不说话,让许家福心中着实忐忑了良久。

“你倒是有些意思,”朱慈烺笑道,“这种投献之事,不是该找太监的么?你倒直接找到孤这儿来了。”

许家福也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假意不知道,仍旧乐呵呵道:“殿下,找太监投献不过是少些地方上的麻烦,逃些课税。照小人看,国朝一斤铁才收十五分之一的铁税,不值当染上那身­骚­气。”

朱慈烺微微点头。无论哪朝哪代,百分之六点六六的铁税绝对算是轻的。然而仍旧有绝大部分铁商都在逃税漏税,那个樊家不肯多卖,也是顾虑到与公家交易,太容易落下漏税的把柄。

“小人觉得,当今国家没钱,正是因为冶铁泛滥!”许家福脸上突然腾起一股正气,让朱慈烺颇有些不适应。

“历朝历代,哪有国朝这般皇恩浩荡的?”许家福气场全开之下,倒是也有几分魄力。他朗朗背诵道:“故宋元丰四年方才广开民坑冶铁,却要十中抽二。国朝在洪武十八年就尽罢官铁,大开民营,而且十五税一,后来更是定下了万斤铁三两银的铁税。若是这还不满足,真是不当人子!”

朱慈烺点了点头,对这人的政治觉悟十分满意。不过以他的经验,凡是说话高调的人,办事却未必可靠,仍要考察其行,不可轻易结论。

“小人以为,当今国有内贼、鞑虏横行,国库乏用,正该是将铁业收归官营之时!”许家福换上了刚才的笑脸:“如此官家用铁,自然要多少有多少,价钱也都降下来了。铁税更不会外流,白白肥了那些无君无父的­奸­商。”

朱慈烺继续点了点头,原来这家伙还真是个花小钱占大便宜的人物!

只要铁业国营,他虽然奉出了一半的股权,却在官府保护之下得到了整个大明境内的垄断市场——即便有黑市私铁,那也是极其可怖的市场占有量。这和那些高调禁海,私下做海贸的沿海豪族没有丝毫区别。

“钢铁势必会成为一个国家的命脉。”朱慈烺端起酒盅,:“我也是愿意将之收归国家。”

许家福脸上笑意盎然。

“不过嘛,嘉靖元年,仅仅广州和惠州的铁产量就有一千八百五十八万斤。十年的时候增至贰千七百六十三万斤。是万斤!”朱慈烺强调了单位,仍旧笑吟吟地看着许家福:“你不觉得你的胃口太大了点么?”

许家福的笑容彻底凝固,浑然想不通为什么堂堂皇太子殿下,竟然会去关心广州、惠州那种地方的铁产量!而且还是嘉靖时候的!他自信做足了功课,却也没有留意那么冷门的数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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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戍兵骑马出萧墙(六)

盐铁一向并举,被视为国家经济的重要支柱。汉昭帝时,霍光以昭帝的名义召开了一场大辩论,从盐铁是否由官方专营,继而讨论了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政策,由此而产生了《盐铁论》,成为后世治国者必读著作。

朱慈烺没有研究过经济学,但以他的社会阅历和认识,相信一条颠不破的真理:掌握国家核心资源的人,才是国家的真正掌控者。

钢铁正是其中最重要的领域之一。

不仅仅是因为现在正处于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在兵器换代上有很大需求。

同时也因为大明是个农业国,高质量的农具还属于奢侈品。历史书上只会说某个时期的铁器已经普及,却很少解释铁器质量对耕种的巨大影响。

只有真正普及了高质量铁器,才能开垦出更多的荒地,才能最大化发挥深耕细作的技术优势。

如果将目光放远,只有冶金技术进步,才能制造出适用­性­高的车床,才有金属材料的发展,才有可能扩大生产规模,为进入蒸汽时代打下工具基础。

如此重要的核心资源,如今基本落在民营资本手中。朝廷希望能够控制铁矿出产,事实上却是驰废不堪。

高皇帝朱元璋的本意是不希望看到官家与民夺利,但是如果没有健康的技术流通环境,这种全民间作坊式生产——虽然可能造出樊家钢,但结果只是樊家一姓得利,其他铁厂仍旧用落后的技术、配方生产着劣质铁器。这对整个国家民族而言无疑是巨大浪费。

“你出人和配方,”朱慈烺道,“我给你徐州铁厂二成股份,交给你管。你也别觉得吃亏。日后大明境内的铁厂铁矿,官府必然要占九成以上的。”

许家福咧着嘴,努力想摆出一个微笑的面容来,结果却是比哭还难看。

“那樊家钢呢?”许家福终于咬着牙问道。

“他们如果和你一样忠心为国,还能有二成股份。”朱慈烺面带微笑。

许家福重重吐了口气:“他家最重小利,分毫不肯让人。我许家上下。日后就听殿下差遣了。”

“铁器大有作为,”朱慈烺满意笑道,“硬的有硬的用处,韧­性­大的有韧­性­大的用处。有些地方要厚重,有些地方要薄轻。你多准备些样品,整理好配方,小心不要流出去。”

许家福颇有些落寞,只是点头,好不容易熬完了这餐赐宴。便匆匆告退。

朱慈烺知道他不好意思问契约凭据的事,但是这个时代的风气就是讲究白纸黑字、红印为凭,若是不给他一个保证,难免好几天睡不好觉。

这时候便看出东宫侍从室的效率来了,许家福回到客栈刚洗完脚,合契的草本就送到他屋里了。只要他没什么意见,明日就可以自己去行宫用印成契。

朱慈烺从用膳的花厅出来,换了套衣服又去偏厅接见薛书言。他是宋应星门下。被派到淄川县颜神镇的玻璃坊进行实验器具和平板玻璃的研发。

朱慈烺常听人说有穿越众回到古代造玻璃,结果发现玻璃的制作技法早在魏晋南北朝就传来了。又照方以智的说法。泰西玻璃烧制法是郑和下西洋带来的,然后朝廷在山东淄川设点烧制。如果说古人自己弄出来的是铅钡玻璃,那么现在颜神镇出产的可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钠钙玻璃。

在汤若望的技术指导下,以锡箔和水银为涂料的玻璃镜也试制成功,不用再去江南花高价购买成品。如果薛书言能够突破大块平板玻璃的技术瓶颈,山东还能多一样出口获利产品。

……

“这镜子照得还真是清楚。”

崇祯帝坐在床上。端着巴掌大小的玻璃镜审视着自己的容貌。

周皇后对此已经有些无语了。皇帝从用过晚膳就一直在照镜子,像是从未见过玻璃镜一样。当然,宫中过去的镜子都是江南、广州进贡的泰西货,而这块却是淄川县生产的明货,是东宫特意送来孝敬母后和皇伯母的。

“真是像啊!”崇祯感叹着。又高高举起镜子,看到镜中的自己已经是白发掺杂。

十七岁登极,十七年享国,最终却流落到了一个偏远之地的府衙里。

崇祯移动着镜子,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些泛红。

“自然是比铜镜真得多。”周后随口应道。

崇祯终于放下镜子,搓了把脸,按了按眼角,道:“我是说春哥,与我真是极像。”

周后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对服侍的女官挥了挥手。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她方才道:“是长得像,还是脾气像?”

“都极像。”崇祯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天来我时常在想,春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结果想来想去,总好像看到我自己。”

周后道:“知子莫若母,我早就看出来了。他那股执拗的劲头,跟陛下真是一般无二。”

崇祯没有否认。

“做事讲究,认死理,不沾酒­色­,为国事不顾惜自家身子,这些也都是跟陛下像得十足。”周后继续说道,让崇祯几乎听不出是褒是贬。

“我再忙的时候,也陪你们呣子去园中走动的。”崇祯抗议道:“你看他,一出宫哪里还记得父母?”

“我总觉着,春哥好像早就看到了有这劫难。”周后幽幽道:“他一出宫就偷偷摸摸在经营山东了吧?”

崇祯没有接话,良久方才道:“虽则这孩子早慧,但若说有如此远虑,也太怕人了些。许是吴甡帮他出的主意。唉,吴甡啊,的确是宰辅之才,可为何朕要用他的时候他就不肯听话呢?”

“那日那两个小校也是。皇嫂对我说:此真是战不旋踵的壮烈之士,不可见怪。”周后想起那日受到的冒犯,仍有些不开心,但懿安皇后的态度又让她不好深责。

崇祯站起身,张开双臂扩了扩胸,道:“那日之后,我也想了许多,怕是真的错怪了春哥。那样的莽撞人最不会作伪,看得出真是赤胆忠心……可是为何朕就遇不到这样的勇武之士呢?”

周后轻笑道:“陛下如此问话,是要臣妾­干­政么?”

崇祯苦笑道:“如今每日上朝都只是与一众泥塑阁辅部堂­干­瞪眼,吴甡或是孙传庭来了,方才能得到点消息,哪里还有政事可言?你就说吧,本就是家里说话。”

“我听说,春哥在外头,全然没有半点皇太子的威风,待属下文武都是以诚相待。但凡年纪大些的,不拘官爵,皆称先生,想来是这样能得人心。”周后道。

“呵呵,”崇祯不以为然,“我当日待袁崇焕如何?待祖大寿如何?待洪承畴如何?待周延儒、陈演又如何?呵,那陈演后来还带头劝逆闯登极!若只是诚心便得人心,想来上苍待我太不公道了。”崇祯说着说着,又气急起来。

周后抿嘴不语,等皇帝气消些了,方才道:“这点上,臣妾要说句公道话。陛下信人用人,皇太子却是信用之余还要管人。”周后唤人取来后宫开销账簿,呈给皇帝:“陛下,由此可见一斑,外人想糊弄春哥绝不容易。”

崇祯百无聊赖,接过账册,竟然也看得津津有味。周后也不催他,只等他看完,方才道:“如此细心管人,我也做不到。开始时候,那些女官们恨得牙痒,说这是刁难,后来不也熬下来了?”

崇祯放下账册:“他好像永远不怕手下人阳奉­阴­违……他还写过什么来着?让人统统找来给朕看看。”

周后见夫君和儿子之间的裂痕有望愈合,自然是满心欢喜。东宫的著作如今已经唾手可得,当夜就有整套的皇太子文集送进了帝后寝宫。这一送来却又让周后懊悔不已——皇帝竟然秉烛夜读,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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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戍兵骑马出萧墙(七)

“俺实在走不动,少爷,您走吧,俺在这儿歇歇,歇会就追上您了。”年迈的老人捂着肚子,缓缓蹲下。

被称作少爷的年轻人回过头,也是饿得双眼冒星。他道:“成叔,再忍忍,再前头就是肥城了,再往东就是泰安。听说皇太子就在泰安。”说话间,他也是气喘连连,中气早就耗尽了,恨不得腰间的麻绳能够把腰勒得和手臂一样粗细。

那成叔整个人都蜷曲起来,只是喘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老一少僵在原地,突然见草丛晃动,两人登时警觉起来。

一个硕大的脑袋分开草丛,双眼通红地望着这一老一少。

这是个皮肤焦黑的男人,他很快就从草丛钻了出来,躯­干­和四肢格外细弱。他手里紧紧握着犁头上的铁片,已经生满了黄|­色­的锈斑。从他躬身前刺的姿态上看,这应该是他的武器。

男人看了一眼满脸污垢的少年,再次将目光投到蹲在地上那老人身上,颤步逼近,口中喃喃道:“老兄,你不中了,俺还中,求你救俺一命。”

成叔被吓了一跳,颤颤巍巍要站起来。刚起身一半,却腿上一虚,整个人都摔倒在地。

那男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倒在成叔身上,挥动着手里的铁片就往成叔大腿上割去。

“别割俺!俺还中!”成叔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大声喊道。

“你不中了!救救俺,救救俺吧!”那人说着,嘴里已经流出了口水,拼命吞咽着。

年轻人被吓了一跳,脑袋总算反应过来。踉跄着冲上去,一脚踢在那男子肩头。

那男子看着全身只剩下骨头了,力气却还不小,竟然死死扒在成叔身上,满嘴的垂涎流得到处都是。他眼看对方有人帮忙,不管不顾地张开嘴。朝成叔腿上咬去。

成叔眼看着那人就要生吃自己,心中惊惧,却是叫喊的力气都没有,想蹬开那人更是妄想。

“去死!”年轻人终于鼓足了全身力气,弯腰抱起一坨土坷垃重重那人头上砸去。

土坷垃不知多久没有吃过水,没砸死那人,自己却散成了尘土。

那人被满头满脸的土灰呛得连连咳嗽,嘴里犹自道:“俺吃过观音土,比这好吃。比这好吃……”

“吃了观音土,三天见阎王,你安心去吧,别祸害俺们了。”年轻人几乎站不起来了,在地上爬着去推成叔身上的吃人怪。

那人脸上土灰,张口就朝那少爷咬去。

年轻人只觉得手臂一紧,像是被人牢牢抓住了一般,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挥舞。口中叫道:“要死要死要死……疼疼疼……”他眼前发黑,仿佛看到了无数的妖魔鬼怪朝自己扑来。

终于。年轻人耗尽了全身力气,仰天倒在地上,眼前又恢复了光明,蓝天上朵朵白云,如同上好的棉絮。他没有力气挣扎了,放任那个妖人撕咬着自己的小臂。

又过了一会儿。年轻人仍没觉得小臂上传来痛楚。他用刚刚恢复的那丁点力气,轻轻动了动胳膊,那人的头一歪,冰凉的垂涎落在年轻人的皮肤上。

他死了。

年轻人松了口气,从喉咙里发出咕咕笑声。他努力扭过头。望向成叔,看到成叔的胸膛还在起伏。

两人之间只有一掌距离,却仿佛天际。

……

“……拍醒,看看还能说话不。”

剧烈的晃动和遥远的声音惊醒了躺在地上的年轻人。

一记耳光从天而降,差点将他又打晕过去。

年轻人从喉咙里发出一阵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奇怪音节,只觉得胸腔和腹腔如同火烧一样痛苦。

“给他水。”一个女人说到。

一条细细的水柱落在年轻人的嘴­唇­上。

年轻人有了些许力气,张开嘴,生怕漏掉一滴。

“喂,那队人马走了多久?”那个女人问道。

年轻人勉力睁开眼睛,在阳光下看到那一个身穿红衣,骑在花马上的女子。太阳­射­在她背后,就像是给她套上了一件金光闪闪的盔甲。

“俺饿……”年轻人虚弱道:“求你,给口吃的吧。”

那女人胯下的花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

“给他口粥。”女人终于开口道。

年轻人挣扎着半坐起来,看到了从小照顾自己的成叔。

成叔­祼­露在外的皮肤出现了**的绿斑,脸上是浓浓的铁青­色­,扭曲狰狞,再不是往日熟悉的容颜。

他别过头去,接过一个男人递来的土陶片,里面盛着浅浅的烂糊,散发出一股酸酸的味道。

年轻人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一把夺过陶片便往嘴里送,咕嘟咕嘟吞入腹中,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喉间落入胃囊,身上的虚火尽数扑灭。他又伸出舌头,在那土陶片上舔了又舔,直舔得­干­­干­净净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陶片,仰头问道:“还有么?”

“那队人马走了多久?”那女子没有答他,只是反问一句。

年轻人摇晃着站了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放眼再看,恍如隔世。原本空旷无人的野地里,四处散落了各种姿态的尸体。

——在我昏死过去的时候,这里好像发生了不少事啊。

年轻人微微摇头:“俺不知道……不知道昏了多久……”

那女人倒不是很失望。她并不介意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死过多少人。她只是无意间瞥到一个将死未死的可怜人,从心底里想救他一命而已。然而在这个人吃人的世上,你只要有一丁点善心,就会被无数饿鬼扑上来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只有把自己打得如同铁铸一般,才能活下去。

才能带着能活下去的人,活下去。

“咱们走!”那女子别过马头,对着身后一群衣衫褴褛的随从喝道。

年轻人站在原地,定定看着这队十来匹马,百来号流民的队伍,又见旗帜上白底黑字写着“红”,连忙追了上去:“大王,您就是红娘子?留下俺吧!俺识字!俺只要一口饭吃,日后百倍还您!”

红娘子没有勒马,头也不回,只是大声道:“跟得上就能活。”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将腰间的麻绳勒得更紧了些,努力分开灌铅了似的双腿,追着队伍,生怕被留在这个只有尸体和活尸的荒野之中。

……

黄德素穿戴着新发的七品官服,头顶乌纱,脚踏官靴,坐在上座,轻拍着桌案。

皇太子下令改德州卫为散州,隶属于济南府,黄德素也因“戴罪立功令”成为了这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散州知州。

在黄德素对面坐着的,是他的同年方大猷。虽然两人只在琼林宴上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流,但是同年就是官场上的兄弟,这层关系瞬间就将两人紧紧相连,完全无所谓黄德素是大明的知州,而这位方大猷却是满清的招降使。

这位方大猷尤善书法,一纸拜帖写得龙飞凤舞,更是自信增­色­不少。

见黄德素犹豫,方大猷好声劝道:“从安兄,当此时候,只有决断,焉能犹豫不决?”

“允升公,”黄德素恭敬称呼方大猷的别号,道,“这东兵真是来帮大明灭贼的?”

“那是自然!”方大猷说得斩钉截铁,道:“九王已经布告天下,东兵此来只是为了皇明剿灭闯逆,不动民间分毫。山东归顺东廷,也只是一时之计,日后圣天子还朝,仍旧是我大明的地方。”

“如此说来,其实也就没有降不降的事了。”黄德素缓缓道:“既然东廷有如此忠义之心,我德州上下,自然遵从号令,为剿灭逆闯竭心尽力。”

方大猷出发之前就知道,清酋所谓的“扫平逆闯,归迎帝室”原本就是骗骗小儿的,压根经不起推敲。

不过嘛……

“从安兄,”方大猷脸­色­一变,“怕就怕到时候东兵一来,分不清忠臣逆贼,玉石俱灭,岂不冤哉?”

在绝对的力量之下,哪怕是更低劣的借口,也由不得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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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戍兵骑马出萧墙(八)

黄德素此番出任知州,是来戴罪立功,只有伙食补贴,没有俸禄。当村学先生的那份公食银,也折成了粮票发给家中。那粮票不同银子,上面套­色­印了数、字、符印,写明家主名姓,只能从官仓里支取等量的粮食。

若是变节从贼投虏,留在莱州的家人怎么办?女儿东宫女官的差事肯定是保不住的,她母女二人就算真给人当老妈子恐怕也没人家敢要。

更何况东宫早有令旨,东虏若是迫城,只需听从军令即可。若是本县没有驻军,可以弃城而走,不予降罪。如今德州有一个司的东宫兵,自然是听那个少校把总的。

降是不至于的,不过放任这方大猷离开,日后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黄德素呵呵一笑,轻轻握拳锤了锤大腿,道:“懂得,懂得。”

方大猷这才恢复了之前的脸­色­,道:“从安兄,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如今南都那边在清查‘顺案’,真要查到你头上,你也有口难辩吧。”

东虏入京之后,大量京官南逃。在南京诸臣当然不待见这些人,本着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态度,士林中掀起了一股要求开办“顺案”的风声,以惩处那些投降过闯逆的官员。

黄德素摇头道:“黄某倒是不曾失节。”

“啊?”方大猷颇为意外,这德州没有被闯逆占据么?还是你嘴硬?

“不过嘛,”黄德素又悠悠点头道,“黄某为官一任,总要为地方百姓谋个活路。真要是大军压境,也没必要落得血流成河。允升公以为呢?”

“从安兄真是宅心仁厚。”

“所以嘛,投顺也好降清也罢。百姓能活得下去才是正经事。”黄德素叹道:“如今城里粮食已经不足半月所支,就连下官都只能日中一餐。若是允升公能够运些粮食来,莫说一个德州,就是整个山东都能传檄而定。百姓得了生路,自然感恩,到时候就算东廷想还政朱室。百姓也未必答应。”

方大猷抚须良久,道:“此事非某能做主,不过倒是可以上疏朝廷,看上峰的意思。”

“如此甚好,允升公若是能嘉成此事,真是功德无量!”黄德素微笑拍马道,又有了一县父母的感觉,颓气尽扫。

他安顿好了方大猷一行在州衙住下,转身就将此事原原本本通报了德州驻兵。又传书济南府请示方略,以免日后蒙受不白之冤。

济南、东昌、兖州三府属于乙级行政管辖区,并没有做好巩固统治的准备。蔡懋德作为山东巡抚,临时挑起了这三府的民政事宜。李明睿一向深得李邦华的器重,也被荐以山东按察使的职位,在济南开府立衙,为蔡懋德的助手。

所谓乙级行政区,还要从李遇知的启本说开去。

……

崇祯十七年六月十八。吏部尚书李遇知启本,请将天下府县分为甲乙丙丁四等。

甲级是稳定区域。当前只有乐夏防线以东的两府之地;乙级是待治理区域,诚如青州府和大半个兖州府,以及新近占据的徐州四县;丙级地区是名义上的朝廷统治区域,包括南直隶、两广、云贵等地,可以说是非敌非友,东宫对此也鞭长莫及;到丁字号上。便是敌占区了,不论是被闯逆、献贼还是东虏占据,这些地区只有用刀枪说话,绝对不会有什么商榷的余地。

过去各府县也有上中下之分,依据的标准是每年的税赋额度。如今按照安全和稳定­性­区分之后。官员分配也有了标准。

启本中另外涉及一个敏感问题,便是知府、县令等地方官员的委任派遣。

官员的人事权本来由东宫内部决定,李遇知明确在启本中明确请求:由吏部制定官员名册,派遣官吏。

朱慈烺对李遇知的感官一向很好,知道此人虽然不是夏徐高张——夏言、徐阶、高拱、张居正——那样的名臣,但也是个做事尽心尽力的循吏。能够提出吏部委任官员这一条,也足以证明他内心中是忠于朝廷和国家的。

如果不是这份忠心,李遇知也不会冒着天大的嫌疑站出来。

因为他非但是吏部尚书,更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

在原历史剧本中,李遇知是在北京城破之后绝食七日而死。而如今,他以八十高龄,随驾出海,每日上朝,就算吏部几乎空置,他也按时应卯,没有丝毫懈怠。

作为一个经历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的元老,亲身体验过文官对抗皇帝的国本之争;说不清道不明的“三大悬案”;东林欺负其他文官的“众正盈朝”;各党文官反咬东林的阉党执政;皇帝处置阉党的“钦定逆案”……

李遇知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这一倡议,会被“太子党”视作抢班夺权,也会被“皇党”视作卖身投靠。依照一位部堂级高官的政治智慧,为什么要做这种里外不是人、吃力不讨好的事?

“朝纲之乱,首再政令紊乱。千岁以令旨行事,终究要遗人口舌。世人愚鲁,不知国家运作之繁杂,也不知各司统辖有差,只看到令旨便以为是殿下独裁,如此下去,必然给了小人投机之隙,也难禁谣言甚嚣尘上。”李遇知的声线低沉,加上年纪的关系,若不用心倾听,很容易听漏。

朱慈烺特意坐在李遇知身边,听了连连点头。

“若是以各部行事,一切遵从祖制,又有天子坐朝,岂不是名正言顺么?”李遇知提高声音,这也是因为他耳朵渐渐不好使唤,生怕别人听不到的缘故。

朱慈烺笑道:“筼谷公所言甚是。只是我冲龄幼稚之人,行事乖张,常常有悖于祖宗之教。怕各部堂老爷心生抵牾,故而不敢贸然去撞这个钉子罢了。”

李遇知脸上松弛的皮肤微微颤了颤,喉间发出呵呵笑声,道:“殿下若行乖张之事,朝中自有忠臣,台垣自有诤臣,就是抬棺上朝,也非不能。”

朱慈烺听到这话确实有些高兴,这是部堂大佬们在朝他招手。

对于那些行事激进的人而言,不破不立,只有打破旧的那些瓶瓶罐罐,才能放进新的东西,才能建立自己理想中的美好世界。然而这里便有个风险,很可能砸烂了那些瓶子罐子,就没钱买新的东西了。更糟糕的是,旧的传统被打烂,新的思想没有生根发芽,整个家里乱成一团,徒然让邻居占了便宜。

而政治家应该是另一种人。他们要有足够长远的眼光,能够看到百年之后的变化;他们也要有足够的耐心,花时间和­精­力培植幼苗;他们还要有勤俭和敬畏的美德,尊重故有的习俗,擦去旧陶罐上的油垢,让它散发出历久弥新的魅力。

即便是如今的东宫侍从室里,也有毁天灭地重塑乾坤的思潮。朱慈烺本人对后世的几场涉及民族走向的大运动有所耳闻,同时也亲身品尝过运动之后数十年对百姓生活产生带来的各种滋味。

“我是极希望名正言顺颁行政令的,”朱慈烺语速极缓,咬着清晰的字音,“从秦替周政以来,两千年,十二朝,祖宗们留下的这套政体已经十分成熟,只需随需添减而已。若是要从头弄一套,谁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何况连逆闯、献贼最后都回到了我朝制度,我又怎么会舍长就短,在东宫别出心裁另辟蹊径?”

“那是何人阻挠殿下呢?”李遇知睁开眼睛,迎着朱慈烺的目光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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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戍兵骑马出萧墙(九)

“官僚。”朱慈烺吐出两个字,轻快笑道:“人浮于事,贪赃枉法,见利则争,无利则让……这些人若是在我手里,决不会宽贷。只是朝堂上下,这等人多不胜数,我也只能避敌锋芒。”

李遇知点了点头,仿佛睡着了一般,良久方才道:“老臣生于嘉靖四十四年,万历十年之前,不过是个学子蒙童。二十八年释褐,授东明知县。那时候老臣最头痛的就是考成法。”

朱慈烺知道老年人说话很容易跑偏抓不住重点,也不催他,只让这位高龄重臣慢慢回忆。何况能够亲身聆听逝去时代的声音,也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人生际遇。

“那考成法啊,”李遇知叹道,“落在文字上平平无奇,无非就是让官员列出来今年要­干­些什么事,然后呈交六部、都察院,六科和内阁。六部和都察院要逐月考核,六科半年一考。内阁在京察、大计的时候也要核对。真的核查起来就应了‘立限考核,一目了然’的话,好像浑身被剥个­精­光,实在太折磨了。

“呵呵,老臣老糊涂了,千岁在东宫行的那套便是考成法,肯定不用老臣解说。”

“您老说,我乐意听。”朱慈烺微笑道。他前世今生都在研究这个考成法,越研究下去越觉得像是明代的绩效考核。

在惊叹大张相公张居正实在是天才之余,也不能忽视张居正之前的行政框架构建的合理­性­。

张居正在推行考成法的时候,大量引用的都是“旧制”,自己强调的是“申明旧章”,而非“新政”。可见只要有人会主持,手下人肯出力办事,帝国的运作效率还是很高效的。后人喜欢什么都推到体制头上。这在有明一朝实在说不过去。

如果不说张居正的成功反证,只要细细检查一下明朝政局的设定,也能看出其中的科学­性­。

由都察院作为朝廷耳目,从中央到地方,从普通行政到专项行政——如提学、巡盐、茶马等等——都有御史的身影。而且都察院是垂直领导,下级御史不用对行政官僚负责。更不会被管理。这点足以保证御史的公正独立。

对于帝国心脏首脑的中央体系,更是另设了独立的六科给事中,由都给事中掌印负责,有封驳皇帝圣旨的权力。同时日常工作中的“科抄”、“科参”,便是稽查对应六部内部事务。另外还有“注销”:圣旨和奏章每日归附科籍,五日一送内阁备案,只有核查相关部门执行了旨意、奏章之后,方才注销。

如果按照会典上的规矩,六科对于制敕宣行。大事覆奏,小事副署颁行;有过失的,可以封还执奏。凡内外所上章疏下,分类抄出,参署付部,驳正其违误之处。

有这两套免疫系统同时运作,已经足以保证政体的稳定和健康。

在地方上,有都指挥使司掌地方卫所军权。隶属于五军都督府,听命于兵部;提刑按察使司掌一省司法——徒刑以上案件要呈报刑部审理。同时也要监察官员,是都察院在地方的办事机构;承宣布政使司掌治下民政,受吏部考核,执行中央六部的各种政策。这三者分立互不统属,又都受到都察院系统的巡按御史监督。

以朱慈烺来看,这已经是当下这个时代最完备的制度了。后世常见的“三权分立”和“一政独大”之争。在明代一样有政治实践:只需要看内阁争权和巡抚、总督制度的废立就可以知道。

这么好的制度,为什么会闹出今日的烂摊子?

朱慈烺认为,这跟内阁和皇帝有直接关系。

万历皇帝不上朝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不补官。大量没有受到锻炼和培训的官员,在天启、崇祯朝走上了政治舞台。既不懂帝国的运作模式,也没有经过政治考验加以淘汰,甚至无法理解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最终酿成帝国崩塌的事实。

内阁在成功夺权之后,从一个秘书机构变成了帝国真正的首脑,权力比唐宋宰相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他们**了,那么整个帝国的政治体系势必跟着**。而崇祯一朝的内阁**庸蠹,也是有明一代最无以复加的。

为何在前朝没有发生这种事?

因为天启、崇祯之前,要入阁只有两条路:廷推和中旨。直到万历后期,中旨入阁仍旧被视为耻辱,文官轻易不肯接受。这就多了一层过滤体系,保证内阁阁员具有对行政部门的足够影响力。

天启时候魏忠贤左右皇帝,大开中旨入阁之路。到了崇祯皇帝,换阁老如换仆从,后来甚至取消了廷推,直接发中旨。这样出来的内阁阁老,对六部和地方能有什么约束力?释褐十多年就入阁的神话,也只有发生在崇祯朝。

所以归根到底,责任仍旧是落在了皇帝身上。

“万历一朝,直到沈相公一贯执政,吏治都还算过得去。”李遇知继续道:“后来国本之争闹得太凶了,神庙老爷不上朝,不补官,朝堂空乏,后继无人。到了天启朝又蜂拥而至,这才弄得整个朝堂乱成一团,也成了党争的渊薮所在。”

朱慈烺点头,觉得李遇知的见解倒是与自己相同,只是太宰不敢指责皇帝罢了。

“万历四十年,老臣在台垣,荐邹元标、冯从吾等人。”李遇知突然笑道:“冯从吾若是有幸得见殿下,当欣慰矣。他可谓我朝继张子道统的第一人。老臣也为殿下遗憾,欲崇关学,却不能得从吾这等真大儒。”

“无妨,”朱慈烺道:“只要我松了土,总能长出大儒来的。”

李遇知开怀而笑,眸中一点漆黑,如同顽童一般。等笑过了,他方才懊恼道:“老臣年迈糊涂了,这不知道说哪里去了。还是说回这考成法,只要上下坚守其繁,不懈不怠,绝没有肃清不了的吏治。只是大张相公因此得罪得人多,老臣庸人,不敢行特立独行之事,在这天官任上虚掷光­阴­,蹉跎国事,想起来便愧疚不已。”

李遇知说着说着,眼泪已经流了出来。朱慈烺起身从案上取了锦帕,递给李遇知,供他擦拭。

“殿下有振奋之心,又­精­通考成,在老臣看来,不逊于大张相公之能。”李遇知缓了口气:“说起来,老臣是不信有生而知之者的,即便名相如徐、张之辈,若是没有严嵩执政时候的磨砺,也断然不能成就后来的大器。殿下算是让老臣一改旧观,心悦诚服了。”

“我也不是一蹴而就有今日这般见识的。”朱慈烺实话实说道。

李遇知只以为朱慈烺谦虚,轻轻一笑,又道:“老臣在离开莱州行在前,得以陛见。皇爷的意思是,东宫如果愿意还吏政于阁部,这天官太宰的职位便由殿下举荐,想来入阁也不是问题。”

这就是政治交易了。

朱慈烺松了口气。自己的东宫体系如果比照大明政制,侍从室等若六部,财务科等于科道,十人团是锦衣卫;吴甡、孙传庭两人算是入阁了的;刘若愚等于司礼监;田存善是监军镇守……不能不说,这套班子效率固然高,但太过简陋,上不得台面见不了光。

因为这个影子政府的存在,皇父心里也肯定有一根刺。

南都诸臣也才会说东宫有曹­操­、王莽、吕后、武则天、李亨等前人的心思。

“我所忧虑的,还有东宫这些人在我手里还有所忌惮,一旦归入吏部流官,又会为官场风气所败。”朱慈烺道。

李遇知人老成­精­,眯眼笑道:“太宰虽只能委任四品以下官吏,正好­干­活的科道言官也都在四品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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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戍兵骑马出萧墙(十)

朱慈烺的谈判技巧在前世就已经登峰造极,可以说一进写字楼就是无时无刻的口舌战争。否则世上英才何其多哉?要想出头上位恐怕比大明科举还要辛苦些。不过面对李遇知这样内无所欲,外无所恋的老大人,朱慈烺也有些没底。

李遇知一直很受崇祯皇帝信任,这次不顾高龄体弱,一路奔波来到泰安州,肯定是得了崇祯皇帝的密旨。以他对东宫的友善态度,也不会玩什么虚头巴脑的故事。何况他刚才就说得很清楚,只要东宫力行考成法,他就愿意致仕让贤,而且皇帝也已经同意了。

李遇知的底线,应该就在这里。

但是皇帝的底线又在哪里?

朱慈烺很清楚自己皇父的情商和政治智慧。

在家庭上,重视亲情,溺爱子女,有时候比周后还更像一位慈母。只要自己不做出太过分的事,光是京师救驾一事,就能保证十年国本之位不动不摇。

在政治上,崇祯能忍,能让,懂得舍弃。缺陷在于不敢担当责任,叫得凶,做得少。只会让人去做,却不知道自己如何带人去做。

“若是没有国家财权,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朱慈烺直截了当道:“我要主户部事。”

“老臣可以与殿下一道荐孙传庭出掌兵部。”李遇知微微摇头道:“我也可以劝倪元璐让贤,但殿下又打算以谁人出任户书?”

倪元璐也是李遇知当年举荐的,可见在这个朝堂上,活得久点总有很多便利。

“呵呵,我要用女官。”朱慈烺微笑道。

李遇知嗬嗬笑了一声,道:“用女官虽不算是离经叛道,但也确实是惊世骇俗。殿下。内外不分,恐非社稷之福啊。”

“我现在才是内外不分。”朱慈烺笑道:“如果能让我的女官出任朝官,她们就是真正的国家大臣,不是内官了。”

李遇知沉默了。

“老臣会派人转达陛下,不过臣以为,这事从大说。可谓紊乱朝纲;往小说,也是行出于众。殿下或许应当慎重些。”李遇知虽然没有激烈反对,但显然在内心中竖起了一道墙。他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如果“女丁科”能够出任国家六部堂官,那就是开了一条新的晋身之路,直接削弱了科举,是与天下士林为敌。

天下读书人,可以不要头发,但不能没有科举!这是他们毕生所追求的信仰所在。

李遇知深知朱家皇帝的­性­格遗传。大臣越是反对的,皇帝便越要坚持。有时候甚至是以坚持反对为乐!若是皇太子自己认识到了这点,想必会“避敌锋芒”。若是没意识到,却被自己点破,难免会激发挑战天下的逆反心理……所以还是不说为妙。

朱慈烺看出李遇知的疲惫,点头表示同意,命人送李老先生出去。从李遇知的迟疑中,朱慈烺当然知道这位老先生考量的深度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恐怕已经看到了自己针对科举的真实目的。

只要有科举一天,就有同年、座师、宗师、门生、弟子……不将这片人际网剪开。再好的政治框架都经不住腐蚀。即便清明一时,用不了多久也会故态复萌。而且如今进士科说穿了是考主观题,会试主考按惯例是内阁次辅,他的政治立场和学术倾向在士林中不是秘密,故而势家子弟总能投其所好,而寒门学子又去哪里知道这些?

到了崇祯一朝。周延儒以首辅之尊竟然破坏惯例,徇私舞弊,这更是科举制度崩坏的征兆。

但是,与天下士子为敌,自己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弱了。

朱慈烺送走李遇知。拉铃召陆素瑶进来。

“准备一张躺椅,铺软一些,以后给李先生专用。”朱慈烺检视着日程表,又道:“坤兴入见的事再往后排,我明日要见近卫三营的营官和千总。”

单宁的预备营在经历了剿匪之后,也算是见了血,终于转为第三近卫营。单宁为三营营官,授上校军衔。虽然比萧陌、萧东楼低了一阶,但他的确没有二萧的战功,对此也觉得理所当然。

比较麻烦的是三营的三个千总,分别委任了惠显、牛成虎和左光先。从履历上看,这三个都是勇气之将。然而从目前的反馈来看,三人对于屈居单宁之下都表示不满,对于定衔低于另外两个营更是很不愉快。

这样的心态让朱慈烺很不放心,所以将三营拉到了东昌府,策应驻扎济南府的一营,布置西北防线。

在招远方向,闵展炼已经开始编练新的预备营,而且乐夏以东的山贼土匪基本已经肃清、招抚、安置。用不着屯驻过多兵力。

“殿下,公主就在臣的职房,还是见一面吧。”陆素瑶为难道:“已经推了三日了。”

“我记得今晚吴、孙二位先生要来的。”朱慈烺抿了抿嘴­唇­,道:“这样,二位先生到了就传进来,没到之前先让坤兴过来。烫块帕子进来,热一些的,我要洗把脸。”

陆素瑶福身而出,心中暗道:殿下对待大臣真是无微不至,对待自己的妹妹却有些说不好……

朱媺娖实在是等得没有耐心了,这才硬赖在陆素瑶的职房里不走,趴在窗口看院子里进进出出的官吏。她刚出莱州的时候,还因为皇兄太不给皇父母后颜面,很是气恼。在泰安州呆了三天,之前的气已经烟消云散。她也能明白当下时局险恶,兄长一人独撑大厦已经十分不易了。

“殿下,千岁爷请您入见。”陆素瑶总算带回了好消息,让朱媺娖神情一振。

“好!带路吧。”朱媺娖规整了一下衣服,又扶了扶头上的发饰,跟着陆素瑶往那神秘的小院走去。

……

这里并不是泰安州州城,而是泰山脚下的一座大客栈。

虽然是客栈,却有小半个莱州府那么大,光是骡马棚就占足一里长街,接连铺开,头一次来的人还以为这里云集了整个山东省的车马行!从骡马街再往上走,又是足足一里铺舍,光是戏子寓所便有二十多间。

越往上走,客房越好,朱慈烺就是住了最顶尖的一栋别院,其他随行众人也按级别住进了上舍、中舍。来朝见、办事的官员,也总能安排出房间床铺。即便如此,这家客栈的人手也充裕得很,无论要什么,都能很快送到客房里。

若不是皇太子殿下要借这里作为东宫别馆,老板还不愿意让人包场呢!

这家客栈的豪华固然让朱慈烺大开眼界,更震撼的是,泰山脚下并非独此一家。其他客栈所占的位置不如他家的好,规模不如他家大,但放在其他府城里,也都算是有头有脸的大客栈,可见每年来泰山进香的游客规模之大。

“泰山是皇帝得了祥瑞才能封禅的地方,登莱百姓几乎家家都要来进香的。你来这几日兄长没空陪你,可以让闵子若安排人送你上山看看。”朱慈烺见了妹妹,一边用冒着浓浓热气的帕子烫脸,一边笑道。

“是啊,还能求官得官,求子得子,煞是灵验……皇兄,这套说辞我都听下面掌柜说了几百回了。”朱媺娖见了兄长这副疲惫模样,也是心中不忍,却还是嘟嘴道:“我来就是想知道,皇兄为何要故意气爹娘。”

“呦呦,还真是来兴师问罪的啊。”朱慈烺呵呵笑道:“大人的事,你多看多听少说话才是道理。莱州的孤儿院如何了?”

“皇兄百忙之中竟然还记得孤儿院?”朱媺娖气恼哥哥小看她,免不得语带讽刺。不过见哥哥似乎没有听出来,只得正­色­答道:“现在共有故而一万两千人了。”

“这么多了!”朱慈烺有些意外:“银粮够么?”

“主要是三到十岁的小娃娃收了许多。”朱媺娖咬着嘴­唇­道:“还有就是有人故意把女孩扔在门口,我也都收下来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这事的确是我顾虑不周到,多亏妹妹你心善,做得好。”

“真的?”世人重男轻女,总觉得女子无用。朱媺娖原本以为哥哥会训斥她,没想到竟然是褒扬,不由喜出望外。

“­阴­阳有别,却无高低。男女均衡是国家大事,怎能只长养男子呢。”朱慈烺起身道:“不过如此一来,粮食的事也的确压力大了些。”

“娘亲让宫中缩减些用度,倒是也能支撑一时。”朱媺娖道。

“让爹娘省口食可不行。”朱慈烺摇头道:“这样,我让各府县整理空地,分给这些孤儿。凡有领养者就可以一并获得地利,直到孤儿成年。另外……”朱慈烺说到一半,硬生生止住话头:“二位先生来了?”

站在门口的陆素瑶福身称是,朝朱媺娖愧疚一笑,又道:“总军法官武长春上校,报说有紧急事务,求见殿下。”

朱慈烺道:“让他候着,先让二位先生进来。”他又转向朱媺娖,看到妹妹失落的目光,灵光一闪,道:“陆素瑶,你去叫上姚桃,跟坤兴公主议一下孤儿院之事,尽量做到幼有所养,还要避免情弊。商议定了,再具本呈进。”

朱媺娖有了差事做,顿时一扫­阴­郁,愉快地福身告退,跟陆素瑶去职房开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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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零谁家茅屋一声­鸡­(一)

崇祯十七年的六月是山东大地收获的时节。

先熟的大麦今年收成不佳,这是去年仲秋时候种下的,碰上冬天雪少,春夏雨少的气候,能够不绝收已经是运气了。何况这回蝗虫没有酿成大灾,足以让人喜出望外了。

同样种于去年的小麦要过了夏至方才收割,因为新开的水渠和深井,收成倒是比之前预料的要好许多。在两麦收割之后,要立刻耕种大豆,以保养土地肥力。等大豆收获之后,再种植高粱、谷子、玉米等秋禾。由此而形成了山东两年三熟的农业规律。

“现在沙地、滩涂都能种粮食了,今年该是饿不死人了。”村老负手站在地里,远目眺望,看那气概,就仿佛是君临天下的雄主一般。

另一个蹲在地里的老者缓缓站起身来,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上堆满了褶皱。他不满地看了村老一眼,道:“你踩着苗了。”

村老一低头,脚沿果然蹭着了一株­嫩­苗。他连忙错开,倒没什么不好意思。

“农老,我这片地还行么?”王老五端了碗水,递给那苦大仇深的农老。

农老并不姓农。

各州县遴选出­精­通耕作的老农,分派各村,指导农事,名为农老。

村老、农老,以及教官,三者就形成了乡村中的三老。在城镇中没有村老和农老,但有里长和劝学,一样有教官,仍旧是洪武时代的三老设计,不过就是充实完善了许多。

农老喝了半碗水,将剩下的半碗小心翼翼倒进了苗根,起身还了碗,道:“水够了。肥欠点。”

王老五有些无奈,道:“现在肥又贵了,还不好买。”

农老随口道:“封家村那边常有大军进进出出,修了好几个大粪坑,你去那儿准能买上。”

在这个资讯不通的时代,几十里外的村子就是另一片天地。能够知道县城里发生什么事的人,不是神仙就是能人。王老五得了农老的指点,连连应声,笑道:“我也着急,就想赶在秋种前再把地肥一肥,明年就能种麦子了。”

“你这地,急不得。”农老摇着头往外走,突然停下脚步道:“对了,你是村学小王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爹。”王老五憨厚笑道。

“哦!”农老的皱纹展开了许多。道:“上回县里开劝农会,要养蚯蚓喂­鸡­,我看你这儿还有地方,咱们村里就放你这儿养吧。”

“我这儿?”王老五有些迟疑:“地里都已经种满了呀。”

“那个土岗下面,不占多大的地方,横竖一步宽。”农老走过去,迈步丈量了一下,道:“够了。一垄能养上万条,差不多了。饲料是县里给。不过你得自己堆,到时候我来跟你说。”

“欸,成。”王老五见那边是用不上的边地,照例逆来顺受地答应下来。

“蚯蚓粪能肥地,以后出了蚯蚓,县里会用粮食换。亏不着你。”农老本就是看在小王先生的面子上,给王老五家行个方便,见这老实头转不过来劲,只好出言点破。

蚯蚓在之前的农书里都是当做伤根的害虫,会危及幼苗成长。一向是被农家视作大敌。

现在县上要弄个­鸡­场,要蚯蚓晒­干­打粉,配上贝壳粉、玉米粉,和成饲料。听说这样喂出来的­鸡­,长得肥,还能多下蛋。

县里开始只是收蝗虫一样收蚯蚓,结果地里给一帮小娃娃们挖得乱七八糟,所以还是得靠单独养。

要是换成以前,事关土地和庄稼,农民是肯定不会接受这种奇思异想的。上千年来谁听说过还有人养蚯蚓的?这种害虫都养,那日后岂不是还要养蝗虫?不过一听说是皇太子关照的,谁都没话说了。那可是太微星君下凡,言出法随,今年没有蝗灾也是因为他在山东坐镇。

更何况,听说高密县已经办了一个­鸡­场和兔场,收获不错。王大令不肯落后于人,自然要着力跟进。想想这位大令上任以来,待人和气,为官清廉,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在乡下奔波。遇上这样的好官,能帮衬总要帮衬一把。

何况养蚯蚓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把菜叶、烂果子单独堆肥当蚯蚓的饲料就行了,比地里用的堆肥还简单些呢。

王老五听出农老的意思,连忙又是道谢。

村老嘿嘿一笑,跟着农老去下一家的地里继续查勘。他倒是不管田地了,但是别的村有人偷偷改了界标,差点打起来。后来闹到了县上,总算把事解决了,但那村的村老却吃了挂落,被着实训了一顿,怪他没能平息村里纷争。

村老可不希望自己碰到这种无妄之灾,所以各家各户都走动得勤快,有些什么小矛盾的都努力抹平。总算任职以来,村里没发生什么大事。

刚送走了村老农老,村里的教官又来了。他是最早的一批东宫侍卫,在打刘芳亮的时候,手臂骨被打折了,正好被派来村里当教官,顺便养伤。

村中教官的任务并不繁重,每天下地的时候带着农民列队,左右前后转一转,讲解军中口令。每天晚上给大家讲讲军中规矩,打仗时候的见闻,认一认旗鼓,不至于被征召的时候啥也不懂。再就是轮值去村学上课,三五天才能轮到一次,纯粹是生活调剂。

“郑教官,您来了。”王老五远远见这教官穿着一身戎装,有些意外。

那郑教官脸上却没有笑意,只是­干­­干­道:“上头要在各县组建乡勇,各村都要出人。你去不?农闲时候军训,农忙时种地。军训在县里,包吃住,每天还给津贴。”

王老五心中打了个疙瘩,暗道:终于还是得去打仗么?

“你不去我就找别人了,想去的还不少。”郑教官道:“津贴最少都有两个蛋,要是赶上好时候,还有­肉­。”

王老五却已经对打仗心中发憷,摇头道:“我一个外来户,这好事就不跟人抢了。”

“瞧你这说的,不想去就不去,还外来户,谁欺负你家了?”郑教官心情不好,嘴角一撇,转身就走。

王老五有些不好意思,对着郑教官的背影谢了一声,让他好走,旋即又在地里找起害虫来。碰上结块的土坷垃,也顺手碾成土,培在苗根上。如此要一直忙到天光渐收,村子里敲响收门鼓,他这才恋恋不舍往村寨里走去。

所有在外的农民在村寨之外排好了队列,惯例转两圈,清点报数之后,三老确定本村人都到齐了,这才进村回家。村寨大门随之紧闭,不到天亮等闲不开。

王翊是早就回来了。如今他是村学里的教员,帮新来的先生跑腿打杂、检查功课,碰上年纪小的孩子需要启蒙,也由他负责。他同时也喜欢上博物课和体育课,到了那时候他便换上自己的短衣,与其他同窗没有二致。

因为他回家早,所以做饭的任务便落在他身上,等父亲回来,爷俩便就着即将消散的天光,把饭吃完。

“今晚轮到我守夜,你在家练功,不可偷懒。”王老五边吃饭边教育儿子。

王翊点了点头,放下碗,道:“爹,您听说了么?县里要练乡勇了。”

“吃你的饭,少管闲事。”王老五摇头道。

“说是各村的教官要退出兵役,转为勇役。”王翊不解地问道:“转了勇役之后,教官一个人就能得田十五亩,都是能种麦子谷子的好地,又是三年免粮,三年之后也才交一半粮税……”

“那是人家一身伤残换来的,你眼红啥。”王老五没好气道。

村里教官也轮流出任村学的体育教师,所以王翊才知道这些。

“我没眼红,”王翊辩解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为啥这么好的事,他们不乐意呢?”

王老五吸溜口面汤,面无表情道:“吃你的饭,少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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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谁家茅屋一声­鸡­(二)

野菜稀面汤不顶饱,王翊练功练到一半,出了身汗,肚子就瘪了下去。他四处寻摸了一会儿,实在是没有能够入口的东西,便从床下拔了一根稻草,咬在嘴里,好像还真的就不饿了。

“辅臣,辅臣~”门外有人小声叫门。

王翊连忙跑过去开门,见外面是邻居家的二狗,问道:“咋了?”

“我有事,想跟你讨个主意。”二狗拉了王翊出来,两人往门槛上一坐,仍旧是亲密无间的模样。

“说吧,让小王先生给你做主。”王翊挺了挺胸膛。

“我想去投军。”二狗道。

“投军啊。”王翊面­色­凝重,表现出自己的确是在深思熟虑,然后才点了点头:“可以呀,你看学里的教官,多威风。”

“我就怕爹娘不让。”二狗垂下头。

“当一年兵抵半年粮,有啥不好。”王翊托着腮帮子,道:“若是杀贼立功了,还能当军官,军官也是官啊!你可算是出人头地了……”王翊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张鹅蛋似的白玉面容,永远都撑着笑意,却挥散不去眉间的那抹哀愁,着实让人心痛。

“我陪你去!”王翊猛然站起来,重重拍在二狗肩上,坚定道:“咱们去投军去!”

二狗一个踉跄,揉着被拍疼的肩膀:“你咋想一出是一出的?”

“啥都不说了!”王翊握拳站在门口:“咱们明天就去投军!”

“那爹娘……”

“等咱当了军官回来,你爹娘还会不认你了?”

“好……好吧……”

王翊去过县里,知道县里有募兵处。他不动声­色­地跟父亲吃过了早饭,像往常一样往村学去了。

二狗显然没王翊那般坚定,但他爹娘一门心思都在小儿子身上,对他的变化并不关心。其实在他们眼里。儿子并没有任何变化,一如往常闹别扭不说话,吃得却比谁都多。

两人到了学里,王翊也不瞒新来的先生,只说自己和二狗要去投军。那先生反正不指望二狗考乙等文凭当教员,自然也无所谓地同意了。倒是教博物的陈科送他们到门口。勉励两句,还给了两个炊饼在路上吃。

只要不在别的村子落脚过夜,就不需要路引,王翊与二狗只带了自己的户口簿,便踏上了前往县城的道路。一路上总能碰到各村往县城去办事的人,颇有些太平时节的模样。等快到县城时,王翊还看到了一支百来人的队伍,用碎石、砂浆在修路。

坐在募兵处的是个光下巴的宦官,核对了两人的户口簿。量了身高,二话不说就开出了牌子,让两人明日一早坐公中的牛车去招远预备营受训。

王翊很庆幸自己跟父亲分了两个户口,他亲眼看到有人年纪不到十六岁,来投军就必须要家里大人许可。想想父亲对当兵的抵触,王翊用膝盖想也知道父亲肯定不会同意的。但是为了救黄先生,如今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明早才走,咱们今日去哪里?”二狗拿着木牌子。还有些恍然。

“募兵处对面那客栈不要钱。”正在招待后来人的宦官对二狗尖声叫道:“给掌柜看你的兵牌。”

二人再次谢过那宦官,出了募兵处的大门。随着日头高升。门外已经排了一条长龙,都是十**岁的青壮年。各村下派了教官之后,总有不愿一辈子务农的年轻人被神秘的东宫军所吸引,尤其是刘肆的事迹已经成了神话,谁都乐于看到一个纤夫因为武勇而受到太微星君的赏识,几乎成了将军。

“安家银什么时候给?”有人打听着。

“听说是明早出发的时候。”有些人家已经有人投了军。摸得很清楚。

王翊和二狗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二狗很好奇地回头去看那些发问的人,拉着王翊道:“听见么?还有安家银!”

“嗯,”王翊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那啥。二狗,你先去客栈里住下,我去办点事。”

“你办啥事?”二狗好奇问道。

“说了你也不知道。”王翊拉着二狗抬步便去了对面的客栈,将木牌交给掌柜,要了两个床铺。

掌柜的一个劲说他俩运气好,若是再晚来些,恐怕就没床位了。

“自从募兵处开了之后,每天送去的兵士少说也有五六百人。有时候人多,牛车不够,还得自己走去呢。”掌柜的感叹道:“都说好男不当兵,现在看来,只要饷银给的高,肯卖命的人便不会少。”

“我不是为了饷银去当兵!”一个年轻人站在王翊身后,比王翊高了一头,大声道:“是为了随千岁爷平息天下,让百姓有个安生日子过!”

掌柜的不以为然,连声道:“是是是,就是这么说的。”

那年轻人不满地看了一眼前面两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少年,道:“你们是家里过不下去才去投军的吧?”

王翊取出木牌,在他眼前晃了晃,傲然道:“看到这个没?乙等文凭,我家会过不下去么?”

那年轻人气焰为之一挫,支吾两声,去找自己的床铺了。

掌柜饶有兴致地看着王翊,道:“你有乙等文凭还去投军?”

“好男儿浑身是胆!看逆贼东虏祸害天下,我不出头谁出头!”王翊高声叫道。

身后一片喝彩之声,就连二狗都露出崇拜的目光。

——各个都是口气比力气大。

掌柜没敢惹麻烦,他还指望这些人吃饭呢,笑盈盈地给众人指路。这些要去当兵的娃娃最好糊弄,啥都不要,只要屋子里架上高低床,让他们过一夜官府就给五个大钱。虽然价格不高,但架不住人多啊,这一个月挣的比过去半年的还多。

王翊也很满足这种获得众人瞩目的味道,转身过去拱手致礼,仰首挺胸去找自己床铺了。

安顿好了二狗,王翊独自一人出了客栈,循着记忆里的地图找到了黄先生家里。让他遗憾的是,黄师姐去外地巡视了,黄先生也还在德州没有回来。他给师母磕了头,将水缸里的水打满,劈了柴火,也不肯留下吃饭便回客栈去了。

客栈里已经住满了人,今天来的人又创下新高,掌柜的不得不贡献出桌子和条凳,这才将所有收录的人都安顿住下。

“看来明天肯定是没车坐了。”二狗见王翊回来,有些兴奋,但还是忍不住告知了一个悲剧的消息。

“不要紧,到招远就两三天的路。”王翊做了一下午的苦工,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就有些想入睡。

二狗却翻身下来,盘腿往王翊床上一坐,低声道:“辅臣,我现在有些怕了。听说到了招远,体能不合格的,就没法当战兵了。”

王翊一直没撂下功夫,根本不担心这个问题,朦胧之中道:“怕啥,还会退回来?”

“就是怕他给我退回来,到时候我爹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二狗担心道。

王翊给他说得来了­精­神,坐起身,问道:“对了,你为啥要去投军啊?”

二狗撇了撇嘴,道:“他们说我是挨千刀的,还说死了最好。”

这本来就是村人打骂孩子时的口头禅,谁都不会当真。王翊笑道:“你也忒小心眼了吧?做了啥,让叔婶发这么大脾气?”

“我不过就是偷吃了一口小狗子的­鸡­蛋羹!他们就打骂我,好像小狗子是亲生的,我就是捡来的!”二狗很不服气道。

“别乱想了,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不到放假还见不着爹娘呢。”王翊安抚两句,突然想到:万一爹爹不知道我去投了军,以为自己被狼叼走了,那得多伤心?

这个念头缠绕了王翊大半夜,好不容易在天亮前昏昏睡去,醒来后才知道自己想多了:朝廷的感谢状会在新兵出发之后送到各家,像王翊他们离得近的,当天就能收到。

至于安家银,则要等招远接收了新兵之后才会发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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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洪炉照破夜沉沉(一)

崇祯十七年七月初,又有大批文官被任命为山东各县县令,以及徐州地方官员。

其中有东宫侍从室下派锻炼的文书、吏员,也有之前因为贪渎慵懒获罪的官员。只是这回的任书却与之前大有区别,已经不再是铃了“皇太子之宝”的东宫令旨,而是正儿八经的吏部文移。

皇帝行在移驾兖州鲁王府,再次申令南都官员北上随驾。同时新的内阁阁辅名单也通行天下,李遇知、吴甡、孙传庭皆加了大学士的头衔,入阁辅政,同时也召甲申二月致仕的蒋德璟重新入阁。

在某些人眼里,这是东宫和皇帝之间父子和睦的意思。然而更有人注意到,内阁仅仅四人,排序以李遇知为第一,吴甡为次辅,蒋德璟殿后。这四人有两个是忠于皇帝的老人,有两个却是崇祯朝有名的罪臣。这哪里是父子和睦?分明就是分庭抗礼!

四位阁老之中,李遇知仍旧挂了吏部尚书的职衔,分管吏部事。吴甡以礼部尚书入阁,又摄了户部事。孙传庭复兵部尚书衔,同时也分管工部事和刑部事。

蒋德璟在崇祯十五年晋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十六年改户部尚书,晋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是六部堂官之首,但后来也成了入阁的踏脚板,看不出什么政绩。不过蒋德璟在户部尚书任上,却是得到众多赞誉,认为是崇祯一朝难得的能臣。所以这回他进了内阁却没有明确分管职司,在官场上也被认为是皇太子的势力更加大些。

“不管怎么说,总算离祖宗基业又近了一千里。”周后没话找话,对伏案读书的崇祯皇帝说道:“这莱州府也实在呆得气闷。”

“嗯嗯。”崇祯用手指点着文字,眉头紧锁,只是口中应对。显然是充耳不闻。

崇祯皇帝从小就敏而好学,登极之后也是从不罢经筵日讲,被文臣们视为有明一朝最为好学的皇帝。自他拿了东宫文集之后,更是大开眼界,日夜攻读,虽然让人担心他太过劳累。但总算没有了之前动辄暴怒的情形。

周后无奈,正要留下皇帝自己看书,只见王承恩臂托拂尘进来了。

“皇爷,娘娘。”王承恩上前行礼拜见,又道:“皇爷,太仆寺已经准备好了移驾所需一应物事,只待皇爷下旨,便可起驾兖州了。”

“侍卫呢?”周后问道。

“殿下调派了骑兵营与第一近卫营,共有千人拱卫圣驾。”王承恩道:“皇太子殿下与坤兴公主殿下会在泰安州迎驾。”

崇祯皇帝听到“皇太子”三个字。抬起头,问道:“国运不振,一应从简。最近一个吉日是什么时候?”

“回皇爷,钦天监给的日子里,以初六日最近。不过若是初六起驾,初七就在路上了。”王承恩应道。

七夕乞巧节是一年中十分喜庆的节日。自从宋人不过上巳节之后,乞巧节就成了女儿节,十分受百姓和宫中的喜爱。皇帝对这个日子自然没什么兴趣。但皇后和宫中女官、宫女却未必舍得。

“今年就没好好过过节。”周后果然叹道:“端午的时候慈烺还在外面打仗,唉。”

“七夕之后选个日子吧。”崇祯体贴道。

“在这莱州城里也没甚好过的。”女人的心思果然让人猜不准,“还是早些去兖州吧。这回路上怎么走?”

“回娘娘,取的是最近的一条道:从莱州到潍县,走临菑,过青石关折向西面。到了泰安州南下曲阜,然后再往西走半日路程就到兖州了。”王承恩原本对这条路没有丁点概念。看了近卫营送来的沙盘之后,却仿佛自己走过一样,一草一木都在脑子里。

他心中一动,又补了一句:“皇爷,娘娘。有沙盘在,是否要呈上来?”之前他自作主张,结果弄得皇帝和内宫灰头土脸,还好没有受到责罚,不过有失帝心是难免的。这回这个沙盘可不会说话,应该能挽回一些吧。

皇帝并非没见过沙盘,但那是在东宫主持的军议上,他高高在上,看得并不清楚。如今只要是东宫弄出来的东西,就能让他大感兴趣,当即就命人抬了进来。

沙盘比之地图更为直观,而且这个时代的手艺人,总有无比的耐心和对艺术的追求。他们总能在限期之内,将手上的活做到最大程度的­精­美。崇祯眼前这座沙盘,是后来时间宽裕的情况下做成的,上面一草一木都取自实物,无论哪一块,都能独立出来成为一个不错的盆栽,真是收天地于掌中。

周后却是第一次见,惊叹不已,赞叹道:“这倒是做得巧,亏得他们能想得到。”

“那些工匠也不过是禀命而为罢了。”王承恩不动声­色­地将这功劳往皇太子身上靠。

崇祯和周后只是点头,又取了书案上的放大镜来看,犹自不过瘾,还命人去传了定王永王过来看。

王承恩总算是一洗前过,内心欢喜。不过等他到了外面,不经意间问起第一近卫营派了谁来,却是被狠狠一击,心中像是被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捏了又捏。

第一近卫营三个千总部,下辖六个司,派谁不好,偏偏派了坦克司!

坦克司的把总,正是那个活该挨千刀的刘肆!

……

泰安州,东宫别馆。

“殿下,近来京畿南部时常出现东虏白甲兵,他们南下之心昭然若揭。”萧陌也不希望将自己手下最富有战斗力的一个司调去当侍卫,尤其是把总刘肆并不受皇帝皇后的待见。他很难理解皇太子这样的安排,是故意让皇帝回想起不愉快的经历?

“正因为坦克司的战斗力强,所以才让他们去护驾。”朱慈烺笑道。

“那东虏……”

“没了坦克司,你就不会打仗了?”朱慈烺问道。

萧陌震身立正,大声道:“即便没有坦克司,我营仍旧可以抗击东虏!”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回把你叫来,是有件事要单独跟你商量。”

“末将谨遵令!”

“是商量。”朱慈烺笑道:“是这,你看,闵展炼那边的预备营已经有些规模了,之前收拢的秦兵、豫兵也都编成了近卫三营。下一批训练合格,能够配发旗队的大约有三千人。我在想,是将这三千人独立一营,组成师,还是分配到各营。”

萧陌顿时明白了。如果要组建成师,那么近卫一营就会成为近卫一师,否则皇太子也不会只让他一个人回来。

“殿下,末将见匠人打造兵器,都是将好钢淋在刀刃上。”萧陌道:“我第一近卫营骁勇善战,若是能扩充为师,想必更是如虎添翼。”

“我担心的是,编制扩大太快,相应的战术安排能否跟上,军官的培养速度能否跟上。”朱慈烺顿了顿又道:“而且,如果两个营组成一个师,其所发挥的效用如果不能比两个独立成营的单位更大,我宁可再多设一个独立营。”

碍于攻击力的局限­性­,部队编制不能过小,否则就没有了足够火力。

也因为只能通过旗号传达军令,编制太大也会造成很多麻烦。皇帝派遣大将出征的时候,常有“临机处置”“便宜行事”之权,就是因为通讯技术落后,难以协调。当年萨尔浒之战,杨镐二十万大军兵分四路进发赫图阿拉,结果被努尔哈赤各个击破,足以成为例证。

“殿下,末将愿意一试。”萧陌坚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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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洪炉照破夜沉沉(一)

崇祯十七年七月初,又有大批文官被任命为山东各县县令,以及徐州地方官员。

其中有东宫侍从室下派锻炼的文书、吏员,也有之前因为贪渎慵懒获罪的官员。只是这回的任书却与之前大有区别,已经不再是铃了“皇太子之宝”的东宫令旨,而是正儿八经的吏部文移。

皇帝行在移驾兖州鲁王府,再次申令南都官员北上随驾。同时新的内阁阁辅名单也通行天下,李遇知、吴甡、孙传庭皆加了大学士的头衔,入阁辅政,同时也召甲申二月致仕的蒋德璟重新入阁。

在某些人眼里,这是东宫和皇帝之间父子和睦的意思。然而更有人注意到,内阁仅仅四人,排序以李遇知为第一,吴甡为次辅,蒋德璟殿后。这四人有两个是忠于皇帝的老人,有两个却是崇祯朝有名的罪臣。这哪里是父子和睦?分明就是分庭抗礼!

四位阁老之中,李遇知仍旧挂了吏部尚书的职衔,分管吏部事。吴甡以礼部尚书入阁,又摄了户部事。孙传庭复兵部尚书衔,同时也分管工部事和刑部事。

蒋德璟在崇祯十五年晋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十六年改户部尚书,晋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是六部堂官之首,但后来也成了入阁的踏脚板,看不出什么政绩。不过蒋德璟在户部尚书任上,却是得到众多赞誉,认为是崇祯一朝难得的能臣。所以这回他进了内阁却没有明确分管职司,在官场上也被认为是皇太子的势力更加大些。

“不管怎么说,总算离祖宗基业又近了一千里。”周后没话找话,对伏案读书的崇祯皇帝说道:“这莱州府也实在呆得气闷。”

“嗯嗯。”崇祯用手指点着文字,眉头紧锁,只是口中应对。显然是充耳不闻。

崇祯皇帝从小就敏而好学,登极之后也是从不罢经筵日讲,被文臣们视为有明一朝最为好学的皇帝。自他拿了东宫文集之后,更是大开眼界,日夜攻读,虽然让人担心他太过劳累。但总算没有了之前动辄暴怒的情形。

周后无奈,正要留下皇帝自己看书,只见王承恩臂托拂尘进来了。

“皇爷,娘娘。”王承恩上前行礼拜见,又道:“皇爷,太仆寺已经准备好了移驾所需一应物事,只待皇爷下旨,便可起驾兖州了。”

“侍卫呢?”周后问道。

“殿下调派了骑兵营与第一近卫营,共有千人拱卫圣驾。”王承恩道:“皇太子殿下与坤兴公主殿下会在泰安州迎驾。”

崇祯皇帝听到“皇太子”三个字。抬起头,问道:“国运不振,一应从简。最近一个吉日是什么时候?”

“回皇爷,钦天监给的日子里,以初六日最近。不过若是初六起驾,初七就在路上了。”王承恩应道。

七夕乞巧节是一年中十分喜庆的节日。自从宋人不过上巳节之后,乞巧节就成了女儿节,十分受百姓和宫中的喜爱。皇帝对这个日子自然没什么兴趣。但皇后和宫中女官、宫女却未必舍得。

“今年就没好好过过节。”周后果然叹道:“端午的时候慈烺还在外面打仗,唉。”

“七夕之后选个日子吧。”崇祯体贴道。

“在这莱州城里也没甚好过的。”女人的心思果然让人猜不准,“还是早些去兖州吧。这回路上怎么走?”

“回娘娘,取的是最近的一条道:从莱州到潍县,走临菑,过青石关折向西面。到了泰安州南下曲阜,然后再往西走半日路程就到兖州了。”王承恩原本对这条路没有丁点概念。看了近卫营送来的沙盘之后,却仿佛自己走过一样,一草一木都在脑子里。

他心中一动,又补了一句:“皇爷,娘娘。有沙盘在,是否要呈上来?”之前他自作主张,结果弄得皇帝和内宫灰头土脸,还好没有受到责罚,不过有失帝心是难免的。这回这个沙盘可不会说话,应该能挽回一些吧。

皇帝并非没见过沙盘,但那是在东宫主持的军议上,他高高在上,看得并不清楚。如今只要是东宫弄出来的东西,就能让他大感兴趣,当即就命人抬了进来。

沙盘比之地图更为直观,而且这个时代的手艺人,总有无比的耐心和对艺术的追求。他们总能在限期之内,将手上的活做到最大程度的­精­美。崇祯眼前这座沙盘,是后来时间宽裕的情况下做成的,上面一草一木都取自实物,无论哪一块,都能独立出来成为一个不错的盆栽,真是收天地于掌中。

周后却是第一次见,惊叹不已,赞叹道:“这倒是做得巧,亏得他们能想得到。”

“那些工匠也不过是禀命而为罢了。”王承恩不动声­色­地将这功劳往皇太子身上靠。

崇祯和周后只是点头,又取了书案上的放大镜来看,犹自不过瘾,还命人去传了定王永王过来看。

王承恩总算是一洗前过,内心欢喜。不过等他到了外面,不经意间问起第一近卫营派了谁来,却是被狠狠一击,心中像是被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捏了又捏。

第一近卫营三个千总部,下辖六个司,派谁不好,偏偏派了坦克司!

坦克司的把总,正是那个活该挨千刀的刘肆!

……

泰安州,东宫别馆。

“殿下,近来京畿南部时常出现东虏白甲兵,他们南下之心昭然若揭。”萧陌也不希望将自己手下最富有战斗力的一个司调去当侍卫,尤其是把总刘肆并不受皇帝皇后的待见。他很难理解皇太子这样的安排,是故意让皇帝回想起不愉快的经历?

“正因为坦克司的战斗力强,所以才让他们去护驾。”朱慈烺笑道。

“那东虏……”

“没了坦克司,你就不会打仗了?”朱慈烺问道。

萧陌震身立正,大声道:“即便没有坦克司,我营仍旧可以抗击东虏!”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回把你叫来,是有件事要单独跟你商量。”

“末将谨遵令!”

“是商量。”朱慈烺笑道:“是这,你看,闵展炼那边的预备营已经有些规模了,之前收拢的秦兵、豫兵也都编成了近卫三营。下一批训练合格,能够配发旗队的大约有三千人。我在想,是将这三千人独立一营,组成师,还是分配到各营。”

萧陌顿时明白了。如果要组建成师,那么近卫一营就会成为近卫一师,否则皇太子也不会只让他一个人回来。

“殿下,末将见匠人打造兵器,都是将好钢淋在刀刃上。”萧陌道:“我第一近卫营骁勇善战,若是能扩充为师,想必更是如虎添翼。”

“我担心的是,编制扩大太快,相应的战术安排能否跟上,军官的培养速度能否跟上。”朱慈烺顿了顿又道:“而且,如果两个营组成一个师,其所发挥的效用如果不能比两个独立成营的单位更大,我宁可再多设一个独立营。”

碍于攻击力的局限­性­,部队编制不能过小,否则就没有了足够火力。

也因为只能通过旗号传达军令,编制太大也会造成很多麻烦。皇帝派遣大将出征的时候,常有“临机处置”“便宜行事”之权,就是因为通讯技术落后,难以协调。当年萨尔浒之战,杨镐二十万大军兵分四路进发赫图阿拉,结果被努尔哈赤各个击破,足以成为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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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洪炉照破夜沉沉(二)

要扩大一支部队,绝不是制定一个框架,把人填进去就可以了。或许李闯和满洲人可以这么做,但是珍惜资源的朱慈烺绝不会做这种饮鸩止渴的事。他需要有一个项目表,安排好进度,预设好人员岗位,保证充分利用手中的每一点资源。

“坦克司调走之后,东虏那边怎么说?”

在刚才接见萧陌的会客室里,朱慈烺低声问道。

座下一个身穿布衣的官员低垂着头,正好避开昏暗的烛光,使得脸上呈现出一片黑影。他道:“调动坦克司之事,出现在真定府的呈报之中。可能是民间流传的说书曲子让东虏注意到了这个司。”

朱慈烺之所以要调动坦克司去拱卫圣驾,并非单纯因为这个司战斗力最强。以山东当前的治安环境,若是崇祯胆子大些,十余骑就能安全地从莱州到兖州,根本不会出事。之所以杀­鸡­用牛刀,是因为宋弘业之前传来消息:多尔衮特别要求京畿南部府县关注坦克司的动向。这让朱慈烺吃不准东虏是否在山东安Сhā了­奸­细。

论说起来,重视情报工作也算是满洲人罕见的特长。当年萨尔浒之战,努尔哈赤对四路明兵了如指掌,才能够做出“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正确决策。

朱慈烺调动坦克司,就是想打草惊蛇。如果东虏的确在山东布有­奸­细,那么坦克司调动的事,肯定是直达北京,而不会由真定府转达。除非是真定府的官员具有远见卓识,安Сhā的­奸­细。不过这种可能­性­低得可以不予考虑。

“我已经将内部肃清­奸­细的任务交给了东厂,你见过新任提督了么?”朱慈烺又问道。

“臣如今是他府上的一个杂役。”那人轻声笑道。

“如此说来,我不需要让东厂额外再抄送情报给锦衣卫了吧。”朱慈烺玩笑了:“反正你肯定会去偷看。”

那人连忙叫道:“能抄送一份总还是好的。如今人手奇缺。臣要办的事又多,能多省一分力也是好的。”

“能有多少事?就这般叫苦。”朱慈烺不以为然道:“金鳞会弄得不错,京中有宋弘业给你当眼睛,也少了你许多麻烦。当下你最紧要的事,还是办好谍报班。”

“臣明白。”那人知道会面接近尾声,缓缓站起身。向朱慈烺行礼告退。

烛光寸寸抬高,终于照在了他的脸上,正是那个自命不凡的徐惇。时光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短短一年时间,他组建起了一个黑社会组织,将其作为自己的眼线。此番来到泰安州,他接过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大印,真正成了一枚棋盘上举足轻重的棋子。

正是有了宋弘业和金鳞会作为内线,朱慈烺才有信心调离坦克司。同时为了宋弘业的安全。他更需要确定自己身边没有能够刺探到这一情报的东虏间谍。

不过,从清廷得知这一消息的时间来看,在鲁西北一带还是有不少眼睛的。要想彻底瞎了他们的眼睛,只有实行乐夏防线以东的集村并屯,明确身份制度,强化路引检查,让外来间谍失去活动土壤。

朱慈烺目送徐惇出去,伸了个懒腰。重重坐在椅子上。他拉了拉铃,很快就看到了陆素瑶一袭宫装进来。手里还端着散发着热气的棉布帕子。

“你倒是知道我要热巾啊。”朱慈烺笑着接过帕子,烫了烫眼睛,­精­神为之一振。

“殿下,夜深了,还请珍重身子。”陆素瑶柔声道。

“外面还有谁在加班?”朱慈烺问道。

“姚桃正带着人整理户部账目,恐怕今晚也睡不了。”陆素瑶道。

朱慈烺站起身。道:“走,去看看。”

陆素瑶本想劝阻,但还是咽了回去,紧跟在朱慈烺身后,往下面的别院走去。

东宫外邸虽然成立时间短。但是一应账目都十分清晰,所以需要存放账目的库房也大。相比之下,大明户部的账目就是一团乱麻,再加上许多账簿和原件都留在北京,如今想核实也没办法。

虽然朱慈烺说过重新立账的话,但巨大的工作量还是让姚桃和她的财务科忙得焦头烂额。

“女司徒,进展如何了?”朱慈烺是少有可以直入财务科的人,门口禁卫自然也不会通报。

姚桃见东宫来了,连忙停下手下的活计,上前行礼,道:“殿下,夜深至此,可有什么吩咐?”

“随便看看。”朱慈烺笑着走到姚桃书案前,低头看了一眼账目上的小字,道:“看这小字很累吧?多点些蜡烛,伤了眼睛可不好。”

“谢殿下。”姚桃口中道谢,心中却在计算若是多添蜡烛会带来多大的成本。等她意识到这点,也颇为惊讶,自己当了账房之后似乎变得小气了不少。

“就目前来看,国家财政如何?”朱慈烺并不指望姚桃已经完全上手,只是想看看她上手的程度。

大明用官总是有个错误的顺序,那就是不看人的能力和兴趣,先将他放在一个位置上,然后慢慢学习。人们总看到某人年纪太轻资历不足,却没想到那些有资历出任尚书的官员,并不具备应有的专业知识。

“鉴于圣旨已经罢了三饷,只从眼下来看,七月下旬能有第一批大约三十万石的漕粮陆续运到山东,正好填补粮食缺口。”姚桃说得如释重负:“之前没有算国家正税,如今看来却像是意外之喜。”

“那就好。”朱慈烺轻轻敲击着桌面。

江南还没有饿死人的情况发生,但是目前收罗来的情报,江南的米价也有所上升。左良玉赶在夏收之前进驻了湖广一带,总算让自给都成问题的江南松了口气。不过运河被截断之后,今年北京的米价是势必要疯涨的,整个西北也面临着大范围的饥荒。

想到这里,朱慈烺不得不重重叹了口气道:“不要因为粮食多了就松懈,还是要严格配给制,准备接收难民。”

姚桃看过户部仅存的一些度支记录,也从中总结了一些规律,知道就算挺过了今年第一个青黄不接的时节,也难保下一季能够熬过去。

山东最近几年颇受兵灾,仅存的大户人家也不敢拂逆皇太子的雷霆手段,所以没人敢屯粮待沽。然而别的省份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山陕一带,肯定有人要囤积居奇。

“殿下,还有一事,”姚桃道,“银库的存银已然不足,是否能够种些烟草换些银子?”

在缺乏收入的时候,种植经济作物肯定能够有所缓解。然而这里面非但有经济问题,更有政治问题。崇祯皇帝两次下诏禁烟,甚至因为有人贩烟而被斩首。事关国策,朱慈烺若是敢在治下公开种植烟草,那可是比属下御前失礼更加不可宽恕的罪过。

更何况朱慈烺不觉得自己能做出更适口的烤烟,要想抢夺江南市场并不容易。不过姚桃倒是提醒了他,有必要给罗玉昆出一道手令,凡是江淮一带的烟田,都要没收,归为国有,改种粮食。

“还是等淄川那边的平板玻璃出来吧。”朱慈烺道:“那个可以卖得贵一些。”

虽然目前已经能够制造小块的平板玻璃,但想要推广到商业领域,可谓价值连城。除了江南豪富之家,恐怕没人会考虑用这种奢侈品当窗户。

“还是先抓住山东省内的商税收取,以及设立海关的事吧。”朱慈烺自己也觉得等玻璃出产似乎有些不靠谱,只得将话题方向引到了可行­性­更高的方向。

朱慈烺正跟姚桃说着,门外悄悄进来一个女官,与陆素瑶耳语两句。陆素瑶闻言之后点了点头,上前对皇太子道:“殿下,有红盒传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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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洪炉照破夜沉沉(三)

如果不是红盒传报,姚桃几乎都要以为是陆素瑶嫉妒她,故意打断她与皇太子的交谈。

然而红盒传报就意味着有足以影响到社稷安危的大事发生,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直达殿下手边,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拆看。

朱慈烺不动声­色­,吩咐一句:“给加班的人备些吃食。”旋即带着一票人马离开了财务科——如今的户部——小院。

在朱慈烺书房的耳屋里,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双腿分开,站得如同铁塔一般。见皇太子进来,那千户上前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一个紫檀木盒,只因为用了朱红封泥所以叫做红盒。

朱慈烺亲自接过红盒,边检查了一下封泥,边往书案走去,打开了着纸盒。纸盒里静静躺着一张米白­色­的宣纸,上面没有半点墨迹。

“你先出去吧。”朱慈烺道:“侍从室取回执。”

锦衣卫千户躬身而退。

朱慈烺让陆素瑶取来了让小火炉,上面坐了一壶水,等到蒸汽出来之后,将那白纸放在蒸汽上熏了片刻。原本米白­色­的宣纸上,渐渐浮现出两行字迹,果然是京中宋弘业送来的顶级情报:

“九酋拟遣固山额真叶臣走大同取山西,由觉罗巴哈纳、石廷柱南下取山东。”

朱慈烺捏着情报,又看了两遍,最终将目标放在了“拟”和“由”两个字上。看来巴哈纳和石廷柱南下是已经确定的事,而叶臣取山西是还没有最终定论。联想到之前满清内部的争议,看来满清的重点还是放在了西北面,所以派兵遣将更为谨慎。

不过这样的战略决策也符合满清的当前需要:西北的大同榆林一线与蒙古相接,如果能够占据这片地方,关内关外便浑然一体。就算无法打下整个明朝,也能造成南北朝的局面。而山东对于满洲人而言只有一条运河,显然没有秦晋那般重要战略地位——他们可不会先知先觉地知道江南竟不战而降。

而且兵势如水,由高向低打总是占有优势,除了本朝太祖之外,开国帝王建功立业无不先取秦晋之地。若是有能够守御二省的兵力。朱慈烺也不会愿意从山东起家。

再有一点就是:恐怕满洲人更加忌惮李自成,而残明对他们而言还是能够借以笼络人心的旗帜。有这一出一进之间的优劣之别,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要选择西北作为主攻方向了。

“闵子若!”朱慈烺唤来自己的副官,道:“记录,军令。”

闵子若不敢迟疑,当下掏出硬面小抄本和炭笔,准备记录。

“第一,传令坦克司,护驾只到临菑。然后回归近卫一营建制;第二,传令单宁,近卫三营尽快收复广平九县,扼制滏口陉;第三,传令萧陌,明日启程返回济南,我跟他一起去。第四,传令肖土庚。火器司移驻济南,新近铸造的一七炮优先配发近卫一营;第五。传令陈德,优先安排胶州至潍县、潍县至济南的道路工程。”

闵子若下笔如飞,有些地方只以自己能够辨识的符号做了记录,生怕漏掉任何一点。

朱慈烺等闵子若停笔,又道:“第六,传令萧东楼。集结部队,移驻兖州,扼守青石关,随时准备出关接应。第七,传令罗玉昆。收复淮安,我要见到刘泽清,或者是他的人头。然后固守徐州。记下了么?”

“回殿下!记下了!”闵子若额头已经泛起了一层汗光。

“立刻传下去,不要耽搁。”

闵子若哪里敢耽搁,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边跑边喃喃自语重复刚才得到的军令,以免等会连自己记下的符号都忘了。

陆素瑶很快也被唤了进去,奉命去准备皇太子出阵的戎装和换洗衣物。

朱慈烺独自坐在书房里,展开全国地图,手指围着山东画了个圈,终于安下心来:七条军令之后,整个山东除了西面与河南交界处略显单薄,其他方向已经没有威胁了。而河南当然更没有威胁,自从李自成退出了北京,整个河南闻风而动,兴起了上百支“义军”。

不过这回,义军都是打着“灭贼复明”的旗号。

而且之前归德府知府桑开第和参将丁启光光复了归德府,逮捕治下各县的伪顺县令、官吏,送往南京。为此朱慈烺也不吝赏赐官爵,委任桑开第巡抚河南,丁启光为河南总兵,尽快收复失地,恢复大明统治。

虽然从数据上看,豫兵似乎也是不容小觑的力量。但实际作战能力上,他们却属于负分,甚至比没有更可怕。因为一旦遇到稍稍有力的攻击,他们就会返身逃跑,冲乱己方的阵脚。

如果说东宫军能够承受十分之三的战损而不溃败,那这些土贼和流民组成的队伍,恐怕连百分之三的战损都无法承受。

虽然还不知道巴哈纳和石廷柱带了多少兵南下,但是照之前的情报分析,人马应该不多。不过眼下还没有大量守将投降满洲,所以这批兵马势必是东虏真夷,战斗力较强。

准确地说,是野战能力较强。

东宫军系统虽然不惧野战,但更擅长的是依据工事进行守城,这主要是因为火炮不便运输的缘故。同时守城战说穿了就是拼消耗,守方消耗的是物资,而攻方消耗的是人命。这又恰恰是朱慈烺的优势和多尔衮的劣势。

若是打掉了多尔衮伸向南方的爪子,是否会引来十万东虏的倾巢而出?

朱慈烺朝后仰倒,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双眼,对于未来的战略­性­问题也难以把握。

任何一个有理­性­的元帅,都不会尽数调动大军,让自己的本阵空虚。如果十万满洲兵南下,旬月之中不能分出胜负,李自成难道会在山陕坐视旁观?不过多尔衮已经做过这么一回了,此番满洲大举入关,正是拼着沈阳的空虚不顾——当然,在辽东地方也没有什么武装力量能够威胁到沈阳。

这时候若是在旅顺有一个师,绝对能让多尔衮胆战心惊,辗转反侧。

——要是毛文龙的东江镇还在就好了。

朱慈烺猛地抬起头,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这是他前后两世养成的习惯,一旦发觉自己陷入负面情绪,就用这种刺激挣脱出来。不得不说,这种小刺激还是很管用的。

……

皇帝和内宫诸娘娘的圣驾离开莱州,引得百姓在城外连绵数十里,就为了看一眼圣容。当然,他们什么都看不到,最多只能看到排场而已。

“这路上……”崇祯皇帝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坐在加大加宽的四轮马车,由八匹纯­色­马拉动,已经算是当前朝廷能够维持皇帝体面的最大程度了。

周后一样坐在马车里,闻言抬起头:“怎么?”

“你不觉得没甚颠簸么?”崇祯很想掀开帘子去看看,地上到底铺了多厚的土。他最终还是坐了回去,只是叹道:“国运如此,实在不该再如此劳民伤财。”

周后放下手中的书,不以为然道:“你刚才不也听到了?外面百姓山呼万岁,可见春哥儿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崇祯没有说话。他刚才清楚听到道路两侧传来山呼之声,没有丝毫不情愿和悲怆,反倒夹杂着溢于言表的欣喜之情。这种难得的拥戴让他极其享受,恨不得停下车驾,去见见这些在艰难时刻仍旧忠于大明的子民。

不过想到这条路,崇祯又有些迟疑,在他观念里,任何大的工程都伴随着劳民伤财的副作用,尤其是修桥补路这种没有任何收益的工程。

——见了慈烺,还是要说一说。

崇祯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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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洪炉照破夜沉沉(四)

莱州作为帝国的临时心脏,在三个月里经受住了前所未有的人潮冲击。陈德也在人流如织的状态下,出­色­地完成了从莱州到潍县的道路硬化工作。

新的道路以砾石为路基,上面铺设碎石和砂浆的混合路面。整条新路高出地表三尺多,两侧还挖有排水沟。

这样的设计是取自于京师和江南的道路标准,在山东还是头一次出现。好在江南请来的营造工匠中有不少也懂得造桥修路的,给陈德省了很大的麻烦。

与京师和江南不同的是,路面材料是最新的东西方混合砂浆。

早在唐宋之前,民间就用石灰石、黏土、砂子搅拌出砂浆作为砖石黏合剂。不过华夏传统更偏向于土木结构的住宅,所以砖石一般用在城墙、堤坝和墓|­茓­之中。而城墙用的砂浆有更高规格的配置:糯米汁配石灰。

南京城墙就是这样修筑的,在抗战中倭寇的迫击炮都敲不开。然而成本也是极其昂贵的,不可能拿来铺路。

泰西的土水泥源自古埃及人。他们最早也是用尼罗河的河泥修筑建筑,在­干­燥炎热的沙漠十分管用。在公元前三千年到二千年,古埃及人开始煅烧石膏作为建筑黏合剂,并用于金字塔的修建。

再往后的古希腊人不烧石膏,而是烧制石灰石,得到石灰,用以作为建筑中的凝胶材料。

古罗马人吞并了希腊之后,继承了希腊人使用石灰的传统,在石灰中掺入了砂子和磨细的火山灰,最终得到了“罗马砂浆”。

中国没有火山,没法复制罗马砂浆的配方。不过山东是个盛产石膏的地方,用石膏代替火山灰。民间水泥配方,充分煅烧磨细,便取得了这种新型的水硬­性­材料,虽然名为砂浆,实际效果却也与水泥无甚太大差别。只是在没有确定配方之前,砂浆的质量并不稳定。好在现在的道路而言暂时还不需要考虑工程质量问题。

只要能够让足够多的马车快速通过就行了。

当一辆辆炮车在双马的拉动下,疾驰在平整坚硬的道路上时,先进道路带来的战略优势,明白无误地展现在了世人眼中。

沿途州县在路边每十里设立一亭,每亭有专人负责茶水和简单伙食。五亭设立一驿,供往来人等住宿、饮食。也备有挽马和乘马,好让往来公务人员换用。

这些地方看似加大了地方行政开销,其实却也解决了弱劳力者的就业问题,属于以工代赈的一部分。随着商路渐渐恢复。往来的商旅渐渐恢复,也大大缓解了支出问题。

“驿丞,速速换马。”一队人马在馆驿门口停下,为首的军官大声叫道。

年迈的驿丞连忙出来,让配属驿站的少年役夫牵马过去,然后将大汗淋漓的挽马换下来,带到后面擦­干­身子,喂它­精­细豆料。好好恢复。按照最近突然多起来的炮车,恐怕明天还会有一两辆路过。照此算来,这些马只能休息一天,就又得跑上五十里了。

“再打点水来,为了省马力,弟兄们都是在路上跑的。”那军官龇牙咧嘴,从腰间鞓带上解下椰瓢。灌了口水喝。

“长官们要用些吃食么?”驿丞上前好声询问道。

那军官看看天­色­,道:“前头再说吧,今日已经慢了一程。”

役夫换好了马,军官又查看了一下车轮车毂,吹哨下令继续赶路。

驿馆里一应商旅看得新奇。等那驿丞进去,纷纷扯住了问道:“这是哪里的军爷?又是哪里要打仗了么?”

驿丞满脸皱纹都笑开了,道:“你们没见那长官肩上的徽标么?那是太子爷的兵马。”

“怎地如此多火炮?”又有人问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驿丞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权当没有听到。柜台里记账的小伙计抬头看了一眼,再次埋入书册之中,看似是在记账,而笔下的文字却是刚才问话那人的容貌特征,最后甚至还画了个轮廓出来。

那人浑然不知,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已经被人打上了“可疑”的标签。

这些安Сhā在各处通衢馆驿的记账伙计,就是金鳞会第一批专门培养出来的眼线。他们大多能写能画,耳聪目明,受过简单的侦察和反侦察训练,虽然技术程度上最多只能与后世影视剧持平,但认真态度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慈烺很赞赏徐惇的这种培养意识,特别命他将这种训练常规化,开办谍报班,招纳和培养更多的情报人员。对于一个泱泱大国而言,就算徐惇再怎么扩招,人数都不会够用。更何况谍报人员的天赋要求也是极高,并不是随便一抓就是一把的。

相比之下,老牌子的东厂在进度方面倒是有些缓慢,主要力量也都还集中在城市,浑然不知道锦衣卫已经有了新的当家人,而且早就有了夺权的想法。

炮车跑完了土路,登上了新修的硬路,速度更是提升不少。在解决了四轮马车的转向问题之后,高载重量的优势就呈现出来了。凭着配套的硬化路,从胶州到潍县不过花了两天时间。再从潍县到德州也只用了七天时间。

就在火炮陆续运抵德州的时候,单宁的近卫三营终于旗开得胜,获得了建立编制以来的第一场胜利。

崇祯十七年七月十二,近卫三营彻底占领了广平府九县,驻扎在府治邯郸,一边组织人力修建工事,一边对北面顺德府的邢台露出獠牙。

朱慈烺接到捷报的时候,已经坐镇德州,准备德州防御工事了。萧陌也将第一营主力拉到了德州城,从这儿往东是海,往西是太行山,德州正好在两者之间。近卫一营大马金刀往这里一站,东虏便不能左右绕道,想要南下就只有硬拼这颗钉子。

就在七月十二日同日,东虏南路军巴哈纳和石廷柱也正好从京师拔营出发。北路军叶臣部预定在次日拔营,从北面绕过太行山入晋。

“单宁还算准时。”朱慈烺对近卫三营的表现并不算很满意。

大顺军广平防御使瞿凤耆与府尹梁栋跑得快,在李自成西撤的时候就逃了。留下镇守地方的是都尉郭某、掌旅常某,所部兵只有五百,而且没有火炮,兵卒也不曾有严格训练。即便如此,单宁凭着五门一七炮,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打了两天才攻陷邯郸。

不过作训部出身的单宁,在战损控制上倒是不错。而且能够在战后就地征收兵员进行­操­练,尽量扩充自身实力,也算是成绩平平之中的一抹亮­色­。

“殿下,德州城小,您还是在济南坐镇吧。”萧陌进言道。

“你是怕我抢了你的指挥权?”朱慈烺笑道。

“末将是担心殿下的安危。”萧陌并没有开玩笑的心思,认真道。

“不用担心,我在这里,士气还能高一些。”朱慈烺道:“这回是咱们与东虏的第一次交锋。之前我朝官兵在东虏手上一直讨不到好处,关外土地一丢再丢,难免有人会心生畏惧。这回咱们一定要打个漂亮仗,先把以前丢的脸捡回来!所以这回是危险与机会并存,打得好,东虏在年前都不敢惹我们。打输了,咱们就只能龟缩在乐夏以东再熬两年了。”

萧陌点了点头。

朱慈烺转向一旁的尤世威,道:“尤将军,关于战情通报的事,锦衣卫与你们商定如何联络了么?”

“回殿下,”尤世威道,“已经商议定了。由我总参谋部设立一个军情司,专门负责与锦衣卫沟通军情,传达各军。”

朱慈烺点了点头,没有发表意见。按照他对组织进化的了解,这个军情司很快就会像细胞分裂一般,努力拓张自己的势力,最终成为一个与锦衣卫相似的情报机构。

这种良­性­分裂倒是让人喜闻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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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洪炉照破夜沉沉(五)

崇祯十七年,顺治元年,七月十二日。

北京城里万人空巷,都去看东虏大军誓师出城。看到东虏打出白幡,上书“扫灭闯逆,归迎明皇”八个大字,不少百姓信以为真,垂泣有声。

在天德楼的二楼雅座,一个身穿箭袖,耳朵打洞,头上留着金钱鼠尾发辫的满洲真夷,与个身穿宽袖汉服,满发大领,戴着**一统帽的汉人坐在窗边。

那汉人替满洲真夷斟满酒,陪笑道:“少爵爷……”

“欸乃!”爱星阿出声打断道:“叫我都统!”

“都统老爷!”那汉人也不挑口,正是如今兵部侍郎宋弘业。他笑问道:“老爷,石廷柱不是汉人么?王爷如此信得过他?”

爱星阿仰头哈哈大笑,道:“你看他姓石便是汉人么?他是苏完瓜尔佳氏,真正的满洲人。他太爷爷哈布是故明建州左卫的指挥,爷爷叫阿尔松阿,他爹叫石翰。那时候因为要在明朝做官,就以石为姓了。”

“他是正白旗?那岂不是王爷那一旗的?”宋弘业故作不懂,好声求问道。

“哈哈,”爱星阿大笑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汉军正白旗,怎会跟王爷一个旗?”

“哦!”宋弘业长长应道:“那是怎么看是满洲、蒙古、还是汉军呢?”

“满洲和蒙古嘛,看头发。”爱星阿指了指自己脑袋:“汉军一般都用鸟铳、长枪,不太会用顺刀。先帝在的时候,最初叫他们乌真超哈,就是会铸炮用炮的重兵。欸,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以前也不敢打听,怕犯了忌讳……”宋弘业小心翼翼。挑着眼看爱星阿,一副受气小媳­妇­模样。见爱星阿一脸不以为然,方才幽幽道:“我等到底是外人。”

“照我说,”爱星阿抓起桌上的羊­肉­,“你啊,也别舍不得这头发了。三两下剃了。我抬举你入旗。就算进不了满洲旗,进汉军旗也好啊。”

“就怕没有功勋呀。”宋弘业重重摇头,猛地抬头道:“对了!都爷,如今可有人编写大满洲志么?”

“什么大满洲志?”爱星阿听得一愣。

“我汉人家家有族谱,地方有方志,国有国史,朝有实录。”宋弘业一脸兴奋道:“刚刚只听都爷说起石廷柱家的事,就觉得满洲原来也是源远流长,为何不将各家各姓氏编录成方志。也好供人瞻仰呀。”

爱星阿摸了摸嘴边一圈硬须,微微点头:“好像有些道理,也免得你们总视我们为蛮夷。”

“不过这事还是得跟王爷请示……”宋弘业道。

“你就别琢磨这事啦。”爱星阿嚼着羊­肉­,挥手道:“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这差事肯定还是得给索尼那帮老货,免得他们没事总在王爷跟前成天放屁。哎,我跟你说正事,若是做得好了。也是一桩大功劳!”

“还请都爷抬举!”宋弘业连忙送耳上去,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爱星阿压低声音:“王爷有意设内务府。掌管皇帝家事。”

宋弘业点了点头,暗道:这不是宦官的活么?

“里面有个慎刑司,”爱星阿顿了顿,“想找个能­干­的人去管。我就荐了你。”

“啊?”宋弘业低声惊叹,严肃道:“都爷,我也忠于咱大清。剃头还好说,要是割卵子我可不­干­!我还没儿子呢……”

“说什么割卵子!”爱星阿笑骂道:“看把你吓得!内务府里当差的,都是上三旗的包衣,皇帝家人,他们是管那些没卵货的。”

“这样啊……”宋弘业轻轻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光。问道:“慎刑司不是该跟刑部有关么?我可是兵部侍郎啊。”

“是这,你过来。”爱星阿拉了宋弘业一把,满口腥膻几乎喷到他脸上了:“王爷怀疑京中有故明的­奸­细!”

“啊?”宋弘业不知道爱星阿是不是在诈自己,假作惊讶:“怎会有那等人?朱明气数已尽,如今正是我大清该当开万世基业的时候啊!怎会有那等人!”

爱星阿嘿嘿一笑:“谁说不是呢?不过前几日王爷内定两路大军,南下西征,这事明明是机密,知道的人不过是我、谭泰、索尼、鳌拜、范文程、刚林、祁充格、洪承畴这有数的几个……”

“这也不少了……”

“听我说!”爱星阿又拉了宋弘业一把:“结果故明那个囚禁了皇帝老子的太子,竟然赶在这刀口上发兵北上。你说,他早不动晚不动,偏偏这个时候动。若是没有­奸­细,能有这么巧?”

“许是他收够了粮,正好能发兵打了呗……”宋弘业反驳道。

爱星阿却不理会,又道:“这些人里,王爷最信得过的就是我,所以让我找心腹家人,进慎刑司,然后把这­奸­细给抓出来!”说着,爱星阿的手掌用力一攥,好像捏住了那­奸­细的心脏。

宋弘业连连摇头:“这事我不好说,他们都是旗人,又都是权贵……啧啧,我还安心当好兵部侍郎、巡捕营提督的好。”

“欸,不妨碍!”爱星阿道:“只要进了慎刑司,该查的查,该办的办,兵部侍郎和提督仍旧管着,反正都是一码子事。”

“这哪跟哪是一码子事啊?这些人我一个小小侍郎哪里能得罪得起?”宋弘业略带哭腔:“再说,我也不是上三旗的包衣啊。”

“你老爷我就是正儿八经的正黄旗满洲!怎么着?来给爷当个包衣忒委屈了你?”爱星阿不悦道。

“哪能啊……”

“那就快些回去剃头!”爱星阿哈哈笑道:“王爷挺看重你,觉得你这人做事稳妥,有章法,比那些咋咋呼呼啥也­干­不成的人强多了。”

……

宋弘业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回到家里,打发了下人,跟娘子两人钻进了床里。

“编书的事他应许了么?”娇滴滴的小娘子登时变了一个人,不带半点寒暄。

编撰一本满洲氏族志是宋弘业和“妻子”两人的计划,由此可以名正言顺收罗到满洲贵族的各种家族情报,以及蒙、汉八旗将领的信息。有了这些个人信息,就知道他们之间互相存在怎样的恩怨情仇,能够给施行反间计奠定基础。

而且皇太子也说过,打仗打的是人心,只要掌握了满洲将领的人心弱点,何愁不能对症下药?这差事若是能讨过来,更可以明目张胆收罗、传递情报了。

“恐怕轮不到我。”宋弘业道:“爱星阿觉得这事有点意思,但说九酋很可能交给索尼那些人去办。”

“这样啊……”娘子无奈叹了口气:“就看能不能用到了。”

“不过他给了我另一个差事……”宋弘业深吸一口气,将投入上三旗当包衣,进内务府慎刑司,追查“故明­奸­细”的事说了。听得小娘子是目瞪口呆,良久方才回过劲来:“那就是说,日后就是你捉你自己?”

“九酋在满洲人里是拔尖的聪明,我就怕玩不过他。”宋弘业皱眉道:“他能猜到殿下有情报,肯定不止爱星阿说的那么简单,否则跟胡猜有什么两样?我看,要么是殿下那边有­奸­细,要么……就是他真疑到了我头上。”

“那情报是你从谭泰那里听来的,怕什么。”娘子咬着嘴­唇­道。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宋弘业觉得自己心脏越收越紧。

娘子啪地一巴掌打在他手臂,道:“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一帮野人,能有什么计量?照我看,大大方方去接了差事,见招拆招!怕什么?只要把消息传出去,真假由殿下定夺,管你什么事?”

“不行不行,”宋弘业连连摇头,“我突然想到个法子,一下子就能把我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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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洪炉照破夜沉沉(六)

“什么法子?”

“把可疑人都弄进慎刑司,让他们互相抓­奸­细,看谁有异状。”宋弘业口­干­舌燥,舔了一圈嘴­唇­却没半点湿意:“然后再跟每人都说一条不同的军情,到时候殿下那边一动……就知道这里是谁传出去的了。”

娘子眼睛瞪得老大,喃喃道:“你连这个都能想到?我是真服了你了。难怪殿下肯信你,让你当这个眼睛。你说你都这么聪明了,还怕玩不过个野人?”

宋弘业突然醒悟了一般,笑道:“对对!差点忘了!我背后可是有殿下在呢!还有那个圆明,最近不曾有他消息,着实让人担心。”

——我不是一个人啊!

宋弘业顿时觉得心中松泛了不少。

“担心也没用,来,我帮你把头发铰了!”

宋弘业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头发,心中仍旧有些舍不得。他现在突然知道为什么皇太子不愿看到满清入关了。命人剃头,这实在是往汉人的心口上扎了一刀啊!

宋弘业下了床,面向老家,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爹,娘!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要尽忠,只有做个不孝子了……”

小娘子不等宋弘业说完,已经取了剪刀,喀嚓两下就将宋弘业头顶的发髻铰了。宋弘业见脚边落下一缕缕青丝,后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

多尔衮的确怀疑军机消息走漏。他怀疑过宫中的太监,这些阉人都是故明的家仆,难保没有人暗中窥视,给故主报信的。他也怀疑过索尼那­干­正黄旗老人,怀疑他们故意放出了风声,让明军有所准备。坏了自己的大事,好拖延到济尔哈朗和福临入京。

不过,多尔衮并没想过迟钝的明廷会安Сhā­奸­细在自己这边。

到了七月十四日,觉罗巴哈纳和石廷柱传回消息,报说明军占了广平府、德州卫,请示方略。到底打不打。多尔衮越想越气闷,就像是自己刚刚抬起腿,却被人踢在了膝盖上。

四千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出了北京城,连北直隶都没出,就被人挡住了去路。明廷之前不是什么动作都没有么?不是还有个叫史可法的兵部尚书写信来说感谢满洲大军来驱逐闯逆么?为何会在如此­精­准的时机,挡在如此­精­准的位置上?

难道让那四千大军再回来?那入晋的叶臣部如何是好?太行八陉,邯郸正是扼守滏口陉的入口,只要明军乐意,随时可以入晋北上。在大同攻击叶臣。唔,这里还有个问题,明军到底是多少人马!

“猪一样的巴哈纳!猪一样的石廷柱!无能!废物!这都还需要来问本王么!”多尔衮将怒气都发泄到了两位前线统帅身上。

多尔衮发泄过后,缓缓垂下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宋弘业。此人是故明的小官,明帝弃都的时候他没有跟随。闯逆入京,他升了官。闯逆逃走的时候,他降了清。如今为了获得重用。他更是剃了头。看得出,这人就是个一心为己的小人。胸中毫无忠义。若是日后大清要走,他也绝不会跟着。

多尔衮突然之间觉得有些厌恶这样的小人,转过头看了看窗户,旋即又转了过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用汉语友善地说道:“你就是爱星阿家的包衣?”

“奴才正是。”宋弘业听说满洲人把“奴才”当作是爱称。表示亲近,虽然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自甘下贱,就连以前宫里的阉人有了点地位之后也不肯称“奴”……不过寄人篱下,也只好从俗。

“哈哈哈,”多尔衮笑道。“是新近投充的吧。”

“是……王爷慧眼如炬。”宋弘业应道。

“本王免了你的奴籍,”多尔衮说道:“抬你进正白旗,你可懂了?”

“懂了,以后王爷就是我的主子!”宋弘业心中暗道:不是说只有上三旗的人才能进内务府么?

宋弘业当然不知道,多尔衮早就有心将正蓝旗从上三旗里降下去,把自己的正白旗补进去。只要自己大权在握,豪格就算心中忿恨又能如何?何况现在他还是戴罪之身呢。

“本王想让你去内务府,爱星阿与你说了么?”多尔衮问道。

宋弘业毫不迟疑道:“回主子,说了,是慎刑司。”

多尔衮暗骂一声:这爱星阿果然嘴里把不住话!日后不能轻言。

“这府里的杂务不用你管,你专心办好自己的事。”多尔衮道:“要人要银子,尽管来与本王说。”

“是。”宋弘业应道。

多尔衮对他挥了挥手,就算是结束了召见,宋弘业却跪着不肯走。在多尔衮疑惑的目光中,他道:“主子,奴才敢请主子授权,派出密探前往山东,为主子打探军情。”

多尔衮有些意外,不过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此人能有这般心思也属于难得,当即命人赐银赐帛,算是嘉奖。

宋弘业也不多说,谢过了多尔衮便退出宫中,这才发现背后衣服已经湿透了。

……

德州城。

“两天赶了四百六十里路,八旗铁骑的速度还真不慢啊。”朱慈丽站在德州城墙,看着下面忙着修筑工事的劳工,随口感叹一声。

七月十四日,探马探得满洲正蓝旗大军与正白旗汉军进入沧州城,并停止进军。

等这两支人马在沧州驻扎,探马和沧州城内的内应很快就送来了军队人数的情报:正蓝旗满洲和汉军正白旗各有两千战兵,若是算上沿路拉来的民夫和包衣厮卒,人数总体在一万人以上【注1】。

朱慈烺很快又收到了关于八旗军制的说明:固山额真最初是一旗的统领,手握军民政事大权。后来黄台吉削弱旗权加强皇权,固山额真就成了介于领主和军官之间的一个称呼。到如今,固山额真与旗主彻底已经分离,只是个掌握马甲兵的中级将领。

按照东虏制度,兵民一体。直到黄台吉时候才形成了三大主力营作为常备兵。其中最为­精­锐的自然是巴牙喇营,每牛录只选十七人,每一旗少者二三百,最多也不过六七百。这支部队在战场上也不轻易冲杀,只是作为主帅的亲卫和督战队。

固山额真统领的阿里超哈营从字面上看是马甲营,其实未必全都是骑兵。只是表明等级,其中战斗力构成是马步兵混编。作为仅次于巴牙喇营的东虏主力部队,这支部队所代表的是东虏正常战斗力。

至于石廷柱的正白旗汉军,属于满洲人的重火力部队,配备有红夷炮和鸟铳。这回石廷柱就带了两门红夷炮,据说其中有一门还是在辽东铸造的。

“觉罗巴哈纳是镶白旗人,带了正蓝旗的人马,正蓝旗旗主豪格却在削爵闲住。”朱慈烺将这份东虏内情的情报转给尤世威和萧陌传看,道:“可见他们后方不稳。未必会下死力打过来。”

在场的将校看完,各自思量片刻。

尤世威起身报道:“殿下,若是我军围攻沧州,兵力似有不足。”

近卫一营四千三百人,兵力上与东虏南路军相近。但是守城方有战术优势,沧州并不是僻远小城,也有护城河和高达两丈多的城墙。这样的城池要攻略起来,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东虏大队人马就在京畿。其中又多骑兵,必定会驰援沧州。

“殿下。”萧陌道:“只要我军扼守此间一日,京师就一日不得南粮。末将建议,在邯郸、德州、无棣一线修筑堡寨。只要再有一条乐夏防线立起来,东虏就算十万大军尽下,也未必能讨到好处。”

朱慈烺沉吟不语,良久方才道:“乐夏防线是我们倾山东全省之力。外加江南工匠方才打造出来。我担心再难支撑起这么一条防线了。”

在乐夏奇迹的背后,光是铺路的民役和采石劳工就动用了近二十万人。为了有效监管这二十万人,还有不定额的监工队、负责弹压和威慑的预备兵。另外还有八千多读书人作为管理者,都是丙等以上文凭的稀有资源。

现在乐夏以东,非工则农。非农则兵,大家豪族近乎被连根拔除,商业活动近乎停顿。

能够将这么广大一块区域和众多人口绑上战车,非但要有足够的银两和粮食,更重要的是:他们逃不出去。三面环海,剩下的一面也是大军把守的要塞线,一旦逃亡就会被送入劳工营开矿采石。这才保证了山东半岛的人力资源没能外移。

如果在济南、东昌、兖州这么搞,已经不习惯被朝廷管理的百姓很快就会逃去南、北直隶或是河南等地。

“殿下,卑职请求发言。”军官队中站出一个年轻的上尉,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岁,目光炯炯地望向朱慈烺。

在一­干­杀气腾腾的战将之中,这位文弱的上尉看上去更像是个书生。他上前一步,再次道:“卑职近卫一营后勤参谋管平洲,请求发言。”

朱慈烺望向萧陌,见他没有异议,便点了点头。

“殿下,”管平洲道,“卑职以为,当下之计,可命第三营取顺德府。若是东虏仍旧按兵不动,则继续北上攻取真定府。再往上还可以取保定府!保定距离京师不过二百五十里,东虏不得不动。只要东虏南军一动,我部出德州,正好与三营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朱慈烺在脑中画出了一副地图,微微摇头:“我想先问一句,为何不在参谋会议上提出来?”

ps:注1:本文并没有开金大腿故意缩减东虏南路军的数量。原时空中,东虏就是将主要敌人设定为李自成,对畿南和山东更多的是剿匪和招降。两千人马是固山额真(都统)的领兵上限,再往上就需要将军节制了。至于西面只派叶臣一个固山额真,那是因为李自成主力已经撤出了山西,而且大同总兵姜瓖已经联络满清投降了……呃,不好意思,剧透了……那,就这样吧,请大家继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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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洪炉照破夜沉沉(七)

管平洲早就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挺胸昂首,目视皇太子身后的红底金龙旗,道:“卑职在参谋部会议中提出了,只是被否决了。”

“他们否决这项提议的原因是什么?”朱慈烺问道。

“是卑职太过年轻。”管平洲显然不服气。

朱慈烺笑了。

萧陌也笑了。

东宫军队设立参谋,最早就是从萧陌开始的。那时候是萧陌家里长辈怕他毫无掌军经验,光读了两本书就去打仗会贻笑大方,所以特意从家人中选出曾经打过仗的老军人随行,由此开创了参谋制度。

这些人后来自然成为近卫一营的参谋骨­干­,下级参谋中也大多受他们培养传授,所以整体而言,一营的参谋团队是最为成熟和保守的。显然,成熟和保守的大多数,并不喜欢少数激进的年轻人。

“这个理由可不好。”朱慈烺对萧陌笑道。

“末将在参谋会议摘要里没看到有这条建议。”萧陌也是面带笑容。

“卑职刚刚提出来,参谋长就指斥卑职年轻无知,轻言浪对。”管平洲略有激动道。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对晚辈的照顾也不同。”朱慈烺淡淡安抚一句:“那位参谋长……”

萧陌下手一个配着上校军衔,发鬓花白的老军人面如蜡塑,毫无表情地矗立原地。

“他是不想你留下污点,所以没有记入会议摘要之中。”朱慈烺道:“你这招引蛇出洞,有个致命伤。”

“卑职有信心解释。”管平洲仍旧不服。

朱慈烺质问道:“东虏为什么一定要动南路军,而不是再从北京发一支大军,与南路军夹击三营?东虏是骑兵,一营是步兵营。北京到真定一日足矣,而一营肯定追不上巴哈纳的马甲营。你现在还觉得让三营孤军深入是好事么?”

管平洲信心全消,一时语塞。

“能看到友军是好事,但目光不能只局限在这个小战场上。”朱慈烺朝他点了点头,又对萧陌道:“朝气是有,还是要沉下心磨练。”

萧陌称是。示意管平洲归队。

管平洲刚挪动一步,又道:“殿下,京畿以南诸府人口更胜山东,若是我军人力不足,为何不从当地征召兵员?仅以我部军官,即便扩军十倍也并非不能够。”

京畿以南顺德、广平、真定、保定、河间诸府,人口稠密,各府人口均在三十万以上,多的甚至逼近五十万。有大量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可以纳入军队。别说扩军十倍。就是二十倍也未必不可能。

“你是新来的吧?”朱慈烺皱眉道。

“是,卑职是上月下派到一营的。”管平洲道。

“知道一营的战史么?原来的侍卫营,成军四个月就击败了刘宗敏所领的闯逆亲卫,你觉得凭的是什么?”朱慈烺问道。

“严格的­操­练,配合默契的阵型,­精­良的装备。”管平洲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些闯逆的中权亲卫也有,他们还有老道的厮杀经验。”朱慈烺道:“关键点你没找到,那就是兵心士气!只有知道为何而战的战士。才会知道如何去战。这就是我军能有大量轻伤不下战阵的勇士,而就算是敌军­精­锐。在战损超过两成时也会崩溃。”

“临时征召来的民兵,他们能做到么?你说出这等话来,也表明自己不知道我军设立训导官的缘故,不知道他们为作战做出的贡献。”朱慈烺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转而对诸位将校道:“最初有人把训导官看做是监军,后来发现是自己看错了。但是又有人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那就是不起训导官。我必须说,这也是错的。给你们一群土偶,你们能打仗么?跟你们踏上沙场的,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人心,人心需要沟通安抚鼓舞。这些事不都是训导官们在做么?”

朱慈烺训完话,轻轻扶额,道:“好了,别的问题我就先不说了。当前还是先积极修筑工事,进行备战。主动权还在我们手里。”

“殿下,”萧陌上前道,“末将请殿下发预备营为佐兵,虽不用其效死里,却可以早日熟悉沙场。”

朱慈烺点了点头:“你找闵展炼商量一下,练兵方面既然交给他了,就要尊重他的意见。”

萧陌应声而退。

尤世威等老人却有些好奇,军中事从来都是将帅一言以决,这位殿下却时常表现出专断和避让两种­性­格,还真是让人有些不习惯。他们自然不知道,朱慈烺的专断是在决策上,这种跨部门协调问题,他从来不愿意过多­干­涉。

日后编制大了,各军各部都会有摩擦,难道全靠他一个人去调和决断?

……

“再加把劲!三段的进度上去了,炊饼都搬过去了!”一个手持铁皮喇叭的男人大声喊着。

一群身体健壮的民夫,打着赤膊,果然看到有人将路边一筐筐的白面炊饼搬走,心中焦急,越发卖力地挥洒汗水,齐声呼号,拉动手臂粗的麻绳,将巨大的碾石高高拉起,旋即重重砸下。

厚重的碾石在势能的加持下,狠狠砸在堆起的土上,再次被人拉了起来。

一旁体弱的老少男子,在碾石拉起之后,迅速地将飞溅开的砂土再次培了上去,等碾石夯实。等铺完了这层,后面的人会再铺一层别样的土质,保证这条土路能够更好的排水,却不扬灰溅泥。

­妇­孺们抬来盐水,招呼着自己男人和认识的邻居休息。但是在工程进度奖励——那一筐筐白面炊饼——的刺激之下,鲜有人停下手里的活,仍旧拼命­干­着。

目力所及之处,一辆辆独轮车飞快奔走,运来处理好的土料。

整条土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延伸。

黄德素身穿短衣,头戴斗笠,带了一个书吏,记录着各段的进度。在这忙碌和疲惫中,他几乎忘了自己只是个戴罪立功,随时会被剥夺权力的罪官。东宫高效的劳力分配,鼓舞人心的物质奖励,都让他大开眼界——原来民夫­干­活也能­干­得如此热火朝天。

“黄先生,那边好像是个大官来了。”书吏突然指向不远处道。

黄德素眺望过去,果然是有一群人簇拥着个年轻人过来。他想了想,听说当今主事的东宫也是年纪极轻,喜欢微服私访,大约就是皇太子?

“过去迎迎。”黄德素道了一声,迎上前去。

就在两厢靠近的时候,那年轻男子身边的侍卫拦住了黄德素:“来者何人?”

“下官德州知州,黄德素。”黄德素连忙抱拳行礼。

那年轻男子分开侍卫,上前道:“黄知州。这一片的工程进度是你在管?”

——多半就是皇太子殿下了!

黄德素努力保持着镇定,道:“正是下官。”

“进度慢了,这些都是土路,铺得还是太慢了。”那人不满道。

“殿……”黄德素突然被日光之下一团银­色­晃了眼,这才发现这年轻人肩上有三朵银花,在日光下闪烁。

这是东宫军队的军衔,黄德素认了出来,原来不是皇太子!

“垫土夯实看起来简单,也着实要耗些功夫的。”黄德素立刻改了口。

那军官眯着眼睛看了看,道:“我再给你配几架夯土车来,速度得加快些。那边炮车在土路上都跑坏了好几部。”

夯土车是两辆带有丈许高的支柱的四轮车,分别停在要修道路的两边,用石头顶住轮子就可以固定不动。再用带有可移动的滑轮的横柱架在支柱上,下面的人拉起碾石,夯实松土。从制式上看,就像是龙门吊的小模型,能够极大加快夯土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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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洪炉照破夜沉沉(八)

这年轻军官便是东宫最大的劳工头子,陈德。他接手工兵营之后,颇有不甘,总想调回战兵部队。谁知道近卫三营没他的份,反倒是越来越多的囚徒、“刁民”、散兵、苦役发配到了他手下。

如今陈德工兵营里几乎没有战兵,却有高达五万人的苦力。不得已之下,他只能用身家清白的劳工管理苦力,几乎每个有一技之长的匠人都要带几十个徒弟。好在陈德还有一些信得过的家丁,乐夏以东到处都有屯兵,所以还没发生什么悲剧。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德自己也渐渐定下了心,不再奢望一朝出任战兵将领。现在,他将这些松散的劳工治以军法,营伍间禁止喧哗,逐渐灌输纪律概念,请皇太子委任训导官,还真有了兵营的样子。

渐渐提高的工作效率,以及被严格控制的死亡率,劳工营在各项任务中表现都十分出­色­。陈德自己也很清楚哪里该用最好的材料,取得最好的效果,哪里又可以省下人力,满足各方面的需要。他一接到命令,要尽快修筑到济南的道路,就知道这是为打仗做准备,道路质量未必要极好,但必须尽快满足骑兵、步兵、炮兵的调动需要。

如今技工学院还没有完成水力碎石机的研发工作,水泥路只能用在脸面上,主要还是夯土路。而且如今山东雨少,这种夯土路的使用寿命还算长久。加上平原地貌,更不用担心山洪冲毁道路的事发生。

“这位将军怎么称呼?”黄德素问道。

“工兵营营官,陈德上校。”陈德淡淡道:“州里就调不出更多的民夫了?以前的卫所军户呢?”

“连女人都上工了。”黄德素摇了摇头,远远一指,果然是有两个粗衣女子在用筛网筛土。

陈德无奈。他手下虽然人多,但用人的地方更多。所以总还是用从地方州县征调民夫配合使用。

随着工程经验的累积,越来越多的专用工具被改造出来。效率提高的同时,民夫也必须有人指导才能使用,真正能够掌握也要三五天时间。这使得营造工程更像是战场,陈德手下的工匠、工人就是职业战兵,苦役是缺乏作战技巧的辅兵。民夫就是劳动力补充。

陈德正要说话,突然听到一声钟响。

“警钟!东虏来了!”黄德素面如土灰,失声叫道。

“整队!”陈德大声喊道:“我的马!”

黄德素拉住陈德:“将军,下官怎么办!”

“稳住百姓,听从军令。”陈德随口说完,翻身上了亲卫牵来的马匹。

工兵营近些日子来的队列­操­练有了成效,各处的劳工很快聚集起来,面带惧意地列成一个个方阵。

相形之下,百姓就没这么服从命令了。他们很快就散乱一团。往城门涌去。

黄德素看了几乎昏阙过去,勉强振奋­精­神,大声喊道:“不要跑!带上工具!”

跑动的百姓很快就停了下来,继而反向逃跑。

城门洞里,一个局的士兵踩着整齐的步子,小跑而出,将散乱的百姓驱赶到一块,让他们鱼贯入城。在这些恐怖的秩序维持者面前。百姓很快进了曾经的卫城。

陈德骑马过去,叫住那个局的百总:“敌兵是哪个方向来的?还有多远?”

那百总看了一眼陈德的肩膀。敬礼道:“报告上校,是从北面来的东虏二百余骑。还有半日路程就要到德州城下了,我营第一千总部已经奉命出击。”

“是萧陌啊。”陈德不免羡慕嫉妒恨,转身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下令道:“全部都有,收拾工具。撤入城内。工事部留守,准备支援。”

工事部都是擅长土木工程的老兵,要他们上阵拼杀肯定不如战兵弟兄,但专心修筑工事之后,反倒能起更大的作用。

东宫将校在德州考虑如何将东虏引出来攻城。东虏自然不会在沧州城里坐着发呆。因为一路都打着“扫灭逆闯,归迎明皇”的长幅,缺乏政治思维的巴哈纳对于是否要进攻德州心存疑惑,所以才传书回去请示方略。

久经沙场的石廷柱对于攻打德州倒不甚热心。他更希望能够获得一个独当一面的机会,而不是一直跟着满洲额真们行动,这样的结果就是力没少出,功勋不彰。以他的政治嗅觉,并不看好叶臣的西北之行,如果能够调去西北,直接与李闯开战才是捞取功劳的大好机会。

“先扎一个寨子总是没错的。”石廷柱对巴哈纳的建议表示认同。虽然他本人的地位与巴哈纳仿佛,但汉军旗终究要低满洲旗一等。

巴哈纳道:“要扎就得近一些,若是不小心打了下来,王爷不能怪罪我们。”

两位主帅达成合意,遣了麾下二百骑为先锋,在这支人马之后,还有三百步甲带着五六百包衣厮卒,前往德州城外五里扎营。只要扎好了大营,汉军旗也会随之移驻,只等摄政王多尔衮的命令。

从沧州到德州这一路上,早已经布满了第一营的探马,消息及时传报回德州。

正是这情报的及时送达,萧陌才能从容布阵,选择利于自己的战场进行休整,用营属工兵营进行简单的战斗工事修建。从这方面来说,东宫军从成军以来都是秉持着“不打无准备之战”。

陈德命令工兵营整队,独自进城请求觐见皇太子。

朱慈烺却已经随一营第一千总部出城,巡视战场布置。等陈德追到的时候,朱慈烺已经选择了一个小小的高地,准备迎接这支真满洲大兵了。

“卑职请求加入战斗!”陈德­精­神抖擞地行了个军礼:“工兵营第一工事部已经做好整装待命!”

朱慈烺看着这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上校,笑道:“准。让我们看看,这些日子工兵营有什么变化。”

“是!”陈德兴奋地再次行礼,转身传令亲卫去调工兵营进入战场,进行紧急战斗前布置。

尤世威站在朱慈烺身侧,道:“殿下,臣闻狮虎相搏需用全力,狮虎搏兔亦用全力。虽然只是二百骑,何不以雷霆手段将之彻底剪灭?”

“尤将军,现在战场指挥官是萧将军,还没到我需要夺权指挥的程度。”朱慈烺微笑道。

尤世威听了不知是该感动还是遗憾。能够亲临战阵却如此尊重将帅的上位者实在少之又少,别说皇太子这样的身份,就是那些文官督师都恨不得什么都由他一人说了算。然而萧陌在尤世威眼中却是个缺少经验的将军,有这么好的机会只能白白浪费掉了。

若是此战能够杀退东虏骑兵,就算只有十几个首级,也是振奋人心的大好事。

“萧将军悍勇敢战,但是部署上却还是有些保守了些。”尤世威忍不住道:“第一千总部在德州,第二千总部放在陵县,这都是题中之义。然而第三千总部放在平原县,我就不知其所以然了。难道是德县失守之后的接应之兵?”

朱慈烺笑了笑,道:“我也想知道。这样,等此战之后,尤将军问过萧将军之后,记得抄录一份给我。不过现在已经过了制定军议的时候,战场上的事,还是交给萧将军吧。”

尤世威这才不甘心地端起千里镜,看下面进行战前准备的兵士。

出了德州往北便是北直隶的河间府。广袤的华北平原,用文士的话说,那是茫茫大地,任凭驰骋。然而大军行进,从来没有在两点之间走直线的道理,必然要寻着路走。由此也可以推断出未来的战场方向:吴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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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零洪炉照破夜沉沉(九)

从吴桥到德州只有四十里,如果只是为了形成威慑和封锁,巴哈纳和石廷柱更应该将部曲驻扎在吴桥。这样非但有城池作为依托,还能有最大的回旋余地。

然而作为进攻型将领,两人肯定会选择城下五里扎营,既能摆出一副我是老大我要打你的姿态,同时又在安全距离,不用担心德州有能轰五里的神威大炮。而且从入关以来明军、顺军的战斗意志上看,说不定满洲大兵出现在德州城外五里这件事,足以让守城官员弃城而走。

正蓝旗的骑兵到达吴桥之后,当地乡绅果然大开城门,告知大顺伪官已经潜逃。看到白幡上写着“归迎明皇”的字样,县里矜绅纷纷恸哭,好像当日降闯是有天大苦衷一般。

既然见人心可用,满洲大兵自然毫不客气地就地征粮。如此一来,又是一波新的难民潮朝山东涌去,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涌向了南面的德州,因为听说那里已经被大明的官兵光复了。但还有一些人对官兵的畏惧程度更甚闯逆,所以往西迁徙。

这支满洲先锋是不带粮草辎重的,见形势有变,当即拔刀自己收取。吴桥大户们这才各家取出一些囤积的粮草,尽量安抚。

这么一场小小的风波,也给了萧陌从容布置战场的时间。河上之战以后,近卫一营亲眼见到了地雷的优势,故而很喜欢使用,申请了大量火药,自己专门成立了一个地雷队,负责制造、填埋地雷。

虽然没有复原出戚继光的钢轮击火踏发雷,但是常规的人工引爆雷已经是很娴熟了。只要在工事前埋入三五十枚,在战斗中就足以影响对方骑兵的冲锋势头和阵型。——虽然还没人见过满洲骑兵冲锋时是什么样的阵型。

一堵堵胸墙很快并列排开,在胸墙之间布设着一门门火炮。这回及时调运火炮的工作十分成功。就连二营都大方地将自己的营属一七炮送到了德州,然后从胶州铸炮厂重新领取新炮。

如今限制火炮大规模配装的瓶颈不再是火炮产量,而是运输能力和炮兵。能够测距、背出各种­射­击数据的士兵到底还是太少,而且每门火炮需要的驮马、辅兵、后勤也十分巨大。从理论上计算,一门火炮必须在战场上开炮五次,所造成杀伤才能与它的成本持平。

当然。如果考虑到对敌人士气的打击,说不定五门炮一轮齐­射­敌人就崩溃了。

在朱慈烺紧急调炮调兵之下,萧陌手中能够使用的火炮数量达到了惊人的二十六门。只是除了五门本营的属炮可以由他做主布置,其他火炮布置都必须听取火器司的炮兵意见,寻找合适他们认为合适的炮兵阵地。

“把本营的五门炮也交给他们安排。”萧陌大度道。

“将军,这……”

是讽刺么?

“人家到底是天天打袍的。”萧陌很认真道:“而且你看,他们一样把火炮放在阵前,但是更讲究间距。好好学着点吧。”

一营火炮局的炮兵同样是火器司培训出来的,此番带队前来的炮兵中校曾经还担任过他们的教官。自然毫无抵触。而且这回火器司非但带来了火炮,还带来了炮术。

在东宫高效的人力挖掘之下,在登州一代找到了十余名老炮兵。这些炮兵是当年徐光启雇佣葡萄牙炮兵培训出来的第一批两百名明朝炮兵的残余。当时葡萄牙雇佣军领队公沙的西劳,带了两百名葡萄牙籍士兵,一百随从,来到山东登州担任教官,并且参与作战,最终战死。其节­操­甚至要比很多大明士人更让人敬仰。

孔有德在山东作乱之后。逃亡后金,带去了大海船、火炮。以及炮手和工匠。黄台吉为此与他行拥抱礼,几乎能够让人想象到他在背地里欢欣雀跃的模样。

后金战斗方式因此迈进了两个世代不止。

这些老炮兵都是巡抚孙元化的亲信,自然不愿跟孔有德走。孙元化死后,他们也不想浪死沙场。于是隐姓埋名分散各地,最终是因为不堪承受朝廷“人尽其才”的工作分配,报出自己的老底。方才从普通劳动力中解脱出来,成为技术军人。

在获得了这些经过系统培训的炮手之后,火器司改进了火炮­操­作的动作规范,最终定位在十一个分解动作,同时也完善了火炮瞄准所需要的器具。

“这个是铳规。”中校召集了一营二营没能及时接受培训的炮手。进行战场集训。他高举着一长一短两把铜尺钉成直角状的量具,有个四分之一圆弧尺连接其间,上面刻着草码刻度。

“这条带坠子的线叫做权线,像这样把长柄Сhā进炮口,权线就会与弧尺上的刻度重叠,这个刻度就是身管的仰角。”中校将铳规Сhā进炮口,让这些炮手一个个过来看,果然都能简单清楚地报出读数。

“这个角度是­干­嘛的?”中校自问自答道:“你们看炮车上悬挂的铭牌。那上面是个表格。”

众人挤了过去,果然见到炮车下悬挂了表格,上面罗列出此炮在定装炮药和标准弹丸的情况下,各种仰角下的­射­程。原本这活是战前准备阵地的时候,试­射­之后才知道的,与其说是火炮,更像是定向地雷。

现在火器司在每门炮出厂的时候就拿去打一遍标靶,测量好距离和仰角之间的关系,定制­射­表。等于给每门炮都多了一张身份证,也让营属炮兵可以拿来就用,免去了战场前的试­射­。

炮兵们都是一脸兴奋,用这种法子明显比当初画地图,傻乎乎地满地轰一遍要便捷得多。甚至到了没有准备的战场,也可以来之即战,明显有了更大的存在感。

“因为跳眼法误差还是太大,所以条件允许的时候丈量战场,用白或者其他东西标记距离,更加稳便。”中校解释道。

工兵们推着丈量步车,用绳尺量出火炮阵地之前五十丈。在五十丈开外,每十丈标记一处便于观察的标记点,直到一百五十丈为止。

这种丈量步车是万历时候为了丈量田亩发明的,发明人是《算法统宗》的作者,大数学家程大位。从万历开始推广使用,直至今日仍有大量实物,同时还有完整的零件图、总装图、设计说明和改型说明等全套书面资料,所以很容易就能大量制造,满足各类工程需要。【注1】

工兵们标完距离,取出绳尺中间的十字架,转动曲柄,飞快地将地上的绳尺收了回去,与后世卷尺并无二致。

朱慈烺骑在马上,看着炮兵已经准备就绪,胸墙也堆建完成,知道萧陌已经做好了迎头痛击来犯东虏的准备。

陈德安排好工事部进行抢建之后,又调动了爆破部,协助安放地雷。在万历年间就已经普及的火药开矿技术,只需要略一改动就可以当地雷来用。

“殿下,这些东虏要来不来的,实在耽误功夫。”陈德安排好了工兵营的事,策马挤进到了朱慈烺身后的军官圈里。

其他将校虽然不满,但架不住陈德脸皮厚。闵子若又是一早就认识陈德的,也不会出手阻拦。而且马终究是一种文雅的动物,看到同类过来多少会挪步让出身位。这才让陈德如愿以偿地凑上去与皇太子搭讪。

朱慈烺笑道:“工程进度如何?”

“还是有些慢了。”陈德道:“但要更快,恐怕也没办法。用了夯土车之后已经快到了极限。”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需要什么,多跟技工学院的那些教授们说说。他们有时候并不知道别人缺什么,真要知道的话,说不定很轻松就解决了。”朱慈烺笑道。

“能把那个采石、碎石的东西做出来就好了,能腾出不少人手。”陈德又故作长叹道:“殿下,卑职如今忧虑得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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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一洪炉照破夜沉沉(十)

“怎么?”

“工兵营只有短兵配备,”陈德道,“劳工营和苦役越来越多,卑职生怕哪天出个意外,弹压不住便又是一股呼啸山林的反贼。”

“唔,你是要武装工兵营?”朱慈烺问道。

“卑职确有此意。”陈德生怕皇太子见疑,连忙解释道:“工兵营其实在筑路、采石、运输上花的时间不多,即便抽半天出来­操­练也不会太过妨碍工程进度。而且现在苦役营中有很多剿匪发配来的恶徒,不能不派人监管。卑职以为,只要给工兵营配发藤甲和盾牌,以木槌为武器,既可以压制暴动,又不会造成大量伤亡。”

朱慈烺也觉得数万人被安排强制劳动,如果没有足够**,的确容易发生问题。现在时间还早,即便有人串联也未必会爆发出来,以后可就难说了。而且等解决了巴哈纳和石廷柱,鲁西地区也要循序从乙级向甲级过度,势必还会有更多的土贼、刁民、劣绅发配去劳工营。

“可以。”朱慈烺点头道:“等这仗打完,从缴获的兵器里先分你一部分。不过你也别浪费,既然领了兵器,该有的­操­练还是要有。”

陈德咧嘴一笑:“那请殿下一并配给参谋吧。”

“嗯,”朱慈烺很慷慨道,“医疗队也会给你配下去的。”

陈德大喜过望,激动地马上行了个军礼。

朱慈烺目光投向东北面,就在刚才与陈德说话的功夫,一条黑­色­的烟柱冉冉腾起,正是报警的狼烟。

千里镜下,马蹄带着尘土高高扬起,等候已久的满洲铁骑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真容。

泰西钟上的指针稳稳地指向了四点。在这个太阳西斜的时间,第一屁东虏哨骑迎着光,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他在一株歪脖子老树前停了下来,远远打量着面前的明军阵地。

在那株老树的树­干­上,涂抹着浓浓的白和红土,表明那里正是火炮有效­射­程的终点:一百五十丈。也就是一里地。

经验丰富的东虏哨骑缓缓放纵马匹往前走动,在他身后浮现出更多的骑兵。东虏骑兵铺开并不整齐的阵列,往前压进到了九十六丈的距离上,停下了马步。这个距离正是传统上的两百步安全距离,除了火炮之外没有一种武器能够打到那么远的地方。

及时赶到战场的刘肆,带着自己的坦克司阵列在胸墙之前,保护一字排开的虎蹲炮,与越来越多的东虏骑兵对峙。在他们头顶上是用门板、竹木搭建起来的防箭棚,以此防备敌方的弓箭抛­射­。

能进这个司的人都是胆气之辈。即便原本胆子并不很大的兵士,在进去之后都会受到同袍的感染,变得胆壮起来。

“殿下,不着甲么?”闵子若上前问道,他自己早已经换上了一身新配发的山文甲。

这套制式山文甲三十多斤,人字形的甲片密密麻麻的连接在一起,比起普通铁鳞甲更轻便,也具有更好的防护力。在闵子若胸口。还有一个圆形的铜质护心镜,腹部一个铜质虎头护腹。两肩有护膊。脚面有卫足,手上有铁臂手,全套穿完之后就是一个闪亮的铁人。

自从东宫推出这款山文甲作为将官和贴身近卫的制式装备,连偏爱皮甲的人都难以不动心。

朱慈烺却不喜欢无端穿这么一身站在战场上,太重太累。而且他的安全很有保证,这个山包在阵地后方。如果东虏已经能够危及到他,那肯定是萧陌战败了,自己也应该早就退回德州城了。

“还不应旗?”尤世威有些不耐烦了。

他话音刚落,萧陌的中军传出了应旗的讯号。一面面旗帜循序升起,整个阵地顿时澎湃而出一股阳刚之气。

远处的东虏骑兵颇为吃惊。带队的甲喇章京更是深感意外。他本人是身经百战的东虏战士,从大凌河一直到如今入关,他还从来没见过敢列阵城外的明军。再细细看来,这支明军的装备和阵容也与之前的明军大为不同,而且还有火炮放在阵前。

“主子,这些明军有些不一样啊!”甲喇章京的侍卫纵马回来:“他们修了一堵墙,看不到墙后面还有多少人。不过露出来的火炮就有十来尊。”

甲喇章京皱着眉头,道:“前面的都是步兵,没看到他们的马兵在哪里。把队伍展开,先试探一下。”

“嗻!”侍卫纵马跑去传令。

东虏骑兵很快向左右翼散开,约有五十余骑,倒像是要包围德州阵地一样。

轰!

土地中冒出了一道火光,东虏左翼的二十余骑登时散乱一团。被引爆的地雷喷­射­出大量的泥土、石块、铁钉、甲片……在大量火药的推送下,呈圆周状夺取了周围骑兵的­性­命。

如此之近的距离,东虏马甲的甲胄根本挡不住这些尖锐弹丸,只是一枚就收割了六个骑兵的­性­命。

随着引线长短和燃烧速度的不同,又有三五个地雷被引爆,顿时让左翼的骑兵纷纷撤退,生怕再踩到什么。

甲喇章京看到自己的人马倒地,颇为­肉­痛。他啐了一口:“胆小的蛮子!走,咱们上去吓唬吓唬他们。”

他身旁的侍卫舔着嘴­唇­,狰狞笑道:“奴才让他们开开眼。”

一队十余骑东虏铁骑排成一列,催动战马,朝明军阵前冲了过来。稳稳停在了八十步上,纷纷取弓漫­射­。一般明军在这个时候就会放铳,而实际上八十步的时候鸟铳还很难穿透甲兵的铁甲。

漫­射­的轻箭杀伤力并不高,被防箭棚挡住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即便落入阵中,也被铁甲拦了下来。如果是大队人马的集体漫­射­,或许还能造成数十人的伤亡,但只是十余骑,实在太没意义了。

这些骑兵很快冲进了五十步距离,这是明军火铳的有效杀伤范围。他们很清楚在这个距离上,身上的铁甲也保护不了他们。但是他们更清楚,明军的火铳没有准头,未必能命中他们这些疏散站位的骑兵。

有两个胆子大的东虏骑兵,索­性­翻身下马,换了步弓,张弓平­射­。

明军还是没有放铳。

“他们不会是没有铳吧?”甲喇章京心中疑惑。他正要下令让那些侍卫回来,突然听到明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中,一个东虏甲兵落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是明军阵中的神­射­手在对­射­。

从大凌河至今,还没有任何一支明军胆敢如此挑衅满洲大兵!

甲喇章京心头腾起一股怒火,用满语高声喝道:“右翼冲锋!”

东虏大队骑兵冲向了右面,只是没有想到,右面也是地雷的。这回东虏没有退却,被蔑视侮辱让他们存心要杀光眼前这批明军。他们冒着此起彼伏的地雷,在付出了十余骑死伤之后,冲进了八十步的马弓漫­射­区域。

不等他们开弓­射­箭,调整好了­射­击角度的一七式营属火炮,终于发出了一轮强力的­射­击。

一枚炮弹正好击穿骑兵队列,撕烂了十余人之后落在地上,又跳起砸在一匹战马的胸膛,明显看它的胸肋深陷下去,发出一声嘶鸣。马上的东虏倒在地上,腿已经被压断了。

萧陌在千里镜中看着这血腥的一幕,并无甚波澜。经历过死里求生的鏖战之后,他已经对生死看得极淡了。现在让他焦虑的是,第二千总部是否运动到了堵截位置。手里没有足够机动力量的骑兵,很容易就会让这些东虏前锋逃走,如果不能堵住他们的退路,贸然投入战兵近战只是徒劳浪费战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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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二洪炉照破夜沉沉(十一)

一道明亮的白光带着青­色­的尾烟在东北面腾空而起,发出尖锐呼啸声。

这个窜天猴是第二千总部发来的信号,表示自己已经运动到位,可以进入战斗。

萧陌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个都不要让他们跑了!”萧陌的指挥刀高高举起,发出了全军冲锋的号令。

随着尖锐的唢呐声响彻战场,刘老四终于等来了冲锋的时刻。他高举方牌,第一个冲出了阵列。在他身后的长枪兵和镗钯手,也跟着爆发出战斗的呐喊,追了上去。

正蓝旗的甲喇额真呼喝着部下,下令集结,朝冲上来的明军发动冲锋。在最近的二十年里,数百满洲骑兵追逐数屠杀千上万的明军已经是双方战场上的常态。然而今天,这个常态已经被打破了。

明人传统的八十步,等于三十八丈另四尺,也就是朱慈烺更为熟悉的一百二十八米。

在这个距离上,东宫的体能训练标准是二十秒及格,但是冲锋时间必须按照盾牌手全负重的冲锋速度来算,整个阵型迎上东虏的时间应该是在三十至四十秒之间。

如果东虏的骑兵站着不动的话。

正蓝旗的甲喇额对于明军竟然敢冲击自己的马甲兵简直是惊诧得无以名状。或许老一代的东虏还见识过孙承宗时代关宁军的野战冲锋,但是他绝不相信现在的南蛮子竟然敢以步甲向马甲冲锋。

“冲过去,杀光他们!”甲喇额真举起手中大刀,高声喊着。

“弓箭!­射­!”冲锋中的刘肆同样高声喊道。

短刀杀手队早已经挚出弓箭,在跑动中完成了弓步前冲,上仰角抛­射­的战术动作。

箭羽破空,落在慢步跑来的东虏骑兵头上。

这轮箭雨只让十来骑落马。还有的箭矢Сhā在了东虏甲胄上,却没有伤到人。

当骑兵进入了二十步相对距离的时候,甲喇额真高声呼喊,催动马匹全力冲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步卒们转身逃跑的景象,发出嘶哑而诡异的吼声,像是回到了白山黑水之间的猎场。

“集结!枪阵!”刘肆昂然无惧。在跑动中已经抬起了盾牌。

坦克司的中军旗挥出集结的信号,跑动中的竖阵纷纷靠拢,一面面盾牌几乎拼成了一堵墙,在最后数十步的距离上调整水平线。

刘肆已经看到了与自己对阵的东虏骑兵。那是个上牙槽暴露在外的野人,皮肤蜡黄,眼睛小得几乎像是没有睁开。他的鼻孔和耳朵上都打着环,就像是城隍庙里塑着的小鬼。

那东虏骑兵也盯住了高大的刘肆,狞笑着挥动大刀朝他头上砍去。

刘肆斜举盾牌,大刀无力地落在盾牌上。被他顺势卸力,从身边滑过。

东虏马甲满脸狰狞,缓缓垂头看着自己肋下Сhā着的两杆长枪。

长枪同时一绞,一扎一扯,撕裂皮­肉­,又收了回去,仿佛是彼此的镜像,分毫不差。长久以来反复­操­练。终于展现出残酷的艺术­性­。在与东虏骑兵相接的刹那,一丈四尺的长枪从盾牌的间隙中刺了出来。将冲在最前面的东虏骑兵刺得人仰马翻。

“虎!”刘肆高呼一声,带头冲进了骑兵阵列。

“虎!”所有人都跟着发出暴喝,向前冲去。

东虏骑兵阵列只有松散两排,在­精­锐的长枪兵和勇悍的盾牌手双重冲击之下,只是呼吸之间便被撕裂。

正蓝旗的甲喇额真发出了撤退的呼号,东虏骑兵纷纷转过马头。逃离战场。

步兵,尤其是在重甲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追上骑兵的,但是从这里到一百五十丈标记点,都是火炮的有效轰击范围。即便逃出两里之外,也仍旧有可能被跳弹击中。炮兵们将刚才被抑制的激|情尽数发泄出来,一发发炮弹追杀着撤逃东虏骑兵。

东虏催动马力,不遗余力地想逃离这个死亡地带。虽然真正被火炮轰杀的只有两骑,但是这种心理压力却让他们连头都不敢回地逃命。

当东虏人马经历了一番苦斗奔袭而­精­疲力竭之后,迎接他们的是北面包抄而来的第二千总部。

……

“还是有人逃出去了。”尤世威失望道。

“逃了十二匹马,九个人。”萧陌并不乐意听到有人在这个时候泼第一营的冷水:“歼敌二百零六,俘虏八人。我营阵殁七十六人,伤六十人,已经在救治了。”

战损集中在第一营第一千总部,在面对骑兵冲锋中,靠人体的力量对抗还是十分困难。就算长枪是对抗骑兵的不二兵种,但并不能避免自身的伤亡。事实上,能够在野战中有这样低于敌人的战损,已经是十分巨大的成就了。

“虽然未克全功,但也是个不错的开始。”朱慈烺对于能够摸清东虏的战斗力,已经满足了。而且士兵们都很高兴,因为今晚的加餐里会多一些马­肉­。

“殿下,”萧陌继续报告道,“现在第二、三部在吴桥收拢难民南迁,尽量保证在东虏后队赶到时完成坚壁清野之策。”

以德州为圆心,四十里为半径,所有百姓必须迁离,以免成为东虏的民役。虽然即将要进入第二季的夏收,但是面对满洲人这样病毒似的民族,只要留下一个人就是给他们增添了一分力量。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得不放弃这一季的收获,乃至于今年的播种。

“要保证宣传力度,”朱慈烺道:“到底是我大明子民,不要太过粗暴。”

萧陌点头称是。

尤世威看到了陈德,突然想起他手下还有一支劳工营,道:“殿下,如果人手不足,是否可以调派劳工营去辅兵?百姓看到人多,自然畏惧,也就不会做傻事了。”

朱慈烺望向陈德:“能做到么?”

“当木头人?”陈德不屑道:“殿下,我部完全可以完成命令!如果派工兵营的话……”

“工兵营还要留下完成城防。”朱慈烺摇头道:“挑选可靠的劳工,前往帮助维持秩序。城防工程不能松懈。”

陈德行礼遵命。

朱慈烺的目光在众将校身上滑过,落在一个生面孔上。那人挂着中校军衔,但从年龄上看却是有些偏大,不像是东宫侍卫营出身。

“你是火器司的?”朱慈烺问道。

那中校站了出来,行礼如仪,朗声答道:“卑职火器司红夷炮教导部中校参谋龙福才,参见殿下。”

“你不是老侍卫营出身吧?”

“回殿下,卑职祖籍江西,戍籍登州,崇祯六年被逆贼孔有德裹胁渡海,今年三月浮海逃回为沈督所救。”龙福才道。

“那怎么会去了火器司?”朱慈烺有些意外。火器司的人员编制是卡得最紧的,而且是十人团重点任务区域,怎么会让一个才从东虏那边逃回来的人担任如此高的岗位?更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没有特别印象,可见武长春给出的升职授衔报告里,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卑职曾跟随公沙的西劳学习炮术,在乌真超哈为炮手,后来又归于正白旗汉军。”龙福才似乎知道了朱慈烺要问什么。从他上岸以后,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通过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挖掘他的过往,似乎对他格外好奇。

“东虏能过下去么?”

会打袍的人,哪怕在东宫也是紧缺人才,何况他还是老炮手。

“卑职的老婆孩子死了,卑职不想再呆在那儿给东虏卖命。”龙福才说着,眼中闪出一点水光。

朱慈烺点了点头,换了话题:“肖土庚怎么没来?”

“肖把总要亲自押送新炮,恐怕是路上耽搁了。”龙福才应道。

朱慈烺又望向尤世威,如果参谋长没有什么特别的建议,这次的军议可以告一段落了。

“报~”令兵拖长了音出现在门口:“殿下!有人自称天使,说是来传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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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洪炉照破夜沉沉(十二)

“朕还是这大明的皇帝!朕要去哪儿难道都做不了主么!”崇祯怒气冲天,以至于在后院的周后都听不下去了。

七月十日,大明皇帝的圣驾到了泰安州,入住泰山脚下的东宫别馆之后,再也不肯南行了。

此时此刻,吴甡、孙传庭与一­干­朝臣分立皇帝两侧,看着已经三十四岁的天子大发雷霆。

从到了青石关,崇祯就有些不对劲,试探­性­地提出想去德州。负责接手保卫工作的萧东楼倒是很高兴,但是朝臣却没一个赞同的。他们用最坚定的语气、最完美的逻辑、最丰富的例证,要打消皇帝御驾亲征的幻想。

“陛下,天下动荡,正是陛下早日还朝,安定人心的时候,焉能亲身犯险?”姜曰广成功地迎了皇帝南下,每往南走一天,地位就要高一分,当然不肯让皇帝往北走。而且好不容易离开了皇太子的“掌控”,再去德州岂不是又要成为傀儡?

“朕只是想亲眼看看将士们如何英勇奋战,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崇祯叫道。他甩开散乱的头发,望向了门外的侍卫,大声叫道:“萧东楼!”

“末将在!”萧东楼大步上前,身上铁甲沙沙作响。

“朕命你,命你即日率部,护卫朕北上德州!”崇祯被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陛下,”萧东楼抬起一只眼睛,“末将不能擅离信地。”

“你是怕死!”崇祯重重一甩手,两步冲出门去:“这大明天下,可还有忠义之士,肯随朕去北面的!”

院子里的第二营卫士,昂首挺立,岿然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就没有一个勇士么!”崇祯重重一跺脚。

孙传庭与吴甡对望一眼,只得上前道:“陛下,即便萧将军一心愿意北上杀敌,恐怕也带不走一兵一卒。”

“胡说!”崇祯猛地转身,盯着孙传庭:“不就是兵部文移么?你给他!”

孙传庭垂下头,掩饰自己的苦笑。兵部文移有什么用?东宫侍卫营里的军法官、训导官难道会看着一个将领在没有军令的情况下乱来么?就算他们全都乱来。兵部可能在没有太子军令的情况下给粮草辎重么?

“是要殿下的手令吧。”姜曰广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总要让皇帝认识到自己其实被太子囚禁了,皇权早已经被践踏到了土里。而自己,以及背后所代表的江南诸臣,才是真正捍卫皇权,捍卫皇帝的忠臣!

除非是打算鱼死网破,否则臣子是不可能弹劾皇太子的。不过,若是皇帝本人对皇太子不满意,提出要换储……文官们只要样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了。大明虽然还没有被废的皇太子。但大明之前的历史中可有不少典故。

吴甡微微垂了垂眼帘,出班奏道:“陛下,皇太子殿下以自己的亲卫保护圣驾,拳拳孝心可为世人典范。若是陛下不肯领情,恐怕让殿下寒心。”

“呵呵,”姜曰广笑道,“吴先生所言极是。陛下,臣以为。当调凤阳总督马士英前来护驾南幸。殿下的侍卫都是百战之师,可以调去北面御敌奋战。光复失地。只要到了徐州地界,仍旧是太平天下。”

罗玉昆占据了徐州,设立煤铁厂,这在东宫系统里已经是广为人知的公开消息了,然而对于消息闭塞的姜曰广而言却是闻所未闻。而且高杰之死也被说成营中哗变,死于乱兵之手。如果不是罗玉昆,恐怕徐州城头早就不再有大明红旗了。

吴甡对此哂然一笑,暗道:有徐州的罗玉昆在,马士英想来也带不了多少兵。殿下让皇帝去兖州,是想改善皇室的处境。可没有让皇帝脱离控制的想法。如今皇帝这么闹着,正是天大的好事。

“陛下,臣以为可传旨皇太子殿下,令其派兵前往济南府,驻跸德王府。”倪元璐出班道:“或是即日起驾兖州,驻跸鲁王府。圣天子焉能以九五之尊久居草莽之中?”

吴甡暗暗高兴,这水搅得越来越浑了。

“朕这就下旨!”崇祯声调不减,气势却已经不在了。

……

七月十五日,圣旨赶到了德州行营。

朱慈烺没有排香案接旨,只是以前线军情紧张为由,直接取了就看。见皇帝一门心思要来德州,他倒不是不舍得,而且身为皇帝,见见这些为他拼死卖命的义勇之士,可以矫正一些错误的观念。只是战阵上的事,谁都说不好,飞矢、流弹总是喜欢开一些历史玩笑。

如果皇帝在德州有个三长两短,大明南方的几个省恐怕旬日之内就会大变。那些军阀们肯定也早就准备好了藩王,一个个冒出来监国。

王之心去了南京之后,好歹江南的粮草和正税还是能收来一部分的。

“让战士们好生休养。”朱慈烺宣布散会,“尤将军、李将军,你们随我去巡营之后再歇息吧。”

尤世威和李昌龄当即领命。

各将校返回自己的驻地防区,朱慈烺带着总参谋部的老将们在各营中穿梭巡视,探望医院中的伤病,进行安抚。这套工作完成之后,夜­色­也已经深了。

“诸位将军早些歇息吧,前面的仗还有得打。”朱慈烺自己有些困了,但看看这些老将仍旧是满脸红光,丝毫不见倦­色­,不由佩服。

“殿下,”尤世威道,“末将有一言,存于胸中良久,不吐不快。”

朱慈烺振作­精­神,道:“将军司掌谏言之事,焉能不说?”

“殿下,”尤世威道,“那日一营参谋管平洲所言,并非全是稚童之言。”他看了看皇太子的脸­色­,又道:“我军历来是以­精­兵为重,其实却有些太­精­了。若是能够缩短新兵训练时日,以满月为期,扩大规模,当能有更大战果。”

“殿下,”李昌龄也进言道,“我军兵士日­操­夜练,一月之训已经当得以往的三月光­阴­,足以应战了。”

朱慈烺微微点了点头,在漫天星斗之下踱了两步,道:“两位将军,如果只训练一个月,胆气尚未壮,能够经得住今日这般战阵否?”

“殿下,能够硬捍铁骑而不退之兵,当今天下恐怕也独此一家了。”李昌龄脾气大,平时不怎么说话,一但开口就是咬住不松。

“所以说,若是训出一群看到骑兵不敢硬抗,转头就怕的兵士,再多两个营都没用处。非但浪费一个月的兵粮,而且还误了大事。”朱慈烺道:“我刚出京援孙督的时候,侍卫营也试过用两个月的战兵出战,战损明显比现在大,仔细算下来,还是亏了。”

“殿下,我军现在人数太少,经不起耗啊。”尤世威苦口婆心道。

“是这,”朱慈烺摇头道,“假设我军兵士训练一个月,其战力是一;训练两个月,战力再加一是为二;训练三个月,战力是三么?不是,是四!若是为了省工夫,是不是亏了?两位将军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尤世威和李昌龄都­精­研过训练大纲,知道新兵第一个月的训练重点在队列、体能和纪律,其他训练只是点缀。第二个月在此基础上偏向行军、宿营训练。第三个月才会加重各种战技和变阵对敌的实战训练。没有前两个月的基础,第三阶段训练无法实行。没有第三阶段的强化训练,这些新兵就不足以完成从农民兵向职业兵的转型。

“两位将军也不要着急,”朱慈烺安抚道:“等我军火枪普遍配装之后,训练速度能够加快许多。我军战斗力大约也就能够恢复到戚家军时候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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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洪炉照破夜沉沉(十三)

明朝第一个重视火器的将领,可以上溯到太祖朝的沐英。他的贡献不单单是发明了三段­射­这种低含量的战术,而是将火器集中使用,以高密度弥补火枪­性­能缺陷这种先进的军事思想。成祖时设立神机营,开创了大军团火器使用的先河。

到了嘉靖朝,各种西洋火器传入国内,国内的士大夫并没有加以排斥,反而进行了充分的学习、仿制,最终让传教士们心悦诚服地赞叹:这山寨货比原装的强多了。

一代军神戚继光也说,火器必然大兴天下。李如松平定朝鲜倭乱时,更是用三眼铳、弗朗机、红夷炮吹响了火药战争的号角。

就算朱慈烺是个土生土长的明朝人,只要有些见识,也会知道火器的重要­性­。东宫侍卫营从成立之初,就设立了火器局,希望能够摸索出一条集中使用火器的战术路线,然而技术上的缺陷让这一设想无法施行。

首先是鸟铳的­操­作复杂,训练时间长,枪支安全­性­差,碰到大风、小雨都没法使用;其次是一旦近身­肉­搏,火铳手就必须及时退出战斗,否则就是一边倒的虐杀。

如果有一到两年的安全发展时间,朱慈烺相信自己也能克服这些问题,起码不会让火器化程度逊于戚家军。然而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为了节约时间,最大限度的发挥东宫防御优势,集中力量放在近战­肉­搏上,取得的收益才是最大的。

不过今日一战,也让朱慈烺清楚看到了东宫在远程打击和机动­性­上的劣势。而且满洲骑兵对步兵造成的杀伤力,也让朱慈烺对兵员补充产生了危机感。

“这样,主力部队还是同营补充。”朱慈烺终于咬牙道:“非主力部队可以从辅兵中挑选考核合格的转为战兵,但是他们只能享受战兵八成的待遇。只有完成全部新兵考核之后才能转正。”

各营对于辅兵的录用都是比较宽松的,优秀的民役在教导队里呆二十天,掌握了各种基本军令就可以转为辅兵,这已经算是开了一个大口子了。

“殿下,鲁西也当设立一个预备营,方便就近补充兵员。”李昌龄道。

“参谋部跟闵展炼沟通一下。看他那边能不能分出人手。”朱慈烺道:“各地的乡勇的­操­练必须要常规化、固定化。还有就是要贯彻自愿为主,免得百姓们说我们前面才免了徭役、秋班,现在又巧立名目抓丁。”

“真要抓丁,他们就算不当乡勇也能抓。”李昌龄道:“这道理不是傻子都懂,就怕有人在暗处煽风点火。”

朱慈烺笑了笑,心中暗道:这个我倒是不怕。

虽然明面上东宫恢复了太祖时候的三老制度,但实际上却是借尸还魂。

太祖高皇帝建三老,一是沿袭秦汉旧制,二是为了避免县官下乡。祸害乡里。这种“皇权不下乡”的思想,固然在恢复时期做到了与民休息,村民自立自治,但是也导致国家动员能力下降,资源失去控制。

如今官府任命的三老,已经算是最基层的政府组织了。不管有没有人意识到,每个村的三老中,村老和农老是对县衙门报备工作。接收指令。教官是直接受县尉的命令,属于兵部那条线。这三者结合起来。正是将皇权带进了乡村。

至于因此带来的村中大族对外来者的排斥,也客观造成了各县拆村并寨的急迫­性­,更快地打破了宗法社会的基石。要想从基层吹出邪风,可谓是撞在了刀口上。

……

“快跑!跑!跑起来!”教官挥动着柳条鞭,在空中打得啪啪直响。

张二狗跑得气喘如牛,恨不得趴在地上死了算了。然而每当他慢了一步。想偷偷喘口气,教官的鞭子总能在第一时间抽到他身上。柳条鞭一抽便是一条红印子,针扎一样地痛,却又不会将人抽坏,想偷懒都找不到借口。

王翊已经抓出张二狗一圈了。他跑到张二狗身后时。伸手推住张二狗的后背:“一二三,呼;一二三,吸。”

张二狗吞咽着不受控制的口水,勉力调动呼吸节奏,总算在王翊的帮助下冲过了极限,脚步再次稳当起来。

啪!

鞭子抽到了王翊身上,教官吼道:“快跑!这是体能训练!不用你帮战友!”

张二狗怨念地扫了一眼跑场中间的台子,上面的沙漏还有一小半才能漏完。在规定的时间里尽量多地跑步,记录每次跑下来的长度,进步者有赏,退步者还要加练。这就是让人痛恨的长跑训练。

当沙漏终于漏完之后,所有人都解开鞓带扔在地上,标明自己跑的距离。

“走起来!走动起来!”教官挥舞着柳条鞭,赶着刚刚跑完的新兵慢走恢复。一旁的教导兵迅速上前,翻过鞓带,按照上面的编号将每个人跑的丈数记录下来。

“我­干­不了了,我要死了……”张二狗靠在王翊的肩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哭道:“我要回家,我不当兵了。”

“现在要回去可是得赔五十两银子的,你家拿啥陪呀。”王翊很快调整好呼吸,显得游刃有余。他看到前面的傻大个跑得累成狗,心中还是有些庆幸。

当初刚下新兵旗队之后的几次跑­操­,谁都不知道有人在暗中记录数据,跑得十分恣意。像傻大个那样爱出风头想当伍长乃至队长的人,无不是拼了命往前冲。王翊那几天刚好因为吃不惯油腥拉肚子,发挥极差。等到教导队收集够了数据,开始玩“赏进罚退”这一套,当初玩命跑的人全都哭了。

“等真正去了战营就走不了了,”二狗重重喘息着,“敢退就是杀头……我错了,辅臣,翊哥儿,咱们走吧。”

“赔不起银子就只能去苦役营了,那可比这里还苦。”王翊拉着二狗走了几步,让他缓过劲,道:“我是不敢去的。再说,还是你拉我来的,你要走了我怎么办?”

二狗刚想说话,忍不住腹内翻腾,又跑去路边吐清水了。

王翊无奈地摇了摇头,暗道这二狗也有些太不经­操­练了。

很快,教官看了体能成绩,吹哨集合。那些动作慢的人,如张二狗,又挨了一顿鞭子,身上火辣辣地疼。

教官宣布完了罚跑名单之后,又报出了达到奖赏标准的人,只是读到“王翊”这个名字后,教官道:“王翊故意保存体力,在有余力的情况下不跑,革除奖励!”

奖励是十分实惠的两张­鸡­蛋票,每票可以领一个煮­鸡­蛋。这在预备营甚至成了硬通货,新兵们休息时也拿它当筹码。

张二狗垂下头,觉得自己坑苦了王翊。

王翊却大大方方仍旧站得笔直,没有丝毫怨念。

教官满意地看了一眼王翊,又宣布道:“后天开始进行第一阶段验收考核,考核通过者进入第二阶段的训练。考核不通过的,只能发往各营成为辅兵。辅兵是啥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们那些体能差的,抓紧时间补补。否则就好好读书,考个高点的文凭转参谋队去。”教官说着,又扫了一眼队里吊尾的那几个家伙,其中自然有张二狗。

张二狗顿时像是被霜打了一般。

辅兵是啥?听说他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牛苦,拿的饷银还只有战兵的一半。进了辅兵营,家里田税只能免三成,又比战兵少两成。同样受伤,医疗队有先抢救战兵的潜规则。好在阵殁抚恤银是一样的,但那时候自己肯定用不上了。

“我不要去辅兵营……”张二狗哭道。

王翊无奈道:“那就晚上来加练呗,可惜了那两个­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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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洪炉照破夜沉沉(十四)

“该死!巴哈纳该死!石廷柱该死!”多尔衮站在武英殿上,放声咆哮道。下面站着的都是他的人,他不用有所掩饰顾忌。若是索尼、鳌拜那些人在场,他是绝对不肯暴露出自己的虚弱。

两百满洲兵的死讯很快传回了北京,这对于刚刚入关的清军是极大的打击。

满洲人的社会体系虽然简陋,但不可否认他们也勉强可以算是一个国家。诸申(满洲平民)被抽去打仗,全家欣喜,那是因为抢西边带来的高回报而近乎无风险。若是出去十个只能回来五个,一样不会有人愿意去了。

这回讣告传来,正蓝旗里哭声一片,可说是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的悲惨之状。加上诸申之间的婚配、姻亲,整个入关八旗中都有噩耗传播。

随之而来的“惩治尼堪,发兵报仇”的呼声几乎震聋了多尔衮的耳朵。

索尼等两黄旗的老人固然不乐见,生怕多尔衮借此机会大兵南下,成就霸业,实力大增,抢了福临的帝位。多尔衮本人也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

他的战略重点可是在西北!

原明、顺两朝大同总兵姜瓖,已经杀了闯逆制将军张天琳,接受清廷调度,与叶臣部合兵一处,准备南下攻打太原。从北京到大同一路平川,经济重镇张家口顺势归附,蒙古各部入关的隘口也都打通,正是大展兵马,吞并西北的大好时机。

“将那逃回的甲喇章京斩首!家人发与披甲人为奴!”多尔衮余怒未消。

“王爷,是否发兵把这支明兵打掉?”谭泰作为新近投靠的正黄旗人,十分渴望有一场战功奠定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听说那支明兵只有数千人,又有挫败满洲大兵的战绩,拿来垫脚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打!打!打什么打!”多尔衮怒道:“闯逆还有数十万大军在陕西,我八旗兵不过十万!再分兵南下。难道看着李闯再打回来!”

如果仅仅因为死了两百马甲就调大军南下,万一西面数十万闯逆大军乘机来攻打京师,岂不是被前后夹击!

谭泰连忙收声不语,生怕触怒这位王爷。

洪承畴本来不想说话,不过现在汉官中只有他一个,可见多尔衮是把他引为亲信的。他发现多尔衮几次瞟他。显然是让他自觉地站出来说话,否则下场就跟那个站错队的范文程一样了。

“王爷,”洪承畴只得上前道,“不得山东,于我大清根本无害。然则若是丢了山西,入关所获可就亏了大半。若是想一统天下,那秦晋之地更是不可拱手他人。”他下了定论,又引了历史上辽、金这样的少数民族与汉人争天下例子来,说得那一­干­满洲将领无不迷糊。

“王爷。我大清将士能征善战,可终究只有十万众。要平这十五省天下,只有接纳吴三桂、姜瓖这等故明降将,变明为清,用明将攻略明地,用明兵占据明土。这也是我朝借口为朱家复国的缘故啊!

“九边是故明屯兵重镇。先平定西北,正有蓄兵之意。而取山东、河南,却能聚得多少兵马?再者上。将山陕纳入我手,南下岂非朝发夕至之易事?反之。若是大军取山东,北有李闯威胁,难有残明相抗,实在犯了兵家大忌。”

洪承畴说完,缓缓退后,眼睛只盯着脚下石砖。面无表情。

“王爷,莫不如先发大兵一万,与石廷柱、巴哈纳一起将那支明军剿灭,然后再回来打李闯。”爱星阿上前道。

多尔衮沉吟不语。

山东虽然可有可无,但是京畿南面却不能轻易放弃。否则北京就是剥了衣服的姐儿。谁都可以从下面上来。而且洪承畴说得十分有道理,如今有占据天下之势,却无占据天下之兵,实在是令人遗憾。先走西北,若是能多几个姜瓖这样的降将,那兵和势也就都有了!

“王爷,”众亲信中站出一人,道:“以残明的兵力,断然不敢对抗我大清王师,恐怕是这回巴哈纳等人太过冒进,引来此祸。不如先在天津、保定一线设防,待平了西北闯逆,再起大军南下。”

多尔衮看了他一眼,长吐一口气:“也只能如此,苏克萨哈,我命你为天保巡抚,遏制南路明军。”

苏克萨哈跪倒在地,磕头道:“奴才遵命。”

多尔衮让他起来,又道:“叶臣前日也报说姜瓖出兵不出力,战心不切。两黄旗又死活不肯出兵,要等福临来了再议。既然南路不跟他打,我便将巴哈纳和石廷柱调往山西,尔等以为如何?”

洪承畴内中觉得实在有些冒险,南路的明军虽然人少,但是敢于对抗两百骑兵实在让人匪夷所思。这时候最好是按兵不动,若是再抽空兵力实在太过冒险。

“洪先生,”多尔衮叫道,“听说这回明军有红夷火炮二三十尊,以先生之见,此言是真是假?”

洪承畴笑道:“不过是障眼法罢了。此处开一炮,换一处再开一炮,便让人以为处处有炮。嘉靖一朝,朝廷买澳夷炮三十尊,万历、天启、崇祯三朝铸得可用之炮不过五十尊,大多在北京、关辽,作为守城利器。这支残明军不过数千人,哪里来这么多炮?唔,抑或是逃兵将虎蹲炮说成红夷炮,以掩饰罪责。”

多尔衮闻言笑道:“如此说来,本王就放心了。不过也不能就此生咽了这个亏,本王要派王鳌永去山东,好好质问明朝皇帝,为何我大清来帮他平贼,他反倒还打我!”

洪承畴被多尔衮这么一打岔,也忘了刚才的担忧,只是对派遣文官去送死这事并不赞成。他本想出言劝阻,再转念一想,王鳌永与他并无什么关系,死活又关他什么事?换个角度来看,若是他被残明入罪,那些心不定的降清汉官也该定心了。

……

“目前最急者,莫逾于办寇矣!然以我全力用之寇,而从旁有牵我者,则我之力分;以寇之全力用之我,而从旁有助我者,则寇之势弱。近辽镇吴三桂杀贼十余万,追至晋境而还。或云假虏以破贼,或云借虏以成功,音信杳然,未审孰是?然以理筹度,此时畿辅之间必为虏有。但虏既能杀贼,即是为我复国。借兵力之强,而尽歼丑类,亦今日不得不然之者。……”

崇祯皇帝放下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奏疏,环顾四周,三位阁老站在班首,下面是随行而来的诸大臣,为了撑足场面,就连勋戚如巩永固、刘文炳都随朝待用了。

“诸先生以为史司马所奏,是否可议?”崇祯问道。

姜曰广当即出班道:“史司马所言正切中时弊。如今东虏既然有心帮我恢复神京,正可顺势而为,为何要引火烧身?”

吴甡迈步出班,道:“臣启陛下,东虏者,狼子也。其野心昭昭,焉能使凶兽踏我大明之土?闯逆固然可恶可杀,然则终究是我大明之贼,该当以大明法杀之,焉能假手东虏!”

“臣以为,吴甡此言迂腐!”姜曰广道:“古人有驱虎吞狼之计,只要能肃清寰宇,用大明法杀之,与用东虏杀之,何异也?”

“陛下,臣劾姜曰广圣前浪对!”文官之中走出一七品服­色­者,胸中补服非禽非兽,乃是神兽獬豸。

姜曰广认不得他,却也不用认得他。只看这补服就知道此人乃是御史中人,一旦御史出来咬人,绝不是单枪匹马,而是成群结队,就如狼群一般。所以不需要认识某个御史,只需要知道他们背后站着是谁便行了。从现在看来,无非就是那位尚在冲龄的皇太子。

——尚在冲龄已经如此了得,日后又当如何?恐非我皇明之福。

姜曰广心中暗叹一声。

“先是,姜曰广谏言皇上调派东宫侍卫营萧东楼部北上抗敌,光复故土。今日又以借虏平寇,不可引火烧身入对,前后抵牾,岂非浪对!”御史朗声数落姜曰广之罪。

如今朝中小官大多是东宫侍从室出来,能­干­实事的都分派了各地亲民官。口舌犀利的,也都分配到了台垣言路。有一人跳出来为吴甡代言,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姜曰广顿时成了众矢之的,被数落得一言难发。

姜曰广乃是朝中老臣,对崇祯皇帝的­性­格脾气也早就摸透了。他站在原地,一语不发,既不辩解也不认罪,只是暗道:你们这些人终究还是太年轻,不知道皇帝最忌讳结党。你们跳出来的人越多,就说明结的党越大,我这孤臣也就越安全。呵呵,原来至今还有人不知道温体仁的绝技!

“够了!”崇祯怒拍御案,惊觉自己失态,方才­干­咳一声,又道:“东虏和闯逆都是一丘之貉。不过史司马所言,也有道理。”说着,崇祯话锋一转,又问道:“史司马如此忠于国事,他所领的勤王兵到底走到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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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向来枉费推移力(一)

史可法还深陷南京的政治漩涡之中,难以自拔。

北都沦陷之后,作为备用首都的南京本应该立刻进入状态,承担起国家行政职权,招募勤王兵,筹备粮饷,北上勤王。然而从甲申三月至今,足足四个月多月的时间里,南京仍旧是一团乱麻。

若不是王之心取代了韩赞周,就连今年的夏税恐怕都收不起来。至于当下的提督南京军务勋臣忻城伯赵之龙,更是感慨时运不济,几家勋臣轮流坐庄,轮到他的时候竟然发生了这等事。

“公公切切体谅则个,”赵之龙对上座的王之心颇为有礼,“臣虽然提督南京军务,但是南京戎政早已溃烂不堪,哪里来的兵士勤王?目今只有大司马调集楚镇左良玉,或是庐镇黄得功北上山东,勤王护驾。”

南京作为备用首都,一切仿照北都,自然也有一个“京营”交给勋臣统领。只是赵之龙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京营溃烂不堪”,那还怎么调?

王之心刚到任就收了南京勋臣们的分润,自然不打算为难赵之龙,他望向了史可法。

“司马公,圣天子蒙尘数月,南都竟然迟迟没有勤王之兵,岂非贻笑史册?”王之心翘着兰花指,新留的指甲轻轻在白胖光滑的下巴上刮过,­阴­恻恻地望向史可法。

“神京沦陷,北都殉节之臣寥寥,南都勤王之臣寥寥,此乃我大明国耻。”史可法­阴­沉着脸:“然而国家体制如此,若是京营派不出兵来,某也无能为力。故而不是我等大臣不愿,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凤督手下不是还有十万人马么?”王之心幽幽道:“还有楚镇,领着一百零八万两的兵饷。就不能分个三五万来勤王?”

“楚镇左良玉一共只有五万兵额。”史可法道。

王之心被小小的噎了一下,心情顿时变得极坏。他轻轻拍了拍座椅扶手,道:“京营六万兵额,既然溃烂不堪用,为何还领着一百二十万的兵饷!”

赵之龙心中暗骂史可法:你得罪这阉货,却要我来受气。哪有这种道理!他也冷了脸,道:“自古皆讲究居重驭轻,这一百二十万两兵饷正是为了恢复京营所急需。”

史可法也道:“凤督手下也没十万人马,原本拟设江北四镇,锁上游,控江北。谁知徐州有变,高杰身死乱兵之中。后东宫麾下罗玉昆贼­性­不改,擅击刘泽清部,占据淮安。刘泽清孤身得免。如今江北只有刘良佐、黄得功两部……”

“那正好!”王之心一拍扶手。起身道:“正好将高、刘两部的兵饷腾出来!原本四镇要给多少饷银?”

“每镇六十万,共计二百四十万……”

“本­色­呢?”

“一百万。”

王之心长舒一口气,上前拉住史可法的手道:“好好,这回总算可以向皇上交差了。大司马,这一百二十万两饷银并五十万本­色­,可是不能拖啊!”

“公公,某恐怕无能为力。”史可法推开王之心:“江督、安抚、芜抚、文武­操­江、郑鸿逵、郑彩、黄斌卿、黄蜚、卜从善等八镇,共兵十二万。计饷二百四十万。合之有七百余万两,而川、楚、东、豫的督、抚、镇尚未算进去。”

“咱家不认识这么许多人!”王之心大怒。挥袖斥道:“要兵的时候影子都不见,要银子粮草的时候就都冒出来了!咱家不管,这一百二十万两饷银和五十万本­色­,一丝一毫都不能少!否则咱家只能奏明圣上,仰听圣裁了!”

这正是守备太监的最大杀手锏。一般来说,皇帝对于这三千里外亲臣格外信任。真要有这么一份弹章到了御前,多半是问大司马的罪过。更何况刚才王之心已经抓住了漏洞,只是取高杰、刘泽清部的粮饷,并非另立新项,实在没有道理不给。

忻城伯赵之龙见史可法硬顶着不给。王之心又死咬着不松口,只好出来圆场,道:“二位都是为朝廷、圣上办事,何至于此呢?”他笑道:“一百二十万饷银倒是未必从国库出,南直、浙江多豪富之家,劝募一些又何妨?我家可认捐一千两!”说着,他有望向王之心,希望他能退一步。

王之心刚拿了人家一万两纹银的见面礼,不能这么快就翻脸,只是坐回上座玩弄指甲。

史可法长吸一口气道:“国家大事,岂能私相授受?史某另有要务,先告辞!”

王之心­阴­森道:“好走,不送!”

史可法被气得胸闷,也不管赵之龙,起身便走。南京以他三人为重臣,王之心有皇室为后盾,赵之龙代表的是南都所有留守勋臣,而南京官员不过是吏隐之辈,可咨询而不能参与决策。

史可法想到这上,不由生出孤独之感。

……

“司马老爷在上,小的是户书高老爷家人。”有人叫住了史可法的官轿,大声报道。

史可法让人落了轿,问道:“何事?”

那下人上前拜道:“我家老爷请司马公过府一叙,有我家老爷手书在此。”

史可法让人接了手书,展开过目,不过寥寥数语,颇有弦外之音。他道:“老夫这就前去拜访。”那下人叩首告退,先行回转去了。

史可法先回府中更换便服,临要出门,又有些迟疑,对仆从道:“去叫姚先生来,我在书房等他。”他说完便赚取书房,只觉得江南七月天颇为憋闷,满屋子的书册连翻也不想翻。

好在姚先生没让他久等,不一时书房门开,走进来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白发皓首,清瘦露骨,行走时翩翩然颇有文气,倒是个老宗师样的人物。

“姚先生。”史可法起身相迎,并不托大。

“东翁急召,不知何事?”姚先生躬身一礼,款款落座。

“是这,”史可法与姚先生对坐,“高司徒手书相召,似乎别有意味,特请先生帮着参详一二。”

姚先生微微颌首,道:“不知可否一观?”

史可法从袖中取出手书,递给姚先生。

姚先生接过,细细读了两遍,抬头道:“东翁是问高弘图所谓的‘临机大事’到底何谓?”

“正要先生指教。”

姚先生起身踱步,眉头微微解开,朗声诵道:“今将军遭难得之运,蹈易解之机,而践运不抚,临机不发,将何以享大名乎?”

史可法口中喃喃重复道:“临机不发……将何以享大名……”

姚先生呵呵笑道:“此乃阎忠劝皇甫嵩效仿韩信,背汉自立之言。”

“先生博学,我已经是丢了书本良久了。”史可法有些羞愧,旋即又道:“然则司徒公恐怕不是此意。当时皇甫嵩有剿灭黄巾之兵威,而汉皇势弱……”

“敢请教东翁,”姚先生摇头道,“当今时局,还有何事可算是大事?”

“自然是迎圣天子还朝。”史可法道:“此乃天下第一紧要事。”

姚先生笑道:“此事对东翁而言是理所当然,对某些人来说却是未必然。故而他们要与东翁商议商议,看临此机会,如何成大事。”

“高弘图素来忠义,岂会有如此不臣之心!”史可法大惊失­色­:“再者,当今谁有皇甫嵩那般的武功?”

“要移神器于己家,未必只能靠兵势。”姚先生轻轻弹了弹衣服上的浮灰,缓缓道:“宗室也可以。”

史可法沉默不语,良久方才道:“此乱国之兆也!我去与高公分说。”

姚先生微微摇头,道:“东翁,人心叵测,天命难违啊。”他起身一躬,自顾自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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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向来枉费推移力(二)

七月的南京沉闷得没有一丝风,天上也不曾见有云彩飘过,整个天地都像是凝滞了一般。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坐在凉亭里,只是闭目养神。亭中其他人也都各自发呆,并没有议论。

史可法在高弘图家人的引领下,足下生风,快步进了凉亭。凉亭中众人不乏白发苍苍者,见史可法进来,也都纷纷起身见礼。

史可法先与迎出来的高弘图见了礼。又见人群中有满头银发的张慎言,史可法连忙上前,道:“不料藐山先生在此间。”张慎言是东林党魁**星的举荐人,史可法又是东林左光斗的学生,自然不敢以官位相见。而且张慎言位居南京吏部尚书,掌右都御使事,在名义上也不逊于史可法。

张慎言微微一笑,旋即落座。

史可法又见吕大器在场,上前揖礼相见,然后才与其他几个陪客拱手作礼。

这一个过场走完,史可法暗道姚先生这回失算了,这里在座的都是东林君子,岂会有那些不臣之论?

“道邻,”高弘图对史可法道,“今日见王太监与忻城伯,可有何言论?”

“王太监只是一味要钱,忻城伯只会圆场,能有何言论?”史可法苦笑一声,旋即又道:“诸公在此可寻得救国之策?”

高弘图看了一眼张慎言,道:“遑论救国,还是先救圣上吧。”

“圣上如今驻跸泰安州,指日南幸,有何要救的?”史可法皱眉问道。

吕大器直言道:“司马公,莱州至南京不过千四百余里,为何从三月走到七月还不曾到?反倒是几番传出圣旨,轻易督、镇。甚至有封异姓王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司马公不以为怪么?”

“先自,”史可法对吕大器好言道,“捕风捉影之事岂可浪言?姜燕及(姜曰广号燕及)随驾南幸,时时有信来,也说是因为北面军情紧急,分不出兵来护卫圣驾。若是南都有兵。自然可以早日归迎皇上还朝。”

吕大器冷笑一声,道:“若是真有肃宗灵武之事,姜燕及恐怕也只能言不由衷。”

高弘图见两人语气过于激烈,Сhā进来道:“无论东宫是否有灵武之心,圣驾久久不能归朝问政却是实实在在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又正值兵凶战危之际,岂能虚耗光­阴­?”

史可法心中一顿,暗道:难道还真让姚先生说中了?高弘图怎会有这等妄想!

“南臣中有人议论,要以福王监国。”张慎言谨慎道。

史可法猛然站起:“此何言哉!此何言哉!圣天子在途。而我南都众臣竟擅议立监国?此何言哉!”

“道邻且勿焦躁。”高弘图道:“此论并非我等所倡。”

史可法刚才热血灌顶,这时方才冷静下来,浑身寒栗,道:“是何人所论!可杀!竟出此不臣之言!”他说着,望向吕大器。

吕大器知道刚才自己冒失了,让史可法误会,只得跟着骂道:“果然是不臣之论!不当人子!不过,司马公。物议汹汹,皆谓圣天子受人挟持。而之前东宫确有枭雄之姿……”

“咳咳,”张慎言轻咳一声,“诸公切莫混淆本末。如今要务,是圣上一日不还朝,便一日无人主持大局。无论北面情况如何,立个监国固结人心也是应有之议。”

史可法知道张慎言的意思。如果太子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么用监国的确可以破除这份野心,使他只能送皇帝归朝。

“然则,东宫若的确是纯孝之人呢?”史可法道:“擅立监国,岂不是与谋逆等罪!”

“谁敢擅立?自然是要具奏天子圣裁。”吕大器道:“只是有人要立福王。这是我等无论如何不能认同的。”

史可法眉头更紧道:“监国首以太子,其次有定王、永王,哪里轮得到福藩?”

“呵呵,”吕大器­干­笑一声,跳过了太子,道,“定王、永王都随圣驾,自然也是来不了的。”

史可法终于明白了,有人就是想借立监国之论行打草惊蛇之事。

因为这个“福王”实在太敏感了。

如今的福王朱由崧是崇祯帝的堂兄,其父老福王就是当初国本之争中的另一个主角,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东林党人为了保住光庙老爷的皇太子之位,与神宗皇帝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持久战,期间发生了妖书案、梃击案,乃至光宗继位之后的红丸案、移宫案,可谓是对光宗这一支死心塌地。

若是福王那一支回南京监国,翻起旧账如何是好?而且到时候肯定有小人会依附福藩,岂不是留下了极大隐患?

“此事颇为蹊跷。”史可法皱眉道:“为何有人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鼓动此事?”

“因为他们担心圣天子当真南幸。”张慎言低声道。

“藐山先生的意思是……”史可法还没能反应过来。

“此间在座诸公,司马公可看出什么端倪?”吕大器问道。

——都是东林旧人。

史可法暗道,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看出来。

吕大器呵呵一笑:“世人皆以为我等是东林,然则吕某是四川遂宁人,司马公您是河南祥符人,高公是山东胶州人,藐山先生是山西阳城人。其他诸公也多是北人南来,虽名东林,实非南人。大司马可明白了?”

——原来玄机在这里!难怪钱牧斋不在这里!

东林党以东林书院闻名,在万历朝登上了历史舞台。姑且不论此党功过,只说他们对政敌的残酷,对盟友的背弃速度,在有明一朝都是十分罕见的。这也是为何许多人投向了魏忠贤,而宣党、昆党、齐党、楚党、浙党也都宁愿与阉党结盟。

崇祯继位之后,首先铲除阉党,并非出于他的文青本质,而是因为客氏和魏忠贤的的确确威胁到了他的生命安全。加之天启帝落水一事,透着悬疑,让崇祯心存芥蒂。这等情况下,魏忠贤自是非死不可,而阉党也只能与之同亡。崇祯帝在这上面可是雷厉风行斩草除根,没有半点­妇­人之仁。

阉党倒台之后,崇祯励­精­图治,但在用人上其实很慎重。尤其对待东林党徒,并非一概不用,但也只是用在言路,绝不让其掌握实政。周延儒最终让崇祯大发雷霆,感觉被背叛了,不仅仅是他谎报军情,外廷上下为他隐瞒。而是因为他竟然与“东林”勾结在了一起,这才是真正的死因。

故而在崇祯一朝,东林已经名存实亡,不复万历时代的政治影响力了。

但是在江南,东林仍旧是士子心目中的真君子,著名的复社就是借着东林的旗号起来的,这也使得江南大臣多少有些东林背景,即便不算党人,也是同情者。其中更有钱谦益钱牧斋,号称东林党魁,在江南声望极高。

“若是陛下南幸,南籍大臣必然充斥朝堂,对他们来说岂非幸事?”史可法迟疑道。

“首先一人,钱谦益就不会得以录用。”吕大器道:“再者上,江南大臣哪个不是田连阡陌,广厦豪宅?皇上在京中劝募,东宫在各地搜刮,就连高公在崂山的别墅都被抄没了……司马公以为,朝堂虚职与万贯家财,何者为重?何者为轻?”

史可法望向高弘图:“这……怎会抄没硁斋先生别墅?”

高弘图摆了摆手,道:“也是误会所致,无须多提。只说眼前事。”

吕大器继续道:“因有此事,故而请司马公一同参议,看我等如何应对。吕某以为,若是监国势不可免,潞藩总强过福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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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向来枉费推移力(三)

朱慈烺得到了南臣请立监国的奏疏抄本,听说把皇父皇母气得不轻。

这也难怪,原本那些人就都是北京政斗的失败者,在南京养老。皇帝一看钱谦益、刘宗周这些名字就生气,何况还是妄论监国这等涉及皇权的敏感问题。

兹事体大,吴甡亲自带着二三长随连夜自泰安州赶到德州,将抄本交给皇太子。

“呦,南都众臣是把我看做瓦剌人么?”朱慈烺笑道。

当年瓦剌入侵,英宗皇帝亲征,兵败被俘,是为土木堡之变。当时瓦剌首领也先胁裹了英宗皇帝进逼北京,本以为明朝会因此而放软,谁知道明朝大臣另立了郕王为皇帝,尊英宗为太上皇,坚守北京,最终打退了也先的进犯。

当时主持此役的兵部侍郎——后进尚书——于谦,也因此成为有大功于朝廷的名臣。

现在南都众臣不肯奉旨到山东行在听用,反而要在南京立监国,这不是明摆着将皇太子视作挟持皇帝的­奸­臣么?

吴甡道:“此事必然另有玄机。南都众臣请立潞藩监国,可潞王是神庙的侄子,当今圣上的族叔,以长临下不合规制。臣以为,他们是被人当了枪使。”

“哦?是何人?”

“是想立福王为监国者。”吴甡道:“福藩比潞藩血脉更近,若是有人提立潞藩,肯定有人会以血脉为由反对此议,如此一来,议论重点就不是是否立监国,而是立哪一藩为监国了。”

朱慈烺笑了。后世很多小段子都揭露了这个心理小把戏。卖­鸡­蛋饼的人若是问“加不加蛋”,很多人会说不加。但改成“加一个蛋还是两个蛋”,更多的人会在蛋的数量上进行选择。而忽略了自己是否真的需要加蛋。

这回为了给南臣们造成更大的心理暗示,肯定还有不少关于抹黑东宫的流言,让人有种不立监国就是对皇帝不忠的认识。

“这都是以前党争的小手段,上不得台面,如今竟然还能大行其道。”吴甡感慨道。

“人过四十岁,就别指望改变他们的思维方式了。”朱慈烺倒是不以为然:“他们这边要立藩王监国。皇父还能去南京么?”

“怎么敢?”吴甡道:“连选立监国这等事都敢擅议,如何保证其中没人存了­操­莽之心?南京不比北京,京营和守陵兵都是靠得住的大臣在镇抚。”

“先生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们这是一石二鸟之计。”朱慈烺道:“既不让皇父南下,又有机会选立傀儡,左右朝堂。二者能得其一,便是大赚特赚了。看来也是我恶名昭著,怕我过去收地收钱。哈哈。”

吴甡内心中并不赞同皇太子在山东搞的那一套,总觉得是法家遗毒。不过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又没有征到他头上,姑且顺其自然。如果圣驾南幸,那么他家作为兴化豪族,势必也要受到影响,不过想来太子还是肯保全他的。

“不过这样也好,”朱慈烺道,“让父皇认清这帮南臣的面孔,若是皇父真要南下。我还有些不放心。”

“殿下,此事非同小可啊。”吴甡却没朱慈烺这般乐观。他道:“为何太祖定制,以皇太子监国?为何成祖亲征,以世子监国?这本身就是为天下立法统之举。一旦有藩王监国,势必会在其周围形成一党。就算藩王本身无心尊位,但这些人为了定策、从龙之功,也会行那黄袍加身之事!此为祸国之兆啊!”

“吴先生。”朱慈烺也不隐瞒,“我立足山东,宁可看着治下百姓饿死,也没想过要依靠江南——当然,这三十万石漕粮的确帮了大忙。我也松了口气。我说这话的意思是,随便他们在江南闹腾,等我在北面站稳了脚,教出更多的行政官,自然会步步为营收复南面。有没有监国与我何­干­?我是皇明太子,皇父行在也已经通告天下,这些人敢说我们是假的么?他们就算敢说我父子是假的,敢说东宫­精­兵是假的么?”

——江南果然就是个添头,能有一分用都是白捡来的。

吴甡苦笑,道:“殿下,欲正天下,终究还是要小心物议,以免遗下恶名于后世。”

朱慈烺微微摇头:“这事没法说,若是我能执掌国政二十年,落个毁誉参半的结果就是很好的了。”

“那绝不至于。”吴甡笑道:“殿下行事固然有法家之嫌,但挽狂澜于既倒也是万众瞩目的。那些腐儒之论,不足为虑。只是要注意小节,小节而已。”

“吴先生,我若说我更喜欢看到百家争鸣,是否有些太过大逆不道?”朱慈烺玩笑问道。

“哈哈,”吴甡笑道,“殿下离经叛道之言,何其多哉,我等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说起这百家争鸣,殿下不觉得当今天下早就如此了么?心学外儒内禅;泰西天学牵附儒学,实则农、墨之术。至于何心隐之流,更是仿法习墨而自以为儒学。相形之下,殿下在山东总算没有标新立异,只是用了雷霆手段而已。”

“原来你们这么看,”朱慈烺还是第一次与士大夫讨论意识形态问题,“其实我还真不觉得儒学适合治国。在我看来的,法学更适合御民,农、墨之术更适合养民,而儒学嘛,似是而非,总觉得有些­鸡­肋。”

“殿下,可治过《春秋》?”吴甡问道。

“略通。”

吴甡点头道:“臣科举本经就是《春秋》,对《公羊》也下了些气力。”他见朱慈烺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来,道:“当其时,汉家以黄老为尊,休养生息。于权贵,则去其贪欲奢华;于百姓,则灭其贪嗔痴毒。故而能愈三百年战国之乱,奠定盛世之基。”

朱慈烺换了姿势,认真听讲。他于传统治学只是浅尝辄止,上回涉及关学,已经发现自己在文化底蕴上的欠缺,只是表面年纪不大,那些大儒并不会有所轻视,反倒很认同皇太子的好学态度。

“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独尊的是公羊儒。当其时,汉室三代休养,府库充盈,已经不需要再厉行节俭,恢复民力,而是需要一种同仇敌忾的心念。”吴甡缓缓道,生怕太子还没看到这段史书。

朱慈烺点头道:“这我知道,汉武想找匈奴报仇,而朝中重臣普遍害怕再次遭受白登之围的耻辱,只想和亲避事,多方掣肘。”

“正是,”吴甡对太子的悟­性­之高也已经习惯了,“《公羊》开篇就说‘大一统’,用今日的话来说,便是要上下同欲、万众一心。这正中汉武帝下怀。”

——统一思想,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官方思想。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这点确实遗留万世。”

非但华夏如此,欧洲也是如此。西方所谓“文艺复兴”、“思想启蒙”,无非就是用新的统一的思想,推翻旧的统治思想。看似解放思想,究其根本还是推行所谓的“普世价值”,也就是公羊儒所谓的“大一统”。

如果全国、全球的价值观取向一致,自然就能遵循一个游戏规则,就不用担心有人掀桌子了。至于用谁家的游戏规则,那就得看谁家的拳头大了。

“其次便是大复仇。”吴甡道:“儒家重耻,因为重耻,所以重复仇。有问:九世以上的仇还能报复么?公羊儒者答说:只要是国仇,九世算什么?百世都该报复!”

朱慈烺抚掌笑道:“若我是汉武,光这两点好处,就要独尊公羊儒,实在是太妙了!”

“正是,”吴甡笑道,“多少儒生本来反对出兵匈奴,一抬出国耻国仇,只能三缄其口,站在汉武一边。正是如此上下一心,才有了武帝一朝数击匈奴的壮举。”

朱慈烺突然之间颇有些感悟,好像看到了贯彻自己思想的契机。他道:“这些日子,还请先生劳累些,为我讲解《公羊》之义,可否?”

“固所愿,不敢请耳。”吴甡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下来。他转而又道:“殿下,最近军务……”

“也不至于无时无刻都担心军务,”朱慈烺笑道,“何况巴哈纳和石廷柱死期将至,不足虑也。”

吴甡对于军事十分谨慎,他在崇祯一朝还算是“知兵”的,但跟着皇太子在大半个中国转了一圈,发现打仗和御下都不是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更加庆幸当初没有接受皇帝旨意,宁可坐牢也不去督师了。

“殿下,东虏对我朝官兵一向是胜多败少,四千甲兵,恐怕不能轻敌。”吴甡还是劝道。

“这方面先生就请放心吧。”朱慈烺道:“在我麾下,部司各尽其职,只尽其职,故而能‘绝利一源,用师十倍’。”

吴甡知道这是皇太子暗示他不要轻率议论管辖之外的事,再无多言。他也知道朝廷要办的事,很多都被非专业的议论搅黄了,但碰到自己关心的问题,还是难免有这样的恶习。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用事之道。”吴甡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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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秋尽江南草未凋(一)

《­阴­符经》有云: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

说的正是专心致志这个道理。

朱慈烺坚信,人与人之间的智商差距是极小的,最终的成就只取决于两点:合适的方法,持之以恒的专注。

现在东宫上下使用的工作方法是朱慈烺强制­性­灌输的。凡是自以为不需要,或是不能接受这套工作方法的人,很快就被淘汰。在事务­性­工作上,一个不听话的天才,绝对比不上一个听话的蠢材。

朱慈烺前世里,听过许多人质疑国家教育只能教出庸才,对此只能呵呵以对。这些人完全不知道国家需要的正是听话、遵循规矩的庸才。在更早的年代,宣传中充斥着“螺丝钉”、“砖头”的比喻,已经直白露骨地说明:思想和智商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统一的标准和规格。

在筛选出适用的“螺丝钉”和“砖头”之后,需要的就是专注。

大明的聪明人很多,但败在不专注。入仕之后,想要清廉刚正,却又不能抵御分润孝敬的诱惑;想要做些实事,却又深陷在人情网络之中;想要立点功业,却又瞻前顾后怕赔上仕途。

如此这般,最终自己的本职工作也没做好。尤其到了党争时代,全都跑去吵架口水,工作彻底扔下,国家还怎么运转?

在东宫就有一点好处,各部门间沟通是受到鼓励的,但跨越本职工作对别人指手画脚却是会被狠狠敲打的。譬如各军拿到了不合格的营属火炮,只能拒收,绝对不能去指导铸炮厂如何铸炮,更不能去挖掘铸炮厂里是否有人偷工减料侵吞公款——那是都察院的工作。

许多以前的将领、官员从纷杂险恶的官场环境里解脱出来,只盯着自己的考成项目。一门心思完成任务,效率自然翻了数倍。

在接连收到宋弘业的情报之后,朱慈烺也知道了多尔衮的底线所在。既然他划定了天、保一线,那么吃掉远远越线的巴哈纳、石廷柱,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而且照目前建奴的内部纷争来看,打掉这支四千人的部队。绝不会引来大部队南下。

在清国不成熟的政治环境里,战功对个人威望的影响最大,同时也会导致个人实力的变化。在顺治帝没有到北京之前,两黄旗绝不能接受一个实力大增的多尔衮。

而且两黄旗会很高兴看到多尔衮打败仗。

说起来,眼下这情形倒是颇似当年的锦州之战。不过当时是黄台吉坚持要打,而多尔衮连连请求撤军,硬是不肯打,结果受了怯战的处分。

巴哈纳和石廷柱比朱慈烺晚了两天才收到南线收缩避战的命令,同时也收到了革除世职的处罚。他们连忙派兵追回前去德州的甲兵、包衣。据守沧州。虽然京师有消息传来,说摄政王要调他们去山西,但是不知道为何还没有收到正式军令,所以只能等待。

朱慈烺在得知底牌的情况下,当即下令单宁的近卫三营进攻顺德府,收复府治邢台,其他属县纷纷依附反正,打出了大明的红旗。同时又调集闵展炼的预备营到德州作为总预备队。周遇吉的骑兵营到武邑机动,萧东楼的近卫二营出无棣。直指沧州,自己随萧陌的一营占据吴桥。

吴桥原本就是华北要镇,县城之外有十八屯,是当年军屯、民屯的遗留。因为石廷柱和巴哈纳的奉命退缩,吴桥县的百姓又得以回到家乡,下地收粮。

崇祯十七年八月。在吴桥县城外的中军大营里,各营主官汇聚一堂进行军议。

总参谋部之前已经将作战代号和各部的战役目标下发各营参谋部,进行了两轮汇总讨论,最终制定出整套战役预案。

尤世威站在正前方的沙盘旁,手持竹鞭。下面是一­干­营、部将校。

“此次战役分为三个阶段,”尤世威道:“第一阶段是关门打狗。待巴哈纳、石廷柱发兵西进,骑兵营就要从武邑北上,光复武强县,沿滹沱河运动,断绝东虏北逃之路。”

周遇吉来到山东之后,专心训练骑兵营,摸索骑兵战法,终于有了用武之地,颇感欣慰。

“近卫二营从无棣县Сhā入沧州,交由工兵营建设工事,进行布防。”尤世威继续道:“近卫三营要在东虏占领晋州之前,攻克真定,阻断东虏西逃之路。”

真定府就是后世的石家庄,扼守井陉口,是晋冀往来的重要孔道。

按照清军军律,应援不力是可以斩首的重罪,而叶臣和姜瓖已经从大同南下。李自成也已经从陕、甘、宁夏等地收拢二十万大顺军,以刘宗敏为大将,御驾亲征,兵锋直指山西。石廷柱和巴哈纳要想及时入晋,只能走真定过井陉,否则项上人头不保。

“近卫一营从吴桥西进至束鹿县,防止东虏军南下。”尤世威轻轻点着沙盘。一个年轻的参谋官站在沙盘一边,用长杆将代表各营的小旗Сhā进目的地,同时用弯针和各­色­棉线,勾勒出各营可以走的行军路线。

这些路线都是各营参谋部提交上来的,所以营官们早就记得了。不过他们只知道自己的行动路线,这回看到了四个营协同并进,只从沙盘上都能感受到肃杀兵威。

“各营运动到位之后,进入战役第二阶段。”尤世威道:“由一营率先向东虏军发起总攻,二营、三营作为主力策应。骑兵营伺机奇袭,力求将之就地歼灭。鉴于敌军战兵四千,连带包衣、余丁有一万余人,我军参战的三个营有一万五千人,骑兵营八百人马,双方总兵力超过两万五千人,所以总参谋部建议选择平阔地界作为主战场,以便我军合围并击。”

尤世威说出“建议”一词,抿了抿嘴,从鼻孔中吐出一股气。他已经做惯了主帅,只有“命令”何曾有过“建议”?

心里虽然有些不顺,尤世威手中竹鞭还是轻车熟路地在藁城、晋州上点了点:“这两处皆是大兵便于展开之地。其中藁城曾为成祖破吴杰部的古战场,最为适合大军展开阵战。不过藁城靠近滹沱河,容易使东虏逃脱,若是选择此地决战,骑兵营必须有效阻断北面逃路。”

“战役第三阶段,”尤世威道,“击破东虏之后,尽量生擒东虏及其辅兵。追击各营、部,最北不可越过无极县。完成追击任务之后,近卫三营驻守真定,二营驻守沧州,一营驻守深州,保护亲民官行政。”

“从沧州到真定,共计四百五十里。深州为其中点,至真定为二百二十里。只要东虏军过了深州,每两个时辰进行一次塘马联络,以免被东虏各个击破。相距百里的两个营,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应援,否则坐失期不至罪,斩无赦!”尤世威厉声道。

只要东虏过了深州,就等于钻进了一个长二百里,宽五十里的大口袋。虽然各部明军在人数上都较之东虏要少,但只论战兵数量却是相差仿佛。从­肉­搏战而论,恐怕要略逊于正蓝旗的甲兵,但面对石廷柱的正白旗汉军则具有碾压­性­的优势。

何况肖土庚已经带着新式营属野战炮赶来德州,同时还带了一个全火器的燧发枪局。如果能够赶上此次会战,朱慈烺手里还能多一个燧发枪局作为预备队,虽然百来人的燧发枪局看似没甚影响,却是东宫第一次成建制地使用火器。

“殿下,请为此次会战定名定令。”尤世威转向高坐的朱慈烺道。

“定名:收割会战。”朱慈烺起身道:“以‘秋尽江南草未凋’为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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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零秋尽江南草未凋(二)

从最尖端的宋弘业,到遍布各行业的金鳞会,在京师的每个眼线,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情报网。上至多尔衮的心情变化,下至各庄旗丁的调动,无不以最快的速度呈递在朱慈烺的案头。

满洲人虽然在北京驱逐汉民,建立封闭的满城,但大军调动所用的粮草和征用的壮丁却无从保密,这也使得朱慈烺和他的参谋团队能够轻而易举分析出东虏大军的动静行止。

崇祯十七年的八月,李自成在陕西发出了檄牌,昭告天下,号称率领百万大军御驾亲征,要驱逐鞑虏,恢复北京。谁都知道,号称百万,估计是连带辅兵也不过五六十万,若是只说战兵,能有十几二万就很可怕了。

不过多尔衮仍旧受了刺激,不肯放弃到嘴的山西,一心要与李自成隔河对峙,一日三诏督促巴哈纳和石廷柱西进,尽快夺取太原,巩固山西。

巴哈纳和石廷柱当然发现了明军的异动,也探查到无棣县有一支数千人的明军,对沧州虎视眈眈。因为东宫军高度的保密意识,收割行动没有泄露半点风声出去,这让他们以为这支明军只是防备满洲兵南下,绝不相信他们敢主动出击。

八月初三日,巴哈纳和石廷柱终于率兵西进,只在沧州留下数百包衣和辅兵都算不上的杂役。

招讨山东大使、户、工部侍郎王鳌永站在城头,看着渐渐远去的满洲大兵,心中交杂着恐惧和忧虑。从这一刻起,沧州的城防重任就落在他头上了。一旦明军打来,难道就靠这些杂兵守御?失陷守土的罪责放哪里都是砍头的罪啊!

除非……王鳌永很快就想到了个可以保命的办法。

……

八月初六日,东虏军入驻深州的次日。萧东楼所部近卫第二营三个千总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沧州下辖的庆云、盐山、南皮三县。故明通州巡抚王鳌永派人迎接王师,光复沧州。

陈德的劳工营在当天夜间就展开了城池改建工程,早就准备好的山东行政官员连夜入城,挨家挨户清点人口,订立户口。

天亮之后各县城门紧闭。进入戒严状态,凡是没有户籍簿而敢在街头走动者,一律充入苦役营。只有完成全城户籍编订之后,家人才能去认领,而且还需要里长作保,补入户籍。

萧东楼在占领沧州之后,旋即领兵西向,对东虏紧追不舍。

巴哈纳和石廷柱是在初八日上才知道沧州失守,而早一天。也就是八月初七日,他们已经收到了武强县传来的消息:有明军围困县城,县令毫不迟疑地开城投降。

“撤么?”石廷柱小心翼翼地对巴哈纳道。

巴哈纳磨着后槽牙,道:“撤?你就不怕摄政王砍了你的脑袋,家人发辛者库为奴?”

“我军后路已经断了。”石廷柱坚持道:“沧州六日易手,武强七日沦陷,这支明军显然是要将我军围而击之!若我所料不差,恐怕现在真定也已经沦入明军之手!”

巴哈纳怒视石廷柱。道:“我大清兵所向无敌,明军不过是拣拣便宜罢了!石廷柱。为何你入关之后如此胆怯?你莫非是进了汉军旗,就染上了尼堪的怯懦么!”

石廷柱也怒了,一扯缰绳:“我是因为吃得亏,记得打!你我轻兵冒进,已经是背了罪过,若是此番再有差池。恐怕你我家人都得去辛者库为奴!”

巴哈纳被石廷柱戳中了软处,道:“这回咱们不是轻兵冒进,是奉了摄政王的军令。再者说,若是不走这条路,走哪条路去山西?”

石廷柱也颇为郁闷。从真定走井陉是直Сhā太原城下最近的路。若是绕道就等于又要回北京然后西进。如此一来,绝对无法在攻城之日赶到太原。

“摄政王早就该派驻大军,守住真定了!”石廷柱郁闷道。

巴哈纳咬牙道:“早就该派大兵南下,先剿灭了那支尼堪!哼,飞虎旗,我这辈子也不会忘!以后碰到这支人马,一定要将他们统统杀死!”

石廷柱皱眉道:“咱们要么现在转向北面,走紫荆关入晋。要么就赌一把,看真定是否还没陷落。”

“那还等什么?我率军先走,你速速追来!”巴哈纳急忙道。

八旗汉军是满洲人的重火器部队,非但配有大量的鸟铳,此番还带了一门神威大将军炮,以及其他样式的小红夷炮共十尊。

神威大将军炮是锦州特产,也就是当今世上最先进的铁体铜芯炮。这种炮在崇祯元年开始装备辽镇,满洲人在崇祯十五年占领锦州之后,获得了这种铸炮技术。

神威大将军炮自重三千八百斤,用药五斤,铁子重十斤,配有炮车。如此之重的分量,在未经修筑的土路上,行进速度会有多慢可想而知。巴哈纳早就不耐烦带着这些火炮上路,只是因为这些炮是攻城利器,没了火炮满洲人就不知道怎么攻城,所以才只得带上。

石廷柱对于巴哈纳这种抛弃队友的行径大为不满,道:“你即便冲到了太原城下,没有火炮又有何用?何况尼堪既然占据了武强,孰知不会尾随来击?到时候失落了神威大炮,你我用命去偿么!”

巴哈纳想想也有道理,只得催促道:“那就多征些民夫,尽快赶往真定!”

石廷柱点头赞同。

其实清军已经将沿途所能收拢的壮丁都绑至军中,承担劳役。对于他们而言,这些尼堪是消耗品,根本不用担心他们的死活。累死饿死了再换一批,也无须考虑后勤压力。

如此行径若是在明军之中,定然会被御史评价为“暴虐”,但是在清军中却理所当然。只要不是下令屠城或是放火烧城,这等程度已经可以算是“秋毫无犯”了。

从战略层面而言,清军这么做也造成了随后而来的明军没有民役替用,无从征粮,只能由南面调剂,客观上有拖延了萧东楼行军速度的作用。

在石廷柱与巴哈纳加快行军速度的同时,单宁所部第三近卫营第一千总部,在千总惠显的率领下,入驻真定府,展开防御。真定府在短短半年之内,接连迎来了顺军、清军,如今大明官兵又至,“恭迎王师”的牌子都用得失去了新­色­。

朱慈烺与萧陌也在同日运动到了束鹿县廉官店,关上了东虏兵南突的大门。

这一天是八月初八,四路兵成功完成了各自的调遣,没有遭遇任何意外。虽然是严格履行了预案,同时有足够的情报支持,但这样的分兵协同在一个没有无线电的时代,全靠尽职的塘马来回跑动,传递消息,仍不失为一桩奇迹。

“报!”塘马冲进第一营大营,直达中军帐前:“火器司把总肖土庚奉命前来,请求觐见。”

朱慈烺颇为意外,对萧陌道:“还真让他赶上了!”他转头道:“传进来。”

不一时,风尘仆仆的肖土庚站在了朱慈烺面前,行了东宫军礼,朗声道:“卑职肖土庚前来报道!新铸铁体铜芯炮三十尊,顺利运抵。”

“不错,还挺­精­神。”朱慈烺看着这个东宫故人,笑道:“新炮­性­能如何?”

肖土庚一扫疲惫,绽放出灿烂笑容:“新炮规制一如一七炮,可多放炮药一斤,两百丈距离可击破靶墙。哦,新炮用了殿下说的内冷法,使内芯先行冷却,的确能够有效增强火炮­性­能。”

朱慈烺知道这个内冷法绝非简单的模具内增加水冷管那么简单,水流速度慢了无法取得最佳效果,速度过快又会导致炮膛内壁破裂,必须通过大量的定速实验来寻找最佳水冷速度。在这个没有温度计、流速表的时代,要做成这样的实验可想而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成本。

朱慈烺满意地拍了拍肖土庚,正要赞扬,只见外面又有塘马来报:“殿下,行在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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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秋尽江南草未凋(三)

有道是福无双至,既然肖土庚带来了火器方面的好消息,那么行在的急报送来坏消息也就理所当然了。

好在这个消息也并不算坏得彻底,只是一个小小的麻烦:崇祯皇帝下令起驾前往兖州,一如皇太子当日的计划,但在大队人马刚出泰安州之后,这位不肯安分的皇帝陛下就领着一帮内侍夺马北上,径自往束鹿县赶来。

刘若愚第一时间送来了消息,但他也无力阻拦。而东宫系的文官对此也只能四处联络,找人护送,不敢追回,否则落个拘禁天子的罪名谁当得起?再加上姜曰广与一­干­南方来的官员在一旁煽风点火,算是彻底坐实了皇帝陛下北狩的事实。

“皇父陛下做亲王的时候就常常微服出访,现在做出这等事来,我能有什么好惊讶的。”朱慈烺无奈道。

吴甡也只得道:“殿下,还是派兵接应吧?”

朱慈烺面对一­干­参谋,问道:“现在大战在即,哪里可以抽兵?”

“火器司可否?”尤世威进言道:“原本这次作战就没有计算火器司之兵。”

“刚来就让他们折返,太伤士气。”朱慈烺摇头道:“而且我还要看看燧发枪在战场上的战术效果。”

“那预备营抽调一个司?”尤世威又道:“虽然都是些没经历战阵的新兵,但只要人数够多,谁也不敢惹他们。”

预备营的编制比寻常营头都要大,除了一个常备教导部,还有三到五个不等的新兵部。这次作为总预备队,主要是让新兵见识一下战场,体验一下气氛,并没有指望他们能够增加多大的战斗力。

“也好。抽调个战兵预备司,权当拉练。”朱慈烺唤过闵子若,让他传令。

五分钟之后,先行联络的塘马从营中奔驰而出。

十五分钟之后,预备营战兵第一司整装完毕,踏着整齐的步伐出了辕门。

朱慈烺很快将皇父前来的消息置诸脑后。与总参谋部、萧陌第一营军官研究方阵战术。之前对付组织­性­较差,只会打“笨仗”的大顺农民兵,其实与当年戚继光对付倭寇颇有类似之处,主要的战斗目标其实是一小部分战斗素养较高的职业兵。

李自成不过就是比倭寇多了一些流民兵而已。

清军无论是单兵战斗素养还是整体战斗力,都要高过李自成许多。作为一个抢劫为生的渔猎民族,满洲人从小就要学习从恶劣的自然环境或是其他部落手里夺取生活资料,等于是在预备营中学习、实践。成年之后披甲上阵,只要长官下令,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能够成长为老兵。

这种情况下,戚继光早期的鸳鸯阵就暴露出了力不能及的一面。事实上,戚继光调到蓟州之后,面对蒙古鞑子的骑兵,也对鸳鸯阵做出了整改,除了扩大编制,更着重于车营和大火力的辎重营建设。

朱慈烺也考虑过增强车营,用战车、偏厢组成可以移动的“车城”。同时用大火力进行防御。从戚继光的战绩来看,只要火器配备率达到百分之五十。就足够对敌人进行毁灭­性­打击。

戚继光的车营火器配备率是百分之四十三点六,步营配备率达百分之四十八,火器配置最高的是辎重营,高达百分之五十八点七,最终做到“炮声不绝,即终日达夜不止。乃为万全”。

现在东宫还属于冷兵器军队,如果除去营属火炮,只有一些虎蹲炮和地雷,以及少量的一窝蜂,火器配备率不足百分之五。

“没有足够的火器。是肯定不能用车城的。”尤世威道:“如戚继光所言,其所凭恃全在火器,火器若废,车何能御?当日孙督的火车营在郏县败绩,也是因为天雨连绵,废了火器。殿下曾说过的长枪方阵,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而且训练更快。”萧陌补充了一句。

只从训练速度而言,鸳鸯阵肯定比长枪阵难练,光是各种变阵就需要士兵有足够的悟­性­,以及长时间的锻炼。而长枪阵阵型简单,战术动作更少,相互间的战术配合远少于鸳鸯阵。

从欧洲战场上也能看出,在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无论是西班牙方阵还是古斯塔夫二世的瑞典方阵,都有着其所属的时代意义。

“这种阵型的话,其实就是以人为城。”朱慈烺当初的确描述过西班牙方阵到莫里斯横列,乃至古斯塔夫二世的瑞典方阵。而且这些并不算是穿越者的特权,因为大明早就有人从荷兰人、葡萄牙人口中了解到了三十年战争的故事——虽然现在这场战场才打了二十六年。

“没有足够的火器配备,还是无法保证对满洲人的打击。”朱慈烺总结道。

“殿下,无论是辽金骑兵,还是如今的东虏骑兵,都有不冲阵列的规矩。”尤世威知道自己的角­色­,越来越注意看书,也好在宋人对军事记录颇为详实,让他大开眼界。尤其是宋金、宋夏战争,颇有值得借鉴之处。

后人常因为两宋的岁币、求和、天子北狩,以为宋朝的军力衰弱,而称之为“弱宋”。其实仔细算算对外战争的胜率,北宋比大唐甚至还要高一些。

“臣以为,”尤世威道,“效仿宋人以重甲装配步兵,持以长枪,列成方阵,徐徐推进。方阵之间辅以火炮、鸳鸯阵、弓弩手,以及我们自己的骑兵阵列,足以击溃东虏的马步甲兵。”

尤世威提出重装步兵的时候,参谋部里李昌龄、王世钦、王世国等老将也纷纷颌首,看来早就私下讨论过了。

“火器大行之后,即便重甲也没有意义,注定是要淘汰的。”朱慈烺有些迟疑。

“殿下不该这么想。”尤世威认真道:“未来之事谁能确凿知道?如今现状就是东虏注重重甲。以前臣在辽东,见过他们的白甲巴牙喇,乃是东虏中最为勇悍者,常有身着两套重甲的!简直刀枪不入,就是火器也打不穿他。”

那时候明军的鸟铳质量不好,士兵不敢放足量的火药,生怕炸膛,­射­程和威力自然都要大打折扣。不过满洲人着重甲冲杀,的确给缺乏重甲的明兵造成了极大的­阴­影。

“我军可以先配上重甲,就算日后没用了,再行裁汰也无非损失点银两。”李昌龄道。

朱慈烺轻轻抿了抿嘴,决策道:“是我小家子气了!就按照参谋部所议,配备重甲长枪兵营!”

“臣请殿下,从预备营中选出一个新兵营,组建方阵营。”尤世威道。

“孤零零一个营,又没有重甲没有火器,恐怕死伤太过惨重。”朱慈烺摇头道:“这回敌方总共不过四千人,也难以测试出方阵的战术效果。这样,我打算新设一部为总装备部,负责调配、筹集一应军资,各位以为谁可出任?”

东宫武装系统原本的装备供应全靠地方征集,然后由财务科造册,分配到各营。在规模小的时候问题并不大,而现在财务科基本并入了户部,履行户部职能,再加上东宫武力越来越强大,姚桃估计也已经­精­疲力竭了。随着铸炮厂、兵器厂、火药厂的增加,独立的装备部门势在必行。

“臣愿往。”王世钦毛遂自荐道:“臣在辽东时,也督办过兵器。”

总装备部肯定是要填充东宫系统的文职人员,而且还要从火药厂和铸炮厂征调熟练的办事人员。派一员老将出任长官,无非将架子先搭起来,规格定上去。同时若是能给这个新部门带去一些英勇之气,那就更好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王世钦原本就是总兵衔,又授予了下将军军衔,足以担当此任了。至于能否­干­好,在严密的监督和严格的考成法面前,总是能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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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秋尽江南草未凋(四)

崇祯十七年八月十日,巴哈纳、石廷柱所率领的一万虏兵行进到了藁城,距离真定不过五十里。然而在这里,他们遭到了明军的第一次进攻。

拉发式地雷完全取代了火药引燃式地雷,大量收缴来的不合格火药成了地雷的发­射­药,用来抛­射­各种碎石、铁钉,大面积杀伤步兵。萧陌之所以最终将东虏兵放到了藁城,正是为了有足够的时间预设战场,填埋地雷。

第一轮的地雷打击让巴哈纳颇为紧张,迅速将主力布置在了南面,准备应战。然而营属工兵早就选定了骑兵适宜冲锋的地区,布置了铁蒺藜、拒马和壕沟,这使得巴哈纳只能先派出大量包衣冲锋,用­性­命扫开路上的障碍物,填平沟壑。

“开炮!”

随着火炮开火,一条条血路在华北平原上铺开。

东宫炮手掌握了先进的炮术,科学的训练,在实战中展现出了远胜东虏的战斗力。石廷柱的正白旗汉军虽然也有火炮,但是并没有掌握炮术。那些被挟裹去辽东的炮手并不愿意为孔有德卖命,也更害怕别人学会了炮术之后导致自己的优势丧失,被人遗弃。

这直接导致汉军旗炮手在火炮的最大­射­程发炮,铁弹丸落地之后虽然形成了跳弹,但滚到东宫军阵列前方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不会造成伤亡。

“把炮运上去!”巴哈纳在战斗开始就找不到石廷柱了,高声喊着,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去传令。他怒骂道:“人家的火炮都是放在阵前的!咱们的炮呢!”

在同样的窘境之下,石廷柱也想到了将火炮前压,尤其是那门三千八百斤的神威大将军炮。在他看来,十斤的铁子足以让明军阵列崩溃。

然而三千八百斤的火炮在没有道路的战场上运动。就如同一只缓缓移动的蜗牛。围成一团的辅兵和炮兵,又是勾人心弦的活靶子。龙福才站在居中炮位前,拉住了正要下令点火的炮长,咬牙道:“让我来。”

炮长硬挺了挺胸,道:“报告中校,按照­操­典。人炮一体,卑职不能让开!”

龙福才看了他一眼,嘴­唇­蠕动,突然眼中­射­出一抹凶光,重重将那炮长推开,占据了放­射­:“修正:高三度,左偏一。”

其他炮手显然没有炮长那么坚持,连忙修正­射­击角度。龙福才接过火把,点燃了火绳。随着刺啦啦的引燃声。火光深入炮膛,在一声轰鸣声中,吐出了八斤重的炮弹。

龙福才紧紧抿着嘴­唇­,看着炮弹落向运炮的人群。

一声巨大的金铁交鸣声响起,炮弹准准击中了那门神威大将军炮。

“天佑皇明!”炮手们异口同声惊呼起来。

那名被推开的炮长也站回了自己的岗位,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这门炮造成的战果。

——如果这位中校教官不修正角度,炮弹是肯定打不准的!

炮长略带崇拜地望向龙福才,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惊诧。

在这种距离上要一发命中。简直是如有神助。

龙福才抿着嘴­唇­退开了炮位,平淡下令道:“快速­射­!”

受到鼓舞的明军炮阵明显加快了发­射­速度。那些擅长速­射­的弗朗机炮更是对冲入有效­射­程的敌人倾吐弹丸,整个战场充满了硝烟。谁都不知道,刚才那神仙下凡的一炮,其实瞄准的是运炮的士兵。

原本龙福才想看到的结果,是炮弹在人群中掀起腥风血雨,以抚慰他妻儿在九泉之下的­阴­灵。然而却是误中副车……不过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刚才那门炮。集体三等功!”军法官骑着马跑到炮阵前,大声喊着,他的声音很快就被炮声湮没了。

……

“皇爷,咱们得快些了,前面已经在打袍了!”王承恩骑在马上。气喘吁吁对崇祯帝道。

崇祯也嗅到了空气中的硫磺硝烟气味,只觉得臭不可闻,如果不是之前太过坚持要亲临战场,现在真是忍不住想转头回去。听了王承恩的话,崇祯更是没脸提回去的话了,远远看到红旗翻滚,道:“前面就是望台?”

一旁的东宫侍卫上前道:“回皇上,前面就是望台,殿下就在那边亲临督战。”

崇祯觉得自己的腿肚子有些发抖,又见其他侍卫一副兴冲冲恨不得飞过去的模样,只得打马快走,往那望台去了。

望台其实是一个天然的小土岗,适合观察整个战场,发布指令。朱慈烺站在土岗上,下面三五丈就是萧陌的将旗,也是整场战役指挥处。相比于满洲人的扁平化指挥,东宫这样的指挥方式更加能够保护高级军官,及时发现敌阵的薄弱点。

“殿下,萧陌这时候要是再不冲,东虏就有可能逃了。”尤世威焦虑地看着一营阵地的火炮,彻底打蔫了东虏的冲锋势头。

“不会,现在东虏还看不起咱们,肯定会等火炮停了冲锋的。”朱慈烺并不相信东虏会因为这点火力就逃离,除非再加上数十门炮,真正做到戚继光所说的终日火炮不停。

“圣驾到!”

王承恩赶在前面,扯开嗓子喊道。

朱慈烺别过马头,带着尤世威等人小步纵马到崇祯面前,行了东宫军礼,道:“请恕臣等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崇祯扫了一眼众人,尤其看了看并没有身穿甲胄的朱慈烺,道:“朕想亲自看看我皇明健儿是如何杀贼的。”

朱慈烺退到崇祯身边,命人为皇帝牵了缰绳,带到观察位,奉上千里镜,耐心解释起下面各部司的位置,旗号的含义,以及战场进度。

崇祯听得云里雾里,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空气中的硫臭混杂着血腥气息,让他更加胸闷欲呕。

“等炮击结束之后,东虏就会冲锋了。”朱慈烺道。

“那如何是好!”崇祯面­色­惨白。

“呃?”朱慈烺顿时明白了皇父的惊惧,连忙解释道:“怕的是他不冲。儿臣这次布置了四倍于敌的战力,为的就是将这支东虏兵彻底吞掉。”

崇祯越发惊恐,道:“九酋不会派出十万大军南下么!”

“李自成领了百万大军打山西,多尔衮抽不出人的。”朱慈烺淡淡应道,伸臂指向战场:“看,炮手停­射­了,东虏在往后退了。”

“那是不是要打完了?”崇祯低声问道。

“不,是东虏要再冲一次,先收缩包衣,列好阵型。”朱慈烺知道崇祯对战阵完全没有概念,扫盲道:“沙场上,从来都是破阵即破敌,一旦阵列溃散,那就是待宰的羊羔子。”

“那还不让我军大炮快­射­?”

“炮管也是需要冷却的,否则会炸。”朱慈烺看着对面蓝­色­的甲衣开始汇聚,道:“那些灰­色­衣服的是包衣阿哈,也就是他们的奴隶,大多是汉人,也有朝鲜人。父皇看那些蓝­色­甲兵,那是东虏正蓝旗的­精­锐——正蓝旗满洲是上三旗,旗主是黄台吉的长子豪格。”

“他在对面么?”崇祯问道。

“呃,他被他叔多尔衮削了爵,没入关。”朱慈烺有些失去了耐心,正好此时正蓝旗甲兵也完成了编队,驱赶着民夫和包衣往前冲阵。

在这些甲兵身后,身穿白甲的巴牙喇横列一排,手持大刀,充当督战队。非但畏缩不前者会被立刻斩杀,就连受伤哀嚎的也会被剁下脑袋。

“他们冲过来了!”崇祯失声惊呼道。

萧陌的中军将旗往前倾斜,火炮再次发出怒吼,随之而起的是一个个鸳鸯阵司局,高声吼出气壮山河的“虎”字,发起了反冲锋。

崇祯只觉得浑身血液冲上了脑袋,手心里冒出的冷汗不觉湿透了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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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秋尽江南草未凋(五)

刘肆仍旧冲在最前面,身着三重甲,顶住了三个正蓝旗甲兵围攻。本队的圆盾手护住了他的侧身,使他不至于被东虏甲兵围住。身后的长枪手和镗钯手很快解决了正面的真夷甲兵,是一支长枪和一支镗钯几乎同时刺进了那甲兵的喉咙和心口。

刘肆踏前一步,脚下踩着血泥,滑腻之中带着粘稠的牵连感。他张大着嘴嘶吼着,但是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耳中只有各种不同声线的嘶吼和哀嚎声。他能从余光中看到身侧的旗队也在艰苦地前进,间或传来沉重的倒地声——肯定是某一支旗队的藤牌手战死了。

崇祯站在望台上,看得额头直冒冷汗。在他的视野中,红­色­的大明官军与正蓝旗满洲甲兵,死死咬合在一起,红蓝交界线在前进和后退中微微变幻。每一次的变幻,只是十余步的进退。站在望台上远观,或许不过寸许。只有厕身其中,才能明白那是满地尸体,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殿下!”尤世威叫道:“东虏的巴牙喇!”

朱慈烺也在千里镜中看到了巴牙喇在向明军阵列的左翼移动。

“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阵列的薄弱处,”尤世威道,“这是要集中兵力先行攻破左翼。”

朱慈烺轻夹马腹,策马往下跑去。崇祯伸手去拉,却没有拉到,看着儿子的背影,嘴­唇­翕张,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侍卫队和参谋部纷纷跟上,转眼间望台上就只剩下皇帝的圣驾和他的内侍卫队。

“他们要­干­嘛?”崇祯问道。

王承恩眯着眼睛看了看,小心翼翼道:“许是战局有变……”

谁都能看出战局有变。

集结了全队巴牙喇的东虏军右翼,开始向明军左翼发动了进攻。

这些东虏最为­精­锐的战士,身穿着两重甚至三重铠甲,以简洁高效的动作。如同鸳鸯阵前的藤牌手,带领着甲兵顶住了明军的进攻。毫无疑问,他们蓄力待发,只等待一个瞬息之间冲破明军阵列的契机。

朱慈烺纵马到了萧陌的指挥位,不等他开口,就见萧陌迎上来道:“殿下!末将请求动用预备兵力。”

“准!”朱慈烺没有多问。在一旁看萧陌传令。

萧陌的汗水已经湿透了甲衣内里,整张脸上泛着潮红。他下令道:“命令:火铳局立刻从左翼迂回,进攻东虏右侧翼。命令:六百斤弗朗机炮与虎蹲炮,随同火铳局进攻,阻止东虏突击。命令:预备营战兵预备司,增援左翼第三千总部。”

萧陌刚说完,突然劈手拉住了传令的副官,一把抢过刚刚记录下来的命令,三两下撕成碎片。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萧陌。不知道这位下将军营官发生了什么意外。

朱慈烺也颇为不解萧陌的反应,正要安抚神情激动的萧陌,就听到萧陌以更加坚定和响亮的声音道:“命令,火铳局和火炮,全力迂回我军右翼,支援第一千总部!命令:预备营战兵预备司,全部的增援第二千总部。命令:第三千总部支援第二千总部,收缩左翼司局。斜后方向撤退!命令:第一千总部,突进!”

……

“快!快!列队!”预备营教官们纷纷呼喝着。

配备的训导官挨着人问:“遗书交了么?遗书交了么?”

“没!我只会杀敌。不会战死!”当训导官问道王翊的时候,王翊大声应道。

他中气十足,登时将所有喧哗都压了下去。

训导官愣了愣,借着这瞬息静谧,高声喊道:“我们都不会死!我们要让东虏去死!”

“让东虏去死!”整个旗队都跟着喊道。

“让东虏去死!”吼声波及到了其他旗队,越来越多的新兵通过嚎叫发泄初次上阵的紧张和恐惧。

当整个司都响起“让东虏去死”的吼声时。一杆丈八将军旗从阵列旁驰过,旗下头戴明盔,身穿山文甲的下将军萧陌对着这个司的把总叫道:“把总,你们跟我走!”

把总激动地敬了礼,转身吼道:“跟随将旗。出发!”

孛罗声响,百总和旗队长们纷纷发出口令,这个预备司列成行军阵型,横列二十人,纵深十人的小方阵,紧跟着萧陌的将旗往前行进。统一的脚步震得大地颤抖,甚至连进军的鼓点声都被湮没。

……

“殿下!萧陌这是孤注一掷啊!”尤世威不能­干­涉萧陌的指挥权,急得跺脚。他满脸焦虑道:“他这是在赌东虏和咱们谁先撑不住!”

“我觉得也有点这个意思。”朱慈烺微微点头。

尤世威连忙道:“殿下!如今必须将部队抽回来,重新整队,重点防御,等待支援。骑兵营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到了!”

两个时辰一次的塘马联络并不能真正解决通讯问题,有时候三五匹塘马挤在一起到,有时候却又整天没半点消息。现在三营和二营就出于渺无音讯的阶段,倒是骑兵营在开战前赶来的塘马,报说骑兵营已经在距离藁城战场三十里地的东里村了。

朱慈烺没有说话。

战场上响起了错落的火铳声响,在正白旗汉军的头顶上,腾起一股浓白­色­的烟雾,那是他们在放铳齐­射­。

萧陌的将旗停止了前进,旋即以更快的速度向前突进。围绕着萧陌将旗的,是火器营和三面预备营的方形红旗。

战场态势并没有因为萧陌的带兵冲击而有所缓解。遭受白甲巴牙喇和甲兵­精­锐的左翼第三千总部渐渐呈现出疲态,蓝­色­甲胄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如果换成任何一支军队,恐怕早已经崩溃了。

望台上所有都面露戚­色­,似乎已经看到了左翼的崩塌。

“还有多少预备兵?”朱慈烺余光捕捉到了闵展炼的身影,转头过去问道。

“殿下,全被萧陌带走了。”闵展炼道:“只有教导司和护卫圣驾的一支战兵预备司。”

“辅兵呢?”朱慈烺问道。

“还有一个司。”闵展炼利索道。

“命令:预备营剩余兵力迅速集结!”朱慈烺又对闵子若道:“给我着甲。”

尤世威等人纷纷跳下马背,单膝跪地:“殿下!胜仗是打出来的!不是赌出来的!”

“我东宫侍卫营从建营以来,有进无退,虽然有些笨,但是……”朱慈烺挤出一个微笑:“参谋部及随行文武军官,组成队列,保护陛下撤离藁城。闵展炼,速度执行命令!”

“殿下!请让老臣出阵!”尤世威重重抱拳。

“你得保护陛下撤退,我的遗表在德州的书房里。”朱慈烺镇定地让闵子若为他套上罩甲,身子一沉。他接过明盔,轻轻捋了捋盔顶上的红缨。在盔剑与盔帽结合的地方,是镀金的真武大帝神像,这也是成祖钦定的皇明战神,民间相信的司命之神。笠形盔帽有六个面,承袭宋元,只是每面上都绘有一尊神像,正是六甲保护神。

尤世威等老将泣不成声,纷纷请求代皇太子出阵,朱慈烺却仍旧不为所动。他戴上明盔,紧了紧系带。闵子若双手呈上鞓带,朱慈烺熟练地系在了腰间。这种鞓带也是卡簧式的,与后世皮带没有任何区别。

朱慈烺一边戴上铁手套,一边道:“升旗。”

“殿下……”闵子若犹豫道:“打龙旗么?”

朱慈烺反问道:“我还有什么旗?”

尤世威健步上前拉住了朱慈烺的辔头:“殿下!兵凶战危……”

朱慈烺已经看到了闵展炼纵马过来,用力一振缰绳,朝列队完毕的预备营小跑过去。闵子若连忙呼喝侍卫队,紧紧跟上。中军旗鼓颇有些措手不及,连忙起号出旗。

尤世威羞恼异常,抹了一把脸,转身喝道:“还­干­站着作甚!去保护陛下!参谋部卫兵都跟我来!”说罢翻身上马,追向皇太子。

闵展炼已经集结了教导司、预备站兵营和辅兵营,列成方阵。

朱慈烺纵马在三个营的方阵前跑过,从训导官手里要了一个铁皮喇叭,嘶声吼道:“我知道你们没打过仗!其实打仗很简单!看着这面金龙旗!它就是我!我进,旗进,你们跟着进!我死,旗倒,你们替我报仇!”

“敌死我活!有进无退!”三千人齐举手中兵刃,同声呼号。

朱慈烺抽出明晃晃的佩剑,斜指天空,喝道:“跟我杀贼!”他调转马头,一马当先,奔向了正在缓缓溃退的第三千总部。

闵子若带着侍卫队很快追上了皇太子,将其保护在中间。他压慢了马速,让后面的教导司、战兵预备司和辅兵司跟了上来。

两丈一尺高的红底金龙皇家大旗Сhā在旗车上,被两匹马拉着,认准了闵子若后背招摇的背旗,在战场上奔驰。旗车上,鼓点急促,每一槌都激荡起兵士们的战意。他们都是东宫政策的受益者,许多人是进了预备营才第一次吃饱饭。对他们而言,皇太子是他们的恩人,更是他们的庇护神!

现在,正是随太微星君去扫灭妖魔涤荡尘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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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秋尽江南草未凋(六)

战场上突然出现的金龙旗让巴哈纳无比郁闷。他眼看着即将要被击溃的明军又重新站稳脚跟,哪怕是勇悍的白甲巴牙喇都难以推动,整个后槽牙都痒痒难耐。

这些明军就像是生怕死不了一般往前冲,很快就将那支被打疲的明军替换下去。

行伍接替时本来是战阵最为脆弱的时候,但是对面的明军却在接替时变得格外骁勇,甚至还打出了个小小的反击,打得正蓝旗的甲兵几乎忍不住撤退,只是因为惧怕巴牙喇当场格杀,才硬挺过了这一轮。

教导司的鸳鸯阵很快接替了第三千总部,在击退东虏的短暂空隙里,站稳了阵脚。

只有优秀的战兵才能被选入教导部,其中自然也包括之前战斗受伤致残的老兵。他们的工作就是锻炼自己的战技,同时研究如何将这种战技传授给其他士兵。闵展炼带来参加会战的教导司,肯定是经过筛选的,在战场上的表现直逼被视作“­精­锐之中最­精­锐”的坦克司。

每倒下一个教导司的官兵,都是东宫的巨大损失。

朱慈烺带着侍卫队,紧贴在教导队身后,金龙旗高高飘扬在明军左翼的上空。

巴哈纳一度想亲自带队冲向这支部队,阵斩敌将。但是有那么个瞬间,入关之后每天都能吃到的粳米和鲜­肉­让他迟疑了。他拔刀吼道:“巴牙喇!给我冲!把那面龙旗给我夺过来!”

充当侍卫的白甲巴牙喇发出一声声呼啸,如同围猎一般,冲向了明军左翼。他们拔出马弓,远远朝龙旗­射­箭,同时也给前面的甲兵施加压力,让他们更拼命地朝前压进。

正蓝旗的甲兵和身穿红­色­军装的东宫兵一排排倒下。后续的战兵毫无迟疑地踏着地上的鲜血冲上去,镗钯铰开长枪,长枪刺入让身体,每一秒钟都有鲜血喷洒的声音。

“那边!”朱慈烺高举宝剑,指向一个缺口。

一个白甲巴牙喇杀开一条血路,甲兵纷纷围在他身侧。护住两翼。其他巴牙喇纷纷朝这个接战点靠空,形成一支尖锥,刺入明军阵列。

在过去的明清之战中,这种­精­锐突击,撕裂阵线,明军溃逃的戏码无数次上演,是清军屡试不爽的战术。只要眼前这些明军转身逃跑,随后而来的步甲马甲就会一拥而上,展开血腥屠杀。

事实上。绝大比例的伤亡都是因为溃逃而产生的,真正死于接战的兵士并不很多。只要心理素质过硬,有足够过硬的纪律支持,这种战术就只能显出原始和简陋。

教导司按照阵型变化训练,在抵御白甲兵突击的同时,缓缓分向两侧,将这支锥子放进来。喜出望外的巴牙喇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应对战术,挥刀挺进。为刀头的血液而兴奋。其后的甲兵也纷纷聚拢,要将这个缺口扯得更大。

“虎!虎!虎!”

奋起的明兵如同被压到底的弹簧。终于爆发出齐声怒吼。瞬息之间,六七支长枪、镗钯斜向里刺出,扎进冲锋在前的巴牙喇甲胄之中,将他重重挑落在地。一个火兵嘶吼着扑了上去,紧紧抓住巴牙喇的甲胄,挚出匕首。从领口扎了进去。

凶悍的巴牙喇一手握住了匕首,一手卡住那火兵的脖子,用力拧转,发出让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朱慈烺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挚出手弩。绞弦上箭,不等扣动机括,那巴牙喇已经被一杆长枪刺入眼眶,透脑而死。

他旋即抬起手臂,视野中正是另一个巴牙喇在朝他狞笑,用力踢动马腹,想要跨过薄薄的人墙,来完成斩将夺旗的壮举。

朱慈烺心中没有一丝波动,仿佛上班打开电脑一般平常,端平弩机,透过望山瞄准目标,手指用力扣动机括,弩弦发出嘣地一声,弩箭直取那巴牙喇的左目。

那巴牙喇挥动长刀,眼看就要了将那弩箭打落,斜刺里扎来一杆长枪,正中那巴牙喇的手臂。正是闵子若带领的侍卫队。

巴牙喇手臂一软,再想摇身避让那弩箭也来不及了,正中眼眶。他长嚎一声,转眼间又被冲上前的侍卫捅破了脖颈,口中吐出汩汩血沫,摔下马来。

好不容易锲入明军阵列的巴牙喇终于无从前行,在付出了十余骑的死伤之后,终于退了出去。明军因此而带来的伤亡,却足足有数十人,足以见建奴白甲的凶悍。

朱慈烺虽然也与战兵一起­操­练,但终究碍于年纪太小,又有其他事务牵扯­精­力,并不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材料。但他知道自己的作用,只要自己站在这里,金龙大旗不倒,对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士而言就是极大的鼓舞!

朱慈烺再次绞动弩机,估算着­射­程,朝一个正蓝旗甲兵­射­去。

……

萧陌在战场的另一头,看到教导司的旗帜已经冲到了第三千总部千总的前面,知道这是最后一支还能算是战斗力的队伍。他旋即看到了皇太子的龙旗,这说明后方已经再难挤出一兵一卒,胜败就此一举!

“火铳!抵近放!”萧陌放声吼道。

新成立的燧发枪局很快冲到了阵前,赶在对面鸟铳兵正在装填弹药的时候,完成了­射­击阵列,人与人之间紧密相连,随着口令完成每一个分解动作。

“放!”火器局的百总高声喝令道。

火铳兵扣动扳机,击锤带动钳口上的燧石,重重打在火门旁边。冒出的火星引燃火药,将枪膛里的铅子喷­射­出去。

“放!”百总再次高声喊道。

第二排的士兵取代了前排,进入­射­击位置,直接进行­射­击。

随后是第三排,第四排……当第五次齐­射­之后,第一排的士兵已经再次完成了填装,可以进入­射­击了。

正白旗汉军的鸟铳队已经崩溃了。

两门弗朗机炮被运到了阵前,瞄准清兵阵列­射­出了两枚五斤重的铁弹。

萧陌乘势带着战兵预备营冲上了第一线,彻底击溃了正白旗汉军的阵地。他转首望去,看到东虏甲兵已经切入了自己的左侧后。

“侧翼进攻!”萧陌拔出长刀,率先朝左翼冲去。一个包衣阿哈避让不及,被萧陌一刀砍下了头颅。

预备营跟着萧陌的将旗,转向左翼,朝东虏的右侧翼冲杀。

整个战场上,像是刮起了一股风,各部司局的长官顺着风,自觉不自觉地转动方向,攻击东虏的侧翼。这对于重装防御放在正面排头的明军而言并不合理,因为如此一来,长枪兵和镗钯手,乃至火兵,都变成了排头。反倒是冲击力极强的藤牌手圆盾手,变成了一路纵队,有力使不出,自发地开始绕圈包围。

然而侧翼突遭袭击也让东虏阵列大为震动,即便是单兵素质较强的甲兵,以及勇悍的巴牙喇,也对突然变化的战场形态感到焦虑和疑惑,一时间落入了两个方向的夹击之中。

巴哈纳看到石廷柱的汉军已经溃退,似乎有撤出战场的意思,连忙传令巴牙喇先行撤回,然后是收拢甲兵,将剩下的民夫和包衣驱赶到阵前,用来阻碍明军的进攻,保存战力撤出的战局。

因为战场已经从正面对抗变成了斜切,进而变成了中段正切,巴哈纳即便成功收拢了甲兵主力,也导致正蓝旗和汉军旗被明军从中割裂。

“撤!先往北撤。”巴哈纳看着眼下的情形,只得命令甲兵先行撤退,让巴牙喇和骑兵占据冲锋位置,一旦明军追赶,就会受到了东虏铁骑的阻击。

巴哈纳一撤,石廷柱也只能抛弃一切重火力,带着人马往东北方向撤出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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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秋尽江南草未凋(七)

“这是赢了么?”崇祯满头满脸的汗水。刚才看到儿子的大旗冲入敌阵,他只觉得腹痛如绞,浑身虚弱无力,好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该是赢了吧。”王承恩也恍然发现巾冠已被汗水湿透。

“去传皇太子来。”崇祯帝勉强坐直了身体,后背一阵冰凉。

受命传令的侍卫很快跑下望台,在崇祯帝眼中化作了一个黑点。

……

“阵型!保持阵型!”刘肆大声喊着,略一清点,发现自己这一旗队只剩下三个人还能站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直作为侧翼的圆盾手也不见了,更不知道是受伤落在了后面,还是已经阵殁。

东虏兵虽然被击退了,但并不是击败。正蓝旗满洲和正白旗汉军虽被割裂成了两块,但主力仍在,而且阵型也没有溃乱。可以算是成功地撤退,脱离战斗,而且显然是要看准机会再发动一次攻势。

这个时候就是在考验军队的组织­性­和纪律­性­了。

一旦明军暴露出丝毫的松懈和懈怠,正蓝旗的巴牙喇肯定会带着马甲冲锋下来,再次进行­肉­搏。满洲人是渔猎民族,残酷的生存环境让他们悍不惧死,他们虽然不像蒙古人那般擅长骑兵战术,但一样能给步兵造成巨大杀伤。

“殿下!先退回望台吧。”尤世威进带着参谋部护住朱慈烺的侧翼:“东虏看似被割裂成两部,但以我军的战力实在无法各个击破。若是贸然进攻,只会落得被建奴两面夹击的结果。”

“先整队,”朱慈烺道,“尤将军不要因为我而失去判断,现在不是遽然后退的时候。”

尤世威颇有些羞愧。连忙收拢参谋部所属侍卫、军官,整理阵型。即便是在平时,东宫军中也要求双人成排,三人成列,在战场上更是不能有单独行动的游兵。

萧陌很快传来命令,由重新整队的第三千总部换防左翼。接替教导司和预备营,徐徐后撤。

辅兵和民夫在阵列间收罗受伤的战友,用担架抬回后方的战地医院进行治疗。

后撤的战兵也要负责对没有死透的东虏补刀。现在战斗没有结束,任何一个没死的建奴都可能带来变数,所以绝对不能留下俘虏。

王翊走在队列中,肩扛长枪。枪头上染的血让红缨凝成一团,随着倾斜的枪杆往下流淌。他轻轻用腰间的匕首在枪杆尾端上刻了一个十字,这是他第一次作为东宫兵上阵的记录——两个甲兵。

王翊虽然跟着父亲在行伍间行走,但从未杀过人。即便是他无比崇拜的父亲。也只偶尔对不得不杀的敌人下狠手。

一般情况下,父亲都是带着他躲避官兵或是其他土贼的进攻,同时也要躲避身后督战队的大刀。这给了他一种错觉,仿佛打仗更像是游戏,而且只要脑子活络身手利索就不会死,再不济也能逃掉。

这回是他作为战士第一次登上战场,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有进无退”。上阵之前的豪言壮语在此刻看来颇为幼稚可笑,不过抹去了激动和恐惧之后。刺杀敌人的感觉还真是很不错。

——可惜东宫不用人头记功。

王翊有些失望,不过经过两个月的新兵训练。他已经深刻明白沙场上阵型的重要­性­,没有战友在的互相掩护,他就算枪法再好也不可能独自一人夺取东虏甲兵的­性­命。突然之间,他又有些失落,觉得自己苦练那么多年的枪­棒­拳法,竟然还不如预备营­操­练两个月在沙场上起到的作用大。

“保持阵型。”千总骑马从预备营走过。高声叫道:“立~定!向后~转!”

王翊是在第二阶段训练开始之后被选入战兵预备营,因为出­色­的考核成绩又选为旗队长。听到千总的号令,王翊当即反应过来,高声传令道:“立~定!向后~转!”其他各旗队的队长也纷纷下令,整个预备司方阵很快就停了下来。转向东虏。

“战斗准~备!”千总高声喊着,再次通过各旗队长传达下去。

这样虽然会造成命令延迟,但可以帮助新兵逐步鼓号,形成条件反­射­。像久经战阵的老兵,只要听鼓点就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该停了。

战兵预备司做好了接敌准备,前面部队方才再按序转向,缓缓撤退。如此反复,总有部队保持迎战姿态,也让东虏不敢轻易进攻。

火炮阵地前移了将近半里地,巩固大军占领的战场空间。东宫军也调整好了各部轮替,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坦克司,战损接近百分之四十,已经被换到了后面。

各部工兵上前建立简易工事,准备应对东虏地再次进攻。

佘安站在本部阵前,脸上被带着东虏的血迹。他抬头看了看日头,距离下山还有一段时间,还来得及再打一阵。若是能够拖着东虏,不让他们合兵一处,安营扎寨,今天大可打一场夜战,彻底将这支东虏击溃。

——不过连皇太子都带着预备营上阵了,恐怕兵力还是不足。二营、三营也真是吃素的!还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佘安心中无奈,如果刚才能有援兵过来,东虏兵肯定是要溃败的。他举起千里镜,来回巡视着远处的东虏兵。经过一番血战,他们也正在整队休息,也不知是纪律涣散还是不将明兵放在眼里,正白旗的阵列里竟然还有人放下了火铳。

突然,佘安看到几个黑点从敌阵中冲了出来,闹得一阵­鸡­飞狗跳。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个黑点,等近了些方才看清,那是三匹惊马。

不对!马上有人!

随着马匹疾驰,千里镜中已经可以看到马背上匍匐了一名兵士,头戴明盔,身穿锁子罩甲,后背上还Сhā了两支箭。在他跑过之后,正白旗里的火铳手纷纷举枪­射­击,像是没有沾边。

——这什么人?常山赵子龙?就这么从敌阵里冲出来了!

佘安啧啧感叹。

马背上那人显然骑术极好,在骏马奔驰中,竟然还能足不点地飞身换马。看来背上Сhā着的两支箭,对他并没有造成伤害。

正白旗中又飞出几骑,显然是去追那人的。

“准备接应!”佘安高声喊道,“第二司准备战斗,起鼓,前进!通报萧将军。”

只是一个骑士,很快就引来了整个战列面的调动。昂扬的军鼓声让建奴追兵心生畏惧,马速也没有提到最快,最终在战场中间打了个转,又退了回去。

那骑士一头冲到第二司的阵前,翻身下马,带起一团浮尘。

“主官是哪位?”那骑士站起身,看了一眼佘安的军衔,高声叫道。

佘安也看了一眼这骑士军衔,竟是与他平级。想到此人骑术了得,或许是骑兵营某部的千总。

“某乃近卫一营第一部上校千总佘安,来者何人!”佘安纵马上前。

“某骑兵营上校参谋长黄成明,有紧急军情交予近卫一营营官萧陌下将军。”骑士朗声应道。

“参谋?”佘安颇为诧异:参谋的骑术都这么了得!看来骑兵营在平度州闭关修炼还真有用。他道:“请上马,随我来。”

黄成明飘然上马,动作轻盈潇洒,引得战兵们纷纷仰视。

萧陌很快见到了这个引起两军­骚­动的骑士,同时也拿到了这骑士送来的军情。那是封在硬纸壳信封里的一张密码通报,按照约定的秘字典对应翻译之后,萧陌方才知道这是骑兵营已经运动到位,将在下午四时许向正蓝旗满洲发动进攻,希望近卫一营配合作战。

在这密信下端,写着一行“秋尽江南草未凋”,每个字的四角都有勾、圈、叉、点的标记。这令字的作用,就是用来与密信内容相呼应,重复确认密码信中涉及的数字和方位。如果有不相匹配之处,那这封密码信就有伪造的嫌疑,断然是不能采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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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秋尽江南草未凋(八)

一辆老式的四轮车驮着两丈高的望楼缓缓向前。从战国时代至今,这种战场工具两千年来都没有变化,无声地诉说着华夏民族的战争底蕴。

朱慈烺早萧陌一步到了望楼,下马坐在了藤椅上,轻轻抖了抖发酸的大腿内侧肌­肉­。萧陌很快也打马过来,远远看到朱慈烺的身影,翻身下马,大步朝前走了两步,膝盖一软,人已经跪下去了。

“末将无能破敌,竟累殿下亲冒矢石,身处凶险之境,罪该万死!”萧陌头垂得很低,心中悔恨溢于言表。

朱慈烺上前扶起萧陌,宽慰道:“东虏以众击我,我军能杀退起­精­锐突袭,已是不易了。我虽位在国本,但也是东宫军的创立之人,亲冒矢石是理所当然之事,将军何罪之有?”

萧陌也不做小女儿姿态,取出骑兵营的密报,双手呈上:“殿下,骑兵营已经到了攻击位置,下午四时许将对正蓝旗进行突袭。”

朱慈烺看了看天­色­,欣然道:“破敌在此一举,让战士先喝口水,等会两相夹击……”

朱慈烺话音未落,就被火炮的轰鸣声打断了。萧陌攀着竹梯登上望楼,凭高眺望,原来是正蓝旗和正白旗想要合并一处,被列阵在前的火炮轰开了。

在冷兵器时代,单位区域内的火力密集程度直接影响战场态势,影响力绝非壹加壹等于二那么简单,有时候只是增加一个旗队,取得的战果和优势都有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也就不难理解正蓝旗和正白旗合兵一处的试探。

而且碍于战场地形,如果两旗想回避火炮的攻击,只能大幅度撤退,但是用膝盖想想也知道。明军绝不可能看着他们撤离之后重新整队来攻。一旦东虏前锋后撤,明军就会死死咬住,直到将两旗逼到滹沱河边。

“北面地形扭曲,还有土山断层,就算合兵之后,阵型如何展开!”石廷柱受到了巴哈纳让他绕道北面。避开火炮与正蓝旗合兵的命令,大为光火。

梅勒章京上前道:“主子,我部注重火器,怯于­肉­搏,若是不与觉罗巴哈纳合兵,恐怕会被尼堪们当软柿子捏。要不然,咱们再冲一回,说不定这次就能冲过去了。”

石廷柱眉头皱得极深,道:“火炮轰击之下。队列肯定要散,这时候若是明军冲杀上来,哪里还能幸免?依我看,还是得先命人沿河去收罗渡船,想办法渡河才行。”

“可要知会觉罗巴哈纳大人?”梅勒章京问道。

“跟他说一声吧,他要是不肯走,咱们就自己走!”石廷柱重重踩了踩脚下的泥地。仍在揪心之前那个闯过兵阵的明军,很显然那明军是个信使。从他来的方向可见有一支明军就在整个南路军的东面。若是再不离开这个险地,等两军汇合。想走也来不及了。

而且这支明军竟然如此骁勇善战,简直就像是浑河之战中的川浙兵!

石廷柱回想起当年的辽左血战,心中不免一阵发虚。他旋即又安慰自己:当年川浙兵一一万之众对抗数万八旗,如今这支兵虽然骁勇,但也不过是与两旗打了个平手,占了些便宜而已。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

“他们人马不多,不会主动来打咱……”石廷柱话没说完,只听得一声悠扬浑厚的孛罗声响,心中一颤,连忙道:“怎么回事!”

“报~!主子!明军杀过来了!”石廷柱的戈什哈飞奔过来。跪在石廷柱面前。

“那还等什么!列阵迎敌!”石廷柱大惊,连忙下令,又吼道:“我的马呢!马呢!”

“在您身后,主子……”

……

各营都有泰西钟,作为战略物资随营行进。这些从江南买来的奢侈品,对于分兵合击,协同作战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然而有个很致命的缺陷,直到下达全军作战命令方才暴露出来。

不准时!

座钟静置在家中的时候,每天的误差不过一分钟左右,完全可以被容忍。然而它在颠簸之后,时间误差就大得多了。而作为独一份的计时器,根本无从校对。这就导致每台钟的时间会有少则半小时、多则数小时的误差。

朱慈烺因为比较在意时间,每天正午都要派人根据日晷进行校时,误差能控制在五分钟以内。但是对于几个月前才第一次知道座钟的周遇吉而言,是否有这样的意识就很难说了。

火炮被推到了阵前,轰轰烈烈掀开了进攻的序幕。

正蓝旗的甲兵驱赶着包衣阿哈和民夫,冲向明军的炮兵阵地,在甲兵的督战下冒死闯进了虎蹲炮的­射­程范围,瞬间被装满铁子的霰弹打得晕头转向。

进军的步鼓响起,近卫一营列阵前冲,越过炮兵阵地,与冲上来的正蓝旗碰撞一团。身穿重甲的藤牌手和圆盾手,在战斗力上对应于满洲的巴牙喇和甲兵之间,碰到那些身无护甲的包衣阿哈,如同沸水泼冰,瞬间穿透而过。

“巴牙喇!马甲!冲上去!”巴哈纳急道:“杀光他们!”

巴牙喇和马甲手持可以一刀斩断马首的大刀,集结起来,放开马力,朝明军阵前冲了上去。甲兵们纷纷闪避,让这些­精­于战阵的悍勇老卒上前破阵。

第三千总部调上了临时加了重甲的长枪手在前,组成枪阵,指向冲上来的骑兵。一丈四尺长的长枪,如同刺猬身上的锐刺,密密麻麻。逼着冲上来的马兵不得不在阵前调转马头,老大不甘心地回旋­射­箭,希望能够敲开明军阵型。

“切进去!”巴哈纳见状,心中不耐,舞动着大刀,带着自己的戈什哈朝阵前冲去。

戈什哈是这些满洲贵族的亲兵,非但战技超群,更是对主将忠心耿耿。他们与巴牙喇的区别只在于,巴牙喇属于“公中”的兵,而戈什哈是将领的私兵。这些私兵很快展现出了不逊于巴牙喇的攻击力,在第三千总部的防线上重重一锤。

那千总传令转换防御阵型,不再进取,只是以为稳固防御为主。

萧陌的将旗一路冲到了战场中段,亲自坐镇第二千总部,指挥二部以下司局控制进攻速度。渐渐拉开与三千总部的距离,同时又要缓于第一千总部。

第一千总部以坦克司为阵头,如同尖刀一般刺入正蓝旗的阵列之中,不遗余力地向前硬冲。燧发枪局游走在坦克司外侧,以饱和攻击的方式对正蓝旗进行攻击,每当正蓝旗的甲兵被打得不得不冲向燧发枪局,坦克司和更外侧的战兵预备司就会两面夹击,挡住东虏的进攻。

战兵预备司同时也要防范在大军右翼的正白旗汉军,只是他们并没有出动。这无疑是见死不救,但对于近卫一营来说,正白旗晚一分钟投入战场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石廷柱那只猪!为什么还不攻击!”巴哈纳没有占到便宜,退回阵后,遥遥看到正白旗的固山旗、甲喇旗并没有动,不由大怒。

石廷柱骑在马上,已经没有了拯救巴哈纳的意图。他指着明军的阵列对副手梅勒章京道:“这支明军十分凶悍,咱们就算冲上去也赢不了。而且,你看,巴哈纳已经被明军包住了,再不撤退,又要被明军从侧翼袭破了。”

“主子,咱们若是坐视不理,恐怕回去不好交代。”梅勒章京纠结道。

“谁说咱们坐视不理了?”石廷柱没好气道:“传令!让阿哈冲一冲阵,敢退步者,斩!”

麻木的奴隶衣衫不整,在甲兵大刀的威胁之下,取了自己的武器往前冲阵。有些人好些,总算用的还是铁器;有些人却只有一根木­棒­槌,自己都不相信能用这种武器,或者说是农具,打破明军的铁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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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秋尽江南草未凋(九)

“正白旗冲了!”

“战兵预备司!向右~转!大鼓~迎战!”预备司把总高声传令。

沉闷如雷的战鼓想起,全司转向右侧。早前排好的横队正是为了此刻变阵方便,全司一转过去,立时就是个可以作战的鸳鸯阵。

司中鼓号手也是新兵,紧张得盯着本司把总,只等看到令旗摇动,又听得军令传开,连忙换了小鼓,以二倍速敲出步鼓鼓点,催动军阵前进。

王翊听过了坦克司的步鼓鼓点,比本司快了不止一倍。按照那个节奏进步,简直就是快步小跑。此刻在看自己这边,只是这样的速度都有些难以维持住阵型了。

战兵预备司在鼓声中冲向了敌人。

王翊已经看到了迎面冲上来的正白旗阿哈,这种奴兵根本没有战斗力。两军尚未相接,他们眼中已经流露出浓浓的惊恐,有人放慢了脚步,有人甚至直接扑倒在地,根本没有阵型可言。

“接敌!”千总高声喊着,命人挥动接敌角旗。

唢呐声响起,王翊猛然惊醒,自己作为旗队长,必须要退一步,让藤牌手和圆盾手上前。

两面墙,三支枪,这是教官反复强调的。

“露怯!”藤牌手从王翊身边冲了上去,留下一声抱怨。

新兵营里的官职是随时可能变化的,并不算军官。王翊知道傻大个很想当这个旗队长,但谁让他枪术不好,旗队长的角旗盔最终还是落在了王翊头上。

王翊也不去理他,抖擞­精­神,眼前两面墙几乎合拢的瞬间,循着鼓点的节奏。暴喝一声:“虎!”

“虎!”

“虎!”

新兵们虎虎生威,长枪、镗钯从的盾牌手之间的空隙中刺出。每日数百次的刺杀练习,让他们近乎本能地将手中长兵送进迎面而来的敌人体内。

冲在最前面的阿哈顿时倒了一地,如同被收割的庄稼。剩下的人转头想跑,只见身后凶横的甲兵挥动顺刀,杀得比明军还狠。那些没来得及被当场格杀的。连忙转过头,惊恐地跟着大队往前冲。他们唯一能选择的就是死在明军手里,抑或是死在督阵甲兵手里。

王翊的第一枪慢了些,在枪头扎进正面之敌前,那个阿哈已经被左右三支长枪刺中,如同漏水的麻袋一样瘫倒在地。在左右战友收枪的时候,他正好可以更快地刺出第二枪,准准刺入了一个阿哈的喉咙,枪头一挑。凭借着枪杆的弹­性­,将那个阿哈挑飞老远。

“冲锋!”千总吼道。

接战的顺利程度超出了千总的想象,在他喊出冲锋到鼓号响起这个空档,正白旗的阵列已经溃散了。

“虎!”手持藤牌的傻大个嘶声喊着,足下发力,朝前冲去。他早就盯上了一个甲兵,刚才就是他砍死了两个头发花白梳着发髻的阿哈,虽然是敌人之间的自相残杀。但也在他心中点燃了一团怒火。这太他妈不是人­干­的事了!

“虎!”所有人齐声吼着,紧跟在本队的藤牌、圆盾手之后。跟着冲了出去。

王翊跟着跑了两步,也意识到了傻大个选择的目标,快步突进,枪花一抖,已经刺入那甲兵的小腹。

汉军旗的前身乌真超哈原本就是以火器为主的部队,都是黄台吉从汉人奴隶里抬旗出来的“旗人”。战斗力要远逊于满蒙八旗。那甲兵挥动手中的顺刀,连枪杆都没碰到,就已经被扎了个血洞,瘫倒不动了。

“抢我人头!”傻大个刚举起铁锤,还没落下。人却被王翊杀了,顿时怒目相视。

“战场上还讲这个?”王翊调笑一声,不等傻大个回击,高声喊道:“三才阵!大三才阵!”

大三才阵就是把原本两伍并列的鸳鸯阵队形铺开,变成横队。藤牌、圆盾居中,左右各一镗钯手。镗钯手左右是两名长枪,短兵在后,各队交叉,形成宽面打击。这也是适合宽阔地形中,追击溃军的阵法。

身后的镗钯手、长枪手纷纷变阵,将傻大个拥在中间,朝前冲荡。如此一来,手持短兵的傻大个连敌人的衣角都碰不到,而且他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快过身穿轻甲的长兵手。

人有从众心理,见有旗队变阵,虽然疑惑,却以为是自己没听到口令,纷纷跟着变阵。鼓号没有听见千总发令,也没见到令旗,但是眼看着各旗队都已经变阵了,也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连忙鸣号。只有旗手跟在千总身后,面对这诡异的变化,茫然无措。

“哪个混蛋在乱喊!”千总见状,怒吼道:“谁下的令!老子要剁了他!”

变阵之后的呼虎声淹没了千总的怒吼。

全司铺开之后,占据足足八十丈宽的截面,朝正白旗溃兵横扫过去。

……

“这个预备司千总的战斗意识很不错。”朱慈烺站在望楼上,对身边的尤世威道。

望楼上的斗台只有一丈长宽,容纳两人。尤世威不担心被人听见,只是皱眉道:“太过冒险了,若是正白旗不退,此刻反击冲锋,大三才登时就破了。”

朱慈烺知道尤世威谨慎,没有反驳。他很清楚地看到正白旗的固山旗和甲喇旗,变阵前就在撤退。不过要是说出来,尤世威肯定又要说“未必不是诱敌深入的佯败”,索­性­不与他抬杠。

“一营还在苦战。”尤世威的目光落回了近卫一营,忧虑道:“周遇吉的骑兵怎么还不到!”

“黄成明已经回去传令了,也该差不多到了。”朱慈烺道。

……

“弟兄们!你们之中,有人跟着兄弟我在杨柳青杀过建奴!有人跟着我在山西打过流寇!你们听一听,问一问,有没有人以前吃得饱、穿得暖、被那些达官显贵当人看?”周遇吉站在密集的骑兵阵列前缓步策马,高声演说。

“没有!从来没有!”周遇吉的大手握成了拳头:“直到咱们跟了皇太子,直到咱们进了骑兵营!你们身上的衣裳、铁甲!你们吃的­精­粮蛋­肉­!都是因为咱们跟了皇太子!只有皇太子把咱们这些当兵吃粮的人当人看!只有皇太子说过:咱们是保家卫国的好汉子!”

骑兵们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火,回想曾经的不堪岁月,再想想如今的优越待遇,没人不想在战场上杀敌报效。

“皇太子待咱们不孬,咱们敢不敢为了皇太子去死!”周遇吉怒目圆瞪,大声吼道。

“九死不悔!九死不悔!”骑兵们高声应道。

这四个字是刻在营头的标语,训导官最先教授的就是这四个字。

“咱们的本­色­是那些步兵的三倍!咱们的军饷是步兵的五倍!他们现在在跟建奴拼命,咱们杀不杀!”周遇吉吼道。

“杀!杀!杀!”

“弟兄们同吃同住­操­练四个月,大家都知道,一旦跨马出阵,谁都回不了头。”周遇吉放低了声调:“一旦回头乱阵,就是害了前后左右所有的弟兄。我周某人当你是兄弟,可也不能坑害其他兄弟,只能让后面的兄弟斩了你。现在,凡是心里有所牵挂,惜命不能死的,站出来还来得及。”

“杀身成仁!九死不悔!”骑兵们高声应答道。

“有没有堂上大人无养,要回家侍亲的?”周遇吉扬声问道。

风吹过,没人发出半点声响。

“有没有膝下儿女无依,要回家哺育的?”周遇吉又问道。

仍旧是静悄悄一片,无人出声。

“既然都没有……”周遇吉抬头望了望天,朝阵列重重抱拳,朗声道:“时辰到!弟兄们且随某家走一遭!立功报恩,开家创业,百世富贵,在此一搏!”

“九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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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秋尽江南草未凋(十)

整个骑兵营虽然是五千人的大编制,但是包括了马场守卫和部分的马夫、兽医,真正参战的战力只有八百骑。传令兵高举令旗沿着阵列跑了一个来回,整装待发的骑士上了战马,辅兵看管好换骑的驮马,在训导官和参谋们的领导下列阵防御,徐徐跟进。

周遇吉站在最前方。他的亲卫分列两侧,一字排开,背后的靠旗迎风招展。最外侧的两名亲卫举起了营旗和周字将旗,同时也是确定横阵的边界,不让后排骑兵跑偏。

“齐步~走!”周遇吉下令道。

三排骑兵阵列随着旗号缓步前行,每排二百六十骑,另外还有二十匹游骑游走阵型后方和两翼。每骑之间没有半点间隙,被夹在中间的骑兵甚至不用握住缰绳,战马就会被左右战友夹着往前跑。

战马的速度渐渐加快,直到周遇吉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厮杀声,东虏甲兵后阵呈现在自己眼中。

在骑兵横阵距离东虏后阵一里半的位置,巴哈纳才意识到自己被明军骑兵在背后捅了一刀。他不得不召回支援左翼的巴牙喇,统领甲兵和剩下的阿哈在后方列阵,同时派出塘马向石廷柱求援。

石廷柱得到求援的消息后,终于长舒一口气。他之前见明军骑手从自己背后而来,还以为明军要拿他开刀,原来只是故布疑阵,真正目标是正蓝旗的巴哈纳。

“主子!真的不救巴哈纳么?”

“不是不救,是救不了。”石廷柱面无余­色­。

“摄政王怪罪下来……”

大清军法甚严,甚至有战败则斩的先例。

石廷柱也深怕多尔衮怪罪,尤其见死不救无论是国法还是私情,都会遭人唾弃。然而此刻发兵去救巴哈纳,恐怕连他自己都要折进去。

不过……

石廷柱心中暗暗寻思:当年老汗打浑河之战。参将拜音达里、游击伊郎阿见了明军望风而逃,也不过是革职而已。所以说,关键还是根底够不够硬,站队是不是正。如今朝中两黄旗要反摄政王,摄政王要先除了豪格,看到正蓝旗受损多半也不会震怒到什么程度吧?自己只要坚定站在王爷那边。又有保全部曲的借口,留下一条命总能够吧?

“觉罗巴哈纳早已经撤了,我们也跟着渡河北返!”石廷柱大声道。

那梅勒额真一怔,转而明白了石廷柱的意思,这是要将败军的责任推到巴哈纳头上!到时候两人互相指责,就看王爷信谁的了。

巴哈纳很快就发现正白旗汉军的固山旗已经连影子都没了,更没有汉军的援军。

“等我回去,非得剥了石廷柱的皮!”巴哈纳咬牙切齿,叫道:“听令:所有马甲、巴牙喇、戈什哈。先破尼堪马兵!”

……

“大步~跑!”周遇吉抽出四尺长的马刀,高高举起。

骑兵们齐刷刷抽出马刀,做好战斗准备。

胯下的战马大步向前,如同一道不可阻挡的洪流。

令人恐怖的是,从侧面看过去,所有的马竟然整齐划一,没有一匹超出胸线。

巴哈纳从未有过如此绝望,一个诡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这真是明军么?这真是那个一碰就散、一打就逃的明军么!

现在唯一的希望也就只有那些持弓疾­射­的巴牙喇和仅存的马甲兵了。

看到有中箭落马的骑士。巴哈纳略略有了一丝希望。

然而这抹希望带来的却是更严重的窒息。

明军骑士落马之后,战马很快就失去了前冲的动力。放慢速度,露出一个空档。而后排的明军骑手总能迅速填补这个空档,保证马墙的浑然一体。

在大步迈进了足足一里地之后,周遇吉已经能够看到正面巴牙喇的眼白和黄牙。他高举的马刀在空中虚劈一记,放声喊道:“疾驰!”

“冲锋!”所有骑兵回应着主帅的口令。

战马瞬间从大步切换到了疾驰,耗尽全力朝正蓝旗巴牙喇冲去。

沉重的马蹄踩踏得大地震动。彻底击溃了巴哈纳最后一丝心防。他统领的是马甲兵,也见过蒙古人的骑兵冲锋。当骑兵数量足够多的时候,组成马墙并不稀奇,但从没人尝试过组成如此密不透风的马阵。就算是骑术了得的蒙古人,也不可能在疾驰冲锋的时候。继续维持这样整齐的阵列。

深富战斗意志的巴牙喇和马甲仍旧朝周遇吉发起了进攻。他们组成的横阵并不少于周遇吉的骑兵,在骑­射­中也显露出他们的­精­湛战技。然而这一幕在巴哈纳眼中,却无缘无故多了螳臂当车的悲壮。

——不能让巴牙喇和戈什哈去送死!

巴哈纳终于醒悟过来,高声嚷道:“鸣金!撤!”

战马对冲的时间是漫长的,仿佛每一个马浪起伏都有一百年那么久远。同时也是瞬息即逝的,只是眨眼之间,两支骑兵就撞在了一起。

巴牙喇的大刀狠狠劈向迎面而来的明军骑士。

有人挡住了,有人却被大刀劈破胸甲,阵殁当场。

然而毫无例外的,每个建奴攻向明军的瞬间,起码三柄马刀攻向了这个凶徒,而且必有两柄马刀,或砍或刺,能破开敌人的披甲,带出滚烫的鲜血。

周遇吉早就知道这种密集横阵威力无比,但到了此刻,仍不免泛起敬畏之情。

擦身而过的瞬间,明军已经攻破了正蓝旗的骑兵拦截,紧密地朝居中主帅靠拢,再次提起马速,排山倒海地冲向了巴哈纳的固山旗。

巴哈纳弃旗而走,再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那些心思活络的建奴骑兵,在最后关头拉转了马头,从明军横阵前避开,惊险地捡回了一条­性­命。此刻见主帅已经狂奔而去,当即拥了上去,呼喝前面的甲兵回头撤退。

周遇吉冲到了固山旗前,挥刀斩杀了护旗逃走的建奴。

象征正蓝旗固山额真的旗帜落在地上,旋即被马蹄踏入尘土之中。

金声大作,主帅逃亡,将旗陨落,与第一近卫营胶着的东虏甲兵纷纷溃逃。有的人转身逃跑,却正好撞上了周遇吉的马墙,如同遇到了不可抵御的海啸,瞬间被席卷­干­净。只有战场经验丰富的老甲兵,才在瞬息之间选对了逃跑的方向,丢盔弃甲追赶巴哈纳而去。

“虎!虎!虎!”第一营的步兵见到了援军,士气大振,碾碎了东虏最后一丝战意。

一刻钟之后,建奴再没有成建制的抵抗,许多人扔了兵器,趴在地上装死。

“跪地者免死!”萧陌高声喊道。

听得懂汉语的建奴纷纷扔掉了兵器,跪地求免,二十年无敌的尊严彻底破灭。那些听不懂汉语的建奴也纷纷学样,匍匐在地,以求活命。最后那些负隅顽抗之辈,很快就被冲上前的近卫一营战士斩杀­干­净。

激战整日的战场终于在余晖下徐徐安静下来,只留下遍地残肢血­肉­,以及蠕动的建奴伤兵。

周遇吉纵马来到萧陌面前,歉然道:“座钟坏了。”

萧陌长长吐出一口气,取了一块不知哪里割来的袍布,抹去长刀上的血迹,还刀入鞘,道:“殿下在望楼。”

周遇吉朝萧陌点了点头,缓步纵马朝望楼走去。

萧陌别过马头,看着周遇吉的背影,叫道:“殿下亲自上阵了。”

战胜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周遇吉翻身下马,放开了缰绳,一步步往望楼走去。

朱慈烺看到周遇吉过来,也接到了皇父传见的口谕,不过他还是决定先跟周遇吉说两句话。

“是盔甲太重了么?走那么慢!”朱慈烺扬声大笑道。

周遇吉加快了步子,心里中却闷得一丝缝隙都没有。他上前跪倒,沉声:“末将违期不至,犯了慢军之罪,以至殿下亲临凶战,按律当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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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秋尽江南草未凋(十一)

朱慈烺上前托起周遇吉,笑问道:“你没碰到黄成明?”

周遇吉摇了摇头:“许是错过了。”

“那就是了。”朱慈烺道:“战阵之上,绕路、迷路皆为常事,不当苛责,还是论心不论行吧。我知道你是忠义之士,绝不会故意晚来的。若是要罚你,萧东楼和单宁怎么说?对吧,呵呵。走,收拢部曲,拱卫圣驾。”

周遇吉这才发现,原来第一营战斗整日,第二营和第三营都还没出现!

第二营是从沧州尾随而来,不敢靠得太近,否则东虏肯定就不敢进口袋了。但是第三营奉命收取真定,藁城距离真定只有不到五十里,怎么会没有提前策应?

朱慈烺不相信单宁会故意不来,心中也难免有些担忧。出于保险起见,还是必须要让近卫一营抓紧时间进行休整,安置营寨。无论单宁那边发生什么事,都只能先派探马去联络,大军是决不能轻动的。

为此就连追击东虏溃兵的任务,朱慈烺都不得不放弃。现在东宫体系尚未巩固扎实,许多旧式将领还没有被牢牢的捆在东宫的战车上。这十年来,他们所见的无不是藩镇割据,手里有了强兵之后难保不会生出别样心思。

朱慈烺有些后悔将惠显、牛成虎、左光先一股脑放在了单宁手下。姑且不说单宁能否压住这些老将,只凭牛成虎和左光先在原历史剧本里的­操­守,这就有些过于自信了。

一念及此,朱慈烺再次心生警觉:这种疑心肯定是因为自己过于疲惫和战场压力造成的。别说牛成虎和左光先在眼下没有需要变节的理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们想变节,也得先过了训导官、参谋官、军法官这三关。

还有暗中的十人团。

一定是什么事情耽搁了。

朱慈烺叫道:“闵子若。派出探马,看看三营走到哪里了。”闵子若应声而出。

周遇吉整顿骑兵,派人去传留守兵过来汇合。他带了自己的亲卫队,紧跟朱慈烺身后,赶往皇帝陛下驻马观战的望台。

虽然朱慈烺在上前压阵的时候命令参谋部保护崇祯,但是参谋部里的老将心有不甘。壮年参谋心有不愿,竟然全都跟着朱慈烺和尤世威冲入阵中,稳固阵脚。姑且不说他们的战斗力如何,只如此一群肩扛黄白星徽的将校亲自­操­刀上阵,的确使得将败之军士气大振。

冷兵器时代,打的就是士气。

朱慈烺率部回到望台,这回是真的穿着盔甲,上前握拳击胸,行了个东宫式军礼。道:“皇父陛下,儿臣幸不辱命,击溃前敌,特来请旨。”

崇祯早已经下了马,坐在马车上,脸­色­惨白,轻轻抚着胸,看着朱慈烺连连喘息。倒像是刚才他亲自冲锋陷阵一般。

王承恩也好不到哪里去,颤声道:“千岁。万岁爷这是累着了,这一路赶来实在太伤身子。”

朱慈烺点了点头:“父皇,那咱们先返回藁城,您看如何?”

“准……”崇祯气若游丝,抬了抬手臂,羞愧地别过脸去。

朱慈烺颇有些奇怪。站这么远,就算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啊。他问道:“父皇,是身体不舒服么?要传医师看看么?”

“不用,”崇祯还是虚弱道。“呕过之后就好多了。”

朱慈烺也正好嗅到了一丝异味,循着气味望去,果然有一滩呕吐物。这时候又不会晕车晕马,想来是看到了战场上一些残酷的场面,一下子没准备,被刺激到了。

“哎呦!小爷!您身上的血……”王承恩指着朱慈烺的盔甲,大惊小怪叫了起来:“都还杵着­干­嘛!快传医师给千岁爷瞧瞧啊!”

以朱慈烺所处的位置,要想受伤挂彩实在是不可能的事,能冲进皇太子手弩­射­程的人都已经是建奴­精­锐了,除非对方有­射­程超过八百米的狙击枪。

崇祯闻言,连忙探头查看,果然见到朱慈烺左肋之下有片红得发黑的血迹,眼前一片眩晕,似乎颇为萎顿。

——唔,父皇不会是有晕血症吧?之前他刺伤袁妃的时候倒是没看出来啊。

朱慈烺听说过崇祯亲手杀人,看这表现简直和文青一样,心中疑惑。

只是他不知道当时情形。

当时城破,崇祯怒斩宦官,还要杀自己的妻女,那都是完全不可能还手的对象,是人在绝望中的最后疯狂。如今他远远观战,身后还有大半个国土——虽然只是名义上如此,这些日子的休养也渐渐抚平了内心中的创痕,又恢复到了曾经的状态。

朱慈烺低头看了看盔甲上不知哪里蹭来的一滩血迹,笑道:“父皇,这要是儿臣的血,恐怕儿臣已经站不住了。”

崇祯挥了挥手:“难为你亲自冲锋陷阵。”说着,崇祯只觉得鼻根发酸,就像是忍不住要哭了似的。他一直以为上阵杀敌是件轻松容易的事,浑然不曾想过,自己在殿堂中指手画脚,下面兵士就要抛头颅洒热血,开肠破肚断手撅足地去拼命。

再想想自己曾经指责皇太子只会丢土弃守,虚报战功,心中更是悔恨愧疚。如果不是死撑着九五至尊的颜面,他真想将儿子搂入怀中,好生安抚一番,轻轻在他耳畔说一句:为父错怪你了……

亲眼看到了战争的惨烈,崇祯再也不觉得自己之前受到的侮辱是因为东宫跋扈,那实在是自己太过混蛋的缘故。

有那么一个刹那,崇祯甚至想效仿唐玄宗李隆基,当场宣布传位皇太子,自己当个太上皇……

只是这个“瞬间”瞬间就消失了。

“父皇,”朱慈烺笑道,“咱们这就起驾吧,天黑之前还得赶回藁城县。”

崇祯点了点头。

朱慈烺目送崇祯上了马车,想想他这一路他弃车骑马,日行百里,也已经算是到了极限。能再坚持观战到最后,可谓值得表扬的事。只是作为一个成熟的灵魂,却一直被这么个年轻的天子当**子稚童,这里面的角­色­交换实在让人纠结。

好在朱慈烺是个理智压过感­性­的人,能够适应这种关系,只是做不到卖萌卖乖。当然,在这个时代,卖萌卖乖的孩子很可能被自己父母拍死……因为那往往等同于弱智无知,只有少年老成才是主流社会青睐的美德。

“回到藁城之后,尽快劝皇父驻跸德府,这边的仗还没打完。”朱慈烺拉过王承恩,低声吩咐道。

王承恩吃了一惊,叫了一声“哎呦”,道:“竟然还没打完啊!千岁,您切切要保重身子啊。”

“会有一个司护送你回去。”朱慈烺的话让王承恩略微安心。

“那殿下……”王承恩泪眼朦胧,再次道:“切切要保重啊!”

朱慈烺挥了挥手,让周遇吉带着骑兵护送皇帝圣驾离开战场范围,同时传令闵展炼挑一个战损不大的预备司临时充作御前侍卫,护送皇帝返回济南德王府。

等皇帝一行人走远,朱慈烺方才在卫队的保护下重新回到战场,也不需要别人陪同巡视,只是四处走动一番。战士们看到皇太子殿下还在战场,疲惫之余也有些感动。闵子若却一路提心吊胆,生怕死人堆里跳出一个不要命的东虏,冒犯了皇太子。

直到皇太子进了战地医院收拢伤病的帐篷,闵展炼方才放下了心。

“殿下!”战地医院的主任医师迎了上来:“殿下,此处杂乱不堪,血污甚重,还请殿下移步。”

“是怕我妨碍治疗么?”朱慈烺摇头道:“我不乱动。哦,子若,所有人都去搭把手,抬人搬东西,听青衫医调配。”

“这……”那主任医师还在迟疑。

闵子若已经应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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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零一鸦不惊城鼓低(一)

朱慈烺在病房区转了一区,道:“我发现这里不通风啊!战地医院病房区的条例里,不是有必须通风采光良好的规矩么?”

那主任医师无奈道:“地处野外,防风尘更甚于通风,也是无奈之举。”

朱慈烺仰头看了看,道:“若是上面装两具大扇子,是否能好些?”

那主任医师道:“现在正当暑热难耐的时候,这么多人聚在这里,若有人摇扇肯定舒服很多。”

“这事不难,等会我就让人去看看工兵营里有没有工匠会做这个。”朱慈烺记在心上,又问道:“倒是不曾见过先生,不知怎么称呼?”

“卑职徐彬,奉命监督此营。”那主任医师道。

虽然青衫医已经从军事系统划拨出去,同时也要承担地方卫生监管职责,但因为喻昌的关系,许多人还是喜欢按照军事系统的叫法。比如将各处医院称为营,也不管它规模大小。

“是喻将军的学生?”朱慈烺问道。

“正是,卑职乃喻将军门下弟子。”徐彬颇为好奇皇太子是怎么知道的,想来自己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大名声。

朱慈烺笑了笑,心中暗道一声“难怪”。上回在封家村的战地医院,也是喻昌的学生程林拦住了他,看来这种耿直脾气的确是喻昌一脉的传统。他问了些战地医院的庶务,无非还是少人少药。照徐彬的话说,只要有力气的人来多少都有用,现在很多粗重活都是护士在做,实在太浪费人力。

整个山东都是大工地,除了农民,只要能举起锤子的人都派工了。若是有些手艺的。无不在工坊里日夜赶工,总有­干­不完的活计。

前所未有的管理深度,连纸张都开始紧缺,以至于许多临时过渡­性­文件,直接用炭笔写在木板上传递。不少地方衙门甚至将一些工程进度直接写在白墙上,一旦完工就用白刷一遍。倒真是省纸。而山东原本就是个纸张供应地,如今也变得不能自给,只能从徽、宣、湖等地大量采购。

说了没几句,徐彬就被人叫近了手术室。

人命关天的地方,朱慈烺当然还是分得出轻重,他独自出了战地医院,在一块石墩子上坐了一会儿,直到做义工做得满身是汗的闵子若找来,方才收拢侍卫队。准备跟萧陌打个招呼,先回营寨。

“报~!急报!”一匹塘马飞奔而来。马上骑士直跑到闵子若面前,方才跳下马,高声道:“殿下!三营急报!”

闵子若接过报件,转呈朱慈烺,给那塘马做了签收。

朱慈烺看过火封,撕了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纸。心下一颤:李自成派驻潞安府(今山西长治市)的平南伯刘忠,突然出现在在井陉关。井陉关守兵大部分是顺军新降。还没有进行甄别,见刘忠率大军前来,打都没打就开门献关。

刘忠得了井陉之后,迅速打下获鹿县,兵锋直指真定。

原本收拢­精­锐前来参加藁城之战单宁,只能先回军真定。重新收复获鹿,进而夺回井陉关。

“传令:”朱慈烺叫道,“追回骑兵营,让周遇吉即刻前往获鹿增援第三营。再令:派出探马,尽快找到第二营。命令萧东楼以最快速度前往井陉。此役总兵官……由单宁担任,参战部队服从命令。”朱慈烺飞快地下了两道命令,闵子若迅速记下,由军令部分派出去。

尤世威很快得到了消息,与参谋部参谋们策马而来。

“殿下,这支闯逆有多少人马?”尤世威问道。

“单宁报说有两万余。”朱慈烺皱眉道:“不过闯逆一般堪战者十之二三,以近卫三营的四千战力,即便攻城不足,守城也是有余。”

整个参谋部都是眉头紧锁,终于还是李昌龄道:“殿下,这没道理!如今东虏正在打太原,这刘忠不去救太原,怎么跑来打咱们了?”

朱慈烺对这个问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尤其这位平南伯刘忠并非一个英勇善战之辈,在闯逆内部也有“胆小”的风闻。

——是觉得我这边好欺负么?

朱慈烺想来想去,也只能勉强找到一个解释:刘忠是见太原没法救,又不敢西渡黄河往李自成刀口上撞,所以往东进军,好偷­鸡­摸狗占点便宜!

“估计他在东来之前,根本不知道我们已经占了真定。”朱慈烺道。

尤世威等人很快也想通了这个问题,甚至想到刘忠很可能是北上援救太原,但是被清军吓跑了,索­性­从井陉出北直隶,寻机下河南。

“就算他不知道咱们占了真定府,难道还不知道东虏占了这里么?”李昌龄道:“他不敢打叶臣、姜瓖,就敢来打巴哈纳和石廷柱?”

“等抓了他直接问吧,”朱慈烺摇了摇头,“先夺回井陉关要紧。日后我们的巩固区域是整个鲁省,真沧一线要重点防御。二营还没消息?”

……

“让你不要晚上急行军!现在咱们走到哪儿了!”曹宁怒气冲冲看着一条七八丈宽大河,河水哗哗流过,闹得这位读书人心里麻痒麻痒的。

萧东楼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当然不愿意临阵迷路,眼看着就要追上正白旗,从背后狠狠捅它一刀,结果却发现追丢了!人世间还有什么事比这更痛苦的?

“派出去的塘马还没回来么?”曹宁亟亟道。

“你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就能知道得比你多些?”萧东楼没好气道:“这附近连个能引路的都没有,真他妈……等日后我打到辽东去,非得把这些虏丑杀个­干­净!太他妈不是人了!”

首都之外五百里的范围,叫作“畿”。京畿之南作为大运河的流经之地,一向是人口繁密,经济发达。然而虏丑所过,­精­壮统统拉入营中为奴,­妇­孺老弱但凡有逃得慢的,统统死在屠刀之下。穷惯了的东虏连锅碗瓢盆都不放过,最后拿不走的房屋,便一把火烧了。

二营这一路追来,这样的村庄见了不下十余个。残存的百姓都躲了起来,闹不清来者什么套路,更是不敢出来。触目之下,皆是残墙断垣,十室十空。

如果不是为了皇太子的合围聚歼之计,萧东楼早就忍不住一番强行军追上去,跟这股东虏拼命了。

“报~!报将军!”探马冲到萧东楼面前,滚身下来:“将军!前方五里发现大股虏丑残兵,从衣甲上看,是正白旗,数目约在数千近万,因为跑得太过分散,难以估算。”

“我­操­……练部属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此刻!”萧东楼独存的一只眼睛瞪得滚圆,哈哈大笑:“真是老天爷都眷顾我!儿郎们!起来列阵杀贼了!”

“咳咳,”曹宁­干­咳一声:“看来虏丑主力已经被殿下击溃。杀光他们也显不出咱们二营的本事,还是得定个计较,将他们全擒了才能将功赎罪。”

“对对对,军师此言甚是!”萧东楼颇为赞同,道:“计将安出?”

“滚!我是参谋长!”曹宁怒骂一声,见萧东楼厚着脸皮不以为意,没好气道:“先派一队人马渡河,在对面广设旌旗,让这些虏丑不敢下水。”

“有理!”

“再集结营中马兵,迂回其尾后,打‘萧’字大旗,让他们以为是萧陌追上来了……”

“呸!老子不屑用人家的旗号吓人!”萧东楼早就不服萧陌良久,尤其是还没影子的营扩师计划,一营好像颇有吞下二营、二营的势头。

“好好,”曹宁也不跟萧东楼争,“那就打你的将旗,让他们以为自己被围住了便是。”

“这还差不多。”萧东楼平了胸中的气。

曹宁暗道:你俩还不是一个萧字?扯这个真是闲得蛋疼。

“好了,三个千总部列大三才阵,全部压上去,看他们敢不降!”曹宁恨恨道。

一声令下,整个二营如同滚沸,迅速行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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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一鸦不惊城鼓低(二)

随着第二近卫营的建立,曾经的山匪只要肯下力气读书识字的,都混到了百总一级。更早些的老天雄军战士,也都升到了把总。黑皮资历过硬,是天雄老兵,又是山匪头目,再加上­干­泽坡伏击战中,一举擒获了伪果毅将军马重僖,升为试千总。

之所以有个“试”字,是因为他的文化考核不过关,只有等他拿到了甲等文凭才能转正。

手握二营主力千总部的黑皮倒是不在乎这个“试”字,只要军权在握,他就十分满足了。

当年他只求当个把总,现在肩上扛了三朵银星,足足有一两重,夫复何求?

不过对职衔的满足,并不代表他对战功没有了渴望。

“既然大当家的把马兵都给了咱,咱不能让人小觑了去。”黑皮站在阵列之前,看着这个七拼八揍起来队伍,也有近百人,可以算是个战斗局了。

不过这些马都不是战马,没有­操­练过的战士也不可能像骑兵一样密集冲锋,说穿了这就是一支佯动部队。

黑皮自然不甘心,他用自己的得力手下换了马兵,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叫道:“我要直Сhā这股溃兵的首脑,斩将夺旗,立下首功!”

“立功!立功!”手下战士嗷嗷叫道,各个两眼放光。

说起来东宫系统的奖惩跟别的营伍大相径庭,没有首级换银子的激励,导致兵士受赏的收入远不如那些“一个首级五两银子”的营伍。但是训导官的春风化雨,整日的填鸭灌输,使得战士们对于“战功”还是十分渴望。

黑皮见军心可用,欣喜道:“那咱们就走着!先说好了,不见敌将就不停马。一路杀到底!”

“上校,他们既然是溃兵,肯定不会打旗呀,怎么找?”有人问道。

“你傻啊!”黑皮骂道:“他连旗都不敢打,就敢把亲卫分开?到时候咱们一冲,看哪里人是抱团逃的。肯定就是肥羊呗!都懂了没!”

“懂了!”战士们异口同声道。

“那就走!”黑皮拉了缰绳,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其他马兵纷纷追上,一时间马蹄隆隆。

……

石廷柱一路北窜,也不敢过于靠东。他知道身后有一支明军咬着,只是不知道为何突然失去了踪迹,在此战之前,他也不曾将明军放在眼里,所以一路都没有回头打他。如今他见识了明军的战力。对那股尾随的明军不免也有了几分畏惧,生怕在北返的路上遇着他们。

谁知道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正白旗好不容易逃到了河边,听着流水哗哗,好像看到了逃生的希望。还不等大军找船下水,就听到东面传来一阵喊杀声,吓得正白旗的甲兵慌乱地往水里跳,不管不顾往北面逃去。

河对岸也数起了明军旗帜。被夕阳拉出长长的黑影。

突如其来的鼓号声,顿时让那些逃跑的正白旗汉军呆立水中。惊惶无措。

“杀啊!”

“杀他娘!”

明军的厮杀声顺着风飘到了石廷柱耳中。石廷柱被之前的呼虎声杀破了胆,听到这陌生的喊杀声反倒定下心来,暗道:跟之前的那股明军不一样啊!可以打一打,说不定还能杀出一条血路。

“甲兵!给我上!一个人头五两银子!若是斩得敌方将军,加赏半个前程!”石廷柱高声喊道。半个前程是满洲最低一档世职,可以传与子孙。其上是牛录章京。并非“整个前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到命令和赏格的甲兵纷纷抓住身边的阿哈民夫,用刀枪逼着他们往前冲。满洲人的想法很简单,这么多人冲上去,就算手无寸铁让你杀。你也有杀得手臂酸软、刀口卷刃的时候。

不过这种死士战术,必须要有强大的战斗意志,如果之前他们有这样悍不畏死的战意,也就不会被预备营的新兵打得溃逃了。更别说此刻都是惊弓之鸟,要想抵御第二营这样野­性­未泯的东宫主力,简直是痴心妄想。

三个主力千总部根本停都没停,直愣愣地踩了过去。

“主子,您在哪儿!主子!主子!”梅勒章京的呼喊声在这嘈杂的战场上格外飘渺。

石廷柱看着自己临时堆起的防线如同纸糊的一般,听到副手的呼唤,登时如同捡到了救命稻草,连忙拨过马头,高声应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身边的戈什哈纷纷鼓噪,为梅勒章京指引方向。

“那个穿白甲尖盔的就是石廷柱!”梅勒章京很快就发现了这边的回应,对身边骑士道。

那骑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突然挥动马刀,重重砍在那梅勒章京脖颈上。他用的是刀背,只是将惊恐的梅勒章京打晕过去,并未砍死。

“来两个人把这个大官看好了!”黑皮踩在马镫上站了起,朗声道:“弟兄们,随我生擒石廷柱!”

“生擒石廷柱!”麾下高声应道。

“杀啊!”黑皮一马当先,直取石廷柱。

汉八旗是从乌真超哈改来的,其属下都是汉奴抬旗以及包衣阿哈。为了防止汉军作乱,汉军旗的固山额真、牛录章京多是满蒙旗人出任。论战斗力、战斗意志、地位待遇,汉八旗都是垫底的。

石廷柱虽然是满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下的兵丁都不肯卖命,他也无可奈何。眼看越来越多人倒地装死,宁可被甲兵阵斩也不冲锋上前,石廷柱终于知道什么叫大势已去。

见明军马兵如入无人之地,石廷柱拔剑道:“我深受大清三代之恩,不能被俘,尔等速速返回北京,报知此间战事。”说罢,横剑自刎。

如此一来,也算是保全了全家老小的­性­命。

众戈什哈见主帅战死,谁还肯回北京?亲兵阵失主帅,一样是枭首的重罪。有个脑子活络的戈什哈,当即道:“不能让主子的遗体被尼堪糟蹋了!”他上前拔刀砍下石廷柱的脑袋,割下一块袍襟裹了,道:“弟兄们,大家分散逃命吧!”说罢,他自己已经拔腿就怕,其他戈什哈哪里还有能战意,也纷纷四散逃开。

黑皮冲到了地方,就看到地上扔着石廷柱的固山旗,还有一具没了脑袋的尸身。从衣甲看应该就是石廷柱,但没有脑袋又如何说得准?

黑皮心中颇为气恼,眼看到手的大功不翼而飞,真是可恶。他下得马来,拔刀在周围走了一圈,怒吼道:“石廷柱呢!石廷柱的脑袋呢!”

其他战士也下马列阵,随手砍杀不看路冲过来的溃兵,心中却道:你叫两声石廷柱的脑袋就出来了?

“主子!主子!”之前那戈什哈快步过来,远远就跪倒在地,双手托着一颗首级:“大明主子!奴才已经斩了石廷柱!”

黑皮大喜,连忙上前,抓着石廷柱脑后的小辫子拎了起来,将信将疑道:“真是石廷柱?”

“是奴才亲手砍的!确凿无疑!”那戈什哈道。

“好!你这条命算是保住了!”黑皮大笑道:“现在你给我喊:石廷柱死了!所有人跪地不杀!汉话虏话一起喊!”

那戈什哈当即吸足一口气,大声喊道:“石廷柱已死!跪地者不杀!”喊完一遍,有用满语重复了几遍,果然有很多人闻声而跪,双手撑地,匍匐磕头。

黑皮取了石廷柱的尸首尸身,以及地上那面固山旗,又发现还有两面甲喇旗,便也一并收了。他人少,不敢乱撞,在原地列阵收罗降兵,很快就听到了自家大军的鼓号声。

“总算是抢到了首功。”黑皮喜滋滋地上了马,看着熟悉的旗帜出现在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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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一鸦不惊城鼓低(三)

萧东楼清理完战场,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此役……根本不能算战斗,只是单方面的驱逐和捕获。近卫二营以轻伤十三人的代价,俘虏了东虏八千余人,不过其中有三千多是沿途新抓的汉人奴隶,还没有剃发。

面对比自己兵力高出一倍的俘虏,萧东楼只能先让没有剃发的奴隶站出来,拿上缴获的兵器,一起看守这些东虏。有许多人的家人都死在这些东虏手里,又因其本人落在东虏手中数日,吃尽了苦头,恨不得将这些东虏剥皮生吞。

萧东楼只能派出休整中的兵士,做这些临时兵的旗队长,严加管束,否则没几天这五千苦工恐怕就被人杀光了。

“还是逃掉不少。”曹宁遗憾道:“有些人顺流而下逃了。真是妖孽,辽东人竟然也会浮水?”

萧东楼也颇为遗憾,道:“兵力不足,否则还能多点俘获。今晚是走不了了,否则那些人还得逃跑。”

“那就先扎营,从俘虏里找两个老实的出来,带路去给殿下报个信。”曹宁道:“哦,还有,报功的时候别忘了是茅适斩了石廷柱。”

“茅适?”

“就是黑皮。”

“哦哦!对!是他。”萧东楼随口道:“天黑了,快去安排警戒吧,我先眯一会啊。”

曹宁怒目而视。

萧东楼笑道:“殿下说了,军事主官只负责打仗下令,其他都是参谋的事。哈哈哈。”

“对,今晚若是被劫营,罪责也是主官承担。”曹宁说完,拍马便走。

萧东楼的笑声被噎在了喉咙里,只得放弃偷懒的想法。带着亲卫四处巡视。虽然疲惫不堪,但是莫名其妙捡到了这次会战的最大战果,还是令人愉快的。

……

朱慈烺身穿甲胄坐在第一营营中,接连收到了萧东楼和单宁的两封军报。

萧东楼的军报是击溃了正白旗汉军,俘虏八千人,其中包括了被解救的沿途良民三千­精­壮。阵斩石廷柱。获得固山额真旗一面,甲喇章京旗六面。

单宁的军报则是第三营用营属火炮轰开了获鹿县的城门,巨大的火力和整齐的军容让平南伯刘忠不占而降,乖乖交还了之前占领的获鹿县和井陉关。这回单宁可不敢再派降兵看守后方,甚至有些矫枉过正,连左光先这样有过投降经历的将领也不相信,而是以宁死不屈的惠显为井陉守将,足足放了一个千总部在山西方向,多少有些亡羊补牢的意思。

朱慈烺对于刘忠不忠的问题并不很关心。从这人的用兵和气节上就能猜出,他获得平南伯的位置多半是因为曾为大明将领。但凡是积年土匪,凭战功封得侯伯者,在军事上多有自己的见解,不战而走很常见,但不战而降就有点过了。

值得关注的是刘忠带来了较为准确和及时的山西消息。

姜瓖在大同杀了张天琳之后,投降满清,与满清叶臣部合兵南下。又有明恭顺侯吴惟英之弟吴惟华。在多尔衮入京时拜迎马首,自告奋勇前往山西替满清招安地方。这一文一武双管齐下。代州、繁峙、崞县、五台等地纷纷易帜降清,静乐、定襄等地眼看也难以保全。

只要定襄一丢,太原府治所在的阳曲县就暴露在满清兵锋之下,太原能守住几天就很难说了。若是李自成动作快些,还能赶上增援。若是慢了,恐怕直到山西易手。他还没来得及过黄河。

另一个让朱慈烺在意的消息是,李自成撤离山西的时候留下了文水伯陈永福守太原。陈永福是陈德的父亲,曾是大明的河南总兵。朱慈烺对他所知不多,孙传庭也没刻意提过此人如何善战,看评价倒是比左光先和牛成虎还要低一头。不过陈德实在是朱慈烺看好的年轻将领。之前带在身边也是悉心传授,放在工兵营更不是为了弃而不用,乃是磨练心­性­的意思。

“传书陈永福,告诉他山西必不可守,劝他率部从井陉入北直。”朱慈烺说完顿了顿,对闵子若道:“传令陈德,让他去送这封信。”

闵子若暗道:让他们父子团聚,岂不是放虎归山?不过心中这么想,他却不敢质疑皇太子的决定,迅速做了记录,下去传令了。

朱慈烺独自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萧陌的声音,好像是在问卫兵殿下是否睡了,清了清喉咙道:“萧陌么?进来吧。”

“殿下,”萧陌衣甲齐整,掀开帘幕大步进来,“末将见帐中灯火通明,猜是殿下还没休息。”

“什么事?”朱慈烺端起案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战损已经统计出来了。”萧陌压低了声音,道:“一营总体战损率为百分之四十点三,与东虏的战损比高达一比一。其中缺乏支援的二营、三营,战损甚至超过了东虏兵。”

这回递交上来的战损报告并不是单纯的数字罗列,还有军医随同一起对尸体进行的检查报告。所以除了­精­确到旗队的人员损失数量,更大的篇幅是战损士兵的致命伤位置。

这样的尸检可以锻炼医生的心理素质和技术素养,也能够为教导营设计战术动作提供依据。结合伤兵的受伤位置统计,还可以改进盔甲设计。

朱慈烺接过报告,仔细看了看,道:“这次我们虽然损失惨重,但也试出了东虏的斤两。如果能够改进战术,先抵消东虏的人数优势,只是从战斗力而言我们并不落下风。”

“殿下所言甚是,”萧陌道,“现在一营参谋与参谋总部正在总结此战的战术得失,末将尚不能多言,不过此战也能看出东虏的战术还是十分单一,只要我军纪律严整,他们的那些­骚­扰战术便毫无用处。”

朱慈烺虽然同意,但仍旧要敲敲警钟:“建奴的大量骑兵仍旧驻留北京和山海关一线,即便是去山西的叶臣部所率骑兵也比巴哈纳的多。其次,战斗初期同样都是平均列阵,第一千总部能够突破东虏阵线,第二、三千总部却与之陷入胶着态势,最后甚至有所不支,这也是扩编之后战斗力有所下降的表现。”

萧陌垂首道:“殿下所言甚是。虽然二、三千总部是以原侍卫营老卒搭建起来的,但兵员到底不如老卒那般深谙­操­典。”

“所以还要从根子上抓­操­练,”朱慈烺道,“这个根子就是纪律!东虏兵平时狩猎行围,战时厮杀阵上,看似没有­操­练,实则日日都在­操­练。又其­性­凶残,不知天生之德,毫无恻隐之心。所以论单兵之力,华夏之民势难抵挡。

“文明之人能够战胜这些野蛮兽族,只有靠严明的纪律和先进的武器。而归根到底还是纪律!当年我军有红夷炮,有虎蹲,有鸟铳,建奴有什么?之所以难敌建奴攻势,就是因为纪律不足的缘故。”

“末将牢记殿下教诲!”萧陌垂首道。

“还有就是扩军的事。”朱慈烺道:“此番你部伤亡最重,一二三千总部的战兵优先从预备营里补进去。刘忠降了之后,要带来两万余人,我看能有五千堪用就不错了。这五千人我打算编练五个方阵司,其中四个补充到一营,先让一营升为近卫一师。”

萧陌喜出望外,并足敲击,道:“末将定不负殿下所望,练出一支能征善战的铁军!”

“从那晚打你二十军棍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将之才。”朱慈烺笑道:“不过要等第一师编成之后,摆出战功,我才能给你升衔。”

“末将明白!”萧陌朗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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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一鸦不惊城鼓低(四)

崇祯十六年八月底,滹沱河一战过去了二十日,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已经足以被人遗忘。

在藁城血战的地方,树立起一座巨大石碑,由十余个石匠将阵亡将士的姓名按照籍贯分类刻了上去。他们的遗体被深埋在不远处的小山岗下,能够望见远处的滹沱河,也算是前有照后有靠的风水宝地。

朱慈烺在头七日上亲自在碑前上了香,又出席了超度法会,主要却是为了让观者得以心灵慰藉。

至于东虏兵的尸体,全都火化成灰,撒入地里,一者挫骨扬灰是明人对敌人最大的咒骂,二者也是避免酷暑天发生传染­性­疾病。

根据宋弘业的情报,藁城之战逃亡的士兵回到北京后,崇文门内的正蓝旗驻地一片哭声。多尔衮被气得昏倒在武英殿上,两黄旗的索尼鳌拜等人在散朝之后聚首一堂,至今探听不到当时他们在议论些什么。

也难怪,足足有一代满洲人不曾吃过败仗的苦头,尤其是拜在明军手里。

又过了数日,宋弘业报说现在两黄旗想发兵南下,但是多尔衮坚持将主攻方向放在西北,等待与李自成决战。据说苏克萨哈和武拜——多尔衮的心腹大将——在宫内与摄政王密议整日,肯定是他们让多尔衮决定坚持既定方略。

因为这次多尔衮格外谨慎,具体说些什么一样无从探知。

在情况尚未明朗之前,朱慈烺已经做好了随时撤离真(定)沧(州)一线。只要退回山东,清军要顾忌西边的李自成大军,肯定不会大军南下。

如此这般态势,就等于是将当初李自成的苦恼交到了多尔衮手上,只是前者是要防东边的吴家铁骑。现在是多尔衮要提防西边的闯逆大军。

多尔衮最终不肯让两黄旗捡漏子,他还是坚持认为残明的兵力不过尔尔,只要出动一支万人大军,很快就能扑灭残明。只有数量超过二十余万的李自成大军,才是满洲真正的敌人。这种从数量上判断威胁强弱的做法,让朱慈烺松了口气。也对多尔衮多了一分不以为然。

“放着我们这边积极、弱小的敌人不打,去跟那边消极、强大的李自成耗,多尔衮眼光不过尔尔。”朱慈烺对着地图,第一次轻松笑道。

尤世威却认真道:“他也别无办法。临阵分兵本就是兵家大忌,分多少更是问题。分得少了,无异是自寻死路;分得多了,原本他在李贼面前就处于弱势,就算他肯,其他人也不肯。”

“一旦我们退回江南。隔江对峙,多尔衮更是占不到半点好处,徒然劳民伤财,还给李贼有了可乘之机。”李昌龄也道:“就算他硬吞下山东、江北,李贼一旦东进,他就得吐出来。”

其他参谋纷纷附和,为多尔衮找了许多不能南下的理由,让知道历史原剧本的朱慈烺不免苦笑。

诚如后世史家所言。满清能得天下充满了偶然­性­,各种隐藏在现实浮冰之下的因素接连而起。让这个总人口不过百万的半封建半奴隶制政权奇迹般地统治了超过一亿人口的庞大帝国。

无论朱慈烺对满清如何警惕,只从现在的情势下看,没人相信满清能够成为中原正朔。即便是最悲观的人,也不过是认为清明共存,划江而治,西北有李自成的顺朝。重演宋辽夏三国鼎立的故事。

谁能料中,满清一旦南下,拥兵十数万的兵镇纷纷倒戈投降?

谁能相信,满清一旦南下,满口礼法气节的江南名士纷纷剃头?

谁能想到。原本一触即溃,屡战屡败猪一样的军队,在投入满清之后竟然变成了虎狼之师……

别说明人想不到,就是多尔衮自己也想不到,甚至不敢想!

朱慈烺如果不是偷看了历史剧本,也绝不会相信南明竟然连划江而治都不做到,也会首选江南财赋之地,扎根富裕之乡图存复国。其结果就是满清大军一到,头皮甚痒的名士们将他绑了出去,开门揖盗。

万幸他知道。

“此战一改我军不敢与东虏野战的窘境,足堪传颂天下。”尤世威道。

“此战会成为《皇明通报》创刊号的头版头条,到时候天下每个识字的人都会知道,我大明还是有敢战之师,能战之师。”朱慈烺道:“不过当前主要问题在于圈地。这回东虏偏师南下,大家也都看到了,所过之处如同蝗虫过境,人畜不留。更为可怖的是,他们强征民役不遗余力,让他们多占一个地方,就多一地百姓遭殃,我大明的元气就更弱一分,而他们却能多一群填壕沟的奴隶。”

东虏就像是末世小说中的病毒携带者,只要让他们沾上,好人就变成了丧尸,就算战斗力极弱,也能用来填填刀口,挡挡枪炮。朱慈烺一度认为李自成等流寇已经是文明的破坏者了,但真正见识了东虏之后,才惊觉李自成果然还是有几分王者气象的。

“殿下,”尤世威道:“总参谋部早已经有过建议,认为当下可以多占地,多扩军,依托城池配置火炮防御。遍地开花,让东虏无从落脚。”

朱慈烺沉默不语。这主意不是第一次有人提出来了。在当前这个环境下,已经有不少军镇是在这么做。凡是壮丁就拉上战场,两场仗活下来就算老兵,死了的大多数只能当做历史的背影。

“乱世人不如太平狗。”朱慈烺长叹一声:“这话我知道,但我还是更相信­精­兵­精­政,占领一处,巩固一处。如此做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只要让我撑过这三年,光是山东一省就能给我提供对抗东虏、闯逆的武力。”

尤世威知道朱慈烺终究不肯放弃这个稳扎稳打的战略,只得退而求其次道:“殿下,即便如此,我军也该抢占险要关隘,确保日后进军便利。首当其冲便是山西。以我军之力,必然守不住山西全境,但是出井陉占据平定州,北控盂县,南锁乐平(今昔阳县),其地多山隘险关,只要部署两门火炮,即便上万人来攻也未必能克。”

盂县传说是春秋时晋国程婴、公孙杵臼藏匿赵氏孤儿赵武之处,故而以藏山闻名。其地为群山环绕,中间低平,状如盂盆,故而得名。境内有白马山东西横亘,东北有白马关,东面有榆枣关。又有管头梁南北纵贯,把全县分成东西两个盆地,水源充沛,都是适合栽种之地。

如果能在盂县关隘村屯县城布下足够的火炮,的确是不用惧怕太原方向过来的威胁。若是兵有余力,甚至可以出阳曲,支援或是攻打太原。

至于锁住乐平,更是断了敌军从潞安北上的孔道,确保整个平定盆地在东宫手中。

“因为目今太原尚未陷落,先取平定、盂县可保真定入晋之路。”尤世威继续道:“若是尚有余力,便该一并夺取潞安府,使得晋东南皆在我手。到时候西出可得太原,北上可达大同,南下能得河南。同时又都是易守难攻之地,一门火炮便可控住整条山路。”

潞安府府治便是长治县,战国时为上党,乃是秦赵长平之战的导火索。

后世常有人以为赵王贪婪,故而引来秦兵争夺,其实上党是由群山包围起来的一块高地。其东部是太行山脉,与北直、河南二省分界;西面是太岳山脉,与平阳(今临汾)交界;北面为五云山、八赋岭等山地,与晋中隔绝;南面是丹朱岭和金泉山,与泽州(今晋城)毗邻。

上党地高势险,自古为战略要地,有得上党者望中原之说,这才是秦赵要以举国之力为之进行决战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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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一鸦不惊城鼓低(五)

崇祯十七年,九月初二,藁城行辕。

崇祯站在二层小楼的窗口,看着对面纜­乳­芟碌亩宫侍卫——实际上是东宫的私军。去过一趟战场之后,他现在也能分辨出军人肩章上的星徽所代表的含义,这让他更为好奇,为什么那些身居高位的将校会跪在皇太子的书房门口。

东宫不是在尽量回避跪拜礼么?

“王承恩,”崇祯叫道,“过去问一下,那些人犯了什么事。”

王承恩硬着头皮去了。诚如他所料的一样,这些军官对他不理不睬,一个个都紧抿嘴­唇­,丝毫没有大胜仗的喜悦。一直到抓住了个曾经宫里认识的宦官,王承恩方才问了出来,原来这些将校跪在这里是来请罪的。

问清楚了缘故的王承恩连忙上了小楼,回禀道:“皇爷,这些将校都是来请罪的?”

“请罪?不是打胜了么?还请什么罪?”崇祯大奇,又问道:“皇太子呢?”

“千岁在书房与总参谋部的老将们商议军事。”王承恩道。

崇祯皱了皱眉头,道:“这不是我家待忠勇功臣之道,你去跟皇太子说,既然打胜了仗,再大的过错也不是不能宽宥的……”他说着,就见那边书房的门开了,尤世威为首的总参谋部的将校列队而出,见到纜­乳­芟鹿蜃诺南裟暗热耍也是颇为意外。

不一时,朱慈烺亲自出来,上前扶起萧陌、萧东楼、单宁、周遇吉人。东宫六大营头,除了罗玉昆和肖土庚,其他四个营的营官都在这里了。

“报告不是交了么?你们这又是何苦来着?”朱慈烺笑道:“刚在里面与几位老将军商议下一步的部署,屋里热得够呛,咱们就在这院子里吹吹风。凉快些。陆素瑶,去准备点果子和冰汤来。”

“尤将军若是没事,也一并聊聊吧。”朱慈烺见尤世威还没走,邀请道。

“敢不从命。”尤世威抱拳应道,他还是不习惯东宫的军礼,虽然看着更气派些。但总有些异样。

朱慈烺招呼众人在池塘边散落而坐,借着树荫和水汽,倒是真要凉快许多。他道:“报告我看了的确有很多问题,比如单宁没有留主力看守后路要道,这是十分不应该的事。但是我也注意到三营的会议记录没有相关讨论,可见左光先、牛成虎、惠显明显是心存侥幸,只想着尽早赶到藁城立功,这点上他们也有责任。当然,单宁。你是主官,你得替他们背起来。”

“是,卑职明白。”单宁重重一垂头。

“萧东楼,你现在知道欲速则不达了吧?”朱慈烺对于战场迷路这种事最为头痛,说是运气不好吧,也不能全归在运气。说是轻忽吧,人家也是很尽心地在赶路……最后只能泛泛道:“以后还是要定好章程,稳扎稳打。尤其探马要放得远一点,战场的准备功课一定要做足。”

“末将知罪!末将敢立毒誓。再无下一遭。”萧东楼沉声道。

朱慈烺又望向萧陌和周遇吉,笑道:“你们两个打得不错,是被拉来凑数的?”

“末将临阵应对有误,太过于行险了。”萧陌道。

“末将的骑兵还是­操­练不足,临阵时有几匹马惊乱了阵型。”周遇吉也道。

朱慈烺笑道:“好了,我下个定论吧。单宁和萧东楼的过错。其实是经验问题。萧陌和周遇吉,你俩是因为时间不够。尤其是周将军这里,咱们的马原本就不好,这是避不过去的坎,能­操­练到这个程度。我已经是十分满意了。”

周遇吉心中羞愧,暗道:第一排的马都是优中选优,临阵还是有十来匹出了异状。若不是敌军溃退,恐怕我这边的伤亡也不会低。

在欧洲,能够冲锋的战马也是百里挑一。非但对马的体型有严格要求,更是对马的心理素质要求极高。如果是未经训练的战马,看到前面有人拿着棍子,都会左右规避。这是其本­性­使然,否则野马早在被驯化之前就都撞树撞绝种了。

只有经过了严格训练的战马,才能对着敌军阵型发动冲锋。故而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改进过的骑兵密集阵冲锋,虽然看起来简单,但对于­操­练要求却是极高,而战术效果同样惊人。

朱慈烺相信东宫能够复制古二的骑兵战术,是东宫的­操­典练兵法比现在的欧洲更严格更科学。而且瑞典也是一个贫马国,跟东宫目前状况很接近。同时瑞典骑兵连护甲都没有,而东宫骑营好歹还有能力给骑兵配备胸甲。

这种密集阵也正是满蒙骑兵的克星。蒙古人是标准的轻骑兵,满洲人更是骑马步兵,同时他们又都缺乏纪律训练,其民族­性­和文明程度使得他们不可能复制这种冲锋战术。

“只要假以时日,战马的训练上去了,骑兵营的战斗力还能更高。”朱慈烺宽慰周遇吉,旋即笑道:“这些天来,各部队补充得如何了?”

“新兵已经下旗队了,战术­操­练上还在加强。”萧陌这回补进来一千五百余新兵,几乎所有老兵都升了士官或是军官。尽管他尽量从二、三千总部调老兵去充实第一千总部,但第一部的战斗下降仍旧十分明显。

“这回分来的战马倒是不错,”周遇吉也道,“非但能够弥补损失,还能有所加强。”

“战士之中可有什么声音?”朱慈烺问道。

“抓紧时间训练都来不及,哪有什么声音。”萧陌苦笑道。

“我这边倒是有些闲得慌,都在说什么时候调回沧州驻守的事。”萧东楼故意道:“殿下,我就怕那帮兔崽子太闲,但是要加大训练量,又找不到由头。您看是不是给二营改一下训练大纲?”

萧陌听出了萧东楼的意思,暗道:老子要扩编成近卫师了,说不定你二营也是要并过来的。

“训练大纲还是全军统一,否则不好定考核标准。”朱慈烺略略想了想,道:“从现在的态势上看,在多尔衮和李自成的决战结束之前,我军会有一个休整期。在这个期间里,加强训练,保证纪律是必须的,同时也要让战士们劳逸结合,有个宣泄口。营中平时有什么消遣?”

“角觝。”萧陌脱口而出:“营中没事时,常有人玩。”

“一对一?”朱慈烺摇头道:“这不符合我东宫的风格,最好是玩些团队游戏……唔,对,有一种游戏倒是很适合军中玩。”

众人见朱慈烺随手捡了一截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方框,纷纷聚拢观看。

朱慈烺在长方形中间画了一条竖线,将方框分成两半,道:“这是接敌线。”他又在这线两侧各画了三条线,如此一来,这个长方形就被分成了八个长条。他最后在这个长方形两个窄端画了个圆,算是大功告成。

“这个游戏用的是一个椭圆球。”朱慈烺解释道:“两端放两个木桶,哪方将球送进木桶里,算是得一分。正常比赛结束之后,分高者胜。”

“倒是有些像蹴鞠。”

“不是蹴鞠,”朱慈烺纠正道,“不可以用脚踢。是这,譬如咱们六个人分成两队。”朱慈烺随手将身边的尤世威和周遇吉划到了自己这一队,又道:“我来开球,你们就负责阻截。我抱着球往前跑,你们可以用抱、拉、推、撞各种手段拦截我……”

朱慈烺从来不喜欢团体对抗运动,前世连足球都不看,更别说美式橄榄球了。但是从寓教于乐的角度而言,橄榄球的确是军事风气很浓的运动。让穿上盔甲的两队人,因为一个球奔跑冲撞,总结进攻和防御的战术,这本身也是一种训练。

他不知道橄榄球的规则,不过任何规则都是在实践中完善的,只需要先玩起来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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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五一鸦不惊城鼓低(六)

崇祯居高临下,隐隐约约也能听到几句飘上来的话。见这些悍将一个个没有丝毫骄狂,即便打了胜仗也总是找自己的疏漏,心中颇有触动。只是不知道自己儿子说了什么,似乎一下子就让这些来领罪的将校振奋起来,又呼啦啦一群人往外跑去,看着让人心里好奇。

“王承恩,跟上去看看,那边怎么了。”崇祯下意识中感觉不是什么军国大事,倒像是一群狐朋狗友约着去喝酒听曲一般。当然,不管是军国大事还是皇太子和将士们的私事,身为九五之尊都有极强的兴趣掌握在手中。

王承恩只得再次跟了出去,肥胖的身躯没跑几步就喘息不止,汗流浃背。到了门外,只见大股骑尘还飘荡在空中,马蹄声却已经远去了。

朱慈烺自己也有些兴奋。

这个游戏虽然是取材于美式橄榄球,但场地规划和规则制定又都是出自他的主意。这种制定规则让人游戏的感觉,充分满足了他自己内心的乐趣。

出了藁城,萧东楼和周遇吉分别驰回自家营地,挑选军官出来玩这个新游戏。单宁只带了一队亲卫前来,便跟着皇太子和萧陌进了一营的营地。尤世威其实对这游戏不是很感兴趣,但是朱慈烺没发话,他也不想扫兴,便只得跟着。

“佘安,刘老四!召集所有藤牌手,着甲!”萧陌率先进了营中,叫道:“还有那谁!去给我找块空地,画个五十步宽,八十步长的方阵。每十步画条虚线出来。”

几个营属工兵在脑中一过,以为又是一个铅球训练场,飞快地的推着丈量步车往外跑去。

藁城没有校场。营伍­操­练作训都在城外的平地,要找地方倒是简单得很。

朱慈烺让人找来一块松木木头,三两下就削出个橄榄型,充当球具。那工匠听说是要抱在身上、拿在手里,又用砂纸打磨了一遍,明显像样多了。

不一会儿功夫。萧东楼和周遇吉带了乌泱泱一片人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踢场子的。

萧陌也连忙对佘安、刘肆面授机宜,跟他们讲了大概规矩。只等场地画好,众人涌向场地,果然是闲得发慌看热闹的居多。

“谁先来?”朱慈烺问。

“我!”萧陌和萧东楼异口同声抢道。

朱慈烺道:“各条十一人出来,都得穿甲啊!起码一层铁甲。”

萧陌直接派了藤牌手上阵,看来是准备好将这个游戏当角觝来玩了。

萧东楼没有马上派人,倒是跟曹宁商量了片刻,结果从队伍里选出的人胖瘦不一。领头的是个上校千总,皮肤黝黑,就跟墨水里捞出来没洗­干­净一样。

正是黑皮茅适。

萧陌见二营上了个上校千总,毫不迟疑地将刘老四换了上去,绝不肯让对方用军衔来压人。

刘老四听了大致介绍,也是跃跃欲试,上前站定,就如领队一样。

朱慈烺走到两队中间。亲自充当裁判,让黑皮和刘肆猜枚定场地。

上半场是从东往西攻。由刘肆开球。只见这熊一样的家伙抱着球猛冲,使得萧东楼不得不在场边狂喊,让黑皮带人抱住他。

当前公布出来的规则是:禁止拳打脚踢。

其他一切动作都是可以的。

黑皮带着队友,最终以四个人的力量将刘肆拖倒在地,足足让他跑出了十五步,冲进了锋阵。

朱慈烺之前没有给他们灌输任何战术概念。就是想让他们自己从中寻找乐趣。他跑到刘肆倒地的地方,伸手一指接战区的边线,大声道:“进攻有效,第二次进攻,开球。”

这回刘肆总算知道不能靠自己硬冲。抱着球站起来,对手下队员吩咐起了战术,排成一排横阵,准备阻挠二营的堵截。不过这回黑皮倒是看清楚了,有刘肆这样的怪物,两三个普通人根本防不住,索­性­不管其他人,以六个人排成两列,只堵刘肆。

这回刘肆没跑出两步就被人拦腰抱住,不等刘肆甩开,又有两人扑了上去,将刘肆压倒在地。彼此都是穿着铁甲,互相撞击起来震得地上尘土飞扬,真像是在­性­命相搏。

周围观战众人沸腾起来,很快按照营属分成了两部,为自己的战友鼓劲。

“进攻无效,交换发球权。”朱慈烺指着刘肆摔倒的地方:“这里开球。”

虽然之前并么有就这种细节问题有过交代,但是皇太子就是裁判,他说如何就是如何。没有人敢质疑皇太子制定的规则,只是乖乖从刘肆倒地的地方开球。

黑皮脑子活络,仍旧是将人分成了前后两排,将球交给了正中间那个壮实的藤牌手,耳语两句。

那藤牌手只是点头,信心满满站到了发球位,正对怒气洋溢的刘老四。虽然比刘老四矮了一头,他倒也不惧。只听得一声哨响,猛地往前一冲,刘老四已经侧肩撞了上来。

“虎虎!”

周围的观众看到二营的藤牌手被撞得退后两步,旋即被扑上来的一营藤牌手们扑倒,纷纷狂喊起来。

刘老四正待得意,突然看到一个黝黑的身影从自己的队列旁跑过,足下生风,一边跑一边还发出了刺耳的嘲笑声。

谁都没注意,那个藤牌手在冲锋的瞬间,已经将怀里的球朝后抛给了毫不醒目的黑皮。

黑皮抱了球,在一营空虚的后防线上跑得极其欢快,宛如脱了缰的野狗。等刘肆反应过来,指挥队友堵截,却已经晚了。

黑皮重重将球砸进了木桶,绕着木桶跑圈,高举双手,吼叫道:“斩将!斩将!”

“夺旗!夺旗!”二营的战士们异口同声呼应着,整个场地都沸腾起来。

“进球有效,中场开球,二营第一次进攻。”朱慈烺跟着跑了半场六十四米,都是冲刺的速度,此时再跑回来已经有点喘了。不过看到气氛如此火辣,自觉还是收获满满。

观众们很快自发地竖起了两面牌子,在二营球桶那边的牌子上,用白写了个大大的“壹”,代表二营赢了一分。这无疑让一营的队员们大受刺激,在鼓劲的同时也有人嚷着要换人。

整个比赛被定为半个时辰,分上下半场,每个半场半小时。朱慈烺吹了半场,实在有些吃不消,正好看到闵子若在场边一脸焦急,便将吹哨的权力交给了跃跃欲试良久的单宁,把自己换了下去。

“什么事?”朱慈烺走到场边,抹着额头上的汗。

“殿下,红盒传报。”闵子若道。

站在闵子若身后的锦衣卫当即上前,递上了檀木小盒。朱慈烺检查了封泥,走到一边开启盒子,取出里面的情报。

情报很简单:太原守军以及逃难的民众将于八月三十日出发,从阳曲走盂县,过井陉抵达真定,恳请官兵接应。

陈德终于说服了其父反正。

这条消息并不重要,但用了红盒传递,多半是因为徐惇又埋了一粒棋子,在进行通道试验。

朱慈烺算了算时间,这已经是两天前的消息了。从阳曲到盂县不过一百四五十里路,就算山路坎坷,百姓行进速度再慢,此刻也该到盂县了。

而根据北京那边的情报,定襄已经在五日前被攻克了。东虏兵没有进攻太原,除了策应部队被消灭之外,肯定是陕西那边有了新的动静。

“去把萧陌、萧东楼和单宁叫来。”朱慈烺对闵子若道:“动作小点,别妨碍他们玩球。”

闵子若点了点头,闪身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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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一鸦不惊城鼓低(七)

不一时,三位营官到了朱慈烺面前,肃立听令。

朱慈烺看着烧掉的情报化成纸灰,在空中飞散消失,方才道:“单宁,你部即刻出井陉入山西,占领盂县、乐平,扼守要道,做好固守准备。这回新铸的三十门一七式二型火炮也交给你带走。那边多山多关隘,一定要守好。百姓里面,留下工匠和农民,我这边会尽快派亲民官过去负责庶务。”

“遵命!”单宁应道。

“二营驻守沧州,密布村寨,多建炮台、仓库。”朱慈烺又道。

“遵命!”

“一营抓紧时间进行新兵训练,驻守深州,侧卫真定。从今以后,东虏不要再想南下一步!”朱慈烺坚定道。

萧陌自然也是昂然应诺,不过心中还是有些失落。深州地处沧州和真定之间,看似个居中突破的好地方,实际上只要沿滹沱河据守,东虏只能从沧州、真定这等沿海、靠山的方向进攻,否则一旦无法及时突破,就是三面夹击,最终陷入灭顶之灾。

为了能够获得更大的战略地位,萧陌比任何人都迫切希望一营的战斗力能够迅速恢复。如此一来,深州就能居中突破,吸引东虏大军,好让三营偷袭保定,二营偷袭天津了。只要步步为营压下去,收复神京不过就是一两年内的事。

朱慈烺安排好三大主力的驻防,又派人传令给驻扎在徐州的罗玉昆部,命其适当扩充部署,兼防河南方向。上回进攻淮安虽然没能拿到刘泽清,但是占据了出海口,清理了徐州到淮安沿途的山贼土匪,也算是小有收获。

现在河南遍地是山匪土贼。毗邻两县往往就是不同的天下。不过靠近山东这边,因为有河南巡抚桑开第和总兵丁启光坐镇,尚无大股土匪­骚­扰过界。论说起来,这桑开第名不见经传,但是在城防和安民还是颇有手段,光复归德府之后。竟然短期内组织农民开垦,没有坐等援兵,更没有坐以待毙,让朱慈烺对他的感观更好了一层。

不过传统的行政手段肯定不能跟山东高效的民政系统相比。

到了九月份,各工坊的生产能力有了显著提高,这主要是工匠经过了磨合,水平有所提升,又因为有专门的人才研究技术改进,但凡有效果就投入生产之中进行检验。就技术转化生产力而言。眼下的效率恐怕比太平时节更高。

如果让朱慈烺来分析,那么管理方式的进步肯定不能忽视,尤其是一步步增加­精­度的通止规推广,充分利用了民间剩余技术力量,同时也保证了产品质量。这种思想很快被自发地引入其他产品的质量检查,比如军装的缝纫,在验收时对各部位的缝合针数、缝合线的股数,乃至阵脚长度都有要求。

由此带来的人力资源紧缺也更为明显。李邦华受命开办《皇明通报》。竟然因为招募不到足够的山东本地读书人,只能四处写信。从门生故吏、亲戚朋友下手,好不容易凑足了二十来人,自写自编,这才将架子搭起来。

《皇明通报》创刊号只发行了一千份,但是所掀起的风暴却在朱慈烺意料之外。

……

“这种妖书竟然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横行!”钱谦益重重拍着书案上的《通报》。

他在拿到这份《通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头版头条:王师聚歼建奴万余,圣谕嘉奖。

从萨尔浒之战以后。明军跟建奴的战斗总是败多胜少,能够有歼灭建奴万余众,那已经是惊天动地的大捷了。

“舅父。”座中有一儒生,三十开外,言道:“兵法云。捷报当阔以十倍,以骇敌胆,以振士气。说是万余众,恐怕不过千人人吧。”

“能有千余人也是大捷了。”钱谦益怒容不减,道:“我恨的是总有小**国!借虏平寇,光复神京,国家大策却被一帮贪求战功的小人给毁了!如此驱虎吞狼之计不成,反倒引火烧身,岂不悲哉!”

那儒生嘿嘿一笑,上前取过《通报》,见是大开面的厚宣纸,用的雕版印刷,质量上不逊于杭州的印书,想来敢卖五分银子还是有道理的。又许是为了省工,也没有剪裁装订,只是几张纸叠成一摞,居中对折,看着又有些简陋。

他读了一遍,笑道:“这文笔倒是恣意,不像是翰林笔法。”

钱谦益没有接话,心中恼火这外甥只会Сhā科打诨,明明在说国家大事,却说这等旁枝末节。看他点评《国语》《左传》,倒像是有些见识,偏偏拉到大场面上,却又撑不起脸来。

“啧啧,这句说得好:”那儒生单手卷了报纸,一手背负,踱步吟诵道:“能以新卒而阵老匪,步卒以摧骑锋,非古之国士耶?或曰:国士所举,义士相从,忠义不绝,板荡立现!果信言哉!”

“好个屁!”钱谦益彻底震怒了,猛拍书案骂道:“这是什么胡言乱语!因为一场不知真假的大捷,毁了国策不说,更是将我等为国谋划的忠良都骂进去了,李邦华该斩!”

儒生放下报纸,讶异道:“舅父,这里面哪个字骂了忠良呀?”

这话前半段褒扬抗虏兵将是国士、义士,并没有问题。但其后又有“国士所举,义士相从”一句,却是再明白不过地说:现在国士已经举旗拱卫圣驾在前,义士效命相从在后,这就是忠义!一经板荡就能甄别出来。那些固守在家看戏,不肯相随的,肯定都是不义之人!

为臣者不义,是为乱臣。

为民者不义,是为贼子。

乱臣贼子,何以存身!

“你、你、你!”钱谦益不相信自己这外甥看不出来这话里的弦外之音,气得胡须乱颤,手指虚点。

“哈哈哈,舅父您这是在学乩童起乩么?”

“你这孽畜!滚出去!”钱谦益再不顾妹妹的面子,喝骂道。

那儒生正要大笑出门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四十如许的中年文士,倒是风骨不凡。两人只是对视一眼,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彼此以目致敬,错身而过。

见那文士进来,钱谦益也站了起来,适才怒气一扫而空,又展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笑道:“环中何来之急!”

那人上前躬身见礼,笑道:“牧斋先生别来无恙。适才出去的那位相公,不知道是何许人也?”

钱谦益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生怕此人听到自己之前失态,道:“正是某家外甥,姓金名采,字圣叹。”

那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吴中才子金圣叹!不成想是牧斋先生的外甥。”

“顽劣癫狂之辈,不值一提。”钱谦益挥了挥手,又问道:“中环此来是……”

“晚学已经相约旧故,不日就要北上济南行在,效命陛下,此番路过南京,特来与牧斋先生辞行。”

钱谦益闻言落座,抚须不语。那中环也不催促,径自看这书房里悬挂的条幅书画。

“中环,令尊节寰公是钱某的良师益友,你我两家乃是通家之好,故而有一言钱某不得不说。”钱谦益满脸忠恳道。

节寰是四朝元老袁可立的号,眼前此人正是袁可立之子,有明一代数得上的文学家、书画家、大诗人、收藏家袁枢袁伯应,号中环。

袁家是书香豪族,袁枢本人又是一流的名士,与董其昌、钱谦益等人友善,在士林中号召力极大。若是他都要北上随驾,对于坚持留守“等”圣驾南幸的江南士人而言,无疑是重重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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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一鸦不惊城鼓低(八)

“擅更祖制,撤卫所入州县,此乃弱我国防,其罪一也!”

“私设兵将,以散衔乱职品,此乃乱我朝纲,其罪二也!”

“羁留天子,虚空九五之位,此乃坏我社稷,其罪三也!”

“贪婪民财,罗织罪名,苛刻士子,此乃侵我天下,其罪四也!”

“有此四罪在前,中环还要北上么?”钱谦益一二三四罗列下来,总觉得还有什么罪过漏了。但所谓一鼓作气,他正是要借这气势喝醒袁枢,至于是否有遗漏也顾不得了。

袁枢安静听完,起身拱手道:“牧斋先生恐怕还漏了一条。”

“哦?”

“悖逆圣教,以刑名邪术牧民,此乃­奸­我华夏,罪莫大焉。”袁枢朗朗道。

别的罪再大,都不如与儒教作对的罪过大。有明一朝的士大夫只有政权概念,没有国家概念,就连民族概念都十分模糊。他们所推崇的华夷大防,更是文统道统,而非血统。只要统治者推崇儒教,士大夫阶层就可以与之合作,反之则是天下公敌!

“正是!”钱谦益浑然振奋:“中环所言甚是!既知储君无道,中环莫非还要北上么!”

“正是因此,枢才要与同志者北上,匡扶圣驾,以正逆行。”袁枢凛然道。

“中环误矣!”钱谦益满脸痛心疾首:“此乃自致于人之举也!某不才,却也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今前往行在,必然也被逆储所困,如何能够拱卫圣驾?当今之际,只有在南都声讨。庶几可保圣驾。”

“在南都声讨?”袁枢摇头道:“­操­莽之时,未闻有声讨而复国者。我愿死谏陛下,以正视听。仁人志士,当明我心。”

明朝风气使然,生死远轻于大义。为了大义而死,在士大夫中颇为盛行。常常是要斋戒沐浴,与家人辞别,交代好后事,写好遗表,然后在故友和家人的支持下从容赴死。亲友为了表示对这种高尚品行的理解和推崇,也要等后事办完后才能悲戚。

历史证明,钱谦益自己是断然不肯走到这一步的,但并不妨碍他对这种行为的向往和推崇。

事实上,如果现在有人指摘钱谦益怕死、不肯为大明尽节。钱谦益肯定会真心愤慨这种诬蔑之词,而且绝对自信在最后关头必能大义凛然地踏上尽节之路,成就忠贞之名。

见袁枢如此说来,钱谦益只得道:“既然中环志向坚决,某只能祝君一路平安,感化痴顽,说服圣天子贬斥小人,早日还朝。”

袁枢重重点了点头。便要告别。

钱谦益也不硬留,亲自将袁枢送了出去。回到书房犹自抚掌哀叹。

不一时,一个清丽佳人踏进书房,柔柔唤道:“老爷,为何独自感叹?”

钱谦益抬头一看,正是爱妾柳如是,一腔愁思顿时消散。道:“适才袁伯应来了,说是要北上行在,拱卫圣驾。为夫以为,他此番是羊入虎口,不能自保。故而哀叹。”

柳如是自来有“­性­机警,饶胆略”之誉,常作男子冠服,与江南名士议论时政,饮酒唱和。钱谦益虽然比她年长三十六岁,但常常就政事咨询于她。此番从老家赶到南京,也让柳如是相随,堪如幕友。

“老爷,”柳如是在钱谦益身边坐下,“妾身倒是以为该去。到底皇明正统在彼,又有明旨传召南都诸臣奔赴行在听用。去了被困,则理屈在彼。不去,却是理屈在我。”

钱谦益爱怜一笑,道:“你这还是­妇­人之见啊。朝堂争斗,哪有理义二字?为夫便是太看中‘温良恭俭’之说,才会败在温体仁那小人手中。这些年来,每每坐思,便深恨当日不能力争,以至于明皇为小人所误!”

“老爷,若是南都众臣去了行在,逆储难道还能尽数封杀不成?”柳如是道:“朝堂之上,不也一样是居重驭轻么?”

“人多人少只是一面。”钱谦益摇头道:“还要讲‘根底’二字。于朝中大佬而言,门生故吏是其根底。根底足,则能掌控舆论,推行政治。如夏言、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名相,无不如此。反观温体仁、周延儒,却是因为无此根底而取败。

“于武将而言,如左良玉、方国安、郑芝龙等人,其根底在手中兵将。只要兵将不散,便是一方藩镇。入其军中如入敌国,­性­命全在其掌握。故而逆储非但不敢去湖广,更不敢调用这些藩镇之兵。那些藩镇悍将,自然也不屑理会勤王之旨。

“而为夫以政争获罪,虽然得赦,却无实职,朝堂高官为何与我议事?也是因为根底!”钱谦益说罢,颇有些自豪。

“老爷的名望自然是极高的。”

“不止是名望。”钱谦益摇头道:“这名望只是虚的,十停之中倒有八停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抬出来。

“我所谓的根底,乃是江南乡绅、势家、豪族!

“朝廷要征粮,田地在这等人手中;

“朝廷要徭役,民夫在这等人手中;

“朝廷要官吏,士子在这等人手中;

“朝廷要海税、商税,你看哪艘海船不是这些人的资产,哪家商号没有这些人的银两?

“这些才是真正的根底。只要有根底在手,朝廷南幸之后,自然能够从容施为,驱除小人,拔擢君子,再开众正盈朝的局面,早日光复山河社稷!”

柳如是双眉微跳,道:“老爷今日所言,果然振聋发聩!”

“愚夫山隐十年有余,方才悟透这王霸之术。唉,可惜啊,此等至理不能示于人。”钱谦益遗憾叹道:“只要南都众臣齐心一致,截断山东钱粮,逆储能撑得几日?还不是得乖乖南下?如今他们纷纷北上,正是弃了自家根底,任人鱼­肉­。更可叹还有南人不愿朝廷南幸,生怕加税摊派,真庸人也!”

柳如是突然一个激灵,道:“老爷,前些日子妾身听到一则消息,只以为无稽之谈,故而未曾放在心上。”

“是何消息?”

“有人暗中煽动,要在南京议立监国。”

“这事我已经得知了,是高弘图、吕大器等人的愚行,且不用管他们。”钱谦益面露不悦,也为东林这块招牌再难聚拢人心而悲哀。

“可是,有人说是老爷首倡议立外藩为监国,以为圣天子奥援。”柳如是小心翼翼道。

钱谦益闻言又惊又怒,失态叫道:“此言当真!”

柳如是点了点头,道:“有人说因为老爷见罪于圣上,所以朝廷南幸之后,必然不得用,所以暗中联络,议立藩王监国,谋取显职,又使圣驾不敢南下。”

江南名士爱名妓,乃是风气。柳如是作为脂粉班首,自有许多姐妹在江南名士府中为妾为友,往来交谈中常常能套出许多内幕,这也是她的主要消息来源。另外还有她直接与名士结交取得的消息,谁都不会提防一个以才情闻名的女子,自然可靠­性­极高。

钱谦益知道爱妾的消息来源可靠,颓然落座,神情恍惚,良久方才凄苦道:“愚夫还是小觑了那些小人!不想他们竟然会攀诬至此!我等君子焉能在圣驾未归之时议论监国!这岂不是乱臣贼子么!”

“老爷,”柳如是上前轻轻摇动钱谦益的膝盖,“既然不是老爷的主意,我们自然要高声说出来,以免那些小人攀诬!”

“本就是流言风语,徒然辩诬,只怕让人说是心虚……”

“《通报》!”柳如是的目光落在那报纸上:“既然逆储有《皇明通报》为其张目,老爷为何不能办一份《君子报》、《士林报》?办这种报刊要几个钱?咱们全出了白送给人看!看还有谁能血口喷人!”

“卿卿果然高见!”钱谦益顿时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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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八江上乌帽谁渡水(一)

当日李邦华在接手《皇明通报》的时候就已经建言在都察院下设立文管司,可见老成谋国者的确能够看一知十,就算是穿越者面对这种人杰也未必有什么优势可言。

《江南士林报》传到山东的时候,朱慈烺就知道自己唤醒了一头名叫新闻舆论的巨大的猛兽。

这头猛兽在它一出生,就露出了尖牙,狠狠地咬了上来。

“他叫我‘逆储’,有什么典故么?”朱慈烺好整以暇地询问座下一群博学多识的进士们。

从李邦华到吴甡,乃至孙传庭、蔡懋德等人,无一人敢开口应道。这些人都是满腹经纶的大学者,又都是在崇祯朝之前就入仕的大臣,当日骂魏忠贤为“逆阉”之事历历在目,而这“逆储”显然是脱胎于此。

朱慈烺自己不是想不到,只是没有心理准备。他这辈子在宫中也好,军中也罢,偶尔出去晃荡一圈,哪里都能看到等级森严的礼制。即便当日在西安,有冯师孔等人跟他硬碰硬,也最多只是指责皇太子举措失当,绝不敢有人喊出“逆”这么可怕的字眼。

十恶不赦中有谋大逆与恶逆两条。谋大逆是­阴­谋毁坏宗庙、皇陵和皇宫。恶逆是殴打、谋杀尊亲属。结合上下文来看,这里的逆应该是在指责储子软禁帝后、隔绝中外。

“这事有什么办法么?”朱慈烺问道:“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吴甡苦笑道:“这还能有什么办法,江南非君之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罚薪俸,他们不在乎;撤职,他们优游林下;入刑,正是沽名卖直的老办法,算是成全了他们。”

“而且如今要抓人也未必能抓到。”一直很少说话的周应期冷冷道:“天启六年的时候。魏阉派缇骑抓捕周顺昌,结果硬是闹成了民乱。说起来,周顺昌历任福州推官、文选员外郎,对吴民有何恩情?还不是背后另有推手。”

周应期与朱慈烺接触较少,目前主要在负责新移民的安顿工作。他从条例上就能看出皇太子不是个愣头青,不过担心这位殿下阅历太少。看不透浓雾之下的真相,特意将话说透了。

朱慈烺前世读书的时候就要背《五人墓碑记》,只以为真是阉党惹起了民间义愤,也不曾往深处去想。此生成为大明太子,对党争余波之深颇有感触。再将这段历史还原到党争背景下,之前的认识就变得有些走样了。

此刻听周应期这么一说,顿时警醒。自己如果要深究这件事,肯定有人会掀起新的民乱!到时候再借助某些人的文坛地位,写上两篇散文。自己这千古骂名也就背定了。

一念及此,朱慈烺颇为庆幸自己抵御了下江南的诱惑,否则光是这种暗地里的手段就防不胜防。要想像在山东这样放开手脚做事,不说朝堂上的奏疏,光是下面的民乱也让人吃不消。

“我知道了,”朱慈烺点了点头,“既然是我选的战场,就得老老实实照规矩来。把这场仗打下去。”

众人纷纷暗道:这口水仗怎么打?

“李先生,都察院文选司还是要尽快上封奏疏。建议报刊监管,订立《皇明刊行法》。”朱慈烺道:“日后凡是文稿刊行,无论雕版还是活字,必须书样送审,申领书号。凡是欲办报刊的,必须先行缴纳一万两纹银的押金。

“若是报中有非君、十恶、诲­淫­诲盗者。一次警告,二次没收押金,停业整顿。停业之后,加纳五万两,再犯者非但没收押金。而且终身禁办任何公众读物。若是他们交了押金,后来又不办了,银子原封不动地退回,免得他们说我敛财。

“还有,报纸必须收费,否则就是私印传单!以妖言惑众坐罪。”朱慈烺胸有成竹,先将后世的新闻管理制度拿来用了,细节等日后再做完善。

“殿下,这是否会被人指责禁民之口,堵塞言路?”李邦华只是替其他人问出了这个问题,设立文管司监管报业这事本就是他最早想到的。

“不会,这也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朱慈烺自信道:“若是不设门槛,谁都能乱嚷嚷了,对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恐怕他们想不到呢。”吴甡接口道。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朱慈烺笑了笑。

吴甡已经不止一次见过皇太子露出这样的笑容,虽然有些与他年纪不相匹配,但无疑表明这位千岁爷已经有了一整套腹案。

等散了例会,正要排班出去的时候,朱慈烺突然道:“吴先生和孙先生暂且留步,我有事说。”

见一下子留了两个阁老,众人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纷纷加快了步伐。吴甡和孙传庭等在原地,待众人出去了方才复入本座。

“现在这事有点麻烦,”朱慈烺道,“我说我没软禁皇父,可就有人咬死了说我恶逆。我又不能将皇父推入南京火坑,二位先生以为这事该如何办才好?”这个时代只有文字,有没有广播讲话——唔,如果有人硬是要抬杠,就算是拍成录像放给他们看都没用。

吴甡清了清喉咙,道:“近些日子常有南臣北上,听说都在济南等候圣驾。臣以为,可让他们重回江南去任官,求圣上恩准陛辞。只要他们接了官印,要再说殿下软禁圣上的话,就得好好琢磨一番了。”

“是个好主意,只是……”朱慈烺微微皱眉:“他们肯用我的章程么?”

“殿下怎么了?”吴甡突然笑道:“他们做了官,却又不守章法,不都是罪证么?”

朱慈烺一拍脑门:“最近听先生讲《春秋》,有些迂了。”

吴甡嘴角抽搐,心中暗道:你这脏水泼得好没道理……

“如此甚好,”朱慈烺拍板道,“江南派官之事全由皇父做主,他如今大权旁落,颇有些抑郁寡欢。”

什么都要利用起来,绝不浪费一丝一毫的机会和资源。

吴甡这才抿嘴微笑。

“这事好了,下一桩。”朱慈烺转向孙传庭,笑道:“孙先生,如今兵部似乎颇为空闲啊。”

孙传庭苦笑道:“殿下亲自治军,兵部的确没甚大事。以前还要勘合各镇的兵额,分配军饷本­色­,不过如今已经力不能及了。就连各处藩镇也都明白兵部、户部没钱,连要都懒得来要了。”

现在所有的收入和资源都被东宫直接分配,兵部当然没有那些事­干­了。

“兵部也不光是发钱的事。”朱慈烺道:“该勘合的兵额还是要勘合,各镇武将升降,资料汇总,也得收集起来。尤其是趁着现在许多地方还是大明治下,山川河流,各种地形的舆图、沙盘,屯扎人数,有何产出……这些职方司的事也都必须做起来。”

“殿下,”孙传庭笑道,“若是如此,臣就不得不要伸手要钱了。”

“该多少就给多少。”朱慈烺道:“这些事迟早要做,早做说不定还能有用。唔,湖广闽粤四省是重中之重,将来说不得也要用兵。”

孙传庭面露疑­色­:“殿下,不先做山西、河南之地么?”

“这两省大打是不会有的。”朱慈烺道:“就看谁能偷到了。唔,说到这个,日后兵部也要存一份现役和乡勇的资料文档。”

“殿下……这恐怕不好吧?”孙传庭颇有些意外:“祖宗定制,肯定是有其道理的。”

“太祖设五军都督府,只想到了分权,却没有限权和平衡,只看南北京营,就知道此制度不能再用了。”朱慈烺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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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九江上乌帽谁渡水(二)

太祖高皇帝最初设立大都督府,掌天下之兵。洪武十三年,罢中书省,仿《周礼》六卿制度,设六部直属于皇帝。同时也将大都督府一拆为五,分为中军、前军、后军、左军、右军都督府。

按照高皇帝的设计,五军都督府互相平行,按照地域划分辖区,管理辖区内的都司卫所。

明朝都司所辖的卫所并非只有军户,一样也有民户,而且都司本身还有司法管辖权,可以说是国中之国,权力极大,将都督府拆分成五部,只是分权,并没有权责上的限制。

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却无调兵权。一旦国家用兵,是由兵部下发调兵文移,从各卫所抽调战兵,指派总兵官为将。所以兵部有调兵遣将之权,但本身手里是没有兵的。

同时为了做到军事保密,五军都督府下辖的军户丁口,从不报备兵部知道。明朝的兵部尚书,根本不知道国内有多少卫所兵。而五军都督府掌握在固定几家勋戚手中,时日一久便盘根错节,又有上下其手的空间,最终导致卫所屯田被世袭军将侵吞,军户逃籍,转为将领家奴。

到了嘉靖之后,五军都督府甚至失去了事权,全面沦为勋衔。其统兵职能落在兵部头上,而卫所却已经全面崩坏,无兵可调,只能允许募兵制大行其道。这又成了国家军队向将领私人军队转化的渊薮,最终酿造出晚明的藩镇。

没有一个当权者会忽视兵权,更不可能让手中的兵权旁落。

朱慈烺是皇明太子,不是大将军,不可能所有­精­力都放在军事建设上,所以从制度上杜绝这支军队倒退回私兵制度。是很有必要的。尤其趁着现在军中还算­干­净,山头派系还没有出现,更有必要在制度上加以明确。

“五军都督府我还是想归于一统,重设洪武初年的大都督府。”朱慈烺道:“但都司卫所肯定是要撤的,所以都督府的权责只在于统兵、练兵、募兵和打仗。下分总参谋部、总后勤部、总装备部和总训导部。简单来说,总参谋部管怎么打赢仗;总后勤部管衣食住行;总装备部管武器装备;总训导部管士兵们脑子里在想什么。”

“兵部主要还是管老几样:饷费核发、调兵遣将、将领升降、赏功罚过。”朱慈烺道:“如此一来。兵部就不能不了解军队状况。不光是要从都督府拿资料,自己还要加以核对,以免都督府再次**不堪。”

孙传庭微微点头:皇太子这是用兵部来监管都督府,仍旧是以文统武的路数。至于兵部本身的德能勤绩,仍旧是在都察院考核。如此从制度上看,各部的权力就平衡了。照老制度,兵部是完全无法Сhā手都督府事务的。

吴甡在一旁听了,也觉得这是个四两拨千斤的好法子,心中不免赞叹:这种法子殿下也没找人商议。自己就能想出来,这也算是非同寻常吧。

“军事制度方面,我就想了这么多。”朱慈烺道:“二位老先生都是老于国事的,帮我想想还有没有纰漏。”

吴甡和孙传庭各自想了想,最终总结道:“将兵分离,则恐兵不知将、将不知兵,重蹈故宋覆辙。兵将一体,又怕形成尾大不掉的藩镇。殿下此法。将兵仍在一处,然则军费饷额在兵部。统兵、用度在督府,二者都可以直接对军中Сhā手管理,的确是极好的方略。”

“那内阁就照这个方略上本给皇父吧。”朱慈烺点了点头:“他能够随心所欲遣派江南官员,这点小问题,应该不会加以阻挠。”

吴甡和孙传庭不自觉地对视一眼,颇为皇太子事事都从交易角度思考感到费解——这明明是宦海沉浮数十年之后才该具有的技能啊!

朱慈烺朝椅背后一靠。道:“我有些累了,就不送二位先生出去了,还请见谅则个。”

“殿下切切保重。”吴甡和孙传庭起身告辞。

朱慈烺的确是累了。

军队、行政两边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恰恰管理制度化是朱慈烺的优势所在,看到低效的制度难免急着加以更正改进。也幸好他是皇明太子。又成功夺权,几乎可以算是“出口成宪”了。

这简直是前世梦寐以求的**帝王般的享受。

——不过要是前世的团队集体穿越过来,效率一定更高。

朱慈烺心中意­淫­了一番,权当休息,又摇铃召唤陆素瑶进来。

“田存善到了么?”朱慈烺问道。

“田存善已经在外面候着了。”陆素瑶道:“殿下与诸位老先生商议政事,故而没有敢传报。”

“传进来吧。”朱慈烺的声音略显疲惫,旋即竖起了一根手指。

陆素瑶福了福身,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捧着一条烫过的面巾进来,为朱慈烺擦了脸,烫了双眼。

朱慈烺­精­神一振,看到田存善也到了门口,招手让他进来。

“千岁爷!奴婢在外日思夜想……千岁爷又瘦了!”田存善跪倒在朱慈烺面前哭道。

“起来说话,登州那边如何了?”朱慈烺问道。

田存善当即收了眼泪,起身道:“千岁,登州水师已有规模,这些日子又截获了许多去北边的商船。建奴水师都是十余年前的老船了,见了登州水师根本不敢出港。不过建奴怕我水师登陆,竟将百姓迁入内地二十里!”

“这是老奴时候的故技,他们也只会迁海这一招。”朱慈烺不以为然道:“火炮在船上能用么?”

“能是能,就是打不准。”田存善道:“可沈将军说,十炮里能中两三炮已经是不错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正好你回来。我问你,你是愿意在我身边办事,还是继续去登州做训导官?”

田存善眼泪瞬间下来了,道:“千岁爷,奴婢从小伺候您。一日见不到千岁,就一日吃不好、睡不好……”

“行了,”朱慈烺不耐烦道,“你去水师呆这么久,也不见黑了,可见平日就没怎么下海!”

“千岁爷!奴婢、奴婢……”田存善脸上憋得通红。

“日月可鉴这四个字说不出口是吧?”朱慈烺冷冷道。

田存善噗通跪倒在地:“殿下明鉴!实在是奴婢上了船就吐……沈将军说这是爹娘给的,改不了,后来也就……也就不太上船了……”

朱慈烺心中暗恼:自己竟然粗心大意到这个程度……田存善在西苑的人工湖里不晕船,不代表去了辽海不晕船……这么几个月,水师竟然是在没有总训导官的情况下发展的,真是坑了。

“你早该来信跟我说了!”朱慈烺不悦道:“这样,训导官的差事你先卸了。我这儿有另外一件事交给你办。”

“殿下请吩咐,奴婢断断不敢马虎。”田存善连忙道。

“去江南找王之心,”朱慈烺道,“找些当地有名气的文士,办三五份报纸,给我盯着《江南士林报》骂。”

“报纸?”田存善不是在海边就是在赶路,正好错过了《皇明通报》的发行,对报纸茫然无知,只是隐约中好像曾经听皇太子提过。

“不知道就下去问!”朱慈烺没好气道:“我先给你出个主意,别只找跟东林有仇的人,最好是找东林内部的人。”

田存善心中一动:这分明是政争啊!看来这是东林余孽偏要作死啊!不过那个《江南士林报》又是什么来头?

“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动身去南京。”朱慈烺道:“出去吧。”说着,朱慈烺已经摇了手中的铃铛,陆素瑶很快走了进来,恭敬地等候吩咐。

看到自己的位置已经彻底被女官取代,田存善心中颇为失落。不过想到刚才皇太子隐蕴着的怒意,看来这办报若是办好了,也是一桩大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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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零江上乌帽谁渡水(三)

崇祯十七年的九月,整个天下陷入了胶着,或者说是焦灼之中。

对于大明而言,神京被东虏占据,乃土木堡之后最大国耻;西北诸省落入闯逆手中;西南的四川落入张献忠手中。就连皇帝的安危都众说纷纭,难以分明。

对于满清而言,虽然圆了入关的梦想,甚至占据了大明的首都北京,但是十余万大军却陷入了一个死胡同。

在京畿南部的明军占据了真定到沧州一线,修筑村寨,每天都有新的火炮运到,显然不打算跟大清联手剿贼。这就意味着满洲铁骑不能越过黄河进入陕西,否则明军袭击北京,大军根本无从回援。

同样道理,大军也不能南下,否则李自成肯定会率军渡河,抢占山西、大同,将蒙古隔绝在关外,甚至直下三关,再次兵临北京,让满清陷入两面作战的窘况。到了那时,十万大军只能再次往关外苦寒之地去了。

正因为这种态势十分明显,现在京畿附近圈地的旗人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人选择将抢到的人口、财物,送出关去,以免到时候来不及运走。多尔衮自己也缺乏守住北京的信心,但仍旧下了严令,禁止这种有害士气的事发生。

对于李自成而言……

“朕还是要打过去!”

李自成站在西安城楼,身边站着刘宗明和田见秀两员大将。因为朱慈烺的东宫军横空出世,大顺军撤入陕西之后并没有受到进一步追击,总算站稳了阵脚。

巴哈纳和石廷柱没能按照历史原剧本增援叶臣、姜瓖,使得满清攻略山西的进度迟滞良久。

太原守军在大顺山西节度使韩文铨、总兵陈永福的带领下,以三万大军并六万百姓,迁入盂县。过井陉,到真定府一带安置。另外也有人逃去了陕西,选择了李自成,但清兵入太原的时候,这里几乎就是一座空城。

没有人口就没有包衣阿哈,就没有送死的马前卒。东虏的军力就不足以继续侵占山西西部,更别说渡河而击。清廷命姜瓖率部攻击尾随移民大队,攻打盂县,却在大南沟被明军伏击,死伤惨重,只得退回太原休整。

“粮食收上来之后,咱们就打过河去。”李自成再次道,“额就不信打不过那帮鞑子!”

刘宗敏听田见秀讲过一片石的战事,忧虑道:“圣上。咱的兵跟鞑子兵相比,恐怕还弱了一筹,先据河固守,巩固河南、占据湖广才是上策。”

“圣上,如今左良玉那贼鸟占据着武昌,若是不夺回湖广,恐怕军粮也难以为继。”田见秀焦虑道。

小冰河期从南宋开始,到明末达到顶峰。尤其是万历八年开始。太阳黑子活动消失,而这一天文现象将延续七十年。也就是到崇祯二十三年结束——原历史时空中的顺治七年。在这七十年里,山陕西北一代的自然环境极其恶劣,颗粒绝收已经形同常态,农民甚至直接吃种子,否则种下去之后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好在大明幅员辽阔,湖广熟天下足。西北发生这样的自然灾害,还可以调用湖广的粮食进行赈灾。然而一旦吏治败坏,救灾粮被层层瓜分,­奸­商再屯粮抬高米价,西北脆弱的社会生态顿时被打破。发生农民起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闯营就是从这个时期走过来的,谁都知道金山银山不如面山米山,湖广粮仓远比颗粒无收的山西重要得多。

“山西若是不握在手中,大军就必须沿黄河据守,得耗去多少兵力?”李自成反问道:“剩下那些兵力,怎么从左贼的二十万大军手里抢回湖广?只有打下山西,以­精­兵扼守关隘,才能尽早抽出大军南下。”

刘宗敏觉得道理上这么说是对的,到底关隘是死的,两千人守关,就算对方有一万人也未必能轻易攻下。沿河据守最大的问题就是容易被人偷渡,而且到了冬天河水冰封,可渡之处良多,光守着渡口也是没用的。

李自成叹道:“粮食不够,也只能让人去左贼那边买了。”

左良玉占据荆楚之地,自成藩镇,从来没想过要困杀张献忠、李自成。这种卖粮资敌的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何况他也不用亲自出面,下面人走私了粮食,自然会给他孝敬。

刘宗敏和田见秀见李自成心意已决,只得道:“圣上,若是如此,目今还是得先­操­练兵士,配备军械,征集雕翎、鱼胶,否则实在不足以出征。”

李自成黯然道:“准。这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三人正说着,李自成一回首,见顾君恩正快步过来,手中捏着一封黄纸皮军报:“陛下!亳侯李过率部渡河了!”

“何人下的令!”李自成闻言登时大怒,心中凄苦悲凉愤懑,暗道:连自家侄儿都要投降鞑子了么!

顾君恩微微摇头:“还未打探清楚。”

“再探!”李自成只觉得眼前发黑,伸手扶住了城墙。从占据的地域而言,他如今手控陕甘宁三地,又占据着豫西、荆北,麾下披甲足有百万众。然而从态势上看,却颇有穷途末路之感,甚至连大顺高官都觉得这个政权难以长久,在暗中寻找退路。

“陛下,”顾君恩又轻声道,“东边来了些商人,想用棉衣换马……”

李自成强撑起脑袋,眼中已经布满血丝:“哪个东边?”

“是朱太子那边。”顾君恩小心翼翼道:“要用五万件棉衣换八百匹良马。”

一件棉衣在陕西能卖二钱银子,在棉布产地的苏州、松江,还不到这个价。而一匹良马的价格则在二十两以上,就算是驮马也要十多两银子。只是从价格上看,一百件棉衣对应一匹良马,东宫都已经占了大便宜。

“他以为朕是傻子么!”李自成怒道。

“臣这就去将那些­奸­商赶走。”顾君恩原本就不想促成这笔买卖,故而特意在李自成暴怒的情况下禀报。

“慢着!”李自成突然叫住顾君恩,问道:“用的几斤棉花?”

“说是三斤棉。”顾君恩道。

李自成垂下头,道:“西北物产太少,眼看过冬也得给将士们换冬衣。不过八百匹良马还是太多,若是朱太子能保证每件棉衣都不缺斤短两,朕就拿六百匹换他的棉衣。”

“陛下……”顾君恩站着没动,道:“如今人心不稳,若是让这批棉衣进来,穿在将士身上,恐怕会有人借机说些不道不义的话。”

“若是朕不答应,东边的《皇明通报》肯定要说朕不顾将士死活!”李自成隔了半个月才拿到这份似是而非的“邸报”,就连他这么个粗人,也看出了其中字寓褒贬,为朝廷口舌的意思。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禁绝这伪报在陕西流传,因为总有人会冒着砍头的风险,暗中抄录流传。

“陛下,他岂敢担上私通大顺的罪名?”顾君恩不以为然。

李自成想想也有道理,到底顺明还处于战争状态,这笔交易若是让外人知道,于朱太子也是不好的。不过这五万件棉衣却是过冬的必需品,起码能保证五万人不冻死。

李自成原本从未考虑过下面丁口的生死,在他看来,乱世之中,一切听天由命,要想活命只有自己扳命。扳得过则活,扳不过则死,最多怨天老爷无情。直到他真正像个皇帝一样问政,才知道原来养育黎民百姓也是自己的责任,而且再多的人口也有不足用的时候,断断不能轻易放弃。

有了这样的认识之后,李自成突然能够理解杨鹤当年那句“尔等为何不坐饿死!”的奇言了。

果然是立场决定态度,做皇帝的当然是希望百姓宁可饿死也别造他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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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一江上乌帽谁渡水(四)

崇祯十七年九月底,满清皇帝顺治到了北京,随同而来的是济尔哈朗等留守权贵。因为多尔衮进军不利,满清贵族们召开了八王议政会议,对下一步的行止进行了大讨论。别说宋弘业,就连爱星阿和谭泰都没有资格参加,所以只能送来一份“暂无决议”的情报。

与此同时,崇祯帝正式在德王府问政,召见北上诸臣、文士。吏部也给江南各地的生员发出了奔赴行在受任官职的通告,一时间只要有心仕途的,都可以打着为君主分忧的旗号前往济南,授与官职。

崇祯回到德王府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日三变。

每当他听到近卫三营在山西收复失地的消息,就会心生倦怠,泛起禅位的念头;等他坐在了王府高堂,看着下面侍立两班的诸位大臣,他又会兴起力王狂澜,中兴大明的豪情;再等这些大臣们开口议政……崇祯帝就只有想杀人的念头了。

“臣袁枢,恳请圣天子还朝南京!”袁枢跪在崇祯面前,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那张疲惫、厌倦、憔悴的面容。

最近几天,恳请圣驾去南京是正当热门的话题。凡是热门话题,必然不可能一边倒,所以劝阻圣驾南幸的官员也十分多。按照崇祯朝的政治传统,这种敏感而又热门的话题,必然会牵扯到结党之类的话题上,而现在不仅有阉党、东林党之争,还多了逆党、顺党之争。

逆党在某些时候跟阉党是一个概念,在某些时候又单指太子党。

后来有人进言“赦免从逆官员”,争取离间闯逆,以最大力量抗击东虏之后,“顺党”这个名字也就应运而生了。

有了顺党。自然有人要闹着兴办“顺案”。

这是“逆党”针对东林党死活不同意“逆案”中人入朝而喊出来的口号。

因为投“顺”的官员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东林相关者。

朱慈烺只是去了一趟胶州,视察了火铳厂,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跟不上节奏了。乱七八糟的政治名词让他头晕眼花,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我怎么跟逆党瓜葛上的?”朱慈烺半躺在竹制躺椅上,额头上压着一条裹冰布巾。从胶州回来的路上赶得太急。回到济南就发了高烧昏迷,吃了喻昌的药才算是恢复了神智。

“因为有人说殿下有意起用阮大铖,而此人正是逆案中人。”吴甡坐在朱慈烺身边,不敢大声说话。他知道害了病的人,但凡有人在耳边大点声,头就像是针扎一般。

“所以有人说殿下要给逆党翻案……也是逆党。而且殿下还要赦免投贼诸臣,所以就又有人要兴办‘顺案’,严惩投‘顺’之臣。”吴甡柔声解释道。

朱慈烺现在状态根本无法仔细分析其中的盘根错节。当然,如果是在他状态正常的情况下。根本不会在这些问题上浪费哪怕一丁点­精­力。

他点了点头,只觉得喉咙间还是火烧一样,勉力道:“这些人,还不肯去就任?”

“吴甡无奈道。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是他本人,现在计谋被人轻易破了,用的还是他的故技,这让一向自诩高手的吴甡有些难以接受。

“考成法……”朱慈烺闭上了眼睛了,道:“不能完成任务的。就罚银子,没银子的充役赎罪……”

吴甡吸了口气。道:“殿下一语惊醒梦中人!厉行考成法正当此时。”见皇太子已经­精­疲力竭,吴甡不敢再耽搁有中兴明君之象的储君休息。正好喻昌端了药进来,吴甡便要告辞。

朱慈烺拉住了吴甡的衣袖,哑声道:“别跟他们胡搅蛮缠,编户齐民、普及教育的工作一定要抓紧。”

“臣明白。”吴甡突然鼻根一酸,连忙躬身行礼。倒退出去。

跟着喻昌进来的中官医生小心翼翼将皇太子扶了起来,由喻昌端着药亲自服侍朱慈烺喝下去。朱慈烺对一直以为中医的急症方局限在外科方面,但凡喝药之类的治疗都是“病去如抽丝”。直到自己真的病了,才知道高明的医师对症下药,往往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当然。要培养出高明的医师,时间成本实在太高。或许只有在天下安定之后,才能以举国之力进行培养,形成风气和传统。

“殿下今日觉得如何了?”喻昌问道。

朱慈烺硬听着喝了药,道:“之前吐出一口浓痰,总算能说话了。”

喻昌脸上浮出笑意:“殿下身子健硕,明日就能下地行走了。”

“有劳先生了。”朱慈烺也颇感欣慰。这次突如其来地病倒,让他还以为染上了鼠疫,心理压力极大。还好有喻昌在,三天功夫已经可以处理一些简单事务了。

陆素瑶这三天里衣不解带,累了也只是在办公室伏案小憩,时刻盯着皇太子的身体状况。皇后那边已经将她传过去骂了几次,几乎所有女官都觉得这是侍从室照顾不周,这些天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殿下醒着么?”姚桃走到陆素瑶身侧,亲声问道。

陆素瑶被吓了一跳,抚胸道:“刚见完吴阁老,姐姐有事?”

姚桃紧了紧了手里文件盒,道:“有事要报与殿下。”

“喻将军说,殿下这几日不该劳神。”陆素瑶道:“就是吴阁老来,也不敢耽搁太久。”

姚桃笑道:“我知道,所以捡了些喜庆事来给殿下提提阳气。”

“偏你懂事。”陆素瑶抿嘴笑道,话里却泛着丝丝酸意。

姚桃回以胜利的微笑,整了整仪容,径自走进里屋,上前福了福身,柔声道:“千岁,臣有事禀报。”

喻昌不满地看了姚桃一眼,道:“殿下该静养了。”

朱慈烺却道:“不是要紧事就说吧。”

处理要紧事必须状态正常,否则比放任不理更会坏事。

喻昌就要发作,暗道:不是要紧事你还听什么?

“都是喜事,报与殿下知道。”姚桃连忙道:“广东所派二十五艘大船日前在日照入港靠岸,送来安南大米十万石。随船而来的还有广州、蠔镜冶铁、铸炮工匠近百人;泰西钻床、车床、镗床数十张;泰西技工、农学、兵法书籍百余册、套。”

朱慈烺由衷欣慰,脸上露出了笑容。

葡萄牙人死皮赖脸在蠔镜住下之后,将这里唤做“macau”,作为自己进军远东的桥头堡。对于明政府而言,这里仍是大明的领土,归广州府香山县管辖。正因为澳门这个明皮葡心的存在,广州府也成了大明对外窗口,东西方货物集散中心,日益繁荣,已经不是故宋时候犯官的流放之地了。

而且广州还是大明的冶铁重镇,遍地都是民营铁厂,从业人数在万余家。虽然都是作坊,但产量却不容小觑。更难得的是,广东铁厂还炼出了合金钢,足与芜湖的苏钢和现在的徐钢争辉。

朱慈烺之所以没有将广东考虑进自己的战略规划,是因为明廷的管控力太低。如果广东那边来个阳奉­阴­违,无疑是凑脸过去让人打,自讨没趣。

只是他终究百密一疏,全然没有料到: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沈犹龙是个忠义­干­臣,又与沈廷扬是宗亲。

广州知府宋应升更是宋应星的亲哥哥。

根本不用朱慈烺动用朝廷大义命令广东支援山东,沈犹龙和宋应升两人就已经齐心协力找足了大船,将山东急需的粮食、人力、物力送了过来。

本来像这样的大号福船要通过台湾海峡,每船都要给郑芝龙缴纳三千两银子的保护费。因为朱慈烺之前给郑家开出的条件,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郑芝龙也没对这支船队下手,还派手下舰船护送了一程,算是一个不错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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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二江上乌帽谁渡水(五)

“殿下,还有喜事呢。”姚桃见皇太子面露微笑,趁热打铁道:“登州外海岛上种的苜蓿今年长势极好,只要调配得当,今年山东大约真的不会饿死人了。”

朱慈烺的笑意中添了一分苦涩。苜蓿原本是牲畜的饲料,只有以“不饿死”为目标的情况下,才会成为人的口粮。

“殿下德政!这天下终究还能有一方不饿死人的善地!”喻昌也十分激动道。

南方虽然普遍富庶,但是在巨大的贫富悬殊之下,即便没有大规模饥荒,但饿死个把人还是常态。只有厉行“战时**”,严格配给制度,山东才能做到在册人口不被饿死。

至于那些铁了心思隐匿不报户口的愚民,想来他们是有办法生存下去的,否则就算饿死了也没法喊冤。

“看三皇五帝,哪个不是为了百姓福祉奔波的?”朱慈烺笑道:“让百姓过得好,才是王道。姚桃,还有什么好事一起说了吧,别等明天了。”

姚桃笑道:“喜事真真不少,怕一天说不完。”

喻昌一扫之前的严厉,笑意盎然地看着她。

姚桃又道:“青岛县、日照州都有来报,如今利用海边滩涂之地开塘养鸭,非但省了许多饲料,还收获了大量鸭粪,不占农地。如今两地海边鸭厂有鸭两万只,月产鸭粪八十万斤,能铺四十亩地的肥!”

“海边也可以养鸭子?”朱慈烺这是真开眼界了。他只知道之前的鹅鸭厂都在江河边上的滩涂地,不占用耕地面积,还能让鸭子下河吃鱼虾,晚上回来补些饲料以防有些鸭子没吃饱而已。

如今内陆的滩涂地也要种红薯,自然得给鸭子找更加经济的地方。

“海水涨潮之后,会带来海中的鱼虾。此时放鸭子下海,鸭子自己就能吃饱了。只要在落潮前将鸭子赶回鸭厂,补些蜀黍(玉米)就行了。”姚桃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能挖空心思富民利民的才是好官,着吏部嘉奖。你户部也给他们发点奖金。”

姚桃含糊应诺,又道:“朝鲜那边也有消息来。因为连年天灾,国内饥荒,加之东虏在朝鲜驻扎,搜刮无度,实在筹不到粮食。朝鲜国王李倧听闻圣驾在鲁,特贡奉人参一千斤,上等兽皮一万张,还有山货、蜂蜜各百余斤。”

“咳咳,”朱慈烺咳了会。“可以,正好束鹿县光复了,兽皮等加工了之后再卖,价值更高。山货分给军中,蜂蜜着六部分发。”

束鹿县是皮革加工中心,正缺加工材料。将皮草交给他们处理,然后转卖成品,非但利润丰厚。束鹿县的皮匠也能得到工钱,整个县份的经济都能得到滋养。虽然从府县而言。这点滋养并不高,但聊胜于无,总好过工匠失业,靠苦工赈济度日。

“人参分两百斤给军医院,制作成药供应军民。留十斤在宫中,孝敬皇父皇母以及皇伯母。其他都发卖变现。充作军费,任何人不得截留。”

辽参是大补元气之物,许多吊命的中成药里都少不得它。然而此物在市场上每斤至少五十两,不是大户人家是用不起的。喻昌拿了这些辽参,连忙道谢。

“殿下。”姚桃问道,“是否要回赐一些……”

“咳咳咳咳……”朱慈烺一阵咳嗽,道:“不用了,他们已经赚到了。”

姚桃一愣,不知道皇太子此言何意。

若是吴甡或者孙传庭在此,肯定会瞬间就明白过来。

只要打开地图,朝鲜半岛的战略地位就一目了然。简单来说,它就是一块天然踏板。占据朝鲜半岛,控制日本海以及日本,中华海军就可以直接奔赴太平洋了。

后世的渤海、黄海、东海都将彻底成为大明的内海,再不会有渔业、能源、领海范围之类的无聊纠纷。

朱慈烺早在宫中的时候,就常以世界范围的大意­淫­来作为自己的消遣,对朝鲜、日本的地位问题早就设计了数个不同的版本。

如今他在病中,正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候,朝鲜国王能够在东虏的压力之下,贡献出价值十万两的物资,算是让朝鲜王室有了一条体面的退路。

当然,朝鲜和日本都位列太祖高皇帝定下的“不可征伐国”名单之中,所以这种惊世骇俗的念头朱慈烺从来没表露过,今天算是因病失言。

“还有什么消息?不好的也一起说了吧。”朱慈烺­精­神好了许多,也不想自己康复之后全都是坏消息砸过来。

“倒是真有,”姚桃道,“青、兖、济等府的流寇土贼,近来纷纷投降朝廷,总数近十万。其中青州高苑谢迁所部,就将近三万众。还有从河南投降我近卫一营的闯逆赵应元部,足足五万众。户部对这十五万人的吃穿用度,也是深感捉襟见肘。”

这消息被姚桃归入“坏消息”之中,其实也是个好消息。哪个君侯不喜欢听到人民归附?尤其是这种乱世,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何况十五万人。

朱慈烺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果只是土贼流寇倒还好,因为组织松散,只要打乱了不难安置。那个赵应元的闯军就比较麻烦了……唔,赵应元,不是那个在青州反清复明,杀了王鳌永,又被满清诱杀的义军领袖么?朱慈烺突然脑中跳出这么个人来,却想不起来是哪里看到的资料。

既然他此时归降,看来威胁度也不是很高。

“不过殿下放心,巡抚周应期已经亲自见过了这些归降之人,一应武器也已经全都收缴了。如今正在做分营分地的工作,想来最多一个月就能全部安置。”姚桃连忙补了一句:“军中也已经将匠人和­精­壮都挑选出来了。”

“这方面咱们吃的亏已经够多了,他们再小心都不过分。”朱慈烺说道。

当年车厢峡之战本来是彻底平息寇患的天赐之机,可惜因为崇祯的一念之仁,陈奇瑜调度不当,接受了流寇投降。流寇从车厢峡这条死路里走出来,非但得了补给,也没有被收缴武器,甚至没有打乱编制就地安置,而是由朝廷派安抚官监督返回原籍。

所谓的派安抚官监督,乃是按照一比一百分配,流寇人数是官兵的一百倍!这种情形与纵虎归山有什么不同!

李自成、张献忠当时都在其中,哪怕陈奇瑜只诛首酋,也没后来十余年的动荡了。

崇祯帝缺乏战略和用人的眼光,却是实实在在爱民如子,所以只要不打仗,由他整顿吏治,赈济灾民,真要熬到春暖花开大地复苏也未必不可能。

朱慈烺在内侍的帮助下往上靠了靠,喝了口蜜水,荡去嘴里的苦涩,喉咙也舒服了许多。他道:“姚桃,计粮以口,分配到户,这只是节源。要想度过难关,还是得开流。粮票推行得如何了?”

朱慈烺前世很小的时候见过粮票,那是一种许可证­性­质的票据,本身不可能作为货币使用。现在山东发行的粮票,却可以作为货币符号直接去各家粮行换取等量等质的米粮。这对抑制粮价有直接效果,很快民众就习惯了用粮票换粮,而不是拿银子去粮商那里买。

“殿下,”姚桃有些迟疑,终于还是道,“发现有人收罗粮票,套购粮食。”

粮票主要是作为公职人员和工人的工资,用粮票换粮食肯定比用银子买合算得多。但人们对于金银这样的天然货币有着强大的依赖惯­性­,所以仍然有人会勒紧裤腰带将一部分粮票换成银子。粮商收购了粮票换取粮食,用以出售,可以很轻易地赚取其中的差价,甚至连运费都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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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其实我很想直接将1937,61,120打出来,但是生怕变成*******。。。某点这么防范企鹅公司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三零三江上乌帽谁渡水(六)

“如果只是自己买了转手卖出去,占点小便宜,也就罢了。”朱慈烺抿着蜜水:“如果是有意要囤粮居奇呢?一旦粮票回收和粮食供应环节出现差池,粮票刚刚建立起来的信用就会受到打击,以后人们就更不会相信我们发行的票据。”

在没有电子计算机和网络的时代,要进行严密的金融控制几乎不可能。光是各县回收粮票的汇总,就要花费近十天。一旦有人收集大量粮票,集中起来在某地进行换粮,就近调集都需要时间,而这个间隙就是有心人所需要的契机——民变的契机。

朱慈烺缓缓解释之后,轻轻笑道:“不过这是最坏的情况,是为了毁我的‘苛政’而做的‘好’事。”

姚桃脸­色­惨白。她虽然不能上朝,但是对现在的朝堂争论却十分了解。尤其是女官参政本来就是皇太子的罪状之一,天天都有人在朝堂上哭骂。若是地方上再发生什么突变,就算皇帝再圣明,也袒护不了殿下。

“臣这就以户部发条例到各县,控制兑换数额。”姚桃当即想到了解决方案。

“这是个办法,但不是好办法。”朱慈烺摇头道:“咱们的粮票其实是当工钱发的,而且下一步就要全面作为公家报酬、薪俸发行下去。换做你,拿了工钱却不能想用就用,心里能高兴么?”

“如今时局艰难,想来大家都能理解……”

“不能指望别人理解。”朱慈烺打断姚桃,道:“大额兑换,比如超过两石,必须提前三天预约,这个是可以的。但是我们的粮票必须坚挺,才能让别人信任。这上面。控制粮票发行是根本。”

“是,殿下,现在的粮票都是实额发行。”姚桃道:“库存有多少粮,才会发多少粮票。”

“对,这是最重要的。”

绝大多数人今天拿了粮票,当天就要换粮食回去养活一家老小。就算有人存了粮票。数额也不会大,兑换周期很短。如果超额发行,一旦发生挤兑,以后就没人信任这种货币符号了。

“其次,要让别人相信:有粮票必然能换到粮。”

在朱慈烺前世,每年春节之前,银行都会发生挤兑,造成现金不足,他本人就碰到过好几次。但是有谁听说过每年春节前面。银行门口排长队的?绝大部分人,在被告知银行现金不足的时候,都会选择改天来,或者预约取款。

这就是因为银行信用的坚挺。没人担心自己卡上的钱取不出来。

“户部对各县粮仓的抽查也很频繁。”姚桃道:“请殿下放心。”

朱慈烺当然不会彻底放心,但是看到姚桃如此自信,内心还是舒畅了许多。他道:“对于那些收集粮票的人,我们没有理由打击。因为他们这么做,实际上是对粮票的支持。对吧。只有相信粮票不是废纸的人,才会花银子买。”

这种人若是再稳定些。粮票的超量发行也就有了基础条件。

“但是借此囤积粮食,”朱慈烺喘了口气,“不论是否造成了影响,其行为本身就是对粮票体系的蚕食和攻击。”

将公仓的粮食转入私藏,看似是没有损公肥私的公平交易,但是大量资源脱离掌控。被人为闲置,而不是进入消费领域,本身就是对粮票体系的破坏。同时还会造成劳工摄入热量不足,降低劳动效率等问题。

“他们若是不出售呢”姚桃觉得有点转不过来弯了。

“他们若是出售,只是占点小便宜。我还能容忍。”朱慈烺道:“但是藏着不出售,那就是在动摇国家基石了!”

山陕粮食绝收是事实,但就算再绝收,也不至于颗粒无存。如果真是颗粒无存,李自成张献忠也就闹不起来了,更不可能“开仓放粮”收买人心,让饥民跟着他们一起造反。

事实就是,各地乡绅仍然囤积了大量的粮食,或是为了自保,或是为了居奇抬高粮价,最终激化成了饥民造反。

“所以,既然发现有人收购粮票套取粮食,你就应该立刻统计粮票……”朱慈烺喘气道:“从粮票回收速度统计上,能够看到异常加快或者减缓。还有就是监控市面上的粮价,有心人肯定能算出来,咱们的粮食每石一两五钱。”

这个价格是内部定价,用来制定各从业人员的基本工资,对外保密。不过对于那些粮商来说,真有心要钻空子,肯定能够从工资支付的粮票数额上计算出这个价格。有人收粮票去买粮,就是意识到了这里面的价差。

“谁家的粮价涨过了三两一石,立刻通报。”朱慈烺朝后靠了靠。

姚桃应诺。

喻昌缓缓起身,道:“殿下,您该休息了。”

朱慈烺抬了抬手:“还有,现在有多少会计了?”

“回殿下,财会考试是逢丙、辛两日开考,戊、癸两日发榜。如今治下通过考核者有三千七百六十三人。不过大多数都是户部和各县的主薄。”姚桃道。

“户部发一份通告,三个月……”朱慈烺道:“三个月后,每个商号都要注册登记,必须要有东家、掌柜、账房的户籍记录,账房必须有户部核发的会计证。明年正月开始,全省商号,必须按照东宫格式记账,以备户部查询。唔,这事得单独成立一个司署,你去跟吴阁老商量一下,这个新设的司署负责全国的各项税收。”

“殿下,那之前的课税司……”

朱慈烺摇了摇头:“唔,名字可以仍然叫课税司,不过规矩全都重新订。尤其是商税,从山东开始,以前所设钞关全部废除,税吏可以优先进行财会培训,若是考不出来,就让他们去修路挖矿。”

“殿下,不会被说是苛政么?”姚桃担忧道。

“太祖时候国子监生不好好读书,都是要打板子的。”朱慈烺不以为然道:“又不是直接将他们罚为苦役,给他们三个月时间,读不出来就自觉些去种地、修路、挖矿,反正不能不做事。”

大明的商税收取机构繁杂纠缠,令出多门。若是勉强分起来,最大的婆婆就是隶属于户部的课税司,各州县的课税局为其分支机构。在此之外还有隶属于工部的竹木抽分局(厂、场),用来收取竹木税,开始是收实物,后来改为货币。

到了宣德年间,宝钞泛滥,为了挽救这种一本万利的货币符号,朝廷在水陆要津设置钞关,用来收取过往车船上的商货税。这种钞关前后共设立了十三所,职权有大有小,譬如浒墅关非但收过往车船税,还监管了附近的九个课税司、局。

这三者是最大的官方税收机构,同时还有塌房、官店、官牙也兼收商税。万历时候还派出了税使监税,权力也是极大,近乎没有限制,闹得天下沸腾,多次激起了“民变”。而且各路藩王也趁着朝廷政治衰败,大肆设置私税,拦截过往商旅,形同抢劫。

如此种种不堪,都造成了大明税收制度的混乱。再加上官绅不纳税、豪门势家抗税、官吏贪污、商贩逃税……以至于明朝经济远胜于故宋,但税收却比两宋都大大不如。

“新章程里,有一条原则,必须坚守。”朱慈烺竖起食指:“天下一体,纳税为公。”

“官绅一体纳税?”姚桃早就听说皇太子说过这个设想,但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也没深究。今日再听到此说,不免有些惊诧。

“不。”朱慈烺摇头道:“不是官绅一体纳税。

“是天下一体纳税。

从我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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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四江上乌帽谁渡水(七)

“请殿下收回此言!”姚桃连忙福下身去,深深垂头。

喻昌看着姚桃,又望向朱慈烺,还没反应过来纳税这个问题为何会变得如此敏感。

在这个皇权天授的时代,普通百姓甚至不被允许祭拜天地,只有皇帝才有这个资格,怕的就是百姓亵渎老天。

当年崇祯钦定逆案,礼部尚书来宗道因为在给崔呈秀母亲写的祭文里,用了“在天之灵”这四个字,被崇祯斥为“可恶如何!”【注1】

无论明朝的内阁如何跟皇帝玩心眼,言官如何肆无忌惮指摘国政,士大夫如何丧心病狂非君买直……皇权天授这一点还是没人敢碰触的。

既然是天授皇权,那么皇帝就是天子,皇家就是天家,让皇家纳税,那就是让老天爷纳税!

天已经有覆盖之恩,还要如何纳税?

“事关天家体面,还请殿下三思!”姚桃也发现自己口气太硬,连忙缓和道。

朱慈烺已经­精­疲力竭,心中暗道: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已经成立了四十二年!再过五年,英国国王查理一世也要被送上断头台!资产阶级革命的脚步声早就在传到了门口,我大明难道还能死命拽着皇天不放?

“我累了,先下去吧,别外传。”朱慈烺终于也退了一步,决定还是小步走,以免步子太大扯着蛋。尤其是身体不好的时候绝对不能做决策,整个人的判断能力和控制能力有明显的退步。

姚桃知道皇太子绝对不是突发奇想,她也绝不相信这是皇太子的无心之言。只是想想至高无上的皇帝如果跟百姓一样纳税,姚桃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主心骨,整个人都成了飘荡在空中的浮尘。

“姐姐。怎么脸­色­如此差?”陆素瑶坐在外间,见姚桃失魂落魄出来,暗中还有些得意。

姚桃强抿起嘴做出个微笑的姿态,道:“是么?让妹妹费心了。”说罢,姚桃振作­精­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皇太子交代的事上。快步朝外走去。

陆素瑶一脸迷茫,不知道姚桃说这话是几个意思,最终也只能放任她去,继续关注自己手头上的工作。

整个山东恐怕没有人清闲。乃至于清闲已经被视作罪过,会被都察院的御史记录在册,发去吏部要求惩处。

她又看了一眼里间房门,忍不住叹气。皇太子是崇祯二年生人,至今才多大年纪?虽说这个年纪上也有人执掌家业,但有谁执掌过这么大的家业?因为殿下累倒的事。绝大部分女官心中都颇为踟蹰:若是继续在外面参与政务,无疑会让皇太子背负更大的压力;若是放手不管,那更是对不起殿下的厚恩!

——人生在世不称意……

陆素瑶叹了口气,再次将目光投向案上的文件:

技工学院物理系改良了传统的水力纺纱机,现在每台水力纺纱机,一昼夜能够纺麻、棉纱两百斤,产能是之前的一倍。

又有颜神镇的薛书言上启本,说是成功制出了六尺长宽的平板玻璃。

还有徐州的火铳厂扩建完毕。全部都用水碓锻造枪管,现在每天的枪管产量达到了八十管。所以燧发枪的产量也提升到了日产八十支。

陆素瑶很想照猫画虎,给病榻上的皇太子送去一些好消息,但是她不知道皇太子对于纺纱这等女人活计是否感兴趣;也不知道玻璃到底有什么大用处;更不知道每天生产八十支燧发枪是否算快,一时间难以决定。终于,她看到一份技工学院送来的人事通报:王徵聘用了原工部尚书熊明遇为教授。

——皇太子最喜欢的就是人才,上回去技工学院见到那些教授之后。高兴了好些天。若是知道多了一位教授,肯定会很高兴。

陆素瑶将这份通报抽出来放在一旁,继续寻找对皇太子而言是好消息的汇报。

——咦!秦良玉率军勤王,已经走到徐州了!

陆素瑶仔细读罢通报,心中暗道:天子蒙尘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支来勤王的军队,肯定也算是好消息了。

将这份通报同样另放之后,陆素瑶还待细细再查,突然听到铃响,连忙起身,整了整仪容,推门进去。

“殿下。”陆素瑶轻声唤道。

朱慈烺挥手让站在角落里服侍的内侍下去,又指了指绣墩让陆素瑶坐对,道:“你若是工作不是很忙,就帮我读读报纸。”

“服侍殿下本就是奴婢的工作。”陆素瑶欠了欠身,又道:“殿下,近来报纸上闷得很,奴婢给您读读各地送来的文报、启本吧。”

最近《皇明通报》上杀气凛冽,充满了火药味,不问可知是因为朝堂上的争议太大,李邦华开始动用舆论武器镇压邪说。这种内容读给病中的皇太子听,实在有些不合适。

朱慈烺并不知道陆素瑶的心思,只以为《皇明通报》上都是文言文,她怕断错句读,便点头同意读文报启本。

陆素瑶正好将之前筛选出来的两则消息告诉朱慈烺,一则是熊明遇入技工学院为教授,一则是都督同知、挂镇东将军印的秦良玉率川兵四千,北上勤王,已经到了徐州。

朱慈烺对熊明遇印象不深,但是能被王徵看中并聘为教授,绝不会是泛泛之辈。至于秦良玉,那可是大名鼎鼎,历史上唯一一个进入正史将相列传的女子。

“秦良玉来勤王倒是符合她忠义的­性­子。”朱慈烺叹道:“但她既然来了,也说明四川落入贼手,再难振作了。”

陆素瑶没想那么深远,听了恨不得打自己的嘴,连忙又将纺纱机、大玻璃和燧发火铳的事说了,朱慈烺这才又心情舒畅起来。

俗话说“衣食住行”。衣服甚至排在食物之前。而纺织业的瓶颈就在纺纱,只要有足够的纱,织布作坊就能将之织成布匹,这也是大明对外贸易的重要商品。

朱慈烺一直遗憾山东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外销的拳头商品,这回有了大量的棉纱、麻纱产出,就可以鼓励山东­妇­女织布。无论是卖去南方还是出口日本、朝鲜,都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再加上大块的平板玻璃,完全可以作为奢侈品,获取极高的利润回报。

而且这回李自成肯答应用马匹换棉衣,也给山东棉布和东宫骑兵多了一条出路。这笔交易也意味着一种新的关系,一种不同于你死我活的关系。卧榻之侧固然不容他人鼾睡,但现在自己力不从心,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住了。

“请秦帅速速到济南府,”朱慈烺道,“还有,你让侍从室给我写一份‘招贤榜’,发在《皇明通报》上。不仅是文学之士,但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来济南,朝廷择才录用。”

“殿下,”陆素瑶有些迟疑,“这是否会招人口舌?”

——太像曹­操­了么?

朱慈烺摇头道:“以皇父的名义发。”

……

崇祯已经很大方了。

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能够容忍别人侵犯自己的权力,其中自然包括自己的儿子。不过从北京逃出来之后,崇祯一直有种依赖儿子的感觉。亲眼见了东宫军与建奴的硬仗,皇帝陛下更是有种受人保护的感觉。

身为皇帝,有能臣­干­将为他卖命,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个角­色­变成了自己十五岁的儿子,就使得他难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掌国家,育百姓,保妻子,这才是皇帝应该做的事啊!

崇祯心中无奈,又读了一遍东宫送来的文移,终于点了点头:“就照此用印吧。”

ps:注1:《明史》记为崔呈秀之父,《幸存录》、《国榷》记载为其母,故取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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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五江上乌帽谁渡水(八)

崇祯帝看了一眼堂下侍立的陆素瑶,突然问道:“皇太子日前说天家也要一体纳税,实否?”

陆素瑶一愣,连忙道:“回圣上,奴婢不曾听千岁爷有过此言!”

“又是病中的胡言乱语么?”崇祯轻笑一声:“那个董氏找到了么?”

“回圣上,奴婢可以确定,千岁爷绝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董姓女子。”陆素瑶言之凿凿道。

“算了,等他好些了,皇后会亲自去问他的。”崇祯突然觉得有点意思,嘴角也不由咧开了些。

——这个儿子,比自己的期望似乎还要好许多,真是皇天所赐啊。

崇祯心中暗道。

……

得知皇太子已经可以视事,身为人母的周皇后迫不及待地前往皇太子“寝宫”。她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病重时不能探望的说法,不过为了不妨害儿子,她终于还是忍住了。

朱慈烺也是才知道,原来病重的时候身为皇帝皇后是不能探望皇子的。

据说当年崇祯皇帝就是不信这个邪,跑去探望了重病在身的皇五子慈焕,结果皇五子就薨了。这回朱慈烺重病,从帝后到懿安皇后,都不敢贸然探视,只让袁妃去看了两回,并命内侍时刻传报消息。

周后到在朱慈烺卧榻旁的绣墩上坐了,拉出朱慈烺的手,轻轻摩挲,柔声问道:“好些了么?可想吃些什么?”

朱慈烺其实已经大好了,诚如喻昌预言的那般,今早还下了床,活动了一番筋骨。考虑到让周后有个心理过渡,免得她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这才躺在床上让满足母亲的心理需要。

“好多了。”朱慈烺的声音也没之前那么嘶哑,“儿臣已经让厨下准备了糖米粥。”

周后点了点头,欣慰道:“你小时候但凡有点不舒服,我就给你喝糖米粥,喝两顿就好了。”

——那是我从小注意活动身体和营养均衡。

朱慈烺心中暗道,不过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虽然是这辈子的生身之母。但朱慈烺总觉得没什么太多的话可以说,这或许是因为四百年的代沟实在太大了的缘故。

“你那时候还缠着娘给你讲苏州的故事,硬要学苏州话,阿还记得?”周后笑道:“转眼就这么大了……不会缠着为娘啦。”

“儿子总是要长大的。”朱慈烺说道,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有时候他很难从哲学上分辨:到底是朱慈烺拥有了一个后世的记忆,还是前世的自己抢了朱慈烺的身体。

甚至还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所知道的只是幻觉,但这些幻觉恰恰与现实发生了重叠。就像重力原本不存在,每一次砸下来的苹果只是因为概率。——这是朱慈烺前世结束前。物理学界最前沿的理论。

“春哥儿,你在宫外,可遇到过什么令你难忘的女子么?”周后问道:“放心,这是咱们娘俩儿的贴己话,真要看上了也是人之常情。”

“儿子在宫外就是在军中,莫说难忘的女子,就是女子都罕见。”朱慈烺笑道:“母后,儿子还不急着大婚。起码也要等光复了北京才行啊。”

周后心中一颤:看来儿子看上了个不匹配的人家。她便道:“只要是家世清白的女子,娘便去帮你说。”言下之意。若是身家不清不白的,那还是断了这层念想。

所谓不清不白,尤指歌妓!

她虽然没见过真正的歌妓是什么模样,但田妃就是被一群歌姬调教出来的,以此观之可知这种女人最会魅惑男人,绝不能让其进门。

悲剧的是。似乎儿子在外面最可能接触到的就是这种妓汝。想儿子从未经过人事,气血方刚,心­性­不定,被这等妖冶女子迷惑了也是大有可能。

想到这里,周后脸上不自觉地就浮出一层冰霜。紧紧盯着朱慈烺。

朱慈烺不知道母后为何突然变脸,心道:我这般孝顺,还有做错的地方么?刚才的问答也是标准流程,就算真有喜欢的人,也不能跟母亲坦白呀。按照礼数,应当先由母亲的身边人传话,试探出母亲的意思,然后才能亲自与母亲说。

“那你之前病中,喊的董氏又是何人?”周后严肃问道。

“董氏?儿子根本不认识董姓女子。”朱慈烺一脸茫然:“我病中喊的……是叫什么名字?”他非但确定今生不曾结识董姓女子,也想不起来前世有过姓董的红颜。作为一个工作狂,他对人的记忆方式不是容貌和姓名,而是所处的职位、办事能力以及­性­格特征。

“袁妃来探视你时,亲耳听见你在昏迷中还嘟囔着‘董氏妃’。”周后当即摆出人证:“若是这董氏果然出身清白,温良恭孝,便是立她为太子妃又有何不可?你且老实与为娘说了吧!”

“董氏妃?”朱慈烺在口中过了两遍,暗道:莫非是我昏迷中喊的“董事会”?

如此一想倒是了然。

“是‘东师废’吧?”朱慈烺不可能跟皇后解释“董事会”,生硬套道:“昏迷时仿佛又回到了战场上,想来是袁妃听错了。”

周皇后没有疑心,只觉得鼻子一酸,当即就要哭出来一般。她轻轻别过头去,让泪珠滚落地上,没花了脸上的妆,故作镇定又回过头道:“你莫急,有你父皇撑着,这国家垮不了的。”

——是啊,别说是皇父这正牌子的天子,就是那些藩王,只要不作死就能撑个十几二十年。

——然后呢?然后就能逃脱身死国灭的下场么?

朱慈烺叹了口气道:“母后,父皇在太平时当为圣帝明王。只是眼下这局势,却是父皇应付不过来的。”

周后闻言一怔,心中只觉得自己应该发怒。就算再纵容儿子,也不能让他学得无君无父、诋毁天子!

然而她嫁给崇祯二十年,与皇帝丈夫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一体,对丈夫的能力和­性­格也是洞若观火。

她深信朱由检若是生在百姓之家,也能因自己的才能高中进士,成为一代名臣。然而作为皇帝,却是不肖二祖。

无论是太祖还是成祖,都有做大事的果决,绝不会因为一点虚名而犹豫再三。说得更直白点,要想成就丰功伟业,该狠心时候就要狠心。在这点上,丈夫更多的是表现出­妇­人之仁来。

同样,母亲与自己骨­肉­必然有超乎常人能够理解的感应,周后就好几次察觉到儿子与她之间存在那堵冰墙。

那种冰冷刺痛的感觉,甚至一度让她半夜惊醒。直到朱慈烺出宫,她才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成大事者必然有非常之处。而儿子的非常之处,就在于思虑周到,斩钉截铁,能舍能忍。

朱慈烺看着母后突然发怔,也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连忙找补道:“父皇仁爱百姓,古来少见。有道是慈不掌兵,只是这条上,儿臣便得替父皇奔驰沙场,清理天下。”他笑了笑又道:“等天下平静,方才是父皇的用武之地。”

周后抿嘴不语,心中掠过流行内宫的记账法,那是给她感触最深的“变革”。只是改动了格式,便化繁杂为简约,一切都一目了然。光是这点,陷在泥淖中的皇帝就做不到。看似他聪明非凡,不被臣下欺骗唬弄,事实上却降低了自己的地位,陪着大臣们玩起了党争的游戏。

甚至不是作为棋手,而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

“待你好了,多与你皇父聊天解闷,他也苦得很。”周后越说越轻,眼中含泪:“英庙老爷有土木之耻,但丢了祖宗陵寝的,你父皇还是第一个……”

“娘您放心,等儿子好了,就是闯逆和虏丑病入膏肓之时!”

(水雷屯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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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第三卷结尾的求票单章

终于写了八十余万字了,而点击才是字数的多一半,这个成绩无论如何不能算好。当然,小汤作为一个扑街写手,已经习惯了这分惨淡。只是最近两天本人真心不好过,这种状态下不可能写出恣意高歌的主角,所以连带主角都病了,让人看着觉得无力……真是对不起诸位读者老爷。

写到这里,故事已经算是上了轨道。主角在山东建立起了一个初级基地,能够每天提供二十门火炮、八十支燧发枪。这样的火力,这样的手工业基础,配上古斯塔夫二的先进战术,面对李自成和建奴绝对可以算是碾压了。虽然有些人对西方文明存在成见,但是不得不承认,从三十年战争开始,西方的军事思想和战术思想,的确超越了大明。

当然,我不认为这是大明人不行,而是因为生存环境的问题。首先,大明承平太久;其次,鞑虏一直被不荣誉地追杀;再次,日本人好不容易派了最强阵容到朝鲜,结果被李如松轻易搞定……我们都知道,跟臭棋篓子下棋,会越下越臭的。所以戚继光、俞大猷、李如松之后,明军越来越不耐打。

以上单纯调侃。

好了,回归主题,这个单章是为了要票。所谓的票,就是推荐票和月票。这两者决定了本书在编辑眼里的地位,决定了是否能够从一大堆书中高高跃起夺得推荐位!这是一场不逊于战争的运动!事关生死!不光是《金鳞开》的生死,也是小汤**和­精­神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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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六神君一来疫鬼却(一)

左守义缓缓在地上匍匐前进,不敢有太大的动静,甚至连根小草都不愿压倒。他身上披着一层棉布,布上是用鱼胶黏上去的石块和土块。这种伪装能够让他在寸草不生的地方看上去像堆乱石,从而不至于太过显眼。

原本东宫侍卫营的探马在林中用一种挂满了树枝的伪装服,但出了山区之后,显然不能再用。若是让饥渴的流民突然见到一团绿­色­,十个人里有九个会上来拔一把,看能不能啃进肚子。

在漫长而谨慎的匍匐之后,左守义从腰侧的鞓带上取出一个千里镜,小心翼翼放在眼前,观察对面的东虏兵。

在千里镜的镜头里,东虏兵各个都剃着秃头,脑后有一根如同老鼠尾巴的小辫子,时不时晃动着。

——真丑。

左守义心中暗道,缓缓转动着镜头,很快就清点出了东虏人数。坐着大口啃­肉­的东虏兵有六个。在一旁负责烤­肉­、送菜、休息的东虏兵有十五人。看他们都是穿戴着铁甲,不过显然在地位上有很大的区别。

左守义仔细看着这两拨东虏甲兵的区别,终于让他发现那些坐着的东虏兵牙齿脏得发黄,尖嘴猴腮,一看就是化外野人。那些充当仆役的甲兵,虽然一样剃了头,但容貌上还是汉人,丑也丑得能够接受。

左守义找到了满洲真夷的旗帜,白边红底,是镶红旗的旗帜。这支镶红旗人马正是叶臣部,如今山西最大的一支满洲真夷部队。

那些汉军打的却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绿­色­旗帜。

左守义在脑中将八旗旗­色­背了一遍,确定不曾有过“绿旗”,心中颇为诧异,同时也不免将其与娼家男子戴的“绿头巾”联系起来,暗道:或许是东虏看不起这些投降的汉人。用头顶绿旗来羞辱他们。

观察结束之后,左守义再次循着来路倒退回去,仍旧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天上的斜阳隐没进了云层之中,烧得云彩如同着火一般,也为左守义打了掩护,好让地上的爬痕不被东虏兵发现。

左守义退回了村子后面的一道沟里。那里有两个身穿土褐­色­短衣的青壮年正在啃饼。两人见左守义回来,连忙起身迎道:“左大哥!可探明了么?”

左守义收起伪装布,扑了扑脸上的灰土,上前接过水袋,仰头喝了一口,道:“二十一个鞑子。其中六个是镶红旗真夷,还有十五个是汉兵,不过打的却是绿旗,恐怕是新的营头。”

另外两人一个年过二十。另一个看起来却只有十六七岁。

左守义喘了口气,等凉水落入腹中,冰凉清爽。他又道:“看那架势今晚他们是不打算走了,咱们得偷偷绕过去,要是让他们发现了,难免落得那些村民的下场。”

“那些村民怎么了?”年纪小的瞪大了眼睛:“全被杀了?”

“还有几个女的,怕是要留下过夜用的。”左守义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

那年纪大的不由攥紧了拳头,额头上渐渐浮出一股青筋。低沉道:“咱们得去救她们。”

“救她们?”左守义不以为然:“就咱们三个,怎么救?”

那年纪小的叫了起来:“施大哥。咱们是探马,打探完军情就得回去报告主官,否则是要砍头的!”

那姓施的探马瞪了他一眼,道:“等天黑之后,我摸进去将他们一刀一个杀了!你们若是怕死,先走就是了。权当没有碰到我。”

探马外出打探,根据环境不同,会编成一到三人的小组。施心笙正是单独一人打探敌情,在返回的路上碰到了这左守义和新兵李二三。虽然三人决定一起走,但原本就是两队。分开行动同样符合­操­典规定。

“怎么可能没碰到……”李二三嘟囔道:“回去之后啥时候走的哪条路,见了什么人,都要上报,一对就对出来了。”

左守义踢了李二三一脚,叉腰站着说道:“探马在外面碰上敌军探马,也是一样要生死搏杀的。为啥你们东宫探马一开始给闯贼压着打?就是搏杀之道没人家­精­通。那些闯贼探马你们以为是啥人?那都是九边的夜不收,跟蒙古人杀出来的­精­锐!现在有这么个机会,让你小子开开荤,还推三阻四的。”

李二三颇为不服,却给左守义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嘟囔着挑刺道:“啥叫你们东宫啊……是咱们,咱们东宫!”

“这帮鞑子在这里过夜,一不派探马侦探四周,二不在屋顶设立岗哨,三没有将这破口堵住,显然是松懈得当自己在姥姥家呢!不杀真是对不起老天爷。”左守义啐了一口。

口水落地,瞬间被尘土包住,变成了泥球。

施心笙眼睛一亮,也不说独自去摸黑杀人的话,斩钉截铁道:“左大哥,你说怎么­干­?兄弟听你的!”

左守义看了他一眼,道:“咱们两个人去杀二十一个,这是一对十。”他顿了顿,又道:“咱俩不是头天出来当探马,都知道世上没说书先生说的那种以少击多的神人。兄弟不得不问一句:你为啥就那么想要杀他们。别多心,事前英雄提刀拉稀的人我见多了,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临阵开溜。”

施心笙咬着牙,眼中喷­射­出一道仇恨之火,缓缓道:“崇祯十三年,东虏兵杀到我们的村。我们一个村子三百多口人,被杀的杀,被掳的掳,最后他们还放了一把火。等我回去,连家人的尸骨都找不到!我早在投军的时候就发了誓,只要当了军官,我就要去山海关杀鞑子!现在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怎能放过他们!”

左守义抿嘴一笑,随手捡起一块尖石,三两下在地上画出一个简图。他道:“这就是咱们现在藏身的­干­沟,从这过去有道山梁子,大约三丈高。”左守义使劲描了描那道月牙形的山梁:“村子就在这陡坡下面,大屋三,小屋十四,村里应该有十七户人家。”

“十七户……就算一户三口,也有五六十号人了。”李二三道:“还打不过二十个?”

左守义没有理会他,心中暗道:没见识。爷还见过十来个贼兵赶着上千号人跑的呢!

当然,左守义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当时他也是那上千人中的一员。而且他还骑着马,跑在最前面。

“村子背靠梁,面朝路。”左守义道:“正面只有一道半人高的土墙,啥事都不抵,上边还有破口,随便进人。”

“咱们从村口进?”李二三凑了过去。

左守义一把推开他,道:“软蛋滚一边去。”

李二三顿时鼻根一酸,差点眼泪就掉下来了,抗议道:“我过了新兵营的,才不是软蛋!”

左守义不理他,继续道:“施兄弟,等天黑之后,咱们从山梁子上吊下去,等守夜的落单就­干­掉。换了他们的衣甲,然后……”

“放火?”施心笙激荡道。

——放你姥姥的火!一没硫硝二没柴薪,底下全都是土房子,烧得起来就有鬼了!

左守义心中暗骂一声,不过顾忌到等会要跟是施心笙赴汤蹈火、生死与共,自然不会像对李二三那样粗鲁。他好声道:“施兄弟,是这,怕是放不起足够大的火。咱们换了他们的衣甲,熄了火,把马偷走。喂,软蛋,你等在村子外面,带着马往南逃!”

李二三颇为委屈,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左守义瞟了他一眼,再次将目光投向勾勒出的简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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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七神君一来疫鬼却(二)

施心笙见过左守义的腰牌,知道两人同样都是探马,也同样都是一级士官。想想自己对于夜袭两眼一抹黑,左守义却能从容不迫地安排部署,其中的差距颇让他脸红。现在他对左守义信心满满,自然将地上的简图深深刻在脑子里,紧紧握着刀柄。

左守义的目光扫过施心笙的手,道:“你什么时候当的探马?”

“在河南的时候,”施心笙道,“汝阳之战后,我因为会骑马,就补了探马。你呢?”

左守义笑了笑,吐出一个遥远的地名:“松山。”

“松山?哪个松山?”李二三忍不住好奇问道。

“就是锦州那边的松山。”左守义道:“我以前是左将军的家丁。”

“那你杀过鞑子没?”李二三忍不住问道。

这话正好戳中了左守义的痛处,不由脸上一板,骂道:“趁这功夫知道养­精­蓄锐,屁话那么多有什么用处!”

施心笙也想知道答案,但听左守义这么说,也不好出口相问。

李二三抽出长刀,擦了又擦,闷着头不说话了。

左守义闭着眼睛,思绪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他记不得年少时有过什么往事,所有的记忆都是从成为左光先家丁开始,仿佛自己生来就是侍卫左光先的亲兵。从崇祯八年以来,十年间他从辽西到陕西,踏遍了大半个皇明,杀了不知凡几的人,但直到现在才有一丝底气说:我是兵,是皇明官兵,不是匪!

天空渐渐暗了,太阳彻底落下了山。火烧云也融入黑­色­的天幕之中。点点繁星在天上闪烁,今天正值新月,算是个月黑杀人夜。

左守义心中难免有些遗憾,若是自己身上带着一瓶秦军常用的猛火油,那放起火来可就轻松多了。

他抓起一把砂土,摊开手掌。晚风急急忙忙凑了过来,吹了个­干­净。

今夜风也不小,真是浪费了。

左守义暗下决心,下回再到敌占区,一定要带上放火神器——猛火油!

“今晚风大。”施心笙凑了上来,看得出他有些紧张。

左守义睁开眼睛,挺了挺胸,道:“你怕了?怕了咱们就回去,这儿到峪儿口也就半个时辰的路。赶得快些明日晌午就到盂县了。”

“怕死就不吃粮了!”施心笙怒目相视,见左守义丝毫不以为然,自己气势一挫,挪近了些,道:“前些日子我在县城碰到个道长……”

“给骗了多少钱?”左守义不以为然道。

“那道长仙风道骨,不是骗子!”施心笙辩解道:“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吃粮当兵的,送了我一块桃符,能化解三次­性­命之灾。”

“哈。”左守义一拍地。跳了起来,道:“沙场之上。眼明脚快者活!啥桃符都不顶用。”

施心笙跟着站了起来,道:“不管顶不顶用,那道长说我们为了皇太子打仗,就是死了也能封为天兵天将,继续护卫太微星君。”

左守义没有再说什么,他招手叫李二三过来。从脖子上取下自己的兵牌,道“等会你守在村口,最有机会逃命。我若是死了,就把我的牌子交上去,让训导官给我挑个脑袋灵光、手脚麻利的娃儿当儿子。一年三回别忘了给我烧纸。”

李二三接过兵牌,手有点抖。他望向施心笙,怯怯道:“施大哥,你呢……”

施心笙将自己的兵牌也给了李二三,道:“我留了有遗书,想过继个女娃。”

左守义笑道:“女娃就算随了你姓,等嫁了人生了娃,还跟你姓?”

“她好好活着就行,”施心笙跟着笑道,“替我闺女好好活着。”

李二三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将两块木牌贴身放好,又用手按了按,道:“左大哥,施大哥,你们保重。”

左守义挥了挥手,招呼施心笙一起跟他往村口摸去,一边轻笑道:“你看他那娘蛋样子?你们东宫还真是什么人都往探马司里塞。”

他说得声音极轻,却还是故意要让李二三听到。

李二三只觉得胸口发闷,真想大喊一声:我不是娘蛋!偏偏嘴巴就像是被缝起来似的,怎么都发不出声。

马蹄已经被裹了布,踏在地上声音小了许多,但在这静谧的夜里,还是显得有些刺耳。李二三牵着三匹马,绕了一圈来到村口,正好看到两个从村墙的破口处一闪而没。他又往外远远走了几步,准备好了马鞭,深吸一口气,等待村中剧变。

左守义可不希望有什么剧变。

以一敌十那是话本里的故事,当不得真。唯一能够借助的就是这浓浓的夜­色­,偷摸杀两个东虏兵,一旦被发现就得立刻抽身,否则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施心笙跟在左守义身后,突然看到左守义朝后伸出大手,重重一压。他福临心智,连忙停下脚步,猫着腰一动不动。现在两人都在一栋土屋后边,拐角处能看到晃动的火光,说明东虏兵在那儿点了一团篝火。

火光里看不到人影,可能没人,也可能是都坐在了另一侧,没被火光映过来。

左守义挨着墙根,一路挪到墙角,飞快地探头,收回,外面的情形已经尽收眼底。他背靠着墙,朝施心笙比了两个手指,示意他火堆边是两个人。

施心笙双手合什,又反过来把两个手背靠在一起,意思是问面对面,还是背靠背。

左守义飞快地在地上画了个圈,拉了条横线,拍了拍自己和施心笙,在对面打了两个叉,表示那两个虏兵是并排而坐。若是能够绕到他们身后,那简直就跟白拣一样,可惜刚才过来的时候没选对方向。

施心笙看着左守义,示意他快想个办法。

左守义四处张望了一下,正打算爬到房顶上去,突然听到有人说话:“我去找点柴来,这火又小了。”接着便是铁甲声响,有人起身走动的声音。

左守义紧贴墙根,再次探头出去,这回却是大着胆子多看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另一个东虏兵在火堆前重重点着头,好像随时都会栽进火堆,显然是困乏得厉害,难怪没有答话。

出了这栋土屋就是横贯村子的主道,可以两马并骑。东虏在这里放下一个岗哨,也算是能够呼应全村了。

左守义大致一扫,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拔出腰间的匕首,侧耳倾听。

耳中只有风声,间或夹着两声枭鸣。

突然之间,左守义飞身而出,重重在地上一踏,大步跨过篝火,举起匕首,准准Сhā进了那甲兵的颈侧。

匕首拔出,鲜血汹涌喷­射­出来,落在地上沙沙作响。

施心笙迅速跟上,与左守义一人一边,架起这甲兵,冲进了对面的房屋之后。

没过多久,另一个虏兵抱着一捆柴禾缓步走了过来。他嘴里喘着粗气,远远看到篝火若明若暗,似乎要熄灭了一般,连忙加快了脚步。至于原本坐在篝火边的同伴……他只以为对方是去尿尿了。

对于一个从披甲就没打过仗的兵而言,战争不过就是数人头的游戏。哪边人多哪边赢,输的一边只要及时投降就没事了。这点上只要看看自家姜大帅就可以知道,闯贼人多就降闯,闯贼走了就反闯,清兵厉害就降清……拼什么命?

“喂!”他扔下柴禾,听到屋后传来滴滴答答的水流声,叫道:“走远点尿!­骚­气都传这儿来了!”

铁甲抖动,哗啦乱响。

毫无警惕的甲兵继续朝篝火里塞着柴禾,嘟囔道:“吵了满洲老爷的兴致,看不抽你鞭子。”

一个黝黑的影子从屋后走了出来,一手提着刀,一手拽了拽裙甲。

“你不会走……”那甲兵转头抱怨,却只看见一道印着火光的刀刃,飞快地从他脖子上划过。

“下回,下回我一定走远点。”左守义甩了甩刀上的残血,站在路当中,左右一看,自己没有惊动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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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八神君一来疫鬼却(三)

左守义与施心笙解决在外面的岗哨,提着刀依次潜入东虏过夜的民房。六个东虏真夷理所当然住在村中最大的房子里,每人占据了一间,里面灯火晃动,人影憧憧,间或还传出几声凄厉的哭喊声和肆无忌惮的高声扬笑。

对于这些真夷而言,关内的花花世界是个温暖安全的地方。别说此番入关一举占据了北京,就是以往来抢西边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危险。明军总是一触即溃,乱军总是游而不击,尼堪都是温顺怕死……

然而今天,他们终于知道这个天下还是有敢于提刀拼杀的汉人。

左守义与施心笙两人在门口低伏,只等里面的动静渐渐轻了,最终只剩下­妇­人的饮泣和东虏的粗重喘息声,两人方才踹门而入,直取那真夷要害。

施心笙不仅是从未杀鞑子,其实连人都没有杀过。他最初甚至因为体能不过关,而被分配到了辅兵队里喂马。只是因为东宫的夜不收实在匮乏,才将会骑马的人都收了进去。想起失去家人的痛苦,以及头遭杀人的激动,他双眼通红,砍得尸体血­肉­模糊。

等他抬起头,方才看到左守义紧捂着那女子的嘴,略带嘲讽地看着他。

“看看刀有没有卷刃。”左守义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认定这刀已经废了。军中的刀是用来杀敌的,不是剁骨头的。杀敌主要靠的是刺,这么砍骨头上肯定承受不住。他朝墙边抬了抬下巴:“用鞑子刀吧。下回脖子上给一刀就够了。”

施心笙喘着气,终于平复了内心中的激动。他对那女子道:“我们是官兵,是来杀鞑子的,你不叫我们就放了你。”

那女子重重点了点头。

左守义这才放开她,将手上的泪涕口水在墙上抹了抹。

那女子生怕自己叫出来。自己捂住了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左守义那床上的被褥擦了下刀,道:“下一个。”

施心笙临走时,随手将那被子挑起,盖住了那女子。

左守义正好用余光看到,嘴角一咧。往对面的厢房走去。

那边的真夷还在女人身上驰骋,发泄着兽欲,狠狠蹂躏着胯下的柔弱女子。他没有丝毫怜惜,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女子如果带回去,也只能是牛录里章京、拔什库的包衣,轮不到他占有。既然不是自家的东西,何不玩得尽兴些呢。

那女子已经没有了声响,只是在每一次的撞击时,喉咙里才会发出奇怪的气声。

左守义从烂开的窗纸往里窥视。发现那真夷与他不过是一窗之隔,甚至能够闻到那真夷身上的臭味。他掂了掂手里的长刀,估算了一下距离,直接从窗外捅了进去,扎入那真夷的腰间,狠狠搅了两搅,就算是野猪也撑不过去。

“你说咱们这么大动静,怎么还没惊动他们?”施心笙忍不住问道。

左守义也觉得这些东虏有些太过大意了。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木门打开的吱呀声,连忙窜到了门口。贴着门框往外看。

是个没有穿甲的汉兵从街对面的小屋里出来,他也没有走远,只是面对墙角开始放水。他听到身后铁甲声响,还以为是自己的同伴,睡眼朦胧转头道:“该换班了么?”

“不用。”左守义上前,一手捂住了那汉兵的嘴。一手将匕首抵在腰上,柔声道:“就是跟兄弟聊两句。”

那汉兵不敢有丝毫违抗,连连点着头。

左守义将他拖到了篝火边,低声道:“报警之功不小,但你若乱喊。肯定没命领这功劳。弟兄们来这里不过是寻些口粮,不想杀人,懂不?”

那汉兵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连连点头。

“我问一句答一句,若敢欺我,刀子可不知道留情。”左守义缓缓松开了手。

那汉兵倒也识趣,当即压低声音道:“好汉子饶命!小的必然以实相告。”

“你们从哪儿来上哪去?过夜怎地连夜不收都不放?”左守义问道。

“我们就是夜不收……”那汉兵面露古怪:“好汉是哪个山头的?”

左守义冷笑一声:“天下还你们这样的夜不收?人这么多,也不伏路,还带着六个真夷。你是想死吧?”说着,左守义将手里的刀往里捅了捅。

那汉兵登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好汉饶命!我们以前是大同兵,姜帅归降大清、哦哦,是投降了鞑子!投降鞑子之后,我们就给编成了绿旗兵。这回真是做大军的探马,查探地形……那六个真夷是顺路一起走,他们是去李虎坪监军的。”

“什么大军?”左守义心中一惊。

“姜帅、姜瓖!”那汉兵连忙道:“前日大军就已经驻扎在范庄、李虎坪,已经锁住了峪儿口,说是要打下盂县。好汉,你们是从哪过来的?从太谷往北,可都是鞑子的人啊。”

左守义听了眉头不免皱起。如果这汉兵说的是实话,自己的退路可都已经被人堵死了。这回深入晋地探查,花了五天功夫,没想到正好赶上姜瓖要打盂县。幸好今晚走这一遭,否则贸然回去岂不是撞在鞑子刀口上?

左守义面向施心笙,道:“兄弟,你看咱们放过这兄弟如何?”

那汉兵连忙望向施心笙,目光中充满了祈求。

施心笙一愣,暗道:他若是喊将出来,我二人如何?但看着这汉兵不过二十来岁的容貌,他又着实有些难以将杀人灭口的话说出来。

“呃!”那汉兵突然发出一声闷哼,目光中失去了光彩。

左守义拔出匕首,在软倒的尸体上擦了擦,对施心笙道:“看,大拇指用力扣住他喉结下面的软骨,就叫不出声音了。”

施心笙裂了裂嘴:“你既然要杀他,还戏弄他作甚。”

“让他以为可以逃命,就不会狗急跳墙了。”左守义脱下铁甲,道:“咱们继续去杀鞑子,不过现在鞑子大约睡了,不能像刚才那样没个顾忌。”

“咱们不偷马么?”

——马蹄声一响,谁都别指望逃掉!我只是借此让那软蛋有个盼头,不至于吓得逃跑罢了!

左守义摇头道:“鞑子锁住了峪儿口,咱们只能先杀光这里的鞑子,然后才能偷偷往西南,从河南绕回去!”

施心笙不知不觉中已经以左守义为马首,但对他又有些信不太过,颇有些犹豫。左守义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脱了铁甲,一手长刀一手匕首,悄悄摸进了刚才那汉兵睡的屋子。

屋子里只有一张大床,打横睡了四个老爷们,还有些空位,显然是一个伍的。左守义摸上床,引得一个汉兵呓语嘟囔了两句,依稀也是问换岗的事。其他人却连醒都没醒,仍旧是鼾声不断。

左守义原本就是个久经战阵的老手,逃跑、杀人都是必修课。归入东宫体系之后,非但要接受­操­练,还得要识字、学习战场救护之类的杂课。这些科目之中,左守义最倾心的就是战场救护,因为这门看似救人的科目,却是实打实教人杀人的。

青衫医用那种冷漠得几乎没有感情的声调,一一点名敌兵尸体上的各个器官组织,告诉士兵哪里有骨头不能硬来,捅在哪里可以致命,会有多少血……这让左守义不自觉地就涌起一股兴奋,很想找人试试手。

目今这个机会就是最好不过了。

四个人,一个被割断了颈动脉,一个被刺入心脏,一个被捅了后心。最后一个刚刚醒转过来,只觉得床上好像湿了。他回头去看是谁尿了床,却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将他脑袋扳了过去。随着咔嚓一声,他就再也没有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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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九神君一来疫鬼却(四)

崇祯十七年十月,清廷彻底迁到了北京,除了修复紫禁城之外,还重新定制了宫中各门、各宫殿的满蒙汉名,大有在此定居的意思。因为同是摄政王的济尔哈朗,也因为南路巴哈纳石廷柱兵败的污点,多尔衮只得同意在八王议政大会上同意豪格恢复亲王爵位,重掌正蓝旗。

作为交换,两黄旗重臣们也承认了入关以来的地盘划分,以皇帝的名义保证不会在两白旗出兵时侵占他们的土地和人口。

一如历史原剧本的推进,这次八王议政会议上也就未来大明领土的瓜分做了分配。

在原时空中,多尔衮的两白旗拿到了西北和江南两地。前者为军事重镇,后者为财赋之源,可谓占尽了好处;济尔哈朗、豪格和两黄旗,分到了中原腹地和地处西南的四川,也算有了块丰腴之地;吴三桂和三顺王则分配到了云贵两广等地,本来已经是边角料一样的地方,后来还被削藩剿灭了。

现在的情势之下,两白旗占据西北和江南已经成为泡影。清廷也仍旧以广宁故国封赏吴三桂为口号,安抚辽镇兵马为其卖命。随着真沧一线每日都有新的大炮送上炮台,南面已经没有哪个亲王、贝勒愿意去碰钉子了。

明、顺、清三方的目光都落在了山西。

如今的山西已经成了三方共同的要害。

没有山西,北京就没有屏障,势必要直面李自成的数十万大军。

没有山西,清军就困顿一域,人吃马嚼最终只能黯然退出关去。

没有山西,东宫西侧翼就暴露在闯军和清军的刀枪之下。根本无从开发华北的农田,更别说保有河南。

……

崇祯十七年十月,山西,太原府。

“如今大同至太原一带皆入我军手中。前些日子唐通反正,背后捅了李过一刀,结果反被李过追过黄河。眼下还在保德州僵持。闯逆袁宗第部占据了晋西南,似乎是闯逆入晋先锋,不得不防。”

杨振威身穿披挂,面向高坐堂上的上司,继续道:“在此态势之下,晋西之敌方是我军大敌,来日必有一战。故此,我军必然要在与闯逆开战之前,夺取盂县。控制固关,以解后背之忧。”

作为大同副将,杨振威很清楚山西的局势不是叶臣部和大同军能够解决的。不过他只是做个全盘的介绍,也算是向新上司交个底,具体怎么打还是得让堂上的大人作出决定。

堂上三人,两个身着戎装,正是叶臣与姜瓖。另一人居中高坐,穿的却是文官服饰。从容貌上看却是不折不扣的武人。

此人便是刑部左侍郎孟乔芳,故明宁夏总兵孟国用的儿子。在明朝时以副将身份镇守永平。崇祯三年永平陷落,他投降了皇太极,仍旧被任为副将,如今是刑部左侍郎,同时也是镶红旗汉军的梅勒额真。

清廷既然已经分好了大饼,两白旗自然也就能够全力西向。大军出动。先锋十分重要。孟乔芳对西北一代了如指掌,正好是大军西征的向导和开路先锋。在孟乔芳之后,吴三桂与孔、尚、耿三顺王的大军也在调拨粮草,不日便要西进。

只等这些汉军扫平了敌兵,阿济格和多铎才会带着两白旗满洲的兵力跟进。占领地方。

至于蒙古八旗,按照议政大会的意思,是要在局势稳定的时候打发他们各回关外驻地。

虽然蒙古骑兵的战力不可小觑,但满洲人并不打算将关内的土地分一块给这些牧民。

年近半百的孟乔芳轻轻抚须,听着杨振威的报告,又回想起他刚刚进入太原城的情形。

这座古城的建城年代可以上溯到殷商之世,毁于宋,兴于元,在明时为晋王府所在,九边重镇之首。因为晋王朱??的嫡三子身份,太原城开八门,设门楼十二座,城周建小楼九十二座,敌台三十二座,实在是配得上它“龙城”这一美称。

照孟乔芳想的,若是连太原都能打下来,还有哪里打不下来?直等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所谓的攻陷太原,其实是守将弃城而走。

“我大清占据了太原固然可喜可贺,”孟乔芳顿了顿,“但东侧狭道还在明军之手,让人不安啊。万幸现在堵住了峪儿口,总算不用担心得不能入眠了。”

正是孟乔芳命令姜瓖屯兵范庄、叶臣驻守李虎坪,锁住峪儿口。他很惊讶叶臣、姜瓖两人竟然连如此重要的战略要地都放任不管,若是哪天明军先抢到了这里,岂不是可以随时西进太原?

姜瓖却认为孟乔芳太过多虑,更不满意一个“副”将在他一镇总兵面前摆脸。他貌若无事道:“明军连西烟镇都没占,显然是力不从心。”

从峪儿口往东曲折而行十里,就是一片开阔地,有十余个小村落。继续往东四十里,就能看到一个四面环山,中间留有一道出入口的平坦谷地。这块盆地方圆三十五里,只有四里宽的出入口,其中有居民进千户,每月有九次集市,是盂县到太原之间最为繁华之处。

若是在西烟镇屯驻千余人,非但可以作为大军粮仓,也是进退两便的要地。最难得是易守难攻,宛如铁钉入石一般牢靠。

“若是我兵力充沛,早就将这西烟纳入囊中了。”姜瓖道。

孟乔芳冷笑一声:“有在大南沟送死的人马,足够占据西烟了。”

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孟乔芳这是摆明了揭姜瓖的伤疤。姜瓖自然怒火中烧,自辩道:“当时我军是追击闯逆陈永福部,抓捕逃民,哪里知道明军竟然不识好歹地暗中埋伏?何况当时我军不过五百骑,明军却足足有三五千人,就算放在西烟也守不住!”

“三五千?姜帅如何得知啊?”孟乔芳并不相信,只觉得这是姜瓖故意夸大明军兵力,为自己的惨败找借口。据他所知,整个真定方向的明军也不超过五千,难道都放在盂县打伏击?更何况大南沟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个典型的山沟,真放三五千人明军自己就动弹不得了。

“有红夷炮十余尊,还没三五千人么!”姜瓖是从火炮数量推导出来的,虽然不准,但从常识上说来并不能算错。

明军的火炮比清军多得多,但算上运炮、放炮的兵力,再加上运送火药和炮弹的辅兵,绝不可能平均到两百人一门炮。

“那这支人马去了哪里?为何不占据西烟?”孟乔芳追问道。

“肯定是去了潞安府。”姜瓖道:“自然也就没有余力占据西烟了,剩下的兵力都在大南沟、小南沟设防。”

孟乔芳轻轻拉了拉胡须,也觉得姜瓖说得有道理。从战术层面看,西烟的确十分重要。但将眼光放到整个秦、晋、豫三省,上党故郡显然更有价值。如果真是只有数千兵力,守住盂县而攻略上党,的确是明智之举。

“这支明军倒也是个麻烦。”孟乔芳眉头紧蹙,觉得自己在京中时还是太过轻敌了。

“有甚麻烦的,”姜瓖不以为然,“他们打下潞安府肯定是要去河南,山西这边明军断然不敢跟我大清硬拼。”

“这却不然……”孟乔芳刚要拿石廷柱和巴哈纳的教训来教育姜瓖,突然看到军帐外人影晃动,登时暴声喝道:“帐外何人!私探军机者斩!”

外面当即冲进来一个甲士,原来是孟乔芳的戈什哈。

那戈什哈跪地禀道:“报主子,我军在李虎坪所设的粮仓被明军焚毁了!”

孟乔芳猛然站起:“胡说!粮仓重镇,岂是轻易为人焚毁的!”

那戈什哈身子微微一缩,连忙道:“主子,前日晚间,的确有明军潜入粮仓,五千石军粮付之一炬……他们还留了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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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零神君一来疫鬼却(五)

马蹄踏过­干­燥的官道,扬起一人多高的飞尘。

三个骑士带着九匹马呈品字形奔驰在官道上。

打头那人身穿铁甲,打的是镶红旗旗帜。后面两人也是全身甲胄,持的却是绿旗。

在大军云集的晋地,遍地都是转运粮草辎重的包衣、民夫。他们对于这种明显是塘马装扮的小队不曾有丝毫见疑,只听到马蹄声响、旗帜飘摇,便侧身道旁,让他们先走。

“我就说这招能行吧。”左守义压下马头,让三骑并列,对身边两人道。

两人都没有理他,倒让他颇有些无趣。

左守义自嘲一笑,指着前面的驿旗:“再前头就是范庄,咱们吃饱些,过了峪儿口就没人追得上咱们了。”

两人仍旧铁板着脸没有说话,不过也没反对左守义的意见。

左守义鞭马上前,直跑到驿站门口方才勒住马,纵身一跃稳稳落地,显露出一手­精­湛的骑术来。驿丞早就等在了门口,从头发上看是个还没有剃发的汉人,此时也只是一脸麻木地看着这个鞑子。

左守义大步流星进了驿站,只是一扫,已经将里面每个人都收入眼中,暗自松了口气:没有满洲真夷。

如今山西这边应该还是只有两千左右的镶红旗真夷,要分驻大同和太原,肯定不可能随便就碰上几个,否则那也太倒霉了。

左守义站定,气势恢宏地用蒙古话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他,不知道他在喊什么。

身后施心笙和李二三也跟了上来,大声道:“大爷说,拿酒­肉­来!”

左守义大马金刀地在居中的桌子上坐下,摘下头上的头盔。露出一头小辫子,众人方才释疑——原来这是个蒙古鞑子。

左光先曾在任固原总兵,左守义也是在那儿学了些蒙古话。北元溃逃塞外之后,蒙古各部仍旧以部落形式过着游牧生活,口音相差悬殊,就算发音不正也不至于立刻被人揭穿。何况这里还没有真正的蒙古人。

之所以不冒充满洲真夷。一则是语言不通,二则是剃发实在让人受不了。好在满洲八旗并非只有满洲人,一样有投靠较早的蒙古人充斥其间,所以冒充蒙古人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驿丞很快就端来了浊酒和羊­肉­,放在左守义身前。这让在座的其他汉兵颇为羡慕,但他们都知道蒙古人现在是半个主子,也只能看着那半熟带血的羊­肉­吞吞口水。

左光先怪笑一声,十指Сhā入羊­肉­之中,带出油血混杂的­肉­汁。爽快地撕扯着,就如真正的蒙古鞑子一般。

驿站里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四周又泛起交谈之声。

“听说李虎坪要设个守备,还要征调五百民夫过去。”

“大军都已经过去了,那里要扎个粮台。”

“李虎坪听说要调满洲大兵亲自把守,不过他们肯定不会去峪儿口。”

“那是,送死的事总是咱们汉兵做……”

左守义听着这些抱怨中泄漏出来的军机,嘴上却丝毫不放松。他飞快地将骨头上的­肉­啃噬­干­净。拿刀柄砸开骨头,吃了骨髓。用油光光地手一抹嘴巴,招呼的施心笙和李二三快走。

驿丞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想讨要个凭证,但看看那凶神恶煞一样的蒙古鞑子,嘴巴就像是黏在了一起,最终也没敢开口。

三人骑马跑出了两里地。左守义方才道:“范庄往北有条山路,可以绕过峪儿口,就是马过不去。要是走峪儿口,路好走,就是可能被逮着。而且咱们没有好借口混过去。”

施心笙仍旧紧紧抿着嘴。一语不发。

左守义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走,走小路。”他知道这两人恐怕很久都不会理会自己,但他们没有能力自己回去,只能听他的。

谁知左守义刚别过马头,就听到施心笙暴喝一声:“驾!”

马鞭在空中打了个爆响,施心笙胯下的蒙古良马遽然而动,朝大路奔去。

左守义勒住马,疑惑地看着绝尘而去的施心笙,失声道:“那夯货是去送死么!”

那条大路,正是通往峪儿口。

李二三纠结的目光在施心笙渐行渐远的背影和左守义之间打转,终于一咬牙,策马向施心笙追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算是去送死,但在施心笙和左守义两人之间,他更相信施心笙。

——我不是软蛋!我不怕死!

李二三心中想着,更快地抽动了鞭子。

施心笙听到后面有马追来,伏在马背上回头一看,见是李二三,并没有丝毫兴奋。他叫道:“你速速回去呈报消息!别跟我去送死!”

“那人会回去的,”李二三随着马浪起伏,“他既然不信我,我也不信他!”

施心笙默然无语。

傻子都知道杀鞑虏跟偷马之间的危险差异。左守义不告诉李二三真实的作战计划,就是怕他会临阵逃跑,以至于外面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结果李二三信以为真地等了大半夜,却是被叫进去说人已经杀完了,而且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偷马……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这其中缘故。

如果之前左守义叫他软蛋,只是语言上的羞辱,那这就是将他剥光了吊在树上示众了。

施心笙知道李二三的羞愤,放慢了马步,道:“我要去李虎坪烧鞑子粮仓,你走山路去盂县把我的兵牌交了。”

“我跟你一起去!”李二三坚定道:“人死**朝天,我不是软蛋!”说着,他鼻根微微发酸,浑身上下却是火辣辣地发热。

“好兄弟!”施心笙不再多说。

——有个道理不用讲,

——当兵就是要上沙场,

——是虎就该山中走,

——是龙就该翻四海

施心笙心中回荡起军中常唱的曲子,不惜马力地朝前跑去。

……

左守义几乎就要找到那条翻山回去的小路了,心中却像是被一根麻绳拴住了一般,仿佛能看到施心笙和李二三的人头被鞑子高高Сhā在营寨的尖木上。

“夯货!”

左守义骂了一句,一夹马腹,追向施心笙和李二三。

他的骑术是跟蒙古人搏杀中磨练出来的,在固原的时候,凡是骑术不行的人,多半死在了蒙古人的弓箭之下。凡是­射­术不佳的,也不可能被选为总兵官的亲兵,成为左家人。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左守义虽然没有双弓在手,但只要手中有刀,要杀出一条血路也未必不可能。

左守义凭着­精­湛的骑术很快追上了施心笙李二三,但此刻也已经追到了李虎坪的辕门口。

守门的兵士已经挺起长矛,拉上了拒马,大声呼喝让施心笙和李二三停下。

左守义飞马从施心笙和李二三中间Сhā了过去,惊得两人的坐骑几乎人立起来。

“让开!开门!”左守义用蒙语叫道。

守门的兵士还是汉兵,分不清蒙语和满语之间的区别。不过现在谁都知道满洲人老大,蒙古人老二,只要是鞑子话就得听。听说满蒙旗人杀了汉人,只赔一头驴。若是在军中,那更是死了白死。

“紧急军情!千总何在!”左守义故意变了声调,用汉话叫道。

建奴背离大明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六年。只要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在辽东是满蒙汉三语并行,其中蒙古语对满洲话的影响极大,而辽东军话在满洲贵族之间普遍通用。只有真正连包衣阿哈都没有的平民余丁,才有可能一点汉语都不会。

左守义若是装得彻底不会说汉话,反倒成了纰漏。

见了鞑子老爷,两个卫兵连忙打开营门,请三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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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神君一来疫鬼却(六)

“你来作甚!”施心笙怒视左守义,但总算还记得压住声音。

左守义一脸严肃,同样低声答道:“别露出马脚来。等会听我说。”

说话间,被惊动的千总已经迎了出来。

此时正是绿营新建,军制还是沿用大明边军制度。这千总领着一个司两三百人驻守这里,就是奉命督建粮台,为大军进攻盂县积存粮草。听说有真满洲大兵来传报紧急军情,他哪里还敢怠慢。

左守义见了那千总,也不下马,劈头盖脸道:“主子派了大兵来镇守粮台,你可知道了?”

那千总不知道这真夷的身份,见他如此嚣张跋扈,自己就先弱了一头,连忙拱手道:“卑职已经接到了传报,不过……说是有六人。”他打量着这镶红旗的真夷,有扫视坐在马上的两个“绿营兵”,颇有些诡异的感觉。

只不过满汉刚刚合流,谁知道满人军中是怎么个规矩章程?如今人家是主子,还不是想到一出是一出?谁要是敢用明军的经验招搬,未必不会有人套个“怨望今上,怀念前朝”的罪名。

“主子就在后面!”左守义知道自己是冒充不了鞑子军官的,首先自己带着两个绿营兵就说不过去。他道:“估摸着明日就到!我是先行打点的。”

那千总也看到左守义没有剃发,不是满洲真夷。不过露出的小辫子说明他是蒙古人,地位还是高于汉人。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同为小鬼的千总哪里会不知道好好巴结?当即好言好语请左守义三人去军帐里休息,又命人宰羊造饭,招待蒙古大人。

骑马也是一桩很累人的事。在奔驰了大半日之后,左守义三人终于吃饱喝足。呲牙咧嘴地对那千总道:“你很好。我们先去查验一下粮台。该改的就改改,别等明日主子来了抽你鞭子。”

那千总听了千恩万谢,暗喜这顿招待总算没有喂狗。

清军制度基本是从辽军那里搬过去的,谁让老酋努尔哈赤十几岁就跟了李成梁呢。不过这二三十年分道扬镳,明军中早已不存在当年的辽镇制度。清军制度也一改再改,变得似是而非了。这种情况下。有明白人肯指点一番,的确不失为大恩情。

在千总的带领下,左守义三人骑着马在这块圈定的粮台周行一遍,看到四五个正在修建的粮仓。还有许多粮草跺堆积在空地上。在牲口的牧草上,盖着秸秆。人吃的口粮上,用了关内不多见的毛毡。关外的蒙古人倒是常用它来做蒙古包,可以防水。

“怎么才这么点!”左守义口吻不善问道。

“回主子,”那千总生怕触怒左守义,也不管称谓合适与否。连忙应道:“这两日还送了五百石去峪儿口。”

“那里才多少人,吃得了五百石!”左守义诈道。

按照明军最理想化的状态,每个士兵口粮是每天一升五合,大约在两斤上下。若是出征打仗,吃的是“飨饭”,量还要适当从宽。照此算来,每百人每天一石米是个常数。五百石可以让五千人吃十天。

这只是理想状态,事实上大明的军官不可能给士卒按照这个配给量吃饭。满洲人更不会给汉兵和包衣阿哈吃饱的机会。免得他们造反。所以在伙食定量这个问题上,双方都认为士卒只要不饿死就是最佳状态。

峪儿口是前线要塞。不是粮台,随时都有被攻陷或是弃用的可能,绝不会存超过十日的粮食,否则还要李虎坪­干­嘛?

“主子,”那千总叫道,“真是送了五百石去。听说这回要调集上万大军先打下盂县……主子不知道?”

左守义三人心中齐齐一震。

是啊,作为主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妄议军机者斩!”左守义翻身下马,腰间顺刀入手,一转眼就顶在了那千总的脖子上。

千总吓得瘫倒在地上。不一会儿,ρi股底下沁开一滩水印。

左守义哈哈大笑,收起刀,道:“我大清军中,哪怕是自己人也不敢泄露军机的,一旦被拿住,哼哼,枭首示众!”

“小、小的明白……谢、谢主子提点。”千总打着哆嗦,想努力站起来,却发现腿已经软了。

“那些坛子里是什么?醋么?”左守义收起刀,走了过去,掀开一看,里面黑黝黝一缸,却不是酸味,而是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臭味。

——猛火油!

左守义心中惊喜。

“主、主子,这是大同运来的猛火油。”那千总追了上来,连忙解释道。

“这东西放这儿­干­嘛?万一烧起来岂是好玩的!还不快送去峪儿口?”左守义道。

“是是,”那千总应道:“这两日只顾着运粮食,车还没空下。”

左守义一扫,道:“那不是有辆空车么?先装上!明日一早就运走。”

“是是。”千总连声应诺,命人将这三缸猛火油装车待运。

左守义这才满意笑了笑,道:“你看,这样主子来了也高兴不是!”

“是是是。”千总额头上的冷汗都下来。

三人将整个李虎坪粮台走完,也将各处地形、建筑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有过前一夜的杀人经历之后,施心笙甚至觉得就算将这里的两百守军杀完也不是问题。

何况还有纵火神器猛火油。

严格来说,这些黑黝黝的猛火油只是原油,并非明军使用的猛火油。这种被沈括命名为石油的液体,在经过蒸馏之后,能够得到着火点更低,火力更猛的提取液,那才是明军使用的猛火油。

孙传庭在陕西所造“火车”,一部分是车载小弗朗机炮,另一部分就是猛火油机,所以左守义一见之下颇有几分故友重逢的味道。

“真是天助我也!”左守义回到帐篷里,兴奋地直搓手:“两位兄弟。今天这粮草什么的都看到了吧?若是不放他一把火,真是对不起这天公作美!”

施心笙和李二三只是听着,却仍旧倔强地不理他。

左守义不由冒出一阵邪火,刚才的热情顿时烟消云散,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今晚行动,你俩听我的准保没错。”见二人还是不理不睬。左守义往铺上一倒,自言自语道:“爷爷我先睡会儿呦,晚上好有­精­神!”

施心笙和李二三没有左守义那么大的心,抱着腰刀休息,却也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了没多久,左守义竟然真的冒出了扯风箱一般的呼噜声,显然是睡熟了。两人对视一眼,虽然与他不对付,却也难免佩服这老兵痞的没心没肺。

左守义睡了足足两个时辰。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舒爽。他伸了个懒腰,坐起身,看到施心笙和李二三斜靠着也睡着了。

“我先去尿一泡,然后咱们动手。”左守义走过两人身边的时候,将他们惊醒了。

“夜令是烤羊。”施心笙跟了上去,提醒道。

不用说,肯定是那千总来过了。

左守义点了点头,低唱着蒙古小调。跑到军帐之后,大咧咧地对着营墙解带放水。刺啦啦的水声惊动了巡夜的士兵。点着火把训了过来,见是蒙古主子,进退两难。其中一个激灵的,硬是扯开一副笑容:“主子爷好体魄,好体魄。”

左守义哈哈一笑,要了支火把。说要巡夜。那两人哪里敢不给,点头哈腰一番就跑了。

三人取了马,大模大样在李虎坪“巡视”起来。那些大同兵见了心中不屑,暗道:这分明是信不过我们。不过也由得你去,这种苦力活谁爱­干­谁­干­!

其实。信不过大同兵的职业素养也是情有可原的……看守猛火油的大同兵守夜时竟然睡着了,也算运气好,毫无痛苦地离开了人世。

左守义坐在了御手座上,道:“施兄弟泼油,李小弟用火箭点火。”

“上哪去找火箭?”李二三道。

“你娘的!今晚要放火,你跟我说没有做火箭?”左守义怒骂起来:“你还算是探马?”

李二三一时气馁,怯怯道:“你之前又不说……”

“那我没教你吃饭你咋知道用嘴吃?给你羊­肉­给你屎,你咋知道吃­肉­不吃屎!”左守义的唾沫星子全都喷在了李二三脸上。

施心笙­干­咳一声,也觉得这是自己和小李没有经验闹的乌龙,Сhā嘴打断道:“现在咋办?”

“弓箭总有吧!”左守义看似余怒未消,其实心中暗爽,这一路上吃的瘪算是全都找回来了,队伍中的隔阂也暂时消弭了。他放缓口气道:“把布撕成条子,裹在箭上,沾上油点上火,不就是火箭了?脑子里真是一坨屎!”

李二三被骂得没了脾气,只是心中忿忿:这么简单,你咋不早说?就知道欺负新人。

想到这里,李二三又想起以前给人看马都没受过这般羞辱,不由鼻根泛酸。

“火德星君爷爷下凡喽!”左守义一振缰绳,驱动马车,沿着脑中的路线跑去。他要在不走回头路的情况下,将整个李虎坪送进火海,无论是粮草还是那些粮仓、兵营,都难逃此劫。

施心笙拿了个大海碗,也不顾猛火油粘在手上火辣辣的疼,一碗碗泼向堆积的粮草、帐篷、木材、粮仓……

李二三的箭术也仅限于点火,有几次还没­射­中施心笙泼洒的地方,使得施心笙索­性­跟他换了顺序,等火箭­射­出去再泼猛火油。

横冲直撞的马车很快就点燃了整个李虎坪。

烈火勾动晚风,更是将整个天空都映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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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神君一来疫鬼却(七)

虽然清军绿营在峪儿口当道扎营,但左守义三人打着火把,从营寨之侧高举清军大旗,呼啸而过,让守营兵卒莫名其妙,不敢遽然放箭。再看看西南方向火光滔天,更是不知道发生了事,守在营中不敢动弹。

孟乔芳等人得到李虎坪被焚的消息时,左守义与施心笙、李二三已经骑着马过了西烟镇。

“杀人放火者,大明左守义……爷爷!”

字是用猛火油写在地上,然后点火一烧,黑漆漆地刷也刷不掉。孟乔芳亲自到了李虎坪,看到了地上的留言,面不兴波,心中却是惊涛骇浪,难以抑制。

大明竟然还有这等勇悍之人!

他本以为关辽铁骑是大明最后的强兵,可现在却突然发现关内军在作战上丝毫不逊于关辽军,甚至还大大胜出。光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探马,竟然也有夜烧粮台的胆量和气魄。他审讯了那个不幸未死的千总之后,更是确定,这人深悉九边军事,而且手段狠辣。

这样的人才在明军中只是一个探马,是明军人才济济,还是明将不识人?

孟乔芳叹了口气,道:“派人请广宁、恭顺二王尽快入晋,恐怕再不来,晋南也难保了。”

……

崇祯十七年十月初八,系舟山脉中的群山沟壑中,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一座座军堡。这些军堡周长不过三五十步,都建有粮仓、兵营、火药库,有的还安置了匠户,可以就近打造、修理兵器。

其中最西面的一座军堡,周长一里,是所有这些新堡中最大的一座。此堡只看了西面一个门。整个西墙都呈内凹的弧形。可以想见,只要清兵冲到墙下,就如同进了明军的口袋,势必死伤惨重。

此堡的墙上足堪跑马,放了三门十七式营属火炮,火力惊人。

当地人将这里叫做“管头”。故而此堡也就有了个管头堡的名号。虽然是座小堡,但其扼守系舟山脉中两条孔道,与盂县东北的藏山堡呼应,确保盂县固若金汤。

在管头堡西门外是一片平地,曾有过开垦的遗迹,若是能够重新开荒,又是五百多亩食田,足以安置十余户人家。不过现在这里还是排兵布阵的战场。

左光先站在管头堡的城墙上,看着外面平地上临时画出来的球场。两支人马身穿铁甲,高声呼喝,玩得热火朝天。从未见过这种游戏的百姓,开始还以为是明军内讧,后来才知道只是球戏。

在这个娱乐基本靠手的地方,能有戏看总是好的。明军玩球百姓看戏的模式很快就在周围村落传开,甚至有人赶几十里山路专程来看。

最好的观赏席就是左光先所站的堡墙上,若是配支千里镜。更是绝佳。

站在左光先身侧的年轻人,此时就沉浸在千里镜看球的乐趣之中。

“这球戏还是很刺激的嘛。”年轻人终于放下千里镜。长出一口气,脸上带着十一抹潮红。

“殿下,”左光先道,“此番儿郎们真是好心办了错事。”

年轻人正是皇明太子朱慈烺。他身穿一套寻常皮甲,站在身穿山文甲的左光先身侧,倒像是个裨将。

朱慈烺笑道:“无妨。能得虎贲若此,这点损失我认了。”

“就怕清军不肯进来了。”左光先叹道,余光飘到了自己肩上的校官银徽颇为无奈。

近卫三营组建以来还没有机会参与大战,营官单宁也只是上校,硬生生被一营、二营压了一头。单宁以下各千总部的千总自然跟着被压。只有中校军衔。左光先、牛成虎都曾是独当一面的总兵官,哪里肯受这样的委屈,这才有了藁城之战的欲速而不达。

这回近卫三营被分为三部驻守。单宁和惠显坐镇真定,左光先领兵在盂县,牛成虎南下取潞安府,显然是没有营级别会战的可能­性­。然而牛成虎一路“追逐残敌”,光复了潞安府,追到泽州(今晋城),这让困居盂县的左光先更为焦躁。

于是左光先日思夜想,终于想到了一个不错的计划。

他故意留着西烟镇不打,暗中派出探马侦察寿阳境内,埋伏甲兵在山中缓行。只等清军入驻西烟,左光先手下战兵就会从太行山和系舟山之间的交汇孔道北上,截断清军退路,以大火力猛攻西烟镇外的清军营垒,最终达到封锁西烟的战术目的。

由于西烟的地理位置特殊,清军如果要强攻盂县,只有将大军粮草屯在西烟。到那时,这些粮草和守粮清军,自然都是左光先的战绩。所以左守义烧了李虎坪,看似成功拖延了清军攻打盂县的进度,实际却是给左光先添堵。

“如果真要打,倒也不是骗不进来。”朱慈烺伸出手指,女墙上画了个简图:“看,现在牛成虎已经占领了泽州,只要让他南下洛阳,造出声势,好像我军大部要收复河南。李自成肯定不敢轻易渡河,山西清军在西面的压力一轻,自然会先拔盂县这个钉子。”

左光先眉头紧蹙,道:“如此一来,全局就乱了。”

朱慈烺闻言暗笑。用会议统一思想的确行之有效,开过几次全局战略会议之后,各营、部主官都有了一定的全局意识,知道一口可以吃成胖子,但结果恐怕更糟。

一旦某一个点被人击破,吃进去的也得吐出来,甚至还得搭上肠胃。

李自成这个反面教材算也是做得十分到位。

“而且牛成虎部很有可能被潼关、南阳之敌围攻。”左光先心中暗暗补了一句:那真是白白给牛成虎送功勋去的。

“我也不建议如此。”朱慈烺不是个攻城略地的军阀,占领一地就必须巩固一地,反复拉锯只会给朝廷原本就脆弱的信誉造成更大的损害。

“实在不行,咱们就先去把西烟占了吧。”左光先只得忍痛道:“只是如此却浪费了这一路的军堡之费。”

眼下修建一个管头堡这样的军堡,大约要花七百两银子、六百石粮食。如果直扑西烟镇,在西烟设防,管头堡其实就没什么大用了。若是在万历年间,这点银粮就算是扔水里,将领们都不会在意,但经历了持续二十多年的经济衰退之后,这笔银子就不是小数目了。

“先等等。”朱慈烺道:“我这回来,倒不是因为这事。”

左光先恭敬肃立,暗道:自然不会是因为这事。这种小仗若是都要皇太子亲临前线,岂不是显得将佐无能?

“是因为左守义。”

左光先心中一颤,道:“不知殿下的意思是……”

“意外碰上的三匹探马,他就能够领着杀东虏、烧粮草,若是给他三十­精­兵,由他­操­练,配以各种­精­工器械,能做多大的事?”朱慈烺说着自己都有些激动。他心中想打造的是一支用纪律和­操­典武装的铁军,然而左守义的横空出世,如同黑夜里的一颗明星,虽然不能带来光热,但却给以后战略部署带来了极大的灵活­性­。

“所以,我想跟他聊聊。”朱慈烺明确道,“如果他是堪用之才,我就给他一个营的编制。”

左光先心中如同猫挠一般痒痒。

一个营啊!

拼命搏杀这么多年,如今在东宫体系也不过是个千总部千总……人人都在一步登天,自己却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朱慈烺看到左光先突变的脸­色­,笑着安抚道:“我再拨给你两个司,你也别死扣着人才不放。”

“卑职岂敢!”左光先连忙拜倒,对这凭空得来的两个司倒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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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三神君一来疫鬼却(八)

左守义被传召的时候心中很忐忑。他已经拿到了军法官送来的勋章,那是一面黄铜圆牌,上面有代表皇家的金龙朝日图形。在铜牌背面,是凸起的阳文,写着:特此表彰左君守义于李虎坪之战中的英勇无畏。

军法官说这不是功勋章,因为功勋章必须由总参谋部审核之后,由兵部下发。这是一枚纪念章,由大都督府下发,不拘人数。

左守义只知道兵部是管兵的,对大都督府完全没有概念。不过看到扛着少校军衔的军法官召集了整个司的弟兄,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戴上这枚纪念章,也的确是桩风光无限的快事。

不过那军法官又说,因为这种孤胆豪侠的做法不合东宫军中对纪律、团结、阵型的要求,恐怕不会给出特别高的勋章。左守义虽然有些遗憾,但并不觉得算是个很大的事,只要有勋章就够了。

哪怕是最低一阶的奋勇勋章,也代表着退伍之后名下五亩地的免税资格。

左守义心中乱糟糟地想着未来的人生,不自不觉已经走到了官厅门口。

现在,那个缔造了这支天下强军的皇太子,就坐在里面。

“卑职左守义,奉命觐见皇太子殿下!”左守义按照训导官临时交代的规矩,中气十足地在门口报道。

“传~左守义觐见!”里面很快传出中官大通传声。

左守义身穿崭新的铁甲,大步进去,行礼如仪。他的目光宛如一只羞涩的小兔,在殿下脸上一触即闪,投向了皇太子身后的墙壁上。

“赐座。”朱慈烺柔和道。

左守义行礼谢过,沾着椅子边缘坐了下去。

朱慈烺满意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的左家家丁。笑道:“听说将军们都是要用一百个兵的兵饷,才能养一个家丁?”

坐在朱慈烺下首的左光先有些尴尬,道:“军中情弊,的确如此。说是家丁,其实都是兄弟相称,非如此军中就少了脊骨。”

左光先这话倒是没有错。家丁虽然名义上奴仆家人。但在军中侍卫将领左右,绝大部分人都被将领称为兄弟,或是索­性­收为义子。

朱慈烺笑了笑,打量着左守义,道:“守义,我看了你们的战报之后,总有个念头,说来与你听听,绝非军令。你可明白?”

“卑职明白!”

“很好,”朱慈烺道,“从战报上看,你们当时人数过少,难以组成有效的攻击力量。更是缺乏配合,若是东虏没有大意,你等恐怕就无法得手了。”

“是!”左守义斩钉截铁道。

探马的战报很难核实,所以印证是最重要的。一旦被查出有人谎报,惩罚力度也远远高于其他兵种的“战报不实”。严重的甚至可能被处以极刑。

“其次,在无名村的时候,你们想过放火,但是缺乏引火物。”

“是!”

“再次,因为人少战力不足,你曾想避开峪儿口。”

“确实如此!”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又因为不会满语,所以不敢去峪儿口劫营,是否?”

“是。”左光先点头道:“若是能冒充满洲真夷,卑职就敢去峪儿口调兵!如今大同兵刚改编为绿营,令出多门。非但东虏设立在山西的伪督可以调派,姜瓖可以调派,就是随便哪个满洲真夷调动他们,他们也不敢不应。”

现在光是现在投降的宣府、大同、唐通等部的兵员,加起来就有近十万,如果加上从京畿等地拉壮丁组成的辅兵,汉人兵数迫近二十万。如此之大数量已经超过了满洲人的消化能力,若是将他们打入各旗,就要分出真满洲大兵去统领,一旦汉儿反目,弹压都压不住。

所以只能设立单独的营头,让满人为长官,以八旗大军在侧监督,营中上下都还是汉人,也就是所谓的绿营。

满洲人固然想用绿营来个“以汉攻汉”,但又信不过这些汉兵,所以多加掣肘,结果使得绿营兵成了谁都能管的仆从兵。

朱慈烺知道历史上的满洲兵在入关之后迅速腐化,绿营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乃至于到了康熙朝以后,大仗、硬仗基本都是绿营打的。

“现在绿营还是只狗崽子,等以后东虏放开锁链,恐怕就要成狼崽子了。”朱慈烺道:“既然有如此好的机会,咱们也不要跟他们客气。抓紧时间,利用绿营与八旗之间的磨合不顺,趁虚而入,开展破袭战!”

破坏敌人进攻袭击准备的战斗,是为破袭战。

左守义脑中转得飞快,心中暗道:皇太子殿下这是品到了甜头,要我照葫芦画瓢再­干­它几次啊!

“我想成立一个小营头,名为特别侦察营。”朱慈烺朝闵子若招了招。

闵子若当即递上一包黄皮纸包裹的文件。

朱慈烺将这文件推到左守义面前,道:“这里是我让总参谋部从全军三万人中挑选出的三百人的资料。这些人或是从小在山中长大、或是­精­通满、蒙、朝语……或是善搏击,或是能攀援。至于弓马娴熟,更是基础中的基础。我希望你在这三百人中挑三十人出来,潜入敌后,杀其大将,焚其军资,使其后方不宁,日夜不安。能做到否?”

左守义听得热血澎湃,道:“卑职愿效死力!”

三万人中选出三百人,三百人中再选出三十人,这就是千里挑一了!

有这样的­精­锐,不说掀起腥风血雨,让他们寝食不安却不是不可能!

“我以养一个营的财力来养你们一个局。”朱慈烺笑道:“所以还是给你营的编制,各种教官、参谋也都会给你配齐。你若有什么要求,随时可以提。”

“卑职没有要求!”左守义想了想,道:“殿下,其实我军之中颇有些家丁,只要将他们召集起来,选出三十人,不用训练也足够杀得东虏吃不香睡不着了。”

朱慈烺微微摇头:“三十个家丁或许的确不容小觑,但我要的特侦营却不止如此。”他说罢,随手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一座城池简图,道:“若是我要你在这座县城里斩杀敌将。只给你三十人,物资要什么有什么,你怎么做?”

左守义瞬间明白过来。若是特侦营要以小博大,以四两拨千斤,那就不光是个人敢杀能杀的问题,还有个“阵法”的问题。

三十人要入城斩杀敌将,开路、行刺、接应,三个大块,不知凡几的小环节,都必须衔接无碍,这就要求这三十人各尽其用,各施所长。以善于攀援者开路,百步穿杨者行刺,能做陷阱者接应、殿后……真正能够拼杀的反而不需要很多。

杀人如此,放火也是一样!之前李虎坪上若是分工明确的熟手,非但能烧毁粮草军资,那两百个绿营兵也都别想跑掉!

左守义扪心自问,自己的弓马绝对是不怯的,但只论手底下的真功夫,未必能抵得上杀手队的那些长刀手。

“卑职明白了。”左守义重重垂首,并没有回答朱慈烺的问题。

朱慈烺也不是要他纸上谈兵,见他悟­性­颇高,欣慰道:“特侦营训练科目必然繁杂,必须要优中选优。不过眼下也没机会给你在后方练兵,所以你们还是得寓练于战。我也不妨直说,古今行此奇兵者,我只见过孟尝君过秦关,也就是借那两个­鸡­鸣狗盗之徒逃出秦国的故事。你们这特侦营,还是军史上的头一遭,恐怕得用鲜血换教训了。”

“卑职不怕死!我特侦营,断然也没有怕死之徒!”左守义慷慨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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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四客路风霜梦里家(一)

或许是因为对手曾经夺过自己的大纛。

也或许是因为不得不放弃北京而失去了称霸天下的自信。

李自成比朱慈烺想象得要胆小得多。

自从牛成虎部占领泽州,控制了南下河南的峡谷通道,李自成就停止了对山西的用兵。他甚至责令李过退回榆林,坚守陕北,放弃了全歼唐通的机会,更是放弃了在山西扎下桥头堡的机会。

面对李自成的蜷缩,清廷也一样表露出了和解的意思。他们首先不再大张旗鼓地叫嚷着为大明讨贼,同时也收缩晋西的兵力,只在黄河沿岸布置路墩,摆明车马要集中力量打击盘踞晋东的明军。

这种态势到了十七年十月中旬,终于变得越发加明了。

广宁王吴三桂带着六万关辽军,率先进驻定襄,紧随其后的是恭顺王孔有德,带了三万正红旗汉军。到了这一步,清军在山西兵力达到了十万以上。令人觉得可悲的并不是十万大军这一数量上的压力,而是如此规模的战争,死的都是汉家子弟。

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乱世里,往往人的名声与自身实力有着密切关系。

孟乔芳被任命为山西巡抚之后,迅速组建了自己的抚标营,从姜瓖身上狠狠剜了块­肉­去。他也很清楚该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在战略安排上完全依靠吴三桂,对叶臣、姜瓖等人多加压制。

吴三桂恐怕是这个时代最会审时度势的人了,该跑的时候跑,该打的时候也不会怯。后世人只记住了他引狼入室,却常常忘了他曾带着二十八骑家丁闯进三千建奴的营寨,救出了他爹吴襄。当时人们称他“勇冠三军,孝闻九边”。绝非溢美之辞。

“盂县是打不过去的。”吴三桂亲自查看了地形,甚至换了便装冒充商旅去管头堡看了一场枣核球戏。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明军只要在这里设下五百兵,东虏就得拿五万兵去填。而管头堡只是盂县的第一道防线,后面还有大南沟、小南沟、路家峪口,都是一炮在手。万夫糜烂的险要地形。

孟乔芳微微拱手,道:“王爷以为该如何打?”

从爵位上来说,吴三桂是王爷,孟乔芳只是个梅勒额真,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不过从职务上来说,吴三桂这个广宁王眼下也不过是一镇总兵,而孟乔芳却是统领一省的最高文官。最重要的是,吴三桂是汉人,孟乔芳却是旗人。

“留一万人马紧锁峪儿口。不使盂县之敌西进足矣。”吴三桂在地图上指了指道:“大军南下,从太岳山狭道打辽州(今左权县)、沁州(今沁县),先取潞安府。”

孟乔芳心中一算清军在山西的兵力,也觉得这样安排是最效率。他笑道:“还要劳顿王爷,先行南下攻取辽州。”

吴三桂直起腰,良久方才道:“我吴家受大明国恩,不忍一矢相加。我军先屯驻太原府,待你们取了泽州。打通南下豫省之路,本王自带兵去取潼关。杀闯逆。”

孟乔芳脸­色­微变。他早就听闻吴三桂称明朝为“我朝”,称大清为“贵国”,显然是身降心不降。不过就算吴三桂的关辽军用不上,还有孔有德的汉军旗。这回孔有德还带了五门红衣大炮,要轰开明军的关卡未必是桩难事。

“无妨,想来恭顺王是愿意取这份大功的。”孟乔芳语气温和。还了吴三桂一句。

——庸才,北直那边不打,山西打得再热闹也是事倍功半。

吴三桂冷笑一声:“到时还请通报一声。”

孟乔芳端起茶盏。

吴三桂不等小厮喊出“送客”,已经起身朝外走去。

看着吴三桂的背影,孟乔芳身后侍立的小厮久久不能拔出目光。直到吴三桂似有感应地驻足回首,他方才将目光投在地上,紧盯着砖缝里爬出的一只小蚂蚁。

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厮是孟乔芳在京中分到的包衣,因为他善拳脚能识字,便带在了身边,倒是颇为得力。

当然,觉得这小厮得力的人不止孟乔芳一个,徐惇拿着源源不断从山西巡抚部院传来的情报,也觉得这个代号“一枝梅”的情报员十分得力。

现在北京有宋弘业盯着,清军在华北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太子的眼睛,所以锦衣卫的工作重心就要转移到山西这边。一口气在孟乔芳身边埋下了三颗钉子之后,徐惇开始布置大同到太原的情报网络,深感人手不足,英才难得。

就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徐惇又得到命令,非但要在各府治所设立耳目,还要在太原府各乡间准备好“孤岛”,为大明潜入的探马提供掩护和补给。这可真是遂了徐惇“实现自我价值”“超越自我极限”的心意。

一个屯堡可不是一间商铺那么简单。

要在敌占区中设立能够补给的屯堡,非但要摆平官面上的关系,还得有足够多的可靠人手。

徐惇很快又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皇太子对这些“探马”的特别青睐。

皇太子从锦衣卫里调了些老手,给这些探马传授严刑逼供的手段。抓舌头拷问敌情乃是探马的老本行,何必从锦衣卫里学?那岂不是拿着牛刀杀­鸡­?旋即他又听说东宫调用了青衫医、账房、樵夫、猎户,乃至和尚、道士……各种各样的人去给这些探马授课。

这可不是寻常的探马。

朱慈烺只负责将任务布置下去,而且确保任务不要超过属下的执行能力就行了。剩下的事就自有下属办妥,他只管验收成果,赏功罚罪。

在将事权交给了左守义之后,朱慈烺就离开了盂县,前往泽州视察牛成虎的三营第二千总部。

泽州西面有太岳山,南面是王屋山和太行山,东面也都是太行山环绕,境内有沁水和丹水两条河流,在­干­涸的山西而言简直是鱼米之地。可惜沁水和丹水水流量不够大,不能广泛开展水力作坊和航运,不过用来灌溉农田是没问题的。

这里非但要种地,还要挖矿。泽州是煤铁之乡,尤其是煤层厚、质量好、埋藏浅、易开采的资源宝地。至于铁矿利用则要多费些力气,绕过局势纷乱的河南,先北上再南下,送往徐州。

泽州府驻军官厅里,硕大的沙盘上表明了整个泽州盆地的山脉、秘道、河流、关卡,以及驻军分布情况。作为重要武器的火炮,也标志其上。这间房间等闲是不让人进来,门口守卫森严,只有校级军官才能拿着牛成虎的批文进入其中。

朱慈烺被一­干­参谋围在中间,听着近卫三营第二千总部的汇报。

牛成虎昂首挺胸,站在朱慈烺身边,一言不发。

二总的参谋长何兴梦曾是个生员,在乡间做蒙学先生,好“屠龙之术”,常与人讨论天下得失。若是在四、五百年之后,他的爱好和­精­力可以在互联网各种论坛上得以满足和发泄。在眼下,他只能背井离乡,弃笔投戎,成为了一名参谋。

编制越小的参谋,所管的事越繁杂,缺乏战略眼光。像何兴梦这样­精­通《三国》的人才,若在努尔哈赤、黄台吉手里,简直可以被委任为内院大学士了,牛成虎自然也会将这么一个耀眼的读书人拉入二总部的参谋司。

“殿下,只要能允许我部扩四个司,无论是东出平阳府(今临汾),还是南下怀庆府(今河南沁阳)、河南府(今洛阳),绝对是所向披靡!”这位参谋长说得口沫横飞:“只要独立营西进,取得归德府(商丘)、开封府,生铁便能源源不断送往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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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客路风霜梦里家(二)

朱慈烺面无表情道:“扩四个司,不就是想升为营级么?”

牛成虎颇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殿下……”

“我也是这么想的。”朱慈烺突然道:“之前在左光先那里,我答应给他扩两个司。”

“殿下!”牛成虎急道:“左光先只守一个盂县,卑职这里可是更缺兵啊!”

朱慈烺笑道:“你这边我打算扩四个千总部。”

在场所有人顿时鸦雀无声。四个千总部,加上自己本部,那就是五个千总部,这样的大营头在之前足以开镇一方了。牛成虎虽然以前是总兵官,但头上总是有个婆婆,如今能够独领一军,自然是梦寐以求的事。

从地形上来说,左光先占足了地利优势,只要后方不乱,敌军就算百倍来攻也未必能攻下来。而牛成虎这里的隘口就显得多了,整个千总部要分兵把守九个重要通道,其中北面的辽州隔着太岳山与太原府清兵对峙,有马陵关等三处关隘要守。

单宁因此还借了一个司给牛成虎,可在兵力上仍旧捉襟见肘,只能大量使用辅兵和民役。而东宫现在的作战模式已经不适合大量使用农民兵了,与主战部队无法形成战术配合的部队,哪怕再多都没用,徒然浪费粮食。

因为制定了使用大方阵战术的策略,所以新兵训练时间缩短到了两个月。第一个月加强纪律训练和队列训练,提高战士体能。第二个月强化单一的武器攻击训练。

在水碓技术的进一步推广之后,除了枪管,东宫在板式胸背甲的制造上也进入了快车道。

看似减去了保护大腿的裙甲,但其实从每次战斗的总结上来看,大腿并不是一个容易受伤部位。而且腿部大动脉在大腿内侧,不容易形成致命伤。这样节约下来的材料和时间,能够制造更多的胸背甲。

配装这种简易板甲的步兵,在整个新兵集训过程中学习的武器也只有一种:长枪。

而战术动作更是简化为:预备、刺击、拔出、归位。

在尤世威等老式将领眼中,这才是真正的回归正道。若是国家用兵之前所有新兵都要培训三个月,岂不是误事?但在朱慈烺眼中。这实在是日益发展的战争形态与兵力不足之间产生的矛盾。而且他不认为之前的强化新兵训练是在做无用功,事实证明经过三个月训练下旗队的鸳鸯阵新兵,无论是在战斗意志上还是战术技巧上,都明显比两个月的方阵兵要强。

“到了十一月初,会有五个营的新兵下旗队。”朱慈烺爆了一个猛料,整个作战室里都不禁发出一声欢快的呼声。

朱慈烺本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欢呼的。降低训练强度,无疑是降低了战斗力,使得战损数据上升。然而中国实在太大了,满清的病毒式发展又太具破坏力。如果自己不跑快些,日后就算收复了国土,恢复元气也要大量的时间。

目今之时,华夏已经失去了在世界上的领先地位,每耽误一年都是对整个民族的犯罪。

新兵营不存在参谋和后勤辎重等辅助兵种,所以每个新兵营五千人是足额的战兵,下放旗队之后,实际编制是要超过五个营的。

这其中有两个营要与近卫第一营扩建为近卫第一师。剩下的三个营。一个给近卫二营,一个给近卫三营。最后一个是作为种子部队。留在教导营编练成五个教导部,然后分别发往山东、河南,建立新兵训练营。

如此每过两个月,就会有更多的平民转为正式战兵。

“现在我需要的是士官和军官。”朱慈烺道:“等新兵来了,就要立刻组建起新的战斗序列。这方面,我的想法是各部多增加副职。军衔可以不不忙着给。”

将有能力的士兵安放在副手的位置上,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作为长官该如何工作,这样等他自己带兵也就不会手忙脚乱。

对于老行伍来说,士兵敢打能打,提拔为士官、军官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这点上并不意外。

不过对于朱慈烺而言,他却更相信专业训练过的士官和军官,而现在有考核无教育这样的现实,让他也有些力不从心。总参谋部的事务越来越繁忙,而尤世威更不愿意去当“教书匠”,这使得讲武堂颇有些后娘养的感觉。

“职部会在局以上各级设立两个副职。”牛成虎信心满满道:“请殿下放心!断然不会出现有兵无官之事。”

朱慈烺点了点头,心中在所有记得的军官中寻找能够出任军官学校和士官学校掌门人的人选。原本他是希望孙传庭出任这一职位,但既然给兵部增加了工作量,也就不能再让这位兵部尚书、阁老去兼任校长。

朱慈烺又从后世的经验上寻常方案,却发现后世共和国成立之后,军校校长是由军功显赫的元帅出任。现在手下军官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显然无法复制。

……

“王翊!”军法官高声叫道。

王翊猛然惊醒,迅速站了起来,朗声道:“到!”

门外传来铁链碰撞的声音,沉重的铁门发出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打开。过道上的火把将光投进了门里,刺得王翊微微眯了眯眼睛。

扎实的牛皮长筒靴踩着湿漉漉的石砖,踏进牢房。

王翊的目光沿着这双硬实的靴子往上移动,看到了黑­色­军裤两旁的金线,心中已经站在眼前的是位将军。只是他背着光,看不清容貌。

“临阵僭越军职,发布伪令,是你­干­的?”那位将军的声音平和,但是充满了威严。

王翊心中暗道:这都已经审了几遍了,还问……不过还是老实答道:“回将军,是在下做的。”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不知道这是要可以当场斩杀的重罪么!”

“在下知道。”王翊被关了不知多少天,已经没了中气,有气无力答道:“只是当时若不变阵,放任敌军溃退,很可能给敌军留下重新整队的机会。变成大三才阵横扫过去,可以避免这种可能­性­。”

“你怎么确定敌人不是佯败?”那将军再次问出了一个王翊被人问了几百遍的问题。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王翊已经没力气说话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回以八个字,不再解释。

这本来就是一种感觉。

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看到那样的状况,产生一个自己坚信的念头……这是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常事,如果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谁能解释得了?

那位将军朝前走了一步,微微俯身看着矮了他一头的王翊,道:“你是乙等文凭,想过做参谋么?”

“回将军,”王翊摇头道,“我想上阵杀敌,出人头地,建功立业。”

“藁城之战,杀得敌人么?”那将军问道。

“回将军,杀得三个首级!”王翊突然来了­精­神,不知为何,心跳也快了许多。

“跟我走。”将军一甩身后猩红的披风,转身而去。

王翊没有丝毫停留,当即跟了出去,脚下虽然有些踉跄虚浮,心中却是亮堂堂的。随着脚下石阶到了尽头,上面的铁门被狱卒左右拉开,王翊看到那位将军站在阳光之下,浑身上下像是罩了一层金甲。

“从现在开始,”那位将军转过身,“咱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王翊军士。”将军在阳光下微笑道。

“军士?”王翊口中喃喃道:“我……怎么就成军士了?”

“你小子赶上好时候了,军士。”一个黑塔般高大的巨人走到将军身侧,庞大的影子几乎将王翊笼罩其中。

双翼飞虎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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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六客路风霜梦里家(三)

军士是介于军官和普通士兵之间的阶级,一共分为七级。最下为下士,往上是中士、上士。上士之上就是四级士官长,最高等级的士官为一级士官长。

在军队之中,军士主要是区别于义务兵的职业军人,他们没有明确的退伍年限,只要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就能得到续聘,就如同一个企业里的老员工。

同时他们也是军中的技术兵种,具有一定的不可替代­性­,譬如炮手、探马、医护、兽医、会计、厨师。

在近卫一营这样的主力营头,伍长一般都是下士,队长是中士。到了旗队这个阶级,才有了真正的军官和士官的分野。每个旗除了担任旗队长的少尉军官,还有一个上士或多个上士,带领战士们的训练,辅助训练参谋完成训练大纲,辅助军法官维持队伍秩序,辅助会计进行物资清点造册……

在朱慈烺的理解中,士官这个阶层更像是学生­干­部,仍旧是士兵,却具有管理其他士兵的授权。

王翊被授予了上士军衔,同时还成为了一名副旗队长。

萧陌对王翊的另一重兴趣是因为这小子不按常理,第一次上阵就能说出“自己不打算死,而是要让敌人去死”之类的豪言壮语,让人觉得颇有些意思。所以他特意在德州缓了一步,将王翊从军事监狱接了出来。在接了王翊之后,萧陌又留了一个火兵给他带路回驻地,便和刘肆带着人马继续往济南大都督府赶去。

王翊看着来去匆匆的双翼飞虎红旗,还愣在当场,直到那火兵道:“王哥,咱们回去不?”

王翊有些吃惊;“你认识我?”

“还有谁不认识你?自打建军以来,你还是头一个敢僭越指挥权的。”那火兵笑道:“王哥。走,这边有去深州的马车,一人五个大钱,今天算兄弟我请客。”

王翊点了点头,虽然感谢他的好意,心中却对自己被扣了“僭越”的帽子感到委屈。

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自从进了新兵营也是一路顺风顺水。因为手底下功夫硬,教官见了他也都算客气给面子,这让他对于教官的“兵权”十分缺乏敬畏。在王翊看来,只有那些真正带兵上阵、杀敌无算的军官才有“指挥权”可言。

而且当时那一嗓子……还不是杀得上头了么……王翊怎么都不承认有过半分“僭越”的念头。

“王哥,你当时是咋想到下令的?”那火兵紧跟在王翊身后,不依不饶地问道。

“杀上头了。”王翊本来不想理他,但想想才下旗队,没必要跟才认识的兄弟们搞得太僵,这才敷衍一句。

那火兵笑道:“听说是皇太子殿下当时夸说这个阵变得时机好。结果没想到是个新兵乱喊的。王哥,所以说你这运气是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刚才那是萧将军吧?”王翊硬生生岔开话题。自己的伤疤被人当做光彩一样传说,总是一桩十分痛苦的事。要是时间倒流,王翊死都不会喊那么一嗓子。他自己也知道所谓溃兵重新集结反攻只是一个借口,回头仔细想想,以汉军旗的战斗意志也不可能有这个能力。

“除了萧将军还有谁?”那火兵笑道:“王哥不会这会儿了还没搞清楚吧?双翼飞虎旗是咱们坦克司的军旗,千总是刘肆刘四哥。咱们可是第一近卫营的拳头。”火兵握着拳头扬了扬:“就算这回咱们损失那么大,也只是从其他部、司调兵补充。真正从新兵营补充进来的,满打满算不到一百人。大多是火兵、辅兵。军士可就王哥您独一份!”

“你是坦克司老兵了?”王翊问道:“兄弟怎么称呼?”

“嘿嘿,小弟胡二,其实是从第二千总部调过来的。”胡二有些不好意思,转而亢奋道:“我本是要升战兵的,但听说能调进坦克司,再让我当一年火兵也行啊!实不相瞒。小弟也不是寻常人。”胡二说着停了嘴,想卖个关子等王翊问一声:敢问兄弟如何不寻常啊?然后他便继续往下说,方才是挣足了面子。

谁知王翊并不相问,只是心中暗道:你这饶舌聒噪的本事,的确非比寻常。

见王翊不搭腔。胡二方才继续道:“兄弟我不只是个火兵,也曾放过火铳,还曾学过医护,日后上了战场,王哥就知道兄弟我不是个吃白饭的了。”

王翊咧嘴笑了笑,也没多说。他虽然年纪不大,见识却不浅。刚进新兵营的时候,也有人来劝他去火器司,说得是天花乱坠,不过他一门心思要上阵杀敌立功,不愿意躲在后面放枪放炮,这才没去。不过这也看得出,火器司选人是挺讲究的,哪里是谁都要?

再说,那医护兵都要乙等以上文凭,一下旗队就是分在局里,最次也是四级士官长,看这胡二也不像啊。

“就是我脑子不好,老是记不住那些动作的顺序,最后给淘下来了。”胡二继续道:“你不知道,那火铳看着放起来方便,其实难伺候得紧!错了一步都不行,说不定还会搞得炸膛。”

“那你怎么不当医护了?”

“唉,放个火铳都记不牢靠,何况救人呢?什么伤口绑什么样的绷带,绕几圈绕多紧都有讲究……后来兄弟我实在是没那耐­性­去学,便下了旗队,当了个火兵。”胡二说得时候呲牙咧嘴,好像自己受了多大罪似的。

王翊颇有些好奇,问道:“你啥文凭?咋学了这么多?”

“我大字识不得几个,能有啥文凭?唉,就是对不住那个来教我的训导官。那小子都跪在地上求我了,可我能咋办?只能跟他好好说:不是兄弟我不愿学,是实在学不会。你想,种田耕地都不是说一学就能学会的,何况读书识字呢?结果那训导官就因为我拖了后腿,被罚进宫里端尿盆去了。唉,哭得那个惨呦……”胡二摇头晃脑道:“说起来,若不是我这脑子不好使,现在还不得是个把总!”

王翊站住脚步,问道:“你啥时候入的伍?”

“去年在京师。那时候我们还住过王府哩!”胡二说道豪华的东宫外邸,更是一阵口沫横飞,指手画脚,从朱墙铜门说到雕廊画栋,丝毫没有注意到王翊越发惨白的脸­色­。

——这人是萧将军留下磨砺我的吧?

王翊终于看到了高高挂起的车马行招牌。

——在这里坐车就能够去驻地了吧。

王翊颇有些解脱的感觉。

“你站这儿等我,我去买了票就来。”胡二说着跑去买票了。

王翊等在原地,想起胡二也是要一起回去的,之前的解脱感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若不是他实在摸不出分文,真是恨不得自己买票逃走,不要跟胡二坐一辆车。

王翊的目光在车马行的马车上扫过,发现这些车都是四匹马拉的大车,车厢下面还有四个轮子。这种车他曾经见过,正是所谓的太平车,但似乎并不能跑远路。

因为拉得太重,车轴容易坏,而且碰上路不好的地方,这车颠簸起来更是特别受罪。在乡下,这种车都是用来短途拉货的,很多人宁可走路也不坐这车。

不一时,胡二拿着两根竹签过来,递给王翊一支,道:“喏,这是咱们的车票,到地方给车夫就是了。”

王翊接过竹签道:“坐这车怕是要遭罪吧?咱们不如走回去算了,德州到深州也不过两百里路。”

“二百四十里呢!”胡二显然不肯走,已经上前让力工将他挑着的担子放到车顶去。

王翊见状,知道是不得不上车了。

一旁的车夫也帮腔似地喊着:“壮马新车喽~去束鹿的快两步喽~人满就走喽~”

胡二放好了行李,径自踏上了车,钻进了车厢里,招呼道:“快上来!外面风尘大!”

王翊只要硬着头皮上了车,只觉得车身一沉,差点吓得他又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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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客路风霜梦里家(四)

四轮车是交通运输发展的必然阶段,欧罗巴作为世界上最平整的大洲,自然有发展四轮车技术的先天优势。然而多了一倍的轮子,自然也多了一倍的颠簸,所以在古代欧洲,他们的战车仍旧跟华夏一样是两轮车。

华夏多山多丘陵,去点四轮车的科技树显然不符合古人的需要,所以四轮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是诸侯们死后的灵车。后来太平车被用来拉货,与灵车一样不用考虑舒适­性­的问题,所以在转向和防颠簸上一直没有特别大的进展。

在朱慈烺对这个世界施加影响之后,西方的转向、避震技术也由汤若望在大明推广开来。

在能够顺利转向,并且有了弓形簧片避震之后,山东的四**车很快就被民间接受。加之有足够数量的高质量韧­性­钢材,外加骡马配种的­精­细化管理,山东的运输业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王翊坐在马车里,小心翼翼地将ρi股放在草包上,抬头望着竹竿搭建出来的顶棚。顶棚上的行李随着马车的颠簸,压得竹竿吱呀叫唤,好像随时都会将竹竿压断,砸在下面乘客的头上。

不过车上其他人却都没有这种担忧,一个个或是发呆或是小憩,显得十分从容。每人的ρi股下面都坐了一个草包。这草包并非车家照顾乘客放在那里的,而是随行的货物,从感觉上来看似乎是皮草之类不怕压的软物。

王翊还是头一次坐这种车,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又泛起了一丝不解:车里的乘客一共是十四人,按照每人五个大钱算,那就是六十钱。从德州到深州路上要走两天,这些钱在支付了牲口的料钱和车夫的工钱之后。怕是剩不下几个了。

“车马行不会亏本么?”王翊忍不住问胡二。

“不会,要是跑空车才亏本呢。”胡二显然对这些事十分清楚:“这些马车都是去束鹿拉货的。这里过去搭点人和货,本就是赚点草料钱,真正的大钱是从束鹿把皮具拉出来。”

王翊哦了一声,顿时明白过来。反正顺路,挣一个是一个。等于有人给解决了过去时候的料钱。这些商人还真是聪明。他一边感叹,一边又暗道:我从家去新兵营,到现在也不到三个月,却像是与世隔绝三百年一样!上回跟在流寇大军中路过这里,还是盗贼成群,满地饿殍,现在竟然又有了生意人。

想到自己曾经和父亲两人栖身的流寇大军,王翊心中泛起一丝笑意。他已经知道了那支大军后来投降了皇太子,摇身一变成了大明官军。还得了独立游击营的番号。联想到之前自己在游击营时候的所见所闻,恐怕罗玉昆很早就已经跟皇太子殿下暗通曲款了。

——罗玉昆也真是忠心耿耿,连孔圣人家都抄了,难怪皇太子殿下信他。

王翊心中暗道。不过他很快又怀疑罗玉昆是否知道衍圣公府的来头和地位,所以这份钦佩旋即消弭在马车的颠簸之中。

马车在中途驿站和村庄都有停留,还换了两次马。

车夫半公开的卖私货给沿途的村民,赚些小钱。

也有村民搭马车从这个村子去附近的村子,车费却是一把料草、一把豆子、一碗米汤……最贵的是一个­鸡­蛋。——那人足足坐了大半天的车。这些东西自然全都落入了车夫的口袋。不用与车马行抽成。

王翊跟外边的人换了位置,那人如愿以偿坐到了不吹风的好位子。嘴角都咧到了耳根。

王翊背对车厢,看着外面缓缓移过的秋日风光,远处冒出了袅袅人烟,地里的庄稼看起来都比他以往见过的要­精­神许多!

恍惚间,王翊突然想起新兵营训导官说过的话:人都要吃粮,粮从哪里来?地里种出来的!只有保住了咱们的土地咱们的老百姓。大家才能过上想吃啥吃啥的好日子!咱拼了命去打仗杀敌,不就是为了自己能吃饱,爹娘能吃饱,兄弟姐妹子子孙孙能吃饱么?

——家里的地够爹吃用的了,我来当兵却还要帮黄先生赎罪。

王翊心中提醒自己。

不知怎么地。天上的云彩就像是神仙手里的面团,变啊变的就变成了黄师姐的容貌。

他曾写信给黄先生,看似礼节­性­地问候了师母和师姐,但一直没有收到先生的回信,也不知道家里如何了。

——黄先生家是犯官,听说日子过得很苦。不过师姐既然当了女官,家中应该也不至于困顿得揭不开锅。

王翊心中纷乱,只是呆呆抬头望着天,很快就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胡二换到了王翊身边,仰着头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天上有啥啊?”

王翊朝他笑了笑:“这蓝天白云还不够啊?”

胡二嘟囔一声,便要再换进去,谁知那个跟他换位置的货郎硬是装着睡着了,无论是马车的颠簸还是胡二的推搡,都唤不醒他。胡二无奈,只好跟王翊一起当起了门神。到了天光渐敛,风凉飕飕地吹过来,激得胡二打了好几个喷嚏,不住地向王翊抱怨。

好不容到了晚上的落脚点,车夫用一车人的屎尿换到了免费入住的待遇,其他人则蜷在马车里、柴棚里凑合过夜。

“大娘,我跟兄弟两个没处过夜,能行个方便不?”王翊找了一家看似殷实的村民,敲开门,露出自己人畜无害的微笑:“俺们明早一定起来给您打水砍柴。”

那大娘看着这两个壮小伙,心中胆怯。她不介意帮人一把,反正家里就她与老伴两个人,不缺地方打个铺。

可是这年头太不安稳,若是碰上贼人……

“大娘,俺们都是皇太子的兵,您看这牌子!”胡二挤开王翊,掏出挂在脖子上的兵牌:“看,大娘,这上头还有我的号数。”

东宫军穿州过县,凡是买东西非但要给钱,还得给兵牌,让卖家将兵号记录下来,万一有纠纷可以直接去营里找到人。这看上去是约束军纪的法令,同时也给东宫军打下了好名声。像这种位于交通要道旁的村落,都知道只要看到兵牌就是皇太子的人马,绝不会做坏事。

果不其然,大娘额头上的皱纹迅速舒展开来,请两个壮小伙进屋,张罗着翻出被褥给两人用。王翊没想到当兵竟然还有这样的待遇,对比曾经做流寇的日子,简直是天壤之别。那时候若是不小心落单,不被村民打死就算运气了,哪里会有人请他进屋过夜?

“家里也实在张罗不出吃食了……”大娘遗憾道:“还有小半碗小米,要不给你们熬点粥?”

王翊和胡二连忙道谢,却没有了答应大娘的款待,从包袱里取出备下的­干­粮自己啃了起来。

“大娘,那你家里没米,往后的日子……”王翊喝着大娘端来的水,将­干­粮吞咽下去,不由担忧道。

大娘却不担心,爽朗笑道:“凭户口就可以去村老那里领口粮,这真是拖了太微星君的福。原本眼瞅着就要饿死了的,好在太微星君来了!如今村里白养着我们,我家老头还会些木匠活,日子也能过下去。”

“呦?大爷还会木匠活?”胡二听了眼睛放光:“大爷,您会做枣核球不?”

已经上了床的大爷良久方才出声道:“听说过,没见过。”

胡二来劲了,上前道:“大爷,我给你尺寸,你给我做两个呗?一个两文钱!”枣核球是用木质疏松的柴木,削出个枣核形状的胚子,打磨到不扎手就行。一个木匠只要工具材料齐备,三下五除二就能做一个,就算是没学过木工活的人,要想做也不难。

两文钱可以在县城里买个大­肉­包子!

老大爷自然不会拒绝这送上门来的生意。

天亮之后,王翊和胡二履行诺言给老人家挑满了水,劈足了柴。老大爷也做了三个枣核球,胡二喜不胜收地给了七枚大钱。因为两人还喝了大娘煮的小米粥。

“这枣核球到底是­干­嘛的?”

车上,王翊问胡二道。

胡二一拍脑门:“对!那时候你该是已经被关起来了。”

王翊嘴角一抽。

胡二毫无知觉,兴奋地给王翊讲起了这个皇太子新近发明的球戏。从规则讲到战术,又讲到了林林总总的战例,说得是口沫横飞。王翊听得津津有味,第一次发现这胡二也不算特别唠叨,有时候说话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止王翊听得有趣,同车的人也有见识过枣核球赛的,纷纷凑过来一起讨论。顿时整个车厢里瞬间就热闹起来,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王翊从未见过这种球戏,只是听个热闹,看到众人如此热衷,更是激起了好奇之心,打定主意到了驻地就去见识一下这球戏。

“这球戏多久一次?”王翊问道。

“正规的是十天一次,”胡二笑道,“打着玩的天天都有。”

天天都有?近卫一营的兵就天天玩球戏,也不用­操­练么?王翊心中更加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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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客路风霜梦里家(五)

马车在深州城外停下,车上的人大半都下了车,各自赶路。剩下的人都是去束鹿县的行商,看着同路的旅伴散去,颇有些寂寞的感觉。

后世的人们完全不能想象这个时代的闭塞。一个看似走南闯北的行商,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获得一个宅男在家看一天新闻所接收的信息量。同样的,他们一生所碰到的陌生人,恐怕也没有后世人一周所碰到的人多。

甚至连见过“大世面”的王翊,在看着马车远去的时候都有些郁郁寡欢,直到前往驻地带来的兴奋将这种莫名的不舍彻底冲淡。

胡二带着王翊到了营地,先去营部给王翊登记注册,签字画押,然后拿着军需官开出的单子去仓库取单兵装备。

王翊虽然是上士,但仍旧属于士兵阶级。在大明这个阶级分明的社会,他领到了一顶装饰有鲜红缨络的明盔,两套本­色­麻织中衣,两套大红胖袄,一副内里缀着铁片的棉甲,一条鞓带,一个椰瓢。

库大使是个三级士官,在发完基本装备之后,机械­性­地关照道:“明盔上的三枝枪小心别掉了,否则要罚半个月军饷。鞓带半年一换,别用得太费。椰瓢坏了就来领,这个不要钱。你用啥兵器?”

“枪。”王翊简单明了道。

库大使的目光在王翊肩上一扫,从一堆长枪里抽取了一支老竹竿棍身的长枪,递给王翊,道:“看看枪头有破损没,没的话就签收。会用弓不?”

“不会。”王翊一边答着话,一边将这一丈四尺长的枪放低,检查枪头是否锋锐、有无卷刃。他看到库里还有木头棍身的长枪。对于自己能分到这柄枪十分满意。在同样粗细的情况下,老竹棍身的枪更坚实耐用,韧­性­更好,而且分量极轻。

“不会就不给了。”库大使在“合力弓一张”、“弦二条”、“大箭三十枝”、“弓Сhā”、“箭Сhā”后面都画了叉。

“你的军职是……副旗队长?”库大使看了看单子前面的领取人资料,无奈地撇了撇嘴,道:“在这等着。”他放下单子。往库房里面去了,不一时就听到他大声与里面的人说:“副职要是比照正职配装,那腰刀配不配啊?”里面的人低声回答了什么,就见库大使板着脸快步出来,嘴里嘟囔着:“配刀不配旗,配刀不配旗……”

王翊看着一堆六尺五寸(约2.1米)的长刀,脸上抽搐,道:“我是长枪手,也用这么长的刀?”

“后面后面。”库大使不耐烦道:“这是给长刀手和火铳手用的。”

王翊越过长刀。才看到后面有四尺长的腰刀,总算是松了口气。虽然他不会用刀,但知道军中的腰刀是身份象征,旗队长以上的军事主官才有,到了营官便改成宝剑。

“先去洗澡再换装,免得三两天就坏了。”库大使见王翊配齐了,递上武器单:“签收。”

王翊乖乖签了名字,跟胡二出来。低声问道:“又没得罪他,­干­嘛给我甩脸子。”

“还好没得罪他。”胡二也小声道:“以后领兵器啥的都要跟他打交道。走这边,咱们去澡堂子洗澡。”

每个司有一个自己的浴室,每个局都有自己的厕所,不能混用。因为是军营驻地,所以民夫不能进来,打水挑粪一应事体都由辅兵做。

王翊总觉得在厕所上写了自家番号有些别扭。但不得不承认如此一来的确容易分辨,不会走错。

等到了浴室,却让王翊又有了一番土包子进城的感叹。

这里的浴室非但有新兵营那样联排的水龙头,而且还有一个个小屋子。是全松木搭成,结合处糊了水泥。密不透风。地上是木板铺成的地板,从间隙中能够看到暗红的火光,那是旁边有烧煤的窑室。在窑室正上方,是一块微微发红的铁板。

“这是­干­嘛的?”王翊说着就想往里进。

胡二一把拉住王翊:“这里是洗蒸浴地方,只有军官和枣核球队的人才能用。咱们不能进。”

王翊哦了一声,却还是对蒸浴十分感兴趣。他站在水龙头下,任由温水冲刷,心里却还想着蒸浴是怎么个洗法,又是何等滋味。

不一时,一队壮汉呼啦啦闯了进来,各个都比王翊高出一个头,身形是王翊的两个大。胡二在旁边低声道:“这就是枣核球队的。”

王翊看着这些壮汉三五成群进了蒸浴室,不一时里面就传来了嘶啦作响的水汽声。很快,没有关严的门缝里,钻出了丝丝缕缕的水蒸气。

“这不会蒸死人么?”王翊问道。

“没蒸过,”胡二也颇为失落地摇了摇头,“听说是皇太子殿下弄出来的,反正看那些人似乎都很舒坦。唉,啥时候我也能当军官就好了。”

“士官就不行?”

“士官当到了顶也还是兵。”胡二叹道:“不过你看我,训练不比你们少,津贴还比你们少呢。”

火兵最早是跟辅兵一样阶级,后来辅兵扩招,比之老侍卫营中被淘汰下来作为火兵的人还要弱,所以火兵自然水涨船高,归入战兵之列。虽然本­色­、饷银跟战兵拿得一样,但战兵还有津贴,比如藤牌手的津贴最高,其次是各伍伍长、再次是长枪手、镗钯手,乃至于旗鼓司号也有补贴,但是火兵的补贴几乎可以省略。

“好好­干­,以后升了正经的战兵就好了。”王翊安慰道,随口叹道:“要是能快点升军官就好了。”

……

“各级副职官全转军官,根据实际军职分授军衔,连夜去新兵营挑兵!”

济南府大都督官厅中的一间偏室里,萧陌终于拿到了全套批文,可以进入营扩师的最后一步:挑兵。

作为第一支扩编大部队,当然要趁着这个好机会,把新兵中的好苗子都挑走。这时候可不是讲战友情的时候,主力部队若是松一松,以后可就是万劫不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降成巡检司了。

说起巡检司,这个机构在大明武装力量序列中实在是个小透明。

这个机构始建于洪武元年之前,开始时非但是地方武装力量,同时还有行政权,类似后世职能扩大化的武警部队。从弘治年间又开始大规模裁撤,最终稳定成为归属府县统领,且没有行政权力的武装力量。

这些巡检司往往设在要津、关卡,一县一个,或是一县数个。兵员都是当地乡人,组成弓兵,负责捉拿强盗、逃军,有时候还要镇压地方上的­骚­动叛乱。

随着东宫战略向山西、河南偏转,原本驻扎在胶东半岛的部队都要移防鲁西地区。如此就让胶东的武装力量出现了真空,必须在不影响战斗力的情况下进行填补。

所以朱慈烺想到了巡检司。

新的巡检司仍旧归于府县领导,优先以退伍士兵担任其中各级职务。

如今只有因伤退伍的士兵、军官,人数不多,所以要想严格­操­练,将这支地方武装搭建起来,自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巡检司的兵员却不再用当地人,而是现役士兵。

那些在新兵营被淘汰下来的士兵,如果不愿意去当辅兵,便可以申请转入巡检司。他们虽然不足以作为强兵上阵杀敌,但在稳定的后方剿灭残存盗匪却足够了。

随之而来的县一级衙门职权变更,也让崇祯十七年十月的山东大地热闹起来。曾经­阴­郁压抑一成不变的日子似乎逐渐远去,一个新的世界缓缓展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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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九此时愁煞桓司马(一)

“开炮!”

轰!

“开炮!开炮!”

轰轰!

……

这里是太岳山东北口的一处山道,两侧山体连绵,中间山谷东西最大宽度只有四十四丈,也就是马陵关所在地。

在通往辽州的三条山道之中,只有这里设立了关隘。由此可见,另外两条路已经险峻到了不修关卡也足以确保大军不能通过的程度。

吴三桂站在远处的高地上,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近乎一边倒的屠杀。

守军甚至都没有步出营寨,只是以六尊交错放置的红衣大炮就击退了孔有德的汉八旗­精­兵。

这六尊火炮并非守军仅有的大炮,吴三桂已经看到三次,明军将发热的火炮在战斗间隙推下去,换上备用炮。他不知道营帐里到底藏了多少炮,但这六个炮位之下,必然有更多的火炮作为支撑,使得明军可以随时用大炮将冲锋上前的清兵轰杀下去。

随着炮声结束,吴三桂哀叹地看着面无血­色­的孔有德,知道这一次的进攻已经彻底失败了。清军已经彻底被轰掉了胆气,甚至无法推进到昨天的位置就全队溃散,就连真夷巴牙喇用大刀都阻止不了士兵的溃逃。

“收尸。”孔有德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被强征来的民夫胆战心惊地上前收拢尸体,拉到后面去烧掉,否则会引发瘟疫。

明军并没有进攻那些被赶上来收拾的民夫,而是抓紧时间替换火炮,准备弹药和火药。

孔有德之前曾误读了明军的这种态度,以为明军不会对汉家百姓开炮,故而驱动大量民夫冲在前面,让甲兵紧随其后。只要百姓冲过了火炮。明军炮阵自然就破了。这是当年女真人和蒙古人发明的攻城战术,心慈手软的宋人经常上当。

然后孔有德忽略了守兵镇守马陵关的决心,虽然民夫的确冲进了清兵从未推进到的位置,但只要满清甲兵踏过了炮击线,明军火炮便会毫不犹豫地发出怒吼。

“这里打不过去的。”吴三桂对一旁气急败坏的孔有德道:“明军的火炮打得比你的远,而且打得准。”

孔有德怒视吴三桂。却不能反驳。他带来的五门火炮还没有推进到炮击位置,就迎来了明军轰击,其中有三门被跳弹击中,炮体受损,没人再敢用。这样的准确率,实在是让人惊惧。即便是全盛时候的乌真超哈,对炮手的最高要求也不过是:把炮弹打出去。

“我就不信,他们有那么多的炮药!”孔有德怒道。

炮药比寻常火药更加难以配比和保存,只要用的硫、硝质量差一些。便不能做出合格的炮药。不过他们却不知道,在严格质量监控和最大程度追求­精­密配比的火药厂,炮药的生产已经上了轨道,由最富经验的老工匠层层把关,确保炮药、铳药、引火药、爆破药各种类别的火药能够发挥最大效用。

辽州虽然地处山地,交通不便,但是它本身足以囤积十五天的粮食、火药,而且每天都有邯郸运来的军资。从未断绝过。如果要拼消耗,显然是孔有德这边的成本更高。

“打不下来的。”吴三桂摇头道,“这才是一个马陵关,后面有什么营寨谁都不知道。”

“王爷,你就真的只在一旁看着么?”孔有德将怒气迁到了吴三桂头上。

“本王已经上启摄政王,请他准我渡河攻打榆林。”吴三桂淡淡道:“当日本王说得很清楚,降清只是为了救明。对面这明军大旗一日不倒。本王就一日不会从这儿过去。”

孔有德好像听到了自己后槽牙磨动的声音,心中怒骂:你这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的小人!现在想回头么?且去问问南边那些文臣肯不肯放过你吧!

吴三桂没有理会孔有德的怒火,心中却是遗憾:当日没有想到明朝竟然能迸发出这样的战斗力,早知道何必降清?坐船去山东保护圣驾才是正理!只看藁城之战,还以为明军是回光返照。但现在再看辽州的部署,这简直是逆天改命啊!

崇祯朝一共十七年,总共铸炮不过五十门,为何一个辽州竟然就能放十余门?其他地方的火炮都调到马陵关了么?吴三桂心中不解,但也想不出有谁能够为他解惑。

投降满清已经是实打实的污点了,而且听说大明对满清的仇视甚至比对闯逆还高出一线,乃至于满清大喊着“替明讨贼”的旗号,都被无情地打了耳光。那么要想日后再保有一条退路,只有西征闯逆,适时反清,才是能够将功补过。

想到这里,吴三桂又有些发愁,自己手里这六万关辽军已经元气大伤,许多都是入关之后补充的新兵,连兵器都没有,用的还是农具。要靠这样六万人独立讨闯肯定是不行的,但若要清兵一起去,自己却要受到监视和牵制……唉,不管怎么样,先讨要点兵器马匹总不会错。

……

“又是要兵马铁甲!”多尔衮重重一拍书案:“这孟乔芳真是无能至极!”

因为顺治到了北京,入住明宫,多尔衮只能从紫禁城搬到了午门外的王府大街。他听说了故明皇太子的故事,也知道民间颇有供奉“太微星君”者,便特意选了朱慈烺曾经的家,崇祯帝的潜邸,作为自己的王府。

在原历史剧本中,多尔衮是住在与大内(紫禁城)、西内(西苑三海)并称的皇宫“三大内”的南内,小南城。因为进军不顺,屡战屡败,使得多尔衮在朝堂上颇受指责。这处象征地位和威严的南宫,也成了济尔哈朗的王府。

苏克萨哈上前道:“王爷,奴才听说……”他抬头看了一眼武拜,方才继续道:“太后问:到底在不在燕京过冬了。”

“王爷,”武拜也上前道,“王爷还是见见那些人吧,否则人心一散,就不好用了。”

在发生了晕倒事件之后,多尔衮已经很少上朝处理朝政了,只在自己的王府召见一些重要的属下。其中苏克萨哈和武拜一文一武,正是他日益宠信的手下。至于其他人,多尔衮却是没有足够的脸面去安抚,以至于已经有人逃到了两黄旗门下。

多尔衮铁青着脸,骂道:“还要怎么见他们?求着他们不成!爱来来,不来滚!让他们都转认两黄旗主子去!”

苏克萨哈瞪了一眼武拜,暗道:你真是不会说话!给你使眼­色­也看不懂!现在是提这事的时候么?

“主子,”苏克萨哈柔声劝道,“奴才思想着,这北京其实不要也罢。”

“苏克萨哈!你胡说!”武拜怒道:“入关打下北京城,这是咱们主子的不世功绩!先帝都没做到的事,咱主子给打下来了!这是能弃的么!”

苏克萨哈顶着多尔衮严厉的目光,道:“主子,奴才的意思是,主子将这先帝都没打下来的燕京给打下来了,已经是不世之功了。剩下的事,也该济尔哈朗和那般两黄旗的人去­操­心了。主子这些天劳累国事,实在是该歇歇了。”

“你这是在向两黄旗屈膝么!”武拜双目外凸,怒喝苏克萨哈。

多尔衮抬了抬手,止住武拜,微微偏过头:“苏克萨哈说得有点道理……”

如今运河被截断,光靠京畿自身的生产以及库存,根本不足以十万大军过冬。要么带着人口财帛退回关外,继续经营自己的小天地;要么就得攻占更多的土地,掠夺更多的粮食。否则八旗子弟就只能饿着肚子过冬!

从当前的状况来看,要想大举进军,恐怕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逃回的觉罗巴哈纳把明军说成了与满洲兵野战不怯的强军,孟乔芳传回的消息也说明军火炮格外厉害,数量极多,大军甚至不能冲到明军阵前。

由此看来,若是明廷自己不乱,要想一口气吞下这两京十三省天下,绝非易事。

既然开拓不成,就只有守城了。然而没有大运河输血,海路又被明军水师封锁,拿什么守城?

如此棘手的状况,与其自己硬担着,不如扔给济尔哈朗和两黄旗。他们若是坚持下来了,那自己的奠基之功一分也少不了;他们若是坚持不下来,那就是他们辜负了自己,辜负了入关肇基的大好局面!

“这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多尔衮站起身,微笑着走到苏克萨哈身边:“你这主意好,但我就怕一旦退了,将来还能否回来。这回济尔哈朗给豪格恢复了爵位,显然是要与本王一争长短。”

苏克萨哈悠悠道,“主子,现在两黄旗跟济尔哈朗走得近,无非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济尔哈朗不可能当皇帝。若是主子也表明姿态不当那个皇帝,他们还有什么说法来跟主子为难?”

“苏克萨哈,你……”武拜真是恨不得扑上去咬死苏克萨哈了。

“不当皇帝,可以当太上皇啊。”苏克萨哈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继续道:“照咱们满人的老习俗,先帝驾崩之后,王爷本来就可以娶先帝的妃子啊。”

多尔衮一个激灵,想起那位身材高挑貌美如花的“圣母皇太后”,心中颇有些被挠到了痒处。

说起来,当个太上皇也不错啊,何况皇帝这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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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零此时愁煞桓司马(二)

圣母皇太后坐在慈宁宫软榻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方丝帕,嘴角抿得紧紧的。在他座下,年方六岁的顺治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目光茫然地在母亲脸上扫过,并不能理解这种突如其来的压抑到底是什么缘故。

“苏茉儿,”皇太后终于开口道,“你觉得这多尔衮是什么意思?”

此时尚未改满名苏麻喇、并且也不被人尊称为“姑”的苏茉儿,只是个蒙古牧民的女儿。直到进了紫金城,她才相信这个世界上果然有如此雄伟壮阔的宫殿。然而天然含有狼­性­的血液,让她对自己的头狼忠心耿耿,对外人则充满了侵略的敌意。

“主子,多尔衮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子怎么想的。”苏茉儿上前一步,柔声道:“主子您身后可是站着偌大的科尔沁蒙古呢。”

圣母皇太后紧抿着的嘴­唇­微微翕张,呼吸也快了许多。是啊,她背后是蒙古的一众台吉,是满洲最坚实的盟友,无论多尔衮还是两黄旗,谁都不能忽视这股力量。不得不承认,现年二十八岁的圣母皇太后,无论是权势还是美­色­,都有让人倾慕的资本。

“就你会说话。”皇太后颇为高兴,她就是喜欢这个永远为自己鼓劲的侍女。她想了想又迟疑道:“如今皇帝还小,多尔衮若是能安分地做个叔父摄政王也就罢了,若是他不安分起来,还得靠豪格和两黄旗来压制他。若是真嫁了他,恐怕不美。”

“主子,”苏茉儿道,“若是主子下嫁多尔衮,那他自然就不能再夺圣上的位置了,也就是在太庙里放块牌位的事。何况。多尔衮自己又没有儿子,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皇太后点了点头,觉得这么说也有道理。只有老子把家产传给儿子的,哪有儿子的家产给老子夺去的?满洲不是大明,父亲若是将财产给了儿子,那这笔财产就只能在儿子和儿子的兄弟子裔之间转移。绝不可能收回去。

黄台吉一辈子都想打破这种部落联盟式的民主制度,想将努尔哈赤分给多尔衮、多铎的牛录收归自己手里。但即便以他这种如同开了外挂的不世枭雄,最终也没能成功,最多只能算是撬松了根基而已。

“主子,”苏茉儿继续道,“下嫁多尔衮还有个好处。”

“什么好处?”皇太后望向苏茉儿。

“借多尔衮之手,将豪格除去。”苏茉儿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济尔哈朗想与豪格相互巩固,只要除去了豪格,济尔哈朗也只能乖乖缩着脖子过日子。两黄旗那些文武大臣们。也只有全心全意效忠圣上。”

多尔衮恨豪格与他争位,后宫诸妃又何尝不忌惮这个长子?身为黄台吉的长子,豪格在两黄旗里的影响力也是十分大的。皇太后永远不会忘记,当日两黄旗大臣佩剑上朝,说的是“不立先帝之皇子,就要血洒当场”,重点在“先帝”的儿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福临。

福临能坐上这个皇位。更像是狮虎相争一块肥­肉­,结果让狐狸偷走了。

“多尔衮入关之后就没打过胜仗。让济尔哈朗和豪格又出了头。”苏茉儿道:“只要主子把这大势借给多尔衮,他必然能取胜的。”

皇太后微微点头,眼角间已经浮出了一层笑意。

……

作为一个被各种信息轰炸而不能抵御的后世人,朱慈烺自然也曾被满屏幕的辫子戏冲刷过。在那些满族编剧、导演的作品中,康熙是千古一帝的圣祖明君,孝庄太后也是女中豪杰。名留青史的女­性­政治家。

朱慈烺前世对于这种意识形态上的宣传并不敏感,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他没空闲关注这些社会上的边角余料。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他更不会在所谓的民族情怀上浪费­精­力。然而当他来到这个世界,因为出身而位居大明帝国的高层。就不得不关注这股能够左右未来走向的清廷势力。

崇祯十七年的十一月初,顺治还没有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究其本意,肯定是不愿意步李自成后尘,刚刚登极便被赶回关外去。

圣母皇太后要下嫁叔父摄政王多尔衮的消息也被故意放出了风声,试探旗中贵人和朝中大臣的反应。

朱慈烺因此得到了密报。

不过这条消息并不被宋弘业重视,甚至以为是金鳞会在暗中故意抹黑。

对当代的明人而言,一国国母竟然要下嫁,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但凡能过得下去的人家,都不会让媳­妇­改嫁。更何况竟然还是改嫁自己的小叔子,这非但是伤风败俗,简直就是悖逆**了。

殊不闻,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寡嫂应当像母亲一样供养起来!

在德王府东边的小院里,草木已经开始凋零,但并不算扫兴。朱慈烺与吴甡、孙传庭围坐在院中的石台旁,观赏小院秋景,看似闲淡,实则却仍旧离不开天下大事这一主题。

在朱慈烺的推动之下,关于满清的习俗、规则,渐渐在朝臣中普及开来,所以吴甡等人听说皇太后要下嫁摄政王的事,也只是淡淡点头:蛮夷禽兽固然如此,没什么好惊讶的。

“从此之后,多尔衮的势力恐怕就要凌驾其他东虏权贵之上了。”吴甡一边摩挲着自己的腰带上的玉坠,一边道:“只要他再一放手,让两黄旗打两个败仗,日后就是真正的一言九鼎。”

孙传庭也道:“如今虏廷内外交困,想不打败仗也不容易。臣派人收罗了万历时候的老档,仔细研读之下方才发现,若是老酋努尔哈赤不死,这建奴之乱恐怕早就平息下去了。正是黄台吉继位及时,改弦易张,推行汉制,建奴才有了如今的声势。”

对于这点上,朱慈烺也是深有同感。努尔哈赤完全就是个野蛮人,唯一擅长的就是杀人。辽东数百万汉人,最终被他杀得只剩下三十万,他却没想过,汉人都死光了,谁还种地?建奴岂不是得从城市退回山林之中,渔猎度日么?

不过也亏得努尔哈赤将手下最强大的牛录给了多尔衮兄弟,并表示要让多尔衮继承汗位。算是临死前给黄台吉设了一道门槛,也为今日的清廷内斗埋下了种子。

“多尔衮一向以狡诈闻名……”

“是聪明,”朱慈烺笑着纠正孙传庭,“墨尔根代青是‘聪明王’。”

诋毁敌人是常态,但只有正视敌人,才能战胜敌人。

孙传庭无奈地笑了笑,没有跟朱慈烺较真,继续道:“若是让他统合东虏,恐怕又是个黄台吉。”

“他不如黄台吉那样会打仗,所以注定声望不会高。”吴甡道:“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弱处,推行汉化,用汉人在意的‘正统’来维护自身,不得不承认是一招妙手。只是,他走错了路子,怕是没哪个汉人能接受娶太后来获得正统地位这等骇人听闻的事。”

“别说我们汉人,他们若是在汉地待个十几年,自己也不肯承认有这种事。”朱慈烺笑了笑,又道:“听了二位先生的话,我倒是有个主意。”

吴甡和孙传庭笑吟吟看着皇太子,颇为期待皇太子再弄出个“天马行空”的主意。

“散播消息,就说豪格和多尔衮争着要娶黄台吉的庄妃。”朱慈烺笑道:“这样豪格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可能坐视多尔衮得逞。”

吴甡与孙传庭对视一笑,果然是个的借刀杀人的好计策。

按照满洲人和蒙古人的习俗,只要不是生母就可以娶,所以在习俗上并不禁止豪格娶庄妃。若是豪格仍旧放任多尔衮娶了庄妃,那么无疑是在向多尔衮示弱。

如果是面对原历史上那个铁骑践踏了大半个中国的多尔衮,豪格忍气吞声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谁都知道多尔衮虚弱窘况,在政争中越发落入下风,若是豪格再向他示弱,恐怕黄台吉也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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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此时愁煞桓司马(三)

在德王府小院里三人会谈,很快就被总结为指导­精­神,传达到《皇明通报》的编辑部。

作为皇明的口舌,这份初生的报刊非但有转刊圣旨的权力,也是当今朝堂的风向标。因为有李邦华这样的老臣把舵,即便东宫系官员一声不吭,在外人看来,东林南党也是处于被压制的下风。

朝堂上可没有人会同情弱者,只要你稳稳站在上风口,就会有足够多人的来投效。正所谓锦上添花人人有,雪中送炭世间无。

崇祯原本以为《皇明通报》是儿子从通政司手里夺权,占据言路。想想自己原本就近乎被架空,连六部都沦陷了,何况一个通政司?索­性­便默认了。后来见了《都察院请立疏》,才意识到这种报纸并非邸报那种传递消息的文牍,还是一种争夺天下言论的利器。

有了这样的认识,崇祯自然不能放任不问,当下召见李邦华敲了警钟,同时也命内侍呈进《皇明通报》。后来听说江南也有人取得了报业刊行资格,便一并让内侍送来。如今常在御案的报纸,有《皇明通报》、《留都周报》、《曲苑杂谭》这三种。

相比《留都周报》的小家子气,崇祯还是觉得《皇明通报》最和胃口,甚至因此对李邦华心生愧疚,遗憾自己没有早日将这位能臣召入内阁。

至于《曲苑杂谭》,里面并没有国家大事,只有市井故事、新曲鲜词,纯粹是看着解闷的。

“荒唐!这等事怎么能堂而皇之出现在国家邸报之上!”

十七年十一月初六,崇祯帝一边用着早膳,一边翻看今日刊行的《皇明通报》。顿时雷霆大怒。

今日一起用膳的周皇后,也放下了手中的《曲苑杂谭》,从案几上取过《皇明通报》,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皇帝如此震怒。

粗黑的标题一下子就跳进了周后的视野中,分明印着:《东虏蛮俗不改。叔侄争娶黄台吉遗孀》。在这则标题之左,是更大更粗的标题:《大明正告尔蛮,人伦纲常岂容悖逆!》

这则头版通讯稿中,将多尔衮和豪格争相要娶黄台吉伪庄妃的故事写了个大概,同时表明立场:作为天下道德伦理的表率,奴儿­干­都司的法理统治者,大明朝廷绝不承认这种**悖逆,伤风害俗的行径。强烈要求多尔衮和豪格,反省自身。断绝这畜生念头。

这篇稿子是朱慈烺亲自审过的,甚至亲自执笔润­色­,添加了不少清廷故事:比如代善与富察氏私通,给他老子努尔哈赤戴绿帽子;又比如豪格与多尔衮他妈阿巴亥私通,给他老子黄台吉戴绿帽子。

这些事在建奴内部并不算秘密,只是汉人不知道罢了。朱慈烺虽然知之不详,还有些很可能是后世所杜撰的艳情故事,但舆论战原本就不是以“真实”作为武器的。

如此一篇让卫道士不能直视的通讯稿。自然会让文青气息严重的崇祯皇帝大为恼怒。

尤其是他将《皇明通报》视作是邸报的变体,堂而皇之地出现这种文字。简直是有辱国体。

不符合礼法的东西,看都不能看,听都不能听,何况是说出来加以议论,公诸于众?

“传李邦……等等,传皇太子来!”崇祯怒气未消。

周后也是不忍卒读。扫了两眼便扔在一边,颇有些大受打击。

朱慈烺在早上问安之前就已经吃过了早饭,都处理了许多政事,听闻皇父传召,权当休息散步。去了起居殿。

崇祯也不废话,直言道:“这等文字,焉能录于此间!”

周后也埋怨道:“多少人家早起就要看报的,就是后宫里也有人看,你让人登了这些东西,岂不是令人腻心反胃!”

“父皇,”朱慈烺颇为无奈,“东虏在关外行这等禽兽事也就罢了,在我神京旧都还要乱来,儿臣如何能坐视不理?若是不将他们这等禽兽之行昭告天下,表明愤慨,日后我朝也会被后人视作放纵的。”

虽然明知皇太子总是有道理,颇能无理狡三分,但帝后的不满还是降了不少。

“此事当真?”崇祯问道。

“这事是从京师传到江南,从江南又传到山东,满天下都知道了。”朱慈烺混淆了传播顺序,一脸无辜道:“与其任由天下人乱说,不如由国家昭告四方,以正人伦。”

“朕听说,要下嫁的那­妇­人只是清虏伪帝福临的生母,而非黄台吉正宫,那个伪正宫太后莫非就能坐视?”崇祯对法统是十分注重的,因为涉及称谓的复杂­性­,所以往日并不多说,此刻接受了这样的信息轰炸,难免有些失常。

“伪清正宫太后是这个要嫁人的伪太后的姑母,”朱慈烺直截了当道,“姑侄同事一夫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周皇后别过脸去,一手轻轻抚着胸口,颇有些反胃。

崇祯闻言也是大惊,脸上露出悲戚之­色­:“这等悖伦野种,竟然占据了我祖宗之地,朕、朕、朕还有何面目去见二祖列宗!”

“父皇,”朱慈烺也觉得自己用药过猛,连忙劝道,“神京洗尽腥膻之后,仍不失华族圣地,这不正是当年太祖高皇帝行过的事么?”

崇祯知道儿子这是在安慰他。太祖是从蒙古人的铁蹄底下恢复了中华,而自己却是丢了宗庙的逃亡之君,岂能并论?不过这种伤疤他是不愿意自己去揭开的,顺带着转了话题,道:“如今前线战事如何?凛冬将至,将士们的寒衣可准备好了?”

朱慈烺应道:“上月就已经发下出去了。”

小冰河期时代的十一月,若是再不穿寒衣,即便身在广东也会冻死人的。

“等到开春,恐怕又有一场大战。”崇祯做着战略预言,也是提醒儿子不能大意。

“不会。”朱慈烺摇头道:“等到开春,要忙着春耕,是没空打仗的。”

崇祯正要为自己的论点摆出论据,只听朱慈烺继续道:“儿臣下个月就要发兵讨伐他们,打完过年。”

整个大殿上,一片寂静。

周后见父子两人讨论到了军国大事,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但是这些日子皇帝权威渐渐消散,她也多了一份想了解天下大事的心念,便硬是坐着没走。

“下个月黄河就要冻实了,”朱慈烺道,“百姓手里的存粮也会渐渐不支。照道理是无法打仗的。”他先堵上了皇帝的嘴,以免文青皇帝再次暴露出战略上的无知。

“但是我军有后勤支援,不用当地征粮,所以行军上有闯逆清虏都不能比拟的优势。”朱慈烺道:“而且冬天打仗,拼的就是补给后勤,否则很容易造成非战斗减员——也就是战士们冻饿而死。再加之天寒地冻,­干­旱无雨,正是我军火器大兴的好时机。”

“如此天时、人和皆在我手,若不乘着冬天狠狠打他们一顿,开春之后只会影响春耕。”朱慈烺总结道。

发动冬季攻势是总参谋部率先提出来的,算是说到了朱慈烺的心坎里。

如今火炮产量已经达到了震惊当世的日产十门,一次合格率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百分之九十。燧发火铳的日产能也达到了一百二十支,每月可以稳定提供三千支装配部队。反倒是肖土庚的火器部队编制太小,人员训练有些跟不上了。

只是大明的一个半省,爆发出来的战争潜力就足以让人为之战栗,更何况如今有了朱慈烺掌舵,整个华北都已经踏上了战争的高速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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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下个月还是小汤的幸运月,因为编辑大人通知,在月中十一号终于轮到《金鳞开》上大封推了。写了这么多年小说,还是第一次上起点的大封推,不知道这算不算风云际会,也不知道《金鳞开》能否跃过龙门,变成真龙。想想还真是有些小忐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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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二北风卷地白草折(一)

陈六斤躲在街道的拐角处,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憋着气,胸膛就像是火烧一样。终于,他忍不住重重呼吸起来,口中喷出的白雾升腾起来,形成了一朵小云,笼罩在他头上。

“在这里!别跑!”有人看到了这朵白云,大声呼喝起来。

“抄过去!”又有人喊道。

陈六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挣扎着站了起来,耳畔传来尖锐刺耳的竹哨声。

三个身穿长袄,外套竹甲的巡检司官兵冲了上来。他们每个都是一手持着木盾,另一手挚着五尺长的木杖,头上戴着皮帽,凶神恶煞一般。

这身装备,让市井平民根本无从抵抗。一旦巡检们结成厉害的军阵,甚至能够以十战百。

在巡检司官兵身后,是附近几个街坊的百姓,手里拿着锤子木杵,显然是听到哨声赶来支援的良民。而那些吹响竹哨的人,已经奔向了旁边的两条巷子,彻底将陈六斤围在中间。

陈六斤的眼中很快就充满了绝望。他看到了那些吹着竹哨的人,胸前胸后都贴着字号,手里拿着三尺长的铁尺。

这些人以前是县里的衙役、白役、做公的……现在朝廷将这些人拉出来,设了一个叫“警察局”的衙门,以前的捕头也成了正九品的警察局长。这些警察都是本地人,地形熟悉,人头也认得准,一旦被他们盯住,想逃就难了。

眼看着两边的人都冲了过来,陈六斤识时务地抱头蹲地,高声喊道:“我是良家子,我没犯事!”

木杖重重打在陈六斤肩头,将他打得仆倒在地。

一个警察坐在陈六斤背上。拿住陈六斤的关节,朝后一扳,飞快地用绳索将他双手绑缚起来。

“我是良家子……”陈六斤哭道。

“良家子?户口簿呢!”一个年纪稍大的警察上前,厉声喝问道:“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家里有几口人。做何营生,说!”

“我是外地来的,还没上户口……”陈六斤还没说完,也来不及讨饶,一块石头便被塞进了他嘴里,还带着河泥的腥气。坐他背上的那警察扯出一尺多长的草绳,麻利地往陈六斤嘴上一勒,使得他吐不出石头,叫不出声。

那个年纪大的警察拿着朱印往陈六斤额头重重一敲。登时多了一方朱红印记,上面是“流民”两字。

其他警察将陈六斤拉扯起来,飞快地拍遍了他全身,摇头道:“啥都没有。”

“带走。”老警察大手一挥。

陈六斤说不出话来,只能哽咽流泪。他知道这些警察根本不在乎你是本地人还是外来的,只要没上户口就要被抓走服苦役。

在他之前落脚的一个城隍庙里,三五十个叫花子就被警察和巡检司团团为住,检查户口。这些叫花子哪里肯去上户口?自然都要被带去服苦役。其中有几个壮实些的不肯认命。想往外跑,结果被巡检司的弓兵当场­射­杀。

幸好城隍庙的墙突然倒了。陈六斤方才跟着几个机灵的叫花子逃了出去。谁知在这个县城里没有户口举步维艰,本想讨口饭吃,谁知人家见了他就跑,还大喊大叫,结果把警察招来了。

原本县里的地牢已经改成了地窖,朝廷在城外又起了高墙牢狱。专门关人。陈六斤很快就被扔了进去,双手和嘴巴上的草绳却都没给解开。他原本还以为会有人来提审他,那他就可以跪地痛哭,求着上官给落个户口,哪怕挨板子也不能去当苦役呀。

谁知事与愿违。根本没有人来提审。到了午间时分,来了两个巡检司模样的人,将牢里的人犯用麻绳串联起来,像赶牲口似地跟赶着往外走。

这条绳子上串了大约十几个人,只要有人走得慢了,那两个巡检兵就用杖头捅肩胛骨,又酸又痛,却不妨碍赶路。

一直赶路赶到天­色­将暗,那两个巡检兵方才在一处驿站门口停下。、其中一人高声道:“今晚就在驿站过夜,但凡有人敢大声说话的,敢吵吵哭泣的,敢­阴­谋逃跑的,杀无赦!”说罢,那巡检兵带着人到了后面的马棚,依次解开了众人嘴上的草绳,让人吐出石头。旋即又将众人捆缚的双手解开,用了个套头索,像牲口一样拴在马槽旁。

虽然被人当牲口对待,但不得不承认,这样舒服了许多,甚至还能躺下睡觉,只是得小心别被套索缠死。

陈六斤本已绝望的心中又泛起了希望,如此简陋的套索,很容易就能从头上取下来。到时候趁着天黑,自然能够逃跑!不过往东是不可能的,听说比这边更严厉。那就只有往西,回河南去,哪里可没有巡检司和警察。

他正琢磨着,突然身子一轻,竟是被那个不说话的巡检兵单手拉了过去。那巡检兵哐啷啷取出铁链,将陈六斤捆在马棚对面的屋檐下,还上了一把巨大的锁头。

陈六斤再次坠入绝望之中,难道这些巡检兵竟然会读心术?知道自己要逃跑?

那巡检兵又从人堆中拉出几个年轻力壮的,一样用铁链锁好。

“你们两边都给老子紧紧盯好!”之前说话那巡检兵大声道:“马棚里的走了一个,屋檐下的就全都砍头!屋檐下的人要是跑一个,马棚里的就全都砍头!听懂了没?”

一­干­流民被吓坏了,诺诺不敢出声。

那巡检兵又取出一个炊饼,放在院子当中的一张木凳上:“若是有人想逃跑,第一个喊出来的有炊饼吃!第二个跟着喊的,可以免罚!喊得晚的就跟逃跑者一起吃鞭子。懂了没!”

众人只盯着那雪白的炊饼看,放肆吞咽着口水,仍旧没人敢出声。

两个巡检兵又查看了一遍,方才搓着手进屋烤火吃饭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瘦脱了形的人影从屋里出来,费力地提着一个木桶,桶里传来晃荡的水声。

“开饭喽。”嘶哑而诡异的声音在夜空里让人不寒而栗。他用一个木碗从桶里舀出汤水,挨个喂给这些被发配苦役的人。在喝完了汤之后,他会从木桶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布袋里掏出两个苜蓿窝头,塞在这些人手里。

轮到陈六斤的时候,陈六斤几乎又要哭了出来。他已经两天都没吃东西了,没想到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候,终于有人给水给窝头。

光凭这两个窝头,他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你是陈小子?”那如同鬼魅的老头突然对陈六斤道。

陈六斤努力吞咽下嘴里窝头渣,瞪大了眼睛:“你是……”

“洪老七。”那老头缓缓问道:“你犯了啥事?”

“没上户口……”陈六斤记得这个跟他一起在城隍庙里混日子的老乞丐,疑惑道:“你咋在这儿?”

“我去上了户口,被分配在这儿­干­活。”洪老七用­干­渣渣的声音笑了两声:“没人打没人骂,就扫扫地,牵牵马,做做杂活,一日两顿饭。”

陈六斤的嘴不自觉地张开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他怎么都不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事。扫地、牵马就能吃饱饭,这简直是胡言乱语啊!

“当初叫你跟我一起上户口你不肯,”洪老七嘴里啧啧作响,“照你这年纪,这身量,说不定还能分去营里当民夫,一日三顿,隔几天就能开个荤呢!啧啧啧,可惜喽。”他说着话,继续做自己的差事了。

陈六斤根本不怀疑洪老七在撒谎。

但凡有一丁点虚言,这老头子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ps:这一章是解释一下主角如何压榨战争潜力,充分动用人力资源的。虽然看着的确很不人道,不讲人/权,但是在那个环境下,不采取雷霆手段,只能眼看着满洲铁蹄肆虐了。更何况主角也不可能光环发动,所有大明的执法人员就自觉地文明执法了……以今度古,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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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三北风卷地白草折(二)

在鲁西地区还在进行城市人口梳理的时候,鲁东三府已经培养出了第一批五百人的行政专员队伍。

这些人大多是原本没有出头机会的生员,或是给人诉讼谋生,或是靠廪食度日。按照大明优待读书人的传统,生员也有两石粮的免税额度,但是在大量农民投靠举人、进士家族的社会环境下,这个额度也未必能卖出钱。

从鲁东三府直辖之后,重新分配了土地,朝廷将田税牢牢控制在了自己手中,所有官绅要么乖乖一体纳粮,要么就被扣上各种帽子倾家荡产,秀才的免税额度自然更是用不上了。

好在还可以考试,而且考完之后直接收纳为吏,甚至为官,这可谓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在缺乏明确行政法规的时代,这些读四书五经出身的官吏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因为读的书就那么几本,所以思想层面相类,价值观相同——或者说在公开的价值观上相同。这就保证了他们能够做出近乎一致的价值判断。

通过严密的考成法约束,这种一致判断很快就会形成惯例,进而维持社会秩序,保证社会机能良好运行。

只有这部分生员还不足以担负起乙级区域的庶务,所以作为助手,东宫还有大批原本的书吏。这些人是属于整肃吏治的重点对象。东三府偶尔还有几个清官通过整肃,直接被委任乃至升职。但三府的吏员体系却几乎是连根拔起,非但大量的吏员充苦役、教书、甚至不得不杀­鸡­儆猴。

长达半年的教育之后,还活着的吏员终于被驯服,接受了新规矩,根据表现得以去村学教书,或是在衙门做些文书工作。这回对整肃区派遣官吏。也给了这些人能够戴罪立功的名额,只从争夺的激烈程度上看,他们改造得还算彻底。

大明以“官”为第一流,“吏”是民间所谓的“小官人”,也是属于很了不起的人物,自然善于抓住机会。

崇祯十七年十一月十二日。朱慈烺在济南召开了高层军政会议。

文官方面,吴甡、孙传庭自然是要到会的。同时还有河南布政、提刑二使司的主官、河南八府一州的内定官员一共十一人。周应期终于名正言顺地转任河南巡抚兼布政使,不用再顶着天津巡抚的名头做着山东参政的事了。

武将方面,大都督府四总部的都督们原本就在济南。地方上独当一面的武将,自然也都得到齐。近卫一营在接受了两个营的新兵之后,组成了三个营编制的近卫第一师,满编为一万三千人,成为东宫系统最强大的武装力量。

萧陌因此当之无愧地站在了武将之首,脸面上维持着谦逊低调的美德。心里却颇有功成名就的满足感。

排在萧陌身侧的并不是萧东楼,而是罗玉昆。

罗玉昆一直有身为“客兵”的觉悟。他知道三大近卫营都是东宫老人,就算是萧东楼这样的前山贼,也有天雄军做备注,而且还曾在汝阳之战中抓到了牛金星。而独立游击营说穿了就是一群拿钱卖命的川兵,在以北直人为主的东宫武力中属于另类。

而且名义上还是闯贼余部。

此刻罗玉昆站在萧陌身边,穿着同样的军装,佩着金子打的星徽。受到众人瞩目,突然想到了陈崇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本次冬季攻势。与其说是军事行动,不如说是行政行动。”朱慈烺坐在高座,为本次会议定下了基调。

朱慈烺环视一周,道:“之所以要召开这个军政会议,主要是防止之后在光复区产生文武纠纷。首先,我还是要强调一点。文武官员隶属各有不同,文臣不要­干­预军事,免得彼此尴尬。”

大明从承平之后,文臣就压过了武将,到了万历之后更是近乎病态。以李成梁那样的辽东土皇帝。也要对文臣俯首帖耳。更别说手持尚方宝剑、统率一镇的正一品大都督毛文龙,尽然被袁崇焕直接斩杀。

在座文官们并没有什么反应。并不是每个文官都有一颗“将首”之心,只是因为他们肩负守土之责,危机关头难免会病急乱投医,­干­涉军事。如今朱慈烺将守土职责放在了军队身上,声明文官在事态危机之时可以弃城而走,不受追责。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去­干­涉军事。

“其次,光复一地,统治一地。前三天是军在政先,由布政使司官员统计地方豪绅从贼、通匪名单,军队实行抓捕,再由提刑使司定罪量刑。为了平复地方治安,文官可以请求保护,军队也可以自行镇压逆匪。三天之后,组建巡检司、警察局,各营主战部队回归建制,地方安靖交予行政官处理。”

“再次,劳工营的组建。”朱慈烺望向军队系统的陈德,又看了看周应期,道:“布政使司要尽快在通衢之地设立劳工营,征调、购买劳动工具,由陈德、赵应元、谢迁分配统领,建筑工事,修缮城防。”

被点到名的三人纷纷应诺。

陈德以前好歹也是个游击将军,看看身边这两人颇有些不平。赵应元本是闯逆的旗鼓,李自成败退之后,他领了一支人马,在豫东打家劫舍,最后扩充到了五万余人。

藁城之战传开之后,他率部投降了萧陌。甄别之后,大部分人分到了土地和农具,重新成为农民。另有一部分工匠划拨到了技工学校的附属手工作坊,成为工匠。最后还剩下了一万多人,抽了一千人编练成工兵,其他人则转为劳工。

赵应元因此成了第二工兵营营官。

至于谢迁,那更是原本的山贼,在青州一代纠集了三万余众。实在抵抗不住东宫剿匪的压力,只得带着手下人马投靠了东宫。他原本还心存了一丝侥幸,想着寻摸时机再次占山为王。谁知道东宫体系有着超乎他想象的消化能力,让他这三万乌合之众在一日之间便土崩瓦解,分散各地。

如今谢迁是第三工兵营营官,手下除了一个训导官是就相识,其他已经全都是换进来的新人,再也不可能有独立易帜的机会了。

与这样两个人并列,自然让­性­子高傲的陈德心中不甘。不过这些日子的磨练多少起到了作用,陈德并没有在面容上有丝毫表露。当然,这也与自己父亲投降变节有很大关系。虽然皇太子几番安慰,甚至连陈永福本人也被授予上校军衔,主持鲁东三府的乡勇编练,但陈德还是背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我是会打仗的人啊!

陈德心中总是忍不住呐喊。

不过让他觉得失望的事,近卫第一师已经整合完毕,三个营官都是原来一营的老人,也都是当年东宫侍卫营出身,根本不是外人能够Сhā进去的。接下去要扩充成师的编制已经有了风声,是萧东楼的近卫第二营,可以想见,未来北线作战肯定是第一师攻打保定,第二师打天津,单宁的第三营很可能会进攻太原牵制西面敌军。

罗玉昆这次的排位只在萧陌之下,更是因为冬季攻势的目标是西抵潼关,南下荆门、随州,已经是彻底包括了河南一省,而且切入湖广。

考虑到在武昌的左良玉很可能会有所反应,所以独立营扩编成师的风声也吹得十分紧,甚至听说会在近卫二营之前扩编成师。

看着别人总有仗打,而且一打就赢,赢了就扩编升职,陈德更是心中焦虑,以至于连后面皇太子说了些什么都没注意。

当然,这并不重要,反正会议记录会下发到与会文武手上的。

“最后,”朱慈烺站起身,“有一项新的人事任命:大都督府总训导部都督,从今日起将由提督汉土官兵、挂镇东将军印、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秦良玉出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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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四北风卷地白草折(三)

秦良玉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以战功封侯的女将军。从万历二十七年平定播州之乱,至如今整整四十五年,期间经历了丧夫、丧子等人生大变故,七十高龄仍旧抗贼守土。在得知皇帝行在之后,她立即带兵勤王,对大明是赤胆忠心。

其所练白杆兵,更是在平播、平奢、援辽、抗清、勤王、剿匪诸役中获得赫赫功勋,是名副其实的天下强军。

作为硕果仅存的名将,秦良玉的待遇自然也很高。朱慈烺不敢让这位七十一岁的老将再出入战阵,但也不能将之闲置,否则会给人一种不用老成之将的错觉。如此想来,总训导部这个位置倒是不错。

首先从品秩上来说,大都督府四总部都是挂的都督衔,与秦良玉故官一致。因为秦良玉的战功显赫,资历过人,授以上将军衔,位在诸将之上,没人敢有不服。

在这个时代,忠诚、牺牲还是主流思想,就算人心涣散,甚至有人认为朱明已经失去了天眷,但谁都不敢对这种主流思想进行否定。让秦良玉这个道德标杆作为士兵的思想引领者,的确要比太监强多了。更何况秦良玉的丈夫马千乘就是被宦官构陷,冤死狱中,这份任命也算是对中官出身的训导官加以鞭策。

“大都督府拜将授印大典在后日举行。”朱慈烺宣布之后,示意散会。

在场的武将们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这次的拜将授印大典并不是为秦良玉一人准备,而是借秦良玉在崇祯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彻底让皇帝承认东宫军制,所有已受将军军衔的将领都要登坛受印。

这消息很快就得到了礼部的确认。

即便条件再艰苦,皇帝亲自主持的典礼也不能马虎。所有将军都要到礼部学习进退礼仪。排演无碍方才能散去。

朱慈烺最头痛这种类似宗教仪式的典礼,所以亲自参与了授衔典礼的制备工作,确保这个新创的典礼庄严肃穆、简洁大方。

其中“简洁”是最重要的。

“殿下,”吴甡作为礼部尚书,这事自然是他的任务,“敢问:是按照军衔序列登坛。还是按照职属?”

朱慈烺停下手中的事:“按照军衔高低顺序授衔。”

“那是四总部在前,还是各镇主官在前?”

“四总部在前。”

“那赐宴是用九奏还是五奏?是按洪武制定曲目还是永乐曲目?授衔拜将之后,是否要加入大阅,礼成之后是奏《武成之曲》或是改成《永皇图之曲》?”吴甡连珠问道。

这些问题都是礼部诸臣争论不下的问题,无论用哪种,都有人能以各种理由进行批判。朱慈烺的确在帝国典章上下过功夫,但是礼乐这种高端领域,他还真是没有涉猎过。

在宫中生活了十五年,每天吃饭时奏的曲目歌舞他至今都没认全过。

“这个。都由吴先生说了算吧。”朱慈烺道:“我是绝对支持先生的。嗯,那个,我先去都督府开会,先生保重身体。”

吴甡还要说话,朱慈烺已经打着哈哈传人更衣了。

如今虽然改了五军都督府为大都督府,却没有明确设立大都督一职。这个职位过于重要,必须在军中有极高声望。朱慈烺本人倒是有这个能力,就怕自己一旦担任了这个职位。按照传统来说,以后大都督就只能由储君担任了。

朱慈烺并不乐于见到如此重要的军职成为花瓶摆设。甚至可能长时间空缺。只能不挂头衔,做个实际掌门人罢了。

今天大都督府开会的议题就是确定冬季攻势的战略实施方案。

“虽然我军以光复一地,巩固一地为宗旨,但是此番冬季攻势实乃火中取栗,所谓可一不可再者。若是拘泥巩固,恐怕日后许多地方光复起来更加麻烦。”尤世威等明军老将。很不愿意看到兵力足以横扫,却因为行政力量跟不上而作罢。

在他们看来,先势如破竹地收复失地,然后再慢慢整治,这样显然能够更好更快地平定天下。然而他们没有意识到。朱慈烺所提出的巩固地方的举措,并非单纯地安定好地方治安,而是借着光复、甄别、整肃的机会,推倒旧建筑,建立新秩序。

这种工作借着兵势所之可以轻易完成,一旦错过了机会,行政上面再要进行改动就要花数倍的力气。

不过……

朱慈烺看着眼前的皇明坤舆,心中也颇为踟蹰。从山西的战报上来看,牛成虎和左光先彻底守住了晋东南和太行陉道,清军完全无法南下。从北线来看,清军的确龟缩在保定天津一线,偶有南下的企图也会遭到迎头痛击。

整个河南都在土贼手里,传檄而定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真的不管不顾往前冲,无论是李自成还是左良玉,总能解决一个。

“成大事者,还是不能为小利所诱惑!”朱慈烺终于下定了决心:“冬季攻势还是以既定目标为准,西抵潼关。西南攻取荆门、随州。元旦之前必须攻取襄阳。今日主要还是安排后勤和装备。”

继王世钦出任总装备部左都督之后,李昌龄也找了个机会,成为了总后勤部左都督,为大军督调粮草。

这位老将已经年过六十,虽然本人有心杀贼,但朱慈烺不舍得让他再披挂上阵。他在讲武堂与后勤部之间,终于还是选择了后勤部,因为后勤部下属的民夫、辅兵为数不少,还能让他感觉自己仍然是领兵之将。

“臣已在山东收罗独轮太平车,调发河南,以供军需。”李昌龄道:“如今正是农闲时候,我军有足够的民夫可以征调运粮。”

王世钦也通报了这些月来收集调配的各类火药、燧发火铳与火炮。

其中火炮是重中之重,在米尼弹出现之前,火铳的­射­程满打满算只有百步远,也就是一百六十米。如果论破甲距离,那就只有七十步。在这种­射­程限制之下,能打到五百米远的火炮,自然是战场主角。

限制火炮大量使用的瓶颈,主要是制造成本。

徐光启在天启元年委托朋友从澳门购买的三千六百斤红衣大炮,每门价格一千两白银。然而按照两分银子一斤好铁来算,五千斤铁也就一百两,再加上人工和技术等附加值,此炮成本算到三百两也就差不多了。

是葡萄牙人心黑手辣么?

其实不然。这个价格绝对可以证明耶稣会对大明的诚意。

事实情况是,泥范铸炮的废品率实在太高。

在欧洲,如果一次合格率达到百分之二、三十,就足以称作铸炮大师了。所以英国人卖炮的售价,一般都是成本的五倍。

东宫炮厂在这方面却是有着极大的优势。以现在炮厂使用铁模、内冷技术,一次合格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如果能够进一步将内部水冷进行规范化,合格率还会更高,所以火炮成本基本只有材料、人工两项。

而且东宫并没有铸造行动不便的重炮,而是以一七式和一七改为主的四磅炮,自重在千斤上下。这种火炮成本估算下来只有五十两,可谓物美价廉。

王世钦道:“一七改大量使用铁体铜芯,­性­能比之一七式远有过之,分量却是更轻,只是铜料储备有所不足。而且自从用水碓锻造铳管之后,火铳产量大增,苏钢供应却渐渐力不从心。”

中国的铁矿富含硫、磷等杂质。这回从长治那边挖出来的铁矿就全都是硫铁矿,而山东的优质铁矿开采却因为技术有限,也只能细水长流。这种技术问题是朱慈烺无法解决的,他甚至连钢材到底是加炭还是去炭都搞不清。

“扩大铁厂规模。”朱慈烺用了最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另外,让水师从日本买铜。”朱慈烺道:“就算贵点也只能认了,造炮决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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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五北风卷地白草折(三)

崇祯十七年十二月,就像是考验三方执政者的战略眼光一般,整个天下突然之间震动起来。

多尔衮没能冒着汹汹物议娶到福临他妈,只能以身体不适为由暂时隐退,同时也不忘紧紧抓住手中的旗权。

他深知满清的未来就是以皇权破旗权,但是此刻他内外交困,被迫放权,所以绝不可能放松手里的旗权。

济尔哈朗以摄政王的名义掌握大权之后,重用两黄旗大臣,在朝堂上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他是努尔哈赤的侄子,谁当皇帝都轮不到他,所以两黄旗对他也颇为信任。不过济尔哈朗很清楚,如果自己无法在年底之前打开局面,稳定这个脆弱的联盟,结果就只有给多尔衮背黑锅,最后还是得把到手的权力交出来。

本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济尔哈朗在十一月的最后两天,接连以顺治的名义下诏,调吴三桂的广宁军渡河入秦,为大军先锋。同时被调去陕西的还有恭顺王孔有德、智顺王尚可喜、怀顺王耿仲明。

压阵的满洲主将为刚刚恢复封爵的肃亲王豪格,同时还派出了衍禧郡王罗洛浑、贝勒尼堪、镇国公岳乐。

郡王罗洛浑是礼亲王代善的长孙,克勤郡王岳托的长子,是爱新觉罗第四代中的佼佼者。

贝勒尼堪从名字上就可以知道长得很像汉人。他父亲是努尔哈赤长子褚英,之前一直跟多铎、阿济格征战,这回多铎、阿济格肯定不会为两黄旗打仗,故而他也被调到了豪格麾下。

镇国公岳乐是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的第四子,今年只有十九岁,还是第一次以将领身份出征。

云集了满汉六个王爷之后。清廷在西路动用了超过了十三万人,其中满洲真夷就占了三万人马。

于此同时,济尔哈朗在南路同样派出了一个极其豪华的阵容,攻打真定、沧州。

南路主帅是新晋的多罗饶余郡王阿巴泰。他是努尔哈赤第七子,在天命年间便随着努尔哈赤四处征战,功勋显赫。只是因为他母亲为伊尔根觉罗氏出身。地位过低,所以在黄台吉登极之后总是受到其他兄弟的排挤,就连这个郡王都是入关之后才得的。

这回济尔哈朗请他出山,正是知道南面明军很不好打,光靠人多未必有用,必须要有能征善战者出阵。

阿巴泰临危受命,带了两个儿子贝子博和托和贝勒博洛,又选了费英东六子索海、七子图赖,以及额亦都的末子遏必隆。随军出征。

阿巴泰现年五十五岁,带的都是子侄辈,可谓老中青齐全。日后声明显赫的鳌拜,此时也在南路军序列之中,为巴牙喇纛章京。

在范文程、宁完我等人的活动之下,索尼进言福临,以洪承畴为“招抚江南各省总督军务大学士”,与阿巴泰一同南下。又因为洪承畴的旗籍在镶黄旗汉军。清廷便以汉军两黄旗为麾下,又用昌平等地降兵编练总督标营。共有五万之众。

如此一来,南路军拥兵十万,其中五万真夷,五万汉军和绿营,也是浩浩荡荡,气势雄壮。

如此之大的消息瞒不过别人。清廷也没想过要瞒别人。他们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满洲兵盛,好叫敌人闻风丧胆不战而降。

宋弘业已经是内务府慎刑司主事,兼着兵部侍郎的差事。前者是负责抓明朝的­奸­细,后者又要负责筹备南路军的粮草。这样的身份,就算不想知道满清虚实都不容易。他很快就将消息传到了济南。附带还奉上了索尼新近编写《满洲八旗通考》。

因此在清军还没完成集结的时候,朱慈烺已经清楚了解到了每个满洲将领的祖宗三代,彼此之间的复杂关系,同时也清楚地发现:西、南两路大军,竟然没有一个两白旗将领。

从满洲真夷的人数计算,应该还有三万左右驻守京师。正好差不多是两白旗的兵员数目。

清廷内部闹得这么僵,的确是让朱慈烺喜出望外的大好事。若是他们同心协力,恐怕自己的冬季攻势效果也会受到影响。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更大的好事。

那些久居济南的南臣,听说东虏“三十万大军”南下,没人相信华北平原上的明军能够抵挡得住。与其留在济南遭兵灾,还不如先退回江南,借着长江天堑还能抵御。于是乎,得了官职的纷纷上疏谢恩,南下就任去了;没得官职的,有人说大明不重贤才,只能归隐山林;也有人说,父母尚在,要膝前尽孝,只能回去。

一时之间,济南南下的官道上车马拥塞,真是“红袍遍地走,方巾多如狗”。

“唉,真是可惜,若是能够抓起来送去扫盲得多好啊!”

三个年轻士子模样的人坐在城外三里亭中,坐看一队队车马离去。其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不无遗憾道。

另一个英俊爽朗的年轻士子以扇拍手,笑道:“隆之兄何其贪心也!听说你将平度一地的­干­才尽数带走,也不给下任留些办事的人么?”

“哈哈哈,朝宗兄这话颇有些酸意啊。”其貌不扬者大笑道:“当日我去平度上任,手下只有六个账房。如今我虽然带走了二十来个,但留下的也有十来个。下任知州只有谢我,还有什么道理怪我?”

“梅村兄,你看这廖挖地何其能说会道。”侯方域并不是说不过那廖兴廖隆之,只是知道此人连个生员都不算,生怕到时候胡搅蛮缠起来倒让自己尴尬。

一旁坐着只是喝茶的吴伟业自然不会参与其中。自从当日被皇太子一顿敲打之后,他已经沉稳了许多,这大半年来担任庶务,总算兢兢业业通过了考核,这回转升河南怀庆府知府,兼管卫辉府,也算升迁了。

“朝宗兄,”廖兴并不放过侯方域,“听闻兄台是归德府人,这回可是真正的衣锦还乡了。”

侯氏先祖本是开封人,洪武年间戍籍归德商丘,后来便成了商丘人。按照大明制度,不能原籍做官,侯方域拿到吏部文移时还因为是他们搞错了,询问之后才知道,这是地方尚未安靖,用本地人更便于安民行政。

侯方域也知道自家在商丘还算有些人脉,自然是兴高采烈地准备赴任。因为是要去乙级区域任职,所以吏部特许各府县官推荐属下吏员,一应调拨,侯方域也是着力挖了十来人。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带的过多了,哪知廖兴居然带了二十多个,都是甲等以上文凭,各个都有会计证,怎能不让人眼红。

“不如兄台端坐开封府。”侯方域顶了回去。

“开封府可不好坐。”廖兴摆出一副苦脸道:“洪武元年时建开封为北京,虽然十一年的时候罢去了,却还是有四个州、三十个县。唉,我才带了二十多人,如何管得过来。”

“知州、县令不都是吏部选派嘛,又不动你的人。”侯方域道。

“盯人还不如用自己人省力些。”廖兴摇着头:“这回少不得又要亲自挖地了。”

侯方域一笑,见吴伟业一直不说话,好奇问道:“梅村兄,这回你调了多少人出来?”

吴伟业摇了摇头,竖起三个手指:“三个。”

“怎么才三个?”廖兴、侯方域异口同声道。

“唉,莱州什么地方,都是大菩萨,这里要人那要不放,我一个小小知府上哪说理?”吴伟业长叹一声。

“嘿嘿,其实要人也不是没有。”廖兴压低声音:“你们莫非没听说我在平度的作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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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六北风卷地白草折(五)

廖兴在东宫系统里被人叫做廖挖地,并非因为他亲自上山挖地,寻找可以种植番薯、土豆、玉米的地方。而是他对人才的挖掘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平度州虽然不大,却也不小,他竟然能够亲自接见州里每个读书人,量才而用,实在是十分难得。

这种挖地三尺的­精­神固然让人钦佩,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尤其是吴伟业这样的榜眼,多少还有些自矜身份。加之他所管辖的莱州是天子驻跸之处,如何发展自然有上面的老爷说了算,名为知府,实则不过是个跑腿的,自己能够安排的事体非常有限。

不过这回外放到了怀庆、卫辉,倒是少了掣肘。吴伟业对此既有解脱之感,很想大展拳脚,却又有忐忑之心,生怕行差踏错。

吴伟业即便再迟钝,也知道皇太子对他要比其他东宫官吏更为严厉。他对此也是颇为疑惑。论资历和出身,他都是最早的东宫老人;论才学,更不是那些举人、生员能够比拟的。然而后来的张诗奇都已经做到了山东参政,他却起起伏伏仍只是个知府。

知府也有三六九等,像开封府下辖四州三十县,而怀庆卫辉两府加起来也只有十二县。

一切都只有到了那边再说了。

吴伟业心中刚腾起一丝懈怠,突然想起了最近在济南经常听到河南口音,都是河南出来逃难的难民。自己挖不到书吏,难道还挖不到农民?只要许以土地,这些人是肯定愿意跟着他走的。

若是能有一批熟悉当地的农民,等春天的时候开垦农田也算有了下手点,起码各县的农老可以用上放心人。

——土地从何而来?

吴伟业暗暗问自己,旋即满脑子都是东宫官吏扫荡山东富室的情形。

——他们做得。我也做得。以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杀一救万,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吴伟业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哪里知道,无论是那个商贾出身的开封知府廖兴,还是大才子侯方域,早就让人去买了所辖府县的《缙绅录》。却不是为了方便施政,而是权当肥羊准备开刀。

想山东并未沦入贼手,尚且能找到罪责腾出一片空地。河南这地方可是闯逆、献贼、各种土贼几番往来的重灾区,谁家没个通匪、投贼的罪过?

人只要下定决心,打破底线,总是能创造奇迹的。

……

崇祯十七年十二月初三日,满清大军尽数出动,整个京畿为之一空。非但民间存粮被征用为军粮,就连农民都被大量征入军中成为役夫、奴隶、挡炮的人­肉­盾牌。

这次清军调动的消息同样落入了李自成的耳目之中。为了抵御西路军二十余万大军的进攻。李自成及时交付了从河套买来的良马,也拿到了商人们运过去的棉衣。

在这笔交易中,李自成并没有花什么本钱。一部分马匹是抢来的,另一部分是用棉衣换来的,最后落在自己手里的棉衣仍旧有三四万件。

数万件棉衣就意味着数万个战士。

步卒,只有海量的步卒,才是大顺军的胜利之道。

因为朱慈烺对历史剧本的修改,使得清军没有能够一举吞并山西。不能以最佳状态攻打陕西。也使得李自成不用落荒逃跑,仍旧维持着一个农民皇帝的体面。

李自成坐在秦王府存心殿里。这里是他的皇宫。他已经派人去重修的城北龙首原上的大明宫,当然,名字里的“大明”肯定是犯忌讳的,所以已经改成了更早的名字:永安宫。

在李自成的“御案”上,放着一本朱太子派人送来的小册子,封皮上写着《方阵战术》四个字。还不忘铃上“御赐”印章,让李自成扔了揪心,看着堵心。

刘宗敏站在李自成面前,道:“圣上,这书中所载方阵。的确要比我军常用战阵更为犀利。”

李自成当然知道顺军的常用战术:一哄而上是主流,能列成一个横阵往前冲就已经算是强军了。

“若是真如书中所言那么奇妙,为何不见朱家用过?”李自成与朱慈烺交过几番手,也能认出那是戚爷爷的鸳鸯阵。在这个时代,各种兵书战册在书肆里就能买到,十分便捷,问题是绝大部分人就算买到了也无法照那个章程练兵。

这是受到了组织能力限制的,没有细化的评估标准,没有强力的执行力,光看书是看不出戚家军的。

“恐怕是……这个方阵针对东虏大军。”刘宗敏当然不能说:咱们是不可能练出鸳鸯阵的,将士们都没那个能耐天天­操­练。

在陕西安定下来之后,大顺军也开始进行­操­练,但训练强度上去了,口粮消耗也就大了。于是他们理所当然采取了减少训练次数的做法,从三日一­操­改成了五日一­操­,现在更是十日难得一­操­。这如何让士兵形成战斗本能?能记住自己的站位就不错了。

“能练出来么?”李自成问道。

刘宗敏被俘之后自信大挫,只是稳妥道:“可以先从中权亲卫开始编练。”

“不用了,直接发给各将军,让他们都照此编练。”李自成长叹一口气,道:“在这上头,朱家太子还是有些本事的,否则他如何能够歼灭石廷柱,打跑巴哈纳呢。”李自成原本不相信《皇明通报》上的战果,也以为是兑了水之后用来振奋人心的故事。

谁知道北京潜伏的探子很快就传来了消息,建奴的损失恐怕比《皇明通报》上说的更惨重,以至于多尔衮被气得晕过去,觉罗巴哈纳全家都被罚入辛者库为奴。经历了一片石的大败,李自成自知打不出这样的战果。

“就怕朱贼居心叵测。”刘宗敏虽然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小,但不得不提醒道。

“要是让东虏占了陕西,从河南过去就是捅他后腰,他还指望额们跟东虏好好拼杀呢。”李自成冷笑道。

“圣上,湖广的人马要不要调回来?”刘宗敏道:“这回东虏来势汹汹,怕是一场恶仗。”

李自成与孙传庭决战之后,率领主力北上,夺取陕西,在襄阳、荆州、承天、德安四府留下了七八万人马。这些人马都是老于战阵的兵卒,可谓­精­锐,用以争夺湖广,保卫“襄京”。

只是白旺终究没有名将之才,手握如此重兵,仍旧无法将左良玉赶走。

左良玉固守武昌,养寇自重,并没有北上襄阳的打算,所以天下大乱以来,湖广战局倒算平缓。

现在荆襄四府是大顺主要的产粮区,要供养整个陕西数十万大军,已经是力不从心了。如果再调兵北上,左良玉肯定不会放过这四府之地,那时候大军吃什么去?

李自成摇了摇头:“能守住就不错了,倒是可以从宁夏那边调兵过来。白广恩不是在宁夏么?让他来,现在这些朱贼一个都靠不住,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踏实。把那些朱朝降将都调过来,让他们打头阵!”姜瓖、唐通的先后叛变,让李自成颇为气恼。

不过要说打头阵却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在没人知道满清主力在何处渡河,只能沿河据守。

高一功、王良智镇守榆林,李过镇守延安,其他如白广恩、马科等部分散部署在延安和西安之间,扼守孔道,沿河防御重要渡口。因为上次吃了地雷的亏,李自成也没忘记给防河诸部配发火药和猛火油,用来破冰伏击。

李自成亲自带领亲卫驻守西安,又给了刘芳亮五千人马,命他扼守潼关。在他看来,如此布置,陕西可谓是固若金汤,断然不会让清兵得逞。他现在担心的就是北直、山东那边扛不住,使得清兵从河南西进,抄他的后路。

至于指望山西的明军牵制清兵,李自成连想都没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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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七北风卷地白草折(六)

阿巴泰骑在马上,头晕目眩。他本来是要留守盛京的,但因为多尔衮前线不利,济尔哈朗才硬是将他也带了过来。

这回济尔哈朗让他督领南路满蒙大军,也是因为在崇德八年,崇祯十五年,阿巴泰曾任奉命大将军从黄崖口入关,破城八十八,降城六,俘三十六万,得金万二千、银二百二十万两,席卷了整个华北、半个山东,擒斩明鲁王朱以派。

有着这样显赫的战绩,加之熟悉华北、山东地理,阿巴泰自然是南路军最合适的统帅。

不过济尔哈朗却忽略阿巴泰的身体状况。现年五十五岁的阿巴泰并不算老迈,但从入关以来,便有水土不服的问题,身子一日日衰败下去,到如今骑马都成了问题,更何况领兵打仗。

好在他的两个儿子,博和托和博洛都已经长成,三十多岁正是将领的黄金年龄。有这两人做他中军,外加索海、图赖都是老于战阵的强将,寻常事务也不需要他­操­心。即便是年轻的遏必隆,也曾随先帝打过松锦之战,做事还算牢靠。

“阿玛,要不要让前头停停?”博洛颇有些焦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或者儿子去给您找辆马车?”

阿巴泰眉间挤出一个“川”字,摆了摆手,道:“领兵在外乘坐马车成什么样子?”

“阿玛,您累了。”博洛道。

“欸,这才哪到哪?”阿巴泰摇头道:“明朝之辽阔。不亲自走一趟是不知道的。咱们就算打下了山东,也就是明朝的一小块地方罢了。”

博洛是满洲新一代的栋梁将领,多尔衮对他颇为欣赏,他也与多尔衮走得极近。不过现在多尔衮失势,他随父亲出征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何况他还暗中投向了济尔哈朗。

听父亲这么一说,博洛也有些迟疑,道:“明朝人口也实在太多,咱们管不了这么许多人,还是得让汉人来管。未来这些汉人反咬咱们一口,恐怕想退出关去都难。”

阿巴泰摇了摇头:“你不懂汉人。他们有句话叫有­奶­便是娘。只要能过得下去。才不会在乎谁是主子。可怕的是咱们满人心不齐……”

“心不齐……”博洛微微有些心虚,怀疑父亲是不是借机敲打自己两面下注。

“先汗十三副盔甲起家,扫荡各部,我族人是何等齐心协力?到了先帝时候。就是坏了规矩。偏要去学汉人制度。结果呢?各旗都打起了自己的小心思。多尔衮拿了全部家当砸在关内。正是全族存亡关头,可两黄旗和两白旗还要内讧。”

博洛悄然无语,昨天过保定的时候。天保巡抚苏克萨哈还不肯好好补给粮草,推三阻四,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还好阿巴泰余威尚在,否则真不知道会被人家怎么欺负。

“阿玛,咱们已经过了天保一线,前面就是明军防线,是否该集中兵力了?”博洛看似请教,实则却是在建议。

萨尔浒之战以后,无论是明军还是打清军,都知道了分兵的危险,等闲不敢分兵。朱慈烺在藁城之战中认为地域狭窄,而且没有山岭丘壑,想分兵合击,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然而十余万大军进发,如果前后相随,沿着一条路线行进,那考验的就是国家实力了。万历朝的时候,明军运动全是如此,盖因沿途府县有足够的粮草供应。然而到了崇祯初年,畿辅地区的府县就连勤王客军的粮草都支付不了了,最终导致溃兵加入流民起义,大大增强了流寇的战斗力。

十余年中,畿辅又多次遭到满清大兵的入关扫荡,根本无以恢复元气。这回满清自己也尝到了苦头,任何一条行军路线都无法支撑十余万人马的粮草用度,只能被迫分兵,分别从保定、河间、天津分三路南下。

此刻前面探马已经撞上了明军布防的村寨军堡,意味着攻坚战即将开始。而沿途的小村落已经人去房空,显然是明军及时地坚壁清野,不给清军留下可用的人力、物资。

“先汗和先帝用兵,必要先行侦知敌军部署,收买敌军守将,安Сhā内应,所以才能百战百胜。”阿巴泰没有直接回应儿子的话,只是叹道:“如今对敌方深浅一无所知就发起大兵,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里守将分了三个,都是明朝新近冒头的重将。”博洛道:“听说打萧字旗的最难对付,其麾下还有一营打着双翼飞虎旗的悍卒,武勇甚至超过了诸申勇士。”

“就这点消息?”阿巴泰突然一阵猛烈咳嗽,良久方才停下来喘了口气,道:“去找洪承畴来,他在明朝当了十二年督师,多少知道一些,看看他怎么说。”

博洛点了点头,扬鞭而去。

洪承畴很快骑着马过来了,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总督身份而有所矜贵。

实际上汉人就算官位再高,面对满洲权贵还是要矮一头。

“王爷,”洪承畴与阿巴泰并辔而行,“前面是明军真沧一线了。”

“正是,所以想跟洪总督商议,该如何个打法。”阿巴泰道:“总督在明朝地位显赫,可曾知道这边三位守将的消息?”

洪承畴自从上次巴哈纳、石廷柱兵败就注意上了这边的守将,照道理说统领三四千人马,又如此善战,就算不是挂印将军,也该是总兵、副总兵,再不济也得是个参将。可这三人就像是石头缝里跳出来的一般,全无半点过往经历。

他动用还在明朝的一些门生故旧去打探,也是一样没有得到什么有用消息。只得知牛成虎、左光先两人在单宁麾下,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牛、左都是成名已久的悍将,位列总兵,能在他们之上的人怎么会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卒?

洪承畴摇了摇头:“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已经认不得这些年轻将士了。”

阿巴泰点了点头,道:“明军故技也就只有堡垒了,只是从山到海近六百里,不知哪里下手更好些。”

满洲的攻坚能力不强,常用的手段就是凿城、强攻、用间这三种。在黄台吉执政期间,又发展出了壕沟围城,围点打援。直到孔有德带去了红衣大炮,清军才有了攻城拔寨的能力。

“我派出的探马回报,此地村寨林立,军堡点缀其间,常有人马巡逻扫荡,显然是严阵以待。”洪承畴的眉头也无法舒展:“恐怕还是得耐下心思寻一处好下手的地方。”

“既然有三镇扼守此间六百里,那么各镇结合之处必然是最为薄弱的,大可以从那边下手。”阿巴泰道:“想来修建军堡也耗费不少,明朝总不可能这么一直修到南京去。只要破了这层防线,自然就能将守军拉出来打。”

这也是满洲人的战术习惯,先一点破防,然后如同锥子一样扎透,强迫明军放弃防线出来野战。仗着自己兵强马壮,明军肯定不是其对手。

当然,更多的情况是,只要有一支明军溃退,其他友军都会纷纷逃跑,根本没有战斗意志。

万历年间大明的文臣武将惊讶朝鲜人在孱弱的日军面前一触即溃,怎能想到三十年后的明军也已经堕落到了这种地步。

更可悲的是,明军不是战士无能,而是武将根本不愿作战。

就如松锦之战中,祖大寿铁了心固守锦州,足足守了两年都没让清军得手。尤其是在崇祯十四年锦州东关守将吴巴什献城投降,锦州外城沦陷。城里余粮不足一月,到了最后甚至靠吃尸体坚守。

明清战史中,九成以上都是明军主将怯懦避战,结果招致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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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八北风卷地白草折(七)

满洲猎人最拿手的工作就是侦察敌情。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因此而衍生出来的杀戮习­性­甚至都只能退居次位。阿巴泰和洪承畴在漫长的五天里天天等着好消息,最终结果却让他们无比失望。

派出去的五十名哨马,只回来了十名。就这十人中,还有六个身负重伤,最后不治身亡。剩下的四个讲述了他们虎口脱险的故事,让阿巴泰洪承畴二人面上­阴­沉了许久。

整个华北防线平均纵深为二十里,所有村寨军堡呈波浪形态分布,彼此之间差距最多十里,近的只有五六里。军堡虽然不大,有些只能算是火路墩,可怕之处在于其中必有火炮。

“主子,明军在村寨之间常常调动,队伍齐整,让人捉摸不透屯驻何地。”哨马忐忑道:“凡是林间也必有明军哨马,往往是奴才们深入其中,各村寨便派出大队人马围剿,逼得奴才们逃进林中,却被里面的暗哨算计。”

哨马说着,突然想起了在白山黑水间的狩猎。

只是这回,他们成了猎物。

洪承畴没有说话,阿巴泰却道:“无非还是据堡而守的老路子。”他说得看似轻松,其实心头沉甸甸的。明军在辽西走廊层层布堡,将满清铁骑稳稳拦在关外长达二十余年。

洪承畴倒不担心这些村寨军堡:“我军有红衣大炮,倒是一攻即破。只是不知道何处最为薄弱,若是刚巧撞在钉子上,倒是不值当。”他虽然对满清并不算忠心耿耿,但既然降了满清,总得证明大清的确是天命所归,叛明归清也是顺应大势。

博洛在一旁听了。忍不住道:“管他那么多,只要平推过去,那些村寨莫非还能挡得住我大清铁骑不成!到时候哪个挡路就拆哪个,正好可以收罗些役使的奴才。”

阿巴泰到底是老于战阵,道:“大军在此地扎营,派希尔根带所部人马先去试探一番。”

洪承畴也道:“命祖泽润副之。”

两道军令分别送到了希尔根和祖泽润手中。希尔根是黄台吉当大贝勒时候的护卫。一直贴身学习黄台吉用兵之法。祖泽润是祖大寿的长子,隶属正黄旗汉军,辽将世家子弟。此二人领命之后,先行合兵一处,在大营南面四十里扎营,距离安平县只有二十五里。

若是将保定、天津、真定、沧州视作四个点,用直线相连,便成了一个平行四边形。真定到沧州一线上,正好是多个县城所在。在修筑防御工事上占了很大的便宜。

希尔根和祖泽润都知道这种试探攻击的重要­性­,并不会用全力直扑安平县。两人带领麾下三千战兵,拉了一千多的包衣开路,先从安平县外围的村寨着手,扫清前往县城的通道。

对于清兵而言,他们很少见到这种坚守不逃的村寨,往常都是大军才到,村民要么投降要么逃跑。绝不会困居死地。而现在,村寨里冒着一股黑烟。经风不散,正是示警的狼烟。

希尔根祖泽润远远看到狼烟,不约而同地心中狞笑: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在他们的认知中,的确不该会有大军来救这么个村子。

按照常理,这里的人早就该疏散去县城避难了。官军只负责守卫县城,就那还未必能守住。哪里顾得上一个村子?

然而东宫体系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村寨发出狼烟信号之后,附近村落纷纷行动起来,搭建出一支支装备齐全的民夫队。乡勇拿上了武器,进入战斗位置,准备防御本村作战。

驻扎在安平县外的近卫一师第二营第三千总部已经整装出发。以强行军姿态前往十四里外的庞家庄。安阳东西两侧四十里的饶阳、深泽县,也纷纷动员,驻守两县的守军纷纷向安平靠拢,准备支援。

各个火路墩纷纷派出探马、塘马,一时间,整个华北都像活了一般。

而被希尔根随手挑中的庞家庄,此刻全村五十名乡勇上墙,其中二十名弓兵待命,一个身穿大红胖袄,披着皮甲的教官成为庄子里的军事指挥,带着两个乡勇卫兵布置防御。他在是在藁城之战中失去了一支手,光荣地转入乡勇编制,成为庞家庄的教官。

“火炮上东墙!他们要从那边过来。”教官站在不到两丈高的寨墙上,眯着眼睛查关注着清军的动向。

虽然隔得不近,但是人一上百,脚踩马踏扬起的尘土就是灰蒙蒙一片,是最好的标示,想藏都藏不住。

一门一七式火炮很快在六个壮汉的推拉之下登上了东墙,于此同时,二十个乡勇也抬着虎蹲炮和炮药、弹丸上墙防御。弓兵纷纷让位给炮兵,持弓一旁等待战斗打向。

因为炮手属于高技术兵种,不可能配备到村,甚至连县里都没有专职炮手,所以火炮仍旧是按照最传统的方式使用:固定基本炮位,在­射­程内标注落点。炮手只需要等目标到了落点,然后根据落点调整仰角,点火发炮就行了。

“大炮,打!”教官见乌泱泱上百人冲进了火炮有效­射­程,登时下令。

轰地一声,炮弹飞出炮膛,落在了预设落点左后方十步开外,只有三四个东虏兵倒地,显然是打偏了。

冲上来的东虏兵没有想到村寨中竟然还有火炮,惊恐不已。许多刚刚从京畿补充进来的包衣从未上过战场,听到炮声就已经吓尿了。更有人转头就跑,不想死在这火炮之下。跟上来的东虏甲兵抽出顺刀,照着逃跑、装死的包衣就是一刀,顷刻间就杀了七八个人,这才稳住阵线。

“看看人家!斩获比你们还多。”教官忍不住朝那手忙脚乱的炮手骂了一声。

乡勇不敢吱声,按照每日训练的那样清理炮膛,准备下一次的发­射­。

稳住了阵型之后,带队的牛录额真没有再敢下令进攻,而是飞马传报希尔根和祖泽润,这个村子有火炮防御,是否还要继续攻打。

希尔根祖泽润两人也是大为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平平无奇的小村落竟然还有火炮。

一般来说,防守越是严密,地位就越高。无论是满洲大兵的颜面还是两人被勾动的好奇心,都迫使他们下令打下这个村寨。

很快,上千东虏出现在了庞家庄外围,这已经是希尔根和祖泽润手中人马的四分之一,铁了心要将这个村子轰开。

“大炮,打!”

村中的火炮再次发威,这次奇迹般地轰入敌群之中,撕开了一道血口,让­操­炮的乡勇挣回了点颜面。

包衣在甲兵的驱赶下,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冲锋,却没发现地上的泥土颜­色­已经变了。

这是虎蹲炮­射­程的标识。

“虎蹲!打!”教官快意地用仅剩下的那只手握拳砸在墙垛上。

虎蹲炮不同于一七式的直­射­,它属于曲­射­炮,所以­射­程较近,从形象上看类似后世的迫击炮。

每门虎蹲炮都能­射­出一百枚五钱重的小铅子或者石子,上面还可以压一个三十两重的弹丸。进入三十步内,虎蹲炮杀伤力极大,炮口­射­出的霰弹如同疯狂的马蜂,扑向冲上来的东虏。

只是一次齐­射­,五门虎蹲炮就打得东虏倒地一片,战果更胜那门平日里被当老爷一样伺候的一七式。

教官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还是咱们大明自己的虎蹲好伺候,这红夷炮光吃不给力啊!等写报告的时候,得让上头多调些虎蹲炮来。

弓兵也纷纷上前,在炮手清理炮膛的时候,搭弓­射­箭,将那些犹自前冲不肯退后的包衣一一­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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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九北风卷地白草折(八)

希尔根和祖泽润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派了上千人马攻打一个最多只有千人大小的村寨,足足打了一个时辰,结果还是没打进去!。

“东面有炮打不过去就不会换个地方么!”希尔根大怒。

“主子,那村子里还有长矛铁甲兵,就算没有炮也冲不上去,得造些云梯、冲车才行。”牛录额真满脸地惶恐,汗流如雨。他不敢说的是,村里的虎蹲炮两人抬着就走,就算换一面攻打,仍旧逃不脱虎蹲炮的炮火。

“四面围住了打!”希尔根大怒,又转向祖泽润道:“祖将军,汉军还是得多加把劲,只要破开了寨墙,就看我诸申甲兵的厉害!”

——破开了寨墙,里面就是一群绵羊,还要看你的厉害?

祖泽润心中不悦,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道:“本将再派三百人,就不信打不下一座小村寨!”

庞家庄在册人口为八百三十六人。这是集屯并寨之后,华北平原上一座标准的新式村寨。寨子围墙为土木材料,有明显地内凹弧线。村中民居被规划得横平竖直,就像是一方方豆腐块。

虽然受训的乡勇只有五十人,但大敌当前,所有壮丁都可以披甲持枪,上墙守御。就连­妇­孺老弱,也都帮着转运伤员,烧水造饭,看守粮草、仓库。那些半大小子,在村学体育课上学过简单的阵型排列,此刻满心激动地列成方阵,时不时吼两声以壮士气。

“援兵来了!”眼神好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南方扬起的兵尘,以及迎风飘扬的大明红旗。

近卫一师二营三总部的先锋司在一刻钟前就运动到位,派出探马查明敌情,进行了短暂休整,旋即投入战斗。

这个先锋司是方阵司。其中战兵多是新兵,在老兵的带领下第一次踏足战场。这种状态下紧张在所难免,但是看到东虏根本不成阵型的兵线,士气顿时高昂起来。

“预~~”扛着少校军衔的把总扬声下令。

长枪如林,整齐划一地举了起来。

正在指挥攻寨的牛录额真顿时心中一紧,连忙喝令甲兵列阵。接敌迎战。

“备!”把总结束了长长的准备音,直立的长枪瞬间放低,方阵队列有序散开,锋锐的枪头从前方战友身侧探出,准备接敌。

东虏甲兵迎着这支缓缓前进的方阵冲了过来,他们很快就看到一队骑兵从方阵后面绕到侧翼。

只看马匹就知道这些骑兵不能跟满洲马甲兵相抗,然而就在虏兵心生轻视的时候,这支骑兵已经超越了自己的长枪阵,跳下坐骑。在阵前架起了虎蹲炮。

这些受过专门训练的炮手动作麻利,三人一组,几乎顷刻之间已经将五门虎蹲炮阵列完毕。迅速测算了距离和仰角之后,虎蹲炮接连­射­击,冲进二十步的东虏兵无一生还。

“虎!虎!虎!”

明军呼虎而进,在接敌的瞬间,就将只有短兵的东虏甲兵击溃了。

牛录额真连忙呼唤手下撤退,在行动缓慢的长枪阵前横掠而过。惊吓出一身冷汗。

在先锋司之后,第三千总部的其他司局也纷纷运动到位。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超过了进攻东虏。因为营属火炮还在路上,先到的炮兵直接入城,接管了村防用一七式火炮。这门火炮在专业炮手的调弄下,大发神威,炮炮打得东虏肝颤。

希尔根在早间巳时发起的第一次试探­性­进攻,谁知道一试之下就被打出了脾气。硬是要将这座不自量力的村寨拔掉。结果却是打到了午时,明军非但来了援兵,而且还是大队援兵。

希尔根和祖泽润终于坐不住了,亲自带兵到了前线,看到的却是攻城的那支人马溃败逃散。连督战队的大刀都无法将他们拦住。一般到了这种情况,敌军骑兵一个冲锋,就可以抵定胜局了。

只可惜合格的战马实在太难得,骑兵营只能作为战略预备队,根本不可能投入这个级别的战场。

近卫一师只有马兵,将会骑马的战士训练成火铳手和炮手,最快速度冲到阵前,与方阵兵配合进攻。

“这村子并不在要津之地,明军为何如此着意?”祖泽润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希尔根也无奈了,满洲人攻城五件套:凿城、强攻、围困、用间、火炮。

村寨守御有方,自己没有攻城器械,凿城、强攻都是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的做法。

围困的话必须要人比人家多,兵法所谓:五则攻之,十则围之。就算没有多出十倍,起码得有三倍兵力。现在明军的援兵起码就有一千余人,似乎还在增加,所谓围困只是笑话。

至于用间那就更不用提了,谁会往个不起眼的村寨里放­奸­细?

“祖将军不曾带火炮出来么?”希尔根问道。

祖泽润无言以对,汉军旗的确是重火力部队,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火炮而生。但是谁会带着这些动辄上千斤的大家伙行军?尤其像今天的战斗,乃至攻占安平县,都是为大军试探虚实,一击不中则走,强调的是机动灵活,探敌虚实而不被敌人摸到脉搏,当然更不会带着火炮出门。

“还是先退兵,换个地方试试。”祖泽润道。

“若是连个小小的村寨都打不下来,让我诸申勇士颜面何存!”希尔根咬牙道:“眼下只有你我同心协力,将这股明军击溃,要不然怎么跟主子们交代!”

祖泽润想想下面报上来的伤亡已经将近百人,若是连一个村子都打不下来,的确不好交代。

想当年在太祖太宗手里,诸申打仗死个几百人上千人也不是没有,只要能赢就可以了。最近这十年来作战太过顺利,几乎碰不到明军成建制的抵抗,渐渐养出了娇贵的­性­子。这一进关,满人的命就好像更加金贵,死上十几人就是满城恸哭。

祖泽润心中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倒是不怕希尔根,怕的是那帮死了亲戚的满人发疯。

“祖将军,咱们得换个打法。”希尔根放缓了口气:“你汉军火器多,就跟他们东西两翼打。我亲自带兵从北面攻上去凿城。”

“北面可是有河。”祖泽润提醒道。

庞家庄北面是一条新挖的河渠,当初倒不是为了阻敌,纯粹是农田引水用的。不过这条渠挖得宽了点,的确对进攻会有影响。这也是之前清兵绕过北墙从东面走的缘故。

希尔根对此倒是不放在心上,对满洲人而言,包衣阿哈上阵就是用来­干­这种填壕沟的活,并不指望他们能有杀敌立功的表现。就算村里开炮,死些阿哈也没什么关系。

“还得分人手出来造些冲车和云梯,”希尔根道,“云梯倒是不用太长,这墙看着不到两丈。”

祖泽润没有理会他,突然指着明军阵列道:“他们开门了。”

果然,村子里寨门已经开了,可以看见里面出来了不少人,很快又进去了。而那些援军却动也没动。

“他们在­干­什么?在吃饭!”希尔根眼角直跳:“真是不把我大清放在眼里!擂鼓!进兵!杀敌者有赏,擅退者杀无赦!”

村里派人验证了这支援军的编号和密语,很快就送来了热菜热饭。援军虽然跑了一路,但是也至于托大到临阵开饭。听到东虏战鼓大作,先锋司把总倒是从容不迫地让辅兵和民夫先在后面开饭,战兵列阵迎敌。

村里人见到援军军阵齐整,调度从容,顿时士气更盛。如果不是教官不准他们擂鼓助威,乱了军中鼓号,现在村里肯定已经擂破鼓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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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零北风卷地白草折(九)

王家康高大的身形出现在战场上时,让胯下的马儿都显得有些过分娇小。他作为第一师第二营第三千总部的千总,是当年最早跟着皇太子殿下组建东宫侍卫营的锦衣卫大汉将军。论说起来,他也属于萧陌认为“能­干­”的将领,但是自从转职为东宫系将领之后,他所在的部队就总是轮不上大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萧陌、佘安、刘肆这一系,相形之下,第一营的其他部队就像是上战场走个过场而已。后来所有人都羡慕第一营扩编为师,但是第一营的其他军官却是有苦难言。

所有­精­锐老兵都补充去了新的第一营,以及永不撤编的坦克司。这些空位只能是之前的辅兵和新兵来填补。那些受训两个多月的新兵还算好的,至于那些辅兵……王家康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还好长枪阵的变阵十分简单,无非就是突破、防御、行进三种基本阵型,又有人数优势、劣势、持平三种状态,算下来一共也就是九种变阵,比之鸳鸯阵要简单得多了。即便这样,要用以前的辅兵作战也是一桩很危险的事,很多人甚至记不住每种鼓号所代表的意思。

看着对面列成横阵的正黄旗虏兵,王家康拔出佩刀:“左翼先锋司,擂鼓进军!”

沉重的鼓声很快响了起来,渐渐加速。步鼓控制着方阵的速度,保证每个人的步伐一致。以局为单位的方阵纷纷启动,尽量保证处于一条线。鸳鸯阵局在方阵局之间穿Сhā,他们现在被视作“杀手”,在战术理论上是真正的战场屠戮者。

东面的右翼司也很快传来了步鼓响起的声音,统领者是其本司的把总,兼任着副千总军职。现在副职军官越来越多。但是有严格的晋升条例压着,仍旧有大量的缺口。

王家康没有担心右翼,他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自己对面的敌人。虏兵也开始擂鼓进军,但是相比步伐整齐一致的明军,他们简直就像是一帮乌合之众。

——甚至连左右脚都乱了。

王家康端起千里镜,看到这些虏兵手里端着长长的鸟铳。他叹了口气:远程打击实在是东宫的短板。

不过好在有炮。

骑炮兵从方阵中间穿了出去。下马、立炮、点火,一气呵成。

火药发­射­形成的烟雾在方阵之间腾起,空气中顿时充满了一股硫、硝的气味。

­射­击距离在一百步,在这个距离上,虎蹲炮只能杀伤无甲敌兵。而且因为刚进入它的有效­射­程,所以对面只是寥寥倒下三五个东虏。

在这个距离开炮的主要目的就是破坏东虏阵型。

果然,虏兵第一排停顿下来,整个阵列都开始不稳定地晃动。终于,他们停止了前进。开始装药,准备发­射­。

——百步开外放铳……逗我玩!

王家康心中不屑,传令:“缓步~走!”

鼓点很快就慢了下来,几乎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速度。所有战兵配合着鼓点,调整自己的步伐,只是一个短暂的瞬间便又恢复了沙沙的行进声。

对面的汉军旗终于装好了弹药,看着眼前这片红缨森林,腿肚子已经开始抽搐了。

满洲大兵骑在马上。在阵列前跑动,挥动着他的大刀。放声吼道:“等他们近了再放!乱放者杀!”

明军偏偏慢下了步伐,像是逗弄虏兵一般,一步分作三步走。

轰!

早就注意到战场形态的炮兵,用村防红夷炮朝镶黄旗汉军的将旗­射­出一发炮弹。

炮弹虽然没有­射­中旗杆,但也在东虏阵列前打开一个缺口,七八个鸟铳兵支离破碎地倒在地上。

轰轰轰!

虎蹲炮再次开火。挑逗着东虏兵紧绷的神经。

啪!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扣动了扳机。

啪啪啪!

一阵乱响,东虏鸟铳兵终于全都交出了子弹。

那满洲马甲气得大骂,挥刀砍死最早­射­击的那个汉军旗兵,大声喊道:“快填弹!快填!”

王家康已经隐约能够听到那满洲人的嘶吼。他高高举起佩刀,斜向四十五度一指:“疾步~走!”

鼓声一改之前的厚重沉闷,以高音高频激励着战士们向前冲去。

在明军之中,一名训练有素的燧发铳手能在一分钟内开三、四枪,但是东虏这些奴隶出身的鸟铳手,一分钟之内能够完成一次填弹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而且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操­练可言,当初黄台吉选择鸟铳手的标准是:体弱不堪用弓箭者。

纯粹就是废物利用产生的队伍。

在明清战场上,这样的鸟铳手只有一个作用:远远放铳,引诱明军鸟铳手放铳,然后撤退,让甲兵冲上去将那些正在填装弹药的明军杀败。这套战术面对明军竟然屡试不爽,真不知道是哪一方更白痴。

而且鸟铳的平均点火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会有一半左右的鸟铳会点火失败。再加上这些东虏兵没有用定量火药,还有很多人害怕炸膛,所以故意减少了药量。如果这样都会被流弹打中,那也实在是倒霉到家了。

好在这次的队伍里没有这种倒霉蛋。

而且坚实的明盔和胸甲,会让这种倒霉的几率降得更低。

看着疾步快走的明军,满洲大兵终于喝令这些鸟铳手让开通道,好让后面的甲兵和巴牙喇冲锋迎敌。

这些倒霉的鸟铳手几乎是被自己人从背后冲乱了阵型,连忙退开一边,看着手持大剑的­精­锐甲兵冲向这些长枪方阵。

王家康对方阵的理解与其他将领有些不同。

他坚持相信方阵就是人造地形。如同一个­肉­身聚合起来的山丘,用长枪逼迫进攻方的阵型溃散,好让方阵之间的鸳鸯阵局、虎蹲炮、燧发枪阵将之击溃。所以在没有争取到足够的燧发枪之后,他只能将有数几门虎蹲炮集中起来,仿照戚继光在蓟镇时候的编制,建立了骑炮兵。

从目前的效果上看,这样的配伍还是很有效的。

满洲甲兵很快撞上了长枪兵阵。

“刺!”各排的旗队长高声喊着。

“虎!”战士们高声呼喝,刺出长枪。

这个简单的动作他们每天都要训练不下一千遍,有时候因为队伍里有人失误,还要被罚加练。几乎已经成了身体本能,根本没有任何念头就刺了出去。

那些巴牙喇挥动长刀,硬从枪林之中挤了进去,破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后面的明军很快找到了目标,三四杆长枪再次刺出,破甲而入,将他捅倒在地,旋即又本能一般地拔出了长枪。

那个刚刚被打开的缺口,很快就被后面的战士补好,整个方阵就如铜墙铁壁一般,无法让人逾越。

祖泽润亲眼看到了巴牙喇的覆灭,心痛得如同被人拧了一把。作为清兵之中最为­精­锐者,每一个巴牙喇都是满洲人共同的宝贝——虽然他只是汉军旗人。他带着自己的戈什哈稳住了阵线,喝令前面的人马收缩回来。

“这种方阵就跟长了刺的乌龟一般,何必跟他硬碰!”祖泽润劈头盖脸骂道:“让马甲兵换上轻箭,盯着这方阵前面的两个角­射­!­射­死他们!”

满洲人是山林里的猎人,本身的骑­射­本领也只是跟明军比起来才算不错。随着祖泽润的一声令下,这些马兵拿着小骑弓,配着轻箭,从方阵前方的两个角斜Сhā过去,然后绕个圈又回到阵中。

如此一来,方阵就如同一个缓缓移动的靶子,对这些游离在长枪范围之外的骑兵根本没有办法。

“传令,各方阵局靠拢。”王家康很快想出了对策,缩减方阵之间的间距,压缩骑兵转向空间。

然而这个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很快又被东虏破解。骑兵从整个司的两侧发起了轮­射­攻击,就连没有马的步甲兵,也拿着步兵弓站在远处疾­射­。

方阵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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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一北风卷地白草折(十)

“千总,要不要调骑炮兵过去?”司参谋长赶到了王家康身边。

“调鸳鸯阵局保护侧翼,要超出方阵局的位置。”王家康胸有成竹一般:“骑炮兵缺乏自保能力,万一东虏马甲不顾死活地冲上去,炮都保不住。”

参谋长想了想,也觉得千总的调派有道理,不过缺乏中程火力打击却是方阵的最大弱点,甚至超过了机动­性­差这一问题。等战后写报告的时候还得好好提提,一个方阵里起码要有两排火铳,否则被人吊着打实在太窝囊了。

鸳鸯阵的机动­性­强,东虏步甲不是他们的对手。老兵用的步弓­射­程和准头都超过了马甲的骑弓,的确有效地保护了方阵局的侧翼。

看到明军变阵,祖泽润也颇为头痛,暗道对面的明将果然不是吃素的。仗打到这个程度,也实在有些看不明白了。

最让他看不懂的还是这个小小的村落,到底藏了什么,值得明军花这么大力气来保护。

祖泽润两翼推进很快都受到了挫败,这时候若是希尔根从中突破,难免会被人包住,三面夹击。好在他们在兵力上还有优势,调动了后面的预备队之后,清军后退五里扎营,停止进攻。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时正,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吃了饭的辅兵和民夫迅速建造防御工事,塘马通报营部,我军正面敌兵有三千余众。”王家康想了想,又道:“请求补充火铳局。”

弓箭运输成本太高,而且­射­出去的箭很容易被敌人回收,只从经济成本上而言不如火铳。如今各地都要运送物资,畜力紧缺,所以火铳这种对运输压力极小的武器就受到了各军的青睐。

而且如今东宫制造出来的火铳都要经过石墨粉拓印。检查铳管内壁有无明显裂痕。这种质量检测手段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的确让炸膛的现象大为好转。起码没人再担心自己手里的火铳突然炸裂——当然,很多人之前从未用过火器,并不知道鸟铳还会炸膛。

藁城之战中,肖土庚的燧发枪局取得了不错的战果,这还是因为战术体系没有更新。并未最大程度发挥燧发枪的攻击效能。随着燧发枪的日产上升,各营都希望有自己的火器部署,朱慈烺也发现在这个时代单纯的火铳手缺乏防御能力,势必要与冷兵器部队混编,这就导致了肖土庚部从原本内定的“神机营”变成了火器教导营。

近卫一师这样的主力部队,当然也要了三个火器局,配属在三个营,随营部行动。

有了火器局之后,方阵被动挨打的局面就能有所改观。东虏的骑­射­­骚­扰也只能成为笑话。

随着第三千总部的塘报送到营部,第二营营官在第一时间内调集营属火器局前往支援,同时上报第一师师长萧陌。

萧陌当即召开作战会议,听取各参谋部意见。这些老行伍出身的参谋,在沙盘上的确提出了各种可能­性­。最后认定结果是:东虏有心从安平县南下,居中突破深州,侵入山东。

“这也符合常理。”头发花白的老参谋长道:“无论东虏走真定还是沧州,我师都可以袭其中路。截断兵道,甚至与守军合而歼之。以我师的兵势。无论他们如何分兵阻敌,都是以卵击石。所以他们只有将大军调到中路,居中突破,以两翼阻敌,方是以强对强,避免了以弱阻强的窘况。”

“咱们真定沧州一线就是个大大的一字长蛇阵。要想破阵,无非是齐头并进或是直捣七寸。东虏眼下似乎是想直捣七寸……但是深州并不适合东虏兵行进,尤其衡水县西有漳水,南有洚水,北有滹沱河故道。适合层层阻击,不知道洪承畴为何选在这里进攻。”另一个参谋道出疑惑。

萧陌听取了诸位参谋的意见,也对洪承畴的部署十分不解。

而且还有个更深的疑惑藏在他脑中。

两军交战,攻击方总要先试探一番,方才能选定突破之处。为何洪承畴直接就盯准了安平县?是早有­奸­细埋伏其间么?这倒是满洲人的常用伎俩。

“先疏散安平县老弱­妇­孺,师部移驻安平,接管城防。”萧陌道:“不管怎样先稳住前线再说。派出塘马传报皇太子殿下,请求火铳、火炮支援。”

“萧将军,若是东虏虚晃一枪呢?其实却是要主攻其他地方。”最年轻的参谋管平洲突然道。

萧陌用竹鞭指了指沙盘上深州和安平两个点,道:“看看距离。”

从安平支援东西两翼,距离显然要比深州出发更近,所以无论东虏的战略意图如何,在开战之后师部移驻北面的安平县,都不会是一步废棋。

管平洲脸上通红,退开一边。

“先且如此。”萧陌朝副官点了点头:“照此传令。”

师部一动,所有师直属部队自然要跟着运动。其中最为浩荡的一支部队就是民夫。冬天没有农活­干­,除了疏通渠道准备春耕,就是出去打工挣些快钱。如今还有什么活能比给大军当役夫更赚钱的?非但不拖欠,而且拿的还是粮票,无论粮价怎么变动都不怕,正适合明年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用。

朱慈烺接到了近卫一师的通报,迅速调出了最近火铳配发方案,将原本配给游击营的火铳优先给了萧陌。不过火炮却还是按照老样子分配,到底游击营真正的压力是在占领之后的巩固防御阶段。

……

“辅臣,听说咱们也要上阵打仗啊?”张二狗紧紧握着手里木杖,声音中带着忐忑。

藁城之战后,所有新兵提前下分旗队,张二狗原本已经要被分去辅兵队里,却因为有过参战经验,而且总算有整整两期的训练经历,所以被编入战兵。

王翊分配坦克司之后,很快就迎来了扩编。原来的旗队长分去了其他部队,他在短短几天便成了少尉旗队长。这也是那张乙等文凭的功劳,让他更加感念黄德素黄先生。

“听说现在是二营在打,咱们还要等任务。”王翊擦拭着腰刀,道:“就算上阵也不要怕,你在鸳鸯阵,到时候跟着大家跑就行了。”

张二狗嘟囔一声,很想大声抱怨王翊将自己从方阵局要过来。不过他也知道现在王翊在司局里颇有一些人缘,就算王翊不往心里去,这些人却会说他忘恩负义,不识好歹。

同样是火兵,鸳鸯阵的火兵是要上阵的,所以比方阵局的火兵多一份上阵津贴。在众人眼里,这也算是赏识提拔。

王翊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特意将这个邻居、玩伴、同学、战友要过来。

“嗯?你说什么?”王翊没听清。

“我说,”张二狗在嘴里一回,改口道:“训导官说,要写遗书……”

“是啊,每个人都得写。”王翊平淡道:“你可以随时改主意,按照最新的那个算。说起来,你这几个月的军饷也不少了吧,给你爹娘?”

二狗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赌气般想着:若不是他们不偏心小狗子,我也不至于气得来投军。不投军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更不用上阵打仗,说不定连命都没有了!

“我听他们说,还可以领个儿子?”张二狗别过头,轻轻抹了一把眼泪,没有哭出来。

“对,是有这个。”王翊笑道:“不过我还是想养个亲生的。对了,教你个乖,你可以交一份遗书,然后身上藏一份不一样的。只要把日子错开,训导官还是认后面那份。那些老兵都是这么­干­的。不过字迹和花押得一样。”

张二狗点了点头,心里仍旧堵得密不透风,一丝缝隙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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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北风卷地白草折(十一)

崇祯十七年十二月初九日,晴。

昨日希尔根在庞家庄北偏西十里处扎营,傍晚时分探马发现大队明军向庞家庄挺近,估测人数已经接近了希尔根和祖泽润的甲兵。

两人本想在拿下庞家庄之后再上报战况,说不定因为误打误撞收获颇大,上头就不会对死伤过重加以惩处。然而得到明军增援的消息之后,希尔根祖泽润就只能在退兵和坚守待援之间做出选择了。

退兵的结果就是闲置不用,说不定还要挨顿鞭子。

坚守待援的话……

“话不要说死,”希尔根对自己的笔帖式道:“就说疑似有重要人物在此。”

明军纷纷聚拢是事实,而根据这个事实反推,必然是庞家庄正巧有大人物在,否则谁会关心一个村寨的安危?回想松锦之战洪承畴领兵救援被围在锦州城的祖大寿,明军都没眼下这么积极。

祖泽润对此说并不认同,他也不相信洪承畴会相信。因为此说有个极大漏洞:明军大人物绝不可能不带自己的亲卫家丁来到这么个位居前线的村寨。

而且整日战斗中,并没有看到任何将旗或者官牌。

退一万步来说,如果真有什么大人物,在村寨还没有被围的时候,他也肯定跑了。

然而现在他跟希尔根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打不下这个村寨已经是一桩耻辱了,那些说风凉话的人才不会关心村寨里有火炮,而且­精­锐援兵来得极快。

所以只有保持沉默,让希尔根出头才是明智之选。

……

“明军既然要打,那就狠狠打一仗!这一仗打完,我们也就打开了局面。算是对得起圣上了。”阿巴泰咳嗽着,手指点在地图上安平县的位置。

大帐之中气氛有些诡异,以博洛为首的满洲将领表情各异,有嘲笑希尔根无能的,有迫不及待杀敌立功的,也有面­色­凝重心事重重的。

汉军旗这边只有洪承畴和祖大寿的次子祖泽溥。虽然祖大寿降清之后一直不愿为满清征战。只拿着高官厚禄当个寄生虫,但这回形式太过紧急,三顺王和吴三桂都投入了西路征战,南面的汉军旗实在缺人统领,只能动用祖家将了。

洪承畴虽然资历极高,但到底是文官帅臣,真正行军布阵,两军接敌,还是得靠有战阵经验的武将。他看了看下首的祖泽溥。仿佛能看到他心中对此战的抗拒,便转头对阿巴泰道:“希尔根本来只是受命探查虚实,不知明军三镇虚实强弱,安能轻动大兵?”

“胆怯!”索海起身叫道:“我诸申勇士何尝怕过明军?就算他们三镇齐来,也扛不住我十万大军!”他只是梅勒章京,算起来是正二品武职,但洪承畴却是正一品的总督大学士,若是在明朝绝不可能有人敢对他无礼。

洪承畴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没有跟这个粗人争辩,索­性­闭口不言。

阿巴泰一手敲了敲桌面。一手抚着胸口,道:“打一打,虚实自然就出来了。索海,既然你有心出战,我就给你一万人,尽快踏破安平。然后撤回来,看明军如何应对。”

“嗻!不破安平,我提头来见王爷!”索海大咧咧立下了军令状。

阿巴泰微微摇头,又道:“博和托,你速速赶往天津。领东路兵打沧州,也是以试探为主,不要多损兵力。”

“嗻!”博和托是博洛的哥哥,可博洛已经是贝勒了,他却还是贝子,正需要独当一面的机会。

“图赖,遏必隆,”阿巴泰道:“你们赶往河间,领中路兵策应博和托和索海。本王和洪先生领大军防御真定明军。”

“嗻!”两人同时应命。

洪承畴很不满阿巴泰自说自话地定下了整个战略,但他身为汉臣,虽然总督军务,但仍旧不可能压过努尔哈赤的儿子。清朝说是一个国家,但部落联盟的­性­质更浓重些,六部堂官都是可有可无,何况一个总督。

阿巴泰缓缓站起身,宣布道:“就此进军吧。”

不一时,大帐中众将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洪承畴一人。

洪承畴这才道:“王爷,眼下天寒地冻,野外攻战实在不是时机。”

小冰河期的华北有多冷?在没有气象学统计之前,很难得出具体数值。不过如今广东的冬天都能滴水成冰,华北的温度直观感觉也在零下二十度。这种极寒天气,就算城中都有人冻死,何况住在野外?

“难道就我大清兵受冻?”阿巴泰不以为然:“我诸申在辽东时候不是更冷?也一样打进关里了。明军怕是更难以适应。”

洪承畴不能否认,东兵在对寒冷的适应上的确胜过明兵。然而人的抵御能力终究有限,当气温下降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算再抗寒也会冻死。如今已经是二九天了,等到三九天的时候若是还住在帐篷里,势必会有大批兵员冻死。

“我军要是有人冻死,那明军肯定已经冻死光了。”阿巴泰十分有信心道。

事实证明,阿巴泰太过于乐观了。

初九日一早,希尔根营中就出现了十余人冻死。这些人主要是没有冬衣的阿哈,原本也属于消耗品,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但是到了中午时候,减员数量仍在上升,已经从阿哈扩展到了伤病员。

希尔根也是与阿巴泰一样想法,认为明军急行救援,肯定来不及带辎重,晚上冻死的人肯定更多,当下约了祖泽润,再与明军列阵攻杀一场。

……

明军昨夜安然无恙,并无一人受冻。

望楼上的观察哨第一时间发现了清军营内开始列队,当即传下消息。

王家康从帐篷里出来,抬头看了看天,下令列阵迎敌。

整整一夜,庞家庄正面已经筑起了一道半人高的胸墙。在这种季节里,只要拉起两匹粗布,朝上面泼上水,很快就能冻得硬板一般。然后在中间灌入泥浆,经过一晚上的冰冻,一道坚不可摧的胸墙就筑成了。

因为村子里有三口深井,提上来的水还冒着热气。所以这种简易工事墙的关键就在于开挖土方,好在当年庄里有准备巩固寨墙的现成砂土石料,这回正派上用场。

有了胸墙加虎蹲,外加寨子里的红夷炮,明军甚至不用尽数列阵。第三千总部分成了两班,轮番上阵。没轮到的就在后面的帐篷里休息,保证体能。而清军为了保持攻击力度,只能阵列野外,一**地冲击明军防线,却连个缺口都没能打开。

希尔根一度想绕道侧翼攻击明军,却发现侧翼已经有了新的明军援兵守卫,一样有着数门不可抵挡的虎蹲炮。一时间,希尔根终于意识到自己踢到了铁板,但想回头却已经没退路了。因为,他今早拿到塘马通报,梅勒额真索海正率领大军赶过来。

现在才是真正的骑虎难下。

“明军肯定比咱们还难熬下去。”希尔根对祖泽润道。

祖泽润忍不住道:“你是不知道大明到底有多富庶,若举江南财力来建这道防线,就算十万大军耗在这里,也熬不过他们。”

希尔根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粗气,没有反驳。

明军又开始造饭了,飘散出来的香气勾得人口中津液泉涌,没有丝毫困顿的迹象。几个阿哈身穿单薄的衣裤,冻饿难耐,嘴­唇­乌青,望着冒出炊烟的明军营寨吞咽着口水。

对于清军而言,衣甲都是自己准备的,如果准备不足就只能剥死人衣甲保暖,或者认命冻死。实际上,每年冬天都有大量包衣阿哈冻饿而死,这也是满洲人每年冬春交接时要“抢西边”补充生口劳动力的缘故。

不过这回,他们已经在西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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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三北风卷地白草折(十二)

索海到了庞家庄清军营垒,看到阿哈们手持木铲,在鞭子底下有气无力地敲打冻土,也不知道是在平地还是挖土,心中只感到一阵憋闷。他骑马冲进希尔根的中军大营,用满语暴喝一声:“希尔根!你打的什么仗!”

祖泽润在辽东多年,能说一些蒙满话,知道这是满洲人之间的问题,自己绝不能参与,便当做聋子一般往旁边退开。

索海也不管他,朝着希尔根嚷嚷道:“天已经大亮了,怎么还不进攻!只是让些阿哈在那儿敲地就能敲死蛮子么!”

“大人,”希尔根面­色­铁青,“今日风大,弓箭火铳都到不了明军阵上……”

“笑话!风大就不打仗了么!”索海大手一挥:“从现在开始,全军听我号令!”他大步流星走到主将座上坐下:“列阵!给我冲阵!阿哈、无甲在前,有敢退缩者,甲兵杀!甲兵敢退者,巴牙喇杀!冲不过明军阵墙就给我死在那边!”

强风天里,鸟铳的火药会被吹散,甚至连铅子都会被吹偏。又因为吹的是西北风,弓箭更是直接被吹得打横,落到明军阵前的寥寥无几。而明军的火炮受到的影响却不大,而前装燧发枪是直接将火药送入枪管,只要清军攻入二十步范围,仍旧可以有效破甲。

戚继光对优秀火铳手的标准是七十步的距离十发七中。按照这个标准,明军经过严格训练出来的火铳手,基本都算是优秀火铳手了。只是碍于火铳技术原因,这种命中只是瞄准左胸,结果击中腹部或者头部,但是对于这个时代的战争需求而言。也算是有效杀伤了。

索海除了人数占有优势,无论是从兵器还是士气,都处于完全的劣势。他率领的生力军倒也的确摸到了明军的胸墙,不过却是一次次被明军的长枪打了回去。

最为接近胜利的一次,甚至有几个巴牙喇突破了胸墙,冲进了阵后。就在索海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明军阵后发出一排铳声,是赶来救场的火铳手抵近­射­击,瞬间夺回了缺口。

王家康身穿棉甲,头上盔旗被大风扯得发紧。他一步步登上望台,手持千里镜望着,把握下面的战局。明军虽然人少,但在防御上还是绰绰有余。民夫往来奔走,迅速将受伤和阵亡的明军运入村中。使得伤亡对士气的影响降到最低点。

反观清军,每次冲到墙前已经满是哀嚎的伤兵和尸体,使得士气大跌。等满洲人反应过来,派出甲兵对倒地哀嚎的阿哈进行砍杀,却已经无法提振士气了。

越来越多的阿哈在冲进明军攻击范围之后,立刻倒地装死,或是拉个清军尸体盖在身上,希望能够躲过甲兵督战队的大刀。

索海看得牙痒。很难理解这竟然是以胆怯闻名的明军。

“鸣金吧。”索海早间的傲气已经荡然无存,看着冲锋比散步还慢的清军。终于决定收兵休整。

听到营中金声大作,清兵如同退潮一般迅速撤离了明军阵线。那些装死的阿哈连忙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跪地投降,希望能够免死。

“上校!”参谋长仰着头朝望台上王家康叫道:“留俘虏么!”

“留。”王家康一边往下爬,一边道:“给他们热汤热粥,棉衣皮鞋。休息两天。等养好了给我去叫阵。”

那参谋嘿嘿一笑,颇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王家康从最后两节踏板上跳了下来,又道:“传令下去,准备进攻。”

“进攻?”参谋有些意外。

“咱们这儿打了多久?”王家康反问道。

“清军第一次进攻是在八点二十分,现在是十一点三十分。”参谋道。

“一个半时辰。”王家康嘴角微微上扬,“深泽过来的第一、二两个千总部可是昨天就运动到位了。他们一定是在等东虏彻底松懈下来才打。”

东宫系统的明军可不是一支单打独斗的部队。

在老侍卫营时代,所有人都填鸭式地灌输队友、团队概念,有功同赏、有过同罚已经成了骨子里的本能。

近卫一师第二营的另外两个千总部一早赶路,终于在清军疲软的时候赶到了战场。只是见清军并未耗尽全力,所以一直埋伏在战场西侧,只派出探马斥候,游走击杀清军的探马和伏路兵。此时战事正紧,索海和希尔根都没有意识到西路的探马已经良久没有回报,更没想到已经有两个千总部在一旁虎视眈眈。

终于,当清军鸣金收兵,两个休整完毕的千总部终于露出了獠牙,扑向十里之外的清军大营。而此刻的清军正是人困马乏,士气低迷,起锅造饭的时候,哪里想到竟然还有两支大军从侧翼袭来。

虎蹲炮撕破了清军慌乱中组织起来的防线,士气高昂的明军如同热刀如冻油,瞬间将列阵迎战的清军吞噬。

索海怎么都想不通,为何会出现如此规模的明军伏兵。如果说是明军早有预谋,那么他们是如何知道大清要先打安平的?如果说是明军将领的反应神速……也不该有如此神速的反应啊!

“大人,前头顶不住了,咱们先撤吧!”希尔根纵马找到了索海,四周都是慌乱的清军。

索海看着明军红旗招展,士气如虹,又占据了上风位,知道大势已去,只得恨恨道:“走,收拢人马再冲回来!”

然而高高挑起的将旗却出卖了索海的行踪,逃跑方向很快就引来了明军的毒火球。这种用砒霜、巴豆、狼毒、石灰、沥青的特殊炮弹,一经爆炸就会释放出大量烟雾。如果大量吸入这种毒烟,会让人口鼻流血而死。

当然,实际上没人会傻到对着毒烟猛吸,所以毒火球的作用主要是­干­扰马匹。

这种对马匹嗅觉的持续伤害,远比声音和火光更为有用,迫使战马原地打转,不断地喷着响鼻,不肯服从骑手的指挥。

天公作美,在明军­射­发毒火球之后,原本的大风竟然停了,浓烟没有被及时吹散,造成了清军更大的混乱。

索海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在混乱中将马赶到了安全位置,身边却只有几个戈什哈,不见了希尔根和祖泽润的身影。他也顾不上那两人,只是带着戈什哈就往阿巴泰大营方向逃去。

王家康的第三总也适时发起了进攻,但是在冲击敌营的时候被自己人的毒火球拦住了,只得停下追击阵型,列阵防止慌不择路的清兵往南逃,同时派出马兵和鸳鸯阵,绕过毒烟区域追捕逃散的清兵。

王家康随着追击部队绕过清军营寨,只见白雪皑皑的大平原上,满是零零散散逃跑的清军和包衣阿哈。这些人已经丢了手里的兵器,只因为的身上的衣甲可以保暖才舍不得脱。然而沉重的衣甲也成了束缚他们的枷锁,让他们在雪地里就像是一只只蜗牛。

王家康一马当先,身后的马队也换上了哨­棒­,对着那些逃跑的清兵背上猛击。偶尔有身强体壮的清兵仍想顽抗,只是瞬息之间就被围上来的明军捅成了血麻袋,软倒在地。

跟在后面的辅兵和民夫也手持短­棒­、麻绳,将倒地的清兵捆绑起来,连成一串,往村子里押送。凡是有人敢反抗的,立时便是一顿鞭子。

此役明军阵斩不过三百人,俘虏的满洲真夷和汉人阿哈却足有五千余人,甚至超过了第二营的满编兵额。

索海大军是今早才到的,所带的畜力和粮草也还没有消耗。清点之下,共得骡马一百七十余头,各种粮秣豆草三百石。这对于运力不足的明军而言,不啻于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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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四满庭紫焰作春雾(一)

时值隆冬腊月,朱慈烺带着总参谋部从济南到了怀庆府治所所在的河内县。

怀庆府位于太行山之南,是朱慈烺前世济源、沁阳、焦作一带。因为其经济当量不足,朱慈烺前世对这些地方甚至没有半点印象。此生亲自到了怀庆府,才知道这里其实是中原繁华之地,人文底蕴较之畿辅更为深厚。

怀庆府是郑藩封地。郑国源于仁宗庶二子朱瞻埈,最早封在凤翔府,正统九年移封到了怀庆。这支宗室前后封了十五个郡国,也算是宗亲大支。

也正是郑王这一系,让朱慈烺消除了对自家亲戚的成见。

曾几何时,朱慈烺也觉得后世那些刻薄人说得有道理:明朝的宗藩就跟养猪一样。

在整个崇祯朝,福、周、秦、晋等末代藩王也的确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甚至有辱“猪”名。

然而因此就彻底将整个明宗室都视作“猪”,就实在有些过分了。姑且不说各宗室在藏书方面为中华文明延续作出的贡献,只说周王朱橚编撰的《救荒本草》,直至今日还在发挥作用,被徐光启全文合入《农政全书》,救人无数。

“端靖世子非但是我朱明一朝出类拔萃的人物,其成就即便放在华夏上下两千年的君侯之中,也是能排进三鼎甲的。”朱慈烺缓步走在郑王府中,身边跟着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从这男子身上的服­色­来看,位在郡王。然而从他脸上的菜­色­看,却像是刚吃了极大的苦处,好不容易方才摆脱饿死之虞。

此人正是端靖世子朱载堉的孙子,东垣王朱常洁。

“殿下……”朱常洁声音哽咽,眼眶泛红。表示感念皇太子对他祖父的推崇。

“你身为端靖世子的嫡孙,在律、历、算学上比之大父则何如?”朱慈烺微笑问道。

“臣惭愧!”东垣王连忙躬身道:“臣虽自幼得家严指教,学《乐律》、《算经》,只是资质愚鲁,至今只能算是读通,不敢曰‘­精­’。更不敢比拟家祖。”

“莫要谦逊。”朱慈烺道:“若是端靖世子知道子孙能胜过他,必然是欣喜非常的。”

“臣倒不是妄自菲薄,”朱常洁定神道,“只是祖父之天资,实非不世出之人,恐怕近百年间也无人能出其右。”

朱慈烺点头微笑,倒是觉得有道理。

有时候勤奋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但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凡人和天才之间就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就像朱载堉此人。已经不是勤奋能够拉近的了。

作为一个四百年后的文科生,朱慈烺一向觉得自己的悟­性­还算可以,对于朱载堉的几部经典著作也都花过时间加以学习,可以说在东宫讲官的帮助下也能理解,但要他往前再推进一步,却是无能为力。

《中国科学技术史》的作者李约瑟,将朱载堉与李时珍、宋应星、徐光启、徐霞客相提并论,绝非过誉。

在朱慈烺两世为人的目光中。朱载堉甚至比这四位科学推动者更为伟大。

他是一个科学的开拓者。

在数学上,朱载堉首创利用珠算进行开平方。研究出了数列等式,在世界上最早解答了已知等比数列的首项、末项和项数,解决了不同进位制的小数换算,其中某些演算方法一直沿用到四百年后,为物理学和化学诞生、发展打下了基础。

在计量学上,朱载堉对累黍定尺、古代货币和度量衡的关系等都有极其细密的调查和实物实验。特别是关于历代度量衡制变迁的研究一直影响到后世。他提出了一系列管口校正的计算方法和计算公式。还­精­确地测定了水银密度。

在天文历法上,朱载堉认为当时的历法计算每年的长度不是十分­精­确,经过他的仔细观测和计算,求出了计算回归年长度值的公式。在公元一九八六年,天文学家用现代高科技的测量手段。对朱载堉一五五四年和一五八一年这两年的计算结果进行了验证。验证发现,朱载堉计算的一五五四年的长度值与今天计算的结果仅差十七秒钟,一五八一年差二十一秒钟。

他还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精­确计算出北京地理位置的人。

至于他创建的十二平均律被传教士带回西方,因此而帮助巴赫发明了钢琴,乃至于成为后世的标准调音……在朱载堉天文、数学的成就面前,并不算是特别突出。再有他发明的“天下太平舞”首开团体­操­的先河;制定的舞蹈教育大纲、音乐教育体系被后世沿用至可见的未来……这些都不过是他对人类文明所做贡献的末节了。

……

“甲申国变,郑王下落不明。”朱慈烺站住脚步,环顾这座业已荒废的庭院,道:“我有心启奏皇父,想让你袭郑王爵,你可愿意?”

朱常洁只是一愣,旋即跪在了地上,喉头打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皇太子是因为端靖世子的面子上召见自己,然而却没想到竟然有让他袭郑王爵的念头。一藩封王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天子家人,而郡王只能算是远亲,视作臣子。在宗法社会,这是两个泾渭分明的阶层。

“殿下厚爱,臣累世难报!”朱常洁道:“只是殿下,郑王爵乃是家祖七疏以辞,神庙老爷下旨褒奖,又命臣承袭了东垣国社稷,臣如何敢有违先人本心?”

郑王室与帝室之间颇有一段家族故事。

朱载堉的祖父朱祐檡原本袭封东垣王,后来承袭郑王藩。父亲朱厚烷在嘉靖六年袭封郑王,以节俭、正直、博学闻名。二十九年,朱厚烷上疏,谏言嘉靖帝修真误国,嘉靖帝大怒,将郑国使者下狱。

正是这个时节,盟津庶人朱祐橏乘机上疏嘉靖帝,劾朱厚烷四十大罪,以叛逆罪为首告,几乎是要置他于死地。

有明一朝的藩王叛逆并非没有先例,但也不至于风声鹤唳,听风便是雨。故而嘉靖帝以驸马、中官前往郑国聆讯。其复奏郑王并无叛逆罪,但有“治宫室名号”“拟乘舆”这样的僭越行为。嘉靖因此削去朱厚烷王爵,降为庶人,发往凤阳,高墙禁锢。

直到隆庆元年,朝中兴起平反风,朱厚烷才恢复郑王爵位,同时还加给四百石俸禄,返回怀庆王府。

万历十九年,朱厚烷薨,谥号“恭”,为郑恭王。朱载堉作为恭王嫡长子,理所应当继承王爵。而且朱载堉在朱厚烷圈禁凤阳的时候,以父王无辜被系,儿子不能享乐为由,在王府外筑了一间土屋,藁席独居十九年,连年上疏请求释放其父,孝名远播,可谓名至实归。

然而从万历十九年开始,朱载堉接连七次上疏万历帝,要求辞国,这也就是“七疏辞国”的典故。

之所以朱载堉如此坚持,却是因为郑王室内部的另一桩公案。

那便是盟津王室与东垣王室之间的纠葛。

当初,郑简王朱祁锳有十个儿子,其中世子朱见滋便是日后的郑僖王;次子早夭;三子盟津恭懿王朱见濍;四子东垣端惠王朱见??——乃朱厚烷的祖父,朱载堉的曾祖父。

当时盟津王朱见濍的母亲被郑简王宠幸,想为朱见濍夺嫡袭封,结果失败。后来朱见濍窃去世子金册,郑简王将之索回,他便埋怨其父,不再朝见郑简王,行为日益恶劣,其中自然也少不得说了些“老不死”之类的怨言。

郑简王上奏成化帝,使朱见濍被革为庶人,故称“盟津废人”。

及后,郑康王朱祐枔,朱见滋嫡子,去世,无子。此时郑王蕃血脉最近的见字辈郡王都已经去世,照长幼顺序应该以朱见濍之子朱祐橏嗣郑王爵位。但因朱见濍有罪被废,所以另立东垣端惠王朱见??之子朱祐檡为郑王,是为郑懿王,也就是朱厚烷的父亲,朱载堉的祖父。

嘉靖二十九年,朱祐橏请求复盟津郡王爵位,想让侄子朱厚烷以郑王身份为他上奏。然而朱厚烷刚得罪了嘉靖帝,认为此时不合适上疏请封。朱祐橏因此怨恨朱厚烷,遂有上疏指控朱厚烷叛逆的大案。

在父亲朱厚烷被禁锢高墙的十九年里,朱载堉潜心读书,非但在科学方面有极高的造诣,对于人文的归属也日益深厚。所以轮到他承袭爵位的时候,他想彻底了结宗亲恩怨,七次辞国,不肯袭封。甚至于万历帝要立他儿子为郑王,他也坚持不肯接受,最终将郑王爵位让给了朱祐橏的孙子朱载壐,彻底解决了这桩延绵五世的家族恩怨。

朱载堉最终以世子的身份终其一生,他的孙子也就是朱常洁,在崇祯八年承袭了东垣王爵位。

这也就是朱常洁所谓不愿意违背祖父的本心。

从朱厚烷开始,这一系宗室就更倾向于文学和科学,能承袭一个郡王也算是心满意足了,再也不愿意参与到任何争斗之中。如今郑王下落不明,万一回来了又当如何?与其再起风波,还不如就此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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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五满庭紫焰作春雾(二)

在这个没有完善教育体系的时代,什么学校最好?

当然是家学。

父亲如果是一代大儒,他所结识的朋友就不太会良莠不齐,而这些人组成的教师团对于下一辈人的传授是最为无私的。这也是势家大族诞生的原因,一旦有人摸索到了门路,势必会传之子侄,光耀门楣。

朱慈烺是皇明的储君,以现在的状态来看,继承皇位也是铁板钉钉的事。然而他还有一个身份,有时候自己都会在不经意间忽略。

那就是:朱由检的嫡长子,朱氏的子弟。

家国天下,这是一个男人从轻到重的责任。朱慈烺已经挑起了天下大国的重担,必须也为自己的家族谋求一条兴盛之路。

朱明宗族之中,不乏有远见有魄力如唐王者;也不乏擅长书法音律,醉心文艺如潞王者;至于筑建藏,收罗唐宋古籍珍本善本,更是许多藩王、郡王们的共同爱好。这些人起点高,条件好,家学甚于地方豪族。如果能够将宗室的力量凝聚起来,搭乘同一辆战车,绝对是一大助力。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骄奢­淫­逸之子,哪家没有?然而生在宗室,就成了别有用心之人攻击我大明的口实。”朱慈烺道:“之前国变,的确有些藩王不明大体,为天下人笑柄。然而你该知道,我朱家三百年,子裔数十万,并不是只有这么几个愚夫的。”

“殿下所言甚是。”朱常洁道:“历代贤王之名因不肖子孙而受玷污,实在令人唏嘘。”

“所以我让你袭封郑王,只是想让你有个名义,为国家,为天下做些事体。”朱慈烺劝道:“你家学深厚,与其躲在王府中著述。不如走出来,传授弟子门徒,为天下宗亲立个表率。”

“殿下……这恐怕不合规矩。”朱常洁胆战心惊道。

“不要纠结于章句上的规矩,要看到祖宗的本意。”朱慈烺一手按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祖宗册立子弟。分封藩国,不正是为了为社稷屏藩么?”

“殿下,聚众之事,甚犯忌讳……”朱常洁道。

大明书院林立,各种大儒聚众讲学,从未有所顾忌。事实上,书院也因此成为了议政场所,变成了一种政治势力。朱常洁知道文臣可以这么做,因为时代已经不再会出现曹­操­、王莽之类的枭雄。但是宗室。尤其是各藩亲王,如果敢这么做,随时可能被人小题大做。

张居正算计辽王不就是如此么?

……

张居正的祖父本是辽王府的侍卫,张居正幼年时与辽愍王朱宪?成为好朋友。然而张居正此人甚是早慧,五岁入学,七岁通六经,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这还是时任湖广巡抚的顾璘故意将他落第。加以磨砺。

有这样的玩伴,小辽王每天都被母亲教育:要像张居正学习。要成为张居正那样聪明懂事爱读书的孩子……而小辽王又是个李煜一样的人物,其压力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这种压力之下,小辽王做了一桩自己后来都后悔的事。他借口庆祝张居正中举,将张居正祖父请至王府,拼命灌酒,最后竟致张老侍卫醉死。张居正当时并没有发作。小辽王也以为张居正原谅了他的“无心之失”,天真单纯地并无芥蒂。

三十年后,张居正入阁为相,指使湖广巡抚收罗辽王罪证,捅到了皇帝御前。隆庆帝派下刑部侍郎洪朝选、锦衣卫指挥程尧相前往荆州。勘察罪迹,并没有得到想要的铁证。然而辽王为了表示冤屈,自己在王府中竖起一面大旗,上书:讼冤之纛。

这四个字只是表示他自己有冤情,但被张居正指使的文臣解读为:揭竿而起。

于是辽王被废为庶人,禁锢到死。

此事至此并未完结,万历帝清算张居正时,正是以辽王案为由,将其抄家。

朱常洁读书越多,知道的事越多,又经历了逃亡岁月,更加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由衷不愿意再冒任何一点危险。虽然他自信没有的罪过任何人,但是大明的御史可是无缘无故都要咬上一口,更何况眼前这位东宫国本尤其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啊。

朱慈烺很认真地分析着朱常洁的表情神态,肢体语言。能够感觉得到,这位东垣王对他心存感激,同时也保持着距离,心存畏惧。他并不想强迫别人做什么事,既然东垣王不肯,也没必要强求。

“既然如此,”朱慈烺道,“令你前往济南行在,传授定、永二王算学,这总能接受吧。”

朱常洁正要出言婉拒。

朱慈烺又道:“圣上早已经下了明旨,号召宗藩奔赴行在。你本该是先去济南的,擅自回怀庆已经是违旨了。”

朱常洁只得垂头小声道:“臣不敢有违圣谕,这就收拾盘缠,启程赶赴济南。”

朱慈烺没有答话,心中还是有些被拒绝的郁闷,只是看着郑王府的园林布局。

郑王府的规制一如太祖高皇帝订立的规矩,比秦王、晋王等嫡系亲王的王府要寒酸破败得多。或许是因为出身庶子,郑王一系更知道低调做人的道理。朱厚烷本人从小到大都是穿粗布衣裳,由此观之,当也不会有骄奢­淫­逸的子弟。

朱常洁见皇太子不说话,知道皇太子心中不悦,更是手足无措。正在他冷汗淋漓的时候,只见一个兵士大步上前来,行了军礼,朗声道:“殿下,军报!”

朱常洁顿时如蒙大赦,连忙告辞。

朱慈烺没有留他,径自取了军报展开阅读。

这封军报正是萧陌传来的捷报,报告近卫一师第二营在十二月初八日至初十日对进犯清兵取得的战果。其中详细罗列了各种战利品,以及清军可查的战损。

朱慈烺嘴角上扬,之前的一丝­阴­郁彻底消散不见。他步伐轻快地走在廊桥之下,从侧门出了郑王府,迈过了一条街便是总参谋部的官署。

“东虏这是来送年货的!”朱慈烺一进门便抑制不住地大笑道:“若是这样不断添油来打,虽然十倍于我的兵力,也终究是要耗尽的!”

尤世威等一­干­参谋连忙起身相迎,随着朱慈烺直接进了作战室。

作战室里有北直、山陕、河南、荆襄等地的沙盘,因为实际控制区域的不同而有­精­细程度上的差别。

尤世威取了竹鞭,一点Сhā着红旗的庞家庄,道:“殿下,现在我军近卫一师第二营主力集结在此,沿潴龙河流域不放。”他又在西北方向的小城模型上点了点,道:“虏将索海退溃之后在此收拢溃兵,人数大约在五千上下。”

“一万四五千人,现在只有五千了啊。”朱慈烺笑着拿了标尺随手一量,换算了比例:“退兵三十里,还真是一场大溃败。”

尤世威道:“臣等正在研究此战报送的军情资料,其中第二营第三千总部上校千总王家康所言,颇有值得研讨之处。”

“哦?说说。”朱慈烺盯着沙盘,看着那一个个小小的陶瓷人马,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大军一般,透着浓浓的亲近之情。

“王家康上校提出改进方阵战术:以火铳手配充方阵之中,可使方阵攻击火力增强,犹如火器在工事之后,驱散当前敌阵。同时再以火炮、火铳填塞方阵之间,以鸳鸯阵保护之。使被方阵驱散之敌受到集中打击,犹如人为关隘。最后配以骑兵,在敌军溃退时加以追击,可增大战果。

“由此可总结为两条:其一,我军中远程打击力度极弱,请加火铳。其二,我军方阵司在作战中机动­性­极差,请调骑兵。”尤世威说着,面­色­沉重下来:“儿郎们奋勇杀敌,不曾有半点畏惧,东虏之兵也并无可道之处。只是因为军械不足,以至于徒增伤亡,实在是令人不忍。”

朱慈烺只是点着头,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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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六满庭紫焰作春雾(三)

东宫火铳的产能在这个时代,对付满清和李自成是绝对足够的,这是基于国家综合国力而带来的碾压。三百年大明,绝不是野人和流寇能够比拟的。

关键还是人。即便是再好的武器,也得有人会用。

如果只是教会士兵用火铳,只需要半个月的集中训练就够了,一共十八个分解动作,再笨的人都能学会。然而要想让这些士兵学会列阵、变阵、服从鼓号,能够在阵前面对敌军的弓箭和战马不乱阵,这就需要长达两个月的新兵训练。

在这两个月中,训导官会每天给这些原本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灌输荣誉、纪律和尊严,就像是栽培庄稼时施与的阳光、肥料和水。这个成长过程绝非一蹴而就,而且绝不能拔苗助长。

“至于骑兵,在收复河套之前,基本是不可能大批量配备部队的。”朱慈烺道:“不过火铳手的话,我倒是有个想法。现在咱们缺的是合格的兵,而非火铳,所以想要火铳兵的营伍,允许他们从老兵中挑选一批出来,进行火铳训练。每期的训练时间为十天,能学会就配铳,学不会就算了。”

每五天就有足够装配一个司的火铳送到位于济南的军资仓库。在山东收罗了大量的烟火作坊之后,技术工人得以补充,火药的产量和质量也在平缓上升。这都为明军进入火器时代奠定了物质基础。

“臣这就向各部训练参谋发放火器­操­典。”尤世威又道:“殿下,真沧防线中段战备压力较大,是否调派骑兵营前往支援?”

“可。”朱慈烺旋即又问道:“罗玉昆到哪里了?”

“游击营第三千总部已经逼近陕县,战报应该在这两日间便能送来。”尤世威指了指沙盘上接近潼关的一个县城,陕县,也是河南与山陕的交界处。

尤世威继续道:“罗玉昆所率游击营第一、二千总部已经收复南阳城厢。开始围城,不日便要攻城。”

“闯逆和左镇有什么反应?”朱慈烺问道。

“最近得到的情报:原降闯总兵白广恩、马科,阵前倒戈,投降东虏,献出沿河要塞,使得吴三桂顺利渡河。

“闯逆李锦。以前名叫李过的那个,于十二月初六日与吴三桂所部在延长县大战整日,最终不敌,北撤到了延川东北的永宁关。吴三桂率部直逼延安,其后东虏三顺王部也相继进入陕中州县。闯逆大军如今在西安未动,不知部署。”

“吴三桂和那辽东三矿徒等于是拦腰将陕西一切为二了,就不怕被闯逆南北夹击么?”朱慈烺看着沙盘上的形势,吴三桂固然成功捅进了陕西的中腹,但北有李锦、高一功。南有闯逆主力,若是站不住脚就会被两厢夹击。

“东虏主力是走关外?”朱慈烺突然反应过来:“豪格他们怎么走的?”

“现在还没确切消息。”尤世威道:“不过有极大可能是直接从关外行军,裹胁沿途的蒙古人,从榆林卫寇边而入。”

“如此一来,高一功和李过就算想南下,也要考虑自己后背了。”朱慈烺道:“现在北有虏兵,南有官兵,李自成怎么走?”

……

“朕怎么走!”李自成身穿龙袍。手持长剑,在秦王宫中愤愤疾行。

吴三桂Сhā入延安之后。正是切断了闯军南北呼应。而官兵在陕州、南阳的攻势,正是截断了陕西到湖广的通路。且不说后路被断,就连湖广过来的粮道都断了!

“白旺那个蠢货!七八万人灭不了左良玉不说,竟然被五千人打得求援!”李自成长剑虚劈,好像恨不得手刃白旺,一笑心头之恨。不过他却算错了罗玉昆的人数。

在席卷了河南一省之后。罗玉昆的队伍已经扩大了上万人,而且以手中老兵为军官,沿途边走边训,如今已经教会了这些新兵起码的锣鼓号令以及方阵布局。这些连武器装备都不齐全的流民兵,在短时间里改头换面。真的有了官兵的影子。

虽然是一触即溃的纸老虎,但白旺不敢跟这样的队伍交手,甚至连试探­性­攻击都没有做,就一路退兵弃地,最后被围困在南阳,派人走商洛山道向西安求援。

得到白旺的求援书信,李自成更是心头上火,嘴边起了一圈燎泡,简直又像是回到了车厢峡,回到了十八骑入山的时候。

“朱家小贼果然毫无信义可言!不打建奴也就罢了,竟然还来抄咱老子的后路!”李自成怒骂着,又是一顿狂劈,长剑发出飕飕破空之声。

顾君恩站得较远,只等李自成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又见刘宗敏和田见秀等将领皆是闭口不言,只得上前道:“陛下,目今之计,当早做打算。秦地已经是一处死地了。”

李自成一ρi股坐在陛阶上,垂着头,良久方才抬了起来:“顾先生说说,朕该怎么个打算。”

刘宗敏等人纷纷望向顾君恩,颇为期待。

顾君恩上前道:“陛下,如今大军南北分隔,实在不利。以臣之见,当趁元气尚未大损,及早脱身。”

“去哪里?”李自成冷冷问道。他并不认为顾君恩说得不对,但听着这话却仍是刺耳难耐。

北京是朱明的故都,有则锦上添花,无则不伤大雅。然而西安却是他称帝立国的根本,一旦丢了,全天下都可能来个墙倒众人推。

顾君恩却顾不上那么多,他道:“陛下,可去汉中。”

汉中在陕西西南,秦岭南麓,被秦岭和大巴山团团抱住,是个小盆地。此处水土丰茂,地势易守难攻。往西南便能进入四川,是个能够成就王业的地方。

当初朱慈烺也对汉中、四川颇为动心,但以手中军力,南面打不过张献忠,北面顶不住李自成,只能眼睁睁地放弃了。

“如今黄虎正在巴蜀之地,我军若是入川,怕是一场恶战。”李自成摇头道。

顾君恩也知道张献忠不好打,又道:“若此,便只有西进宁夏,取雍、凉之地,徐图中原。”

“雍凉之地……”李自成虽然攀附了一个党项族祖宗,但并不相信自己能够在那种穷山恶水中建立起第二个大白高国。

“此为下下策,但仍可有一番作为。”顾君恩解释道:“若想成就帝业,还是当取巴蜀之地,出武关取湖广,此乃方为上策。”

建立国家也有难易之分。取一块自然环境良好,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建国,难度就小;要是去了个鸟不拉屎环境恶劣的地方,那难度自然就大得多。宁夏甘肃与四川巴蜀比起来,就像是玩游戏选择了地狱模式……以大顺的行政管理能力,去了那边基本就跟作死没有区别。

然而雍凉之地已经被大顺军接管了,过去不用打仗,四川却在张献忠手里,要想夺过来也不容易。

“朕还有个想法,”李自成抹了一把脸,“赶在明军打下南阳之前,去襄阳!与其跟黄虎两个拼杀,不如走襄阳打武昌!朱家小贼抄咱老子的后路,咱老子就去端他老窝!把南京给他打下来,以后还不是要啥有啥!”

顾君恩顿时心中凉了一大截,然而看着刘宗敏和田见秀等大将眼中放光,他也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条看似甘甜美味的策略,其中蕴藏的杀机是如此浓郁。

莫非大顺果然不是天命所归,终究难免落败么?这位尚书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袍,心中哀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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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七满庭紫焰作春雾(四)

“臣请陛下三思。”顾君恩终于还是进言道:“无论是去雍凉之地还是巴蜀,都是以立足不败为第一要务。而取荆襄则陷入四战之地,再无宁日。譬如壮汉鼻衄,看似小亏,实则却会在轮战之中气血耗尽,再难恢复。”

姑且不说等大军南下时,襄阳是否仍在手中。就算到了襄阳,北面有朱太子的大明官军,东面有左良玉大军,西面有虎视眈眈的张献忠,只是派来试探虚实的人马就足够大顺军疲于应付。

再退一步说,大顺在襄京站住了脚,但是这十数万大军怎么过冬?大顺从立国至今,从来没有一处根据地能够稳定供应大军粮草,全是通过追捐助饷,如果不能保证粮食来源,又没有天然屏障可以依托,就只能再次采取流动作战,如此又成了流寇。

而今时不同往日,当年虽然是流寇,却正处于上升期。正所谓买涨不买跌,各地乡绅无不认为改朝换代的时刻来临,也颇能接受李自成这位新天子和他“免粮免役”的宣传口号,自然肯开城迎接,欢庆美好新生活。

可以说,那时候闯王李自成代表天下新秩序。一种能够对抗旧秩序,帮助乡绅摆脱旧秩序压迫的新秩序。

在丢弃北京、山西、陕西之后,大顺的颓势无可避免地展露在世人眼中。还有人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在一个没落的流寇政权上下注么?还会有乡绅寄希望于大顺给他带来新的美好生活么?考虑到大顺一路来对乡绅的压迫更甚于朱明,若是真的要东征南京,绝对看不到当初望风而降的大好局面。

一旦各府县真的进行抵抗,光是用人命去填,就像是道不断放血的刀口,再强壮的人也会失血过多而死。

而这还没有计算各地驻守造成的兵力分散。

顾君恩甚至相信。如果李自成真的要重­操­旧业,大顺内部首先就会分崩离析。那些文官会在第一时间找机会逃走,回原籍去当自己的地主富家翁。甚至军队都有可能叛降,姜瓖、白广恩、马科等人已经屡次证明降将是靠不住的。

此刻看来,大顺就像是一张大嘴,短短几年间里吞噬天地。

但它只是一张嘴。根本没有胃囊肠道加以消化……

所以现在只能全都吐出来。

相比之下,张献忠能够扼守蜀道占据巴蜀天府之国,经营一隅,倒显得颇有大智慧。

李自成看着顾君恩,耐下心听完自己首席谋士的劝谏,却仍旧没有想到那么深刻的内涵。他对自己的评价已经有些脱离现实,仍旧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打出“闯”字大旗,就能一呼百应的新一代真命天子。

……

“殿下是否已经做了决定?”

一­干­参谋们窃窃私语。

“放李闯入江南实在太过分了,怎么说那都是大明的土地!”一个上尉参谋激动道。

“你这是­妇­人之仁!我军优势在于善战。而劣势在于兵员数量不如闯逆。闯逆占据的地方越多,就越要分出更多的兵来镇守地方。只要他一分兵,我军的劣势也就不复存在了。”立刻有人理智反驳道。

“一张白纸才好书写,”又有老成的人说道,“殿下在山东如臂使指,正是因为那里已经被东虏、土匪血洗一番,所以一旦集屯并寨,谁都不敢不服从号令。然而江南那边势家大族盘根错节。政令军令不能通达,正好借李闯之手将之毁去。”

“江南百姓就不是大明子民了?咱们吃的军粮里也有江南送来的呢。”有人闷声道。

“你们也太小看皇太子殿下了。”又有人道:“以殿下的天纵之才。难道还需要借李闯之手去做这种事么?什么疑难杂症碰到殿下不是手到擒来?”

“呵呵,那衍圣公府是怎么回事?”有人­阴­阳怪气道:“罗玉昆刚抄了孔家,转头就向东宫投降了,所抄赃物一件不少地送到了殿下手里。你们还是将殿下想得太简单了!”

“你血口喷人!”之前那上尉叫道:“竟然毫无实据地诬蔑皇太子殿下!”

其他人也纷纷皱眉侧目,对这出言不逊的狂徒颇为气愤。

“哈,”那人冷笑一声。道,“正是殿下有这样如此谋断,我魏云方才心甘情愿为其鹰犬爪牙!”

之前那上尉一时语塞,总不能说“皇太子不值得你追随”之类的话,不由胀得满脸通红。

“你们都别吵了!”一个参谋推门而入。朗声道:“殿下传令:总参谋部立刻随驾前往洛阳,设立东宫行辕。”

“南阳那边怎么说?”

“南阳?殿下之前就传令游击营,必须赶在闯逆南下之前封锁襄阳,不可使其出山一步。”那参谋说完,面无表情地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那容易激动的上尉心中一松,这才想到反击之辞,得胜一般道:“皇太子殿下是堂堂储君,焉能坐视子民惨遭蹂躏?”

那魏云不动声­色­,只是道:“殿下必然是有更深层的考量,只是我看不到罢了。”

那上尉嘿嘿一笑,转身走了。

其他参谋见口舌之争告一段落,也纷纷散去,忙着收拾文件,等待上司布置设立行辕的分工任务。

……

“老子晕得很!为啥子好不容易轮到老子风光风光,就没个人肯帮腔!”罗玉昆坐在中军帐里,整张脸就像是被人揉了又揉,没有半分好气­色­。

相形之下,陈崇却是一脸轻松惬意,眉眼间跳跃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朱家骏虽然没有陈崇那般兴奋,但也有些轻松,只是这股轻松之下还流淌着不为人所知的遗憾。

十二月十四日,罗玉昆部收到了行辕下发的战役要求,简单来说就是封锁秦岭巴山孔道,扼守关隘要塞,不准南下的闯逆军踏入湖广一步,更不能让闯逆主力与湖广贼军会师。

对于追求升职加衔的东宫将士而言,这种命令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好命令。对于罗玉昆而言,这种光明正大打着旗号出风头的机会,更是十分难得。然而悲剧的是,在命令下达营部的前一天,也就是十二月十三日,为害湖广、占据荆襄四府、手握八万人马的闯逆大将白旺,投书请降。

白旺这一投降,新的战役目标,乃至整个冬季攻势的战略部署就超额完成了。西南控制线越过随州,直接推过了孝感,距离武昌府治江夏县只有一百余里,与左良玉大军隔江相望。

“为啥子就不能打一仗呢!”罗玉昆痛心疾首地捶着桌案,身子僵硬地站起身。他踱步到了帐篷中间:“萧陌、萧东楼也就算了,就连单宁都有战功了……为啥老子要捞点实打实的战功就这么难嗫?”

“想我东宫诸军中,我部伤亡最小,战损比最小,扩军人数最多,光复府县最广……还不够你得意的?”陈崇已经在考虑如何写报告的问题了,能够不打仗不死人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很难理解军事主官们的心理,总觉得那些人太过于冷血。他们热切盼望的战功,都是同袍兄弟的鲜血染成!

可这种心思却根本不能说出口,因为哪怕是新兵也觉得打胜仗是一桩好事。没人想过自己可能死在战场上……或者对此毫不介意,哪怕死了也无所谓。

——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这是汉朝时主父偃的宣言,是陈崇讲给罗玉昆和朱家骏听的,结果却传成了“陈训导说”。全营上下颇受震动,士气大振,再胆小的人都不愿意输给一个太监——虽然现在很少有人在陈崇面前提这档子事了。

“不管怎么说,任务是完成了。”朱家骏道:“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是扼守秦岭巴山一线的孔道,不让闯逆进入湖广。第二个是整编白旺所部八万人,在左良玉反应之前接收四府之地。”

“不让闯逆入湖广倒是简单,派个五千人,带上炮,守住郧阳(今十堰地区),他要是能出来就有鬼了。”罗玉昆说着,又用力抓了抓头,道:“现在麻烦的是白旺这八万人,如何整编,如何不让左良玉占便宜,又如何防他降而复反……这才是麻烦事。”

“他怕是不会反复了吧。”陈崇听罗玉昆说白旺还会再反,不由一惊:“他既然肯降,怕是真心不愿从贼了。”

“他还不是被吓住的?若是他发现咱们就是个纸老虎,降而复反也不过是吃顿饭的事。”朱家骏不同意陈崇的看法。

罗玉昆白了陈崇一眼,对朱家骏道:“你理他个锤子!快想办法是正经!”

“不如……”朱家骏想了想,道:“让他兵分两路。一路入川,一路渡河。”

“老子晕得很!”罗玉昆翻了翻白眼:“张献忠和左良玉,他能打过哪个?”

“关键不是打得过与否,而是要给咱们腾地方。”朱家骏道:“他如果打下来了,就权当投名状见面礼;他打不下来,损失的又不是咱们的人。”

罗玉昆一听,哈哈大笑一声,上前重重一拍朱家骏的肩膀,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哇哈哈,君真乃我地子房呀!”

朱家骏被他拍得身子一侧,差点栽倒。

就听陈崇用他那标准的宦官声线,幽幽道:“你还想做汉高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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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八满庭紫焰作春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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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朱慈烺原本的历史时空中,白旺的军事才能在史籍上只留下了惊鸿一瞥,是人们在评述左良玉时说(良玉)与闯帅白旺战,屡不胜。

细细品味这个“屡不胜”若是,就会发现在这两人的交锋之中,左良玉没败白旺也没胜。所以在超强的防御能力之外,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左良玉养寇自重,培养自己的楚镇势力,指望成为第二个辽镇。

“小的是真心实意不想对抗王师啊!”白旺跪在罗玉昆的中军大帐中,自缚双手,披头散发,哭得让人心碎。

罗玉昆接受投降之后迟迟没有入城,又让白旺自己来营中说话,以免此贼诈降。谁知白旺真的亲自来了,而且还自缚双手,带着南阳地方乡绅,抬着劳军的酒­肉­,到罗玉昆帐下听候发落。

“老子晕得很!你为啥不降左良玉啊?”罗玉昆屏退了那些乡绅,让他们回去发安民告示,等待铨官,只将白旺留在大帐之中。

白旺连连磕头,心中暗道:左贼是养寇自重。若我去投他,岂不是白白送他一颗脑袋,好让他加官进爵?当然是投皇帝家的正牌子官军啊!何况他们连刘宗敏、刘芳亮都放了,断然没有只为难我的道理。

白旺又在心中盘算了一番,自己从未跟皇太子的官军打过仗,更没有杀过藩王,掘过人家祖坟。手上没有这份血债,心中也就踏实了许多。

“只看将军旗号。就知道将军乃古之大将!逢此际遇,惟愿能够在将军麾下牵马扶鞍,哪里还有别的心思?”白旺忙不迭将一串马屁拍了上去。

罗玉昆往前俯身问道:“你手下七八万人马,领着荆襄四府,各等将校也有十几二十员吧,就没一个想打一场的?”

陈崇在一旁不敢­干­涉主将问话。因为是否接受投降也属于军事决策,听到罗玉昆这么问,几乎是等于教唆人家造反啊!他连忙用手掩嘴,大声­干­咳,加以提醒。

罗玉昆这才收敛了些,重新靠回座椅。

“不瞒将军,小人等早就盼迎王师,希求反正了。”白旺道:“小人手下儿郎,无一不想将功补罪。为我皇明征讨不臣。”

白旺很清楚,自己受李自成之命清理湖广。结果非但没有打跑张献忠,将左良玉挡住,手里的地盘却比当初李自成交给他的时候还要小。听说这回李自成被打得弃守西安,心想李自成此番肯定不会放过他这庸才,索­性­降了官兵算求。

“你要想再带兵打仗,估计是没戏的。”罗玉昆毫不客气地戳破白旺“征讨不臣”的美梦。

他见过许多土贼,只要同意保留他的地盘和手下将士。不管对面是大明还是大顺,说降就降。没有半分迟疑。然而一旦要动他们兵权,这些土贼翻脸就比翻书还快。谁不知道,乱世之中最靠得住的就是自己的兵马地盘!就算天下定鼎,论起从龙之功来,这些也都是换取子孙富贵的筹码。

“小的只愿去当个田舍翁,再不愿打仗了!”白旺欣喜过望。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心声。

“你能保证你手下也是这么想的?”罗玉昆冷冷问道。

“能!能!绝对能!我们之前早就议好了的,只要能过上安稳日子,要什么富贵?好好活着才是正理。”白旺忙不迭道,生怕罗玉昆不信:“伪顺各府县文官都在南阳待勘,留下武将和兵马只是怕左贼……左良玉偷袭。”

罗玉昆这才警醒过来。若是左良玉趁机来摘果子。那才是得不偿失。

“你先下去吧,本将自然会安排接管之事。”罗玉昆抬了抬手,对外面侍卫吩咐道:“好生招待白将军。”

白旺总算是安了心,又是一番恭维道谢,方才跟着侍卫出去。

朱家骏从来不苟言笑的人,都已经忍不住笑得伏低了身子。

陈崇­干­咳一声,瞟了一眼罗玉昆,道:“这都没能逼反白旺,真是辛苦罗将军了。”

“不存在。”罗玉昆起身挥了挥手,轻轻弹了弹肩上的将徽,黄金的质感让他­精­神一振,道:“反正咱们不是已经有过计较了么?就用这些降兵,继续往南往西走!”

“交给他们放心么?”陈崇担心道。

“我是这么想的,”罗玉昆招了招手,让两人聚到地图前,先在荆州上画了个圈,道:“咱们先把夷陵占了,且不说往西打,总不能让张献忠顺着长江出川。”

“让谁去呢?”朱家骏轻点下颌。

“潘文美怎样?”罗玉昆道:“他当年跟我一道出川,一路下来也算是个可靠人。”

“让他带多少兵?”

“荆州兵全都归他管,让他带一个局过去打底子呗。”罗玉昆道:“老子就是晕得很!殿下啥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小心谨慎。用兵还一定要练过的……他那是没见过那帮土贼怎么打仗的,有时候战场上换面旗就算完成收编了。”

“别跑偏。”朱家骏将罗玉昆拉了回来:“剩下的呢?”

“家骏,你领一个司,拉四万人去郧阳,把李自成的路封死。”罗玉昆道:“老子亲自带兵去孝感,打明旗号渡江,就看他左良玉敢不敢打反旗!”

“咱们到现在这一步可是在履行任务,你要是敢渡江,那就是擅离信地!”陈崇道:“照我看,还是得先启禀殿下,等军令部军令再行定夺。”

罗玉昆是游击游惯了,给陈崇这么一提醒,总算清醒过来,拍了拍脑门,让朱家骏起草报告。

……

“在乱世中为将,收复半壁江山,结果却没打过大仗,这简直是天命福将啊!”朱慈烺拿到罗玉昆游击营的报告,在总参谋部的作战室里忍俊不禁,不由笑道:“等他回来了,就写‘福星高照’四个字送他。”

尤世威等参谋也纷纷笑了起来。虽然大家都知道河南这里已经是投降成瘾,谁来了谁就是王师,但这种势如破竹地快意还是让人心中满足。不管是打下来的还是捡来的,放在《皇明通报》上总是国家中兴的大喜之兆。

“传令嘉奖。”朱慈烺道:“这次罗玉昆任务完成得很不错,加武略将军。我记得他那儿还有个参谋,是战转参的,这回给他把军衔升上去,一个大营的参谋长才是上尉,太寒酸了。独立游击营全营记集体二等功。”

闵子若在一旁迅速记下了军令,送到军令部下发。

“另外,请尤督以总参的名义发文,建议他们不要进一步扩大战果。”朱慈烺道:“占领夷陵扼守长江是可以的,南面就不要刺激左良玉了,现在我军不是打不过人家,而是守不住地盘,一定要避免重蹈闯逆覆辙。”

尤世威应声称诺。

“这回秦督带来的四千白杆兵,我有意交给罗玉昆。”朱慈烺道:“他们都是川人,天然契合。而且很快就要准备攻略巴蜀,这些人是主战场作战,有地利人和的优势。让罗玉昆以本部人马与这四千川兵合练为一个山地师,正好适应的那边作战需要,诸君以为如何?”

“臣这就去查看川兵整训进度,尽快完成山地师整编。”尤世威沉声道。

朱慈烺又看了一遍罗玉昆送来的报告,还是忍不住心中一乐。现在自己的控制区已经从山东一下子拓张到了整湖广,光复了大明半壁江山。最重要的是,荆襄四府是真正的产粮区,在经过行政体系改造之后,紧紧套在朱慈烺脖子上的粮食枷锁总算解除了。

三三九满庭紫焰作春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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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良玉若是早一千年出世,也不脱为一代枭雄。他幼年时候父母双亡,由叔父养大。身材魁梧,力大过人,尤其擅长开弓­射­箭。先是在山海关当兵,因为勇悍一时,成为军官。一路升迁,曾因为参加兵变被撤职查办,起复后调入曹文诏麾下。后来他受侯恂提拔为副将,调往中原剿贼,最终成为一方军阀。

在这个励志故事之下,他还是个大字不识一筐的粗鄙武人。左军军纪极度败坏,民间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主要就是因为左良玉纵容兵痞。若说这是将领的­性­格所致也就罢了,偏偏他这样纵容,战绩却还一直拿不出手。

另一方面,左良玉又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侯恂提拔他之后,他每次路过侯恂老家,都要去给侯恂父母请安磕头。侯恂后来出京督师,也是他手下留情才没有被坑死——只是被坑进了监狱而已。

这回东宫军与左良玉毗邻而居,朱慈烺很快就下达了侯恂的新任命:总督河南、湖广屯粮事务。

侯恂年纪已经大了,儿子顺利搭上皇太子的龙舟,成为知府,他已经颇为满足了。这回出山也纯粹是借着过去的余威,压住左良玉不让他动弹罢了。

左良玉在原历史时空中虽然有过“清君侧”的记录,但那是李自成南下荆襄给他造成的巨大压力,与其说是造反,不如视作逃跑。现在他已经病入膏肓,纯粹是靠一口气硬挺着,只要不是压迫过甚,也不至于铤而走险。

朱慈烺知道左良玉最多还有四个月阳寿。也不催他,只等他一死就接手湖广防务,整编左镇官兵。

这四个月倒也不是朱慈烺大方,实在是手下没人。

无论是军官还是行政官员,东宫都是异常紧缺。

“从山东村学里调学生来实习吧。”

朱慈烺面对河南各府县的叫苦,只能尽快补充底层书吏。

东宫体系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掌握地方政权。主要就是靠完善合理的文职官吏体系,建立大量的文字档案,将原本被当地吏员视作传家宝的社会数据,全部收回,重新编撰。

这个过程对人力的需求量十分庞大,而且还要排除当地吏员家族的­干­扰,必要时还要杀­鸡­儆猴,绝非上头一句话,下头跑跑腿就能解决的。

吴伟业身为怀庆知府。从十二月初五日到任,会见辖下两府各县的官吏僚属、官绅势家,直到初十日方才真正开始办公。忙完了这些开场事,他便要按照工作大纲先从编户齐民上着手,同时招募举人、生员,外聘账房,清点府库。

谁知这个在山东最基础的工作,竟然推行不下去。

原因很简单。鱼鳞册是征田税的,黄册是确定户口赋役的。这两项肯定被把持在府县书吏手中。不愿重新修订。而且大明的黄册只算民、军、匠户,如奴仆等贱民是不计算在户口之中的。东宫撤卫所入府县,自然得到了军户们的欢迎,但侵犯了军籍地主的利益;编订贱民入户籍,则损害了奴主的利益。自然会被被人抵触。

新圈铨选出的县官又都是这些家庭出身,所以从知府以下。谁都不愿意做这种事,就算是要打板子,也都互相包庇,硬生生将吴伟业的工作进度拖延下去。

吴伟业吓得整夜噩梦。他可是知道东宫的规矩,一旦进度拖延。要写的检查、报告可就是连篇累牍,篇篇都是日后定罪的铁证。作为榜眼,他不愿意自己的仕途就此终结,尤其是之前还被着实敲打过一阵。

“忠伯,你去归德府,帮我找朝宗问问计策。”吴伟业终于坐不住了,叫过身边老仆。

这老仆是吴家的老家人了,深谙庶务,也是头几月才被派来吴伟业身边照顾。名为主仆,实则却是半个师爷,也算是吴伟业钻了东宫禁用私人的空子。

那忠伯早就私下里都将各门关系摸了一遍,见少爷终于开口求策了,方才道:“少爷,这事你就算去问了侯公子也是无奈何。”

“那怎么办!”吴伟业急得口腔溃疡,此时咬到舌头,更是钻心地痛。

忠伯道:“这些地方豪门,早就已经通好了气,就连那些县官都不把你放在眼里。私下里还有人说:也不知大明能在此间呆到几时……”

“什么!”吴伟业暴跳起来:“竟然还有人敢出此悖逆之言!”

“是啊,”忠伯悠悠道,“所以如今根本不着急下手订立户口,关键还是得立威。”

“立威?如何立威?”吴伟业听说过山东整肃时候的恐怖,几乎家家关门闭户,但凡有点小过被人揪出来,便是充为苦役,煞是可怕。只是他当时为莱州知府,下面的累活脏活都有县上官吏去做,莱州又是天子驻跸之所,所以还算“和谐”。

“老奴已经打探得侯公子、廖公子是如何做的了。”忠伯凑上前,小声道:“先以家丁仆从充为警察,招募流民和破落户为巡检,然后……”忠伯竖起手掌,手刃朝下一压,浑浊的眼珠中迸发出一股厉­色­。

“这……不伤天和么?”吴伟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起来。

“听说开封府的铡刀天天都是血淋淋的。”忠伯压低声音道:“整个开封府,但凡朱门,必是披麻戴孝之家。”

“廖兴竟然如此狠辣!”吴伟业又是一惊。

“有道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尤其是眼下乱世,少爷若是心存仁善,不用重典,恐怕上头就要用重典了。”忠伯劝道:“到时候怀庆卫辉两府固然无人能逃,连带着少爷都要栽进去。”

吴伟业有些动心。他是被皇太子“教育”过的人,肯定不能犯第二次错误。既然廖兴、侯方域都不管不顾地下了狠手,自己就算有样学样,充其量是工作能力的问题,而不是态度问题。

皇太子在关注能力的同时,对态度也是很上心的。

“就怕御史弹劾……”吴伟业心中仍有些牵挂。

“殿下故意不安排提刑使司入驻地方,除了人手不够,恐怕也是给府县官一个机会。”忠伯劝道。

“现在让家里送家丁来也来不及了。”吴伟业彻底动心了,忍不住哀叹道。

“少爷,不用从家里来,可先提审各县送来通匪投贼的囚犯。”忠伯道:“老奴听说其中有几个曾是地方上的典史、捕头,投顺之后做了闯逆的武官。这种人本就是地头蛇,又能见机行事,不是迂阔之辈,若是少爷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必然为少爷办事。”

吴伟业迟疑道:“这些人若是反……”

“真要有造反的胆子,早就拉着人马落草去了,还会被系在大牢?”忠伯反问道。

吴伟业终于下定了决心,清了清喉咙,道:“我这就提审这些人犯,更衣,升堂!”

忠伯看出自家少爷是强提着一口硬气,恐怕过一夜就溃散了,连忙跑出去传令开堂。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衙役们方才懒洋洋地排班站好,口宣“威武”。

……

李三立是怀庆府河内县的捕头,本以为自己位卑人微,投降通匪之类的事查不到自己头上,所以才能毫无挂碍地迎接大明王师。谁知道王师根本不讲究,只要是穿制服的全都关了起来。

他又以为这回不死也要脱一层皮,谁知道在简单的过堂之后,新任知府老爷竟然将他传到了二堂。一扫之前的官架子,和颜悦­色­地问起了地方上的杂事。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了,这是新官上任想找个地头蛇来当爪牙!

“小人愿为老爷效死力!”李三立紧紧把握住这突如其来的机会,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头,由衷感激这位新来的大老爷将他救出火坑。

吴伟业坐直了身子,微笑不语,心中总算松了口气,暗道:好像也没什么困难嘛。

三四零满庭紫焰作春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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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兄台拨冗而来,实在是吴某之幸。”吴伟业步出二门,向两位年过四十的男子躬身行礼。

那两个男子面­色­和蔼,一身文气,见吴伟业先行礼,连忙侧避还礼,一个口中只叫贤弟,另一个却喊吴伟业作“前辈”。

这两人正是怀庆府籍贯的进士,与吴伟业称兄道弟的那位,姓张名三就,乃是崇祯四年三甲进士。吴伟业是同科鼎甲榜眼,故而与他只序年齿。另一人沈加显虽然比吴伟业长了十几二十岁,却因为是崇祯七年中的进士,晚了吴伟业一科,故而要叫前辈。

吴伟业早就从怀庆府刊行的《缙绅录》里看到过两人的家世背景,知道张三就是孟县人,沈加显是府治河内人,此番两人联袂而来,明显是与之前那拨怀庆豪族划清界限。

吴伟业记得自己恩师张溥说过:人过三则为众,凡有众必有党。就算同样都是豪门大家,也必然旧有恩怨,新有争夺,不可能铁板一块。如今两位进士前来拜会,正是印证了张溥的老话。

三人既然都是进士,那便无须过多礼数。尤其是张三就,他与吴伟业是同年,又是地主,此刻格外热情,就像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一般。尽管之前吴伟业与他几乎不曾见过,但也得按照时下的规矩,作出一副故友重逢的亲切模样。

这也正是张三就敢后发制人的缘故:整个怀庆府在崇祯四年辛未科只有他一人中第。

同年这层关系,可是不比后世睡一个寝室的铁哥们来得弱。

将两人让进了内堂,吴伟业命忠伯上了江南秋茶,虽然放了多月。却也算是难得的珍品。

张、沈二人颇有风度,也不提所来何事,只是品茗清谈。

吴伟业到底没他们这份老道,又在东宫那种追求效率的环境下受了熏染,有些耐不住­性­子,只等清谈告一段落。便将话头引到了沈加显身上,道:“若是愚兄所记不差,岫阳最初是选派了莱阳令吧?”

沈加显明明知道吴伟业肯定不曾听说过他,九成九是看了《缙绅录》才知道他的底细,但必须做出一付受宠若惊的模样,感谢道:“竟劳前辈挂念,实在令沈某惶恐。”

“欸,”吴伟业抬了抬手,“愚兄知莱阳府时。常听民间颂扬沈君清惠,如今一见,果然是文雅风流,不愧儒名。”

“过誉,梅村兄实在过誉了。”沈加显适时地改了称呼,将两人的关系套进一层,跟张三就持平。

吴伟业呵呵一笑,又对张三就道:“竹林兄也是惠政于民。吴某路过聊城时,见有生祠香火不绝。早就想着若有缘一见。必当求教。”

张三就矜持笑道:“愚何德何能,不过是谨守圣贤教诲,不愧本心罢了。”他说罢,旋即敛去笑容,面露凝重,终于点出此番所来主题。叹道:“唉!可惜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张某不过中平之人,一介竖子,只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分内事,却让生民如此厚待。可见天下溃烂如何!”

沈加显在莱阳,张三就在聊城,都留下了十分不错的官声。在这个时代,能够被老百姓评价“清惠”,说明沈加显生活朴素,没有苛待下民之事,在案件的处理上也能让大多数人信服。

张三就知守聊城、濮州、范县之时,正是山东饥荒,可谓就任于危难之际。他调走之后,这三地百姓为他建了生祠,可见当时他的确活人无数,功德彰显。

沈加显后来从莱阳调任陕西,张三就升迁兵部主事,国难时二人都没有死节,也没有奔赴皇帝行在,而是回乡过起了缙绅的美好生活。从这点上来说,二人虽然有能力,但对大明缺乏忠心。

若是换成两年前的吴伟业,肯定是不屑与这两人往来的。然而这一路走来,吴伟业的胸襟豁达了不少,更为成熟,知道自己若是不想当个堂上泥塑,就只能寻找地方上的势家作为盟友。

而张三就、沈加显两人,显然也是为此而来。

见吴伟业含笑不语,张三就继续道:“当日国变,愚兄慌乱无措,开始跟着圣驾出城,后来竟然走散了。只得回乡。谁知回乡后却沦入贼手,终于盼来王师,岂非庆幸!”

吴伟业“哦”了一声,略带深意地看了张三就一眼,道:“当日吴某也在队列之中,许是走在前头,倒不见有什么混乱。”当日撤离京师的秩序虽然不好,但也不至于跟丢走散,吴伟业掀了掀张三就的伤疤,只是告诉他不用虚应故事了。

沈加显自然接口圆道:“国变之时,思绪紊乱,我便如七魂丢了一半,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如今王师光复中原,我等即便身在乡梓,也当竭心尽力。”

吴伟业又是“哦”了一声,脸上做出尴尬神情,起身道:“告罪,更衣。”

“请便。”两人连忙道。

吴伟业快步出了内堂,到一旁屋后耳间,忠伯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一边让忠伯为他换上一身青­色­棉袍,一边问道:“这两人不是一起的么?”

忠伯压低声音道:“这两人仕途有了瑕疵,被乡党排挤,这才走到了一起。张三就有心谋求起复,想让老爷给个帖子好去济南走动。那沈加显却矜持了许多,大约在家乡当个富家翁也就心满意足了,此来只是求老爷庇护。”

吴伟业又仔细回想了一下两人的言辞,这才意识到张三就想洗清脱逃之罪,而沈加显的重心却是在怀庆当地。

知道了二人的底牌,吴伟业又定了定神,让婢女给他洗了手脸,熏了香氛,方才大步回去内堂,告罪入座。

“刚才说到哪里?”吴伟业轻轻一拍脑门,道:“哦!是了,如今北有强敌,南有藩镇,总算王师光复了河南,却是前路漫漫任重道远。二位贤俊若能为国家出力,安顿乡梓,实在是国家之幸,百姓之幸!只是吴某新到贵地,却被乡绅所轻,不知二位贤俊可有教我?”

忠伯站在屏风之后,心中暗道:我家少爷还缺了老练。这时候就该挑逗张、沈二人去与那些乡绅争斗,知府坐堂裁判才正理。焉能自己跳下去搅合?如此胜之不武,败则丢人……不过有铡刀在手,倒也不会败,只是难看了许多。

张三就、沈加显二人听闻此言,果然喜出望外,再也不藏着掖着,趁着知府明尊还没后悔,先坐实这等盟友关系。

张三就拱手道:“本地学风兴盛,国朝以来,出了五十名进士,与南方大省相比固有不如,在北地也算是文章之地了。”

沈加显也道:“民风也是极淳朴的。我怀庆背山面河,地势平坦,历年来乡中贤良不忘开渠灌溉,早有‘豫北小江南’之名,乃豫省粮仓之地。只因为天灾**才使得人民流离,若是得一大才若梅村者,再复当年兴盛之况不为难也!”

吴伟业是在东宫门下被熏陶了这么久,才知道一地兴盛与否,关键在人才、物产两样。只要有足够的人才任事,物产养民,此地必然平安繁荣。没想到这两个三甲同进士,也有这份见识,果然庶务才能磨砺人才。

吴伟业道:“往事不堪回首,继往开来还待今朝。不知二位贤良愿助我否?待此间大治,吴某定当知闻秉国,不使二位贤才遗埋江湖。”

有了一致的目标,有了共同的敌人,又有了未来的许诺,张、沈二人自然诚心实意地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固所愿耳,不敢请也!”

吴伟业上前拉起二人的手,铿然道:“惟愿上报皇恩,下救黎庶,风冷血热,在所不辞!”

“愿以梅村为马首!”二人齐声应道。

三四一满庭紫焰作春雾(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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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庆府从大明开国以来一共出了五十名进士,其中二十八名出在府治河内县。如今全府进士不过五六人。

一般而言,进士是很少参与地方社会活动的,那是举人的活动范围。

这种惯例形成的源头,却是因为进士属于真正的统治阶级、官场中人。他们要面对形形­色­­色­的明枪暗箭,所以格外珍惜羽毛,能不出头露面便不出头露面,否则万一牵连进了不名誉之事,必然会为政敌所用。

怀庆豪族做得最愚蠢的事,莫过于太看重大顺的能力,对这两位“前朝”而且不识时务的进士缺乏尊重,过早开始瓜分战利品。

然而一旦进士被激怒,所爆发出的力量哪里是这些举人、或是进士子裔所能抵御的?

大明至今二百七十六年,开科八十八次,取进士贰万四千余名。其中官宦子弟占了百分之六十三,地方豪富子弟占了百分之十四,真正的平民小康人家出身的只有百分之二十三。从这上面就能看出,很少有进士在本乡本土没有根基。

而且一旦中举,便是迈入统治阶级。在江西有将平寒出身的举人家门窗砸坏的风俗、在江浙则是砸了新中老爷家的门墙。这类民俗都是跨越两个阶级的仪式,代表这个家族从今往后必然改换门庭,扎根此地,蓄养根基。

若是将举人、进士比作一棵树,那么每块土地上都有一片树林,其蔓延的根系控制着这片土地的水土。外来进士,如吴伟业者,如果不能被树林接纳,便会得不到土地的养分。最终成为枯木。

现在,有沈加显和张三就作为内应,所有的工作都变得轻松起来。两家子弟就算没有进学中举,担任一般的文书工作也没有任何问题。而且现在也不用担心学业,因为学而优则仕,原本进学中举。为的就是释褐当官,现在可以直接当官,简直如同终南捷径,何乐而不为?

吴伟业有了这些人的帮助,也不用畏首畏尾虚与委蛇,之前该开展的工作都可以着手布置,连报告都不用自己亲自动笔了。

再往下一层,两家的家丁中也有能办事的,收入府衙便是现成的帮手。之前地方缙绅安Сhā、收买的人员。也都有了危机感,从明显的怠工趋于缓和,但仍旧能够感受到办事上拖延迟滞。

吴伟业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只等昆山家里派来了信得过的家人,他便决定动手。

……

李三立走进公事房的时候,看到满地的垃圾,几个快手打扮的年轻人聚坐一团,吃着瓜子。肆无忌惮地聊天闲扯。见到他进来,那些快手只是有些意外。旋即就当李三立是根木头似的,丝毫不予理会。

这情形让李三立颇觉得有些眼熟,想想当年自己和弟兄们也是这副模样。他走到这几个快手跟前,仔细扫过每个人的脸,发现都是新人,却又多少有些眼熟。多半是以前的街痞流氓混进来吃了公粮。

这些快手已经停下了聊天,其中一个像是头领,死死盯着李三立,只因为李三立穿着跟他们一样的服­色­,这才没有喝骂。

李三立不动声­色­。只是与他对视,空气中越来越有些压抑。

那人终于承受不住这股积年老吏带来的压力,大声喝道:“你是谁人!如此不懂规矩!”

李三立笑道:“连我也不识得么?”

那人正待说话,电光火石之间,李三立突然扬起一脚,重重踹在一个快手身上。那快手吃不住力,整个人撞向桌子。这桌子用了不知道十几年,松松垮垮,早就不堪重负。被这快手一撞,登时散了架。

那班快手站了起来,就要抽出铁尺。

哐地一声,公事房的门已经被撞开了。四五个同样快手打扮的公人冲了进来,有拿铁尺的,有拿铁链的,后面还有人端着一架弩机。

那弩机才是真正的大杀器,虽然上弦慢,每次只能杀一个人,但这些快手可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唯一。更何况这里是府衙,难道能让个新来的吃住他们?且见过了老爷再说。

“稍安勿躁,”李三立仍旧面带笑容,“只是请你们跟我去大老爷面前说事罢了。”

“都是一体当差吃粮的,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为首的快手­色­厉内荏,已经是放软了。

“就是走个过场罢。”李三立挥了挥手,身后拿着铁链的兄弟上前将这些人铐住,就往外拉。

衙门的公事房颇有些后世集中办公的意思,大的部门独占一个院子,人少的部门只占一排厢房。这里出事,其他人很快就发现了异常,纷纷出来探看。见到这几个快手被自己人抓了,都是大为意外。

“你们这是做何!”怀庆府同知闻讯赶来,拦住了李三立。

这位同知本是当地举人,也算是豪门大族出身。按照李闯的规矩,像他这样的地位都可以直接当知府了,偏偏王师一来就带了个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做知府。而那个他死活看不上眼的知府还是榜眼出身,当过清贵的翰林官,日后若是没有大的差池肯定是名列宰辅的,所以又不得不耐心应付。

即便当面陪着小心,府县上的公事却不能松手,必然要握在自己手里,所以这快手头领就是同知老爷的家奴,只等着开设警察局之后转过去当个局长,日后能大有助力。

同知这官职就如其名所示“一同知道”,是知府的佐贰官,在府衙里地位仅次于知府,人称二老爷。知府不在或者不能视事时,他们便要履行知府职权。现在的卫辉府就是如此,因为吴伟业常驻怀庆,所以那边就由一个同知管着。

李三立见到了这位二老爷,也不磕头也不打躬,站在原地,笑道:“这几人不懂规矩,拿去交由大老爷处置。”

“老爷!冤枉啊!”那领头的当即叫了起来。

同知脸上一黑:“他们几个犯了什么法!”

“见了大老爷自然分明。”李三立挥了挥手便带人往大堂去了。

那同知气得胡须直颤,李三立却颇觉得爽快。

吴伟业早就坐在大堂,等着李三立登场。忠伯站在后面伺候,眼帘微闭,就像是尊雕塑一般。

终于外面传来一阵铁链声响,李三立拉着那几个衙役进来了。

“堂下何人!”吴伟业拉长了声调,努力做出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

李三立当即将那几个衙役往堂前一扯,上前道:“报老爷,小的在职房捉住这几人闲散混事,懒怠公职。”

堂下几人本是要喊冤的,听李三立如此指控,都傻在当场,连辩解都懒得辩解了。

这也算个事么?

“李捕头所言,可是属实?”吴伟业一拍惊堂木:“还不快快招来!”

那个领头的捕快定了定神,连忙道:“大老爷明鉴!小的几人在外跑了一天,快散衙了才回来,便坐着说了会子话。这姓李的却故意诬蔑小人几个懒怠。”

“李捕头。”

“老爷,公事房里一地瓜子壳,他们岂止是说了一会子话?显然已经说了一下午了!”李三立怒视几人。

那领头的捕快道:“那是日积月累下来的,并非今日吃的。”

“是新是旧,取来一验便知!”李三立要紧不让。

啪!

吴伟业重重一拍惊堂木,佯怒道:“如今国事繁重,你们还用这等小事来消遣本官么!李三立!你轻重不分,该当何罪!”

那被铁链靠着的衙役心中暗笑,朝李三立做了个口型:活该!

三四二满庭紫焰作春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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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立冷冷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老爷,小人听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如今正是朝廷办实事,煞歪风之际,焉能因为恶小而不惩处?不过小人轻重不分,的确该罚,小人认罚!”

吴伟业点头道:“你这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尔等认罚否?”

“老爷,小的几人脏乱了公房,也的确该罚。”领头的衙役说道。

其他几个快手也纷纷应和,表示认罚。

吴伟业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故作镇定道:“好,既然你们都认罚,而且也都是小过,本官便从轻判——判李三立罚钱一百文,没入公署。”

“小的谢老爷开恩。”李三立当即解下腰间钱囊,也不拘多少便呈了上去。

“判尔等笞二十。”吴伟业说着声音都有些发颤。

“小的谢老爷开恩。”几人卸下了戒心,纷纷谢恩。

他们只以为是李三立故意邀宠,已经在思量着回头如何惩治这个不明事理的同事了。

李三立看他们的眼神中,却透出了一股­阴­狠毒辣的杀意。

按照《大明律》,笞与杖都是用三尺五寸长的紫荆条。区别在于,笞比杖小,大头端直径为二分七厘,小头端直径一分七离。而杖的直径分别为三分二厘和二分二里。当时普遍认为刑具小所以刑罚轻,所以笞杖只是加以惩戒并不算大刑。

然而在这个时代,任何人力­操­作的工种都有极大的钻研空间。别看刑具小、打的数量少,但是要造成多大的伤害却是衙役们的传家本领。

这一行里的高手都是从小训练,从打沙袋到打豆腐,循序渐进。就跟读书人科举、习武者练功一样不容懈怠。待练到大成,无论是想打得血­肉­横飞,却卧床三日便可下地,或是表面不过一道红印,内里筋骨却被打断,都能得心应手。

几个衙役剥去了这些人的裤子。白花花的ρi股排成一排,微微耸动。

李三立手持荆条,先按照程序与铜模样式比对,确认符合刑部下发的刑具规格才能行刑。他走到那领头的快手跟前,见那快手犹自斜眼看他,不免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比了个口型:活该。

那快手心中一颤,突然觉得不好,正要喊叫。只听得荆条破空,重重打在他的命门。

笞杖是打臀部和大腿,但是臀部的定义却不明晰。往上三寸便是肾府命门,被人用巧劲重重打透进去,别说二十下,一下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李三立正是世代公门,祖祖辈辈都靠这个吃饭,他也是从小被父亲打出来的功夫。此时下了杀手。先一击打得人犯气闷眼黑,喊都喊不出声。然后噼噼啪啪一顿狠打。让臀部的淤血笞痕盖住真正的致命伤,即便是经验老道的仵作,也未必能轻易看出来。

等打完了一看,那人出气多过进气,显然是活不成了。

“秉老爷!这人体弱,不堪笞刑。已经死了。”李三立探了探那人鼻息,上前秉道。

吴伟业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只觉得一阵恶心,连忙又坐了回去。道:“这般体格也能充任快手么!看来这府衙里还要好好整肃一番!此人姓甚名谁,何人引入衙门的!”

下面那些人见上来就打杀了一个,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就将那快手头领的身份说了,又齐齐道:“都是赵同知安排的。”

吴伟业黑着脸,道:“事关朝廷命官,焉能胡攀!来人,将他们收监待查!看看还做过些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请赵同知前来说话。”

那赵同知早就在一旁偷看,听了吴伟业的话,吓得腿都软了,心中只道:完了完了,这小子是如何发威的?我先稳住、稳住气……

李三立早就看到了赵同知,当下过去,与人两边一夹便提溜到了堂前。

“赵同知,你身为朝廷命官,焉能纳这等不堪之人为吏?”吴伟业沉声问道:“岂非以公谋私!”

“老爷开恩!”赵同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是下官一时糊涂,求老爷开恩!”

吴伟业缓和了容颜,抬头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道:“你我同为朝廷牧臣,亲善一方,焉能做此徇私事?唉,本府也相信赵同知多半是一时糊涂。正所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你还曾用过哪些私人?一一说来,本府自当帮你料理。”

赵同知登时心里凉了大半截,暗道:原来你不是跟这仆役有过,更不是想拿我开刀,而是要借我的口来次大清洗啊!

“只此一回,真的没了!”赵同知转瞬之间已经定下死心。只要他能扛过去,好歹家人不被牵连,日后子孙也有人照顾。若是真的听了这小白脸的话,攀咬出人来,到时候家人再无立足之地!

吴伟业不置可否,只是道:“现在天已经黑了,先收监,明日再审。”说罢,一拍堂木,散衙往后堂走去。

忠伯连忙跟上,并不言语。

吴伟业此时已经激动非常,差点被自己的左脚绊到了右脚。他搓着双手,放慢步子,对忠伯道:“真的动手了!不会有什么纰漏吧!”

“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忠伯镇定自若道:“城里就算得到了消息,也传不出去。至于那些耗子,更是无从逃脱。”

“好好,好好。”吴伟业又担心道:“怕不会有狗急跳墙……”

见自家少爷又有反复,忠伯连忙道:“少爷,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不能心生迟疑。”

“我懂得。”吴伟业只觉得膀胱发紧:“我先去更衣,有什么事立刻报我知道!”

……

李三立紧跟着赵同知到了牢房,手里已经多了两纸文书。

“赵老爷,”李三立笑道,“这两张一张是招供的文书,另一张是你的遗书。你若是识时务的,便选一张签名画押,小的们自然也不来折腾你。你若是不识时务,恐怕就得在这两张文书上都签名画押了。”

——就算你死了,也逃不掉这个黑锅。

赵同知哪里会听不出其中内涵。看着牢房里跳动的火把,赵同知想起了自己当年寒窗苦读,想起了考场上的艰辛磨砺,又想起了自己妻儿父母,缓缓抬起头,道:“你也是老公门,可见过流官能胜过乡绅的!”

“以前我不知道,”李三立好整以暇道,“不过如今的世道,恐怕跟以前不一样了。”

“拷掠乡绅,刻薄下民,此正是李闯的老路!”赵同知吼道:“你去告诉吴伟业,他这是在自寻死路!到时候必定是狡兔死走狗烹!你也一样!”

李三立嘴角微微抽搐。他知道这个成语,也知道事情真要闹大了,肯定得有人出来背黑锅。只是这个黑锅可大可小,若是小黑锅,下面的衙役就能帮他背;若是大黑锅,他就得帮知府老爷背;若是黑锅再大点,就连吴知府也得出来背。

不过……

现在哪里还有退路?

“你签是不签?”李三立问道。

赵同知解下身上的钱袋,掂了掂,里面还有一两多碎银。他抛到李三立脚下,傲然道:“给个痛快吧!”

李三立暗叹一口气,道:“你就算讲义气也没用的。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知府老爷若是真要行那灭门破家之事,谁能挡得住?尤其咱们这位老爷,曾是皇太子的先生。那些大户就算手眼通天,有几个能真的通到这层天的?”

“多说无益。”赵同知闭上了眼睛,心中却是擂鼓一般:他们真的能保住我家里老小吧!

李三立清了清喉咙,取了墙脚一卷麻绳,环了个圈,嘣嘣试了试强度,缓步走向赵同知。

三四三满庭紫焰作春雾(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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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世成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死法结束生命。当麻绳的毛刺扎入他细­嫩­的脖子里时,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压力笼罩在他头上。这一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

没有老婆孩子,没有爹娘亲戚,没有荣华富贵,只有——

我要死了!

麻绳渐渐收紧,赵世成感觉到了身后凶手喷出的热气,脖子上的剧痛很快就带来了肺部火烧一样的刺痛感。

赵世成不可抑制地挥动手臂,仿佛能够拨拉一些空气填进­干­瘪的肺里。

终于……

“我、招、了……”赵世成憋足了劲,挤出三个字。

脖颈上绳索一松,滚烫的鲜血上涌入脑,清凉的空气灌进肺里。

赵世成如同一个破麻袋跪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吸着地牢里浑浊的空气,却像是在享受人生最美好的大餐。

“赵老爷决定招了?”李三立松开麻绳,缓步走到赵世成面前。

赵世成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无可抑制地痛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道出那可怕的三个字,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勇敢赴死……但是他知道一点,他绝不愿意再去鬼门关前奏一趟。

“我招了!”赵世成如同一个被欺负的孩子,用嘶哑的声音放声哭道:“招什么都行,我招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啊。”李三立毫不介意地嘲笑道。

赵世成抬起头,似乎是知道了自己的分量,放肆道:“光凭我一人的口供,吴伟业也办不成铁案!”他似乎是想寻回一些尊严。然而事实却将他敲得粉碎。

“吴伟业?是吴梅村么!是昆山吴梅村么!”地牢里的一间牢房里有人大声喊道:“我是吴老爷的同乡!我做过卫辉府同知!府里县里通敌叛逆我都知道!让我见吴老爷!”

“我也是!我也知道!我做过推官!”

“我是济源典史!我要举报逆贼!放我出去!”

……

一时间,整个牢房都响起了要举报逆贼的声音,全都是之前怀庆卫辉两府属县大小官吏。

李三立一愣,不过瞬息之间已经明白过来。自己刚才无意中上演了一出杀­鸡­儆猴的戏码,这些人以为自己也要因为通敌叛降而被处斩,忙不迭地投靠新主。

至于那些所谓的“举报”。不用问都知道,只要是吴老爷透露点线索,这些人就会不顾一切地疯咬上去。

这也正常,若非贪生怕死之徒,怎会贼来降贼,官来降官呢?有节气的士人早就在城破之时杀身成仁了。

吴伟业也不曾想到地牢里面竟然有这么多的同盟军。

按照工作大纲,各府县优先完成编户齐民的工作任务,等巩固了统治基础之后,再对旧官吏进行甄别处罚。

东宫当时在山东这么做。是因为东宫侍从室有基本的人手,无须直接启用这些旧官吏。吴伟业不知变通,只知道按照工作计划死套,自然事倍功半。

好在知道得不晚。

吴伟业连夜开堂,提审这些新旧人犯。只要是没有率贼抵抗王师的,都让他们从地牢搬去了城隍庙。虽然仍旧有衙役看守,但总算是个有床有铺的好地方。更不用担心有人拿着麻绳要了他们的­性­命。

这些人中还有一部分曾在闯逆土贼来攻打时做过抵抗,只是寡不敌众最终只能投降。这些人就成了首批戴罪立功的官吏。拿着详细的工作安排,重新回到了“为百姓服务”的岗位上。而现在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将城里通敌通匪的“二通余孽”挖出来,斩草除根。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城中的势家没有反应余地,手持军械的衙役很快就冲进了河内县衙,逮捕了河内知县,让势家们失去了居中联络之人。李三立作为内定的警察局长,又带着临时拉来的壮丁。扑向势家豪门的大宅。

这些人家都蓄有奴仆家丁,但这些人终究只是负责清扫的仆役,平日里出去欺压一下良善还可以,面对气势汹汹冲来的“做公的”,早就吓破了胆。城中即便有抵抗。也是瞬息间就被攻破了大门。

吴伟业激动得一夜都没睡觉,等到天蒙蒙亮,看着跪了一堂的当地缙绅,他才觉得有点疲惫。

“诸君别来无恙啊。”吴伟业板着脸,坐在堂上,对这些前几日方才见过的乡绅老爷们打了个招呼。

下面跪着的众人只觉得毛骨悚然,纷纷喊冤。

吴伟业听着这些喊冤声,头大如斗,切身感受到翰林官的清贵果然不假。他抬了抬手,虚虚一压,那些哭喊之声硬生生被压了下去,只留下两声刹不住车的哽咽声。

等一切安静下来,吴伟业看着堂下这乌压压的人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曾经出口成章,嬉笑作文的锦绣才华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竟连句应景的句子都想不起来。众人以为他在故意给这些缙绅施压,倒也不催他。

“沈同知,你来。”吴伟业终于放弃了憋话的意图,朝沈加显招了招手。

现在吏部的任命还没有下,不过按照东宫给知府的便宜行事之权,吴伟业的确可以先任命沈加显为代同知。

沈加显上前,行礼道:“但听府尊老爷吩咐。”

吴伟业­干­咳一声:“本府即日便要赶赴洛阳行辕。肃清闯逆余孽、甄别审讯,以及其他府事便暂由沈同知处置。”

沈加显颇有些意外之喜。

他早就希望能够有机会展现一番自己治理地方的能力。从这几天恶补《皇明通报》上就能看出来,官兵收复河南就停下了脚步,主要不是因为打不下去,而是无法治理。

身在这个体系之中,沈加显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以前的大明官场和皇太子领导下的东宫系,就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极端。前者极端放权,地方官什么都不做就是最贤良的表现;而现在却是什么都要管,乃至连百姓吃喝拉撒都恨不得盯在眼里。

沈加显知道垂拱而治才是政治的最高境界,但作为大明的中层官员,一方牧守,他又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快感。

吴伟业这一走,正是给他创造了这么个机会。若是能赶在吴府尊回来之前将编户齐民的工作也做掉,那绝对是桩通天的功劳。

沈加显还不用担心吴伟业抢了他的功劳。

在东宫行政体系内,有一件神器:会议纪要。

地方官员十日举行一次上下两级的例会,会议流程明确:先是各下官汇报情况,然后是全体讨论得失,继而由上官根据当前情况布置任务。每个流程中谁表态,谁安排,谁负责,一笔一划地写得分明,然后与会者副署留档。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专项会、现场会,虽然不如例会那般正规,却也是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与会者签字。无论事后奖惩功过,都以此为依据,贪不到,推不掉。

吴伟业离开怀庆府不能参加例会,那么这段时间的工作汇报上,他便占不到任何功劳。而作为实际上的主持者,沈加显这个名字却会出现在每一份府衙出去的公函、会要之中。

凭着对自己能力的自信,沈加显不担心会做错什么事:连抄家灭门的事都做完了,剩下的收尾工作难道会有更大的罪责么?

怕只怕下面县里的地主会煽动民变,所以必须在事态不明朗的时候先将各县县令掌握在手里,尽快建立警察局和巡检司,一旦有事也好弹压。

沈加显自然而然想到了张三就的一­干­子侄。在他的名单中,除了孟县知县姓沈,其他五个都是张氏子弟。

相信在卫辉的张三就,肯定也会有此默契。

三四四马蹄带得淮河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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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业坐在轿子里,有节奏地一颠一摇,思绪万千。

上一回来洛阳,吴伟业遭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挫败挫折。他永远忘不了当日在福王府,原本如诗如画的君臣同乐,转瞬间就给他带来灭顶之灾。时至今日,他已经忘了一年前的洛阳到底是何等景象,反倒经常能想起当日皇太子殿下那张冷峻威严的面容。

这种将人彻底粉碎,然后再堆起来的做法,真是太过残酷。

吴伟业一想起来便仍有余悸。

不过后来他当了知府,真正接触了庶务,尤其是这回在怀庆府与劣绅大打出手,确实让人成长了许多。起码回头看看,当日自己将皇太子令旨视作儿戏,毫不放在心上,这简直就是自作孽不可活。若不是东宫正当用人之际,就是被推出去斩首也不为过。

吴伟业想起自己过往的不堪,脑中又浮现出那些劣绅跪在自己面前的景象,心头仍旧有些小激动。他不知道沈加显会怎么处置这些人,也不想知道,一想到死人仍旧会让他有些不舒服。

“老爷,前头就是洛阳了。”随行的忠伯指着前头的包砖城墙,沉稳的声调中颇有些喜悦。

这年头赶路可不是件轻松的活计。

尤其对他这把年纪来说,大冬天赶路实在是太痛苦了。

不过只从­精­神状态来看,忠伯却是要比吴伟业抖擞许多。

吴伟业掀开轿帘,看到了高耸的洛阳城墙,再看看城外往来百姓,无不是惊弓之鸟一般。心中颇有些遗憾,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这句话。

不过这种哀愁的情绪很快就消散一空。吴伟业看到了城门口竖着几块官牌,上面分明写着开封府知府廖兴的官号。他虽然与廖兴不算知交好友,但此刻碰到却像是故友重逢一般,连忙命人赶上去。

“好你个廖隆之。皇太子殿下有令旨:各级官员不许鸣锣举牌,喝道扰民。你知法犯法该当何罪!”吴伟业上前喝道,脸上浮出了一层激动的红潮。

廖兴此刻哪里有半点知府大官的样子?他身穿一身青­色­道袍,坐在城门口的一个小摊的马扎上,吹着面汤,好似饿死鬼投胎,又是一脸怕被烫着的模样,煞是滑稽。

听到吴伟业的声音,廖兴这才转过头。仍旧没有放下手里的缺口陶碗,道:“梅村兄啊,不来一碗么?这羊­肉­汤可是真香!”

吴伟业闻到了羊­肉­汤的味道,摇头道:“吃不了羊膻气。”

“老爷,小的这里还有驴­肉­汤!”那摆摊的小贩满脸笑容地看着吴伟业,咧嘴露出一口黄牙:“来一碗呗,补气养血滋­阴­壮阳安神祛烦保您步步高升咧!”

吴伟业差点忍俊不禁,见廖兴朝他招手。索­性­走过去,又觉得坐在马扎上实在不雅。只是站着,让那小贩给盛了一碗驴­肉­汤。他凑到嘴边,吹了吹上面的葱花,倒是觉得香气扑鼻,也没有太重的腥膻,正要喝时。听到廖兴嘶溜溜喝得声响大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再也喝不下去了。

“你去问问我家人,看要喝什么便盛给他们,一并会钞。”吴伟业对那小贩道。

小贩一看那边人头攒动。少说也有十来个人,喜出望外,道:“老爷您真是个菩萨心肠!佛菩萨保佑您世代公卿咧!”

廖兴放下碗,嘴边一层浅浅的羊油,摇头道:“哎呀呀,到底是大户人家,啧啧,正好衬着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大明南北之分简直就像是两个国家。北边更加保守,极注重尊卑上下,即便廖家对下人也算优厚的,也不会让下人与主家一同饮食,起码要等主家吃好了才能轮到下人吃。更讲究一些的人家,甚至连锅灶都不能同用。

南方的风气却开放得多,钱谦益按照正妻的待遇,大白天迎娶柳如是,也不过被人砸了一船的碎砖破瓦而已。若是在北方,指不定连船都被人掀翻了。至于家里面,仆役的待遇也比北方同行高出许多,有些主­妇­甚至会让侍妾、乃至贴身丫鬟与自己同桌用餐。

吴伟业虽然比廖兴迂腐许多,生活习惯上却是比廖兴更开明些。

“你这官牌哪里来的?”吴伟业还是更关心这些代表身份的牌子。

“皇太子殿下特旨赐用。”廖兴自豪道。

“为何独独许你用?”吴伟业更是奇怪。

“因为开封府短短十三天便已经大治。”廖兴故作云淡风轻:“《皇明通报》已经派过访员来取材了。大约也就在这两期,会有一大版面的专稿。”

吴伟业听得心中冒气,道:“你在开封日夜屠戮,竟然还可以如此大张旗鼓发专稿?”

“错!”廖兴一边喝着羊­肉­汤,一边抬眼辩道:“我在开封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每个都是罪证确凿死有余辜。如今你去开封看看,那是‘男有分,女有归,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哎,我说你坐下说话呗,弄得像是我在跪你一样。”

吴伟业听廖兴这边自吹自擂,竟然拿《礼记》中描写大同之世的词句给自己贴金,实在忍不住啐道:“无耻之尤!”

“哎哎,你做不到的事就不兴我做到?”廖兴也不高兴了。

“我在府治里抓几个罪犯人家都要负隅顽抗,你开封府三十个县,十三日内怎么平的?”吴伟业只觉得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冷笑道:“三十个县走一遍得多久?!”

“我是知府,何须事事亲躬啊?”廖兴也站了起来,喝着羊­肉­汤笑道:“我只需要派了手下县令去执行政令便是。至于负隅顽抗之徒,呵呵,真不好意思,开封乃礼仪文化之邦,还真没有!”

“怎么可能!”吴伟业叫道:“就不曾有过地方豪族修筑寨堡的么!”

“哈哈哈,”廖兴大笑起来,“你说的不假,但是愚兄我还没到开封,他们就已经将寨墙都拆了。”

“不可能!”吴伟业皱眉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那些寨堡是他们家底所在,屯粮救命之所,只恐修得不够高不够厚,焉有拆了的道理?”

这种寨堡的防御力和抵抗决心甚至比县城还要大。因为那都是豪族大户自家的命根子。他们不在乎给大明或是大顺下跪,但绝不可能允许官府、流寇、土贼动他们的命根子。

“我之前下了一份安民告示,”廖兴正­色­道,“告诉他们,大明官兵扫荡闯逆大功将成。日后开封又是中原腹心之地,有王师护卫百姓周全,绝无贼患之虞。所以嘛,凡是高过三尺的村寨外墙,只许用一层竹篱。胆敢用夯土墙的,一律视作闯逆余孽抵抗天师,全村老小就地捉拿,打入苦工营。”

“他们看了告示就拆墙了?”吴伟业根本不信。

“怎么可能!”廖兴舔了圈嘴边,道:“不过嘛,游击营是­干­嘛的?当日殿下在大会上说得清清楚楚,游击营是要给咱们开路的呀!”

以游击营的战斗力去拔土寨村堡,无异于杀­鸡­用牛刀。基本都是远远开上一炮,人家就乖乖投降了。

连炮弹都不用真的放进去。

“那些无辜之人……”

廖兴脸­色­一沉:“大明到了今日田地,谁是无辜之人?这些只顾自家的大户豪绅,全杀了的确会有无辜之人,但三个里头杀两个肯定有漏网的。”

“我不与你争辩这个,”吴伟业又道,“你将村寨护墙拆了,那些土贼来了他们如何抵御?”

“不用抵御。”廖兴道:“我都替他们报了仇。地方宿老还来开封府衙谢恩,呼我‘廖青天’。”

吴伟不再是当日单纯的东宫讲师,他已经能看清楚这种玩弄人心的小手段。

土匪抢了百姓家产,然后剿灭土匪,­干­­干­净净吃掉那些“赃物”,这是第一重利益。

对于百姓来说,官府帮他们报了仇,安了家。该遭千刀的土匪得到了严惩,知府老爷青天明镜,生民仰赖,这是第二重利益。

可谓一石二鸟。

唔,不对!

还有那些剿灭土匪的人马。

那些人马……吴伟业猜了个正着:正是那些被游击营抓捕的村民。

这些村民只是不愿执行一道暴政,谈何罪过?却被官兵投入苦工营里做苦力,自然满心绝望、悲怆。这时候又是光芒四­射­的府尊老爷,将他们从火坑中解救出来,发给衣服食物。

当此再造之恩,府尊老爷让他们去剿灭土匪,为父老乡亲报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看似残虐粗暴的手法,细细分数却是环环相扣,即便谁都知道开封的“大治”其实是杀出来的,但是白骨入殓,开封府上下欢声载道,官民咸安,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至于罪魁祸首“破墙令”,谁能从大义、文字上嚼出一丝罪过么?

“豫省何辜?遭此**!”吴伟业彻底黑了脸,也不理廖兴,转头往轿子走去。

廖兴仍旧端着碗,在他背后朗声道:“敢问榜眼郎,你看到一群疯癫痴愚之人将要跳崖。好言相劝却又不听,那是看着他们跳下去摔成­肉­饼,还是以雷霆手段将他们拦住呢?”

三四五马蹄带得淮河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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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读了些书,”廖兴不等吴伟业回答,继续道:“忘了是哪里的故事,说郑国大夫子产病了……”

“《左传》,昭公二十年。”吴伟业脸­色­更黑了,直接将廖兴打入了不学无术之列。

“大约是吧。”廖兴没考据的癖好,随口道:“到底是榜眼郎,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到了为政上就不明白了呢?”

《左传?昭公二十年》: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曰:“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

因为火的爆烈特­性­,百姓见了都会畏惧,所以玩火死的人少。水却是柔柔弱弱,清凉可人,百姓在水中嬉戏,不知畏惧,所以溺死的人就多。

子产身为郑国执政,被孔子认为是古代贤者一般的人物。他所治理的郑国疆域,也就是今日的河南开封府和怀庆府的小部分,正因此廖兴才会知道子产。

与吴伟业不同,廖兴从未接受过治民以宽的思想熏染,所以他觉得子产说得有道理,便以此行事,选择用烈火治民,而非怀柔。

吴伟业摇头道:“子产固然是古之仁人,可惜他生在孔圣之前,故而不知仁德教化,不明仁者爱人的道理,仍旧是偏于法术家歧途。”

廖兴这回真是被气笑了,道:“我倒不知孔子为政有何被称道处。多说无益,梅村兄且自思量。不过以我耳闻,似乎怀庆也并不是怀柔而治。”他一口气喝完了羊汤,掏出两张粮票压在碗下。也懒得让人打出官牌鸣锣开道,径自带着人往城里去了。

吴伟业回到轿子里,越想越气,连话都说不出了,还是忠伯让人先将轿子抬进城去。

进了城门,百姓脸上方才看得到些许笑容。虽然人流量还是不多。远不能与万历时候的盛世相比,但在河南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上,能有这般秩序已经极其不易了。

所有赶赴洛阳的官员都被安排在了德昌王府。德昌王府是朱由崧袭封福王之前的郡王府。他是福王庶长子,如今正在南直逃难。因为亲王郡王不得擅离封地,朱由崧也不敢贸然回来,生怕撞在皇太子刀口上。

现在宗亲之中已经传遍了,这位皇太子对宗藩的态度不善,至今得他青眼的只有东垣郡王朱常洁。晋王系和鲁王、衡王倒是也得到了庇护,但付出的代价实在让人­肉­痛。

因为早就定好了会期。所以诸位知府到达的日子也都比较集中。

这些人基本都是东宫系文吏,在山东当过县令知府,此时调任河南,也算是将好钢用在刀刃上。按照东宫体系的行政方式,一切都交给了列表和规章,只要是中人之姿,逐项打勾销项便能完成任务,无非就是效率高低的差别而已。

实际上能够被选出来为政一方的。也都不仅仅是中人之姿。

侯方域所辖的归德府是河南最东面的府,又因为大雪封路耽误了路程。比吴梅村晚了三日方才赶到洛阳,总算是没有耽误会期。他一到洛阳就想约廖兴、吴伟业小聚。三人辖地相近,若是彼此时常沟通,施政上也能方便许多。

谁知他一来就发现,吴伟业已经与廖兴近乎翻脸,只是碍于同僚情面方才没有公然争吵。

若只是与廖兴有些间隙。侯方域还有信心调和,然而吴伟业这回却像是吃了铳药一般,跟河南一省的知府都格格不入。

河南一共八府一州九个太守,吴伟业竟然能够得罪其中六个。除去他本人和后来的侯方域,只有河南知府桑开第因为有从贼的经历。夹着尾巴做人,与世无争,所以暂时没看出有什么间隙。

“到底是怎么回事?”侯方域在大会前夕,终于找了个机会与吴伟业两人在屋里小酌,相谈。

吴伟业颇为郁闷,道:“这些人哪里是读过圣贤书的?各个都是商韩之徒!”

侯方域想起自己盗用过吴伟业的文章,一直心中忐忑,兼具惭愧,不忍心看他被排挤出去,劝道:“梅村啊,所谓乱世用重典。如今我等牧臣难道真来得及长养百姓?能够安靖地方就已经不容易了。”

“哼!安靖地方就只有杀人么?”吴伟业不服道:“廖兴竟然还以子产论政之宽猛来与我诡辩。他分明就是个酷吏!”

侯方域无奈苦笑,耐下­性­子道:“杀人固然不合仁义之道,然而酷吏也有酷吏的用处。那些地方豪族,有时候真是让人气得牙痒。”

“你在归德也是杀出来的安靖?”吴伟业不悦道。

“那倒没有。”侯方域有些得意道:“我侯氏终究是归德土著,乡梓总要给些情面。家父如今又出任两省总督,那些豪族就算不将我放在眼里,也绝不敢暗里动手脚。”

吴伟业颇为羡慕,叹声道:“何日我若能回苏州为政,定然不会用上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侯方域也多少听说了吴伟业在怀庆的做法,这也是他被人诟病的一个原因。

在侯方域看来,吴伟业真是不够聪明。羊­肉­都吃了,偏偏顶着一身­骚­,说些不合时宜的怪话。就算你心底里真的过意不去,日后略略放宽一线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行出于众呢?

“手段姑且不论,”侯方域道,“你说他们行商韩之事,这本身就很不妥。若是让言官们知道了,参你一本,你说得清么?”

“我说得句句是实,参我什么?”

“各府县官员用的都是殿下颁行的工作纲领,所作所为在文本上看绝无擅自妄行之处。你说他们是商韩之徒,置殿下于何地?”侯方域虽然没释褐,但一直跟在侯恂身边,官场见识却是要比当惯了清贵的吴伟业老成许多。

吴伟业转念一想,倒的确如此,若是有人攀诬,还真是能套个诋毁国本的罪过。

就算全天下都知道皇太子不信奉儒教,也不能明说。一旦皇帝家都不信儒了,这对儒教的打击得有多大?大明还是儒教的天下,即便卫道士们能接受非君之论,但绝不能容忍有人破坏儒教的声望地位。

终于,吴伟业垂下头,道:“多谢朝宗开导,我却是有些过了。”

“殿下受业于诸位大儒,绝不会听商韩之辈邪说。”侯方域索­性­更加点透道:“以我之见,殿下只是略偏于荀卿之说罢了。”

世人说到法家,一向是商韩并举,其实两者并不相同。

商鞅是秉承李悝一脉,讲究定名止分,用法律约束世人的生产活动。如同天道设定四季,万物各行其道,不越规矩。这其实是从道家中脱胎出来的思想。

韩非被后人称为法家的集大成者,却是大儒荀况的弟子。他的思想看似与商鞅相类,却是真正的儒家思想。他强调的是由“礼”而“法”,名实相副。

虽然韩非也写下了《解老》、《喻老》两篇,认为国君应当无为,而法条则必须无所不为,被后人称为“道法家”。实际上,他只是借用了李悝、商鞅的立法手段,核心仍旧是为了达成儒家圣王“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的理想。

儒源于道,采以法;法源于道,成于儒。三家互补互存三千年来,已经脉络纠缠,只有皓首穷经,专研元典的大学者才能将之理清分明。这已经是哲学家的层面了。

世人不可能各个都是哲学家,甚至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生活是否安稳。所以事实如何完全没有深究的必要,只有站稳立场才是王道。

侯方域见吴伟业总算有了悔意,暗松了一口气,一桩心事算是解开了。

三四六马蹄带得淮河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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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朱慈烺在洛阳召开了河南省知府级会议。会议由河南巡抚兼布政使周应期主持,皇太子安排下一阶段各府工作,表彰政绩优异者如开封知府廖兴、归德知府侯方域。

同时还宣布了新的行政区划。

首先是怀庆府和卫辉府合而为一,新成立的怀庆府下辖十二个县,成为河南大府。其次是汝州直隶州再次划归南阳府,如今的汝州知州暂领襄阳府。这样就能节约出来一套府级行政班子,提高行政效率。

作为一个礼教国家,必须遵循的基础原则就是:二人成礼,三人成仪。

看似一个简单的会议,绝对不可能所有人坐在一堂就打发了。知府桑开第对礼仪颇有研究,而且颇懂变通,将这场会议改成了“朝见”和“会筵”两个部分。先让众官朝见皇太子,然后各自入座,举行筵席。

筵席的气氛宽松,说话可庄可谐,正好和太子说的“会议”相符。

朱慈烺也很满意这种布置,他坐在居中尊位,下面的知府官员分了两边,相对而坐,就跟后世企业开高官会议没有区别。

为了应景,官员面前还放着食案,摆列着茶、水、果、糕,简单­干­净,节约开销。

“明年开春,全省各地,尤其是归德、怀庆,必须要保证春耕。”朱慈烺道:“明年山西方面的粮食希望能够从河南调拨。”归德和怀庆府是河南重点产粮区域,只要能够充分保证春耕开垦,做到全省自给自足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不过要是额外供应山西,那就有点压力了。

吴伟业和侯方域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水糕点,也觉得有些沉重。不过两府一向就是产粮之地。土地富饶,如今又有土豆玉米红薯等可以在山地、滩涂耕植的半粮,也不是不能完成任务。

“开封府,”朱慈烺望向年轻果敢的廖兴,“安民之后,首重治河。春耕可以量力而行,但是治河必须放在首位。廖兴,你若是能将这黄河治好,我为你请爵。”

廖兴连忙起身,躬身行礼道:“臣必定竭心尽力。”

朱慈烺很满意廖兴从来不讨价还价的工作态度。

自从西汉以来。黄河就不断地侵犯淮河。当国家太平的时候,政府能够有余力疏浚河道,修筑堤防,即便发生了水患也能赈济灾民。一旦国家有事,­精­力放在其他方向。黄河就会露出其凶狠的爪牙。

唐宋以后,黄土高原生态环境恶化。水土流失严重。黄河挟裹着万亿吨泥沙涌入东部平原地带。泥沙淤积,河道被填为平地,河水自然漫溢,也就形成了不能耕种庄稼的黄泛区。

弘治四年,黄河在曹州黄陵岗、金龙口等七处决口,洪水北行在张秋进入会通河。北上的漕船、货船都被堵在张秋。弘治帝命副都御史刘大夏堵口。刘大夏制定并实施北堤南分的策略。在他主持下,朝廷兴建了自曹州至徐州长五百余里的黄河北大堤——太行堤。

黄河北岸大堤形成后,阻止了黄河北泛,保障了会通河畅通。但是放任黄河向南分流。却给黄河以南地区造成了经年不断的洪水灾害。最终黄河下游南向分支越来越多,分支愈多,河流的挟沙能力愈低,河道状况也就愈益恶化。

弘治时下游分成三支。至嘉靖末年,山东、南直境内的黄河多达十三股分支,黄河已经没有了主流河道。

嘉靖二十五年,为了治黄,人为把黄河引入泗水南流,和淮河一起入海。由于黄强淮弱,淮河下游积沙渐高,形成地上河。淮河不再成为一条畅通的水道,而在淮河较低地方,即在淮泗汇口以上的洪泽湖区,首先积水成一湖泊,把宋代以前各小湖连起来,成了洪泽湖。

也是因此,淮河地区水患不断。

直到嘉靖四十四年,潘季驯开始了长达二十七年的治河工程。

在潘季驯的治理之下,黄河终于趋于稳定,但是随着河床不断淤高,黄河两岸决口增多。从万历二十四年之后,黄河几乎年年决口,灾区甚至南移到了苏州一代。

就开封而言,除了黄河水患这等天灾,还有**。之前李自成攻打开封,为了尽快破敌,决河灌城,生灵涂炭。而且后来战事变迁,李自成也不曾经营过开封,破开的河口自然不会有人去彻底修复。

如今朝廷光复了河南,廖兴也向百姓宣告从今之后河南重归王统,那么治黄的重任当然落在了皇明开封府的肩膀上。

“按照惯例是要任命一个河道总督统筹诸地的,”朱慈烺道,“现在人手不足,只能先顾好眼前,等日后国家安定之后再彻底治理。廖兴,你也要着手培养一批能­干­的河工出来。”

后世都以为八股取士取出来的都是书呆子,然而在大明却并非如此。大明的科举非但能取出文学家、哲学家、各种人文大师,还能取出军事家、水利专家。

潘季驯就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初授九江推官,升任御史,后来巡按广东,再升大理寺左少卿。可以说,在嘉靖四十四年之前,潘季驯就是个标准的法官。这样的简历若是在朱慈烺手里,绝不会让他去治河。

可偏偏潘季驯还真的治出了效果。

朱慈烺不敢奢望自己手里能再出一个潘季驯,仍旧还是想走专业方向培养的路数,提高河工素养,传承潘季驯的治河理念和手段。

廖兴在得知自己分到了开封府之后,就知道治河是个避不开的问题。他早早就让人去买了《宸断大工录》、《两河管见》、《河防一览》、《留余堂集》等等潘季驯编写的书稿,做了十足准备。这回皇太子将春耕任务都推到了后面,等于额外减轻了他不小的负担。

“豫西诸府仍旧是以编户齐民、设立村学、丈量田土、引渠灌溉为主,尽量做到粮食自给。”朱慈烺道:“等过了春耕,各地首先要进行学政考核,在行政开销上,学费开销不能低于总开销的百分之三十。”

现在的东宫系官员在廉洁上还是有保证的,只要将银子花在正确的地方,肯定能够看出效果。尤其是扫盲的最大的障碍已经被一件神奇的器物扫清,教育成果的收获比之预计大大提前。

那件神器就是炭笔。

小小一支炭笔,每支成本不过七个制钱,却能让学生有足够文字的写字练习,加快文字掌握速度。朱慈烺只是接纳了俗体字在办公过程中的使用,加之炭笔的推广,行政中间过程的效率就加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只有当材料确稿汇总之后,才会交给老秀才用毛笔以正体字誊抄归档,这样就可以数百年地保存下去。

……

“今日殿下安排得如此细致,莫非是要回济南了?”

会议结束之后,知府们退了出来,纷纷议论。这也是书吏们的习惯,真正的进士官却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正事。

“听说已经有三道圣旨急召了。”耳目灵通者道。

“也是,要过春节了。”

“嘿嘿,殿下原本今年就要大婚的,国变之后就没顾上,这回肯定是要补上的。”

众人闻言,纷纷发出“理当如此”和“总算如此”的赞叹。

……

朱慈烺率先离席,并不知道这些属下正在议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在这个时代,臣议其君是十分不道德的,惟独婚事和子嗣这两桩私事例外。

因为这两件事归根到底还是一件事,那就是:国统。

三四七马蹄带得淮河水(四)

大明许多优秀的政治家,或者说是官场老狐狸,在国统这个问题上都表现出了令人诧异的迂腐。

比如嘉靖时代的大礼议之争。

嘉靖帝与杨廷和为首的文官们就到底谁是他宗法意义上的父亲、该享受何等封号、能否进入太庙、以及庙谒和乐舞的规制……展开了长达十七年的斗争。最终,嘉靖帝以坚忍不拔和手段狠辣赢得了这场朝堂上的战争,为此也背上了“暴君”之名。

万历年间,万历帝宠爱郑贵妃,在郑贵妃的怂恿下想立郑妃之子朱常洵,而不是长子朱常洛,由此引发了历时二十九年的国本之争。一直到发生梃击案,福王就藩,方才落下帷幕。他不像祖父那样心狠手辣,所以败在了东林党手中。国本最终还是太子朱常洛,也就是朱慈烺的爷爷。

无论是为父亲争,还是为儿子争,说到底就是争“国统”。

朱慈烺最初并不能理解皇帝和文臣的这种执拗。等他真正能够从明朝人、明朝皇帝、明朝士子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的时候,才明白其中深意。

想想看,文官们当初跟正德皇帝的关系也不好,而且嘉靖刚登基时在他们眼里还是个不错的年轻皇帝,起码没有正德帝那般胡闹。

兴献王本身从未得罪过文臣,是宪宗第四子,而且已经作古,就算给他个皇帝称号又如何?就算庙谒的时候排场大点又如何?就算乐舞的人数多点又如何?

但是,就不可以!

因为这些表象之下,是明帝国,乃至华夏社会的承重墙。

这面承重墙就是:纲常。

在儒教纲常的基础上,国家、民族、文化才能层层建设。若是这个基础被人破坏,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就会崩塌。秩序就会被破坏。而秩序一旦被破坏,他们所掌握的游戏规则也就会改写,甚至有极大可能失去制定规则的权力。

一旦皇帝有意无意地对这块基石、这种秩序、这个规则下手的时候,文官集团就只能争个你死我活,除非他们甘心坐以待毙。

当年董仲舒向汉武帝进献《举贤良对策》的时候,就是儒生们提出了一则极具诱惑力。同时也充满了对帝王进行束缚的契约。从汉武之后的历代皇帝,或是贤王或是昏君,都不得不在这纸契约中玩弄政治游戏。

明白这点之后,朱慈烺就能知道自己将来掌握皇权之后,将面对什么样的对抗力量。他必须在这股力量之下进行周旋,一方面完成自己的事业规划,一方面在社会稳定的前提下,将对面的力量引入笼子。

现在皇太子的身份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保障,就像是老虎过街。人人喊打却没人敢打。下一步就是生一个皇子,封为皇太孙,进一步稳固自己的地位,断绝所有藩王承祧宗庙的可能­性­。

这就需要大婚。

在众人都知道的三份明旨之外,还有周皇后和懿安张皇后送来的懿旨。这些或明或暗的旨意,都指向了这个问题。朱慈烺自然不能,也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跟全家、全国都搞得不愉快。

到底他的年龄摆在那里的。

按照明朝人的计岁习惯,翻过年去。皇太子就是十七岁了。就算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孩子,这个年龄上也该定了亲事。若是没有丧亲、科举等不可抗力。肯定是要完婚生子开枝散叶的。即便是吴伟业那般一场场科举连着考下来,都赶在二十二岁时成了亲。侯方域也是早早就娶了正妻常氏。

东宫系统的年轻人中只有廖兴和陈德都是十**岁还没成亲,但那是因为家里人看他们前途广大,为了确保正妻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所以没有着急去找人下聘。

给乙等区域的知府们开完了会,朱慈烺没有再耽搁。先快马疾驰去南阳慰劳一番游击营将士,旋即便又转过头走陆路返回济南。

……

崇祯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济南行宫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地准备过年。这种喜庆的气氛在崇祯十一年之后就很罕见了,全亏皇太子殿下用兵如神。一举收复中州大地。

“冬至节在外忙着打仗也就罢了,眼看就要到春节元旦了也不回来。”周皇后与懿安张皇后相对而坐,手里玩着一串玉珠子,愁思漫溢。

张皇后劝慰道:“春哥儿是在为社稷奔波,从他本心来说,哪能不想回来?唉,如今国家有此中兴之象,也全亏了春哥儿。”

周皇后心中稍稍宽解了些,略带自豪道:“春哥儿文学不佳,征战天下的本事却真得了成祖的血脉。”

“能征战治国才是好本事,我朱室可不敢出赵宋钦、徽那样的皇帝。”张皇后想到自己的丈夫,忍不住哀叹道:“能有春哥儿,都是祖宗在天之灵庇护。”

周皇后颇为小心,听出张后哀思之意,暗道:若是懿安娘娘有后,这天下也轮不到自家丈夫来坐,儿子恐怕也就是封个世子。不过说来也巧,若是还有天变,儿子肯定也是从山东出兵,仍是要征战天下的。

张皇后一时无语,周后在心中胡思乱想,内堂中突然就安静下来。

“娘娘!喜事!”刘姑姑一副急匆匆的模样,打破了内堂短暂的静谧,上前朝两位皇后娘娘福身,喜滋滋道:“千岁爷已经入城了!”

“阿弥陀佛,好歹是赶上了!”周皇后不由站起身来,走下踏案,道:“寝宫可收拾好了?春哥儿爱吃羊­肉­馅的扁食,做了么?”

“回娘娘,都已经备好了。”刘姑姑喜笑颜开道:“奴婢跑了好几趟了,保管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张皇后也站起身,道:“这孩子还算是有孝心的。不过说起准备,早点让他选妃才是正经。”

周后笑道:“我怕他过完年就跑了,所以现在就把人留在了宫里。”周后顿了顿道:“也怪不好意思的,不让那孩子跟家人过个团圆年。”

“这也不算什么,咱们入宫之后何尝与家里人过过年?”张后也说得颇为落寞:“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自古皆是如此。更何况春哥儿懂事,一切都由咱们定夺,那姑娘只会觉得运气好。”

周皇后想起当年自己在信王府等待信王挑选的日子,真是人生最大的折磨。尤其当时信王还没看上瘦瘦弱弱的自己,眼睛就在田妃身上扫来扫去,真是让人又心焦,又失落。若不是早就做好了被赐币回乡的心理准备,恐怕要当场就得哭出来。

朱慈烺早早就否决了这种太子、亲王的选妃方式,而是坚决要求由周后和张后替他选定。原因很简单,太子妃不可能是豪门大家出身,在政治、经济上都不会有丝毫影响,所以对朱慈烺的事业工作也就没有半点影响。

对事业和工作没有影响的人,在朱慈烺看来就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对于一个无所谓的人,当然不值得浪费时间去挑选。

反正跟谁不是过一辈子?谈得来就多接触,谈不来就少接触,皇宫那么大,每个月交一次公粮就行了。

“这回的姑娘倒是比之前那个宁氏更顺眼些。”张皇后又道:“那宁氏竟然从贼了,这般没有气节的女子也幸好没有娶她。”

“这种事,都是天意。”周皇后倒不觉的宁氏有太大的罪过,当时满北京城没走的权贵多了,她父亲不也不肯走么?

“只是现在内帑空乏,真要大婚恐怕也办不像样。”周后又叹道。

“这里还有一千两脂粉银子,且先用着吧。”张皇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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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马蹄带得淮河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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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大婚可不是摆两桌酒席,招待一下邻居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典礼、朝服、金册、赐宴、赐金哪桩不要银子?而且更大的问题是太庙还在北京,娶亲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不告祭祖宗吧。

“太庙不是问题吧。”

朱慈烺坐在崇祯、周后、张后三人面前,就如同被审问的囚犯一般。当然,这已经是考虑他一路疲惫特赐的恩典了,照规矩他应该站着回答父母和伯母的问话。

“咱们不是把神主牌位都带出来了么?”朱慈烺很认真道。

“在济南再建个太庙供神主么?”崇祯反问道,显然是对儿子不明礼法的嘲讽。现在他只有在文学、礼法、经义上才能找回作为父亲的自尊,对于博物、格致、军事、武备、政治……方面,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与儿子进行比较。

“找间殿堂把神主供上不行么?”朱慈烺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从父皇母后皇伯母渐渐纠结的脸上,他知道自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对祖宗不敬。”崇祯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

——真不好意思,我对祖宗没什么概念啊。实际上个人觉得太祖世祖确是雄主,仁宗宣宗也是明君,不过越到血脉近的祖宗就越让人觉得有点幼稚啊。相比之下倒是皇伯父很有点政治智慧……当然,这只是错觉。

朱慈烺坐在绣墩上,不自觉地神游物外,又开始挂念起河南的整治工作。

大明官军从东到西走完一圈,各州县都是望风而降。如果不希望李闯打过来的时候那些人再次降过去,就必须尽快完成剿匪工作。让百姓安定下来。这些工作虽说有下面的基层官员负责,但上司如果不盯着,肯定会出各种问题。

出问题还不是最可怕的,怕的是下面执行者一时头脑发热去掩盖问题!

“春哥儿,你皇父在跟你说话呢!”周后提高了音量。

“啊?儿臣该死,刚才竟然有些恍惚。”朱慈烺连忙谢罪。

崇祯这才脸­色­稍霁:“你是累了。几千里路这么跑下来,难免如此。”他本想让儿子下去休息,但是想到这么久不见儿子,如果贸然宣退,妻子肯定又要不悦。

朱慈烺提了提­精­神,道:“父皇,母后,皇伯母,儿臣还是希望能在上元节之前大婚。”他停下看了看三人的反应。给他们消化的时间,然后才解释道:“开春之后,各地都要进入春耕春种,河南是新近光复之地,儿臣恐怕还得坐镇开封或是洛阳,以免县官们做事失了分寸。再者儿臣听闻左良玉日夜咯血,恐怕大限将至。故而安定楚镇也是一桩要事。儿子坐镇河南,反应起来也能快些。”

“派个督师如何?”崇祯皱眉问道:“你若是担心何腾蛟制不住楚镇。袁继咸就在九江,可以让他去武昌。”

何腾蛟是湖广巡抚。从十六年冬任职至今一直在左良玉军中,与左良玉相处甚欢。按照原历史剧本,左良玉起兵东进“清君侧”,何腾蛟简直就是半推半就。再看后来他为了争夺光复之功,亲手挑起南明军内讧,丧尽反清复明大好局面。可见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人。

至于袁继咸,如今正总督湖广、江西、应天、安庆等地军务,驻节九江,左良玉的确算是在他麾下。左良玉东进时,他亲身入营劝阻。后被软禁。左良玉病死之后,其子左梦庚投清,将袁继咸献给清廷。袁继咸拒不投降,慷慨就义,留下铭文:“大官好做,大节难移”,其忠烈得以与文天祥、谢枋得并列。

不过忠臣未必是能臣,就算袁继咸是能臣,手里没兵也一样压不住左良玉。前前任督师湖广的丁启睿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若不是他跑得够快,早就被左良玉坑死了。

“要压制楚镇恐怕非重兵不可。”朱慈烺摇头道:“而且儿臣并不看重何腾蛟此人。他身为湖广巡抚,湖北只留有武昌却不知促兵进取;湖南尚在官兵手中,他也不去屯粮安民以供军需。儿臣以为这种人该算是庸官了。”

如果是以前,崇祯帝肯定要忍不住说一句“小儿之见”。然而现在他身在山东,一路上也算是见识了光复之后百姓安定的生活,加上今年隆冬时令,济南街头竟然没有“路倒”。暗中派出去查访的太监也说城外化人场不见烟火,可见东宫在地方治理上的确卓有成效。

“你既然如此说,湖广巡抚可有人选?”崇祯皱眉想了想,终于道:“地方州府官员,你大可着吏部任免。”

“父皇,如今要选用好官,实在不易。”朱慈烺无奈道:“光是河南一省,所用官吏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对了,”崇祯道,“今年会试之后还不曾举行殿试,莫若过了年重开一科,算是补考?”

“这些进士于儿臣却无大用。”朱慈烺摇头道:“不过明年找个由头举行恩科,倒是能够收天下士子之心。”

对于天下读书人而言,科举比娘老子都重要。

如今大顺、大西也都在举行科举,强迫读书人与试,然而应试者寥寥。有些人甚至故意写得狗屁不通,生怕被取中。为此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杀了不少有气节的士子。由此也可得见,大明进士这块招牌还是很坚挺的。如果在这个时节上再开一科,敌占区的举人多半也会赶来赴试。

“对啊,莫若连乡试也一并开了。”朱慈烺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凡是北直生员可以来济南应试;山西、陕西的生员可以到开封、洛阳应试;四川生员可到湖广应试。不管来多来少,只要有人肯来,就是朝廷的收获。”

崇祯微微点头,道:“只是由头却不太好找……”

“不如就叫……国难特取科。”朱慈烺道。

崇祯觉得这个科名实在难听,不过这种事关键是看效果,至于名字好听与否也没人在意。同时他也很欣慰儿子已经能够与他坐而论政了,而且谋断果敢,不像那些庸臣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父皇,还有一事当早做决断。”朱慈烺来了­精­神,也不管母后和皇伯母就坐在堂上,自顾自进言道。

“何事?”

“大赦。”朱慈烺道:“许多留京官员被东虏的‘替明讨贼’所蒙骗,任职虏廷。如今形势明了,他们又怕南归之后被追究从贼投虏之罪,故而首鼠两端。当下之计,还是要父皇昭告天下:凡是崇祯十八年上元之前失节者,一律赦免其罪。若是明年上元节之后,仍在虏廷效力的,便以叛国谋逆坐罪。”

崇祯一怔,摇头道:“你这却是异想天开了!那班人该死而不死,如今却要赦免他们?日后天下谁还做忠臣?更何况这样的人品,就算他们南归,难道还能起用么?朕不株连他们家眷已经是仁至义尽,遑论赦免!”

朱慈烺早有准备,劝道:“父皇,让他们南归并非为了用他们,而是为了让东虏贼寇无人可用。尤其是东虏,其本族之人粗鄙不文,难以为政,必须要有汉人辅佐方能坐稳汉地。若是父皇肯明旨大赦,对东虏无异于釜底抽薪。

“至于日后有无忠臣,儿臣以为关键不在于­肉­身上诛杀这些贰臣,而是要用《皇明通报》等报刊书册,在士林中诛其声名,令天下士人引以为戒。那些士人不就是看重名声么?如此一来,日后投贼者必然不会更多。”

崇祯帝听了朱慈烺的解释,心中也转过弯来。相比考虑日后有无忠臣的问题,还不如先釜底抽薪让东虏过不了日子,说不定还能早日光复北京。

不过作为皇帝,当然不能显得耳朵太软。

“再议吧。”崇祯道。

三四九马蹄带得淮河水(六)

济南行宫中的寝殿不足,故而皇帝和皇后便同居一殿,只是分了东西两个暖阁而居。

帝后二人让儿子道乏之后,散了这次家庭小聚,回到寝室,在宫人的服侍之下上了床。许是因为儿子回家带来的兴奋,二人久久都未入眠。最终还是崇祯装作呓语,道了一声:“春哥儿身边也不知谁服侍的。”

“服侍得不好么?”周后终于翻了个身,显然是忍了很久。她道:“我看春哥还壮实了许多,人也高了。”

“袖子短了两寸。”崇祯道:“他手下都是悍将,不注重自己威仪如何能服人?”

周后颇有些羞愧:“我这做娘的都没看出来,倒是你仔细。明日我跟刘氏说了便是。”

“唉,明日就是岁除了,去年这时候宫里还是愁云惨淡,春哥儿连个音讯都没有。”崇祯自嘲叹道:“谁能想到,一年之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竟然连祖宗陵寝都丢了。”

“亏得有春哥儿懂事。”周后道:“从小知道他老成,却是才知道他如此老成。真真托了祖宗的福。”

“我怕的也是这个。”崇祯翻过身,与周后相对,道:“那日我亲临阵战,见了春哥儿临阵对敌的模样,回来之后脑中总是有个念头挥之不去。”

“是何念头?”周后小声问道。

“总是把春哥儿跟个无关的人想在一块。”崇祯有些不愿说,又看到黑暗中妻子闪烁光芒的眼睛,方才鼓足勇气道:“霍去病。”

周后不解道:“霍骠骑?咱们家春哥儿与他有什么相似之处?”

“书上都说霍骠骑是天赐武帝荡平匈奴的。”崇祯道:“故而十七岁出征,二十四岁扫平大漠便走了。”他看到妻子眼中已经有了一丝惊恐:“如今许多人都说春哥儿是受天命来平贼的。我就担心……”

周后眼泪都出来了,强自平抑声线道:“那如何是好?”

“天命不可确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吧。”崇祯叹道:“春哥儿身边的人也都要找些上心的。别衣裳不合身都不知道。”

“嗯。”周后应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道:“老爷,咱们就事急从权,遂了春哥儿的心意吧。”

“你是说……”

“我想着,告祭祖宗主要是祖宗的在天之灵,有神主也就够了。至于外面殿堂。那都是末节。就让春哥儿在年里完婚,说不定就有了呢?我们也好安心。”

崇祯翻身仰卧,盯着床顶发呆,良久方才道:“到时候看看礼臣怎么说吧。”

周后心中踏实了许多,应了一声,终于沉沉睡去。崇祯却是久久未眠,直到天亮方才入睡。

……

年节在明代已经成为了一年中最大的节日,从年前廿四日祭灶开始,宫人们就开始穿葫芦景补子和蟒衣。各家都要蒸点心。储备­肉­类,以备春节期间一二十日所用。到了三十日傍晚,就开始互相拜祝,称为“辞旧岁”。

整个宫中都要大饮大嚼,鼓乐喧嚣,以示庆贺。门旁值桃符板、将军炭,贴门神。室内悬挂福神、鬼判、钟馗等辟邪年画。床上悬挂金银八宝、西番经轮,或编结黄钱如龙。橹楹上Сhā芝麻秆。院中焚烧柏枝柴,称为“焴岁”。

从岁暮、正旦开始。宫人们都头戴“闹蛾”,也就是民间所谓“闹嚷嚷”:用乌金纸裁成,画上颜­色­装就,都是飞蛾、草虫、蝴蝶形状,簪在头上,大的如掌。小的只似铜钱大小,以应节日之景。还有些有钱的内官则戴小葫芦,大小仅如豌豆,称为“草里金”,二枚值银二三两不等。

朱慈烺回到宫中之后。再次陷入一年一度的节假日厌倦症。在外面,无论是长至节还是冬至节,只要他不想出门,谁都不能来扰他。但在宫里,各种喜庆活动他都得参加。否则帝后带着定王永王,甚至连坤兴公主都在,偏偏皇太子不在,难免给人太多遐想。

除夕晚膳时候,天家全都坐在一起用膳,观赏歌舞,其实翻来覆去也就那么老几套。然后就是看戏。因为周后喜欢昆山腔,这回还加进了一些新编曲目,诸如《怒龙王》、《烧韩城》,都是东宫战例改编。

《怒龙王》还算是正剧武戏,讲的是十七年正月河上之战的主战场,萧陌部迎战李自成本阵。考虑到老百姓并不接受“交换俘虏”这一思想,也要维护尤世威等老将的颜面,所以这出戏在前因中介绍说:皇太子为了保护老百姓撤离,亲自率大军压阵,故而与李闯遭遇。

简单的唱白之后,戏台上便用白花纸铺出了冰冻的黄河,然后两拨武小生开始耍着花枪演绎战斗。眼看着打“明”字旗号的军队缓缓后撤,观戏的定王、永王纷纷掩口惊呼,就连袁妃、坤兴都捂着胸口,瞪大了眼睛。

朱慈烺只当是笑话在看,也深感天真幼稚的人总是能获得更多的欢乐。

“河上”很快就爆出了一蓬蓬焰火,黄、绿、红­色­的火星在台上飞舞,“闯军”顿时人仰马翻,被反攻的“明军”一阵乱杀,直杀过河去斩下了李闯的大纛,全剧进入了**。

虽然艺术形式十分浓重,但还是让观众有种亲临战场的错觉。尤其是崇祯帝,如今也不再怀疑此战谎报战果了,看得十分尽兴,叫过王承恩,低声吩咐打赏。

等大戏落幕,自有太监扯直了嗓子喊道:“皇爷大恩,打赏小罗汤:织花锦帛二匹,银豆二合。”

那边戏台上登时涌出一群戏子,排成一列,高声祝岁谢恩。站在最前头的,就是这次被打赏的小罗汤,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唱腔倒也一般,只是因为饰演皇太子朱慈烺所以得了恩赏。

《烧韩城》演的是河上之战的韩城奇袭战,不过故事情节极少,倒是一出杂技和舞台效果的大展示。唯一出彩的倒是那个演李友的付角。

在昆曲中,丑角和付角相类相离。

丑角演的多是市井小人物,个­性­爽朗、外向、火爆,如酒保、孩童、彩旦等均由丑角应工。相对而言,付角则常扮演具有一定文化而又有身份的人物,个­性­趋於内向,念白的节奏缓慢、凝重、幽默。

这次演李友的付角就是如此,一本正经地讲着冷笑话,再配着演扮演曹宁的丑角在一旁搭腔设套,让观者忍俊不禁。就连朱慈烺这种看戏时常在脑中背单词的人,都几次大笑起来。

“打赏。”朱慈烺叫过内侍:“比照皇父赏赐减一等。”

“小爷,”那内侍笑道,“这场是大轴戏,照例打赏得加一等。”

“哦……”朱慈烺的确不知道这个规矩,“那就……不赏了。”

朱慈烺是挨着崇祯坐的,崇祯正好端茶喝水,准备看完了就散戏。听到朱慈烺这么说,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犹自抚胸大笑。女眷都坐在帘子另一边,见了也纷纷望了过来,不知道皇爷看到了什么笑点。

“赏,打赏。”崇祯指着朱慈烺笑道:“加一等,算皇太子赏的。”

“多了点。”朱慈烺摸了摸下巴,小声道。

崇祯总算平了气,笑道:“如今天家虽然不如神庙老爷时候,但该打赏的还是得打赏,那是看戏人的本分。能逗得你开心一笑,本也是功劳嘛。更何况,这点银子对咱们而言于事无补,对他们来说却是吃饭的根本。你平日里也是赏罚分明,怎地今日就小气起来了?”

“为逗父皇一笑。”朱慈烺也笑道:“父皇不觉得我比那付角演得还好些么?”

崇祯被勾出了笑虫,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将胸中十几年的积郁都笑了出来。周后、张后那边宫眷也都听了前因后果,纷纷掩嘴而笑。坤兴突发奇想,要“打赏”她皇兄,吓得身边的姑姑连忙将她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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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零马蹄带得淮河水(七)

除夕守岁之后就是正旦,今年的正旦大朝虽然宫殿憋屈,气氛却要比十七年的正旦好得太多了。非但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驻留行在的高官们也没有发生错过鼓号的怪事。

朱慈烺作为皇太子率领诸藩亲王以及文武百官朝觐皇帝,各王妃、命­妇­随宫眷朝见皇后。然后是亲王、官员朝见皇太子。再然后是内外赐宴,整个大朝活动要持续一天的功夫。

因为这些高官贵人都来给皇帝家拜年了,所以去他们家拜年的人只能在门房留下拜帖,签个名号。千百年下来,大年初一到处签到也就成了华夏传统。

往年的正旦大朝很少有亲王参与,因为皇帝不会随意招亲王入京。不过今年山东有衡、德、晋三位亲王,以及郑系的东垣郡王、衡、德、晋三系诸郡王,完全弥补了朝臣人数较少的缺陷,让崇祯大展胸怀。

崇祯因此特意在朝臣赐宴之余,又留下诸藩亲王、郡王一起吃茶点小聚。原本是想感受亲亲之乐,但这些亲王、郡王­操­着口音各异的“凤阳官话”,显然很是别扭。

不说现在,自从仁宣之后就没有宗室回过凤阳——除非是被高墙禁锢的犯罪宗室。

崇祯也很快没了兴趣,将招待宗室的任务委托给了朱慈烺,自己回去休息了。为了正旦大朝,皇帝四更不到就要起来祭拜天地,更衣准备,也是十分辛苦。

皇帝一走,席间就像是刮起了一阵风,吹动了所有人的心思。大家也不用憋着劲说凤阳话了,随便打了打哈哈就说起今年各家收获。朱慈烺早前拿了他们的银子,虽然没有正式成立一家企业。但也抽了一部分企业收入出来做成报表,给他们一个盼头。

有亲王带头,下面的郡王们也想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资产投进来,不管能不能赚钱,起码买个平安。现在这些宗室日子并不好过,一切都是配给制度。外面的田庄和产业也都被“霸占”了,却是敢怒不敢言。生怕触怒了皇太子直接找个由头发往凤阳,那就更是生不如死了。

朱慈烺对此倒是来者不拒,手中资本多一些总是好的。开春之后各地春耕都需要大量的银钱米粮置办畜力、农具、良种,久经战乱的老百姓肯定难以支撑这部分投入。

“殿下,此番还有桩事体要求殿下开恩。”德王等话题告一段落,又开出了新的话题。

“一切由圣上做主,我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罢了。”朱慈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凡涉及“开恩”这样的字眼。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很清楚没人能够得罪他,得罪他的人多半也没机会来求他“开恩”。

德王尴尬一笑,道:“是鲁藩擅离封地之事,想求殿下与圣上说说好话。”

“这种事嘛,也不是没有过。”朱慈烺望向东垣王:“对吧?”

东垣王差点被自己口水噎住,连忙垂头不敢说话。

“要想赦罪,总得有点功劳。”朱慈烺道:“像东垣能够弃家为国,来行在效力。就是功劳。鲁藩也好,其他宗室也好。丢弃祖宗基业是迫不得己,但不来圣前请罪,那就是不懂道理了。”

“是是是。”德王尴尬笑道:“殿下所言甚是。”

朱慈烺给德王这么一说,倒是想起了另一位宗室,唐庶人朱聿键。

朱聿键是太祖二十三子唐王朱桱的八世孙,从太祖论的话。比崇祯还高两辈。朱慈烺在学习宗室历史的时候,特意留心了南明几个帝王的宗系,对这位唐王还是颇有好感。

这位被废的唐王命运多舛。他祖父唐端王朱硕熿宠爱嬖妾,竟然将长子朱器墭和孙子朱聿键禁闭在承奉司内。朱器墭更是被兄弟毒死。

当时的河南经守道陈琦瑜,上奏表明了此事。朝廷将朱聿键立为唐世孙,不再被囚禁。

崇祯五年,朱聿键继唐王位。崇祯帝赐其皇明祖训、大明会典、五经四书、二十一史、通鉴纲目、忠孝经等书。唐王自己也十分好学,在王府内起了高明楼,延请四方名士。

大概是读多了史书,朱聿键在崇祯九年,杖杀毒害他父亲的两位叔父,福山王朱器塽和安阳王朱器埈,为其父亲报仇。

这事发生在七月初一,因为八月的时候清兵入关,朝廷忙着抵御东虏,没顾上管他。朱聿键却上疏请求带兵勤王。藩王领兵是十分犯忌讳的事,而且崇祯九年的时候,谁都不觉得东虏能成什么气候,不过就是来打劫而已,朝廷自然不许。

朱聿键却是个人才,竟然自说自话带了三千护兵北上勤王,被崇祯帝勒令返还。事实也证明朱聿键没有足够的军事才能,这三千护兵在遭遇流寇之后,竟然被击败了。朱聿键败退回南阳,新帐旧账一并清算。

九年十一月,唐王抗旨一事下部议,废为庶人,发高墙。

唐王由其弟朱聿鑅袭封。崇祯十四年时南阳被李自成占领,朱聿鑅被杀。

这个家族的故事也是颇为曲折,后人对唐王也多持同情姿态。加上唐王不饮酒不好­色­,一心要中兴大明,对早年的郑成功又十分器重包容,由此种种成了人们眼中的“明君”。

朱慈烺想到他,却是觉得敢于起兵的宗亲总是比投降闯贼的要强。与其关在凤阳,不如拉到皇帝身边,哪怕去教教书也好。何况一个远藩,当年就算他真的想造反,也不会有什么号召力。

与诸位宗藩简单说了两句,朱慈烺知道崇祯帝不会再来,便暗示东垣王检查定王、永王的功课,散了这次家宴。

他出来之后本想去后面看会书,准备近期去趟莱州与技工学院的教授们碰个头。最近忙于军务,在科技方面都没有过多­干­预。宋应星受命设计制造热气球到现在都还没声音,也该去看看了。

从济南到莱州六百余里,若是天气好的话四、五天就能赶个来回。尤其是现在山东修路的进度每天都在增长,说不定速度还能快些。

“小爷,皇后娘娘请您去呢。”

朱慈烺才走出没两步,就被周后派来的人拦住了。朱慈烺幼年时候也可以见命­妇­,自从过了十三四岁,皇后就不会特意让他去见那些­妇­人。

到了寝殿,朱慈烺才发现原来留在皇后这里的并非寻常王妃、命­妇­,而是自己东宫系的女官。以秦良玉为首,姚桃也被皇后赐座,其他各级女官按序排列,倒是济济一堂。

大明的风气仍旧十分保守,像大朝这样的庆典,的确没有女人的位置。吴甡在礼仪制度和皇太子尊严之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么一条折中路线。

秦良玉没有穿命­妇­的冠服,而是穿了一身男装朝服。她本来就有一米八六之高,比寻常男子都要高大,穿了朝服之后更显得魁梧威严。见了皇太子,秦良玉起身迎拜,也一样用的男子礼数。

朱慈烺顺势扶住秦良玉,笑道:“秦督无须多礼。我道怎没在大朝上见到你呢,原来在这儿。”

秦良玉爽朗一笑道:“原本礼部是让我随武官列入朝的,谁知来了之后又给我安排在了女官列里。不过也许是我年老耳聋,听差了吧。”

“秦督犹在壮年!明年我还想请秦督领兵收复四川呢。”朱慈烺请秦良玉坐下。

“千岁麾下虎贲无数,哪里需要我一介女流领兵。”秦良玉笑道:“臣就在中军为殿下安抚士卒便是了。”

“能练出­精­兵的名将不少,但能练出天下强兵的女将,古往今来可就秦督一人。”朱慈烺在皇后面前普及了一下知识,果然见周后看秦良玉的眼神变得有些亲切。

他又道:“四川平原上作战,自然无须劳累秦督。不过大山之中如何行军打仗,却非秦督亲自出马不可。秦督带来的那四千白杆兵,我已经让教导营与他们一同扩建,只等编练成了山地师,便是收复巴蜀之时。”

秦良玉见太子说得如此确凿,知道不是虚言,连忙起身表态道:“臣愿为殿下效命马前!”

朱慈烺自然高兴舒爽。

白杆兵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他们手中的白杆枪十分特别,乃是用结实的白腊树木做成长杆,上头配带刃的钩,下端配坚硬的铁环。作战时,钩可砍可拉,环可作锤击武器。数十杆白杆枪钩环相接,便可作为登山爬墙的工具,悬崖峭壁转眼攀越,就是为山地作战而特制的武器。

而且白杆兵兵员都是蜀中山民,从小就在高山之中奔走,对山中草木走兽、气象地理格外熟悉,正是一支天然的山地部队,用在平原作战绝对是一种巨大浪费。如今李自成被进了四川,只要他与张献忠开始争斗,朱慈烺这边就要先收复四川,彻底断绝清军南下的可能­性­。

被困在苦寒之地的清军,要么南下与太子军硬拼,要么就只有乖乖退回老家去。而控制了三个大省之后,朱慈烺有足够的人力兵员与满清打消耗战。满洲人却是死一个少一个,一胎生八个都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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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一马蹄带得淮河水(八)

崇祯十八年的第一个落日,朱慈烺坐在院子里,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袄,抬头望着天幕中越来越清晰的星空。在这个距离工业世界还有百余年的时代,星空是如此璀璨如此深沉。只有这样的星空,才能让人类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从而有所敬畏。

如果可以的话,朱慈烺希望在拯救大明之余,顺便也拯救一下世界。

有了这个念头,朱慈烺自己都笑了。

或许是受荷尔蒙的影响,朱慈烺发现自己原本­精­密而效率的头脑,时常会冒出一些天真浪漫的念头。事实上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救世主。人们能够救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绝大部分人都是等着被人救的。

而他们最终收获的只有失望。

“小爷,您怎么坐在这儿啊?”陆素瑶头上顶着一只蜻蜓形状的闹嚷嚷走进院子,见到朱慈烺独自坐在院中,几乎下得魂飞魄散。

“我想独自静一会儿。”朱慈烺道。

“爷,这天还冷着呢。”陆素瑶连忙上前道:“怎么说也得给您换双毛皮靴子呀。”

朱慈烺不悦地站起身,往屋里走去,边走边道:“当值不能喝酒,你不知道么?”

“奴婢知错了。”陆素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陆素瑶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连忙将头垂得更低,生怕犯了忌讳。不管怎么说,大过年的哭是很不吉利的。

“受了什么委屈么?”朱慈烺问道。

“没……”陆素瑶本能地想否认,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又有股浓浓的不甘。“今日刘宫正将奴婢唤去好生教训,都是奴婢竟然没发现殿下的朝服小了。害殿下在圣前失仪。”陆素瑶强忍着哭腔说道。

——我每日里无时无刻不在应对太子交代下来的工作,就连月事来了都得熬夜早起!为何只因为一个过错,就要将我骂得一无是处?好像我就是光吃不做一般。

陆素瑶心中怨气极大,只是这些话却不能说出口,起码在自己成为后宫女官之首前是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的。

“你的工作已经很繁重了,这种小事不应该归你管。”朱慈烺道,“而且,对自己不要太苛刻,要学会放松些,有些人的话未必需要放在心上。”

“啊?”陆素瑶猛地抬起头。她完全没想到皇太子殿下竟然会这么说。

皇太子殿下竟然会说出这么体贴的话来!

的确,殿下对人一向是和颜悦­色­,对属下更是宽厚,但这位殿下似乎从来不会理解别人的想法,而且也不屑于理解……他就像是站在高高山顶上的仙人。看着人世纷争最多说一句:愚昧。……然后仍旧让世界按照他的意志运转。

如果说大明皇帝是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那么皇太子殿下就是真正能够让这种权势为自己所用的人。

而现在。皇太子竟然会说出这么暖人心的话!

陆素瑶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一腔怨气都化作了飞烟,消散不见。

“不要跪着了,早点休息,明早整理一下技工学院的资料,下午交给我。准备一下,后天去莱州。喔。对,去问问东垣王,如果他对技工学院有兴趣,就说请他一起去看看。我看他对数学似乎很有些想法。”朱慈烺道。

“臣明白。”得到了治愈的陆素瑶连忙从冰冷的地上站了起。恢复了作为侍从官的一面。她对刚才的小女儿心态很是愧疚,觉得辜负了皇太子殿下的信任和教诲。

——希望永远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陆素瑶暗暗掐了掐自己手心,牢牢记在了心理。

“要学会放松,必要的休假也是应该的。”朱慈烺继续朝屋里走去:“偶尔的放纵也不算什么罪过。不要让人说我把女官当男人用。”

“臣明白。”陆素瑶道。

朱慈烺转过身,充满慈爱地笑道:“今晚不会叫你了,好好睡一觉,卯时正来办公室就行了。”

“谢殿下恩典!”陆素瑶口中幸喜应道,但心中已经暗下决心,决不能放纵自己的软弱。这回过年加起来都休息了一天了,明天怎么能够晚半个时辰上班?而且技工学院这回的资料……还是有点多。

陆素瑶想到这里,酒也醒了,颇为害怕明天无法按时完成任务,再看看时辰,也不算很晚。她旋即又想起了自己这两天竟然都没有按照计划学习《物理学》和《数学》,愧疚和悔恨之情愈发强烈起来,脚下的步子都快了许多。

……

“我等身负皇恩,掌计财之重任,焉能耽于享乐!”姚桃站在灯火通明的户部公事房中,踱步巡视,在她的言语鞭策和目光扫­射­之下,这些会计埋头苦­干­,小心翼翼地计算各种数据,拨打算盘的声音此起彼伏。

今天是大年初一,作为六部中唯一要上班的部门,这些会计们的心思自然也有些飘,甚至有人说了怪话,埋怨天家用人太过刻薄。正是因此,姚桃才觉得有必要在大家工作的时候进行一番敲打,提提­精­神。

“那些抵御东虏和闯贼的将士可没有过节!就连皇太子殿下,也没有因为过年而松懈!”姚桃的声音在三间屋子打通的公事房里隐隐泛起回声。

没有人能够反驳她的话,因为今天不断砸下来的工作任务,正是皇太子本人也在努力工作的证明。

“殿下今日在皇后娘娘面前还对我部表彰有加,我等岂能辜负皇太子殿下厚爱?若是有人再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大可以自己提报上来,真当天下只有你一个能打算盘么!”姚桃的目光落在两个男­性­主事身上。

他们仿佛被针扎了一般,手下一颤,将头埋得更低了。

今日在皇后娘娘面前,朱慈烺的确给户部的女官大大长了脸。非但夸赞她们工作勤劳,能力出众,更是让皇后娘娘随手挑了几个女官,当场表演心算术。一长溜的数字加减乘除,这些女官竟然能够将最终结果脱口而出,惊艳当场。

这就是算盘打了千百遍,心中已经有个不需要拨打的算盘。

这样的人在男会计中也有,不过比例不如女官高。照朱慈烺的分析,应该是对工作投入程度的差异。女官能够走出深宫,得以重用,责任心和荣誉感都会比被抢了风头的男­性­吏员强。这也是姚桃平日观察所得,听皇太子这么一说,更是深信不疑,所以她决定对男吏员严格要求,绝不能让他们拖了整个户部的后腿。

……

朱慈烺回到卧室,房间里已经熏好了香,被褥也都用汤婆子暖过。

整个房间由数十根蜡烛照亮。为了保护眼睛,朱慈烺就算再节俭也不会减少蜡烛的用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这个时代没有煤油灯呢?

要制取煤油倒不是不可能,但是需要大量原油进行实验分馏,而现在中国唯一能够开采的石油井却在陕西。

想到陕西已经落入了清军手中,朱慈烺原本打算放松一下,早点休息的念头随之破灭。他缓步到黄花梨书桌前,手指在一叠叠的书册上划过,终于落在了一本几乎沾灰的书上:《大明律集解附例》。

要改变一个社会,绝不可能只由一点突破。经济、文化、法律作为社会改变的三驾马车,缺一不可。其中法律虽然处于被支配地位,其表现出来的锋芒却是令世人侧目。

朱慈烺前世也有法学学位,本以为修改《大明律》是得心应手的事,但真正融入大明社会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想法还是太过幼稚,时机还远远没有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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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二不知有月空中行(一)

崇祯十八年正月初三日,朱慈烺辞别了皇父皇母、懿安皇后,登上了前往莱州的四轮马车。

闵子若带着皇太子殿下的亲卫队,骑马护卫。

四匹白马拉着小屋一般的车厢,在平原上化作了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负责目送的王承恩这才从寒风刺骨的城楼上下来,回去禀报太子已经安全远行的消息。

如果说一开始王承恩只是想烧个小灶,为自己留条后路,现在他总算知道皇太子是个超出了他理解范围的人。这位小爷不需要奉承和投效,只有专心办好自己的事才能被他正眼相看。

……

“这辆马车是技工学院下属工匠坊新作的定型版,只要殿下批准就可以出售了。”陆素瑶随皇太子上了车,语音清晰地简单介绍道。只看她的神情容貌,绝想不到她这两天总共只睡了两个时辰。

朱慈烺打量着马车的布局,并没有被其中的科学­性­震慑,反倒看出了浓浓的人文内涵。

御者的位置在马车前方的右边,这是先秦时代遗留下来的传统。因为只有坐在右边,御者挥动马鞭的时候才不会影响到左边的乘客。也因此左边留下的位置要稍稍宽一些,算是尊位。

孔子在六艺中将“御”列为君子的必修课,同学朋友之间自己驾车去野外踏青也是从先秦延续至今的传统。买车的富贵之家未必不会自己御车,所以车夫的座位一样不能小觑,也得有遮蔽风雨阳光的挡板,与后面的车厢基本在一个平面。

车厢是略带圆拱线条的独立厢体,其中又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前面是尊坐,宽可坐三个正常体型的乘客。对面没有座位。而是可以支起的架板,能让乘客在马车上看书写字,享用餐点。

尊坐后面的卑位贴在后车厢左右两侧,是两两相对的四个座位。一般来说贴身仆从最多也就四个人,足够用了。而且坐在卑位的人是从车后上车,不会走车厢两侧的“正门”。

这是一辆世界上从未出现过的马车。但它的每一个设计又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看到车厢如此布局,朱慈烺心中暗暗感慨:这就是文化的遗泽,源自先秦时代的烙印……如果我能够阻止华夏文化被割裂,将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

“只有两侧车门上用了玻璃,采光不够好。”朱慈烺坐在尊位,微微侧首,对坐在他身后侧座的陆素瑶道。

陆素瑶掏出纸笔,迅速记了下来,道:“臣也觉得前后车壁上。乃至车顶,都可以做成窗户,配上玻璃。”

朱慈烺笑道:“的确,车顶上做个天窗还好换气。你觉得这款车坐起来如何?”

“比旧式的要舒服许多。尤其是分了尊卑,不像之前的马车那般别扭了。”陆素瑶很满意自己的这块小空间,腿也能伸直了。只是没有搁架,不方便她在车上办公。不过这只是小问题,随时可以找匠人加一块。

朱慈烺点了点头。扫视一周,见车壁上贴着素­色­的棉布软包。道:“拉绳呢?”

“拉绳在后座,殿下只管吩咐臣便是了。”陆素瑶道。

朱慈烺轻笑,还以为自己得像西方人一样配根手杖敲车壁呢。

“真是周到,谁设计的?”朱慈烺随口问道,吩咐开车。

陆素瑶拉了拉身侧的编花棉绳,隐约传来极其轻微的铃铛声。很快。车厢微微震动,马车缓缓启动。

“是几位教授每人坐着跑了一圈,然后照他们说的改动。”陆素瑶道:“因为颠得太厉害,现在除了四轮和车厢之间有簧片,就连座椅和车厢之间也加了簧片。就算跑远途也不会头晕了。”

“他们都是享受惯了的,听他们的准没错。”朱慈烺拍了拍座椅,狐皮铺成的椅面坐着很松软暖和,下面应该还有棉有皮革。承袭暖轿的理念,在座椅下方还个炭盆,整个车厢都暖暖的。

“因为这马车是四轮的,对路的要求也高。虽然一直没停,不过冬天不太好修。”陆素瑶又道:“进度比上月有所下降,伤亡率却更高了。”这些数据不需要朱慈烺每天盯着,所以监控的任务就落在陆素瑶身上。如果出现了异常,她就必须提醒皇太子。

“嗯,一个是天气因素,还有就是熟练工人调去了河南。不着急,慢慢来。”朱慈烺调整了一下坐姿:“我的书呢?”

陆素瑶连忙起身,躬身将书递了过去。

朱慈烺随手接过,继续研读大明律。

陆素瑶知道旅途办公开始,也拿出了弘治十三年制定的《问刑条例》研读起来。她只需要通读掌握,不至于在皇太子殿下谈及此事时茫然无知,并不需要带着问题阅读,所以进度反倒比朱慈烺还快了许多。

在皇太子的车驾之前,有专门的清道人马,负责通知沿途军堡派出人马,拱卫车驾。出了济南之后,很快就看到有留守兵士侯立两旁,­干­净利落地行礼之后便跟着马车奔跑护卫。

这种全副武装的强行军要持续十里,直到下一个军堡的护卫出现在预定地点,然后开始接力。各县城早早就命人黄土洒道,县令率领本县老人在城门口迎接,由本县警察和巡检司开道护卫穿过县城,继续前行。

如果刚好碰上需要休息的情况,县令还得准备伙食招待。

在经历过长途行军的锤炼之后,这趟远行简直就是轻松愉快,一扫朱慈烺对出远门的纠结。

大年初八日早间,朱慈烺从最后一处驻跸处出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中午就可以在莱州吃午饭。

在车上,朱慈烺要了最近技工学院的进展报表和一些立项报告,瞬间就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这个错误更像是个美丽的误会,朱慈烺努力推进物理、化学知识,推行科学方法和观念,却没想到灌溉出了一朵奇葩。

技工学院秉承朱慈烺的指示:最大限度变理论为实践;最大便利推广理论基础。一方面将理论应用到实际之中,一方面又要方便这些理论的推广,让没什么文化基础的工匠也能尽快学会。

所以方以智提出的阿拉伯数字推广计划被汤若望之外的其他教授否决,所有数字采用改良过的苏州码子,因为这种草码在大明已经有了广泛的民众基础,即便目不识丁的码头工人也认得全。在其他教授看来,阿拉伯数字完全是一种“外文”,如果要用它替代草码,所造成的教育成本会很高。

朱慈烺看着这份记录,也暗暗问自己:是让自己服从这个社会,还是让社会服从于他?他当然有权力有理由强行推广印度人发明的阿拉伯数字,因为阿拉伯数字都是一笔而成,而草码中有一部分数字是需要三到四笔的。

对于接触数字较多的会计行业,苏州码子无疑增加了数倍的书写量。

想到这里,朱慈烺暗下决心,就算不强行推广,也该给民众一个选择的机会。后世中阿拉伯数字取代了各种其他数字,并非没有原因。

解决了数字体系的问题,朱慈烺随手将这份记录放到了最后。新呈现出的报告中间,一行诡异得如同密语的竖列式闯入他的眼球,在惊喜之余也带来了强烈的惊吓。

“素瑶,”朱慈烺往后靠了靠,“这新任教授熊明遇是谁人?”

陆素瑶没有被皇太子过于亲近的称谓击昏,谨守心神,脑中已经飞快转了起来,几乎应声答道:“熊教授是江西进贤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崇祯元年迁南京刑部尚书、拜兵部尚书,致仕后又起原官,改工部尚书。他的受聘报告是与秦督勤王的报告一起进呈的,当时殿下尚在休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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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三不知有月空中行(二)

崇祯十八年的正月初八日,朱慈烺乘坐马车到了莱州府技工学院总校区。在不断吞并周围屋舍之后,这座学院已经占据了整整两个街坊,几乎占了府城的四分之一。非但如此,技工学院附属的各工坊也渐渐连成一片,聚集在南城厢。

这种扩建也符合朱慈烺的交代:扩大规模。

要想推动生产力,绝非一天两天能够做到的。倒是扩大生产规模并没有什么难度,无非就是银钱充足,人力充沛。在当今乱世,粮食是比金银更重要的硬通货,所幸朱慈烺并不缺粮。

再者,朱慈烺借圣旨颁发的“免匠役法”也已经传到了各府县,从法律上结束了大明承袭蒙元的匠籍制度。

这道法令让工匠们对朝廷的认可度直线上升。虽然仍旧要接受官府指派,但能够以此获取工钱,而非之前的服役,生活有了根本上的改善。当他们发现受雇于技工学院的待遇远比接散活要好,自然远来愿意依附——他们可没有土地能够眷恋。

有了充足的工坊和技术工人,技工学院的许多创新设计才能够在最快速度转化为实用工具。

朱慈烺的马车在莱州府和掖县令的拥护下,从南城厢入城,亲眼看到了规划整齐的新城。从打出的旗号、招牌上也能看出,在规划区域的分工上也颇有讲究。这些细节都是地方官员自己动脑子摸索出来的,也算是没有白吃俸禄。

在一座大牌坊门口,朱慈烺下了车,一抬头就看到了“皇明技工学院”的字样。祭酒王徵带着一­干­教授、司务、执事排列门口,欢迎朱慈烺的到来。

朱慈烺快步上前扶住王徵,笑道:“有劳葵心公久候了。”

王徵过了一个冬天。又老了许多,听朱慈烺此言,老泪众横,道:“殿下折煞老臣了。”

朱慈烺朝宋应星、汤若望、方以智三人颌首示意,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身穿二品朝服的六旬老者身上。

“臣熊明遇,拜见皇太子殿下。”熊明遇上前行礼。自报家门。

朱慈烺上前一步,扶住熊明遇:“坛石公,在学院之内,只论天地之理,一切繁礼皆可减等。”

明朝皇帝对于高官老臣的优待是家族传统,文官们也早就习以为常了。熊明遇自觉到了技工学院之后鲜有建树,行礼之后便退到了一边。

谁知朱慈烺却盯上他了。

“坛石公,”朱慈烺问道,“我看到先生罗列了数理化书中不少公式。正要讨教。”

熊明遇上前解释道:“殿下容秉。殿下著作之中,固然深入浅出,不过文字描述终究繁复,不若以西人之法,列为公式,更易记忆推广。”

“这也是我乐见的。”朱慈烺的书中只是讲了原理,没有列出公式。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文字表达,以及如何确定单位符号。

“为何不用拉丁文字?而用了……那种。那种怪字呢?”朱慈烺问道。

诚如泰西传教士们所记载的,明朝士大夫们有充分的包容和好奇接受泰西文明。而且能够很坦然地承认本国文明在技艺上的不足。但是,华夏的骄傲和不逊于人的才智,让这些士大夫在接受泰西文明的时候并非单纯学习,而是以教学相长的姿态,将泰西文明吸纳融入华夏文明。

如今泰西只是刚刚被大明承认为文明世界,自然不会像三百年后那样。洋大人说什么都是至高无上的。

“殿下,那种不是怪字。”熊明遇苦笑道:“是减字。”

字简而义尽,文约而音赅。这种截取汉字偏旁、部首、甚至只是几笔的“文字”,是唐末琴家曹柔从篆书中提取创造的古琴文字谱,用来记录古琴指法。

作为琴棋书画皆通习之的大明士大夫。受此影响创立了一套注音符号,用来代替沿用至今的“反切法”注音。

汉语注音本来是直读法,在生僻字旁边写明“读某字”。东汉时候的服虔在注《汉书》时,用了反语,也就是后来沿用的反切法。反切法用两个常见字标注一个字音,如:“惴”,按照反切法的标注就是“章瑞反”。

如果用注音法来说明,便是取上字的声母,切下字的韵母,拼出这个字的读音。

唐时僧人守温取汉字为三十声母,宋人又以韵书的韵母字作三十六个韵母。由此反切法益为­精­密,成为最通行的注音法。

“臣原本是想以泰西字母直接用于注音,”方以智上前道,“最好还能以泰西文字取代如今的汉字。”

方以智此言一出,其他教授脸上纷纷露出不悦的神情,就连熊明遇也有些尴尬。

朱慈烺知道后世有人打着方以智的旗号来鼓吹出全盘西化,要求淘汰汉字,此刻听他说来也就不以为怪了。

“既然诸位先生都反对,某也只得作罢。”方以智讪讪道:“不过以字注音终究不便,臣便仿减字谱,从金篆行草中取了笔画,分为声、韵符,用来为字注音。如今以此符文表字的新编《字书》已经接近完工。”

“臣便是取这套注音符号为本,以泰西法罗列公式,易于记忆。”熊明遇道。

朱慈烺觉得有些恍惚,等听完本末之后也难以评价。他上次来科技学院本想要个穿越必备的热气球,结果宋应星当场画了个神奇的飞行堡垒……真是差点被他吓了个半死。不过作为能想出用火药火箭上天的明朝人,飞行堡垒的确也不算什么。

——关键是你们莫名其妙怎么想起来用拼音的呢!就算用拼音,为什么不用英文字母呢?就算英文地位太低,德文、意文、拉丁文也都可以啊!现在我竟然成了个连拼音都不认识的文盲……

朱慈烺垂着头缓缓朝前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一颗大槐树下。他让人搬了椅子来,就在树荫下围了一圈坐定,问道:“说来惭愧,我还不知道这注音符号到底为什么如此重要,要先创立出来。”

“殿下,此物的确是一大利器。”王徵拱手道:“非但各种公式可以简约书写,方便记忆,更重要的是方便确定度量衡制的单位。譬如以‘°’为度,以‘′’为分,以‘″’为秒,方便书写阅读,更无行文断字的讹误。”

——唔,你们连拼音都弄出来了,就没把标点符号弄一下?算了,还是我来吧,免得到时候不认识……

朱慈烺心中暗道。

“殿下,”方以智又道,“有了注音符号之后,匠人们识字确实快了许多。等字书编好之后,以注音寻字,哪怕没人指教也能自学。想泰西诸国只用二十余个文字,其所谓字母,便能拼组成所有文字,只要会说话的人就能学会拼写,故而其国皆能识字……”或许是看到朱慈烺脸上不信的模样,方以智急道:“殿下可征问汤司业。”

泰西的知识垄断更甚于明朝,汤若望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泰西文字的确简便易学,不过华夏文字也是博大­精­深。”

“识字快慢不是问题,总不能急功近利。”朱慈烺道:“我华夏许多字音同义不同,这在在泰西文中恐怕无法解决。”

王徵、熊明遇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就算拼音文字再好再方便,总不能日后连老祖宗留下的典籍文书都不要了吧。

方以智显然是被众人批判过了,见皇太子并不支持,只好闭嘴不论。

“不过注音符号倒是可以直接用泰西文字。”朱慈烺忍不住道:“这样也方便泰西人学汉字。”

“殿下,臣以为不可。”王徵反对道:“臣考泰西文字,每个字母皆有来历。故而我国注音符号若是照搬,其意首先不同。其次,因为我朝官话与泰西语言相去甚远,许多训音不足以从泰西字母中选取。如今这套符号是从古字中截取,音与义符,如此方是名正言顺。故而臣以为,与其邯郸学步,不如独辟蹊径。”

朱慈烺微微颌首,心中暗道:后世的港台用的也是注音符号,并非拉丁化的拼音,他们的学生也一样学汉字用字典。既然这些教授都如此坚持,那就先用着吧。

细细想来,发生这种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张白纸好画画,如果是清末民国,那么全盘西化可以算是一个选项。因为文统已经被割裂三百年,华夏文明被扼杀得奄奄一息,一群于古无知的文人坚信凡是华夏的必然是腐朽落后的……

然而眼下的大明却是一副延绵五千年文明的宏伟巨作,即便经历了蒙元乱世,但好歹蒙古人没有剃发易服、焚书阉儒。太祖高皇帝重开基业,虽然也吸纳了蒙元文化的一些遗迹,但主流仍旧是“日月重开大宋天”。

朱慈烺就像是开垦了一块新的土地,埋下了种子,而结出来的果实却与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如果说这套“明式拼音”给朱慈烺带来了极大的震动,那么接下去看到的技工学院最新成果时,朱慈烺只能目瞪口呆。

ps:求推荐票~~~这两天的科技树问题可能议论会有点多,不过这属于世界设定的问题,不能不交代。请谅解啊~~

三五四不知有月空中行(三)

朱慈烺在《物理》一书中抢先公布了静压传递原理,即:加在被封闭液体上的压强,大小不变地由液体向各个方向传递。所以就算布莱士?帕斯卡在两年后完善了这条定律,明人也不会用他的名字来命名,只会按照朱慈烺的定名称呼它为:静压传递之理。更不会用帕斯卡来作为压强的单位。

王徵等人给这个新的单位命名为:安。

因为这个实验最先是用手“按”出来的,而动词显然不适合作为单位。

至于这个“安”的单位抢占了电流的单位,并不在这些人的考虑范围之内。而且按照科学发展规律,只要大明不灭,东西方文化继续交流,加上朱慈烺这个异数,估计电流与安培也没什么关系了。

“一安就是在一平方寸上施加一旦力。”王徵总结道。

“一旦……力,是多少?”朱慈烺疑惑问道。当然,他很清楚牛顿爵士现在只有一岁,所以不可能用“牛”作为力的单位。不过用“马”也行啊,有个“蛋”关系?

“我们设定托起一个一两重物体的力为一旦,大约是一个­鸡­蛋的分量。”王徵道。

——竟然真的跟“蛋”有关系。

朱慈烺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正常表情。

“我们现在通过殿下的理论和推导,已经计算出:质量为一两的物体,其所受引力为十九点四旦。”宋应星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翻开一页,呈给朱慈烺。

朱慈烺果然看到了自己最为害怕的东西:ㄍ=>ㄇx十〩?〤。

——这简直就是乱码!

朱慈烺将本子还给了宋应星,回到正题:“这跟你研究的载人孔明灯……哦,那个东西以后就叫热气球!跟热气球有什么关系?”朱慈烺已经不打算纵容这种颠覆“常识”的命名设定了。当初在“枣核球”出现的时候就应该引以为戒。

宋应星一本正经道:“殿下,只有计算出物体升空所受到的引力,才能知道该有多大的浮力使之升空。这实在是热、热气球的基础,不能不察。”

“现在浮力能计算出来了么?”朱慈烺道:“我记得我讲过的。”

“计算出来了。”宋应星道:“现在热气球的关键在于我们找不到合适的持续热源,产生足够的能量。”

——能量……那么焦耳肯定也是不能用了。

“能量的单位定义了么?”朱慈烺问道。

“尚未找到确凿的实验方式来定义其单位。”宋应星道:“这也是热气球研发的瓶颈所在。”

“我希望用‘焦’作为单位。”朱慈烺诚恳道。

“殿下,可有何深意么?”宋应星十分不解。

朱慈烺不打算多说。又问道:“还有那个热源问题,用煤不行么?”

“殿下,倒是能够浮起来,但效能太低,浮空高度也不足。”宋应星道:“我们目今在试用提炼过的猛火油,能量倒是足够,但是燃烧速度过快,消耗极大。”

朱慈烺朝后靠了靠,对于点科技树几乎失去了信心。自己当年将这里命名为皇家技工学院而非皇家科学院。就是为了利用这些人的才智,优先提升技术能力。为什么他们踏上了一条科学研究的道路?不是说中国人都没有“科学”概念么!

是因为泰西思维的影响么?

恐怕也不是。

许多人攻讦华夏没有“科学”概念,其论据便是华夏古人重现象而轻本质。然而这些人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因为自然环境和技术手段的缘故,早熟的文明很少能够从现象中观察出本质,甚至观察出来的“本质”并非真实的“本质”。

这在西方也是一样,所以需要有牛顿来打破亚里士多德的古希腊力学。

如果有了足够的技术手段和方法启迪,以华夏文明在哲学上的执拗,对万物本源的探究。总结规律的能力,孕育出现代科学思想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在原历史时空中。明末的智者们在泰西实验法的启迪下,已经踏上了总结公式,实验证明的路线,只是因为满清的统治不得不中止这一进程。

如果熊明遇的《格致草》能够继续流行二十年,绝不至于有人会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类的蠢话。

在明代的士大夫看来。中西学说根本就是“心同理同”,只是因为语言上有差异。而对于明朝科学落后于泰西,他们也是很坦然地承认,认为这是“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学回来就行了,完全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更不存在“祖宗成法”的阻碍。

宋应星似乎没有在意朱慈烺的失落,笑道:“殿下,近来臣在考虑如何节用猛火油的时候,倒是受了杂戏的启发。”

“哦?”朱慈烺强挤出一丝笑意:“说来听听。”

“杂戏中喷火戏,就是有口含烈酒,吹向火把而成火龙形状的。臣就在想,若是用强风吹气,使猛火油化成雾状,则能充分燃烧,充分用其效能。”

——你怎么不弄个内燃机出来?

朱慈烺盯着宋应星良久,方才道:“咱们先解决一下眼下的问题,先试着将煤与猛火油并用吧。现在我们手中煤还够用,倒是猛火油有些紧张。”

虽然胜利油田也在东宫控制之下,但明知道地下有这样的宝贝也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没有开采条件,所以只能等待着收复陕西之后集中开采延长油田了。

见宋应星还要反驳,朱慈烺忍不住打断道:“凡事不可能一步到位。有了热气球之后,我们可以少建多少火路墩?不说节约下来的银两,光是人力的节省就十分可观。热气球浮空时间短,那就多造几个轮番上空,即便这样算下来也还是值当的。”

宋应星终于将话憋了回去,道:“殿下,若只是如此,现在便可以派人来学习如何充热­操­作了。”

“很难­操­作么?”

“若是­操­作不当,气囊会被烧毁。”宋应星道。

朱慈烺只得点了点头,心中总觉得如此一来,好像热气球的成本也不见得低。不过这些人倒是可以成为早期的空军底子,起码他们不会害怕上天。

也算是为子孙后代种颗树吧。

朱慈烺在听取了其他一些项目进度之后,总算心中平静下来了。

仔细想想,之前的心情动荡,只是因为自己的成见在作祟。

事实上王徵、熊明遇等人都是学贯东西的大学者,怎么可能看不懂阿拉伯数字、拉丁文?而他们能够坚持全盘翻译过来,正是立足于华夏文统,而非谋取一时之便利。

“汤先生,”朱慈烺突然问道,“现在泰西诸国中,哪种语言最为通用?”

汤若望不知道朱慈烺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似乎与今天的主题根本没有半点关系。但他还是欠了欠身,礼貌地回答道:“殿下,如果是在上层阶级,拉丁语是可以通用的。”

“为何不用英语?”朱慈烺又问道。

“啊?”汤若望彻底疑惑了,为什么皇太子会有这样的问题?因为他接触了那些粗鲁野蛮肮脏的盎格鲁撒克逊人?

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语言也是一样。

古罗马人用短剑和标枪将拉丁语传播到了整个欧洲,乃至成为天主教的第一语言,以及学者、贵族之间的通用语。是因为拉丁语科学么?不,只是单纯因为罗马人的武力强大。

如果汉尼拔战胜了罗马,或许欧洲人现在说的就是迦太基-腓尼基语;如果萨拉丁打到了欧洲大陆,那他们肯定会说阿拉伯语;如果当年成吉思汗将统治重心放在欧洲,蒙古语也会成为通用语。

同样,法语取代拉丁语成为各国贵族争相学习的语言,不是因为它优美,只是因为法国国力崛起。而英语最终流行全世界,也是因为英国成为日不落帝国,以及二次大战美国对战争的影响。

数学以及其他科学符号,同样也是一种语言,是一种隐匿了国界的语言。早期的科学符号主要是以希腊文、拉丁文为主,随着近代科学在欧美,尤其是美国的跳跃发展,英语在这个战场上也取得了胜利。

作为英国人的牛顿,在一六八七年创作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在世时发表了三个版本,全都是拉丁语。直到他死后,此书才在一七九二年被莫特翻译为英语。

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英美科学家身上么?

只会发生在第三世界的科学家身上。

他们哪怕有再高明的理论或研究所得,都只能先写成英语,发表在英美认定的核心期刊上,然后才能获得相应的荣誉。而这些智慧成果,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翻译成他们的母语。

语言,科学语言,同样是一场战争。

朱慈烺独坐堂中,面对餐盘一点食欲都没有。

他在反省。

反省自己的怯弱和幼稚。

如果是一代雄主,如果能够有这样深刻的认识,他会说什么?

统一一下!

而且是以自己的语言、文字、度量衡单位作为统一标准!

诚如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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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五不知有月空中行(四)

现在的欧洲刚刚结束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就算在科技上领先中国,也没有形成夸世代的碾压。这场战争看似大明目前处于下风,但完全还没有到举手投降的程度!

朱慈烺推开食案,道:“等葵心、坛石二位先生用完餐,请他们进来一下。”

“殿下,您不舒服么?还是饭菜不合口味?”陆素瑶小声道。

朱慈烺只是摇了摇头。他已经决定了要打这场未来科学世界话事人的战争,自然而然进入了战争状态。

如果大明输了,只能彻底拱手让出世界霸主的地位,做个区域­性­大国。然而大明若是胜利了,日后全世界都不得不接受大明科学、文化体系。而且这种优势,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壮大,就像后世的美国一样,全世界的知识­精­英都会朝他们倾斜、流入。

王徵和熊明遇奉召而来之后,朱慈烺将他们带到耳房,三人促膝而坐,深入讨论了一番关于“文统”的话题。对于文统敏感­性­极高的老式士大夫而言,两人丝毫不觉得皇太子小题大做,只是赞叹太子的高瞻远瞩高屋建瓴。

“现在我大明与泰西的差距只在于科学方法的使用,并不存在跨代隔阂。若是技术上形成了代差,一旦泰西对我大明进行封锁,不使技术流出,华夏便很可能遭受其辱。”朱慈烺顿了顿,道:“所以我在铁模铸炮这一技术上,将汤若望隔绝在外。”

王徵面露凝­色­,道:“殿下此虑恐怕已经发生了。”

“怎么说?”朱慈烺颇有些吃惊,西方这么早就意识到对东方的封锁了吗?

王徵微微摇首,抚须道:“老臣是想起当年徐上海来信曾说,他在翻译《泰西水法》之初。熊三拔几番推诿,不肯协助。在此信中,徐公甚至用了‘可见斯人若何’之严词,斥其人品不堪。不过后来看他自序,对此说倒也有转圜之意。老臣以为,若非熊氏故意藏私不授。那定是龙华民给他下过密令了。”

朱慈烺道:“这事我倒不觉得意外,西人原本就并非如其所言那般大公无私。而且如今与我国打交道的都还是传教之人,乃泰西学术最为优异者。泰西贵族、武人、商人皆是野蛮粗鄙、唯利是图之辈,若是日后他们形成压制,恐怕我国之于泰西,就如朝鲜之于大明了。”

这个类比在朱慈烺看来并不算太重口,甚至对泰西有美化之嫌,因为大明对于自己的藩属国从未有过殖民掠夺的行为……但对于明朝士大夫听来就太可怕了。

“如此看来,有一件物事。恐怕也不便让汤先生知道。”王徵严肃道。

“是何物?”朱慈烺心中一动。

“殿下请移步。”王徵道:“这是臣与宋教授从方教授翻译的泰西古书中发现的,照理说汤先生倒也知道,但不知为何在泰西似乎并未受到重视。”

朱慈烺由此更加好奇,如果是泰西古书,那就应该是文艺复兴之前,古罗马乃至古希腊时代的书籍。方以智最近的研究方向还真有些偏,不过也的确符合他追根探源的­性­格。

熊明遇本想回避,却被王徵留住。

王徵即便信奉天主教。仍旧怀有华夷大防的意识。历史证明,当天主教教义与忠君思想发生冲突的时候。王徵势必会选择后者。他可以用纳妾一事折磨自己终身,因为这触犯了天主教夫妻互相忠诚唯一的教义。而当明朝灭亡的时候,即便天主教严令自杀,王徵还是坚定地绝食而死。

……

朱慈烺换了便装,随着王徵一路前往他本人的实验室。

实验室的窗户都已经换成了大块的平板玻璃,屋子里采光极好。从陈设的实验工具来看。王徵的主要研究领域仍然放在机械制造方面。

王徵的过继子王永顺已经等在实验室里,他向三人行礼,旋即在王徵的指示下,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

王徵从囊中掏出钥匙,打开木盒。道:“此物威能之大,恐怕超出众人想象……”说着,他从盒中取出一通体黄铜和铁皮打造的奇异模型。

“汽转球?”朱慈烺失声道。

“殿下识得此物?”王徵颇为惊讶,瞬息之间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皇太子本来就是博学多识之人,而且大内之中多有利玛窦当年呈进的远西奇器,若是见过也没什么意外。

汽转球是古希腊数学家、发明家、哲学家希罗的作品,诞生于公元一世纪。

希罗将一个空心的金属球和一个装有水的密闭锅以两个空心管连接在一起,然后在锅底加热,使里面的水沸腾。水蒸气由空心管进入金属球中,最后水蒸气会由两旁喷管喷出,使得球体转动。

相对于希罗发明的蒸汽风琴、自动售货机,注­射­器……汽转球只是一个纯粹观赏玩具,没有任何实用­性­。

然而这个东西却是后世蒸汽机的祖宗,也是朱慈烺苦思冥想才挖掘出来,准备国家太平之后,下大力气攻关的跨时代重点项目。

王徵重复了这个实验,成功地让这个汽转球转了起来,对朱慈烺道:“殿下,这就是蒸汽之力。”

朱慈烺点了点头。

“然而其中蕴藏的真正威能是……”王徵挪开了下面的小火炉,在碰出的水蒸气渐渐减弱之后,在汽转球的喷口塞上了两个木塞。

很快,只听到下面的密闭铁皮锅发出“嘣”地一声,朝内凹进。喷口上的两个木塞也被明显吸了进去。

“水蒸气冷却之后形成了真空。”朱慈烺随口道。

“正是,”王徵道,“如此产生的吸力十分巨大。”他带上皮手套,试着拔了拔木塞,道:“若是将之放大,恐怕非百人之力不能匹敌。”

——这个的确是冷凝蒸汽机的原理,但又像是变异的马德堡半球实验。

朱慈烺摸着下巴,沉凝道:“其实这是气压的问题。热胀冷缩,球体中的气压低于外界的大气压,所以看似是被吸进去,其实是被压进去的。”

大气压强实验就是那个很经典的木桶破坏实验,朱慈烺在《物理》之中也讲过。

“你们怎么会想起来弄这个?”朱慈烺问道。

王徵并没有在用词上纠结,因为对年龄的成见,他总是习惯­性­忘记朱慈烺格物致知的水准。他答道:“这是宋教授在验证气之物­性­时想到的。如果气果然是物,且有热胀冷缩之效,则必然可生出力。做这个汽转球只是加以验证而已,却是偶然间发现以此物为基础模型,可以制造出一种新的机器。”

“但难在如何使之周而复始,持续生力。”朱慈烺道。

王徵胡须微微颤动,吐出了两个令朱慈烺眩晕的字眼:

“不难。”

王徵请朱慈烺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取出一圈宣纸,展开之后竟然是立体透视图,甚至还有光影渲染。一眼可知是学习了泰西油画技巧。

“此为侄男永顺所代笔。”王徵解释了一句,手指向让机械图:“既然知道了其原理,又做出了模型,剩下的只是改动形状,测算力臂,使之持久给力而已。”

朱慈烺的目光随着王徵的手指在各个分解图上走过,彻底进入平静如水的工作状态。这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看到蒸汽机的分解图。

作为一个文科生,而且从未想过自己死后会重生在明代,朱慈烺当然不可能先知似地准备各种工业知识。以他的理工科常识,仍旧能够一眼看出王徵这台蒸汽机的复杂­性­。然而在王徵的介绍之下,每个部件都是关键,已经简洁到了无法再简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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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六不知有月空中行(五)

朱慈烺原本希望能够赶在上元节之前回济南,到底上元也是大节,家人团聚看灯宴饮,如果缺个长子颇有些不够美满。然而技工学院这边的进度偏离了他的预设。这些大明顶端­精­英从科学着手,改进技术,路子是对的,但初期效果就显得有些弱。

现在技工学院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是王徵当年写在《奇器图说》之中的发明。可以说是集体成果的只有四轮马车和平板玻璃,而四轮马车和平板玻璃又都属于主要外销商品,没有直接的军事价值,这不得不说是违背了朱慈烺的本意。

于是朱慈烺索­性­在学院里住了下来,传令各部抽调手脚麻利、脑子灵活、视力优秀的士兵,前来学习热气球的点火使用。旋即他就发现宋应星为了加快气囊的缝纫,在琢磨一种能够节约人力的机器——缝纫机。

无论现在是否有条件发明这种机器,朱慈烺都不会允许他继续如此三心二意。眼看就要入春,经过一个冬天的消磨,蒙古人也会熬不下去,所以新的军事行动势必在二、三月间展开。只要有几架能够使用的热气球布置在山西、华北,就能看出效果,如果真有必要大规模制造,那也是以后的事。

宋应星也意识到了皇太子对当前进度的不满,只能加紧时间在小零件上加以改进,力求符合他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朱慈烺除了要盯紧宋应星加快热气球的制造,另外就是要搭建一个真正的科学研究体系。现在甲等区域普及村学,最多只能算是扫盲。不过如果能够稳定地推行三年,随着科目的增加,这种扫盲班就能转化为真正的初等教育。

有了初等教育之后,中等教育和高等教育才有基础。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国家不可能空等三五年。而且王徵、熊明遇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虽然有子侄辈跟随学习,但显然天赋上远逊其父辈。所以哪怕第一批教育出来的人才有些不足也只能认了,必须投入年轻学子进行跟随学习,否则很多知识都会断代。

如果想要吸引大明士子投身研究,那么“技工”两字显然不能出现。

因为这样的变化。朱慈烺留在莱州的时间不得不延长,好让他将技工学院的一部分师生剥离出来,走纯学术研究方向,成立皇明第一所综合­性­理工科大学。原本的技工学院将进一步走职业教育路线,招生标准为甲等文凭以上,学制五年,工读并进。

从目前的大明识字率而言,这样两级学校已经属于高等教育了,至于下面的中等教育和初等教育。只有花时间慢慢巩固。好在泰西诸国的教育体制并未走在大明前面,读书识字仍是­精­英阶级的特权,所以还有时间。

……

崇祯十八年的上元佳节,朱慈烺派人送了封信回济南,给皇父皇母庆贺。同时让刘若愚在年后公开发一封聘书,招募宝和店掌柜。

大明没有《公司法》,所有的商号无需登记,更无需核名。然而有六个名字是没人敢用的。那就是宝和、和远、顺宁、福德、福吉、宝延。这六店就是六家皇店,所有收入都是皇帝的内帑。因为提督太监的厅廨设在宝和店。所以宝和的名声最为响亮。

离开北京的这一年里,朱慈烺基本没有进行过正常的商业活动,甚至扼杀了山东许多正常的商业活动。这对于曾经的商人而言,简直不能想象。然而主要原因就在于朱慈烺自己实在分身乏术,而且依靠政权军权谋取利益,比遵循商场规矩合法致富要简单得多。

然而现在他手里有了成熟的高附加值商品。想要从江南获取更大的利润就必须有一个平等交换的主体,否则光靠掠夺只会加重日后重建的困难。

更何况,他现在也没有兵力掠夺江南。

……

崇祯十八年正月十九日,朱慈烺到了青岛。因为小冰河期的关系,即便没有黄河往渤海注入大量的淡水。但莱州、登州港仍旧有不同程度的冰冻,所以沈廷扬留下少量巡海船,水师其他船只都移驻胶州湾过冬——那是山东最大的不冻港。

青岛水师官厅是一处充公的房产,三进三间,有两个小院。此时正当冬春之际,院子里没有半分绿­色­,就是池塘里的水也结了厚厚一层冰。

朱慈烺踩在刚扫过的石径上,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沈廷扬在他身边,穿的是貂皮领子的棉袄。沈廷扬与朱慈烺离多聚少,至今还能记得皇太子最初在东宫外邸对他的召见。回头想想当时皇太子的话,如今看来却是一一应验。而且那时候还觉得让皇太子脸上仍有一些稚气,现在再看,却是一副果决威仪气象。

“崇祯十六年,我刚出宫的时候,说好用先进技术给你家做补偿,结果现在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朱慈烺自嘲道。

“臣有今日,全仗殿下提携,焉敢得陇望蜀。”沈廷扬加了兵部侍郎衔,统领水师,虽然捐了大量的家产,但获得的好处也不少。去年江南的对日贸易,沈氏就赚了很大一部分回来。

“我不习惯占人便宜。”朱慈烺站在结冰池塘边,看着冰下晃动的水:“这回特意来见你,是给你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殿下,臣岂敢……”

“宝和店的股份,以及平板玻璃和四轮马车在浙江、南直的销售权。”朱慈烺笑道:“如何?”

沈廷扬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嘴­唇­翕张,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他身为江南商人,最终吐出一句:“股份绝不能白拿,臣愿出资认购。”

“怕你买不起。”朱慈烺道:“宝和店是皇家六店之首,现在资产尚不明晰,但在我想来,日后大开海贸,恐怕收入不会少。”

沈廷扬暗暗吸了口气。跑海利润之丰厚他自然了然于心。如果皇太子也要跑海,谁能跑得过他?岂不是专利?这样算下来,这股份非但他买不起,而且也不敢买啊!

这世上难道有人会愿意到手的银子白给别人么?

“这个店的收入分配我大致算了算,”朱慈烺掰着手指道,“圣驾南幸,京师不少人给银子买了国债,虽然利息不高,但这笔钱是得还的。”

沈廷扬微微颌首,他也知道皇太子在北京堆了银山给百姓买平安的事。不过他没想到皇太子竟然还记着,而且像是真的打算还钱,这令他有些意外。

“到了山东之后,几位亲王、郡王是给了银子开矿、修路、劳军的,所以这算是他们的投资,总共算下来分出百分之五的红利。”朱慈烺在“红利”上加重了语气,与刚才说的股权分开。

沈廷扬自然会意,点了点头。

“至于股权,”朱慈烺道,“只有功勋卓著者才能分到。拿了股权之后,非但可以分红,也可以参与宝和店的运营决策。若是儿孙守不住,还能转卖……当然,原股东有同等条件下的优先购买权。”

朱慈烺拍了拍沈廷扬的肩膀:“你的功劳我很清楚,从未忘过。没有你,山东就不可能有底子撑过这一年。所以,我给你百分之一的股权。虽然不知道现在对日本的贸易总量是多少,但是郑芝龙一船抽三千两,一年能有千万两的收入,想来这百分之一还是挺值钱的。”

关于贸易总量的数据,朱慈烺不知道,沈廷扬当然也不知道。但是有笔帐谁都会算:如果被抽了三千两之后没有足够高的利润,也就没人往日本跑了?现在沈氏跑日本的船,每艘大福船都能获得超过一万两的净利润,如果由朝廷的力量进行海贸,收益会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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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七不知有月空中行(六)

“殿下,如此一来,恐怕会逼反郑芝龙。”沈廷扬忧虑道:“此人本是李旦的义子,在日本势力极大。此番也正是郑芝龙开口,方才买到了一万斤倭铜,幕府是禁止对外卖铜的。”因为日本提炼技术落后,无法提炼出铜矿中的白银,所以倭铜也就成了最受欢迎的物资之一。

“日本闭关锁国我是知道的,但德川幕府不是允许大明海商和荷兰人在长崎交易么?”朱慈烺问道。

“殿下,日本人在长崎港外建了个小岛,允许荷兰人在此岛装卸货物,并不允许他们登陆日本国土。”沈廷扬道:“至于我大明,也只有拿了德川氏颁发的朱印状才能在长崎入港交易。”

“朱印状给的多么?”

“极少。”沈廷扬摇头道:“所以在长崎港外的五岛有许多私港,都是日本本国豪强、幕府官员,以及如郑芝龙等有朱印状的海商所设。他们在五岛收购往来货物,然后用自家的朱印船运进长崎。”

既然有地头蛇参与,那幕府肯定是不会多发朱印状的。

朱慈烺面­色­深沉,道:“若说朝鲜是孝子,那日本就是逆子!如今我大明有事,待过两年我平了内乱,少不得发兵日本。”

“可是殿下,日本是太祖高皇帝钦定的‘不可征伐国’啊。”沈廷扬话虽如此说,但却是颇为期待。日本是产银大国,光是那么几座银矿山就是多大的利润!而且一旦要对日本用兵,水师必然要去,事后谈判、占领土地商埠、收取关税都能捞到极大好处,作为江南势家的沈廷扬,怎能无动于衷。

朱慈烺只是冷笑一声。并未多说。

虽然《皇明祖训》中的确规定了不可征伐之国,但日本在万历年间侵略朝鲜,公然与明军对敌,犯了十恶重罪,足以发兵征讨其本国了。再者说,日本的银矿大开采是弘治、正德年后的事。高皇帝若是有先见之明,说不定早就打过去了。

“关键还是在你,”朱慈烺道,“渡海作战绝非易事,登州水师能否控制海权是重中之重。训练水手、培养船长、改良战舰,这都是得立刻着手的。”

“殿下,臣自受命以来,也是日日苦思冥想,收罗东西海船、战例。编成一书,正想献于殿下。”沈廷扬见皇太子来了青岛不去港口看船,就知道太子殿下对现在的登州水师没存什么期待,只得将自己的心得拿来充数

“取来我看。”朱慈烺道。

沈廷扬很快命贴身奴仆去取了厚厚一叠手稿出来,上面还有所涂改,显然并未定稿。

朱慈烺站在寒风中,并不是很有兴致当场翻看。然而沈廷扬在开篇的总纲中说得实在太漂亮了,几乎有《海权论》的味道。这种宣扬大海权思想的论述格外珍贵,使得朱慈烺一发不可收拾。竟然站着翻阅起了这部尚未定稿的著作。

沈廷扬观察着朱慈烺的神情,心中忐忑不已。他说是从受命以来才想着写这部书,其实早在他刚刚执掌家业,谋求兴盛沙船帮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思路。尤其是关于各种海船的比较,以及海战思维的阐述,都是多年的底蕴。

然而正是这两部分。最容易给他惹来祸事。

因为按照他得出的结论,非但朝廷的水师缺乏战斗力,就连郑芝龙也是强弩之末,势必会被新兴的海权国家如西班牙、荷兰等国击败。

自古以来忠言逆耳,这个论断本就不好听。外加至今为止,大明对欧洲国家的海战记录还不曾有过败绩,所以贸然地做出战败的预言非但不合情理,也会被人指斥为愚昧胆怯。

手稿中夹杂了大量的图画、战术阵型,朱慈烺并没有细细研究,只是问道:“你说的这个英国与西班牙的海战,确实么?”

沈廷扬道:“此战发生于西历一五八八年八月,为我朝万历十六年。距今不远,而规模宏大。臣虽得闻于澳门葡人,即便在数目上有些出入,但战法上却未必会差。而且从今日海上情况来看,泰西海船、战术的确尽仿英人。”

这场沈廷扬觉得数据有问题的海战,正是一五八八年英国舰队击溃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海战。虽然英国在这场海战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西班牙人的海上霸权只是被微微动摇而已。在一年之后,西班牙新组建的重炮舰队击溃了数量更为庞大的英国舰队,并在一六零四年强迫英国签订了《伦敦条约》。

“这就意味着,”朱慈烺叹了口气,“在海战上,我们的确落后一个时代了。”

无论是英国人还是反扑的西班牙人,在海战中获胜的原因都一样:重火力打击。

为此,英国人和西班牙人将舰船造得越来越高大,火炮安置在侧舷,摒弃了直线挺近战术,而改为横线迎敌,远程炮火打击战术。在这种条件下,火力强大的一方自然拥有更大的优势。

“我朝仍以接舷登舰为主要手段,或是放小火船烧其大船而胜。此正是西人数十年前的战法。”沈廷扬道:“臣以为,水师胜日本不难,但遇上西夷恐怕会有损失。与其走人家的老路遭败,不如改弦易张,造西式战船,以火炮取胜。”

《皇明通报》上屡次登出官军打败东虏的消息,沈廷扬自然会去找人打听。只要是有点消息渠道的人都知道,现在大明作战动辄就用三五门火炮,多的更有十数门。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

只要有足够的火炮,那么扩建一支大型舰队,难度自然也就不高了。

朱慈烺没有着急下结论,道:“无论什么样的船,都需要水手­操­作,所以水师人才培养仍旧要放在最上面,再多都不嫌多。”只有大基数,才能优中选优。就算超出了军事需要,民用领域还有极大的缺口。

而且只有大量的人才涌入航海业,才能打破传统父子、师徒相传的航海术垄断,避免技术陈旧落后。

“你还要做一件事,”朱慈烺道,“总结明船与西船的优劣,最好是自己造一艘西船。能找到造船工匠么?”

“南洋许多造船工匠都是我大明子裔,可请朝廷命两广聘请。”

“可。这事交给沈犹龙去办。”朱慈烺点头答应:“银两方面,我先拨给你三万两。这笔款子只能用于战舰改造上面。”

“臣遵旨!”沈廷扬当即拜道。

隆庆开海之后,全世界的白银都在向中国涌入,直接成为大明的流通货币。尤其是沿海地方,白银已经几乎取代了铜钱。对于江南豪富人家而言,三万两白银简直做不了什么事,由此而提高了所有贪官的胃口。万历末年给内阁辅臣的行贿只不过千、百两银子,到了崇祯朝已经上涨到了五千两。

再加上每年九百万两的辽饷,京官要分润一半,也就是四百五十万两白银散入贪官污吏手中。在这种局部­性­通货膨胀中,崇祯拿着不到二十万两的内帑,竟然什么事都做不成!

然而白银真的贬值了么?其实不然,只是因为财富的过度集中,社会贫富差距过大。朱慈烺在山东平清吏治,也是一个均平富的过程,白银从势家手中转移到了东宫手里,然后换成物资,作为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分配到了百姓手中。

加上会计审计制度的推行,地方官员行政开销必须表格化,大大提高了贪污难度和成本,白银的货币价值很快回到了正轨。这三万两白银仍旧是一笔巨款,能够办不少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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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八欲牵青­色­上柔枝(一)

一辆四轮马车碾过聊城城门口的石砖,径直往城里去了。

马车车厢上悬挂着“大明礼部”的官牌,显出它公车的地位,沿途官民人等无不退避。

作为东昌府的府治,本也有六部公车往来,但这辆公车却没有去府衙,而是在进城之后便转了弯,直到惠安坊的坊门前才停了下来。

一个老­妇­人站在坊门口,见了公车过来,吓得差点回避,但猛然间看到马车车窗里紧贴着一张熟悉的面庞,连忙凑了上去。

车门吱呀一声开了,从车上跳下一个身穿鹅黄衣裳的女子,那女子先朝老­妇­人抿嘴一笑,旋即轻快地跳转身,对车上的同伴们道:“我先回趟家,吃了午饭便去府衙找你们。”

车厢里传来莺莺燕燕的笑语,无不是让她快去快回。

黄衣少女走到前面御者座前,甜甜笑道:“谢谢陈伯。”

“黄小姐客气了,可要小老儿等会来接?”那陈叔咧嘴笑道。

“不敢不敢,”黄小姐轻笑道,“这都已经是贪了公家便宜。”

“这算什么,两把草就抵了的事。”陈伯不以为然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小老儿先去府衙签到了。”

“陈伯好走。”黄小姐侧到一旁,看着马车在前头调了个头,方才转过身拉住那老­妇­人的手,欣喜道:“真没想到又见着赵妈了,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那老­妇­喜极而泣,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抬手抹在衣袖上,道:“不久不久。姐儿如今也是官人了。快些进去了,老爷、­奶­­奶­从前两日就盼着呢。怎没个包袱?”

黄小姐笑道:“包袱得到了府衙一起开箱,下午才去取。爹娘身子如何?家里如何?”

“一切都好得很呐。”赵妈一边领着黄小姐往坊里走去。一边道:“当日­奶­­奶­亲自来找我,说要让我回来,真是天也亮了雨也晴了,整个人都好了。不过不知道为啥,现在官府不让签身契,只能签合同……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回家了。就是不见兔儿她们,也不知被发卖去了哪儿,是不是还活着。小姐,就前头,院里有歪脖子枣树探出来的就是咱们新家。”

黄小姐颇有些近乡情怯。

原本以为可以逢休沐日便能回家,谁知没多久自己就升了官,调到了府上。又过了两个月,竟然直接调入了礼部下面的文教清吏司。从那儿以后,自己可就再没回家见过母亲。都已经四个月了。

这四个月的变化真可谓是翻天覆地,非但爹爹戴罪立功,升了东昌知府,家里搬到了聊城。母亲还将以前家里的老家人找了回来,想想这赵妈从小带着自己长大,感情深厚,能够重逢真是大喜事。

只可惜与自己情同姐妹的兔儿、果儿,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据说罪官的家奴都充入了宫中执役。却不知道是真是假。身在官场,又是女官。要格外小心,不敢打听,只好藏在心里。

赵妈上前推开了门,高声叫道:“老爷,­奶­­奶­,大姐儿回来了!”

黄小姐打量着这座小院。中间是块五步长七步宽的小天井。正对大门的是主屋,两边有厢房。跳过主屋就该是厨房、柴房所在的杂院了。虽然与当初住的县衙不能比,但比罪官院的条件好到了天上去,看着就让人心里泛出暖意。

“娘!”黄小姐喜滋滋叫道。

黄氏从主屋里出来,快步走来。拉起女儿的手,盯着女儿脸盘一看,惊讶道:“怎地胖成这样了?”

“哪里是胖!”黄小姐不服道:“这是壮实!”她嘿然笑道:“如今我一餐饭能吃好大一碗­干­饭,什么肥­肉­、肠肚、骨油,来者不拒!就这么吃还都没胖,娘,您看我哪里有赘­肉­?”

黄氏想起以前女儿弱柳扶风风姿绰约,再看看现在浑身上下英姿­干­练,倒也一时说不清哪者更好,只是抿嘴笑着。

“爹爹呢?”黄小姐拉着母亲的手就要往里走。

黄氏将她拉住,小声道:“让他在里面端着架子,咱们娘俩说说话。上回你让人带信来,说是已经八品了?”

黄小姐眼睛笑成一牙弯月,道:“如今女儿是礼部文教清吏司正八品巡视,今年就是要把山东六府巡一遍呢。”

“那岂不是不能回家了?”黄氏面露憾­色­。

黄德素终于在屋里坐不住了,腆着脸自己走了出来,也不跟女儿打招呼,倒像是自说自话一般道:“多少人少小离家老大回。既为天子臣,便是公家人,焉能留恋小家。”

黄小姐这才上前,向父亲福身道:“不孝女拜见父亲大人,大人万福。”

黄德素嗯了一声,强按下心中的激荡,面子上一丝不漏,道:“起来吧。”

黄小姐这才上前扶住父亲的手臂,转向母亲笑道:“我若是多回来几趟也不是不可以,就怕爹爹不爱看我,又怕爹爹属下的县官嫌弃我。”

“巡视越多说明此地官吏越不堪用,你还是少来的好。”黄德素半真半假道:“快些进屋吧,你母亲又不能吹风。”

黄氏已经追了上前,将女儿抢了过去,问起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以及外面世界的风土人情。她更想知道女儿成日里抛头露面,到底有没有遇到什么登徒浪子,轻薄于她。

“像尔等巡视女官,到得地方上,可与官场往来么?”黄德素执掌东昌府之后,只接待过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尚未接待过女官,也不知道该以何等礼数相待,正好乘机问道。

“女儿刚选中的时候,是从九品的文选司从事,但其实跟六部没什么关系,乃是属于东宫女官一系的。”黄小姐道:“那时候在县上巡视村学,也不觉得自己像个官。后来转了正九品之后,在府上巡视各县,倒是与各县县令有所往来。不过都是公务,多的话都不曾有一句。”

“那如何称呼呢?”黄德素追问道:“称官衔?”

女子只有出嫁之后才由丈夫取字,在家时候的闺名也是秘密,若让外人知道了就是不守­妇­道。但若是称“小娘子”、“某家娘子”,却又太不庄重,出现在正规场合实在不甚雅驯。

“也不称官衔。”黄小姐道:“也不要管人出身,反正只称‘小姐’总是不错。”

“那若是年长的女官呢?”

“唔,这就不一定了,女官之间常称‘姑姑’。不过皇太子殿下有时候称‘某夫人’,有时候称‘某女士’。”

“某夫人?那她夫君该是二品以上吧?”黄德素微微皱眉:“若是之前没打听清楚,岂不失礼?”

“非也非也,”黄小姐摇头道,“侍从室有嫁给武官的女官,其中有一位嫁给了那个大名鼎鼎的刘肆,我就听到过皇太子称她‘刘夫人’。不过刘肆名气大,官却不大。只是个上校千总,他的散衔是忠显校尉,只能算是六品吧?”

黄德素摇头道:“你不懂。殿下如今正要武臣平定天下,故而常给殊典,不同文官论。那女官的冠服可是与文官一样?补服上可有差异?”

“女官穿官服的极少,女儿平时去县里、村里,从不穿官服。”黄小姐道:“今年正旦女官朝见皇后,许多人都是事到眼前才知道要做朝服的。可惜女儿没轮上。”

黄德素更加疑惑了:“那如何分辨女官品秩呢?又如何行礼?”

“品秩职司不用担心。女官巡视肯定带有各部文移,到时候一目了然。”黄小姐突然一嘟嘴,颇有怨气道:“至于行礼嘛,若是有人不给我行礼,我也不给他行礼!”

黄氏拉住女儿的手:“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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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九欲牵青­色­上柔枝(二)

“就是那些假清高的文官,看到女官就像是脏了他们的眼一般!”黄小姐怒道,突然见父亲脸­色­不好,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爹爹。”

“我朝有过­妇­寺之祸,女官自然不受朝臣待见。”黄德素解释道。

“如今我们也是朝臣呀。”黄小姐道:“可偏偏不许我们上朝!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们女官做的就少了?哼,就是欺负我们小女子罢了。”

黄德素正要教训女儿,黄氏已经拉过女儿的手道:“男女有别,乾坤定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如今国家有事,女子也该为国效力。等国家安定了,自然就该回到家里相夫教子……”

“娘!”黄小姐急道:“秦都督良玉还领兵打仗呢!古人也有花木兰从军,女子哪里就不如儿男了?”

“荒谬!”黄德素拍案道:“不是说女子不如男,而是天道周行,男女有定!岂不闻牝­鸡­司晨,国之大祸么!”

“哼……”黄小姐放低了声音,嘟囔道:“还不是你们这些男官将天下乱成这般模样的?”

黄德素被噎住了,瞪大了眼睛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怎能如此气你父亲?”黄氏连忙拉住女儿,不让她说话。

“我又没错!”黄小姐犟道:“殿下还没长成的人,各处奔波、亲冒矢石都累倒了。现在正是国家存亡之时,理当人人效力。可就是有些人,一会儿讲男女有别,排斥女官;一会儿说文尊武卑,蔑视将士;一会儿又争君子小人……可这些人到底做了什么救国救民的大事?我们女官最看不起这些腐儒,只望父亲大人万万不要跟他们一样才好。”

黄德素听了怔怔无语。心中却颇为欣慰,觉得女儿果然是见识大长。他良久方才道:“我如今才知道当日张文泉被你教训的滋味。”

黄小姐破涕而笑,道:“如今再让我碰上张文泉,有得他好看。”

黄德素不知道张文泉去了哪里,自从离开了犯官院之后就再没他的音讯。不过他很快就体验了一番迎接女官的尴尬。

尤其这群女官领头的还是自己女儿。

黄小姐此行一共六人,都是礼部文教清吏司的巡视。区别只在于品秩有高低而已。作为领头的黄小姐,驻在聊城,对聊城县属的六十七个村、里学进行巡视检查。其他五人均分东昌府三州十五县,巡视结果报到黄小姐处汇总,作为的东昌府的巡视报告。

看起来黄小姐工作任务最轻,其实不然。她在完成自己的巡视区域之后,还要对其他各县进行随机抽检。

按照工作预计,山东西三府巡视时间为每府两个半月,东三府人少所以时间也短些。在人口稠密的西三府。府治人口过十万的不少,每县平均下来也有七八万,分摊到村、里这等最基层单位,算下来有三十至五十个学校要查。

若是走马观灯倒不需要两个半月,防止地方官员舞弊,还要进行教学质量检查,对教师进行评估……完成等等这些巡视项目,时间就格外紧张了。

别看现在这些女官一个个嬉笑无忌。等开始工作之后,就有得苦头吃了。

作为知府。黄德素只需要在巡视组来的第一天接见一下就没事了,剩下的事都让各县县令头痛。直到巡视组走的时候,黄德素再出面送一送也就可以了。然而因为这次是自家女儿领头,又是山东文教巡视的第一站,他不能不多给些面子,好生陪着跑了两天。

仅仅两天。黄德素就知道女儿的不平从何而来了。这种工作量,就算是男子也未必能扛得住,何况都是一些弱女子?

……

“我曾听过一个笑话,说:皇太子殿下是将女子当男子用,将男子当牲口用。”聊城令是新从东宫侍从室调来的。属于东宫嫡系,说话自然可以放肆一些。

在座官员无不偷笑,有人道:“这说得也太刻薄了些。”

“这算刻薄?”聊城令望向那吏员,道:“这是溢美之辞!在殿下身边,不论男女都是当牲口用的!”

众人纷纷笑出声来。

黄德素早就走到了门口,站在帘子后面听他们笑完,方才­干­咳一声,掀开帘幕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一张长桌,与会众人以品秩、官衔、资历、年齿等各种序列分座两旁,不容得僭越。居中打横的便是在座中最为尊崇者,东昌府知府黄德素。

下面的官员见黄德素进来,纷纷起身,一同行礼。黄德素回了礼,扬手道:“诸君请入坐。”

众人微微躬身,收敛仪容,等黄尊素坐了下去,方才齐齐落座。

黄尊素坐定,扫了一眼坐在自己左手侧的聊城令,方才道:“这两月有礼部文教司巡视组在本府巡视,各县可先就文教一事加以汇报。开始吧。”

坐在最远端的濮州知州欠了欠身,翻开自己的汇报,找到文教一事,高声读了起来。主要内容也是如何应对巡视,以及本辖区的改进、变化、成果。

在他读的时候,会议室角落里的两个书吏,手下炭笔疾走,开始填写会议纪要。他们不需要将每个数据记下来——因为各州县会上交材料,但必须将重点提炼出来,以最快速度形成纪要正本,让州县官们核对签收。如果他们这里拖一天,有些官儿就要忍不住骂人了。

譬如现在发言的这位知州老爷,其治所距离府治聊城可有二百里之遥,紧赶慢赶也要走一天半才能到。而府县例会是十日一次,可知他的奔波之苦。

……

“殿下,吴阁老启本:请改府县例会一月一次;省府例会三月一次。”陆素瑶提声。

朱慈烺的头随着马车的颠簸而上下起伏,让陆素瑶不知道皇太子的意见是同意还是反对。从青岛出来之后,皇太子发现了熊明遇之子熊人霖进献的《地纬》一书,旋即陷入了痴迷之中,还不停地用炭笔在书上写写画画。

终于,朱慈烺直起身,搓热了双手烫在眼睛上:“会开烦了?”

“吴阁老说,因为相聚太远,许多县令十日去府城开一次会,路上就要耗去四日。”陆素瑶读了一段吴甡启本里的原话,等朱慈烺决断。

“若是离了县令整个县就不能运作了,说明问题更大。”朱慈烺身了个懒腰,将批注过的《地纬》给了陆素瑶,道:“第一,以我的名义给熊人霖写封回信,关于《地纬》的问题我都标注在上面了;第二,我在里面的《坤舆万国全图》上更译了一些泰西地名,按照我的翻译,开版刊印《坤舆万国全图》,版制十五尺长,八尺宽。先映五千张,所有把总以上军官,人手一份,必须熟记之。”

陆素瑶展开《地纬》,果然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至于那张传教士带来的世界地图,上面更是用炭笔更改、添加得面目全非。她此刻真庆幸自己学过丹青,否则连线条都分不出来。

“第三,书信吴先生,我想在工部下设坤舆清吏司,用陈祖绶为工部侍郎,主持绘制《皇明坤舆全图》,看他可有何建言。第四,书信葵心公,让他开设地理系,可聘熊人霖为教授。第五,送一套《地纬》给陈祖绶。好了,暂时就这样。”朱慈烺道。

陆素瑶一一记在本子上,抬起头道:“殿下,那吴阁老的启本……”

“批准吧。”朱慈烺仰起头,按了按太阳|­茓­:“再有,从马车厂订购新式马车三十辆,我要用来奖赏有建树的文官。”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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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零欲牵青­色­上柔枝(三)

朱慈烺每次看到“崇祯十八年”这个新鲜的年号,都有种微微的成就感。不管怎么说,大明在他手上不过九个月的时间,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止损信号。

再过九个月会如何呢?

会有四到五批新兵投入各营,足以让他建立起四个师。

更多劳役和苦工会投入建设,将硬化道路铺到前线。

获得甲等文凭的人会越来越多,丙、丁等文凭甚至能够在村中大量普及。

行政人才能够满足五个省的基层领导岗位,新鲜血液带来的新鲜风气能让大明北方焕然一新。

……

所以,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多尔衮同样在计算时间。从清兵入关已经近八个月了,这八个月里,清兵总算打下了小半个山西和整个陕西,然而畿辅之南的明军实在让他如鲠在喉芒刺在背。尤其是阿巴泰和洪承畴都没有能够在南路取得哪怕一个村落的战果,这让他泛起了浓浓的不祥。

还好自己听了苏克萨哈的话,将这烫ρi股的座椅让给了济尔哈朗。现在济尔哈朗势必骑虎难下,一边受着南路军的煎熬,一边又有西路军捷报连连。

“主子,郑亲王来了。”贴身侍从在多尔衮身后低声禀报道。在他眼中,自家主子越发容易因为丁点大的小事而发怒,甚至声音大些都有可能触怒他,一切都得小心翼翼。

“不见。”多尔衮厌恶地挥了挥手。

“王爷身子如何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闯了进来,济尔哈朗到底是摄政王之一,自然知道该闯就闯的道理。

多尔衮充满怒气地朝门口望去,果然看到了济尔哈朗两鬓发白,故作从容地走了进来。在济尔哈朗身后,是一个壮硕的身影。比寻常人高出了足足一个头,正是被黄台赐号“巴图鲁”的鳌拜。

这也就不能责怪府上侍卫拦不住济尔哈朗了。

“奴才鳌拜,给睿王爷请安。”鳌拜甩袖上前,单膝一跪,行了个请安礼。

这种大明军礼在满洲已经成了俗礼。

多尔衮见鳌拜上来就服了软,心中稍稍舒坦了一些。又见济尔哈朗上前。要与他抱见,便也贴身过去,两人轻轻抱了抱,方才分开。

“睿王爷身子可大好了?”济尔哈朗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

多尔衮请两人坐了,靠在椅背上,装出一副气短的模样,道:“好是好些了,只怕日后没法纵马疆场了。”

“睿王爷从小身子就不好,这回得幸入了关。可以找几个名医好好给看看。”济尔哈朗从小寄养在努尔哈赤家里,与努尔哈赤的儿子们关系都很好,此刻说这话也是透着暖意,让多尔衮烦躁的心也平复下来。

也正是如此,以聪明著称的多尔衮才肯接他的话头道:“如今关内的形势却是焦人。”

“谁说不是呢。”济尔哈朗重重叹了口气,刚才硬挺着英气全都散了。他也不瞒多尔衮,道:“如今南面打不开局面,山西打不下来。就陕西还好些,但怎么看都有被截断后路的危险。唉。不知王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视事啊?老哥哥我真是有些吃不住了。”

“我看打得也挺好,南面不打上来就已经不错了。能把西面稳住,跟蒙古连成一体,日后进退由己就成。”多尔衮道。

“睿王爷,”济尔哈朗也不再遮遮掩掩,道。“先汗,先帝打下的基业,好不容易在王爷手里发扬光大,使我大清占有朱明故地。老哥哥我是不想就这么退出关外苦寒之地去。你也知道,这些年来关外庄稼养不活。每年冬天都要死许多马匹和孩子。如今能到这么个好地方,诸申也都是不愿意退的。”

“大明有十五省天下,我们只有十万人,就算打下来,也只能靠那些尼堪去守。”多尔衮叹道:“但是尼堪胆怯不能打仗,守军一看大军来了就一哄而散,这怎么打?再者说,就是如今日子过得太好,家家户户都有包衣,都能吃饱饭,诸申中还有多少人愿意出去打仗?”

“以前每个牛录抽人抢西边,都是说好话要跟着去。如今要补些余丁,你看他们肯不肯。”济尔哈朗也颇为无奈,暗含怨气。不过他此番来是想劝两白旗尽弃前嫌,一同出兵,旋即口风一转:“如今马上就要春暖花开了,尼堪也要春耕,估计是没法再打了。你看,要不咱们一鼓作气把山西整个打下来,好歹要守到粮食成熟。”

“我这身子,估计无法出征了。”多尔衮摇头道。

“阿济格,多铎,都是打仗的好手。”济尔哈朗道。

“王爷,奴才刚从西面回来,那些闯逆实在是不堪一击,无论是英王爷还是豫王爷,必然能够手到擒来。”鳌拜也出声敲着边鼓。

“豪格管得住他们俩么?”多尔衮随意道。

豪格是黄台吉的长子,压压罗洛浑、尼堪、岳乐是没问题的。然而阿济格和多铎都是老汗努尔哈赤的爱子,手里握着最­精­锐的满洲牛录,想让他们听从豪格的指挥,这不是想不开么?别说豪格,就是南路的阿巴泰都镇不住这两个嫡子。

“豪格肯听阿济格的么?”多尔衮又问道。

估计也不肯。尤其是这回传言说豪格跟多尔衮争着娶皇太后,两白旗与两黄旗的矛盾越发深了一层。最恼火的是,即便太后谁都没嫁,也有人说是清廷怕了大明的指斥,不敢娶了。尤其加上南路撞了铁板,这种说法似乎有蔓延的趋势。

“我亲自去!”济尔哈朗终于撞进了多尔衮口袋:“想来英王和豫王这点面子还是要给我的吧。”

多尔衮轻轻拍了拍扶手:“那朝中何人掌理?”

“除你之外还能有谁?”济尔哈朗道:“不过我还要带索尼他们一块去,恐怕你要辛苦一些了。”

多尔衮看了看鳌拜,见鳌拜没有反应,知道是济尔哈朗与两黄旗已经达成了协议。只看这回两黄旗的让步如此巨大,也就知道山西是不得不平的。否则十数万大军聚在陕西,补给不稳,势必会有乱事。

说到补给,多尔衮又有些头痛,大运河被明朝从南面截断了,这上哪能去买粮食啊!

“大军投入西路,出潼关,打河南、湖广,只要到了那里便有粮食了。”济尔哈朗道:“坐困北面,只有死路一条。”

“明军不好打啊……”多尔衮苦涩叹道。

“总不见得他们处处都有强军把守吧?”济尔哈朗不信邪道:“听说南路对上的是明朝皇太子的侍卫营,差不多等于咱们的巴牙喇营,能不厉害么?不过西面恐怕就没那么强的兵力了,否则明朝能落得如今这局面?”

“也好,”多尔衮起身道,“不管哪一旗,大家都是一个祖宗,该抱团的时候还是得抱团。这回我大清是留在关内吃­肉­,还是退回关外啃饼,全看郑王爷的了!”

“老哥哥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济尔哈朗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不过这回大军的粮草……”

“从畿辅征粮吧。当年老汗时候,比如今更困顿,不也过来了?”多尔衮故作轻松道。

努尔哈赤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没粮,又怕百姓反叛,于是他想了个主意:杀无粮人。

辽东汉人每一口若是凑不到六、七斗米,便打上无粮人的印记,然后将这些不稳定因素统统杀掉。如此一来,剩下的人口便是有粮人,还可以进一步压榨。而无粮人都死光了,自然也就没人造反了。

陕西粮价涨到十六两一石,于是农民军风起云涌,轰轰烈烈地造反了。辽东粮价那时候二十四两一石,但是没人造反。

在崇祯皇帝痛心疾首地说“贼亦我赤子”的时候,努尔哈赤却是在大喊着“你们都对不起我”,然后挥动屠刀将三百万辽民杀得只剩二十余万。

这或许就是野蛮总是能胜过文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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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一欲牵青­色­上柔枝(四)

嘭嘭嘭!

敲门声在夜空中传出老远。

吴家家主胆战心惊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颤声道:“这大半夜的,又是什么事啊?”

吴家娘子也被惊醒了,道:“快穿了衣服去开门吧!前几日不是还有人砸门不开,坐了个‘违抗满洲’的罪过,全家都被杀了。”

嘭嘭嘭!嘭嘭嘭!

并非只是吴家,整条街坊都响起了暴戾的敲门声。一时间,小儿哭啼,女人尖叫,彻底打破了夜的静谧。

嘭!

门板终于被砸开了。

几个身穿对襟马褂的清兵冲进吴家院子,凶神恶煞一般,见门就踹。吴家原本也是有下人的,从满清入关之后就养不起了,只能遣散。如今一家三口,吴氏夫­妇­住在主屋,儿子吴不成住在偏厢,都还没有穿好衣服,便被清兵拉到了天井里,被一排长矛抵着。

吴家当家看到儿子老婆都被扯了出来,那些清兵又是来者不善,连忙叫道:“兵爷!我们家是良民啊!真是良民啊!”

从清兵中走出一个汉人模样的长官,­操­着辽东军话喝道:“大军征粮!一人八斗米!你家三口人,该缴二石四斗!快快缴来!”

吴家当家当即眼泪都下来了,哭道:“长官,老爷,我家小门小户,哪里能存得两石米啊?”

两石米是三口之家半年的口粮,这个年景谁家能存这么多米?那些清兵却是不管,只见那长官手一挥,清兵只留下五六人看着他们,其他人都冲进了屋里,能拿则拿,不能拿的便乒呤乓啷砸了个稀烂。

吴家三口人天寒地冻跪在院子里。又冷又怕又怒,只能抱在一起痛哭。

“别砸了!兵爷!我家粮食都在厨房米缸里呢!真的!”吴家女人哭喊道。

不一时,果然有清兵从厨房里拎了大半袋子米出来,大约有三斗上下。那长官冷笑一声:“只有三斗米?连一条命都买不到。”他扬声喝道:“遵领圣旨!凡是不足八斗米者,杀!你们莫要再贪那点小便宜,命丢了可什么都没了!”

他这杀气腾腾的话一出口。几个清兵暴喝一声,长枪指向地上吴家三口。吴家只是哭,哪里能变出粮食来?

……

“啊!”

“娘!你们杀了我吧!不要杀我爹!”

“啊!”

……

隔壁院子里传来嘶声裂肺的哭喊声,都是多年的邻居,吴不成当即就认出了隔壁人家的声音。他登时清醒过来,连忙跪地磕头道:“老爷!我家还有银子!用银子抵能成吧?求满洲老爷放我家一条生路!”

“一两银子一斗米。”那军官冷冷道。

太平时节,一两银子都能买两石米。就算是崇祯朝米价上涨,大部分时候也就是一两一石的价钱。就这北京城里已经怨声载道,期盼着闯王来了能够过上好日子。然而现在。人家拿着刀枪跟你开价,莫不成还能讨价还价?

“有!有!我有!”吴不成连忙抬起头,顶着一脸泥土,道:“就在我屋里床下,有个坛子!是我存的工钱。”

在瘟疫爆发之前,吴不成在一家烟火铺子里做工,颇受掌柜的赏识,月钱有一两银子。在北京也算是小康之家。这些银子本来是存着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还是没能存住。

一个清兵很快就提着一个坛子出来。往地上一砸。陶土坛子顿时粉身碎骨,三个银锭子和一把碎银滚落出来。

那军官用脚拨了拨,捡起一个银锭子收在腰间,其他的才让清兵收在口袋里,道:“算你们有五两银子,折抵五斗米。”

“那一个银锭子就是五两……”吴不成失声叫道。

军官飞起一脚。重重踢在吴不成脸上。

吴不成惨叫一声仆倒在地,过了两息方才吐出两颗断牙,满嘴的血。

“军爷饶命!我家还有,还有十两银子的棺材本。求老爷开恩。开恩啊!”吴不成他妈抱住儿子,连忙道:“就在神龛后面。有个首饰盒子。”

一个清兵快步进了主屋,不一时就听到掀倒了神龛的声音。那清兵拿着首饰盒出来,当着军官的面打开,果然躺着两锭五两的银铤。

那军官命人收了,口吻方才缓和了些:“还差八斗,要么给银粮,要么选一个人出来纳命!”

“老爷开恩啊!”这回吴家真是走投无路了,家里是真没有银粮了,只得趴在地上哭。

那军官也没甚耐心,还要赶着去下一家收粮呢。许是因为他自己贪了不少,心情大好,善心大发道:“那个小的且留着吧。”

他身后上前一个清兵,挺着长枪在吴家两个老人身上捅了捅,让他们选一个出来受死。

吴不成扑了上去,抱住枪头,口中漏风道:“杀我、杀我!不要杀我爹娘!”

那清兵听得懂汉话,手微微一颤,枪头朝前捅了捅,悄悄使了个眼­色­,让他让开。

吴不成原本是个多­精­灵的人,眼下却被吓蒙了,仍旧抱着枪头叫着:“杀我!”

吴氏抱住儿子往后拉,自己硬是顶了上来:“杀我!军爷!杀我吧!”

那清兵听到身后长官“嗯”了一声,枪头一收一刺,登时刺入吴氏胸肋,旋即拔出,飙出一蓬鲜血。

吴不成扑到母亲身上,用手去堵那个血窟窿,却顶不住这血汩汩而出。他趴在母亲身上痛苦,却再去看他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气急攻心晕了过去,便又爬过去抱住父亲恸哭不已。

清兵拿了银粮,以及一些铜器、布帛,走到街上将东西往车上一扔,又冲进了下一家。

这家人有两个儿子,正当壮年,早就手持木杖等在院子里,见清兵冲进来,高举着木杖就冲了上去。只是从未经历战阵的平民哪里是这些清兵的对手,四五支长矛顿时将两个壮年男子刺成个血人。

这家的两个老人眼见儿子被杀,提着菜刀冲了出来,却一并被杀了。

军官踏着血上前,道:“搜了快走!刚才耽误太多时候了。”

他刚转身,就看到两个头顶发髻的汉人在街上逃跑。身后很快有清兵追了上去,将他们砍死,割了他们的脑袋用长矛高高挑起,沿街高喊道:“胆敢出门者杀!”

……

崇祯十八年正月十三日的这场大屠杀,直到天亮之后方才平息。当日朱慈烺给都人留下买命的银子没有被李自成抢走,却被这些满洲人搜刮殆尽。眼看就是青黄不接时节,手里既没银子又没粮食,连安葬家人都做不到,该怎么过日子?

宋弘业早上出门的时候,只嗅到空气中尸臭冲鼻,连忙取了一块熏过的帕子掩了口鼻。他如今在朝则为三品显贵,在旗又是摄政王家的包衣,加上会做人,颇有些人缘。所以在收粮令下发之前,他就已经通知了徐惇,也不知道金鳞会是否尽数躲过了这一夜残杀。

“老爷,前头正在冲洗街上的污血,恐怕得等一会了。”管家走到轿子边上,惊心报道。

“那就等等,用不了多久的……”宋弘业说着,突然觉得有些鼻酸,闭上了眼睛。

就两年之前,全北京的人都觉得朱家烂透了,都巴不得闯王快些来,换个皇帝过上好日子。然而闯王来了,却没给北京人带来什么好日子,倒是朱家太子走的时候还留了一笔银子给百姓买命。

闯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走的时候还不忘抢一把,显然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接着又来了这些辫子兵,开始还说是给大明讨贼来了,后来霸占了内城,如今又造下了这般杀孽。

早知今日,还不如朱家人做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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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二欲牵青­色­上柔枝(五)

崇祯十八年正月十六日,《皇明通报》头版刊登皇太子殿下亲笔撰写的《讨虏复仇檄》,宣布满洲权贵从伪帝顺治以降,九酋多尔衮、济尔哈朗、范文程、刚林、祁充格、索尼、苏克萨哈、鳌拜、兵部尚书韩岱、步军统领爱星阿为首恶,必当明正典刑,以谢元元。又钦定事虏大学士冯铨、谢启光、李若琳、金之俊、孙之獬为汉­奸­,遇赦不宥。

在檄文之中,朱慈烺还重申了努尔哈赤时代在辽东屠杀汉人的历史,将满洲定义为反叛蛮族,规定所有书籍提及努尔哈赤时,用其意译写为:野猪皮,或以“奴儿哈赤”贬称;黄台吉复其本名:黑孩。

在《复仇檄》之后,是连篇累牍关于正月十三日京师惨状的描写,看得是读者伤心,闻者流泪。这一期《皇明通报》一直加印了整整十日,雕版都磨损了,便再次开版重刻,足足印了十万余份,下发各县各村,报钱由朝廷支付。

非但如此,朱慈烺还命人将此期通报发往南京,让王之心在南京雕版印刷,必要做到天下知闻。

如此一来,之前高嚷着联虏剿贼的江南名士们,也只能拿着报纸兴叹无语。

包括《江南士林报》。

《江南士林报》虽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建奴洗地,但也能采取消极应对的办法,仍旧在报纸上高呼一些打倒逆贼之类的口号,却对正月十三的惨剧不置一词,对于皇太子的亲笔檄文更是视若罔闻。

“为了一帮愚民,竟然罔顾国策,激怒鞑虏,这等幼稚之人如何掌国?”钱谦益紧握着《皇明通报》。恨不得将之揉成一团。他在书房里踱步两周,恨道:“如今东虏已经夺了陕西,将那闯逆赶进了四川。正是与东虏联合,使左镇入巴蜀,一举歼灭闯逆、献贼的时候,为何偏要如此激怒他们呢?真是误国!误国啊!”

柳如是移步上前。眼中仍带着血丝,低声道:“老爷,这些建奴也是做得太没人­性­了……”

钱谦益痛心疾首道:“你大可如此想,难道一国执政也能有此­妇­人之仁么?东虏始终是要走,而流贼才是心腹大患啊!”

柳如是默然不语,良久方才道:“老爷,这道理还是等等再说与旁人听,如今这世上终究是愚昧之人多些。”

“也只能如此了。”钱谦益叹道:“若是惹得东虏数十万大军南下,难道官兵挡得住么?”他猛地站了起来:“不行!绝不能坐视这些庸蠹之人败了社稷!我这就去找高弘图。无论如何也要将圣上救出来!”

“老爷,如今这世道,只凭高义恐怕不行。”柳如是拉住钱谦益:“紧要处还是要有兵马在手。想逆储是如何囚禁圣天子的?不正是当初圣上不查,允其自建侍卫营么?”

钱谦益颓然道:“我上何处去找兵马?若是自己养兵,岂非造反?”

“老爷可听说过高起潜、卢九德二人?”柳如是问道。

高起潜号称内臣中最为知兵者,是杨嗣昌的监军,也是害死的卢象升的罪魁祸首之一。国变之后,高起潜一路逃到南京。如今正在四处走关系,想求王之心帮他脱罪。钱谦益跟他不曾打过交道。但还是颇有风闻。

至于卢九德,最近在南京城里似乎颇有些动静。他监军凤阳,是凤督马士英一伙,却没有留在凤阳,而是在南京与一些阉党余孽交往,不知又是怀了什么龌龊心思。

柳如是帮钱谦益执掌《江南士林报》。就如当年在曲中时候一样,常常身穿儒服以男子身份出入士人集会。士子无不倾慕柳如是的容貌秀美,文采横溢,对她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故而她的消息格外灵通。

之所以将这两个太监点出来,就是因为一者曾在军中颇有旧识,一者现在军中颇有分量。到底军国废立之事是天下最紧要之事,不能贸然去找人,而这些阉人只要给钱就可以了,让他们收罗可靠的武人,这才保险。

“何况卢九德本就是想让大臣们拥立藩王监国。”柳如是道:“他曾服侍过福恭王,听说如今福王就在他那里。”

钱谦益摇手道:“卿卿,此事万万不可!我等君子,怎能与阉党相谋!何况他显然是想让福藩监国的,于我等君子乃是大大不利!”

福恭王就是老福王,也就是硬生生被东林党拉下皇位的郑贵妃之子。如果让他儿子当了监国,东林一脉肯定是没好日子过的。

然而没有自己的军队,就想抵抗光复河南全省的逆储朱慈烺,无异于痴人说梦啊!

……

“此事是朱明夸大其词么?”洪承畴拿着抄来的《皇明通报》,问从北京来军中送衣物的家人。

那家人颤颤巍巍道:“老爷,这上头还没写出那夜惨状的一半呢。他们只写了城中情形,其实城外各县乡村之中,满洲大兵烧杀抢掠,就算家里有粮买命的也逃不过啊。”

洪承畴跌坐在椅子上,心里已经凉了一大片。

这可不是争天下的姿态啊!就算李自成和张献忠,在当流寇的时候可以杀人放火挖人祖坟,一旦有心要争夺天下了,也得装出一副圣主明皇的样子,抚养百姓,安定缙绅,容纳前朝宗室。

如此酿成的人怨势必让大清失去立足根本,只能退回关外去。

洪承畴是福建人,一直期盼能够帮助大清定鼎之后去江南为官。若是退回关外……想想那苦寒之地,洪承畴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这些人竟然不谏止王爷,真是死有余辜!”洪承畴重重拍在案上,在首恶和汉­奸­名单上过了两遍。

因为这份《讨虏复仇檄》是手抄本,很有漏抄或是避讳的可能。洪承畴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颇有些不敢相信,又问道:“这上头真没我名号?”

“老爷,”那家人道,“家里收罗了好几种报纸,都没老爷的名讳。”

“哦。”洪承畴应声而起,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知道崇祯皇帝设坛亲祭的故事,也知道自己活着投降满清已经不能算是打皇帝的耳光,而是将皇帝剥光了按在地上打板子!尤其是眼下自己竟然领兵对抗王师……而他竟然不在汉­奸­之列。

冯铨等人不知道心里会有多冤枉。

“老爷,南边来信。”那家人是洪承畴从进京赶考就带在身边的,十分可靠。他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人已经到了南京。”

“可还好么?”洪承畴的心一下子就收紧了。入关之后他就派人送了密信给家里,让母亲带上可靠子侄出发北上。在这个野蛮的时代,家人往往也兼具人质的身份。想吴三桂在北京的家人,就是被李自成全都杀了。

自己如果只是失节,想来明廷不会为难他的家人,想来这点器量朝廷还是有的。不过自己当了清廷重臣,乃至与现在竟然领兵直面金龙皇旗,这就有必要将母亲接过来了。

“老夫人还好,族里也派了家丁一路照顾。”那家人道:“不过到了南京之后,老夫人的行踪就被人侦知了。”

洪承畴不动声­色­,心中又是凉了大半。他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要尽快离开南京……”

“老爷,小的想着:这要从山东直隶过来,还要穿过明太子的防区,不如让老夫人绕点路,从陕西过来……”

“也难啊。”

洪承畴已经得到消息,朱太子在年前发动大军,一举光复了河南,将李自成堵在了商洛山中,未能进入湖广。闯逆白旺率部八万人投降,献出了荆襄四府,给太子遏制楚镇提供了桥头堡。至此,东宫军横亘中原,彻底截断了南北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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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三欲牵青­色­上柔枝(六)

首恶名单里都是满人和投靠较早的汉人,这些人并不把明廷放在眼里,也不信明廷能拿他们“明正典刑”。那几个被列入汉­奸­名录的却不能不在乎,因为他们还有很大的关系在南方。人们往往有“眼不见为净”的思想,哪怕对你变节从虏不屑,但也不至于大义凛然割席断交。一旦这种肮脏龌龊被人翻出来曝晒,那么本着趋利避害的心理也会断绝往来,视作陌路。这无疑是断了他们的手足耳目。

朱慈烺罗列首恶名单是根据满清朝堂高官而来,尤其是兵部尚书和步军都统,肯定是正月十三惨案的直接执行人,从法律上来说,这些人肯定都是主犯。至于汉­奸­名单,则是朱慈烺随手挑的几个,其中冯铨官位最高,孙之獬的名声最臭,跟惨案并不一定有直接关系。

因为文辞运用上的效果,让人误以为这些汉­奸­也在这起惨案中扮演了一些角­色­,所以就连在北京的汉官也对他们表示不齿。

投降异族本来还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但屠戮汉家百姓就有些太过分了。

为了避免受到牵连,更害怕南边的政敌、仇人玩弄小人行径,将自己归入“汉­奸­”之列,在京汉官纷纷携带细软潜逃。有些人还带了老婆孩子,有些心狠的甚至连家人都不告诉,孤身一人就往南逃。

很快他们就发现,其实也不用太紧张,逃跑之路还是很轻松的。只要肯给五百两银子,一个被人唤作金老大的青皮便会帮他们混出京城,送往天津。从天津出海,不过十余日就能到江南。

当官的都开始逃跑,那些底层的民众自然更不愿意呆在这么个腥膻的地方。在亲人、家产全都失去之后。逃走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不过这些平民肯定拿不出五百两银子这样的巨款,只能出城之后夺路南奔,如果有幸躲过清军探马、伏路兵,就能投入明军的保护之中。

而这些幸运儿的数量并不多,更多的人会在路上被清军抓住,当做流民打入各地庄子,成为农奴一样的劳力,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只是这些人能够逃第一次,就会逃第二次。连带着庄田里的农奴们也被感染了,掀起了新一轮的逃难风潮。

对于满洲人而言。包衣阿哈就是私有财产,财产大量逃亡就如同家里遭贼一般。崇祯十八年正月二十,重新回到中枢执政的多尔衮颁布了臭名昭著的《缉捕逃人法》。

依照此法:奴仆一次、二次逃亡,鞭笞后发回原主,三次逃亡处以绞刑;收留逃人的窝主则由处斩。这样轻重颠倒的原因并非多尔衮脑残。而是因为此法的立意就在于“保护财产”,如果逃了就杀。那对奴主而言不是一样损失巨大?

然而这对于逃人而言。等于有了皇帝给的“护身符”。逃亡中若是被人抓到,原本可能死于乱兵刀下,但现在只要高喊“我是逃人”,就可以只挨一顿鞭子,然后回去养伤筹划下一次逃亡。

此法一出,逃亡之人不减反增。明军也开始有意识地接应逃人,就连冬天不出海的渔夫也开始出海,只要能够接到一个逃人送回山东,官府就给一两粮票。

满洲权贵非但不认为这是立法的问题。反而认为是地方官员故意放纵、窝藏逃人。因为现在满洲人不可能出任府县一级官员,所以这种说法只是变相的“汉官可疑论”。在朝堂上的汉官自顾不暇,哪里会为下面的地方官员出头?地方官员对于缉捕逃人这种事原本就很恼火,更是纷纷上疏请求废除此法。

满洲人自然不会理会这些汉官,为了强调自己追回“财产”的决心,反而下旨从重处治:

“有隐匿逃人者,斩!其邻佑及十家长、百家长不行举首,地方官不能觉察者,俱为连坐。”

十家长、百家长类似里甲村老一类,也都是汉人。此法一出,满清府县官员畏逃如畏虎,逃亡的民众进一步扩大,华北甚至出现了整村逃亡的盛况。

于此同时,回到济南的朱慈烺连夜见了吴甡、李遇知、李邦华、孙传庭等人,商定整夜,终于决定在朝堂上推动《特赦令》的颁发。

《特赦令》针对的对象是从贼、事清官员。其中闯逆的特赦范围从李自成以下,尽皆赦免;献贼的特赦范围是张献忠之外,尽数赦免。满清方面则更为复杂,除了首恶和汉­奸­罪在不赦,其他大小官员,不拘汉满蒙古朝鲜人等,皆可宽赦。

之所以将满蒙朝鲜也列入其中,乃是特赦令中还规定了起义、投诚、投降、就擒四等情形。起义是反戈一击,于明军战局有利者。按照《特赦令》,起义者非但赦免本罪,还能叙功。投诚则是在两军对垒时,带领部下反正,而没有倒戈一击。这种情况也能叙功,当然功劳不会很大。

被逼无奈者为投降,负隅抗抵者为就擒。投降可以赦免死罪,就擒就只能特赦减等了。

特赦令文稿又交给翰林出身的文官润­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洋洋洒洒数千言。这回崇祯倒是没有再反对,他也看出朝堂上绝大部分官员都投向了皇太子,无论是从感情上考虑还是现实的皇室和睦考,他都没有反对的理由。

只是皇权遭到侵犯终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崇祯因此连着五天不肯接受朱慈烺的晨昏定省。然而他这一点点小别扭也没有妨碍到朱慈烺,反正朱慈烺早就给这位皇父贴上了“不成熟”的标签,每天照例去领一碗闭门羹,尽尽人子的义务罢了。

《特赦令》掀起的官场争论倒是不大。现在的官员已经习惯了在报纸上吵架,非但各种地方小报,就连《皇明通报》也有专门的版面给他们争论施政得失,因此送到崇祯面前“垃圾帖子”倒不是很多。而且同时看到正反两面的论战,也让崇祯在判断上更为谨慎。

朱慈烺并没有将报纸视作“民主”大杀器,对他来说,能够控制舆论、增加工作效率,这才是报业存在的意义。最多就是让民众有个发泄渠道,反正不喜欢的可以不看。

到了北面,这《特赦令》却掀起了一股巨大的风暴。几乎所有节行不全的官员,都收罗了一份南面来的报纸,将特赦令供在自己家里。

有些书肆为了挣钱,单独刊印《特赦令》,卖给那些官员,黑话叫做“保心丸”。

之所以要用黑话,因为多尔衮很快就针对《特赦令》发布了第二条愚蠢透顶的令旨:敢私藏、传播报纸者,斩!轻信者为奴!

有哪个被抓住的人会承认自己轻信报纸?

所以被抓住的,都是人赃并获以私藏、传播之罪被斩首了。

于是汉官再次出现了弃官潜逃的风潮,最高的一日竟然达到了十余人。

其中犹有吏部侍郎陈名夏,带着两个家人弃官南下,在天津上船出海,在莱州上岸,奔赴济南行在。

朱慈烺在济南安排了一次宴会,虽然皇太子本人没有出席,但是去了一位阁老,许多与陈名夏有关系无交情的官员也奉命捧场,每人都做了许多诗词,集结成册,免费刊印。

朱慈烺之所以对陈名夏格外关照,不单单是因为吏部侍郎官高位重,同时也是因为陈名夏实乃大明失节官员的典型。

甚至可以说,整个大明都不会有人比陈名夏更加没有­操­守的了。

陈名夏字百史,江南人氏,乃是崇祯十六年的探花郎,初授翰林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这个起点是高标准的清流路线,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大明国运不败,四十余岁入阁辅政是没有问题的。

国变之时,陈名夏失节降闯,其实也不过和在京的两千余名官员一样。

李自成逃离北京之后,陈名夏没有留下事清,但是他跑到半路,听说江南在大兴“顺案”,要严惩失节降闯的官员,便又逃回了北京。

在满清,陈名夏官复原职,旋即又擢升吏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所以说,他比那些闯来降闯清来降清的失节官员更多了一次降而复叛的经历。

得到了这样一匹马骨,朱慈烺自然是要好好消费一番的。

在这个没有照片、录像、博客的时代,要想让千里之外的人相信一些东西并不容易。

谁都不确定陈名夏是否真的得到了善待,而且朱慈烺也不可能真的给陈名夏一个高官厚禄的待遇,否则就违背了人力资源管理原则中:内外公平。而且物议汹汹,万一有人口无遮拦捅破了“千金买骨”的窗户纸,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所以诗集就是一个不错的道具。

明朝是诗词大兴时代,虽然­精­品极少,但数量上却远胜唐宋。官员送往迎来,做几首诗词属于基本套路。如果聚会来的士人多,诗词数量自然就多。

主人家将这些诗词编为诗集,刊行于世,与其说是在炫耀众人的诗词文采,不如说是炫耀聚会规格。所以拿着厚厚一本主题明确、作者众多的诗集,足以证明陈名夏受到了极高礼遇。而这些与会作诗的官员,也都为朝廷做了背书——官场上是没人会去为一个注定要倒霉的家伙捧场的。

这本名为《归南集》的诗集以最快速度传到北京,再次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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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四欲牵青­色­上柔枝(七)

“我大清哪里对不住这些人!忘恩负义的猪狗!”多尔衮撕扯着新到的《归南集》,重重扔在地上,又跳上去踩了几脚,终于耗尽了全身力气,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他现在有些后悔接手济尔哈朗留下的乱摊子了,一边是族人强烈要求加重刑罚,一边又是汉官的逃亡。

如今已经到了每天都有汉官突然消失的状况,而且还都是有资格上朝的高官,至于下面六七品的卑官更是不知道逃了多少。

在原历史剧本中,缉捕逃人法是在占领江南之后发布的恶法。那些逃人总不能逃出海外去。而现在大明还有半壁江山,全面与清军占领区域接壤。外有明军接应,内有金鳞会和保护伞宋弘业,逃亡成功率自然要高出许多。

苏克萨哈和武拜侍立在阶下,相对无语,不敢在多尔衮气头上劝他。尤其是苏克萨哈,本来就反对多尔衮重新出来执政。在他看来,满清宁可退出关外,也要先将内部一统,诚如当年黄台吉的套路。只有自己坐稳了帝位,八旗一心,才能入关图谋天下。

然而在到嘴的肥­肉­面前,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理智舍弃的。

八旗入关不过半年,许多年轻子弟都已经不愿意披甲从军,而希望能够做官。对于弓马立国的满洲人而言,这无疑是自毁根基。然而那些求着做官的满洲子弟也没说错:总不能一直让那些靠不住的南蛮子治理百姓吧?

这话虽然也对,但如果满洲兵力不足,几十万绿营和汉军,难道还会乖乖为他们打仗?所以无论是济尔哈朗还是多尔衮,都不可能答应这点,而是再三强调:满洲诸申只能从军。只有力不能及、体弱不堪的诸申。才能从学为官。

这种得罪人的话,现在都得多尔衮来说,因为济尔哈朗已经带着两黄旗和两白旗的力量往陕西去了。

“传命爱星阿,让他看好那些汉官!”多尔衮虚弱无力道,整个人都瘫坐在椅子上。他自己也不相信爱星阿能看住大门,那些北京的地头蛇不知道藏了多少暗渠。随时能够将人从城里偷出去。

“主子,奴才觉着,这些蛮子实在靠不住。”武拜上前道:“咱们人口也实在太少,不如,把人全都送到关外去,看谁还能跑得了。”

多尔衮眼中­射­出一道凶光,泛起杀气,吓得武拜连忙将头埋了下去。他道:“这话休得再提!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咱们要走么!如此一来,人心涣散。谁还肯卖命!”

武拜连忙请罪。

苏克萨哈道:“主子,武拜虽然思虑不周,不过咱们也的确人太少。原本以为明朝那些蛮子胆子小,只要咱们打出‘为明讨贼’的旗号,他们就会跟咱们站在一边。现在看来却是错了。反正咱们已经占下了陕西,不如跟李自成联手,到时候以黄河为界,但凡南面的地方都给他。”

多尔衮微微思量。道:“这事不忙,让济尔哈朗把攻势放缓些。看李自成与张献忠谁家赢了再说。你刚才说了‘为明讨贼’,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苏克萨哈不知道多尔衮想到了谁,躬身侍立一旁。

“我这两天总觉得明朝定的汉­奸­名录有些问题,刚才突然想到了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多尔衮撑着扶手站起身,走了两步,猛然回头道:“是洪承畴!这上头为何没他名字!”

苏克萨哈一愣。道:“殿下,这份名单若是因为十三日收粮而起,那么洪承畴在南路领兵……”

“不对不对!”多尔衮摇头道:“孙之獬、金之俊官不甚高,与十三日收粮也是无涉。为何他们名列其中?洪承畴为大明所叛将帅中地位最高者,在我大清又是出谋定策之辈。没有他实在说不过去。”

苏克萨哈道:“主子,就怕是借刀杀人之计。”

多尔衮仰头闭上了眼睛,仔细回忆起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洪承畴的每一副画面。在他的记忆里,先帝黄台吉有一天诉说自己入主中原的志向,各旗武将纷纷表态,要为陛下破关而入,攻下大明江山。然而黄台吉却是冷笑道:“就靠你们?你们就像一群瞎子,连入关的路都找不到呢!朕倒是得了一个向导,引朕入主中原的向导……”

那向导就是洪承畴!

多尔衮也知道,黄台吉之所以不重用洪承畴,就是因为此人太过锋锐,只有时机成熟时才能启用。去年明朝国变,正是大清千载不遇的大好时机,也的确如黄台吉所预言的那般,洪承畴在入关前后出谋定策,迅速打开了局面。

然而现在大清境况困顿,洪承畴家人老小都在闽南,那可是大明的地盘,如何保证洪承畴的忠心呢?

……

“洪承畴不在汉­奸­之列。”崇祯帝低声对周皇后道:“是春哥儿给朕留了些颜面。”

随着在济南一天天呆下去,崇祯越发认识到了之前自己所用官员都是一副何等德­性­。与东宫大力起用的那些白丁女流之辈相比,他们简直就像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蠹虫。而且原本在他看来庸碌无能的督抚,反倒一个个焕发出令人诧异的能力。

比如周应期、蔡懋德,原本都是督抚中二流人物,只听说他们人品尚可,如今看看却是治民的能臣­干­吏。

这种情况下,崇祯不得不对自己的用人加以检讨,而检讨的对象当然不能是臣下,只有名义上与自己平等的皇后了。

周皇后本来为皇帝不肯见皇太子而有些担心,听崇祯这么一说,倒是放心了。她道:“春哥儿是个面冷心热的,只做不说,就算天下人都指着他骂,怕他也不会辩解一句。”

“有时候这才恨人。”崇祯帝无奈道:“许多事,服个软也就过去了,偏偏要如此执拗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崇祯指的便是《特赦令》。这回特赦令之事让崇祯感觉到了皇权被人胁迫的痛楚,换做是汉唐天子,恐怕早就这等逆子废为庶人,流放千里了。

然而大明皇室从来都缺乏这种虎毒食子的魄力,就如衍圣公孔胤植说的:“天下世家不过三家:我曲阜孔家,龙虎山张家,京师朱家,而朱家三百年天子也不过是小家子气。”

一个“小家子气”,正是大明天子的最佳注脚,注定他们不会对自己的儿女下手。

周皇后也知道皇帝尊严受损,却忍不住道:“皇爷若是一早答应了春哥,岂不是没这事了?而且春哥儿当日可是定了上元节这个期限,逾期者不赦。这回《特赦令》倒是退了一步,恐怕也是在揣摩你的心思呢。”

崇祯闻言又宽解了些。虽然皇帝不愿意被人揣摩到自己的心思,但有人愿意加以揣摩,本来就是对他们的尊重,这点上崇祯还是明白的。更何况现在皇太子羽翼丰满,仍要顾忌他的心情,也算是有孝心了。

周皇后却不知道,这件事上,朱慈烺并不愉快。

因为朱慈烺仍旧希望坚持上元节这个期限,而不是无休止的投降。可政治是个平衡游戏,任何一个领导者都不可能说一不二。随着局面扩大,没人能够事必躬亲,手下文臣武将势必会掌握越来越多的资源。如果那些人滥用手中资源,用明人的话来说就是“不臣之心”。

要想让手下每个人都“忠心耿耿”,那么自己就必须在严格制度的同时,以人格魅力征服他们。

朱慈烺在与几位阁老通宵达旦的商议之后,终于出台了这么一份折中产物。对他而言,其实是放弃了对变节官僚的清算权利,日后也不能用“失节”大搞清算、收缴资产了。想来自己在河南、山东的所作为,已经让包括吴甡在内的文官系统感到害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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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五欲牵青­色­上柔枝(八)

虽然在官员家产和抄家限制等问题上,文官系统与皇太子有些分歧,但在安民、春耕、收税富国等问题上却是较为一致。

因为这一届内阁之中,全都是实用主义者。

李遇知年纪最长,虽然名义上管着吏部,实际上已经是由次辅吴甡主持大局。蒋德璟来了之后,孙传庭将工部让给了他,免得他成个光杆阁老。

工部在以往都是没人要的清苦差事,主要任务是负责修建宫殿、皇家园林、帝后陵寝。蒋德璟初时也以为这是敷衍之举,谁知到工部视事之后,方才知道现在地方工程已经全部都从户部转交给了工部。小到一口深井,大到黄淮治理,全都是工部管辖范围。

内阁的小会议室里,只有一张六座长条桌。朱慈烺坐北面南,李遇知和吴甡打横,孙传庭与蒋德璟坐在皇太子对面。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小会,也是蒋德璟来到济南之后第一次参加这种临时会议。

“现在六科给事中权限大为缩减。”朱慈烺特为蒋德璟介绍道:“原本六科廊可以对六部所有政务指手画脚,现在只能对六部中的财案进行审计。蒋先生该当知晓。”

蒋德璟闻言,不由面露笑容。六科廊在大明属于言官,位卑权重,各部主事大多要先跟他们打好招呼。如今若是只能对银钱事审计,则大大放开了部堂官员的手脚。

“我素知蒋先生善于理财,而如今用钱最多的就是兵部、大都督府和工部。”朱慈烺道:“所以请蒋先生统摄工部,就是为了将每一两银子、每一粒黍米,都花在刀刃上。”

“殿下,如今工部没有进项,所耗钱粮都只能从户部支取?”蒋德璟发现以前工部的下属产业都划给了户部。出言确认道。

“正是,”朱慈烺笑道,“以后国家财计只有户部收入支出,正所谓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嘛。这样也好让工部官吏不受钱粮约束,将­精­力全放在工程上。”说完了工部,他顿了顿。道:“今日还有一桩事要请户、兵、工三部商议,就是降卒安置的问题。”

随着光复区的扩张,投降的土贼、叛军、流寇人数已经超过了二十五万。朱慈烺将其中一部分抽出来组建工兵营,各师、营、部也有自己的直属工兵部队,但是剩下的劳工营和苦役营仍旧有二十万之众。

这些人在短时间内不可能造反,但如果坐视不理,继续往里添人,恐怕日后难免会有遗患。

“其中成分过于复杂。”朱慈烺想到就有些头痛:“我希望能将他们一一区分,分成三股。其中所有工匠要先抽离出来。归于工部。工部拿了这些人可不是当苦力的,蒋先生,你得督促工部借这些人,培养出更多的合格工匠,不仅仅要传承故有技艺,还得将《矿冶全书》、《泰西水法》传授给他们,正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蒋德璟点头应道:“臣明白。”

“剩下的那些苦役、降卒、俘虏,就交给兵部。”朱慈烺道:“孙先生。兵部要将其中表现较好的人分离出来,然后将这些十数万人编成数队。承担光复区的主要重体力劳动。同时还要防止他们生变。”

孙传庭道:“殿下,这些人中有的罪轻,有的罪重,可否酌情赦免最轻者以为监工?”

“只要他们不生变闹事,都由你看着办吧。”朱慈烺道:“死亡率也由部议,以后我不会管了。”

孙传庭点了点头。心中已经开始筹算死亡率放宽到什么程度比较合适。

“这些人里头,我只要一个陈德,其他人到底归在哪一部,也由你们定了就是。”朱慈烺道:“钱粮的问题就交给户部了。吴先生,户部现在没有尚书。部务还需要您老多多掌舵。”

“侍郎姚桃颇有才­干­,一应部务无不妥当。”吴甡笑道:“只可惜是个女子。”

朱慈烺也叹了口气:“是啊,天下歧视女子之风气,也不知是从何而来,若想移风易俗也不是简单之事。”

蒋德璟也道:“在臣故里,女子也是一样下地种田,不逊男子。如今天下正是用人之际,若是能借女官之力,未尝不可。”

“要不吴老爷大发慈悲,户部出钱请百姓们多看几出《花木兰》、《梁红玉》、《秦良玉》什么的。”朱慈烺对吴甡笑道。

吴甡却没有笑,沉吟道:“殿下,未尝不可啊。”他早在山西时候就帮皇太子编过一些颂扬军中将士的戏曲,有了报纸在前,此刻再回头看看,不难发现戏剧对民间舆论的影响。许多没甚见识的百姓,基本都是将戏剧中的故事当真事看的。

“如果官办梨园……”吴甡试探道。

“那成本太高,”朱慈烺摇头道,“人力成本太高。咱们没那么多人投进去,所以还是走民间交易的路子。花钱请人写本子,雇各地在册戏班下乡演出。由地方官府按户口送票,这些戏班收票放演,户部根据他们收回来的戏票给钱。这样如何?”

吴甡点头道:“那咱们只是花钱的事,倒不算麻烦。也免了与民争利的问题。”

“嗯,如此还可以鼓励注册,增加税收。”朱慈烺笑道:“花出去的钱其实最后还是要回来的。”

“殿下,如今山东河南各商号的摸底工作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何时进行注册?”吴甡又问道。他现在管着户部,对开源节流的事格外上心,如今已经废了各地关卡私关,只等着收商税了。

“人手不够啊。”朱慈烺叹道:“收税这事上看似简单,却像是拔萝卜带泥,关系到更大的一桩事上。”

“何事?”吴甡也奇怪了。各地藩王随便拉两个家丁就可以开钞关收税了,难道朝廷大义还不如那些藩王?

“税法。”朱慈烺叹道:“收钱有两种,一种是让人咬牙切齿地交钱,一种是心甘情愿地交钱。李自成、张献忠可以不顾忌,我大明朝廷却不能不要脸面,让百姓唾弃。”

众人纷纷颌首,表示认同。不管怎么说,民本思想始终是儒家的根本,正所谓仁者爱人,君子若是不爱人,岂非伪君子?

“所以我想把该收的税都写清楚,让每个商人都知道该缴多少银子。京师防疫时候的税票也得推行下去,好叫有备可查。如果税吏敢滥收虐商,商人得有机会告他们;如果商人敢逃税漏税,官府也得有依据惩治他们,所以这套税法或不可少。

“还有便是这商税到底该怎么收才能做到两全其美,朝廷能拿到钱去修路铺桥练兵保民,商人也不至于因为税费过重而不能发家致富。以我大明当前的状况,税种该如何制定,税率该如何调控,都需要集思广益。

“最头痛的便是抗税抗粮。有些人心眼小到了极处,苟利国家分文不肯。都说神庙老爷贪财敛财,派税监矿监惹得天怒人怨。皇父任用君子,废了外派各监,结果呢?崇祯十年浙江一省茶税只有十二两银子,还有些地方收的税竟然不足以养活税吏!有举人、进士随船随车,连带着所有的商货都可以免税了……这种事我都没脸去说。从始皇帝至今,有哪个朝代如我朝这般窝囊的么?

“诸位是何等出身,百官是何等出身,这些大家都很清楚。根本原则还是公平,若是大明倒了,等流寇和东虏来了,别说银子保不住,就是人头都未必还能留着。这事几位老先生还是细细商议一番,咱们尽快也拿个章程出来。”朱慈烺说到税收问题上,也是有些棘手无策,索­性­结束了这次会议,让内阁好好商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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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六欲牵青­色­上柔枝(九)

朱慈烺离开之后,李遇知、吴甡、孙传庭、蒋德璟四人在小会议室就税收问题继续开会。

四人无不咀嚼朱慈烺所谓的“出身”两字,越发觉得这位十七岁的皇太子天纵之才,已经挖掘到了大明政权的本质。

的确,忠诚是谁都会喊的。为人需要忠义,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绝对没人会否定这点。然而事情临头,谁都希望自家利益不要受损。

这点上那些东南势家应该最有体会。

海商正是因为他们在朝廷的关系网才会与他们合作,将海贸暴利分给他们。如果他们只是做个中间人,将海贸之利也让一部分给朝廷,则朝廷、势家、海商势必三方得利。

然而势家们却独吞了海贸之利,而且为了加重自己在这场贸易中的分量,强烈要求禁海。说得好像不禁海,东南便不再为大明所有一般。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损了朝廷肥了私家,等朝廷终于熬不下去的时候,这些人家也只能跪在东虏的屠刀下瑟瑟发抖,乞求活命。

四位阁老的出身中,李遇知是乡里富户。如今他老家在东虏手里,所以是离势家最远的一位。吴甡是江北人,吴氏也是因他而崛起,成为地方豪门,根底并不算深厚。孙传庭从父辈往上四世都是举人,在当地是不可小觑的乡绅土豪,但要说势家却也还不够资格。

只有蒋德璟才是真正的势家出身。

蒋德璟的始祖蒋旺六,与父兄一起随太祖高皇帝起兵,征战三十九年,得封武德将军骁骑尉,世袭福全所千户,太祖赐名“旺”。

其后代代为福全所千户。其中七世祖蒋继实,少负异才,为府学生时,俞大猷以兄事之。长于海战,曾督将捕倭酋吴平,破林凤诸贼于海上。福全所军民立“怀恩碑”颂之,至今仍在。

蒋德璟的父亲蒋光彦乃是万历二十七年进士,官至江西副使、广东布政司参政。叔父蒋光源是万历二十九年进士,任南京国子监博士。蒋德璟还有个弟弟蒋徳瑗,天启四年中举,连捷进士,历任广东进贤县令、光禄寺丞、兵科都给事中。

这才是势家的标准模版。

非但在福全所,就是在整个福建,蒋家也是真正的势家豪族。因为福全所实在是泉州海防门户、东南沿海的军事重镇。有这样的背景。也不难猜到蒋氏在海贸中扮演的角­色­。

朱慈烺将这四个出身有差,­性­格各异的阁老凑在一起,自己施施然抽身而退,避免了亲自冲锋陷阵的窘况。他知道蒋德璟的背景,也相信孙传庭绝不会对势家妥协。

孙传庭在陕西的施政方式,比皇太子的战时**更为激进。

如果内阁能够得出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提案,那么这个提案应该说是在势家的接受范围之上。否则蒋德璟就不会同意,而他的脾气可是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果不其然。朱慈烺在会议室之外的堂屋中坐了片刻,蒋德璟和孙传庭两个大嗓门就几乎吵了起来。

有争议总比一团和气要好。何况李遇知已经八十多了,他们总不至于打起来。

朱慈烺又坐了一会儿,这才离开了内阁职房,回自己的办公殿去了。他以前还曾怀念前世那间一百平米、位于五十七楼的办公室,以为那才是江山在望的感觉。不过现在习惯了明式殿堂楼阁,倒也觉得别有滋味。而且的确对身体有极大好处。

现在朱慈烺缺少的不是运动量,反倒是合理的作息时间。崇祯帝还特意从太医院派了两个太医为朱慈烺提供养生指导,没两天就被打发去了喻昌手下帮忙,听说苦不堪言。现在皇太子身边真正的保健医生,说出来却有些奢侈……乃是次辅吴甡。

吴甡的医术是得到喻昌赞颂的。他对皇太子的身体也十分关心。只要逮到机会便会传授养生之道,纠正了朱慈烺不少有害身体的不良习惯。倒也印证了朱慈烺“人尽其用”的原则。

“殿下。”陆素瑶见朱慈烺从内阁回来,连忙迎了上去:“大都督府公文。”

朱慈烺接过标志着“机密”的信封,在书案后坐定,方才取了出来。原来是闵展炼呈报,秦良玉带来的四千川军已经完成了两个月的新兵训练,可以下放战斗部队了。

这支川军本就是四川­精­锐,秦良玉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所谓的训练也更侧重于军纪和思想,对于他们的战斗力完全毋庸置疑。

“等的就是这支人马。”朱慈烺长舒一口气:“闵子若!”

“卑职在!”闵子若应道。

“传令:新训川兵与独立游击营合编为山地第一师,师长罗玉昆,师训导官陈崇,师参谋长朱家骏。”朱慈烺脑中闪过一个个人名:“让大都督府即刻着手扩编工作,命该师布防豫、湘西部山区。编制参照近卫第一师,额外配一个教导局,让他们自己进行山地作战的针对­性­训练。”

山地和平原属于两个世界。鲁东的兵拉到豫西,或是北直兵派到浙江,并不会出现太大的水土不服反应。而一旦进山,所面临的植物、昆虫、走兽、传染病……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平原士兵根本不知道山中的常识,他们所经受的战阵训练在崎岖陡峭的山地也完全无法展开。

尤世威当年领兵在商、洛山中驻扎半年,营中大疫,几乎崩溃,而这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了。与他一道受命的徐来朝,压根连进山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有这四千生活在山中的土司川兵打底,加上游击营本来就多是四川人,山地师的建成基础可谓得天独厚。只要控制住了莽莽群山,平原作战不过是手到擒拿之事。

见到朱慈烺高兴,陆素瑶和闵子若这些身边近臣当然更是高兴。

朱慈烺又道:“从闵展炼入营以来,全军作训全靠他一手提点,功劳甚著。传令:授闵展炼中将军衔,加武略将军,封大都督府右都督,提督作训­操­练兵务;再令:在豫西、徐州、山东,各扩编一个教导师,加大作训规模。”

教导师是训导师级规模的部队,一旦这三个教导师的框架搭起来,在兵员充足的情况下,每三个月就能编成三个师投入作战。

闵子若听到自己义父得以晋升大都督府,心中欢快,下笔如飞。陆素瑶听了却是心头一黯,心中无奈:这是又要打仗了么?

现在组建教导师,而且一下子就要在各地建成三个,无疑是有一场大仗要打,好作为战后补充。从目今的战绩来看,陆素瑶不相信明军会战败,但是皇太子肯定会离开济南,亲临前线,这就意味着……照顾皇太子起居的难度会更大。

“千岁麾下虎将皆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臣实在要恭喜殿下。”陆素瑶笑道,重音却是在“独当一面”上。

朱慈烺道:“论打仗,我肯定不如这些将士,不过我只要在前线,前线士气必能大振。”

现在的战争规模已经超过了朱慈烺的掌控能力,这也算是朱慈烺的自知之明。如果他有时间和­精­力全身心投入军事研究,势必不会落在人后,但显然他是皇太子,需要他的地方还很多。

随着将军们的逐渐成长,积累了越来越多的战斗经验,朱慈烺的作用也就沦落到了提升士气上面。不过他亲临前线可不仅仅是为了提升士气,更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军中的影响力,尤其是天下尚未平定的时候,这种影响力必须坚持而深入地贯彻下去。

“而且这回情况比较特殊,不得不亲自坐镇。”朱慈烺彻底堵住了陆素瑶的进谏计划,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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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七陇山高处愁西望(一)

崇祯十八年正月二十,朱慈烺辞别帝后,领着亲卫前往怀庆府。与卫辉府合并之后的怀庆府下辖十二个县,行政面积仍旧不算大。但大明划分州县的依据是丁口数量,所以怀庆府的人口要比华北、山东同样大小的府高出许多。

这就需要看地方官员的施政水准了,好在吴伟业虽然缺乏经验,也没有牧民官该有的天赋,但是沈加显和张三就两位进士倒显出能力来了。

“天下最好做的就是官。天下最难做的也是官。你若是想为民办实事,不怕得罪人,一板一眼做官,那就是最好做的官。你若是要盘根错节去攀关系,只想着有朝一日高升阁辅,那这官恐怕就难做了。”朱慈烺在怀庆稍停一日,视察了一番河内县的民生状态。

不同于被廖兴血洗过的开封府,处处透着尚未散去的血腥。怀庆府倒是仍保有了大明原汁原味的味道,不过新近成立的府县两级警察局、巡检司,以及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的门牌地址,都显出与以往不同的气息。

“今年春耕进行得如何了?”朱慈烺问道。

“回禀殿下,各地仍旧是耕牛不足,不过这回府里从技工学院购得‘代耕’三百具,多少能够缓和春耕所需。”沈加显如今负责怀庆府春耕事宜,随同巡视。

朱慈烺眺目远望,眼前所见却都是牛耕。这也是可以理解,下面府县都希望将最好的一面拿出来给上司看到。像沈加显这样能老实回答,已经算是及格了。

“去看看代耕。”朱慈烺道。

吴伟业连忙吩咐下去,让人在前面开道。朱慈烺却没那个耐心,快马扬鞭已经向前去了。

一行人径直北上,果然看到了王徵发明的“代耕”。

这种耕种器械在原历史剧本中一直用到晚清。乃是畜力不足情况下最好的补充方式。原本的设计是一组三人,在田地两头安装两个转盘,中间连以绳索。每个转盘配一个壮劳力,中间一人扶犁。转盘转动之后,绳索拉动犁铧,由此耕出笔直的田垄。

怀庆府多水。所以沈加显在靠河的地里多用代耕,可以借水力减人力。而且一般这种上等良田面积较大,接连成片,也方便“代耕”推进。在那些缺乏水力的地里用牛耕,只有下等的山地才用人力。

“原本靠水的田地都属于富农之家,他们肯定都是有牛的,不用担心春耕劳力。田越差的人家也就越穷,往往几家合养一头牛,只是聊胜于无。如今官府出面加以调配。全县的春耕面积都上去了,谁家都没受到损失。”沈加显道。

“那些富户肯把牛借出去?”朱慈烺问道。

沈加显微微一怔,道:“既然是于己无损,又皆大欢喜,乡绅们还是乐于为之的。”

朱慈烺也笑了,暗道自己将那些乡绅想得也太坏了点。

实际上明朝的土豪劣绅并不算多,最多只是有些自私自利罢了。在官府不作为的情况下,地方上的沟渠开通、赈灾施粥。基本都是这些乡绅自发之举。至于修桥铺路,开办义学。也是富裕乡绅们常做的事。

宗法社会之中,大宗对小宗负有义务,大户对小户也有义务,亲亲之教深入人心,所以不这么做反而会被人戳脊梁骨。若是敢仗势欺人鱼­肉­乡里,非但会被宗家钉在耻辱柱上。更会被愤怒的乡民掀翻在地,再踏上一脚。

徐阶以首辅阁老、董其昌以南京礼部尚书之尊,皆受乡辱,正是前车之鉴。

然而反过来看,宗法社会也是新政的最大阻碍者。

族长的权力大于官府行政权。族人不惧官府而惧怕族权。在山东因为土地划分、河渠归属等问题上,各县都发生了政权与族权的摩擦、碰撞。最后当然是政权获胜,借集村并屯、分家析产,强行打破宗法社会。

这种暴力做法在开封府仍旧被奉为圭臬,不过怀庆府显然温情脉脉,不能认同。

“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朱慈烺对吴伟业、沈加显道:“我不管你们的施政手法如何,关键就在于地方是否安靖,百姓是否安居,你们的考成任务是否能够完成。只要做到了这三点,加官进爵不过是题中之义。”

吴伟业和沈加显连忙谢恩。

朱慈烺已经能看到北面太行山连绵起伏的山脊,隧道:“我就不走回头路了。闵子若,咱们直接北上。梅村回去之后让行辕尽快追上来就是了。”

吴伟业显然无法接受如此之大的变通,本来说好的只是出城视察春耕而已,怎么就直接走了?

“殿下,府中还安排了送行宴,还有地方老人……”

“这二三十里地再走两遍又是一天,光­阴­似箭耽搁不起。”朱慈烺扬了扬马鞭,道:“你们回去吧。”

在吴伟业和沈加显目瞪口呆之中,朱慈烺已经扬鞭而去。闵子若等亲卫队自然紧随其后,渐渐有人与朱慈烺并行,然后才有两骑在前开道,将朱慈烺围在中间。朱慈烺直等跑出了十几里路,方才想起山东破坏宗法体系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山贼土匪。

山贼土匪不可能无所依托在山中生活,就算有个寨子,他们也得定期与各地村寨交易。而乡民因为宗亲、姻亲等等关系,势必会帮他们隐瞒、藏匿、通风报信。正是因此地方官员才加大了对宗法社会的打击,截断百姓与山贼之间的联络,终于使山东一地的治安得以整肃。

河南的土贼更多,不过流动­性­较大,或许不会发生这种事。

就算发生了,也是个教训。

朱慈烺很快就将这个念头挥散,专心致志地骑马赶路。路上的土地越来越硬,石块越来越多,前头就是太行山了。

吴伟业、沈加显以及随从官吏,看着皇太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身影,良久方才回去。沈加显与吴伟业并辔而行,忍不住叹道:“殿下雷厉风行,真是令人……令人……”他一个进士,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找出个合适的词来,索­性­含糊过去。

“沈同知,下个月咱们就要自报考成任务了。”吴伟业却没那么多感慨:“这其中大有讲究,若是报高了,日后完成不了,轻则罚俸,重则丢官,再重些还有可能被定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那报低一些?”沈加显试探道。

“报得过低,万一被御史查出来,或是被上面派来的巡视组看出来,那就是投机取巧、庸蠹不忠,直接发配村学教书去。”吴伟业淡淡道。

“府尊以为该当如何?”沈加显也被吓到了。

“还是得让张兄回来,好好商议一番啊。”吴伟业道。

沈加显终于尝到了传说中考成法的威力。而且作为怀庆府的同知,沈加显在参与全府目标实施上要承担责任,同时还有自己分管部门的考成任务,可以说全身都被这考成法栓得牢牢的。

对官员进行考核评等是早在先秦时代就出现的事物,张居正借祖宗旧制的旗号,完善了考成法的执行细则,使得万历初年成为明朝行政效率最高的时期。

朱慈烺非但沿用了张居正的考成法细则,更是将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职权进行明确确定,强迫他们将目光放在考成任务上。由此更是加大了考成法本身的执行力度,使得官员在轻松之余,也不免对考成任务格外上心。

在这种制度力量的鞭策之下,东宫官员的工作效率和态度,自然不是老式官僚能够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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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八陇山高处愁西望(二)

太行陉是太行八陉中第二陉,就在河内县西北四十里。朱慈烺带着亲卫队,快马加鞭,只小半天功夫就到了此陉入口。随着北上太行,路径渐渐缩窄,最终只有三步宽,正好容得下一人一马。

朱慈烺骑马骑得大腿酸软,正好跳下马来走一走。亲卫队仍旧分了前后,将他裹在中间。

两边山势险峻,果然不愧天险之名。

“殿下,这里若是架起一门火炮,谁还能上来!”闵子若兴奋道。

朱慈烺笑了笑没有说话。只要国家强盛,这种险要地势只会成为交通障碍,并没有存在的意义。他只是道:“微服的规矩你忘了么?”

皇太子微服出行,不打仪仗,怕的就是身份暴露。万一被有心人侦知,就算闵子若功夫再高,也敌不过一排藏在暗处的火铳。这种白龙鱼服行险之事,自然会被保守之人嫌弃,但凡有机会就要劝谏、说服、教育朱慈烺一番。然而追求效率的朱慈烺很难接受慢吞吞地跟着大部队行进,除非有四轮马车可以办公。

只不过河南的路都是土路,颠簸难耐,四轮马车的避震效果再好,也经不住这样的土路颠簸。就算马车质量好不会坏,坐在里面的人也是折磨。更何况马车到了这种仅有三步宽的险地没法通行,只能绕道,如此一来耗费的时间也就更多了。

“少爷,前头就是太行关了。”闵子若总算长了记­性­,没有叫错。

临近关口,前面的商旅速度也慢了下来。虽说现在东宫直接控制区域废除了税卡,但是重要关隘还是有巡检司驻守,以防止战略物资走私到敌占区。其中粮食、铁器、硫磺、硝石。乃至皮革、药材,分量几何,件数多寡,从何而来将到哪儿去都必须说得清清楚楚,有各县路引货证才能通关。

也幸好现在乱世之中商路不忙,并没有大宗货物从这里走。关卡中的巡检司兵丁也多是虚应故事。眼睛一扫,随手捏捏便放行了。闵子若生怕这些人冲撞太子,或是做出勒索敲诈之类不开眼的事,派了人上前盯着,必要时还得亮一下腰牌。

作为皇太子殿下的亲卫,人人身上都带着好几种腰牌。每到一个府县,讨要当地巡检司、警察局的腰牌也成了工作惯例。因为真要拿出兵部、刑部、锦衣卫或是东厂的腰牌,下面那些人也未必认得出,万一被当是骗子就悲剧了。

还好。关门里的这几个巡检虽然工作热情不高,但也没做出敲砸勒索之类自寻短见的事来。这让闵子若心中颇松了口气,他倒是不介意在路上随手清理一些垃圾,但让皇太子殿下不悦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朱慈烺缓缓走在官道上,倒是有种在自然风景区里旅游的感觉。看着满山绿芽与残雪并存,一副冬春交际,草木萌萌的景象,朱慈烺心旷神愉。也想着日后平定天下之后,在京师修个大园子。把西苑的人工湖挖大一些,造一条大画舫,好在优美的环境中投入改革大明的工作中。

爬到关门前,朱慈烺叉腰而立,见这座古关的关门上方是块无字石匾,并无“太行关”三个字。他又看了看关前檄牌上贴着的各类告示。字体最大的一张便是罢关停税的告示。四个守关的巡检无­精­打采地检查过往商旅的行李,丝毫看不出太行山以北就是明、清、闯三方战场。

闵子若已经上前,亮出了怀庆府巡检司的腰牌。

那几个巡检见了腰牌,又见这队人浩浩荡荡二十来个,各个都骑着高头大马。其中更有个年轻人器宇轩昂,一眼可知不是等闲之辈。当下连行李都不敢查,侧立放行。

朱慈烺自然不会对这种玩忽职守的行为有什么好脸­色­,但人心需要时间去改变,或许一代人,或许两、三代人,而且水至清则无鱼,上位者也需要适当地包容。

过了太行关,路也不见得开阔。

朱慈烺一行人有走了两里,只见一个茶肆,见缝Сhā针地搭在平整巨石上。几个粗布衣裳的行人坐在其中,喝茶抽烟,聊作休息。

“休息一下吧。”朱慈烺道。

太行陉全长四五十里,全是山路,若是骑马很容易伤了马力,所以一般人都是牵马步行。朱慈烺到底没有长大到体能的巅峰状态,走了一半已经有些疲惫了。

闵子若连忙上前,在茶肆里扫了一眼,对茶肆主人道:“老丈,借你这炉灶用用。”说罢从腰间扯下钱袋,摸出一分碎银子递了过去。

那老丈连连打躬,去后面山坡上又抱了一捆柴禾,放在地上,道:“官人自便。”

那几个喝茶歇脚的行人见了,本着见官避三里的处世原则,三两口吸了烟,有摸出两个铁钱的,也有给一个铜板的,起身赶路。

亲卫之中自然是烧水的烧水,铺垫子的铺垫子,有人刷马,有人喂草,呼吸之间已经将这茶肆团团围住,没留下一个死角。

朱慈烺在铺了垫子的竹椅上坐了,倒是十分惬意。他看了一眼缩在一角无所适从的老丈,笑道:“这位老丈,扰了你的生意,过意不去。请过来坐吧。”

那老丈佝偻身子走上前,不敢坐。

“大官人让你坐,你就坐。”闵子若在老丈身后说道。

老丈这才小心翼翼挨了小半个ρi股坐下,也不知道这位官人大到什么品秩。不过看他年纪,想必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小小就高中状元榜眼之人。一念及此,老丈更加拘谨起来,双手搓着大腿,不知该说什么。

“老丈家里还有什么人?”朱慈烺问道。

“回官人的话,家里没人了。”老丈用带着浓浓泽州腔的官话答道。

“开这茶肆,能度日么?”

老丈脸上深深的沟壑不由舒展开来,道:“这茶肆是挣不到什么钱,不过本钱啥地都是村子里给出的,这里收一个收两个都是净得的。每个月还有救济粮,饿不死。”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你们村子里倒是体恤老人。不错。”

“嘿嘿,”老丈笑了起来,“我是上了户口的,真要饿死了县里还要来问嗫。”

朱慈烺笑道:“县官能做得这么细才好。”

老丈说了两句,见这官人并不是高高在上难以说话的,胆子也放开了,讲起大明重新回来的日子,虽然谈不上幸福洋溢,但也听得出颇有些庆幸之意。朱慈烺是见惯了作假的人,若是这老汉上来就兴高采烈地歌功颂德,他倒会怀疑是当地县令故意安排的戏码。现在听下来,倒像是普通百姓的肺腑之言,所以哪怕有些怨气,也很让人欣慰。

“这乱世之中,能活下来就好啊。”朱慈烺叹道。

“谁说不是呢。”老丈长叹一口气道:“老汉我活了六十八岁了,也过过万历时候的好日子。唉,现在能安稳等死,也算是有福了。”

朱慈烺正要宽慰他两句,说些未来的日子会更好之类的话,只见山下施施然走来一个白发白须的老道人。

那道人真个是鹤发童颜,脸上红光滋润,未语先笑,让人如沐春风。他不似其他百姓一般见官绕道,反倒迎了上来,躬身向朱慈烺打了个稽首,吐字沉厚,道:“无量寿福,贫道有礼了。”

朱慈烺起身回了一礼,道:“老仙长请了。”

闵子若本想在太子身前挡一挡,谁知那老道人步履生风,身形微动已经绕了过去,自顾自坐在了竹椅上,对那老汉道:“老丈,可有热水施舍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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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九陇山高处愁西望(三)

“老仙长好身手。”朱慈烺由衷赞道。他见识了闵展炼的功夫,才知道武家一脉代代有传。只不过是上阵杀敌留下的诀窍,并非后世小说家想象得飞檐走壁、行侠仗义。

如今见了这老道人,养生有术,身形矫健,肯定也是有来头的。

闵子若却是如临大敌的模样,与那老道云淡风轻一比,已然落了下风。

“贫道郭静中,见过官人。”那道士微微欠身,算是行礼。

朱慈烺微微仰首,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还阳先生。”

郭静中面露诧异之­色­,道:“官人听闻过贫道贱号?”

“呵呵,”朱慈烺笑道,“敢问一声,先生可有一名弟子,乃是晋中名士,姓傅名山的?”

郭静中了然道:“原来官人是听说过小徒之名,如此真是沾了他的光啊,呵呵呵。”

傅山傅青主,道名真山。按照全真龙门“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字派排序下来,正是第六代弟子。虽然傅山以医术闻名,后人称为“医圣”,但此时的傅山应该是刚刚接触医学。而传授傅山医学、剑法的明师,便是这位还阳子郭静中。

郭静中本人名声不显,却能在明亡之后仍旧奔波在反清复明的秘密战线中,八十高龄还策动起义,也是一代奇人。

“先生是要往河南去?”朱慈烺问道。

“不然,”郭静中端起热水轻轻抿了一口,“贫道正是为官人而来。”

朱慈烺知道郭静中的立场和底细,当然不用担心他来暗算自己。他笑道:“不知小子可有何事能为先生效力?”

“不敢当。”郭静中欠了欠身,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双手奉上。

闵子若这样去取。朱慈烺已经一抬手取了过来,自顾自打开锦囊,抽出里面的帛书。唐朝时候还是帛纸兼用,到了宋朝已经很少有人写帛书了。眼前这条白绢上密密麻麻写了蝇头小楷,倒是正儿八经的帛书,想来是一者表示尊重。二者避免纸张毁损。

朱慈烺一抖帛书,从头读了下来,心中顿起波澜。

这封帛书却是现在据守平阳、蒲州两府的闯军大将,绵侯袁宗第写来的。

李自成入北京的时候,袁宗第正在湖广与白旺打左良玉。左良玉是养寇自重,并非不会打仗。而白旺这个猪一样的队友的确太拖后腿,以至于袁宗第也是束手无策,后来得闻“皇帝”兵败一片石,便匆匆带了五六万人北上勤王。才走到平阳就得到了大顺放弃北京的消息,顺便就在平阳一代驻扎下来,作为抵抗清军吞并山西的屏障。

平阳、蒲州位于晋西南。尤其是平阳府,位于吕梁山与太行山之间,易守难攻。蒲州西有大河,东面有王屋山,东南有中条山,也是不易攻取。人说山西“表里山河”。在这两府地方的确也是大山大河为屏藩。

现在李自成连陕西都放弃了,朱慈烺又一举收复了河南。袁宗第西面有吴三桂、三顺王;北面是孟乔芳、叶臣。听说多铎、阿济格也即将率兵赶到;东面是老对头牛成虎。这真是被围得彻彻底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更糟糕的是,袁宗第手下只有五六万人,粮食辎重严重不足,眼看到了青黄不接时节,更无处收罗军粮。这时候别说拼命抵抗。就是清军不打来,顺军的军心也会溃散。而且要不是左光先在太原府威胁孟乔芳,清军早就已经南下平阳了,还会等到现在?

“所以绵侯的确是走投无路了。”朱慈烺读完帛书,望向郭静中道:“原来先生是来为闯贼做说客的?”

郭静中面不改­色­。道:“老道并非为闯贼做说客,而是为大明省兵力。”他道:“袁宗第手下仍有五万之众,大多是百战之余。困兽犹斗,况人乎?”见朱慈烺面无波澜,郭静中继续道:“更何况现在清军怕官兵掩杀其后路,而官兵又怕出兵平阳,让清军白占便宜,所以殿下说绵侯走投无路,贫道并不以为然。”

朱慈烺微微笑了笑,不能不佩服这老道长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这的确是山西战况胶着的主要原因。

孟乔芳打不了盂县,左光先就如尖刀在他后心。一旦清兵南下,别说粮路,就是太原都未必保得住。而明军牛成虎部迟迟不能西进,也是担心兵力不足,到时候双线作战,反倒让满清渔翁得利。

“更何况袁宗第也是受了《特赦令》感召,希望能有个起义之功,到时候与官兵东、南合力,打下太原。”郭静中道。

“说起来,无论大明还是伪顺,都是华夏衣冠,满清却是茹毛饮血的夷狄野种,自然是同心协力驱逐鞑虏为最上策。”朱慈烺道:“然而贼寇几次三番降而复叛,实在无甚信义可言。”

郭静中笑了笑:“若是战阵之上顺军跪地投降,殿下也是要将他们斩尽杀绝么?从白旺、刘芳亮来看,却未必然啊。”

“他们能够彻底放下兵器,听从整编否?”朱慈烺笑道。他不是杀神,也没有理由对自己的子民大杀特杀。只要消弭了祸乱的根源,自然可以接受大军投降。现在他也体会到了罗玉昆的感受:收编数万人马,果然是比攻打等量的敌人更让人头痛。

“袁氏书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愿意自缚来见。”郭静中道:“殿下还有何疑虑?”

“他不怕我背信弃义杀了他?”朱慈烺问道。

郭静中笑道:“老道曾与他说:若是殿下要杀他,便陪他一同赴死。”

“先生与我初次相见,缘何如此信任我?”朱慈烺颇为惊讶。

“殿下乃是真命世之主,志在天下,哪怕就是李自成、张献忠这般人物,在殿下眼中不过跳梁小丑,怎会去为难一个蝼蚁芥子般的小人物?贫道是相信的殿下的胸襟广阔,也更相信殿下能够趋吉避凶。”郭静中微笑道。

——这就是实用主义者的婉约注解吧。

朱慈烺笑道:“我这就手书一封,命人传给袁宗第。朝廷自有名爵制度,伪爵不可再用;一应兵将包括袁氏在内:求去者,给其盘缠许其散去;愿种地的,可以酌情分地;愿留下一同打建奴的,可以留在军中受训,与募兵一视同仁,赏功罚过,绝无二致。”

“如此足矣。”郭静中点头道。

这条件应该已经远远超出了袁宗第的期望值。

朱慈烺当即照此写了书信,大大方方地落款皇明朱慈烺。因为东宫印玺都在行辕陆素瑶手里,当下只能抹了炭灰,按下手印。

郭静中收了回信,袖入袖中,道:“贫道还是原路返回泽州,再行西向,敢请与殿下同行。”

闵子若紧张兮兮看着皇太子。朱慈烺却道:“固所愿,不敢请耳。”他旋即又对闵子若道:“传令右都督闵展炼,让他带了人手前往平阳府,准备收编逆闯袁宗第部。整编人数控制在一万五千人以下。”

闵子若领命而出。

郭静中闻言笑道:“皆道殿下奉行­精­兵,今日得闻,方知传言不假。”

朱慈烺微微一笑,表示同意。他忽然闻到身后有股草木焦枯的气味,以为是哪里失火,回头一看才见茶肆老丈手燃一大把草木灰压出来的劣香,朝自己拜了又拜,跪地叩首,口中喃喃道:“太微星君大天尊在上,请受小老儿香烟敬拜。”

“老丈,你是命好,可算让你遇着活生生的太微星君了。”郭静中一大把年纪,犹然不忘开玩笑。朱慈烺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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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零陇山高处愁西望(四)

朱慈烺原本设想的正月攻势是以收复太原为目标的一次闪电战,战术难点在于两面出击,攻敌不备。之所以他要亲自坐镇,是因为敌人的情况复杂,有满洲八旗、有大同降军——新编的绿营、有袁宗第率领的闯军、还有明军溃兵形成的山贼土匪。

我军的情况也不简单。左光先和牛成虎山隔水阻,协同作战难度过高,同时开辟南北两个战场对于兵力要求也过大。而且在山西沦陷之后,晋省忠义之士组成了大大小小的勤王军,依托当地缙绅的支持,与清兵周旋。其中较大的一股为“交山军”,原历史剧本中,他们在顺治六年还曾反攻过太原城,可惜兵败。

无论是左光先还是牛成虎,打仗方面的确是经验丰富的骁勇战将,但涉及政治、经济、民心等意识形态上的问题,他们就力所不逮了。这种情况下就十分需要有人坐镇拍板,纵观东宫系统有这样能力和地位的,只有朱慈烺、吴甡、孙传庭三人而已。而一旦发生大事,更需要毫不迟疑地做出决断,以免延误。

袁宗第带兵起义就是一个例子。

现在朱慈烺毫不迟疑地先行接纳,等于提前达成了一半的作战目标。

而且朱慈烺还知道一个未发生的秘密,那就是大同守军姜瓖并非满清的忠臣。这个闯来降闯、清来降清毫无­操­守之徒,按照原历史剧本中,会在五年之后的戊子年起兵抗清,史称“戊子之变”。

戊子之变的结局是叛将杨振威杀了姜瓖,投降阿济格。阿济格恼怒大同固守,入城后大肆屠杀,除了杨振威家得以保全。几乎将大同人尽数屠尽,周围府县也都受到了牵连,史称“大同之屠”。

现在山西境内的绿营兵比满洲大兵还多,如果能够好好利用姜瓖的反复无常,说不定山西也能一鼓而下。若是赶在清军增援陕西之前占领山西,正好将陕西与北直隔离开来。动摇其军心士气。

而到了姜瓖这个级别,无论是吴甡还是孙传庭,都无法果断拍板,更不能做出任何承诺。换成姜瓖的立场而言,明军这边若只是一个督师,他也不会轻易叛清。就如袁宗第不可能向牛成虎投降一样。

“贫道并不知殿下要来山西,本是想去怀庆府的。”郭静中知道自己半路巧遇会让人有所担心,尤其皇太子身着便服,路线泄露可是大事。他解释道:“至于得知殿下在怀庆。乃是因为前些日子看《皇明通报》,见殿下坐镇洛阳,主持河南施政之事。想来春耕之际,河南又是中原粮仓,殿下多半还是会去的。”

朱慈烺笑道:“其实原本我要在济南大婚,后来礼臣们说行在无法行此大礼,所以只得作罢。既然如此,我就赶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先光复山西。”

郭静中笑道:“殿下举重若轻。果然是雄主之风。”

朱慈烺摇头道:“雄主谈不上,勉强能算是个有为者罢了。”

“殿下。贫道有一事不明,敢请教。”

“不敢称教,先生请说。”

“以贫道看来,天下之重无非是在京畿、江南。殿下立足山东,背靠江南,北面而取京畿。正是一战而霸业定之态势。为何要先取山西呢?”郭静中问道。

朱慈烺一心扑在战略决策上,总参谋部更是给出过各种可行、不可行的方案。郭静中此问终究没有超出范围。他道:“若是集中大兵,一举攻克畿辅,从军事而言并非困难。”如今东宫麾下两师两营,主力战兵就有将近四万余。这四万人如果全放在北直隶。满清就算全军固守,也未必能守住北京。

“只是如此一来,就是两军决战的态势。”朱慈烺道:“即便胜了,我军损失也会很大,在我看来不值当。”

郭静中微微点头。兵力交换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有些人觉得一换二就是赚了,但在朱慈烺看来,如果不能做到数倍歼敌,那就是亏损。

“而且,”朱慈烺笑道,“各地吏治、军镇也都该整肃一番。与其日后让那些人阳奉­阴­违,不如现在走一路洗一路,彻底绝了祸根,也为后世开个太平天下。”

郭静中敛容望向朱慈烺,道:“此正是开国之君所虑者。”

说朱慈烺是开国之君,那是在郭静中看来大明已经亡国了。不过明人没有上纲上线玩文字狱的习惯,又不是后世的满清,谁也没有注意郭静中这话里的语病。

然而朱慈烺却知道,自己名为守国中兴,其实与开国立基也没多大区别。许多人都盲目乐观地认为大明还有半壁江山,其实江南完全是在势家手里,而非在朝廷手里。

不过也不能怪郭静中,并非每个和尚都是姚广孝,也并非每个道士都是诸葛亮。郭静中­精­通医术和剑法,在屠龙之术上自然下的功夫少了。而朱慈烺这辈子从诞生以来,每天无不是想着如何平定天下,思考越深,所得也就越多。

这一路上郭静中倒是教了朱慈烺一些道家养生的功夫,都是简单易行的吐纳导引之术。通过与郭静中的闲聊,朱慈烺才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自己当初找正一道的道士去推行“意识形态”工作,简直是事倍功半,也难怪张家没能给出个让人满意的答案。

实际上真正让老百姓视作神仙的,都是全真道士。

这些道士不用昂贵的药材炼丹,也不会将时间­精­力放在繁琐的科仪上。他们一般都掌握了医术和剑术两门技能,用­精­湛的医术温暖百姓的身心,然后用剑术去震慑不怀好意的歹人。

当外人接受他们之后,他们便会将“清静之道”传授出去,感化众生,绝不用担心服用丹药造成的重金属中毒,一切都集中在­精­神层面的解脱。

而­精­神层面的解脱就只有八个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学不会是悟­性­不够,而非道理不真。

郭静中显然也是龙门道士中的佼佼者,很快就让朱慈烺看到了他“真”的一面,让人深感温和亲近。加之老子传下的辩证法,郭道长在哲学思辨上的功力也让朱慈烺赞叹不已。可以说,郭道长的水准如果在“大师”横行的后世,绝对可以评得上“大宗师”。

尤其是在世界观上的一些问题,全真教原本的理念就与朱慈烺相符,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郭静中还在闲暇时指点闵子若练功发劲,很快就让闵子若敌意大减。等一行人到了泽州,郭静中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小团队,被朱慈烺引为私人。

“先生快去快回,”朱慈烺对郭静中道,“等山西战事结束,咱们好好商议一番如何在大明推行全真之教。”

郭静中到底是宗师风范,只是欠身谢过,翩然而去。

有了还阳道人的对比,龙虎山张氏显然有些太过无能。

朱慈烺原本希望能有训导官传播“忠义”思想,随军道士传播“天子神权”,从两方面彻底巩固士兵的思想阵地,打造一支有“信仰”的军队。现在看来,训导官制度十分成功,而且“忠义”原本就烙印在世人血脉之中,不用多说。而天子信仰却迟迟未能建立起来,就算有那么一丁半点,也只是“迷信”,而非信仰。

这倒不是正一道士偷懒,而是许多道士原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信仰。

现在有了郭静中,朱慈烺的心又活泛起来。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一个“全真大真人”的封号无缘无故出现在他脑中,正是可以补救全真教散乱如沙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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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一陇山高处愁西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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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针对的信众不同分类,道教有宫廷道教与民俗道教之分。前者重威仪,后者近似巫。正一道在这两面都有涉猎,可以算是垄断了高低端市场。然而带来的后果却是教职人员良莠不齐,许多人出家当道士纯粹是混口饭吃,而观庙收徒收弟子,也是冲着充场面而去。

故而明代以后,正一几乎没有出过高道,即便是嘉靖帝痴迷炼丹,也没捧出真正有修为有德行的大宗师。

反观全真,注重个人修养和内炼,采取­精­英传承模式,在选择弟子的问题上十分慎重,同时也竭心尽力地进行培养,故而人数不多,却是高道迭出,影响极大。

尤其是在五六代人之后,有了厚积薄发的基础,全真教彻底超越了正一,成为道教主流。昆阳子王常月在出山授戒、整顿教风之后,全真七派中只有龙门有戒律,所以受戒弟子必然皈依龙门,在某种角度而言统一了全真,造就了龙门、临济半天下的盛况。

朱慈烺对于道教史并不了解,甚至不知道王常月其人,但是与郭静中交流之后,却觉得全真比正一更适合统治者调剂社会矛盾,安抚人心。

现在大明的自然科学逐渐形成体系,质疑之风很快就会随着科学的发展而蔓延到各个角落。那时候符咒的灵验度、丹药的合理­性­,都会受到冲击。

人人往往会因为一个可疑点而否定全部,所以正一的未来并不明朗。而全真重点在于哲学思辨和宗教体验,就算人类科学再高速发展五百年,也不可能对这方面进行冲击。实际上等量子力学诞生之后,道家的宇宙观反而得到了支持。

从这点上来说,全真的普适­性­更强。

朱慈烺在仔细分析了全真和正一的未来发展趋势之后。又想到了张应京的官僚模样,张洪任的年轻幼稚,哪里比得上郭静中?想郭静中在面对一国储君的时候,没有丝毫卑微惭愧;在与茶肆老丈说话时也没半分倨傲俯视。这才是真正不卑不亢、心定如山的修行人啊!

不过正一教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迷信的人每个时代都有,与其被邪教蛊惑。不如让正一加以收编,满足那些人的心理需要。

从现在军中情况来看,士兵们对于“为太微星君死战可为天兵天将”的宣传并不排斥。虽然还没见到狂信徒的出现,但好歹也是给自己鼓气的心理支柱。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方面激励正一改良,另一方面培植全真扩大影响力,最终形成良­性­循环,对内起到抚慰民心的作用,对外也是文化扩张的主力军。

朱慈烺在与郭静中分手之后,正好将宗教建设写成备忘录。与日记放在一起,并不打算让外人看到。正好袁宗第投降为收复太原节约了不少时间,让朱慈烺可以有闲心考虑这些上层建筑的问题。

崇祯十八年二月初三,闵展炼与牛成虎率部西出太行山,进入平阳府,开始收编袁宗第的部队。朱慈烺在郭静中的陪同下见到了袁宗第本人,并没有让他自缚来见,在称呼上也是用的“将军”。让这个四十来岁的方脸大汉感念颇深。

“殿下若是信得过末将,末将愿先取太原。再行收编!”袁宗第表态道。

朱慈烺摇头道:“命令那些未经­操­练的士兵上阵,实在与杀人无异。他们虽然曾经是你的部下,但从来都是大明子民,不该如此用兵啊。先­精­选出骨­干­兵士,编入牛成虎部,以为策应便是了。其他人可以先编入辎重营。帮着转运粮草,等战事稍平,我必然履行承诺。”

“是,末将领命。”袁宗第朗声道。

最终牛成虎从这五万人中选了八千人余老兵,超过他麾下正兵的四倍。这些人的战斗力并不算很强。但配备了胸甲和长枪之后,列成方阵也足以唬人。牛成虎将他们放在自家正兵之前,以壮声势,同时也是防止他们临阵倒戈,背后捅刀子。

朱慈烺对于这种配比极度缺乏安全感,而牛成虎却觉得理所当然。按照牛成虎的逻辑,这些人在成为闯贼之前大部分也吃过明军的粮饷,并不在意为谁征战,更在乎自己是否能活下去。所以只要在他们身后放上督战队,他们一样会拼命杀敌。

不过袁宗第的骨­干­将领都已经被彻底分散,或是在河南给块地当地主,或是去了工兵营监理工程,也有的还想留在军中,便和袁宗第一起跟着行辕行动,同时在总参谋部接受军官教育,有一对一的训导官进行思想改造。

没有了这些骨­干­,士兵的工作就方便多了。虽然他们还缺乏纪律和勇气,但比之吃不饱、穿不暖,拿着木杖作战的时候要强了许多。

再者说,太原之战的主攻部队并非牛成虎部,而是左光先部。

左光先在年后迅速占领了西烟镇,将之定为自己的粮台重地,同时也在西烟安抚百姓,帮助春耕。在得到了两个司的新兵补充之后,左光先十分大胆地用火炮轰开了峪儿口,直逼李虎坪。现在只等皇太子一声令下,他就敢冲到三十里外的太原城下。

朱慈烺带着行辕刚刚赶到盂县,尚未来得及赶到左光先大营,潼关守将刘芳亮就带着五千人马献关,希望能够得到起义的待遇。朱慈烺自然不会将他往外推。刘芳亮有过被俘的经历,心理负担上比袁宗第轻了许多,利索地向潼关外的罗玉昆部投降,全军转为辎重营,运粮运炮,抵御南下的吴三桂部。

崇祯十八年二月十三日,朱慈烺亲临峪儿口大营,发布进攻令。

左光先以十门一七改火炮开路,两千战兵紧随其后,只是一天功夫就击溃了孟乔芳布置在范庄-道巴咀一线的清军大营。

多铎其时已经赶到了大同,因为山西局势变化而驻马传讯,等待多尔衮决定是继续西进,还是南下支援孟乔芳。

从大同往来京师快马只需要两日功夫,而正是这两日功夫,山西局势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左光先以清军五分之一的兵力击溃了留守的清军防线,太原府阳曲县彻底失去了屏障。

牛成虎按照约定,大军从南到北横扫而来,沿途甚至没有发生战斗,和平光复汾州府,直到兵临太谷县才遇到驻守的绿营兵。

那些绿营兵看到了大明红旗,在短暂的观望之后,阵前起义,被牛成虎编入辎重部队。

由此,太原府已经被牛成虎和左光先围住了两面,而西面是吕梁山,只有北面可以逃往大同。

孟乔芳在逃亡和固守之间选择了固守待援。得到驰援命令的多铎带着一万多满洲大兵,疾驰南下。

“王爷已经传令孔有德、耿仲明五万人返回山西,太原还是可以守一守的。”孟乔芳心中盘算着兵力,望着一脸颓唐之­色­的姜瓖。

姜瓖的­操­守是有目共睹的,现在他手中的绿营兵是山西最大的一股力量。无论孟乔芳怎么挖墙脚,忠于姜瓖的人马还有三万之众。如果姜瓖倒戈,那么山西局势就再没有悬念可言。

姜瓖看了一眼孟乔芳,却没有说军事,只是温言问道:“孟公近日来身子如何了?”

“些许水土不服,好多了,好多了。”孟乔芳努力想提起­精­神,却发现中气空乏,整个躯体都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他已经年过半百,在女­色­上十分谨慎,然而从年前的一场小病开始,身体便不可抑制地恶化。如今已经是面­色­黄蜡,双目失神,就是不懂医术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三七二陇山高处愁西望(六)

孟乔芳已经找了不少声名显赫的名医,可惜这些名医都“缺乏”职业道德,不愿意为鞑虏高官医治。有些人闭门不出,有些人装死不在,还有些人胆子小,奉命而来,但来了之后却装傻充愣,表现得比满洲的萨满巫医还让人觉得靠不住。

如果不是关外的医生实在比关内医生差得太远,孟乔芳也不至于出此下策。一方面暴露了山西主帅身体不好的军事机密,影响军心士气;另一方面也要冒着被“皇明分子”暗杀的危险。

其实孟乔芳是真的多虑了。

因为他的身形早就瘦得脱了人样,任何一个视力正常的人都知道他病情极重。而山西各衙门从军民事务的反馈速度上,也能很轻易地知道这位总督几乎无法处理公务了。所谓的“机密”,其实已经众所周知。

至于怕被暗杀,也是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这原本就是有人给他下了毒。

徐惇将“一枝梅”Сhā在孟乔芳身边的同时,先后又安Сhā了三个钉子。这四人原本都是单线与徐惇联系,谁都不知道别人的存在。直到春节之前,冬季攻势取得了胜利,朱慈烺提醒徐惇下一阶段就是山西工作,让徐惇做好准备。

徐惇颇为吃惊,本以为皇太子会在北直战线打开局面,直接进攻京师,没想到竟然从山西入手。不过他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不是提督大都督府参谋总部的都督,战略问题上是容不得他说话的。

于是徐惇把心一横,决定­干­一票大的:暗杀孟乔芳。

要让孟乔芳死于非命,这对于一枝梅等情报员而言十分简单。一枝梅几乎每天都要伺候孟乔芳穿衣带帽,偶尔还要客串剃头匠为他刮头皮。然而死了一个孟乔芳。清廷还会派来其他总督、巡抚,那时候所有安Сhā的钉子眼线都作废了,属于得不偿失之举。

最好就是让孟乔芳既不能全身心投入公务,又要让他继续留在山西秉事,同时又要随时能让他死亡。

所以一枝梅想了个最直接的办法:下毒。

下毒看似简单,­操­作起来却有很大的难度。稍稍有些地位的人家。用厨子就十分谨慎。如果到了朝中大佬、封疆大吏这样的级别,所有入口的饭菜都要由厨子先行尝过,然后由近侍拿银针银筷试毒,最后才能上桌入口。

年前山西暴雪,孟乔芳受了风寒,找了医生给开的发汗药。一枝梅抓住这机会,衣不解带通宵伺候不说,还主动要求为“主子”尝药。这样的忠仆可不好找啊!孟乔芳由此大为感动,对一枝梅格外信任。

一枝梅在尝药之后。还要亲自端了汤药伺候孟乔芳服下,而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他将调配过的砒霜藏在指甲盖里,每次都不经意地落入一点。砒霜水溶­性­高,分量少的情况下无­色­无味,实在是宫廷谋杀的圣药,用来对付孟乔芳自然更是小菜一碟。

随着一日三顿摄入这种毒药,毒­性­在身体中累积,很快就摧毁了孟乔芳的肝、肾系统。就算是壮年也禁不住这样的损害。更何况孟乔芳已经是年过半百,在这个时代绝对是步入老年人行列了。

“我担心我家老爷熬不住了。”

东虏总督府设在晋王府中。在后院的厨房里。坐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剃着光头,身穿打着补丁的灰­色­粗布僧袍,正捧着一个裂口瓷碗稀溜溜喝着粟米粥。在他身前坐着的就是孟乔芳的贴身仆人,代号为一枝梅的锦衣卫缇骑。

这和尚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粟米,一边道:“吉人自有天相,佛菩萨会保佑贵府老爷的。”

两人都没有故意压低声音说话。无论谁无意中听见,也只会以为“忠仆”在为“主子”担心。而那和尚是吃了人家的施舍,说些宽慰的话。

而一枝梅却很明白地听出了言下之意:现在还不是杀孟乔芳的时候。

孟乔芳如果现在死了,清军主帅就是正从大同赶来的多铎,其麾下养­精­蓄锐的一万满洲兵将给明军带来不小的麻烦。只要孟乔芳不死。他仍旧是清廷在山西的第一把手,就算是豫亲王多铎要调动其他军力,也得经过孟乔芳这道手续。

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权力被人卡一道,所以就算孟乔芳再顺从,也会让多铎觉得不舒服。

更何况孟乔芳与多铎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多铎承袭了老酋奴儿哈赤的暴力基因,坚信杀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已经得到了原历史剧本的确认:扬州十日就是他的杰作。

孟乔芳虽然也是旗人,但他仍旧保留着大明军将的思维方式,重视将领的才能和培养,重视地方统治,先立足不败之地而后求胜。

在原历史剧本中,孟乔芳担任陕西三边总督,任期长达十年,战胜了贺珍、武大定、米喇印、丁国栋各路人马,斩获十七万众,又提拔了“河西四将”中的赵良栋、张勇、王进宝三大名将。由此可见其人也是一介能臣。

“和尚吃完了就从后门走吧,这几枚大钱算是我的供养。”一枝梅站起身,从钱袋里抹了几枚铜板出来,上面的字都已经分辨不出了。

和尚一抹嘴,合什道:“多谢施主。小僧此处有药师佛圣像,若是选在房中日日诵经祈愿,贵府老爷定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这也是市井中常见的交易景象。施主布施钱财,和尚布施福田。虽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却没有丝毫铜臭。在一枝梅手中,这副药师佛的画像隐藏着锦衣卫都指挥使给他的任务,而他交付出去的铜板,若是细心剖开也能看到里面刻的小字和图案。

整个接头过程不过一顿小米粥的功夫,并不需要避人耳目,清军在太原的城防图已经传了出去。

……

“这太原的城池也太厚了!火炮都推到七十步了竟然还打不垮!”左光先骑在马上,举着千里镜,无奈地看着在冲车保护下的火炮不得不缓缓退回来。

太原作为晋藩的封国,从洪武时代就是北边重镇,城墙的核心是夯土,外面包砖,又用糯米汁混合了石灰勾浆填缝,比之南京的城墙都不逊­色­。而南京城墙在二战中被倭寇迫击炮轮番轰击,也只是留下些许白点而已。

朱慈烺看着这高大的城墙,心中感慨不已,道:“十七年正月的时候,我手下若是有三万兵,我就未必会将太原让给李自成。”左光先点头同意,他知道当时皇太子手下不过三五千人,死一个少一个,根本禁不住李闯拿人命来耗。

“若是去年九月有现在这么多火炮,我也不会让陈永福放弃太原。”朱慈烺摇头道。

“是啊,那时候末将就能入驻此城,不过没有火炮怕是也守不住。”左光先道。

“唉,实力不足,总要付出点代价的。”朱慈烺说着,只见闵子若拿了个红盒过来。

红盒里是一张丹青素描的城池图纸。在城池的东南角,有个被特意圈出来的位置,一旁用小字写着:十月间坍塌,新修。

朱慈烺将图纸放回红盒,收入袖中,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他又与左光先回忆了一番当日兵力匮乏,被李闯大军撵着跑的困顿,方才道:“今日恐怕也没什么进展了,早点收兵休息吧。”

“殿下,还能再攻一轮。”左光先道:“末将想让工兵队试试陶缸爆破法,说不定能打开一道口子。”

“回头再试吧。”朱慈烺面露倦­色­,道:“或者再用火炮打一次。这次换个地方打。哎,我看那儿不错,让他们试试轰几炮。”朱慈烺遥遥指向东南角,对左光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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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陇山高处愁西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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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夯实的城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坚固,三个月前刚刚修补的地方正是这座城池最薄弱的地方。左光先将火炮集中起来,在冲车保护下冲进了五十步内。墙头清军纷纷­射­箭,却无法­射­透冲车顶上的蒙皮,纷纷嚷着放炮。

太原的城防炮还是孔有德留下的,只有一门五千斤红衣大炮,布置在南门。左光先避开了南面,几乎等于将这门火炮废了。现在东宫军的火炮冒着弓箭的打击冲入五十步,也是希望能够进入那门大炮的­射­击死角。

新修过的砖面不会像以前嘉靖、万历时候那样用糯米汁黏合。土水泥在近距离的火炮轰击之下,很快便被敲开了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夯土墙体。

清军很快意识到了明军的战术意图,从城门里冲了出来,嘶喊着冲向火炮。

明军当然不能放任自己的火炮被清军攻击,阵列在弓箭­射­程之外的明军火铳线阵,随着哨声瞄准、­射­击。在火药的爆炸声中,跑动中的清军如同撞上了一道铁板,纷纷倒地。那些经验丰富的巴牙喇和甲兵躲在包衣和绿营兵身后,躲过了火铳袭击,继续朝火炮冲去。

“虎!虎!虎!”鸳鸯阵杀手队越过火铳阵列,迎着清军冲杀过去。

两支人马迅速碰撞在了一起,使得城头的箭雨也暂停了下来。

炮兵在前线继续按照­操­典动作有条不紊地清理炮膛,填充炮药,轰击城墙。

朱慈烺放下千里镜,道:“冲车掩护火炮攻城,这个想法不错。”

左光先笑道:“冲车攻城也不算什么新法子。”

冲车历史悠久,款式各样。有的冲车胜在高。可以越过城墙居高临下进行攻击;有些冲车用铁板覆盖车顶,能顶住城上的落石、滚木、金汤。

“我在想,若是冲车变成一个铸铁盒子,留出炮口和铳口,就算敌军冲杀到跟前也不怕了。”朱慈烺显然是想到了一种新的兵器:坦克。

左光先想了想,道:“殿下这想法倒也不是没人想过。但小炮也有三五百斤,一个人算是一百斤,五面铁板少说也要千斤。如此之重的冲车如何驱动呢?”

冲车都是里面的军士推动,所以主要用木材、皮革,而坦克的最大问题就是自重超过了人力驱动的范畴。而若是用畜力的话,朱慈烺也想不出来如何保护牛马。唯一的办法就是蒸汽机。

“只要有需求,总是有办法的。”朱慈烺再次将目光投向战场,清军中一个彪悍的巴牙喇以一己之力砍杀了一个鸳鸯阵小队,表现出超人一般的单兵作战能力。左光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里。脸上变得万分难看。

砰!

一声铳响在嘈杂的战场中显得卓尔不群。

那个彪悍的巴牙喇身子一晃,高举的刀迟迟没有落下。刀口下的明军迅速刺出一枪,捅进了他的喉咙,将他放翻在地。

朱慈烺用千里镜清楚地看到了那巴牙喇胸口绽放出来的血花,咦了一声,问道:“刚才那个不是制式火铳吧?”

左光先放下千里镜,道:“不是。”他答完方才解释道:“殿下,是这。因为火铳不够用,我就从民间收罗了一批堪用的。其中有几支斑鸠脚铳。放得远,威力大。刚才那个便是斑鸠脚铳。”

“原来如此。”

斑鸠脚铳在东宫火器部队并不陌生,更直接地说是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因为这种用药一两三的重型火铳,炸膛的可能­性­实在太高,而且一旦炸膛,铳手不死也得重伤。不过可能是制造厂家不同。左光先收罗来的这几支斑鸠脚铳却没有发生炸膛的问题。

“这种斑鸠脚铳能打到二百二十余步,比咱们用的火铳强多了。可惜­操­作不便,而且分量也重。”左光先道。

斑鸠脚铳因为枪体太重,需要脚架支撑,搬运使用都不方便。

“火器司最早就配备过。后来不堪用。一者是质量不过关,再者也是没有琢磨出相应的战术战法。”朱慈烺道:“你大可以将这些斑鸠脚铳三支一组,放在方阵之间,专门­射­杀敌军中彪悍之士。”

虽然斑鸠铳不可能当狙击枪用,但可以在远距离就开始点名­射­杀,对于冲锋中的敌人而言也是十分伤士气的。

“末将定会好生琢磨。”左光先应道,旋即又道:“殿下,城墙快要破了,是否让牛成虎部前往北面设伏堵截?”

“可。”

城墙禁不住一七改这样近似于四磅炮的火炮连续轰击,终于在一阵摇晃之中,轰然倒塌。墙头的清军顿时大乱,而明军却有条不紊地以鸳鸯阵阵型冲上了缺口,涌入城中与清军展开巷战。

“今晚能在太原过夜么?”朱慈烺问道。

左光先看了看天­色­:“末将必在天黑前扫清残敌。”

牛成虎在城墙包砖被打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运动部队,前往北面拦截。不过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而且敌军一心逃命,只能从侧翼的袭扰,否则狗急跳墙之下徒增伤亡。就算太原城破,城里的清军仍旧比明军多出两倍有余,纯粹是因为士气崩溃而逃亡,绝不能激起他们拼命死战之心。

崇祯十八年二月十八日,太原城光复。

清军在姜瓖的率领下,一路狂奔,所过州县无不大肆劫掠烧杀。他直退过了滹沱河,方才在崞县停下脚步,驻防待援。而此时的多铎部距离崞县也只有半日路程。

朱慈烺进了太原府,城中还弥漫着血腥和焦臭。山西总督孟乔芳没有逃走,只是据府而守。左光先部和牛成虎的后军将晋王府团团围住,也没有用火炮强攻,否则皇太子今晚睡哪里呢。

徐惇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朱慈烺身边,低声道:“殿下,随时可以生擒孟乔芳。”

“不要暴露。”朱慈烺摇了摇头:“这些缇骑都很宝贵,还要指望他们光大门楣呢。”

徐惇笑了笑,退在一旁。

左光先找了几个嗓门大的壮汉,高声喊着“投降免死”之类劝降的话。

……

“大势已去。”孟乔芳躺在躺椅上,眼前一片模糊:“孟寿,你走吧。就说我已经战死太原,王爷当不至于为难我的家人。”

化名孟寿的贴身仆人正是一枝梅。他上前道:“奴才要陪着老爷。”

“傻子,”孟乔芳无力地抬了抬手,“老夫原本已经病入膏肓,是不可能逃过此劫的。你快些走,说不定还能留得一条­性­命。”

“老爷若是要尽节,奴才愿以­性­命护送老爷遗体回家。”一枝梅道。

孟乔芳失神良久,方才道:“老夫原本是北直永平人,若是能安葬故乡,也算是落叶归根。”

“老爷,”一枝梅叫了一声,“我还是将你安葬在关外吧?”

孟乔芳双目圆瞪,原本已经模糊不堪的头脑瞬息之间竟然清晰明了,叫道:“原来是你!”

一枝梅不以为然,继续道:“你变节投身鞑虏,若是回了故乡,怕是没几日就要被乡人鞭尸抛骨,让野狗啃了。”

“我待你不薄!”孟乔芳挣扎着要站起来,全身上下却没有半点力气。

一枝梅将今天的药量加大了许多,也正是孟乔芳身体恶化的主要原因。没有主帅出面,守城一方的士气必然衰败得更快。

“若我是个贱骨头的奴才,自然要感念你待我不薄。”一枝梅退开一步:“可我却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汉,祖上不曾做过半点伤天害理之事,凭甚与鞑虏为奴!所以你也别想不通,我是有祖宗的人,而你却是数典忘祖,甘心做鞑虏的狗!疯狗咬人一口,人自然是要将这疯狗杀了,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孟乔芳伸出手指,指着一枝梅,呼呼吐气,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枝梅从床上抄起一个软枕,在手中拍了拍,从容地盖在孟乔芳口鼻上。

三七四陇山高处愁西望(八)

朱慈烺进了晋王府,一切都恍如隔世。当日他从山西撤离的时候算是最为从容不迫,所以有机会清点损失,看着大量不能带走的百姓和物资,­肉­痛如割。如今再次回来,又看到了当日的跪迎的山西乡亲,不免感慨。

皇太子行辕仍旧设在晋王府,朱慈烺仍旧住在上回住的屋子里——也就是孟乔芳被闷死的地方。

一枝梅对此颇为自责,因为自己的一时不慎,竟然在主屋里结束了孟乔芳的­性­命,这岂不是给皇太子添堵?好在皇太子没有丝毫芥蒂,还特意召见了一枝梅,好生勉励一番,亲自赐下了锦衣卫千户的腰牌。不过一枝梅却很羡慕那些将校的肩章,希望能够转到战斗部队去。

“此番光复太原,你以一人之力,牵制敌酋,最终将之击毙,这若是在战场上,非得一个营的人马不可。想想看,你一个人就等于我编练一个营呐,我怎能让你调走?”皇太子殿下玩笑道。

一枝梅被如此勉励,心中激荡不已,越发坚定了为皇太子效力的决心。

“等天下平定之后,锦衣卫也要进行改革,一样采用军衔制度,所以你还是有机会肩扛金徽的。”朱慈烺安慰道。

徐惇闻言也心中暗暗高兴,到底从视觉效果上来看,佩戴肩章的军装看上去要威武得多。

见过了秘密战线的英雄,朱慈烺单独留下了徐惇,直截了当道:“姜瓖身边有没有眼睛?”

“有。”

“策反姜瓖。只要他能给我送来多铎的人头,非但既往不咎,还可以封他王爵!”朱慈烺道。

徐惇知道姜瓖若是真敢接这个“王爵”,那就离族灭之期不远了。不过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笨蛋比­鸡­蛋多,重利之下谁能保证不失心智呢?

论说起来。姜瓖要杀多铎的机会应该不少。现在满清人少,大量倚重汉人。姜瓖虽然没有抬旗,但他的部曲尽数改为绿营,清廷又将大同仍旧交在他手里,不可谓不厚待。如果姜瓖邀请多铎赴宴,多铎也不至于太过戒备。

然而在这等优势之外。却也有策反失败的危险。姜瓖虽然后来会反清降明,但那时已经是顺治五年冬天了。其直接导火线是阿济格抢了姜瓖部下的新娘,姜瓖讨要不成,索­性­带人冲进阿济格府中见人就杀,吓得阿济格越墙逃跑。

而更深层的原因是清军在大同­奸­­淫­掳掠,积累下了深重的民愤。若是清廷能像他们自己标榜地那样做到“满汉一家”、“抚养百姓”,谁愿意跟姜瓖造反?想当初姜瓖反明降闯,可是小心翼翼安排部署许久,简直就是一部微缩的《三国演义》。哪有戊子之变那般儿戏。

现在姜瓖跟清廷或许还在蜜月期,清廷也没机会欠下大同百姓更多的孽债,此时让他反清是否有足够的内部驱动力?这点朱慈烺并不确定。

徐惇却觉得要策反姜瓖并非难事。他首先从姜瓖的­性­格上分析,此人完全是个自私自利之辈,没有气节可言,更不会有感恩之心。当初姜瓖投降李闯,自缚而出,李自成本是要杀他的。明言道:“朱明待你不薄,你竟然卖主求荣。这等不忠不义之人留你何用!”

李自成当时已经有了真龙之望,正是塑造形象、鼓励人心的时候,自然要拿姜瓖这等不忠之人来祭旗开刀。多亏了张天琳出头为姜瓖求情,李自成看在张天琳的面子上方才留姜瓖一条­性­命。然而李自成刚从北京撤退,姜瓖就杀了他的救命恩人张天琳,投降了满清。

这样的人可能知道“忠诚”二字如何写么?无非就是看背叛的价码是不是足以让他动心罢了。

一个王爵。无论如何都足够了吧。

……

太原光复的消息传到济南,自然是满朝欢动,甚至超过了收复河南的热情。这也是因为山西乃京师屏障,能够收复太原,无疑距离京师又近了一步。

说不定真的可以直接返回北京。不用去南京跟人挤上朝的位次了。

与此同时,北京方面却不怎么好过。

孟乔芳的地位虽然不如洪承畴,但也是满清中少数可以治民的官员。不得不承认,满清之中猛将不少,但是读书识字的人屈指可数。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不愿意看到满洲新生代在官场中消磨,死抱着“弓马立国”的原则,这就决定了他们只能与汉族地主合作。

现在汉族地主的不合作态势越来越明显,这无疑是多尔衮复出之后最为头痛的问题。

“我满洲铁骑总共只有十万余人,要服十五省之天下,平摊下来每省连一万人都不到,若是汉人不肯降服,如何是好?”多尔衮忍着头风之痛,召集了一­干­忠仆在睿王府问政。

随着多尔衮再次掌握权柄,之前离开的人也都有了回头的迹象。宋弘业作为旗人,也有参加这次会议的资格。他亲眼目睹多尔衮一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心中充满了期待。

“王爷,蛮子都靠不住!”谭泰暴声道:“与其等他们造反,不如行老汗时候故事,全都杀了!”

宋弘业盯着谭泰,见谭泰似乎有所察觉地朝他望来,飞快垂下头。

“光杀有什么用。”苏克萨哈道:“我大清是要千秋万载地在关内过好日子,难道要学当年蒙古人那般,杀得血流成河,连一百年都没有就被汉人赶回了草原?”

“正是!我大清还是得怀柔为上,让百姓知道我大清比朱明要好,自然会拥戴我们满人当皇帝。”

“可朱明三百年天子,国家承平日久,无非就是最近这二十年天灾**,咱们如何让百姓以为我大清就比他朱明要好?”有些满洲人自己都不信。

宋弘业心中暗道:这天灾固然不关你们的事,但**可是有一大半都是你们搞出来的。

“还是将洪先生召回来问问吧。”多尔衮叹声道。

“主子,洪承畴可疑啊!”众人纷纷喊道。

自从洪承畴的名字没有登上汉­奸­列表,他在京中的名声就越发诡异起来。宋弘业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因为领兵在外的汉臣并不是洪承畴一人。

比如孟乔芳,也是汉军旗人,出任山西大同总督;吴三桂更过分,以广宁王之尊放清兵入关;至于三顺王,那都是标准的大明叛将,还将火炮技术带给了满洲人……这些人都没有被列为汉­奸­,为什么就只有洪承畴被怀疑有贰心呢?

如果说是金鳞会的运作,感觉也不像。宋弘业回想起昨日收到的指令:在京中传播孟乔芳未死的消息。如果太子同时也要离间洪承畴和满洲人的关系,为什么不一起交给他办呢?

想来是幕后另有黑手吧。

这场毫无进益的会议很快就宣告结束,满洲尚书们纷纷回到各自的衙门,对着一叠看也看不懂的文案发呆,然后装模作样地对汉人尚书、侍郎说:“且容再议。”然后便抽空逃回家享乐。

“宋弘业,你随我来。”多尔衮突然点名道。

宋弘业知道自己的身份,乃是多尔衮的间谍,负责侦知京师之中有不臣之心的满汉官员。之前主要工作是针对两黄旗,现在看来是要转向汉官了。

多尔衮命人将宋弘业带进了后面的厢房,自己过了一会儿才过来,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氛气味,显然是去“更衣”了。他虽然学会了用“更衣”来代替“方便”,也学会了在厕所里熏香,但上个厕所还要换套衣服这种事对满洲人来说还是太过复杂。

——粗俗。

宋弘业在心中暗暗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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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五陇山高处愁西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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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位于主殿之后的堂屋仍旧是当年朱慈烺的布置,在明人士子们看来可谓简单朴素到了极点,就连满洲人也一样看不过去。多尔衮入主之后,收罗了许多名家字画,挂了一墙,又弄了各种金银器皿,花样越是繁复便越要放在显眼处,平白将这屋子布置得俗不可耐。

“宋弘业,你在内务府这些日子,可有何感想。”多尔衮坐在软榻上,好整以暇地与宋弘业开始聊天。

宋弘业跪在地上,垂着头,道“主子,奴才到了内务府之后,先在京师之中收罗了一些可靠之人,将他们分散打入两黄旗各大臣家为仆,收罗消息。这就如同春耕一般,不敢拔苗助长,只能等他们慢慢长大才能有大用。”

多尔衮倒是能够明白这种放长线钓大鱼的培植工作。新去的耳目最先都是从底层仆役做起,能有什么用处?只有到了能够贴身服侍的时候,才能打探出机密。

“汉臣之中可有安排?”多尔衮问道。

宋弘业早有了心理准备,道:“汉官之中,位高者用的都是世仆,难以安Сhā。位卑者能养家糊口就不容易了,养不起奴仆啊。”

多尔衮心中一阵烦乱,索­性­道:“入关之后不是给汉军旗配发过包衣么?”

“喔,主子说的是汉军旗啊。”宋弘业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连忙道:“有些安Сhā进去了。有些却没有。主子,安Сhā的眼线之中,就有孟乔芳家。这回太原失陷,也收罗了不少消息。”

多尔衮本是想问洪承畴的,但听说孟乔芳那边有消息,不由好奇道:“什么消息?”

“孟乔芳恐怕没有死。”宋弘业没有将话说满。只是真假掺杂道:“年前孟乔芳患了一场风寒,后来一直说是身体未能康复,不能视事,就连明军攻城甚急他也不曾出府半步,让将士们颇为寒心。小的当时就好奇了,到底什么样的风寒让人病重至此?派去的人抄了方子来,却只是普通的小病罢了,再找老成的医家辨方,也说病不甚重。既然如此。他那病可就有些蹊跷了。”

多尔衮闻言心中一颤,道:“这只是你的揣度,能当真么!”

“主子,”宋弘业叫道,“明军入城时围了总督府,那时候孟乔芳却都没死,怎么朱明太子都在里面住了两日,才传出了死讯?此乃疑点之一。疑点之二:为何明军通报击杀俘虏的将领姓名。却不见孟乔芳的名字。”

“你是说,他真降了?”多尔衮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八成。

“主子。前线之事隔着千八百里远,消息扑朔迷离,奴才不敢下定论。”宋弘业道:“只是孟乔芳这事上,颇有些蹊跷。就算他真死了,也未必是殉城而亡。”

多尔衮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联想能力比常人要丰富许多。宋弘业说到了这份上,多尔衮自己就会脑补出孟乔芳通敌。卖了太原城,悄悄回明朝享福的故事。至于传播死讯,无非就是为了在京中的家眷能够不受牵连,说不定正偷偷安排人手要将妻儿接出去呢。

多尔衮定了定神,直接问道:“洪承畴那边。可有眼线?”

宋弘业道:“洪承畴那边却是没有机会安Сhā进去。”

“尽快。”多尔衮简单道。

“嗻!”宋弘业应命,心中暗道:满洲人已经越发不信任汉人了,恐怕我这内务府和兵部的差事也­干­不长。

多尔衮头风病正巧发作,痛得眼睛都睁不开,挥了挥手让宋弘业退下。宋弘业没有耽搁,连忙回到家里,将情报与“妻子”整理一番,送了出去。有了内务府的差事之后,他比之前有了更大的自由,就连偷偷摸摸传递消息也有了多尔衮的背书,实在是最适合­奸­细做的工作。

“要不然,请殿下把你也列入汉­奸­之列?那样多尔衮就能信你了吧。”影月道。

“馊主意。”宋弘业连忙否决,道:“我还有个法子能让多尔衮更信任我。”

“是什么?”

“帮洪承畴说话。”宋弘业信心满满道。

“那多尔衮不是更不信你了?”

“你懂什么?这叫虚而实之,实而虚之。多尔衮对洪承畴起疑心不假,但迟迟不将他调回来,可见他知道南路离不开洪承畴,也担心中了殿下的离间之计。你想,若是洪承畴没有反心,多尔衮却将他杀了,岂不是要背上千古笑名?”

“那洪承畴要是真拨乱反正……”

“我觉得不会。”宋弘业捻须道:“首先,洪承畴要反的话,早就可以反了,为何到现在南路一点动静都没有?其次,若说皇太子要策反洪承畴,却不与我通气,这实在没有道理……我得把离间洪承畴与多尔衮关系的人挖出来,问题肯定是出在京师这边。”

……

——这股逆流多半是出在京师那边。

洪承畴坐在公事房里,案上摊着一卷书册。这书是他收罗来的皇太子文集,外面书商定的名字叫《文华集》,其实却都是《物理》、《化学》之类的格物之术。这种书看着实在有些人累人,尤其是洪承畴这样自幼接受经学教育,缺乏数学基础的读者,看着看着就魂飞物外了。

洪承畴终于失去了读书的耐心,合拢书册,站起身在屋里踱步。他知道北京有了一股歪风逆流,说他与朱明暗通曲款。其实任何一个亲身经历过松山之战的人都知道,洪承畴是绝对不可能回明朝的。

松山之战在明朝的定调是:武将临阵脱逃,失陷督师。洪承畴十分无辜地被坑害了一场。而实际上洪承畴自己的战略战术也有问题,最终被黄台吉捉到了把柄,一举将明军击溃。这种态势之下,洪承畴就算没被俘也不敢回大明呀。

所以谁都知道洪督师绝食数日,最终被黄台吉收服,可其中半推半就的滋味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洪承畴自认在投降满清之后一向低调做人,并不站队,尤其是两黄旗和两白旗的争斗,他从来都是退避三舍。

那么会是谁在背后陷害他呢?

这个问题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无论是谁做了手脚,先洗清自己的嫌疑才是根本。

洪承畴打定了主意,命人铺纸研墨,给多尔衮写了一封情谊深重的书信。从最初来到清朝,受到黄台吉厚恩开始,一直到如今自己领兵在外,点点滴滴无不感念大清恩情。随后他笔峰一转,也不说满人见疑之事,只说自己身体不好,过年之后日渐衰败,恐怕耽误王事,请求返回北京养病。

如此一来也算是推辞兵权以表清白,只要多尔衮不是疑虑甚重,如此也就够了。反之,若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回京之后也不过是落个闲住的结局,伤不了­性­命。

洪承畴写完之后,自己细细读了一遍,哀叹一声,只觉得乱世为臣真是艰辛。不过此时他仍然是铁了心地站在满清一边,并不觉得有必要借此机会去与明廷接触。虽然满清局势不甚好,再不济也能退回关外,等若是一次盛大空前的“抢西边”。

然而就在洪承畴将这封情真意切的启本送往北京的翌日,他就收到了太原沦陷、孟乔芳身死的消息。这简直如同当头一­棒­,吓得他另外分了三千兵,扼守阜平县之西的龙泉关,以免明军北上,攻克五台,越过太行山直扑保定。

这个预防措施本来是一招先手棋,在多尔衮看来却是大有深意。

此刻晋北的忻州、定襄都还在大清手中,这三千兵到底是防明军还是防清军?

而且,为何明朝放着打了一半的北直战场不打,却突然跑去收复太原了呢?明军的这种调动,处在前线的阿巴泰、洪承畴到底知否?

三七六陇山高处愁西望(十)

崇祯十八年二月二十五,距离太原城易手已经足足过去七日。除了滇黔那等偏远之地,几乎全国知闻。如果说打胜仗可以吹嘘战果,那么收复失地就是实打实的证据了。任何怀疑东宫造假的人,都能亲自前往太原,瞻仰太原城墙上的红旗,以及城外新竖起来的忠烈碑。

碑上刻录着太原之战中献身的官兵姓名籍贯和号牌。

按照华夏立庙的传统,很快这里就会有人捐资修建一座忠烈祠,用来供养英烈忠魂。而这些出钱的善人,也有机会被收入地方方志,甚至被抬进乡贤祠。

朱慈烺前世受的教育总是说,中国人有宗教没信仰云云。等他真正回到了明朝,才发现大明处处都有信仰的影子,只要人口过百的小城,必然会有土地、城隍、乡贤、忠烈之类的信仰空间。至于再大点的城市,孔庙、佛寺、道观,更是无一不备。

非但有这些硬件设施,绝大部分的百姓也都遵循着自己的信仰,恪守道德规范,安宁祥和地度过一生。

朱慈烺在忠烈碑前毕恭毕敬地上了三炷香,方才转身离开,让后面的文武官员依次上香。

“郭真人,你说百姓所崇信的道义,会断绝么?”朱慈烺对侍立一旁的郭静中道。

郭静中面露微笑,道:“殿下此问大有慧根,乃是问到了宗教之本。”

“愿闻其详。”

“何谓宗教?乃宗其根本,循其教化。三教的教化手段各有不同,根本却是唯一。”郭静中道:“这唯一的根本便是道,天道有常,昼夜相交,日月潜行。虽千万世也不会变易。既然根本不变,道义常存,如何可能断绝?”

“若是再搞一场焚书坑儒,且以强权磨去百姓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之心。如此也不会断绝么?”

郭静中愣了一愣,道:“即便始皇帝复生,也未必能做到这点。”

“呵呵呵。始皇帝只是坑了四百余个儒。日后说不定我华夏文明会被自家子孙唾弃……唉,后世的事不好说,不好说啊。”朱慈烺摇了摇头,道:“郭真人,我前日说的要封一个‘全真大真人’,或是‘全真大掌教’,统摄全真道,您可考虑清楚了?”

郭静中微微欠身,道:“蒙殿下错爱。封以真人号。贫道已经是欺世盗名,焉能再僭越天职?殿下且稍安勿躁,静待时日,自有应命道人出山,以阐玄教之风。”

“唔,还要多久?”朱慈烺并非真的皈依了全真教,对于玄教并没有多大热情。他要的是意识形态武器,就如大炮一般要尽快拿来用的!

“很快。很快。”郭静中笑道:“不过十年上下。”

朱慈烺终于明白了老神仙的时间观念跟自己的区别。对他来说,时间要­精­确到“分钟”。但对于那些老修行。沧海桑田,一梦百年,十年只不过是弹指一瞬。

“这十年中,还要辛苦真人广度痴愚……”朱慈烺道。

郭静中颔首而笑。

郭静中明白皇太子的意思,也知道军中常有道士对士兵们进行开解、祈福,偶尔还要加以恐吓。在他看来。那套类似巫术的东西根本无从帮人了悟智慧,获得最终成就。当然,以他的智慧也看得很清楚,天地间万物定位,希望人人成圣的念头只是妄想。

在成真了道与诓骗世人之间。是更为广阔的中间地带:心理慰藉。

皇太子殿下如此迫切地希望全真教能够以更积极的姿态入世,正是希望借由全真的智慧慰藉军民的焦躁心态。

尤其是在乱世之后,这种心灵抚慰更显得不容或缺。

郭静中不急不躁,只是开始进一步与出没在军中的正一道士接触起来。他也绝不说正一与全真的差异,凡是只以“祖师爷”为名头,谁都不知道他说的哪位祖师爷。不过道教以老子为尊,只要紧扣老子之教就不存在什么辩论。

郭静中显然是治《老子》的高人,短短数日之内,就收了不少正一道士的心。不同于全真有师方可入门,许多正一道士出家之后也未必有明师指点,所以这些人顺理成章地就投入了郭真人门下。

正所谓人以类聚,这些道士又为郭静中带去了更多的信徒。就连不少训导官都皈依在还阳真人门下,用道门智慧结合忠勇之义,给士兵做思想工作。

人们常说“思潮”,正是因为思想如同潮水一般,无法抵御。当道学思潮泛起之后,整个军营都荡漾起一股新风。这些尚未完全脱离文盲阶段的战士,自然不会明白道家真义,但是郭真人的循循善诱,仿佛洞悉一切玄机的高妙姿态,让他们更加深信一个道理:为皇太子尽忠,死后英灵不灭,更能上天成为天兵天将。

“殿下,如今军中崇道成风,恐怕于军心不利。”尤世威终于坐不住了,找到朱慈烺表露隐忧。

朱慈烺没有就崇道的问题上纠缠,只是问道:“训练指标下降了么?”

“那倒没有。”尤世威一顿:“但军中锋锐之气,却是明显不如以往。”

“我看他们打枣核球还是很锋锐的,每场不都有两三个被抬下去的么?”朱慈烺笑道。

“殿下,”尤世威却笑不出来,“若是失了锋锐好杀之气,这支军队可就废掉了呀!”

朱慈烺听了这话,突然想通了一样,道:“所以为了维持这好杀之气,无论是官兵、闯军还是鞑虏,都能接受屠城劫掠?”

“我军自然不能做此不道之事……不过有些官兵也的确做了……”尤世威支吾道。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有无道义的问题。”朱慈烺叹道:“在我看来,强兵有三种。第一种,勇悍之军。便如我朝李成梁、李如松父子领导之下的李家军。又如东虏,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此军胜在单兵的勇悍战力,也的确能给敌手造成不小的杀伤。”

尤世威是去过辽东的老将,对此深有感悟,微微点头。

“上去一层,便是纪律之军。便如我朝的戚家军,俞家军,又如目前的东宫军。随便从军中挑一个人出来,未必就比满洲甲兵强……喔,刘肆大概能堪比白甲巴牙喇。

“不过就算一对一咱们比不过东虏甲兵,十对十的时候,咱们却未必落入下风。若是人数更多些,咱们的优势就会超越建奴,最终将之击垮。这便是军纪的力量。有铁一般的军纪,所以有铁一般的军队。”

尤世威是东宫军从弱到强的见证者,对此也是信服不已。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强的强军。”朱慈烺顿了顿,道:“要我战,莫若我要战!真正的强军是有信仰的军队,是知道为何作战、为谁作战的军队,是舍生取义的军队!他们有铁一般的纪律,同时也有铁一般的意志。就如史书上说的田横五百士、阳城殉城的百八十名墨者,都是此类。”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田横本是齐国王室,与刘邦大战,兵败退到了青岛港之外的小岛。与他一起退守此岛的有五百义士,后来听闻田横在去见刘邦的路上自杀,这五百人无一例外地以死相殉,从而成就了田横岛的义名。

阳城殉难的一百八十二名墨者,本是墨社钜子孟胜的门徒。孟胜受恩于楚国阳城君,为他固守阳城。当面对十万楚军时,孟胜选择了以死相殉。而他手下门徒,没有一人惜命逃避,一同自刭。其中有两名墨徒受孟胜之命,前往宋国将钜子之位传与田襄子,在完成任务之后也向着楚国方向自刎而死。

这就是华夏自古以传的信仰!

每一个华夏子民,他们血脉骨髓中都烙刻着一句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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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七陇山高处愁西望(十一)

启迪信仰有无数种方式,比如西亚和欧洲普遍喜欢使用的致幻药物;比如假定所有人生来有罪,只有信它才能得到赦免;比如为圣战而死能获得七十二个胡夫的服侍;还比如说这辈子做好事下辈子能投生极乐世界。

从这方面来说,跟随皇太子英勇作战,死后英灵成为天兵天将,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也不排除有人厌倦了打仗,只想当个富家翁,那么道教的承负说就能契合他们的口味。让他们知道,如今浴血奋战,退役之后就能有田有屋有老婆,就算自己战死了,子孙后代也有余泽。

在宗教之外,训导官们的主攻方向就是无节制思想灌输。许多口号在初听会觉得十分荒谬,但是重复了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之后,听众就会自己补完逻辑链,从而深信不疑。

比如:只有皇太子能够救大明。

朱慈烺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正与将士们一起用餐,一个局训导官脱口而出,让他差点喷饭。

这种斩钉截铁的判断句完全没有逻辑依据。如果要证明此命题成立,首先必须罗列出皇太子救大明的各项条件,然后证明整个大明不可能有人能够达成这样的条件。其次还要证明其他方法不可能挽救大明……

而这在军中便简化为:

之所以只有皇太子能够救大明,是因为只有皇太子领导下的大军光复了山河大,而且胜利的态势越发明显。

再引申一步:救了大明就是救了天下百姓,也救了自己和自己的儿孙,所以要追随皇太子殿下英勇奋战。

朱慈烺身穿一套没有肩章的军装带着卫队在太原城中走了一圈,大街小巷都能看到各部训导官们带人拿着刷子,在墙上刷写:大明王师真仁义。冻死饿死不扰民;一人投军,全家光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血债血偿……之类的标语。

如果这些标语是朱慈烺想出来的,只是拾人牙慧,偏偏这些都是训导官们的原创,这就让朱慈烺颇为惊诧了。

尤世威去晋王府没有找到朱慈烺。就知道皇太子一定是带人上街了。他很能理解被圈养在深宫的皇太子会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兴趣,但他不能理解作为一个理智的统帅,到底是吃坏了什么,才会在一个尚未完全肃清的城市里到处闲逛。

如果有一支冷箭……

尤世威连忙将这个可怕的念头驱散,带着卫士开始在太原城中寻找起来。当他终于在一家宁武人开的小店前找到了皇太子,而皇太子此时正吃着豆面饸饹,看到尤世威来了,还抬了抬手,那意思是问他要不要也来一个。

尤世威当真是哭笑不得。先让卫士在外围加了一道防御线,方才上前道:“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怎能轻涉险地?”

“还行,我看清肃得挺到位。”朱慈烺道:“尤督如此匆忙来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现在各条战线都在条理之中,真正还在打仗的只有入川的李自成和张献忠,以及从西安入汉中的吴三桂。而汉中情况比较复杂。原本是顺军贺珍部与明军孙守法部在打,吴三桂一进汉中。贺珍与孙守法便若即若离地一起打吴三桂。

至于明军东宫部,在二月中再次发起攻势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多尔衮脑残,硬要再撞一次真定沧州防线。

“殿下,是关于太原府治安事宜。”尤世威道:“清查通匪通虏之事时,颇有两难之处。”

山西从来出产不丰。在施行开中法的时代还有些耕地和屯田,等开中法废除之后,山西的粮食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只能靠南方贩卖过去。

而山西却不是个穷地方。

因为商人。

晋商在嘉靖年间将触手伸到了朝堂之上,任过陕西总督、兵部尚书的王崇古。张居正的继任者、内阁首辅张四维,都是山西豪商出身。尤其值得一说的是王崇古和张四维乃是舅甥,说穿了就是一家人。

顾炎武和傅山激发出票号这一产业之前,山西商人的主营业务还是传统的畜牧业、盐铁贸易,主要贸易对象是蒙古人。蒙古人在汉人眼里虽然穷困潦倒,但羊­肉­、羊皮、马匹都是汉地需要的畜牧产品,足以让这些晋商赚得钵满盆满。

然而人的贪欲是无穷的。天启、崇祯年后,小冰河期进入顶峰,太阳黑子活动消失,蒙古草原大旱、严寒,满洲人崛起,所有的一切灾难都指向了大明。

某些山西商人意外发现,这些鞑子在掠夺了富饶的关内之后,必须要将掠夺来的财物卖掉,换成粮食。因为鞑子的货物是抢来的无本之物,所以收购价格极低。商人们要做的只是用粮食换回超值十倍的银子和货物,转手就是百倍的利润。

这些人完全不在意“国难财”一说,更不介意银子上沾满了同胞的鲜血。在巨额的利益之下,他们非但不担心建奴入寇,反倒期待建奴入寇,好为他们带去近乎于捡的货物。这种期待被放大之后,这些人开始主动与建奴、蒙古合作,出卖大明各地驻军的数量、情报,帮忙收买守军将领,最终形成了建奴的稳固内应,也就是“晋商八大家”。

晋商八大家是这个集团中最顶端的八个家族,也是被满清承认的“功臣”。在他们只之下,还有盘根错节其他商人家族。这些附庸家族有些是不在乎,有些是迫不得己,但没有人真正无辜到毫不知情。

“这些商人固然应当依律处置,但那些义军……”尤世威顿了顿:“大多是受了这些商人的资助,也有商人子弟在其中为骨­干­。”

无论是出于两面下注,或是真心不愿意被满清鞑子统治,这些商家的确支持了山西义军。

这些义军虽然没有发挥正面战场的作用,但也不能否认他们对满清粮道造成的压力。而且无论他们是不是能够给清军造成伤害,清军都不得不分兵防备,也算是聊胜于无的支援。

更麻烦的是,这些义军中有许多三立书院的士子,他们属于有话语权的一类人。如果他们将官兵说成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日后再要指望沦陷区的义军帮忙就麻烦了。

“尤督,这事不该是这么­操­作的。”朱慈烺笑道:“没什么两难,只是你没分清职责。”

尤世威面露惑­色­,道:“请殿下明示。”

“解散义军,安顿义军战士,抚恤忠勇烈士,这是大都督府的职责所在。”朱慈烺咬了一口冒着热气的豆面饸饹,又道:“至于那些人背后的支持者是否该清算,清算到何种程度,这是牧民官的事。留给咱们的山西巡抚、布政使、知府他们去­干­,不是更好?”

尤世威道:“殿下,若是将这事留给文官去做,涉及集村并屯之事该如何处置?”

“唔,这事的确是个麻烦。”朱慈烺道:“不过也不是很麻烦,我们不是有规定么?照规定来就是了。有敢反抗官兵的必以叛逆坐罪,那可是无论有多大功劳都不能赎免的。”

尤世威点了点头,道:“臣明白。”

“我最恨文臣­干­涉武事,擅夺兵权,视武将为奴仆。”朱慈烺道:“不过武职诸臣也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并没有必要­操­心太多。”

尤世威听懂了朱慈烺的弦外之音,应声而退。

朱慈烺转头对闵子若道:“让报社连着做几期晋商卖国的报道。那些浙商、徽商应该很乐于看到吧?对了,现在朝中还有晋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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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八陇山高处愁西望(十二)

崇祯十八年三月初,全国各地都进入春忙时节。晋南也有种粮的熟地,只是今年仍旧是个旱年,所以粮食种植就以易于成活的苜蓿、土豆、玉米、番薯之类为主。这些舶来的农场品还没有培育成后世的高产作物,但它们对气候和土地的耐受力极高,的确不愧救命粮之称。

官兵光复太原之后,很快就将控制线推到了滹沱河南岸。滹沱河的这一段流域由西北斜下东南,水流湍急,流量也大,所以南岸的土地容易得到灌溉,种的都是粟米之类的主粮。

伤兵被留在了后方,等待康复之后,或是分到村子里去当教官,或是转入当地的巡检司,帮助新来的文官巩固地方统治。

主要任务就是剿匪。

此时的山陕还是山林密布,并非后世的黄土飞尘,土匪山贼躲在山林里,时不时出来­骚­扰村落和过往商旅,实在是惹人忌恨。因为官兵势大,集村并屯之后又没有了销赃、采购渠道,不少土匪都借着“义军”的机会接受招抚,或是分地种田,或是被编入劳工营,都失去了为害一方的能力。

只有那些积年老匪,不相信官兵就此呆着不走了,仍旧不肯下山。这时候各地巡检司和村落的乡勇就有了练兵的机会。面对装备齐整的国家力量,这些老匪最终也落得灰飞烟灭,被发配矿场,下井挖煤采矿。

“近卫第三师还是要抓紧时间进行­操­练,争取尽早换装。”朱慈烺在军议上进行叮嘱。

单宁等原第三营军官依序升职,相应的军衔也升到了正常水准。然而让单宁尴尬的是,因为太原之战没有他的功劳,所以第三师的两位副师长的军衔已经跟他持平了。不过再想想自己一直守在真定府,因为左光先和牛成虎的功勋而得授少将。这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月饼了,还能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过如果真要抱怨也不是找不到理由……

单宁在军议之后请求单独觐见皇太子殿下。作为最早的东宫侍卫,锦衣卫大汉将军出身的单宁虽然位高,但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功绩。

他也曾听家里长辈说过,萧陌就是锦衣卫大汉将军的代表,萧东楼是土匪山贼收编后的代表。左光先和牛成虎是故明官兵的代表,上位者必然要把持平衡,不让一镇独大,以免尾大不掉。

然而身在军中的单宁并不这么看。东宫军虽然来源各异,但统合之后全都可以算是皇太子的嫡系部队,并没有因为老侍卫营就获得更多关照,也没有因为牛成虎的部下多是闯贼袁宗第的兵,而故意卡他的装备。

“可是殿下,末将从军以来。竟然一场大战都未参与。如今三师分驻北直和山西,这岂不是再也当不了主攻部队了么?”单宁忍不住大倒苦水:“殿下,我师若是再不经历一场打真正的大战,恐怕将士连血都要凉了!”

朱慈烺道:“以前咱们火器不足,只能用多放人的土办法守城。现在第一师的火铳装备率超过了四成,真定倒是可以交给他们守。我原本就打算将你第三师集结在太原、平阳一带,防备清军。”

单宁大喜过望,当即应声道:“末将誓不辱命!”

“不过孔有德和耿仲明五万人马已经从陕西调回了山西。不日就要度过黄河,山西防御战就交给你们第三师了。”朱慈烺道:“你若是丢了山西……”

“末将提头来见殿下!”单宁激动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地利和火力从来都是我军制胜之宝,不要因为激动而傻乎乎跟人拼命。”

“是!”

……

单宁决不至于傻乎乎跟人拼命,没有任何一个将领会放着黄河天堑不用。在第三师第一营调拨令下发之后,单宁直接将人马拉到了禹门口。东宫在去年正月在这里夺得了李自成的帅纛,虽然最终不得不撤退,但也不失为一场大捷。

现在孔有德和耿仲明就是打算从这里渡河。与北面的多铎南北夹击,夺回太原。然而黄河刚刚有解冻的迹象,既不能从冰上过,又不能用渡船,只能死等。

单宁利用这个时间。从容不迫地修筑了沿河工事,甚至还有暇为当地农民挖了几条河渠,引黄河水灌溉田地,一副要死守坚守的姿态。

不同于吴三桂的首尾两端,孔有德可是铁了心跟着满清的。说起来此人一家老小也都是被建奴戮尽,有着不可化解的血仇。当年他在辽东广宁军,杀建奴也是极其坚定。后来广宁失陷,孔有德投奔了毛文龙,成为毛文龙的义子,仍旧奋战在杀建奴的第一线,若是那时候战死了,肯定也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民族英雄。

后来袁崇焕杀了毛文龙,东江镇四分五裂,孔有德得孙元化收容,存身登莱。可惜孙元化有爱才之心,却无用人之能,辽兵在山东颇受歧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埋下了后来登州之乱的隐患。

再后来,孔有德对大明的仇恨甚至超过了满清。

朱慈烺当年也尝试着分析孔有德的心理,至于结论如何却连他自己都忘了。反正那时候的他完全无力­干­涉历史走向,而且登州之乱很快就牵扯到了党争层面,那就是崇祯帝的敏感区,谁碰谁死。

……

“他们哪里来这么多火炮?”孔有德手持长枪,身穿普通小卒的服­色­,站在黄河边看着东面的战备情况。

在东岸,一辆辆炮车拉着火炮进入炮位。炮手掀开炮衣,擦拭着黝黑的铸铁,让这些火炮看起来格外威武。

孙元化是徐光启的学生,也是组建炮兵的主持者。孔有德深受孙元化的信任,对于火炮自然了如指掌。如果不是他,满洲人就算再过一百年也未必能造出一门合格的火炮。此时此刻,孔有德心中细细计算着大明一年铸炮的门数。

就算放开胆子往宽里想,一年能够铸炮五十门已经是神速了。而北直、山西、河南、湖广,都有明军动辄出动数十门火炮的消息。如果算上现在东岸的这二十门炮,明军岂不是在去年一年中铸就了百余门红夷火炮?

按照十分之三的合格率,明军岂不是要铸炮三百多门?这得多少泥范?一个泥范起码要­阴­­干­三个月,怎么想也不可能啊!

——莫非是从葡萄牙人那里买来的?

孔有德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结论:一门这样大小的红夷炮售价一千两,加上运费恐怕要高达一千二百两。十门就是一万贰仟两银子,明廷哪里来那么多钱买这么多炮?而且就算江南有钱,澳门的葡萄牙人也没这么多炮可卖啊!

莫非这些火炮都是假货?只是用来装装样子,想吓退我军不从此处渡河?

孔有德心中泛起一丝光亮,好像看到了希望。

……

“就打对面那几个清兵,看了咱们一早上了。”龙福才指了指黄河对岸的鞑虏,也不知道那些人算是巡河还是监视,反正就是看着他们不舒服。

炮兵组纷纷测定­射­击诸元,转动炮口,二十门火炮尽数瞄准站在西岸上的那伙诡异的清兵。

龙福才每每看到鞑虏就能怒火中烧,恨不得亲手将他们撕成碎片。可惜他不是关羽张飞那般的不世悍将,但万幸地是他学到了炮术,而如今手下又有足够的火炮可以让他一展所学。

“瞄准!”龙福才举起角旗。

“放!”

炮手们点燃了导火索,二十门火炮纷纷怒吼,­射­出一枚枚厚重的炮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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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九龙山高处愁西望(十三)

“林大哥,那些建奴果然是天怒人怨,连老天爷忍不住发雷打他们!”

距离河岸不六十步的沟谷里,几个脑袋探出沟沿,盯着岸边的几个清兵。

说话那人二十四五年纪,脸上看着却颇为老成,已经蓄起了一圈络腮胡子。

“那是东面的官兵在发炮。”林大哥低声道:“是个好机会。”

络腮胡听了林大哥的话,转头对后面几人道:“弓上弦,弩上矢,准备­干­了!”

身后那些个壮汉闻言,纷纷检查自己的弓弩长刀,摩拳擦掌。

“等会第一声炮响,咱们就往前冲。一共是二十炮,等炮停了,若是冲进了三十步,咱们就­干­他娘。若是没冲进三十步,咱们就撤。”那林大哥转头道:“他们都是马兵,咱们只要散开跑进山里,他们就追不上了。”

“林大哥,要是河对岸不打了呢?”络腮胡问道。

“官兵这是在试炮,”林大哥道,“火炮超过二百五十步就没甚准头了,要想打过河来,不是不可能……是根本不可能。”

“哦……那他们若是试完不试了咋办?”络腮胡问道。

“不会,因为火炮没准头,所以要把能打的点都打一遍,等打仗时候才能知道该怎么打。这才是第一轮试炮,后面还长着呢。”林大哥答道。

“林大哥,你真是啥都懂!”络腮胡由衷佩服道。

“也是后来学的。”林大哥叹了一声。

……

孔有德站在河岸上,固然不相信明军的火炮能打过河,但这二十门炮一一点名的位威力还是吓了他一跳,身子不自觉地佝偻了一下。他很快就站直了身子,悄悄环顾,生怕自己丢人现眼的一幕被侍卫看到。

万幸。这些戈什哈比他更狼狈,那两个满洲真夷甚至扑倒在地,根本没有顾上看别人。

相比整日跟火炮打交道的汉军,满洲人对火炮更加充满了畏惧。

“他们这是在试炮。”孔有德站直身子道:“看好了,到时候渡河时咱们也有数。”

孔有德故作轻松,其他侍卫自然也都放松了许多。然而他本人心中却是越发沉重。黄河水流湍急。就是等闲时候渡河也不容易,更何况要冒着明军火炮强行渡河。若是选择河面窄的地方,那更是会被火炮全面覆盖。若是选择河面宽的地方,一旦上船就成了靶子。

这一仗不好打啊!

——恐怕只有再花些功夫,多派探马查明明军河防情况,找一段没有明军火炮的地方渡河了。

孔有德心中暗道。

……

轰轰轰!

火绳燃烧速度是不可控的。明军炮手几乎同时点火,火炮发­射­速度却是各有快慢。

随着第二轮炮响,埋伏在沟里的八个的关中壮汉各个手持弓弩,朝六十步外的清兵冲了上去。

那些清兵总共有十人之多。而且其中有五个身着铁甲,各个都有马。如果两边发生正面冲突,无疑是清兵占据绝对优势,光是马兵对步兵的优势就能让这些身穿布衣的关中汉子尽数被杀。

现在清兵都站在马下,所有的马都在距离他们三五步远的地方啃噬着石缝里冒出来的­嫩­芽。而清兵也都面向大河,观赏炮弹落水激起的水柱,所有注意力都被火炮吸引。

那些关中汉子以有心算无心,在炮响的短短数秒钟内跑进了三十步。意外地发现清兵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危机。他们自然大喜,以更快地的速度冲向毫无防备的清军。

孔有德耳中还回荡着火炮轰鸣的余音。他抬手挖了挖耳朵。觉得头有点胀,对左右道:“明军的火炮威力倒是不小……”刚说了一半,积年累月在沙场上练就的感应突发警兆,侧身一看,竟然有人手持弓弩朝他奔来。

“杀!”孔有德率先暴吼一声,先发制人夺敌胆气。

被喝醒的清兵也都是百战之余的­精­锐。纷纷拔出腰中顺刀。

“­射­!”林涛站住脚步,手挽强弓,瞄准了孔有德。

虽然孔有德一身甲兵装扮,但他刚才那声“杀”实在太招人仇恨。这些关中汉子并非第一次­干­这刀头舔血的买卖,早就形成了默契。他们两人一组。瞄准了那四个铁甲兵,­射­出了手中的箭矢。

在不到三十步的距离上,普通人只能看到对面人的面部轮廓,而这些常年在山中打猎为生的猎户,却可以做到­射­穿狐狸、野鹿的眼睛而不伤毛皮。

孔有德眼看着箭头上的寒芒飞近,侧身扑倒,三棱箭头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飞了过去。不等孔有德心生庆幸,只觉得颈中一震,整个人都被连带着朝后推去。直等落在地上,方才觉得疼痛难耐,原来是一支弩箭刺入了他的颈侧。

他顺着箭矢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盯着他的双眼,旋即扔掉了手中的弩机,从腰中拔出佩刀,朝冲上来的清兵厮杀过去。再然后,一片黑暗蒙住了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了。

孔有德和两个满洲真夷在接战前被­射­死,另外一个铁甲兵伤了大腿。仅剩的那个铁甲兵冲了两步,发现身后竟然没人跟上来,再看对面三个壮汉手持长刀嘶吼着杀了过来,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喊道:“壮士饶命!”

另外几个清兵见主帅以死,按照满清军法,就算逃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连忙跪地求饶,纷纷喊道:“壮士饶命!我们都是汉人,饶命啊!”

络腮胡原本冲在最前面,见这些清兵竟然就此投降,心中既有惊喜也有疑惑,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扔掉兵器、甲胄!”林大哥快步上前,手中长刀指向铁甲兵面门。

其他几人也又换上了弓弩,遥遥指向这些投降的清兵。

“大哥,他们还有这么多人就投降。怕是有诈!”络腮胡道。

“不敢!不敢!”那些清兵已经喊了起来:“你们杀了我家主将,我等就算逃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愿意跟壮士一起上山!”

“想跟我们上山?”林姓大哥见那铁甲兵果然脱了甲胄扔了兵器,冷笑一声,道:“先好生回爷爷我的问话,若有欺瞒便一刀砍了!”

“绝不敢欺瞒。”那些清兵喊道。

林大哥先命人将这投降的七个清兵三三两两绑了起来。方才问道:“哪个是你家主将?姓甚名谁,官居何职!”

七人争先恐后地将孔有德指认出来,又说了那两个真夷的满洲名字。

络腮胡一听自己­射­死的竟然是恭顺王孔有德,顿时欣喜若狂,却强压住声线,道:“大哥,这孔有德身为鞑子的王爷,怎么会只带这么几个人,穿着小兵的衣甲来河边巡视?他们定然是在骗人!”

“壮士明鉴啊!”被剥光的铁甲兵连忙道:“王爷……呸!是孔贼!孔贼谁都不信。一切地形、敌情都要自己亲自探过,从北到南,他都是如此啊。小人绝不敢欺瞒爷爷!”

“你们身为他的家丁,难道就不想为他报仇?”林大哥也疑惑了。

“爷爷明鉴,”清兵摆出一脸愁眉苦脸的模样,“我们不是他的家丁啊!”

“敢诳你爷爷!”络腮胡突然暴起,长刀破空,登时砍下了那清兵的脑袋。

颈血足足喷了一丈高。如同雨水一般洒将下来,落了那些清兵一身一脸。犹自冒着热气。

其他清兵没见过有人能够翻脸比翻书还快,吓得吱哇乱叫,有两个甚至直接尿了裤子,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尿臊气。

“哎!”林大哥上前拉开络腮胡,故意大声道:“这些人既然要降咱们,咱们何必杀人呢?”

“大哥!我本不想杀他。谁让他诳我至此!”络腮胡一双狼一般的细眼,扫过其他清兵,­阴­狠道:“孔贼也是鞑子的王爷,征战多年,哪有出来勘探地形竟不带亲信家丁的!”

“爷爷容秉!”那个铁甲兵哭道:“确实冤枉啊!如今朝廷疑心汉人。就连汉军也免不得猜忌。肃王爷、呸、鞑子头领叫豪格的下令,所有汉军、绿营将帅要出营,不得带亲信家丁,还得去他帐前领两个满洲真夷作为监视。就是防备着咱们汉人逃去投奔大明。”他生怕这些人是闯逆余部,连忙又补道:“和大顺。”

络腮胡心中激动,对林大哥道:“大哥,看来鞑子自己先乱起来了。”

“鞑子人少,咱们汉人人多,哪有以少御多的道理?他们迟早是要败退的。”林大哥眼中泛光,又道:“若是咱们汉人上下一条心,不自相残杀,这些鞑子哪里能够在关内如此横向霸道!”

“哥,话也问完了,这些人怎么办?”另一个壮士问道。

林姓大哥走到孔有德身前,仔细看了一番,摇头道:“啧啧,他若是穿着建奴王爷的甲胄,还真不至于被­射­死。”建奴高级将领的盔甲能将全身包括脖子都保护起来,的确不容易被冷箭­射­死。

“真是命中注定啊,汉­奸­不是那么好做的。”林大哥握住露出的箭杆,用力搅了搅,方才将箭矢拔出,确定这孔有德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他解开铁甲系带,将孔有德的衣服裤子尽数剥落,只发现了装着一锭金子的钱袋,别无他物。

“怎么连个腰牌、印玺都没有?”林大哥问那几个清兵:“可是在你们身上?”

那几个清兵知道这人才是真大王,听他说话又和气,格外配合,连忙道:“这些东西照军法是不能带出营门的。”

“那他若是碰到其他清兵,又不认识,如何证明自己身份?”林大哥问道。

“每日都有口令和回令,以此来辨别敌我。”

“那探马一出去就是几日,他们怎么识别敌我?”林大哥越发觉得奇怪。虽然他知道腰牌靠不住,手艺好点的工匠要多少做多少,但连腰牌都不配,那不是开玩笑么?

“探马只管勘察敌情和地形,不管旁的。他们倒是有腰牌。但也没人会去问他们要。”那清兵道:“如今陕西都在鞑子手里,也不怕明军的­奸­细。”

“大哥,这对咱们来说正好哇!”络腮胡喜道:“咱们只要穿了鞑子的衣甲,大可以光明正大在外跑,也不用藏山沟子里放冷箭了!”

林大哥却稳重得多,道:“让他们脱光了。搜一搜。”

几个弟兄当即上前,将这些清兵的衣服剥了下来,果然没有搜到鞑子的腰牌。这在有些军事常识的明人眼里,简直是不可思议。但且换个角度想想:汉鞑之间的区别就在头发,可谓一目了然。汉人是宁死不肯剃头的,所以看到金钱鼠尾就可以知道是自己人,看到全发的便是明人,何必要费力去做腰牌?

再说如今陕西各军混杂,有绿营、有汉军、有满八旗。文字互不相同,再加上基本都是文盲,做了腰牌岂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么?

“好!”林大哥大笑一声:“鞑子如此轻敌松懈,覆灭就在旦夕!”他顿了顿,目光在清兵脸上扫过,道:“爷爷庙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只收三个,你们自己决定。死了的就当是投名状了。”说罢。他上前挑开了清兵绳索,让他们捉对厮杀。

这几个清兵也不含糊。见有三个名额,当即光着身子对打起来。他们没有兵器,只能轮拳头、掐脖子、踢下­阴­,为了活命无所不用其极。

络腮胡拿着弩机,缓缓靠近林大哥,低声道:“大哥。真要留三个?”

那林大哥冷声道:“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先让他们杀,杀完了咱们再动手岂不是轻松些?”

“大哥好计谋!”络腮胡再次佩服道。

“兵者,诡道也。”那林大哥说着却叹了口气,转首望向东岸,心中五味杂陈。

不一时。清兵终于也决出了生死,三个最终活下来的清兵浑身上下也没块好­肉­,满是牙印、抓痕。不过看看躺着尸体,他们也满足了。

乱世中,有什么比人命还不值钱的?又有什么比自家­性­命更值钱的?

“爷爷!”一个清兵气喘吁吁道:“咱们还是冒充不了鞑子,您看,这头发……”

络腮胡伸手往头上一摸,冷笑一声,正要说话,林大哥却突然发话道:“你们穿上衣裳,去河上砸个窟窿,把尸首扔了。”他说着便蹲下身,将孔有德的脑袋割了下来,随手找了件衣裳包好,径自走到马前,挂在马鞍旁。

那三个清兵听话地拖着尸体到了冰冻的河上,没费什么力气就跺开了渐渐消融的冰层,将尸体扔了下去。

等他们­干­完活,本以为就此跟着这些土匪落草入伙了,谁知等他们的却是一排箭矢。很快,他们的尸体也从冰窟窿里追赶同伴往南去了。

众人都是这山里的猎户,要避开外来的清军不过是小事一桩,很快便带着这十匹战马从山路返回村子。其中更有两人专门抹去沿途痕迹,无论是踏出来的蹄印还是踩断枯枝,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放过。

等众人进了林子,清军就更别想找到他们了。

八人在山林中转了几圈,终于来到一处仅通一人的峡谷前。

峡谷上传来一声鸟叫,叫得众人眉开眼笑。

这是上面的暗哨发出的讯号,若是一切平安,并不用回复。若是后面有人吊尾巴,才用鸟鸣声回应,然后引尾随者进入这死地加以杀灭。

穿过峡谷便是一处山坳,足足有百来亩大小,林立着一栋栋茅屋。这山坳中自有一条小河流淌,而且土地肥沃,寒风被周围山头挡住,不能入侵,此时已经能够看到一层薄薄的­嫩­绿­色­。

简直就是一处世外桃源。

“林大哥、赵大哥!”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山崖上飞奔而来,冲进队伍中,扑进了络腮胡的怀中。

“好大马!给我骑骑呗!”少年看着比他高的战马两眼放光。

络腮胡抱起少年,轻而易举地放在马上,吓唬道:“你又擅离职守,照军法该斩!”

那少年笑道:“今日又不是我当值,我是在上头等你们哩。今天你们杀了几个鞑子?”

“十个!”络腮胡得意道:“还有个鞑子王爷呢!”

少年毫不怀疑络腮胡的话,兴高采烈道:“今日我­射­中红心三十次,爹说我很快就能跟你们一起去杀鞑子了!”

“杀鞑子可不止要­射­术好,还得跑得快。”前头那林大哥回身笑道:“我们更多时候可是见了鞑子就跑。”

这个村子里有二十多户人家,男女老幼加起来不过八十六人。虽然基本都是猎户,但是真正­射­术­精­湛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却只有这么八个人。他们碰上落单的清军,或是三三两两的探马、伏路兵,便偷袭击杀。若是碰上成队的清军,只能望风而逃。

这回也是,原本他们见了这十个清军马兵已经是要逃了的。谁知东岸明军放炮,吸引了那些清兵的注意力,这才抓住机会放胆一搏,竟然毫无损伤地全胜而归,也算是吉人天相。

回到村子,林大哥先将金子碎成小块,给村长拿去购买村中需要的粮食、农具。等其他人都回去跟家人打过了招呼,方才将众人又召集起来,宣布道:“我想带着这孔贼的脑袋,去一趟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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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零龙山高处愁西望(十四)

隔着六里宽的河面,如果不用千里镜,只能看到人的大致轮廓。即便用了千里镜,也不可能看清人脸。龙福才端着千里镜从头到尾看到了对面的那场杀戮,只能勉强分辨出那是一场汉人与建奴的小规模对决。

——是我们的探马么?不应该有这么多探马聚在一起呀。

龙福才心中疑惑,同时也在考虑该如何向上级汇报此事。

“应该是义军。”

单宁听闻报告之后得出了比较靠谱的结论。满清虽然能够顺利攻占城池,但广阔的农村从来都缺乏统治力量的介入——直到东宫体系才改变这一现状。有村落作为补给港和根据地,也就有了义军的生存空间,虽然义军与土匪往往只差一线,偶尔还要越线。

“咱们现在没有实力渡河作战,真是隔岸观火烧得心焦。”左光先颇为郁闷。

单宁略一思索,道:“咱们在山西的战利品还剩多少?”

“衣甲给了巡检司和劳工营,兵器倒是都还存着,有些是准备回炉重造的。”左光先道:“这些东西能给义军么?万一成了资敌怎么办?”

单宁微微摇头,道:“让他们用建奴的人头来换。或者……”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或者咱们派些人去收编义军如何?虽然大军过不了河,但少去一些却没什么问题。每支义军指派一个作战参谋、一个训导官,哪怕道士都行!”

左光先眼中一亮,道:“对啊,咱们的人总不至于资敌!将军,此事还是得尽快通报行辕,一旦咱们的人在陕西有了根。光复陕西之战必然是要用咱们第三师啊!”

现在山地第一师已经进占了潼关,又布防在秦岭、大巴山一线。那里是陕西门户,谁都觉得到时候打陕西多半是山地一师的任务。如果近卫第三师能够刺入陕北,起码能够分一杯羹。

接连的胜仗让东宫军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对建奴和李闯都不再存有畏惧之心。尤其是建奴不败的神话被粉碎之后,谁都觉得建奴可以打一下。看看自家的成­色­。这种心态无意中契合了“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的­精­髓。

单宁将前线指挥任务交给了左光先,从平原快马赶回太原,向大都督府总参谋部提交了这份报告。

报告很快从总参谋部送到了朱慈烺手中,朱慈烺也在第一时间召开了会议。

朱慈烺道:“敌后­骚­扰的威力,恐怕比你们想的还要大些。这样,只要接受了我们派去的作战参谋和训导官的义军,每个月都可以申请粮食、兵械、甲胄等各种物资。当然,得作战参谋和训导官同时回来之后才能给。以免他们被人挟持。”

单宁连忙应道:“殿下所言甚是,末将这就去安排人手。”

尤世威不满这个年轻的少将如此轻浮激动,冷声道:“你们有参谋可以调出来,难道还有多的训导官?”

训导官都是总训导部下派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单宁哪里会有。

朱慈烺笑道:“请总训导部派人吧,最好有军中经验的。但是参谋方面,我希望从参谋学院的学员中选拔。”

尤世威微微一愣。道:“殿下,那些学员尚未经过战阵。说得难听些,都是纸上谈兵之辈。”

新成立的参谋学院主要针对那些有甲等文凭以上的人员,除了军中战转参的,更多还是地方上的生员、举人。按照大明文人的习惯,医术、风水、兵法、书画、音律必定辅修一门或数门,所以这些人大多是看过一些兵书战策。对战争充满了幻想的热血书生。

又因为只看过兵书却不知道实务,自然会被尤世威视作纸上谈兵之辈。

“那些义军就是泥捏的?”朱慈烺笑道:“咱们派去的参谋若是有本事夺取兵权,就不会是纸上谈兵之辈了。既然夺不到兵权,也就不怕他们纸上谈兵。”

尤世威在脑中转了两转才反应过来这个逻辑,心悦诚服道:“殿下所言极是。派他们去见识一下临阵杀敌才是真的。”

“主要还是训练他们写作战日记和报告。”朱慈烺甚至都没尤世威那么高的期望。他怀疑这些参谋到了陕西,恐怕也就是坐在根据地里抄抄写写出谋划策,能够亲临一线的绝不会多。

当然,与其让他们去前线拖累别人,还不如留在村子里做文案。

“主要工作还是训导官做的,让义军明白抵抗清军的意义所在。”朱慈烺道:“这事还要知会总训导部,请秦督加以安排。”

尤世威突然笑得有些诡谲,道:“秦督怕是不日就要到太原来了。”

“哦?你们私下在串联么?”朱慈烺玩笑道。

“臣不敢!”尤世威惶恐道:“是军情司得到了东厂的通报,秦督五日前已经离开了济南行在,说是来太原行辕了。”

朱慈烺知道总参谋部下属的军情司,是为了与锦衣卫沟通情报的机构。

“东厂怎么会去关心秦督?你们跟东厂又是怎么瓜葛上的?”朱慈烺好奇的是这个。

东厂现在只负责反间谍工作,针对的是满洲、闯逆的­奸­细,更直接地说是针对山西籍贯的商人。他们为什么会关注大都督府?这可是军法部的职责范畴。而秦良玉要来行辕这种事,也的确该先行请示一下。

当然嘛,在这个通讯条件全靠人马传递的时代,也不能在这点上苛责秦良玉。理论上说,大都督府提督四总部的都督都应该跟随行辕,到底皇太子是这支军队的灵魂和大脑。

只是因为秦良玉年纪太大,李昌龄也是年迈,都不能承受漫长的征伐之苦。王世钦却是要在各军械厂、火药厂、火炮厂、火铳厂之间奔波,没有条件跟随行辕。

尤世威听皇太子如此一问,连忙解释道:“此说并非正规报告,只是情报员之间的交流中提到的一则无关消息。”

朱慈烺一时不能确定:情报员如此八卦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若是加以严令,恐怕日后有价值的情报交流会受到阻碍。

“至于东厂,已经与我部军情司合作多次了。”尤世威道:“他们时常会有山贼土匪的消息,需要调动多地巡检司和乡勇加以剿灭,其中协调关系只有我部来做。”

巡检司和乡勇仍旧属于军队体系,需要兵部出调令,总参谋部凭调令下发军令。巡检司和各县乡勇只有拿到了军令,才会根据军令行动——往往是服从当地县令或是县尉的指挥。

这个程序是根据各部门的职责规范自发形成的。这也是管理学的乐趣所在,如果发生职责不清的情况,执行程序就会混乱,也意味着设计者在某些方面有所欠缺。

朱慈烺听了尤世威的汇报,脑中才将这条线走了一遍,发现除了最后执行阶段有些小问题,之前竟然也算是运作良好,不免略略得意。至于最后的小问题,在现在也不算是问题,大可以日后通过重新设定都指挥使司的职权来解决,或者直接将县尉划归为武官,这样就不至于让毫无经验的文官领兵打仗了。

单宁在参加完会议之后去了牛成虎部,名为视察,实则是想看看能不能捞到打仗的机会。虽然牛成虎是营官,但师长如果在一线,自然是由师长说了算。眼下黄河很快就要进入凌汛期,到时候河面上满是大冰块,根本无法渡河,所以唯一能指望打一场仗的地方也就只有北面了。

然而当战鼓擂响的时候,人们才发现这个北面却不是山西战场的北面,而是北直方向。

建奴南路军在谨慎的防御之后,终于选择了大规模进兵,希望打破明军真沧防线,一路推向淮河。

原因无他,再耗下去,军粮耗尽,军心涣散,结果只能是不战而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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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一孤灯不照返魂人(一)

“林大哥,再往南走个半天就到河津了吧?”络腮胡紧跟在林涛身后,走得有点喘。他不知道这位林大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比他这个“老”猎人体力还好。

林涛走在前头,回头道:“走路时候不要说话,脑袋放空,跟着走就行了,想东想西更容易累。”

络腮胡终于受不了了,他追上前叫道:“哥,等等我,我的绑腿松了。”

“又松了?”林涛停住脚步,玩味道:“你这绑腿松了好多次了,要我给你打不?”

络腮胡已经一ρi股坐在的地上,撩起外面的裤子,露出里面紧紧打好的绑腿,不好意思笑道:“原来没松啊,兴许是我腿麻了没感觉。”

林涛这才停了下来,解下腰间的水囊,凑到嘴前喝了口。络腮胡也急急忙忙灌了口水,坐了过来,问道:“林大哥,你这一路都心事重重,到底有什么事?说出来兄弟们自然帮你担着。”

“我一个外乡人,能活到今天,全靠你、你爹还有乡亲们。”林涛叹了口气道:“大丈夫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恩情不能报。”

“大哥,你瞎说啥哩!”络腮胡急道:“咱们日子长久着呢,有啥不能报的!”

林涛沉默不语。

络腮胡急了:“大哥,咱们两个同生死共患难,你还信不过我?”

“我这回去找官兵,恐怕回不去村里了。”林涛终于道:“所以让你跟我来,也好带点念想回去。”

“大哥!”络腮胡腾地站了起来:“你是不是背了官司?别的不说了,兄弟我信你不会是歹人!若是真背了官司,咱们这就回头。日后这天下姓不姓朱还难说哩!”

“不行。”林涛说得斩钉截铁:“杀了孔有德是大事,必须上报。若是这功抵不得过,我也甘愿受军法。”

“大哥!皇帝老子姓啥跟咱们有啥关系?咱们回村子。谁坐天下都妨碍不了咱们喝酒吃­肉­!”络腮胡急道。

林涛摇了摇头:“你又不是没见到,那些建奴­干­的不是人事!要是不关咱的事就可以袖手不理,那等他们杀到咱们头上,谁替咱们出头?现在老哥我才算明白,啥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啥叫覆巢之下无完卵。要想独善其身……唉,就算村子藏得再好也没用。”

络腮胡怔住了,良久方才道:“天下兴亡,也不缺你我一个……实在不行,让我去将孔贼脑袋交了,大哥就躲在山里,等我拿了赏钱咱们就回去。”

林涛仍旧摇了摇头:“还是得我去。你贸贸然提着个人头过去,还得验明正身,太耽误事。”

“大哥。”络腮胡想通了什么,“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林涛沉默半晌,道:“是。”

“咱们自家兄弟,我爹早就看出你不是遇上了土匪,你到底还有啥事不能说的?”络腮胡气急道。

林涛看着这个亲如兄弟的血­性­汉子,终于再压不住心中的秘密,缓缓道:“我是官兵。”

络腮胡惊疑之下,眼神差点涣散。

“你还不如说自己是土匪呢。”络腮胡苦笑道。

赵家村之所以迁徙到那么个与世隔绝的峡谷之中。正是因不堪官军索掠。

早在孙传庭担任陕督之前,傅宗龙、汪乔年两任总督收罗了不少闯贼降兵降将。这些军队自然毫无军纪可言。两位总督也没有思想改造的能力。更怕逼反这些刚投降的贼人,不想由此却放任了他们败坏“官兵”的名声。

赵家村不堪被这些官兵索掠,躲入深山。即便如此,络腮胡的母亲和姨母都被“官兵”掳去,下落不明。可以说,赵家村整个村子都与官兵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林涛要带人杀鞑子。明说目的在于抢夺财物,自然有人铁心相随。如果他说是为国家讨贼,恐怕没几个人有兴趣跟他去­干­这杀头的买卖。

“但我没­干­过对不起百姓的事。”林涛辩解了一句,意兴阑珊,起身道:“走吧。到时候我进城,你带着赏钱回去。就跟大家说我回家了……”

络腮胡没有再多说什么,闷闷背起包裹跟在林涛身后,一步步往河津去了。他失去母亲的时候年纪还小,对母亲也没甚印象,并不是很痛苦。然而他却知道村里不乏对官兵恨之入骨的人家,现在自己最为崇拜的大哥竟然是官兵,这无疑是颠覆了他“官兵等于恶人”的认知。

——好在大哥没做过对不起百姓的事……

络腮胡自我开解,心情倒没了适才那般郁闷。

两人只是埋头赶路,也不说话,显然各有心事。直到了日头偏西,前面总算看到了村子。不过这村子围墙高筑,外面还有拒马,墙上还有走动的官军,以及两口黝黑的炮管,这让林涛也不禁迟疑起来。

“前头是什么人!”村墙上有人看到了渐渐靠近的林涛和络腮胡,大声问道。

“我们是赶路的。”林涛高声道:“能行个方便不?”

若是别的村子,只要绕过去就行了,偏偏这村子当道而建,将整条路赌得严严实实,两边都是山岩,想绕过去也没办法。

“上前来,一个个上。”村子上放下一个吊篮,并不打算开门。

林涛先站进了篮子,对络腮胡道:“照他们说的办,别莽撞。”

络腮胡点了点头,示意知道。

墙上的兵士先将林涛拉了上去。林涛到了墙头,才发现这是简直就是个小型的城墙。从外面看着像是夯土垒实的土墙,但里面还有一层原木。在原木之后又是一道土墙,如此三道,就算敌人用撞车都未必撞得垮。

守墙的也并非全都是兵士,其中有不少人都穿着百姓服饰,却一样手持长枪长刀,­精­神抖擞。那些身穿红­色­胖袄的官兵,手中拿的却都是火铳。

林涛身上带着个人头,自然会被人重点盘问。他不会擅自将孔有德的死讯暴露出去,只说这是鞑子的人头,用来投军当投名状的。此时络腮胡也被带到了另一侧,一番审问之后,两人口供一致,总算免去了­奸­细的嫌疑,被放入寨中。

林涛也是这才知道,原来这里并非村子,而是一个军寨。这里的守兵由近卫第三师和附近乡勇担任,用来防止清军从吕梁山小道摸过去。

“长官,敢问一声……”林涛小心翼翼对一个少尉道:“我有兄弟在东宫侍卫营,后来失散了消息……”他知道东宫侍卫营是跟着皇太子殿下走的,打听东宫侍卫营的消息,基本等于打听皇太子的消息,很容易被人当做­奸­细抓起来,所以自己也问得胆战心惊。

谁知那少尉并没有任何怀疑,只是听说他有兄弟是侍卫营老兵,态度好了许多。少尉道:“知道他们是哪一营部的么?”

“知道,”林涛当即道,“是右军部的。”

“喔,这不得了。”那少尉态度更加钦佩了,道:“你去投他倒是对了。老侍卫营的兵,再不济也是士官长,若是军官就升得更快了。不过右军部现在是近卫第一师,驻地在北直隶,你不一定能打听得到。”

“原来如此,多谢指点。”林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转过头却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们得快些走。寨子里不能留外人过夜,往南再走五里有个驿站,有吃有住,天黑前还是能赶过去的。”那少尉提醒道。

林涛再次谢了那少尉,跟络腮胡从后门而出。络腮胡出了寨子还不住回头,道:“奇了怪了,这些官兵既不要钱,也不抓丁……这就放咱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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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二孤灯不照返魂人(二)

林涛这才回过神来,道:“他们都是皇太子殿下带出来的兵,军纪之下没人敢乱来。”

“林哥,你以前就是皇太子的兵吧?”络腮胡快步上前,追问道:“从没听你说过你还有兄弟。所以你就是找个托词,其实是想找自己当初吃粮的营头吧?”

林涛默然无语,没有回答。

“我看他一听说东宫侍卫营,眼珠子都亮了,你直接承认了不就是了?”络腮胡不满道:“还遮遮掩掩的,又不是大姑娘家。”

“唉,”林涛无奈,“当日留下殿后的兄弟们都以为必死无疑,兵牌都给了其他兄弟带走,现在口说无凭,人家凭啥信你?”

络腮胡想起当日林涛一身重伤,要不是自家老爹妙手回春,这世上还真没林涛这个人了。

“你们不是有兄弟走了么?”络腮胡问道:“他们没回去?”

“谁知道呢。”

林涛无奈摇头,心中却道:当日冲过河的同袍都不是陕西本地人,人生地不熟,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被闯贼追上……若是他们都没能活着渡河,就我时隔经年找回去,被人当作逃兵如何是好?难道背着这可耻的名声被人吊死?若是自己死了也就罢了,当日袍泽们浴血奋战,而其中竟然有人当了逃兵,这岂不是让死者英灵蒙羞么!

络腮胡并不知道林涛心中的纠结,只是一脸正­色­道:“林大哥,我爹常说,人正不怕影子斜,你这么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有什么好思来想去的!照我说,直接找上门去。自报家门,该怎么着怎么着!”

林涛仍旧难以下定决心,只是感觉到包袱里的人头分量极重,方才道:“不管那些,先将孔有德毙命之事呈报上去。”

络腮胡豪气万丈,道:“林大哥。你我情同手足,哪怕前头是万丈深渊,兄弟我也陪你一起闯!”

林涛颇为感动,却只是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走吧。”

出了吕梁山就是河津城。

因为老河津已经在当初就被肖土庚烧光炸光了,现在的河津城往黄河靠了两里,是第三师来了之后新筑的军堡。左光先的营指挥所就设在此处,位于河津城中心。

听闻有人送来了孔有德的人头,左光先首先想到的是“骗子”两字。

现实绝非小说。统军数万的王侯将军,哪有那么容易被人斩首?

当然,现实往往比小说更让人惊叹,因为有小霸王孙策的故事在前,谁都不敢说孔有德就一定不会死于非命。

为了防止荆轲借樊於期头颅的历史典故重演,左光先命人先安顿好来者的随从,只接见林涛一人。林涛并没有表明身份,因为他并不记得左光先是东宫老侍卫。

河上之战时候。林涛在右军部,接应左光先反正的任务是萧东楼的左军部。在左光先表明身份归入东宫体系的时候。林涛已经跟着萧陌、佘安等人冲过黄河,斩将夺旗去了。

左光先仔细听了林涛的陈述,将之与龙福才的汇报结合起来看,可以发现这件事确实没有疑点。

然而关键问题在于孔有德的身份。

“草民相信那些虏兵的供述。”林涛只能陈述当时的实际情况,并没有办法证明孔有德的真身。

左光先十分遗憾没有能够缴获孔有德的印信,否则就是铁板钉钉的功劳了。现在只有一颗脑袋。的确有些说不清楚。

“你先下去休息,此事本将会尽快通报行辕。如今官兵正在扶持秦地义军。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大可开张单子来,兵械农具,只要力所能及。我军都会支援你们。”左光先主动结束了接见。

这样的见面比林涛想象中的要友善得多,尤其是最后左光先提到的“义军扶持方略”,倒是很让他动心。

当然,最为动心的还是能够重回侍卫营,披甲上阵,杀鞑子,保家国。

一念及此,林涛被自己的伟大吓了一跳。

当日有训导官对他说过“保家卫国”的道理,他不以为然,只想着封妻荫子,封侯拜将。这一年间在外养伤、隐居、杀贼、抢劫……倒像是给他上了一堂活生生的训导课,由衷感受到“家国”对他的召唤。

络腮胡还是第一次见到军纪严明的官兵,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跟着官兵吃食堂,一天三顿。

这简直是传说中地主老财家的日子,竟然一天吃三顿!

在如今的时代,就算地主老财也只有在农忙的时候才一天开三顿饭,否则佃农没力气­干­活损失更大。

林涛两人住在河津军营,但属于义士,不需要参加军训,也没有劳动任务。不过络腮胡帮着拉了两天车,还领了两斤粮票,可算是意外之喜。后来他们发现了枣核球,很快便沉迷其中,惊讶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充满阳刚之气的游戏。

过了五日,一个配着金徽的将军带着两个军法官找到了林涛。

“我是他兄弟,我不走!”络腮胡坚定地站在林涛身后,丝毫不顾林涛的眼­色­。在他看来,这将军狮鼻细眼,丑得超越了人们的想象力,所谓相由心生,可见他绝不是好人。

这位将军倒是没有介意,微笑道:“我是总军法官武长春。”

“我叫赵良栋!”络腮胡子大声回道,不肯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武长春仍旧只是眯着眼笑道:“我知道,我已经看了你们两人的口供。今天只是来做一次确认。孔有德没有死……”

“胡说!”赵良栋见识了军堡生活,对钱和粮食有了更深的感悟,大声喊道:“你想赖我们的赏钱!”

武长春摇了摇头:“他已经投降了大明,所以,你们砍下来的人头不可能是孔有德。”

“将军,许是我们被骗了。”林涛压住怒气冲冲的赵良栋,对武长春道。

武长春打量了林涛一番,又道:“不过皇太子殿下认为尔等乃忠义之士,所以仍旧给了五百两的赏银。”他见林涛和赵良栋欲语还休,又道:“你们可以自己分了银子,也可以用来组建义军,到时候一样叙功。”

这是左光先之后第二个身居高位的将军提到“义军”这一问题。上回左光先只说了被朝廷认可的义军能得到什么好处,这回武长春带来了一整套的章程,包括派遣作战参谋和训导官的问题,以及每个月如何申领军资,汇报战果。

“参谋和训导官都禁止领兵,所以无论他们怎么说,你们都不可以将义军的军权交给他们。”武长春道:“不过你们有义务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

赵良栋心中一直怀疑这是朝廷要收编义军的­阴­谋,听说官派的参谋和训导官不能获得军权,不由大为好奇。

林涛倒是能够理解,这是为了保证义军的独立­性­,以免有野心家打着皇太子的旗号抢夺军功,甚至自立一军。

“这里还有一份《敌后战法》的小册子,是皇太子领衔带着总参谋部做出来的。”武长春取出一本散发着墨香的小册子,放在林涛面前,道:“现在最好给你们义军定个名号,方便联络和登记。你应该就是这支义军的头领了吧。”

“是,我们村都听林大哥的!”赵良栋替林涛答道。

武长春笑了笑,道:“那就好,尽快填完表交给我,然后就可以领军资回去了。你识字吧?”

“认识几个。”林涛道。

“嗯,锦衣卫多少总认识字的。”武长春轻轻敲着桌子:“你以前是锦衣卫,为什么会去陕西?”

林涛的脊柱似乎被抽了一节,硬挺着一股硬气,反问道:“何以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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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五月,血­色­求票章!

上个月终于排进了历史分类前十名,实在感谢诸位书友的鼎力支持!

这个红五月对小汤来说有些艰苦。先是前两天家里某二喵尿道结石,Сhā导尿管花去了近千元,昨天晚上意外地发现那二货竟然将导尿管自己拔出来了!而且还弄断了一截在膀胱里!这尼玛是逆天级别的作死啊!明明好好戴着伊丽莎白圈有木有!明明是国外进口的导尿管用的是工程塑料哪怕人去扯都很难扯断有木有!

医生表示这种拼命作死猫是他从业十年来首见。

我表示淡定,这二货才三岁,还有将近十年的寿命,所以它绝对不会真死,因为它要在未来十年中不断地折磨得我生不如死。所以今天早上带它做了b超,明天早上去做手术,手术之后就是更坑爹的护理期——因为猫口腔菌群的恐怖威力,哪怕舔到一口就足以导致伤口感染,然后在丧尸片一样的效果中拖上一两个月……

一般来说,单章写成这样,无非就是为了哭穷卖怜找理由太监。但是!小汤是什么人?小汤哥是写过仙侠的高人啊喂!所以虽然经济上的确很拮据,但不至于饿饭。而且绝不可怜,因为自我感觉仍旧良好,貌似哪里看到过:上帝不让人幸福,只让人坚强!(大雾)

至于太监,更是没有理由。因为上文说了,小汤目前经济拮据,所以金鳞开每个月的稿费收入对小汤而言是笔巨款,小汤甚至在思量是不是冲击一下大全勤,那就能多拿五百块啊五百块!可惜这本书就算灌水,也灌不出一天一万字,而且会让小汤状态越写越差,在猫尿的熏陶之下说不定还会写崩……

所以说,五月的更新目标是每日五千字,坚持拿小全勤。而且小汤貌似从一月份就在拿小全勤了,所以这点人品保证应该值得大家相信吧。

至于说五月的愿景,那大概就是希望能每天都留在“分类推荐榜”上,最好能够再次进入分类月票榜。关心的读者应该知道《金鳞开》的推荐情况,虽然编辑远征大人很照顾,但起点竞争大,人家也不能无原则地照顾……所以能有这两个榜单作为补充,对本书有极大的助益,对小汤也有很大的帮助。在此,小汤衷心感谢大家的帮助。

最后是关于订阅。上回求订阅的单章反响良好,不过也收到一些反馈。

有读者表示:

1、充值麻烦。

小汤不得不说:如果能从繁琐细微的小事中打磨自己的耐­性­,这种人不成功没天理!如果连面对小事都静不下心,这种人成功也是侥幸。

2、某点坑爹到死,不想被坑钱,也不想让它赚钱。

小汤说:完全可以充多少就订阅多少,充完花完,绝不会被偷蒙拐骗坑;另外嘛,不看僧面看汤面,小汤替某个不懂事的熊孩子道谢了!(下见感言)

ps:(接上)

3、《金鳞开》写的不好,不值得看正版。

小汤表示:话不能这么说。我写你看这就是缘分啊!小汤会因为舍猫血统不纯卖相不好人家倒贴送我养就放弃给它花钱治疗么?当然不。因为这就是缘分啊。为了这缘分,请您放宽点标准,花个十块钱能看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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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三孤灯不照返魂人(三)

这世上但凡有些技术含量的工种,基本都是代代相传,不会大规模泄露。这样有可能导致技术退化,也有可能保持技艺­精­粮。如果碰上一个有些天赋的子弟,很容易就能培养成一代名家。

武长春在方面得天独厚,既有传承,也有自身的天赋,更难得的是他胆大心细,吃苦耐劳。在东宫系统内,学习工作的比重是五城兵马司的数倍,这更刺激了他专业技能的进步。

尤其是在观察推理这一领域。

在武长春罗列了林涛一堆锦衣卫的传统习惯之后,林涛已经是强忍着脸上的惊诧,终于回忆起来,军法官本来就是针对军中违纪违法的侦察人员,而且军中一直有“密探”存在,这不就是锦衣卫么?

“林大哥是东宫侍卫!不是锦衣卫!”赵良栋已经喊了出来。

武长春脸上露出一丝诧异,道:“你是东宫侍卫?”

“是。”林涛索­性­放开了,坐正了身子,道:“崇祯十六年,我从锦衣卫改调东宫侍卫营,职衔为上尉百总。”

“哪一部?”武长春面不改­色­。

赵良栋却听出了林涛声音中蕴藏的骄傲和自豪,对“上尉百总”这个职衔也高看了一眼,相信不是个小官。

“右军部,千总部长官是萧陌上校。”林涛流利应道。

“为何脱离建制?”武长春问道。

“黄河之战,我率兵冲击李自成帅纛,负责殿后阻敌,后来负伤而走,藏在百姓家中养伤,足足大半年后方才康复。”说到这一段往事。林涛颇有些紧张。他生怕武长春追问:为何伤好后不立刻回归建制。

好在武长春没这么问,他只是问道:“当日冲阵的是……”

“萧陌上校亲自领兵,有把总官佘安,百总甄飞宇、刘老四和我。”林涛一一报出当时同袍的名字,眼中渐渐泛红,道:“甄飞宇是死在我前面的。后来我重伤不起,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武长春盯着林涛的眼睛,悠悠道:“当日阵亡官兵各个都有追授。喔,你的兵牌呢?”

“殿后时存了死心,兵牌交给战友带走了。”林涛道。

武长春点了点头:“这倒没什么关系,反正还是回来了不少人,只要指认一下就是了。”

林涛顿时大喜:“他们回来了!”

“是,”武长春道,“右军部后来扩充为近卫一营。又扩为近卫一师,师长就是萧陌。你说的佘安是第一师第一营营官。刘肆现任其下第一千总部千总官,仍旧兼管坦克司。若是核实无误,你的衔职起码在中校以上。”

林涛在心中存了多月的疙瘩终于解开,整个人都轻松了。只要这些人还活着,就足以证明自己当日没有当逃兵!

“不过当日也有不少袍泽留在山民家中养伤,后来陆陆续续回到营中。你还是需要写一封详细完整的报告,解释自己为何没有在康复之后及时返回营中。”武长春道。

“是!”林涛起身行礼。这个动作在他梦中无数次出现。然而真正做出来,却有些生疏。

武长春也没有想到原本只是约束­性­的谈话。竟然挖到了一个老侍卫营侍卫,而且还是锦衣卫调入营中的。

现在中高级军官中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昔年的锦衣卫出身,其次才是矿工和纤夫。本着抱团的传统思想,他们渐渐成了营中的一股强大势力,称为“老人党”,以此与崇祯十七年后在山东的新募士兵区别开来。

如果按照营头来分。第一师是根正苗红的嫡亲部队,这林涛又是老右军部出身,加上过河冲阵的战功,可以说是“老人党”中的“锦衣卫派”,一旦回到军中很快就能成为一颗新星。

武长春不由觉得此人时来运转。以后脚下就是一条康庄大道,只要不犯大错误,将军衔是逃不掉的。

林涛对自己的光明未来还没有直观的概念,只是能够回“家”让他很兴奋。接下去的工作就轻松多了,首先是在训导官的帮助下写一封情真意切地《归建请求书》,其中详细叙述了他在陕西山中的生活和环境,强调自己根本不知道战友成功撤离。

至于时局形势,他只知道李闯后来丢了北京,逃回西安,然后就是建奴东虏打了过来。

在这个咨询极其不发达的时代,许多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县城,更不可能知道天下发生了什么大事。《皇明通报》在山东之外的流通也仅限于敌军高层之中,即便是吴三桂、孔有德这样的王爷都没甚机会得到一观。

否则孔有德好歹也能知道朝廷为何要疑心他们这些汉军了。

他到死都以为是豪格故意与汉军作对。

……

秦良玉到了太原之后,行辕增加了总训导部的办公场所,皇明政治学院也从济南迁徙到了太原。军校最大的好处就是方便迁徙,只要下达一个拉练命令就可以名正言顺让学员行军,非但达到了转移的目的,还能加强体能和行军方面的训练。

“殿下,林涛到了。”闵子若站在会议室门口,对皇太子报告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仍旧对着在座的一­干­将校道:“北直那边让他们打。原本我将两支主力部队放在北线就是以防御为主。他们晚打一天,我们就强壮一天,现在近卫一师的火器配装率超过了四成,正需要一次战斗来检验战术战法。”

他说完之后,见没人有异议,方才道:“此次会议尽快传达下去,就先这样吧。秦督、尤督,你二位陪我去见个人。”

秦良玉的地位高,所以现在总训导部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甚至排在了总参谋部之前。而且秦良玉并非一个愿意养老的人,虽然不再亲临战阵,但这位铁娘子将新的工作视作了战场,往往主动出击,非但坚持创办了政治学院,目今正积极策划刊行军报。这点上就连尤世威都无法抱怨,只能默默把手头的工作做得更好些。

对秦良玉而言,林涛正是带来了一个契机。

三人从会议室到了小会客室,林涛已经坐在里面等着,桌案上还有茶点和香茶。这样的待遇已经超过了公务接见的标准,对很多部门和人而言,都是一种强烈的信号。

“卑职林涛,参见皇太子殿下。”林涛见三人进来,连忙向居中身穿蓝­色­长袍的皇太子殿下拜倒。

“不必多礼,坐。”朱慈烺虚虚抬了抬手,盯着林涛的脸看了会儿,笑道:“哪里还需要那么麻烦找人来辨认。这张脸直接拉到我这里,我就认识!我还记得你是个神­射­手,五十步上箭箭能中红心。受伤之后可有妨碍?”

林涛已经激动得声音哽咽,道:“托殿下洪福,卑职如今还能­射­箭,只是伤了手筋,用不得强弓了。”

“不要紧。”朱慈烺微笑道:“军中要普及火铳,只要手指一勾,弹丸就出去了,不比­射­箭那般累人,威力却也不小。”他又问了几句关切的话,等林涛情绪稳定了些,方才转向尤世威道:“尤督,这样的忠义之士,总参谋部有什么安排。”

尤世威看了看秦良玉,道:“殿下,此事秦督或有话说。”

秦良玉一米八六的身高,是在场众人中最为高大的。她当即接过话头,道:“殿下,臣希望能够暂借林涛,作为全军榜样,去各部演讲忠义之道。”

朱慈烺默然。这个思路的确是做政治工作的路数,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还有巡回报告这一利器。不过他前世最讨厌这种充斥着套话和表演的报告会,对于这个时代的军人而言是否会造成负面作用?

“林涛,你觉得呢?”朱慈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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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四孤灯不照返魂人(四)

照后世的话来说,林涛的觉悟已经到位了,但却没有足够的理解能力,不知道秦良玉说的“演讲忠义之道”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秦良玉成名极早,但他不是其麾下兵士,更不知道总训导部对于军官升迁的重大影响,所以并不顾忌她。

林涛道:“殿下,卑职希望能够返回陕西统领义军。为大军在敌后开辟疆土,囤积粮草。”

朱慈烺面露犹豫,道:“我听说你组建义军袭击清军的事了。”林涛不由脸红,自己那七八个人也能算义军么?他听皇太子继续道:“我本来很担心从官军中派出军官,因为不通人情地理,将义军带向覆灭。不过对你来说却不是问题。这样,我再给你上校军衔,一个千总部编制,你可以收拢秦地义军为官兵,由你协调指挥。”

“是!卑职领命!”林涛­精­神大振。

“但是敌后作战绝不同于你当日受训时的战法。”朱慈烺道:“一定要藏兵于民,化民为兵。须知,兵民乃胜利之本啊!”

“卑职定当牢记殿下教诲。”林涛道。

朱慈烺笑了笑,道:“你别嫌我啰嗦,许多人都忍不住去跟人列阵厮杀,这在我看来是很没必要的。尤其在敌后,敌军实力本就比我们强大,完全不该用这种战法。”

“卑职这些时日研读殿下的《敌后战法》一书,窃以为归根到底便是开篇总纲所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打,敌驻我扰。卑职在秦地,绝不以战功为念,只愿为大军光复陕西一省有所助益。”林涛道。

“好。好。”朱慈烺连连抚掌:“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非但是你,还要让你的部下知道,战功未必就是列阵打出来的,若是能将清军扰得­鸡­飞狗跳,扰得分出重兵看守粮道……这也是赫赫战功!”

“卑职定会将这个道理与他们说明。”林涛道。

“好,至于装备方面。你可有什么意见?”朱慈烺问道。

林涛想了想,道:“山林之中,火铳倒不合用。不过地雷、熊夹、铁铲,这三件却是利器。”

山民自己制造的土火药威力太小,就算拿了火铳也没法多用。倒是因为路径狭窄,所以三五颗地雷就可以出其不意,封锁一条要道,实在是山林游击的利器。熊夹是用来捕熊的,自然也能用来捕人。往年山中常有不小心的年轻猎人被别人设下的捕熊夹捕到。何况是针对的军户而经过­精­心伪装过的夹子。

“铁铲却是为了方便开路、挖掘壕沟、坑道。”林涛参观过第三师某部之后,惟独对这工兵铲格外倾心。“尤其是侧边开刃,转手便是一柄利器。”林涛道:“殿下若是许可,卑职想多讨要点这三样物品。或者将长刀、长枪换成铁铲都行。”

工兵铲这种东西哪怕再过五百年都不会过时。只是这东西可全是苏钢打造,在监管规则上与火炮、火铳是一个级别,完全不是表面那般简单。如果用的材料不够好,自然也不会有那样神奇的效果了。

在许家福的努力之下,统合了七家能够生产苏钢的铁坊。扩大了铁厂规模。然而在生产技艺上的改变却没有达到革命­性­突破,产能也不够普及。所以苏钢的配给是总装备部谨慎制定计划,交由朱慈烺批准的。

“你的确识货。”朱慈烺微微点头道:“不过这铁铲可不一般,除非你可以保证责任到人,绝不会丢弃,否则我只能给你劳工铲。”说罢,朱慈烺将苏钢打造的工兵铲与普通锻铁打造的劳工铲加以说明。好让林涛知道其中区别。

林涛知道了其中区别,连忙道:“是卑职有眼无珠,原来其中有如此奥秘。若是如此,殿下看着给便是了,不用那么好的东西。有时候见到鞑子来得快。啥都要扔了,这工兵铲岂不是浪费了!”

“大规模装配做不到,小范围的使用却是没问题。”朱慈烺略一思索,还是批了十柄工兵铲,好方便在敌后控制区挖掘地道。

陕西位于黄土高原,土层深厚,土质疏松,适合深耕细种,自然也适合挖掘地道。尤其是陕北人本就有挖窑洞的习俗,在防塌方技术上有经验,所以朱慈烺在《敌后战法》中着重提到了“地道战”概念。

在冷兵器时代,如果有合适的地道系统,对清兵扫荡带来的反制,更甚于抗日战争时代。因为地道狭窄,攻击方没有毒气、爆破筒、手榴弹等高威力武器,很难对坑道内的人员造成伤亡。

如果地道能够成为村落百姓的避难所,这对于保存关中人力资源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而一旦要普及地道,巨量的土方作业就是不可回避的问题,一柄高效的工兵铲带来的增益,绝对值得上它本身的投入。

随手解决了林涛需要的装备问题,秦良玉并没有放弃自己之前的想法,只是退而求其次,道:“殿下,无论是林涛上校的事迹,还是义军的功劳,都应该宣扬出来,方能振奋军心。”

“嗯,秦督所言甚是。”朱慈烺一向重视宣传战,自然不会反对。

“所以臣想设立《皇军报》,专门针对军中战士,进行思想教育。”秦良玉七十多岁的人,努力说着新鲜词汇,倒不显得拗口。因为“皇”字既有人皇的意思,又有辉煌浩大的意思,用来称呼自家军队可算是个不错的词。

不过,任何一个穿越众都不愿看到自己的军队被称为“皇军”吧。

“皇军……这叫法不好。”朱慈烺摇头道:“军报可以有。不过名字要斟酌一下,就叫……”朱慈烺轻轻点了点额头:“这样,就叫《虎贲报》,由总训导部负责筹办,不受都察院监管。”

“多谢殿下!”秦良玉朗声应道,对于最后那句“不受都察院监管”最为受用。

按照历史的惯­性­,只要天下太平,文官体系肯定会压抑武官。为了避免重文轻武的恶果再次重演,朱慈烺有意增加了武官的职权,在思想舆论上,更不能被文官扼住喉咙。

“不过军事机密必须保密。部队番号只能用某部来代替,千总以上军官可以用全名,千总以及以下军官只能称姓氏加职衔。”朱慈烺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报道,说是抗战爆发之前,日本就已经通过报纸收罗了几乎所有团级以上军官的背景资料。无论真假,朱慈烺都不会冒险让敌人知道自己基层军官的情况,以免被­奸­细利用。

虽然有东厂在做反间谍工作,但谁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呢?

“臣明白!”秦良玉道:“当年萨尔浒之战,便是军情泄露,以至于王师惨败,这等愚昧之事必不能再让它发生。”

朱慈烺点了点头。

萨尔浒之战中,奴儿哈赤对明军各路将领、行军路线、出发时间都一清二楚,自然可以做到“凭你几路来,我自一路去”。现在东宫打仗也是一样,有宋弘业在北京盯着,清军所有动态了如指掌,自然应对起来得心应手。可见战争的确不是靠人多就能玩得转的游戏。

李自成输得并不冤枉。

林涛走后没几天,《虎贲报》就刊发了创刊号。一切都仿照《皇明通报》制式,不过用的都是俗体字,以方便军中文化水平不高的战士阅读。

林涛的报告被修改后刊登在创刊号上。因为总训导部的教育需要,其本人也被塑造成了一代英雄。而英雄不仅仅需要战绩,还需要令人钦佩的道德力量。林涛突破敌军封锁,千里归建的“义气”,丝毫不逊于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

而这,还只是一个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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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五孤灯不照返魂人(五)

林涛回到馆驿的时候,赵良栋立刻就迎了上前,满脸兴奋道:“林大哥,你回来了!”

林涛对他的客气有些不适应,道:“你咋了?”

赵良栋躬身抹了一把凳子,拉着林涛道:“大哥,你坐。”林涛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赵良栋凑近笑道:“大哥,太子脑袋后面真是光芒四­射­?我听训导官说太子是天上的星宿,也不知真的假的。”

“这话……”林涛不敢说皇太子是凡人,但他的确不觉得太子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道:“你日后自己去看不就是了。”

“日后?”赵良栋有些迟疑:“大哥,你是要留在军中不回村了吧?”

“说对一半。”

“哪一半?”

“留在军中。”林涛微笑道:“皇太子殿下恢复了我的军籍,授我上校军衔。”

“上校?那是多大的官?”赵良栋毫无概念。

“再上去就是将军,就如那日咱们见到的左光先、武长春。”林涛笑道:“等我的军装送来了给你看,肩章上的星徽可是真金白银打造的。”

赵良栋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道:“皇帝家出手就是阔绰……那林大哥还回村子么?”

“回。”林涛斩钉截铁道:“我的差事就是联络陕西义军,在敌后­骚­扰清军,使清军不得安宁。如今手头还有一个千总部的编制,你想当兵吃粮不?”

“我想当军官,最好肩膀上也扛二两金子……嘿嘿。”赵良栋脑中意­淫­了一番自己穿上军装,肩扛黄金的形象,感觉虽然威风凛凛,却有些太过­骚­包。不由嘿嘿傻笑。

林涛只是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赵良栋的玩笑。有一个空架子的千总部,别说赵良栋,就是村子里的那些猎户也都能当上军官。不过要想扛上真金白银,就得有货真价实的战功才行。

“趁着上头调派作战参谋和训导官的空,咱们先想想怎么把千岁的《敌后战法》转为实际。还有。你在其他村子里可有信得过的弟兄?咱们得把人马先拉起来。”林涛问道。

赵良栋脸上严肃起来,也不玩笑了,脑中飞快转动,道:“若说附近的村子,恐怕我爹最熟了。”赵老爷子是方圆百十里有名的回春妙手,从给牛马接生到给人接骨,没有他不会的。林涛也是多亏了赵老爷子,才保住了­性­命,恩同再造。

有这么一位在乡邻中富有声望的老医生帮忙串联。肯定是十分可靠的。

关键就是在战法实践上。

按照《敌后战法》中的概念,所有村子都要成为一座座孤岛,能够容纳战士、隐蔽伤员、保存粮草。这就意味着,村里所有人都必须同心同德,否则一旦出了叛徒汉­奸­,损失必然极大。

这就是“群众工作”的重要­性­。

在甲、乙级行政区域,村落经过合并,打破了原本的宗法统治状态。成了村老、农老、教官三头平衡的新状态。即便有人根据姓氏、姻亲再次抱团,也不可能压制更多的“外姓人”。

在陕西原生态的农村。往往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姓,族规大于王法,族长如同土皇帝。因为缺乏控制力,无法模仿山东、河南,用严刑峻法开路,可想而知群众工作的难度会有多大。

两人在抓紧时间研读朱慈烺的《敌后战法》的时候。总训导部和总参谋部也在积极调派人员,普及敌后作战技巧。虽然他们不会成为独当一面的义军统领,但起码要有正确的概念,以免出现外行领导内行,却还自以为是。

朱慈烺对于新开辟的战场格外有兴趣。每天都有新的汇报送到他案头,这让他觉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前世工作不断的时代,整个人都有­精­神了。作为一个工作狂,还有什么比工作更有吸引力的呢?一旦工作上了瘾头,送往济南的请安奏疏也都交给了东宫侍从室的秘书代笔,朱慈烺连抄一遍的意愿都没有,直接发往济南。

……

崇祯十八年的春天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缓缓走过。虽然气候条件仍旧不容乐观,但总比去年有了一些起­色­,这让崇祯帝兴奋了许久。不过他更清楚国库仍旧捉襟见肘,夏粮要六月份才能征收,至于多寡却是个未知数,大明的民生仍旧面临严峻考验。

比民生更让人头痛的还是藩镇。

在这个耕耘劳动的季节,也是各地藩镇要求军饷的时候。崇祯知道他们完全没有作用,甚至只有隐患,却无法对于这些将领的要求置之不理。尤其是凤督马士英、楚镇左良玉、浙镇方国安,都是手握重兵之辈。若是将他们逼得哗变,南方登时不稳,山东也就断了后援。

不过今年闽南那边却是着实安静了,郑鸿逵、郑彩都没有向朝廷伸手,郑芝龙甚至还派出了部将施琅领大小船只三百艘,北上山东勤王。

崇祯仍旧记得当年自己调用郑芝龙时候的尴尬,没想到这回郑芝龙竟然肯下这么大的本钱。他终究是十八年天子,这种变化之下涌动的力量让他不能忽视。只是如今东厂不同往日,只能打探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像这等大事却是一问三不知。

提督东厂太监丁奥当然知道郑芝龙改变主意的缘故。皇太子给了他移民台湾的权力,同时还要设立台湾府,首任知府极有可能就是他的长子郑森。这样的条件之下,郑芝龙只是分出不到百分之十的兵力北上协防,控制权仍旧在自己手中,这绝对是值得的。

崇祯缓步走在行宫的纜­乳­芟拢仿佛又回到了大内之中。天下雄主的感觉随着越来越多的捷报又回到了他身上。他突然想去长子的作战室看看,听说就是那里做出了影响全国的军事决策。

心中这么想着,崇祯已经不自觉地走了过去。王承恩看出了崇祯的意图,但是不敢说话。照规矩来说,皇帝没死,天下就是他的。然而现在东宫已经羽翼丰满,皇帝能否压得住他还真是个问题。王承恩知道自己已经上了皇太子的船,更不敢对皇帝过于殷勤,否则一旦泄露消息,自己便里外不是人。

“前头是谁?”崇祯缓走着,正巧看到前面有皇子仪仗。

王承恩连忙上前看了看,回来禀报道:“皇爷,前头是定王、永王二位千岁。正在花园中玩耍。”

崇祯听到两个儿子还在玩耍,脸­色­不由一沉。与天才一般的皇太子相比,这两个小皇子颇有些不成材。他心中闪过一丝­阴­影,又联想到了霍去病。若是皇长子真的不假天年,自己百年之后,国家的重担也只能落在这两个儿子身上了。

“让他们随我去东宫。”崇祯冷声道。

不一时,太监宫女们将两个皇子领了过来,让他们给皇父请安。

崇祯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朝东宫作战室走去。

现在东宫的主要人员都跟随行辕在太原,留守人员以刘若愚为首。刘若愚是个有见识的太监,不会被皇帝的威严折服。他知道作战室里只有一些沙盘,几幅地图,就算让皇帝进去也没关系,自然不会给皇帝添堵。

崇祯领着两个皇子进了作战室,王承恩紧随其后。刘若愚跟着王承恩,让人从外面关了门。

“这是……”

崇祯一仰头,被布满了整面墙壁的皇明坤舆图震慑住了。他见过利玛窦送的地图,也见过陈祖绶绘制的皇明职方图,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大的全国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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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六孤灯不照返魂人(六)

“皇爷,这副《皇明坤舆全图》是新近呈来的,就连小爷都还没见到。”刘若愚上前解说道:“此图长宽各有两丈,东北起于北山女真部(今外兴安岭),最东面这个岛就是苦兀(今俄罗斯库页岛)。”

崇祯仰着头,眯起眼睛方才看到刘若愚所指的苦兀岛,在这岛的南边隐约还有文字,只是看不清。他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回皇爷,那字是:波罗河卫。隶属于奴儿­干­都司。”刘若愚当然不是视力好,只是记­性­好而已。这副稀罕的地图一送来,他就命人铺在地上好好看了数日,简直就如同身临其境一般。

崇祯不由惭愧,做了十七年的皇帝,他对辽东的了解也仅限于奴儿­干­都司,以及几个重镇,完全没想到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还有一座这么大的岛,而岛上早就设立了卫所。

刘若愚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手指微微一动,道:“皇爷,与苦兀隔海相望的便是友帖卫,下来是翰兰河卫(今俄罗斯伯力)、莫温河卫(下辖俄罗斯海参崴)、建州女真部……”

崇祯终于知道自己花了数千万两白银所对付的敌人老家在哪里了。

竟然距离北京那么远!

而在建州女真东、北,大明原来还有如此广阔的领土!

崇祯已经不再听刘若愚在讲什么,目光循着地图上的细线缓缓流淌。这些细线是大明驿路官道,现在未必能够走得通,但起码证明曾经走得通。它们就像是一条条血管,让大明成为一个活生生的巨人。

定王、永王却还没有达到理解地图的年龄,只是仰着头被这惊人的“巨画”所震惊。对他们来说,大明只是个抽象的概念。现在看着这幅地图,他们也只能想想:这么大的画,画了多久啊!

足足过了一刻钟,崇祯帝才从东北看到了西南,从繁华的东南沿海,看到了广阔的西域葱岭。

葱岭。大唐的西域边疆。

“国朝在西域没有设置卫所吧?”崇祯帝有些不自信,小心翼翼地问王承恩。

王承恩也看了半天,道:“皇爷,这图里似乎将蒙古诸部也囊括在内了。”

刘若愚之前也有过这样的疑问,但是皇太子殿下钦批的《地纬》一书中,明确了“华夏故土”这一概念,正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他凑上前道:“皇爷,小爷说过,虽然我大明没有将这些地域囊括宇内。但我诸夏曾经占据、经营过的土地,都应当算作是‘华夏故土’。日后国力强盛了,必当收复,方不愧对汉唐君侯。”

崇祯一直将唐太宗视作偶像,无论是书法还是帝王心术,乃至于教育子女,都自觉不自觉地向那位皇帝靠拢。如今听闻皇太子也有这种“天可汗”的气魄和远望,不由浑身发热。头皮发麻,洋溢着身为其父的自豪感。

“有此雄心壮志固然是好。”崇祯道:“可是此处离我中原有万里之遥。如何设官治民呢?”

刘若愚道:“皇爷此虑正是症结所在,不过奴婢以为,小爷的意思是:无论能否治住,总要先拿回来。至于后世的事,自然是后人所考虑的。”

崇祯也不由点头道:“这倒是说得在理。祖宗开创基业,后世子孙固守、开拓。乃是应当之理。你二人可听好了?”

定王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对于国家大事还是懵懂的年纪,但对于皇帝的权威和自己的举手投足已经有了明确的认识。他不需要别人提醒,脱口而出一堆禀命遵行的套话。永王学着同父异母哥哥的样子,也是大表决心。发誓要做个对皇明有益,能够安抚百姓的亲王。

刘若愚微微垂着眼帘,分出一道不为人所知的目光打量了定王与永王。

他从未有过如此厌恶两位亲王的时刻,或许是因为他们长大了,更可能是皇太子殿下常年不在帝后身边。对于手握雄师,羽翼丰满的皇太子而言,最大的威胁并非建奴或是闯逆,而是宫廷之中的这两个正在破茧而出的熊孩子。

——虽然他们现在就像是两条能够被随手捏死的毛虫,但谁知道他们日后会成为什么样子?天家还能再出现一次熹庙与今上这样兄弟友悌的感人戏码么?

刘若愚久久沉寂的心突然动了。若是皇太子殿下不尽快大婚,诞下皇孙,天家就不能算是真正稳定。

如果要退一步来说,那也该有个皇孙。

——似乎应该去点拨一下那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了。

刘若愚心中暗道。一时间,他对崇祯皇帝和皇子们都失去了兴趣,只是跟在后面,想着自己的心事。

……

“阿嚏!”陆素瑶走到皇太子书房门口,鼻窦无缘无故发了痒,轻轻打了个小喷嚏。她连忙取出手帕擦了擦,确定没有任何不雅的迹象,方才报名而进。

“殿……”陆素瑶一抬头,看到朱慈烺躺在躺椅上,脸­色­微微发红,已然是睡着了。“……下。”她降低了声量,缓缓走上前去,想为皇太子盖上一条毯子。因为地砖下烧着火,整间书房里热气腾腾,所以必须要开一些窗户发散火气。而这正是风寒的突破口,像这么和衣而睡不盖被子,肯定是要生病的。

朱慈烺对于生病却没陆素瑶那样惊恐。他一直享受着全国最顶尖的医疗待遇,对于伤寒致死缺乏直观概念。而且按照他前世的养生理论,最好是每年都能得一次小感冒,这样可以锻炼自身的免疫系统,正所谓“小病不断,大病不生”。

当薄毯盖在了朱慈烺身上,皇太子带着小憩之余的燥热惊醒过来。

“什么事?”朱慈烺觉得血液还没有流到双腿,只得保持着这个缺乏风度和威严的姿势。

陆素瑶退开一步,道:“殿下,可要回寝宫歇息?”

“什么事。”朱慈烺又问了一遍,已经失去了之前的耐心。

“臣请殿下敲定今晚晚餐会的座次。”陆素瑶不会挑战朱慈烺的耐心,连忙呈上坐席表。

这是个例行晚餐会,有山西布政使司的官员,也有光复区的势家、地主、豪商。这种混杂的晚餐会看似无法推动任何事,但对于熟知内幕的人而言却并非如此:要与皇太子殿下一起用膳,可是需要一笔不菲的门票钱。

朱慈烺扫了一眼,点头道:“可。”

陆素瑶知道皇太子从来不在意这种“无意义”的小问题,而且官员的座次是官职和政绩安排的,豪商地主的座次是根据捐款数额来定的,侍从室也只是排列一下而已。

“殿下,户部课税司的官员已经到了太原,如果殿下没有特殊安排,将安排他们在后日午时、十二点觐见,汇报税法草案。”陆素瑶道。

“之前都有哪些安排?”朱慈烺站起身,走向晋王留下的黄花梨书案。

陆素瑶不用看手里的时间表就能一一报出了。

“晚餐会后,殿下要在八点接见新任山西布政使张诗奇;九点,都督秦良玉要就《虎贲报》第二期的‘国家’专题进行请示。十点三十分,殿下要听取真沧防线战况回报……”

“等。”朱慈烺打断了陆素瑶:“两天前的战况不会因为我听或者不听而有变化,这个时间可以腾出来。”

“殿下,十一点是您的休息时间。”陆素瑶提醒道。

“生前何须久睡,死后自然长眠。”朱慈烺轻轻敲了敲桌子:“让课税司的人十点三十分来。还有,这句话给我找人制成标语,给那些每天都要睡三个时辰的人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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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七孤灯不照返魂人(七)

北京城风云惨淡,尤其是内城中的满洲人,都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只是单纯因为野蛮人类对于环境变化的超强适应­性­,才使得他们没有爆发**。尽管有些人家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买了粮食和包衣,准备回到关外种地,但在北京的好日子却是多过一日是一日,反正这个时节的东北肯定冰雪未消,没到耕种的时候。

退一万步来说,满洲人是渔猎民族,对于气候节气原本就不如农耕文明敏感。就算误了春耕在他们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就是收成差一些,饿死一些包衣罢了。

真正导致惶恐的原因还是北京的粮食不多了。非但北京,运河掐断之后,畿辅州县的粮食都已经告急。上次大军出征的军粮就已经开始从民间收集,导致清廷的民望跌入冰点,许多人铤而走险,成为了“反贼”。须知,这些人可是冷眼旁观大顺取代大明,大清取代大顺的传统良民啊!

原本信王邸,后来的东宫外邸,现在的睿王府,此刻烛火通明,多尔衮、苏克萨哈、谭泰、武拜、爱星阿等人围坐一桌。桌面上有酒有­肉­,仍旧是满洲人的吃法,却多了一分­精­致,正是民族大融合的表现。

“陕西已经站住了脚,现在得让大军尽快入川。”多尔衮吃得满嘴油光,道:“入川之后就地征粮,然后打下湖广,发兵南京,要彻底断了明军的后路!”

苏克萨哈等人并不答话,只觉得主子想得有点多。如果没有盘踞山东的明军,江南未必打不了。然而现在山东这里啃不下来,贸然南进岂不是孤军深入?只想着对敌人实行两面夹击,难道自己就不是被人两面、甚至是三面、四面夹击的状态么?

如果入川而不能彻底剿灭张献忠和李自成。那就是三面;如果入湖广而不打两广,则是四面。

大明实在太大了!

不知道是因为酒酣耳热,还是因为气血两虚,多尔衮脸上呈现出一股病态的潮红。他丝毫不顾手下重臣的冷淡和忧虑,仍就画着席卷大明的蓝图。苏克萨哈和武拜是多尔衮最为亲信的重臣,也是原历史时空中继承了多尔衮政治、军事遗产的两人。此刻也只能在心中苦笑。

至于谭泰和爱星阿这样投靠过来的新人,已经对多尔衮越发失去了信心。虽然绝大部分满洲人仍旧容易被空话、大话所欺骗,但到了这两人的高度,更注重的是实际利益。

——你别问我能为你做什么,首先要问你能给我多少好处!

这才是谭泰和爱星阿的心声。

“爱星阿主子,前头有人求见。”一个戈什哈小心翼翼走到爱星阿身后,道:“是兵部侍郎,内务府办事旗人,宋弘业。”

爱星阿还没说话。多尔衮已经发话了,道:“宋弘业现在这个时候跑到这儿来找你,莫非是有紧要事?着他进来。”

那戈什哈松了口气,既然里面的主子要召见那个汉军旗人,自己拿了五十两银子的门包也就不烫手了。

五十两啊!

若是算上正门和二门的分润,这位侍郎光是门包就给了一百两,实在是太大方了!

不一时,宋弘业被请进了多尔衮宴请重臣的花厅。一道道鹰隼一般的目光打在他身上,让他不由自主垂下了头。作出一副奴才模样。

“你可有什么急事?”多尔衮问道。

宋弘业连忙跪地磕头,道:“主子,这事奴才只能对主子私下说。”

“胡说!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多尔衮一拍桌子,一双细眼眯成了缝:“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宋弘业垂着头,额头上的汗珠滴落在地,很快就被地砖下的热气蒸发不见。

“主子。是机密事。”宋弘业道:“并非信不过几位主子,只是兹事体大,越少人得知越好些。”

多尔衮这才没有发怒,起身道:“你随我来。”

宋弘业定了定,站起身看了一眼爱星阿。跟着多尔衮往后面偏厢去了。爱星阿颇有些遗憾,他猜到宋弘业肯定得了重要机密,本想先告诉他的,结果却被多尔衮直接劫和了。

多尔衮进了偏厢之后,屏退左右,对宋弘业道:“说吧。”

“主子!”宋弘业跪在地上:“奴才侦知一桩大事!”

多尔衮不禁眼皮直跳,强自镇定,道:“说。”

“京师之中有一波逆贼,­阴­谋暗杀满洲贵人,还要行刺朝中重臣,名为锄­奸­义勇。”宋弘业道。

——终于!终于来了!汉人终于忍不住要造反了!

多尔衮心头直跳,强自哈哈笑了两声平复心情,道:“既然知道了,为何还不下手除去!”

“主子,奴才原本埋伏了两个耳目在这伙逆贼之中,谁料竟被这伙逆贼察觉,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有人在通惠河发现了他们的尸身。”宋弘业说得痛惜不已。

多尔衮冷声道:“这等事还要本王教你如何做么!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所有街坊清查陌生人等,有敢包庇者连坐左右五家邻舍!”

宋弘业垂下头,道:“主子,杀不尽的。他们之中许多人本就是北京土著,没有证据如何抓人杀人?”

北京本地人就不存在“陌生人”这一说法,他们不亮出匕首,谁知道他们是逆贼?如果没有证据就乱杀人,真逆贼没抓着,原本不是逆贼的良民恐怕也要跟着造反了。

多尔衮真想大声吼一句:全部杀光!

然而他终究不是他爹奴儿哈赤,也不是他堂哥阿敏,还不是他亲弟弟多铎……下令屠城,尤其是屠作为首都的北京,还是有些难为他。更何况现在北京是满洲人的北京,顺治皇帝就住在紫禁城里,大屠杀这种事终究闹得清廷脸上无光。

上回“征粮”搞出来的那档子事,被《皇明通报》宣扬得天下皆知,满清内部都有不同声音,使得多尔衮不得不站出来解释:“汉民犹如儿子,我大清皇帝犹如父亲!儿子不懂事,父亲教训一下或而有之。若说父亲会戕害儿子,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吗!”(注1)

可惜这样的解释,就连满洲人自己也觉得不靠谱。起码他们从没认为汉人是儿子。是儿子就得给吃给穿给娶媳­妇­,那些尼堪也配么?尼堪只是阿哈,会说话的牲口罢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从正月十三的暴力事件中,多尔衮也感受到了“舆论”的压力,并不打算冒着失去全天下民心的危险再搞一次清洗。

“你可有对策了!”多尔衮冷着脸,问宋弘业。

宋弘业道:“奴才想请主子多加警惕,同时请步军统领加强京师戒备。”

多尔衮正要说话,突然听到一声爆响,如同闷雷,却是大地震动。

“地震?!”多尔衮叫了出来。

宋弘业一时五味杂陈,暗道:终于来了。

紫禁城南面的郑王府紧邻皇宫,也可以算是皇宫的附属建筑。原历史中是多尔衮的王府,如今是济尔哈朗的宅邸,可见能够住在这里,就意味着其主人有着仅逊于皇帝的权威。

此时此刻,一团橘红­色­的火光从地下喷涌而出,旋即吞没了地表的主体建筑。热浪升腾,夹带着灰土高高卷起,形成一朵比黑夜更黑的灵芝云。

凡是老北京人都还记得天启年间和崇祯初年,京师也曾发生过这样的诡异之事——王恭厂和新厂的大爆炸。

多尔衮很快跑到了院子了,却发现月明星稀,天上飘着几缕绸带般的云层。如果不是渐渐喧闹起来人声,一切都是无比平常。

“到底什么事!”多尔衮怒号道。

不多时,打探消息的家人回来了,跪地回报道:“主子!是郑王爷府里遭贼人炸了!”

“炸了?”多尔衮颇为震惊。

“是,主子,整个寝宫都炸没了。”那下人一抹头上的汗,不知道是跑得着急了,还是受到了惊吓。

“宋弘业!”多尔衮吼道。

宋弘业早已经连滚带爬追了出来,跪在多尔衮身后等候发落。

多尔衮怒道:“好!好!反贼的爪子都摸到皇宫边上了,你竟然才知道有这么一伙人!你做得好事啊!”

“主子息怒!奴才这就去查!”宋弘业连连磕头。

“查?本王看留着你也没用了!来人啊!拉下去斩了!妻女发配辛者库为奴!”多尔衮吼道。

宋弘业最为担心的就是多尔衮一时怒火攻心,不由分说就杀了自己。所以在原计划中才是先找爱星阿,然后让爱星阿去跟多尔衮说这事。照算好的时间,等郑王府爆炸的时候,正好是爱星阿来承担多尔衮的怒火,自己也就安全了。

——可是……怎么特么地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呢?

“主子开恩!求主子让奴才戴罪立功!奴才对大清忠心耿耿啊!求主子开恩呐!”宋弘业被两个强壮的戈什哈拖着就往外走,连声高呼。

爱星阿等人已经闻声赶来,见多尔衮要处决宋弘业,也觉得有些不妥。说到底宋弘业是地头蛇,就算是强龙也不压他,如果这时候杀了宋弘业,汉官之中肯定又有异动。而且换个人接手就能查出炸王府的逆贼么?

ps:注1:这段话本来是多尔衮在“大同之屠”后说的,因为现在不会有“大同之屠”了,所以就挪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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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八孤灯不照返魂人(八)

多尔衮正在气头上,谁敢上去劝?只有苏克萨哈仗着自己是睿王的亲信,低声吩咐戈什哈将宋弘业先关在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宋弘业得知自己不死,当然松了口气,不过仍旧哭得杀猪一般,将一个懦夫的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

整个郑王府很快因为爆炸引起的火灾烧了起来,爱星阿作为步兵统领,带兵赶到了王府,推倒了好几堵墙,有用了水龙,方才将火势控制住,没一路烧到皇宫去。不过这样的大事肯定瞒不过内宫。事实上顺治就是被爆炸声惊醒的,还亲眼看到了火光,被吓得着实不轻。

天亮之后,京师九门紧闭,满城戒严,盘查可疑人等,清扫郑王府“遗址”。然而让爱星阿绝望的是,京师内外城中,四处都贴着大字标语,上书“屠满锄­奸­,光复大明”,而且还留了落款:返魂人。

这­阴­恻恻的三个字显然是表明了逆贼的身份,都是死后余生之辈。然而经过正月十三之事,现在京畿汉人,人人都可以说是“返魂人”!甚至跟着从辽东来到京师的包衣,也可以算是“死后余生”。这个落款非但没有给破除乱党留下线索,更是激起了汉人同仇敌忾之心!

“家中但凡藏有纸墨笔砚者,就有乱党嫌疑!先抓了再说了!”爱星阿宣布道。

北京是大明的首善之区,识字率本来就高。哪个街坊里面没个识字的人?照这么排查下去,也只是比大海捞针略好一线。

虽然明知道这满洲鞑子突发奇想,但他手下的八旗兵可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十分乐于执行这种抄家­性­质的任务,又可以让钱袋更重一些了。

京师又迎来一阵­鸡­飞狗跳。

宋弘业被关进刑部大牢之后,消息在天亮时分传到了家里。

“­奶­­奶­!老爷被关进刑部大牢了!”侍女在内宅中奔走,将噩耗传给了还坐在床沿的家主母。

年轻的主母表面是呆坐床上。实则却镇定自若。

昨晚没见到宋弘业传信回来,她就知道有了异变,早早将密钥、药水等等容易让人联想起“­奸­细”的东西都在暗中销毁。现在得到了宋弘业入牢的消息,她应该假装成一个薄情寡义的娼­妇­,立刻卷款潜逃,在京师的安全屋里静待风声过去。甚至一直等到王师光复京师。

然而,这位娇滴滴续弦主母似乎太爱老爷了……

“咯咯……咯咯咯……”

“­奶­­奶­!您怎么了­奶­­奶­!”侍女被这­阴­森诡谲的笑容吓坏了。

“咯咯!咯咯咯!”主母只是怪笑,跳下床,赤脚踩在地上,缓步走向梳妆台,取了一把桃木梳,开始梳头。

“­奶­­奶­,让奴婢来伺候您梳头。”贴身侍女连忙上前,却被主母一把推开。

“一呀梳。梳呀嘛梳到尾;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

主母一边唱着出嫁时候的梳头歌,一边间杂着“咯咯”怪笑。手里的梳子也是一下比一下重,好像恨不得将头皮都扯下来。贴身侍女终于吓坏了,缓缓朝后退着,转身逃出了这诡异房间,大声喊道:“来人啊!叫郎中呀!­奶­­奶­癔症了!”

怪笑声追着侍女出了后院,好几个健­妇­守在门口。不敢上前。不一时,这位年轻娇­嫩­的主母手舞足蹈冲了出来。高声叫着:“雷部天兵,尊我号令!杀妖除魔,天地清静!”众人不敢拦着她,只是有人听她这么叫,想起了主母信道,初一十五圣真诞辰必然是要去庙子里进香的。遂叫道:“或许是有祟,快去请东岳庙的道长来!”

“雷部天兵……”

主母叫着,突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火光迸发,巨大的冲劲将守在内院门口的健­妇­、奴仆都震飞出去。落在地上各个挂彩。反倒是疯魔了的主母因为跑得快,竟然躲过一劫。她看着满地呻吟哀嚎的下人,竟然拍手喝彩,大叫道:“雷部天兵,尊我号令!杀妖除魔,天地清静!杀妖除魔!杀妖除魔!……”

外面的仆人连忙冲了进来,一边去救助受伤的下人,一边有侍女上前用布帛将主母裹了起来,不顾她大喊大叫,送去偏厢房里关着。

这已经是第二起爆炸了,虽然宋弘业已经进了刑部大牢,但昨晚之前他可是兵部侍郎、内务府办差的旗人!

爱星阿理所当然地将宋宅被炸与郑王府一案并在了一起考虑,却正是应了“屠满锄­奸­”的话。看着宋宅里的一片废墟,爱星阿也颇为自己的老部下有些哀叹。只是一夜之间,其人被打入大牢,家里被炸了,女人也疯了……这简直是天降横祸啊!

——慢着,这或许也是桩好事!

爱星阿突然想到:这小子虽然家破人亡,但好歹保住了­性­命呀!现在那个返魂人炸了宋弘业家,显然是要置宋弘业于死地。这时候摄政王就算再想杀宋弘业,也只能忍住。否则岂不是被人当刀使了么?

果不其然,多尔衮得知宋弘业家里被炸,特意提调了宋弘业。一般来说,这就意味着多尔衮不会再杀他,否则也不用多此一举。

“你可知道返魂人?”多尔衮厉声问跪在堂下的宋弘业。

宋弘业已经被剥去了官服,套着囚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奴才听内线说过,他们的头领好像就叫返魂人。”

“你可知道那返魂人要杀你?”

宋弘业装作震惊失­色­:“杀奴才?”

多尔衮露出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情:“今早他将你家后宅炸了,若不是本王将你投入牢中,你早就葬身其中了!”多尔衮毫不客气地将苏克萨哈的一时之举归于己身。

宋弘业当即失神道:“那、那奴才的家人……”

“你女人疯了。”多尔衮没有多说,只是阐述这个事实,好让宋弘业听起来觉得是被返魂人吓疯的。

宋弘业埋头地砖,呜呜哀鸣。

“别哭了!”多尔衮不耐烦道:“男子汉大丈夫。为何做此小女儿姿态!你若还有三分血­性­,就该去将那乱党挖出来!”

宋弘业哭得一脸的鼻涕眼泪,猛然昂首道:“主子说得是!奴才定要将那些乱党一网打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让他们生不如死!”

多尔衮挥了挥手,道:“去吧。”

宋弘业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朝外就走,边走边哭。好像真是伤心不已。

“对了,乱党为何要炸你家?”多尔衮突然在宋弘业身后发问道。

宋弘业可不在汉­奸­名单上,论官职也不是汉人之中最高的。乱党为何不炸冯铨家,反倒去炸宋弘业家呢?火药虽然不算很金贵,但也不便宜啊!

宋弘业脚下一顿,立刻转身跪下,道:“奴才不知道,求主子明示!”

“唉。”多尔衮盯着宋弘业看了一阵,似乎对宋弘业的智力感到遗憾。终于摇了摇头:“显然是你的耳目把你卖了。”

宋弘业呢?他有八成把握相信“妻子”装疯,炸了自家,一来掩饰地下的传声铜道,二来也好观察自己是否变节。若是自己变节,作为一个被人避之不及的疯子,要想逃走也还来得及。若是自己没变节,她这一手可是正好救了自己的­性­命。

——这女人还真了不得,难怪会被派来北京。

宋弘业心中暗暗赞道。

“万万不会!”宋弘业哭道:“主子有所不知。那两个耳目都是跟了我十余年的好兄弟!他们知道自己落入乱党手中定难逃一死,奴才肯定要照顾他们家人。怎会卖了奴才?”

多尔衮摇头道:“人心难测,你去吧。”

宋弘业哭着磕了头,这才退了出去。

唱戏要唱全套,宋弘业回到家里,在厢房里见了不省人事的妻子,给了驱邪的道长一大笔打赏。这才算是把这出戏唱了过去。

“我让你在家里备点火药,果然没错吧。”

等众人散去,主母眼中一片清亮,笑吟吟地看着宋弘业。

宋弘业已经洗澡换了衣裳,长舒一口气道:“满洲人实在喜怒无常。若是就这么被杀了头,上哪儿喊冤去?”

“被人逮住把柄杀了,就不冤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宋弘业连忙破了这小女子的懺语,又道:“第一步总算是走出来了,现在就是关键的第二步。”

“你有几分把握?”主母低声问道。

宋弘业苦笑道:“最多三成。”

“三成?也太低了吧。”主母有些迟疑:“不如跟返魂人说一声,这事还是从长计议。”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才说?”宋弘业白了娇妻一眼,坚定道:“你明天就走,万一我死了,好歹还有你留作种子。”

主母的眼睛忽闪两下,道:“你尽量别死。”

“放心,我真心不想死。”宋弘业叹了一声。

当夜,宋家主母邪祟附体,唱着梳头歌投缳自尽了。

宋老爷亲自收敛了娇妻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不许旁人动手,一直抱进棺材里。如此戏文里才有的情真意切,真是令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第二日一早,官复原职的宋老爷就压着灵车出了城。

步兵统领爱星阿大人也在城门口送了一程,不过却没提开棺验尸的事。因为在爱星阿看来,有一个疯魔了的老婆,还不如杀了给下一任腾位置。他生怕验出点问题里,把自己的老部下折进去。

虽然宋弘业被人怀疑杀妻,却没人怀疑宋夫人压根没死。

她瞒天过海地出了城,正乃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一路驰往天津,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私港出海前往山东。

宋弘业送走了妻子,把心一横,又拿出了老公门的狠劲,带着亲信人手在北京城搜捕乱党。不过真正的“乱党”在单独审讯之后都撇清了嫌疑,当场释放。反倒是抓住了许多小人,有的是被吓住了,有的是谋求赏赐,也有的是单纯为了攀诬有仇隙的邻居,将街坊中的“可疑人士”供了出来。

按照宋弘业之前与徐惇的秘密协定,徐惇早已经正告自己手下,若是被抓了该如何传递消息,取得保护,绝不会胡乱说话。至于返魂人,那是一个极端仇恨满清及其走狗的民间组织,肯定不会与鞑子大官妥协,光是那股仇视之气就让他们不可能借刀杀人。

所以这些小人,就成了宋弘业开刀的对象。

人头纷纷落地,真是血流成河。

多尔衮得知宋弘业一日之间杀了十几个有乱党嫌疑的人犯,对自己的英明决定颇为得意,对左右赞道:“看,这才是好狗。”

他却不知道,这条“好狗”已经磨尖了爪子,在暗处缓缓露出了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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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九孤灯不照返魂人(九)

返魂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在崇祯十八年的正月十三日之前,这些人或许认识,或是不认识;或许是邻居,或许是从未见过的人。在正月十三日之后,这些人在“缘分”的牵引下,走到了一起,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返魂人。

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的痛苦,那就是至亲的忌辰就在正月十三。

吴不成在邻居的介绍下加入了返魂人,并且很快就因为能够调配火药而被“缘分”赏识,进入了返魂人的核心层。

是的,“缘分”并非一种玄妙的力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谁都不知道他的来历,甚至听不出他的口音。谁都没见他在京师与外人有过往来,但他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是他将这些受害者遗亲聚在一起,了解每个人的能力和­性­格,分配最为恰当的工作,利用一个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支点,撬动整个局面,动摇满洲人的根基。

吴不成第一次为他工作,只是按照军用火药配方将原材料调配在一起。为了避免火药在运输过程中被清兵查获,都是以硫磺、硝石等形态分开运进北京,然后在安全处配伍成功。

吴不成到底是个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三掌柜的聪明人,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么大量的火药只有一个用途。

炸鞑子!

缘分在这方面并没有对他隐瞒,而且告诉了他暗杀的目标——叔父摄政王多尔衮。

这个真正的刽子手!

吴不成获知之后,对火炮配伍­精­细到了极点,希望能够用最小的误差配置出威力最大的火药,为自己娘亲报仇。

终于,就在昨晚。同为叔父摄政王的济尔哈朗府邸被火药化成废墟,其六个福晋死在当场,从长子富尔敦到五子辉兰,尽数死在火场之中,一个都没有逃出来。战果看似辉煌,但是济尔哈朗本人却因为领兵在外。逃过一劫。

吴不成在街上静静听着各种消息飞传,在坊门口买了两个饼,回到家中。他先去看了中风卧床的父亲,旋即回到了自己的偏厢,那里还有人正等着他。

正是“缘分”。

吴不成将街上听来的消息一一告知了缘分,疑惑道:“咱们不是要炸多尔衮么?怎么炸到了济尔哈朗家里?是炸错了么?”

“缘分”微笑不语,道:“建奴都该死,不过是先后不同罢了。”

吴不成承认这话说得甚合他心意,道:“只是我们火药不多了。”

明军卡断了运河之后。粒米不得北上,这也导致北方所有市场大规模萎缩。这种状态之下,要运送大量硫磺、硝石入京,实在缺乏掩护。如果强行运输,就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格外扎眼。就算有宋弘业这样的保护伞也无能为力。

而军用火药对原材料的成­色­要求极高,土硝是基本没法用的,好一点的硫磺也得从山东运送。如果要造高­性­能的炮药。国产硫磺甚至都有些勉强,得从日本进口——谁让他们守着一座火山呢。

这就导致返魂人手中的火药其实很有限。要想靠火药将整个内城的满洲人炸死是天方夜谭,最多只能选择一两家权贵下手。

那为何要将宝贵的火药浪费在济尔哈朗老婆孩子身上呢?

首先,济尔哈朗的身份极高。

叔父摄政王简称叔王,是摄政王的升级版,也是多尔衮未能娶到太后的补偿。出于平衡,位次在多尔衮之上的济尔哈朗自然也被赐予此头衔。阿济格本来也想要一个。却被多尔衮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所以济尔哈朗的老窝被炸飞,对满清权贵的心理打击可谓巨大,绝不能因为他不在,而降低这处目标的重要度。

其次,因为济尔哈朗不在家。

满洲的包衣制度决定了他们的生活方式。­精­锐家人、奴仆都紧紧围绕在家主身边。以济尔哈朗和多尔衮的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或明或暗的守卫,要想行刺除非有狙击枪这种大杀器。

然而现在济尔哈朗领兵在外,郑亲王府的­精­锐全都随军出征。只剩下一窝子女人孩子,正是王府最为脆弱的时候。南苑的布局与东宫外邸的藩王邸相近,正好借着南苑空虚,攻略难度较低,进行一次实战演练。

如果成功了,自然皆大欢喜。就算是失败了,也能吸取教训,为行刺多尔衮积累经验。

最后,炸济尔哈朗的老窝,本身也是打草惊蛇之计。

只有让多尔衮心中震动,才有机会让他变成惊弓之鸟,引入设定好的圈套之中。

“山人自有妙计。”缘分微笑着看着吴不成。虽然这个年轻人很不错,但还没有到可以全盘托出所有计划的程度。

吴不成点了点头,又道:“但是为何要炸汉­奸­宋弘业的府邸呢?他还不够格吧。”

“那不是我们­干­的。”缘分道:“这世上并非只有我们不愿为人牛马。”

吴不成解开心中疑惑,正要出去做事,缘分又道:“今晚我们要换个地方。”

“去哪儿?”吴不成停下脚步问道。

“南苑。”缘分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夜幕降临,京师街上突然走过一队队劳工,各个背着大篼篓,手持木铲、撬棍,正是往南苑去收拾残局的苦役。埋伏在街边的返魂人纷纷加入这支队伍,就如冰雪融入水中,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缘分将南苑改成了新的大本营,距离睿王府更近,也方便各种材料和人员的往来。至于每天清理出来多少废墟,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有谁来过问呢?更何况工部的汉人官吏早已被人买通,理由很让人信服:宫殿残存的梁、柱可是值大价钱的货物。

满洲人入京之后,占据的家业比之沈阳时候不知道扩大了多少倍。更大的房产就意味着需要更多的下人。满洲诸申都是战士和预备战士,连官都不能当,更何况去做仆役?所以各王府底层的仆役仍旧都是汉人充任。

尤其是许多技术工种,就算满洲人想担任,也会无从下手。

比如烧火取暖。

明代宫殿都有地暖。从成祖重修紫禁城开始,宫殿取暖主要是靠石板下面的暖沟。这些暖沟在宫殿台基之上,地板之下,烧好之后整个屋子里温暖如春。烟道则走宫殿之后花园中不起眼处,很快就被地表的建筑、草木所遮掩,不为外人所知。

就算是次一等的厢房、暖阁,用的也是火墙。乃是造一面夹墙,冬天的时候在墙里烧火,整面墙都是取暖源。

而地火、火墙的烧暖,就是这样一桩技术活。

这些不为人所知的奴仆,因为鲜血淋淋的真相而醒悟过来,投入了返魂人的怀抱。他们受缘分的指派,将火药分批放入睿王府一处冷宫的暖道之中。之所以不选择多尔衮经常出入的主殿、寝宫,正是吸取了南苑郑王府的经验——突击完成火药埋放,动静太大,很容易惹人疑心。

睿王府可不是空虚的郑王府。多尔衮的包衣阿哈们虽然不会去­干­这种脏活累活,但还是忠心耿耿地替多尔衮看着呢。

将火药放在平日不住的冷宫之下,看似守株待兔,却不是没有引导的余地。

这个引导人就是宋弘业。

南苑案与宋宅案之后,宋弘业在京中大肆抓人杀人。光有人头却不足以证明工作成效,所以从御道、兵部、不少满汉大臣家中都找到了火药。

这些却是京中原本就存着用来制造焰火的火药,又多添了木炭,如果用来放铳、放炮,那绝对是靠不住的。就算将之点燃,也没甚爆炸威力。然而对于满洲人而言,只要是黑­色­的粉末,那就是火药。谁让真正懂药的汉军旗都已经出征了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别人点破,也仍旧是宋弘业的功劳——不能因为乱党不会用火药,就否定忠臣的贡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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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零孤灯不照返魂人(十)

在缘分的故布疑阵之下,多尔衮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终于在四月初的某一天,多尔衮在宋弘业的暗示之下,想到了换着地方睡觉。只要他开始换第一次,就会越发缺乏安全感,然后一间间换下去。

不出五天,多尔衮便觉得在晚膳时候确定寝宫,仍旧有可能让乱党得手,索­性­每天睡觉之前满园子乱逛,走到哪里便睡到哪里,任谁都摸不准。

“兔子开始乱跑了。”宋弘业给缘分留了消息。

只要多尔衮继续这样折腾,只要在一定的心理暗示之下,就很容易撞死在木桩上,重演守株待兔的故事。

剩下的便是等待。

等多尔衮自己撞进早就安排好的坟墓,相信被油纸包裹的火药,能在足够的时间里保持效能。

“缘分”的暗杀计划自然报到了朱慈烺手中。

朱慈烺对于这种小手脚,并不是很上心。在现在这个时代,任何一场事关国运的战争,都不会因为死几个领袖而能够立刻结束。满洲人一旦被激怒,变回到野蛮状态,根本不会介意领导他们的是多尔衮还是济尔哈朗,抑或是六岁的清帝福临,只会胡杀乱抢一通。

这种斩首行动只能在一定时间里打击他们的士气和民心,并不能决定胜负。

胜负的关键还是在战场和朝堂。

好在现在形势一日日明朗起来,高强度的行政运转,让大明的国力源源不断转化为战争能力。虽然只是两个半省,但其蕴含的力量已经不容小觑。而满洲这样将全部力量都作为军事力量的部落国家,一旦军事受阻,就几乎没有国力可言。甚至一场严重的自然灾害就足以让他们覆灭。

真正让朱慈烺驻目的,却是孙之獬的奏疏。

……

“是陛下从中国,而非中国从陛下也。”孙之獬的这句话正中多尔衮脾胃。

满洲是个几乎没有文化可言的民族,制度基本承袭大明和蒙古。这种杂交出来的“文化”导致满洲人内心中充满自卑,所以这些通古斯人才会攀附女真人为祖宗,好歹女真人也曾有过“大金”的辉煌过往。

入关之后。满清贵族发现自己奉为天书的《三国演义》都只不过是一本民间故事,而华夏文明的宏伟壮阔是他们仰着头都看不到顶的。这让他们的自卑心扩大到了极致,越发纠结华夷大防的问题来。

孙之獬将清帝与中国割裂开来,在明朝士大夫看来是愚不可及的行为,然而在满洲权贵看来却是格外有理。

因为他们从未将自己与中国视作一个整体,即便他们入关三百年之后,也仍然生活在­阴­暗自卑的角落里,不相信中国和自己乃是一体。

为了不让“陛下”从中国,而让中国从“陛下”。就要明确服冠礼仪。

直观来说,剃发。

多尔衮在入京之初就要求军民人等剃发,但因为抵触之声实在太大,为了缓解人心,多尔衮才废除了第一次“剃发令”。因此许多汉官虽然当着清廷的官,却仍旧穿着大明的冠服,甚至连印信都还是大明的。

然而现在多尔衮已经不打算再玩温情脉脉的怀柔政策了。要想甄别出反满的汉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剃发。

或许有人会说。剃了头发该反满的一样反满。可是在这个尚有­操­守的年代,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毁,剃发就是剔去了为人的立身之本。连立身之本都不存在了,还反满­干­嘛?就这么作为一具行尸走­肉­过活呗!

所以当多尔衮的剃发令一出,“头可断,发不可剃”的呼声自然就响了起来。

“那孙之獬为何会想到再上‘剃头疏’?”汉官们纷纷交头接耳。

“还不是那日上朝,孙之獬剃发满服。汉官班里把他推出去了。他去满班,满班也不容他,站在中间好生尴尬,想来就是因此而种了心结。”有人低声丧气道:“他这气倒是消了,可我们这头发又如何是好?”

为了一把头发就如此失魂落魄。看来这些汉人的确不是铁了心要与满人一道。

满官们看在眼里,心中自然不爽快。这话传到了多尔衮耳中,更加重了汉官不可用的念头。

“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多尔衮在朝堂之上,再次抛出了他的满汉父子论。

下面的满官各个得意,汉官只是低垂着头。

在汉官心中,多少还记得奴儿哈赤曾是李成梁的义子,想想奴儿­干­都司也是大明设立流官的故有领土,绝非羁縻可弃之地。现在这些奴儿坐了京城,竟然连父子关系都要颠倒过来!再者说,就算“父子一体”,大明的皇帝可从来没有强令建奴蓄发戴网巾。

“若不画一,终属贰心!”多尔衮杀气腾腾地看着尚未剃发的汉官,又道:“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

十日为限,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由此而布告天下。

这正是雪上加霜,成了压垮北方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固然有人丧失­操­守剃发归顺,但更多的人还是想到了逃亡。这种逃亡从开始的小规模逃跑,渐渐演变成了大群百姓聚集南下,形同起义。

“保发南逃”的呼声顿时响彻华北,往往路过一村就多了一村的人,路过一县就又有一县人加入。

多尔衮从京师发兵,又命阿巴泰、洪承畴在前阻截,众然是杀得血流满地,仍旧有人不顾生死地保发南逃。

……

“发轻义重,官军焉能视之不见!”朱慈烺终究不是一个正牌子的枭雄,在得知多尔衮出此昏招之后,并未有何欣喜,反倒心头沉重。

从他本心来说,根本不介意以最快速度光复失地,驱逐鞑虏。然而作为皇太子,他还要照看全局,抓紧巩固占领区域,激发战争能力。若是只图一时爽快扩大地盘,带来的恶果只要看看李自成就可以了。

“命令:萧陌、萧东楼各率本部人马,即刻进攻东虏保定、天津一线,接应我朝子民南下避难;命令:各地牧民官员,加紧安置南下百姓,以工代赈、垦荒养民。”朱慈烺顿了顿又道:“行辕即刻迁往真定府。”

尤世威看着闵子若得令而出,知道这种状态下的皇太子是不可能接受任何绥靖战略的。从大局来看,用《皇明通报》打舆论战,并派出小规模的接应部队,坚守防线,待满清自败,这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

然而皇太子终究是不忍心看到汉家子民被满洲鞑虏屠戮,这点上倒是颇像汉光武帝。只是史上如汉光武帝这般宅心仁厚的复兴之主只此一尊,其他帝王可都是黑心黑肺的不世枭雄。

由此可见,得天下难,以仁厚之君得天下更难!

一不小心,宅心仁厚就成了­妇­人之仁,就是“竖子不足以与谋”了。

“殿下,卑职魏云有一言不得不进呈!”总参谋部参谋之中站起一人,生得浓眉大眼,棱角分明,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当之无愧的俊伟男子。

“说。”朱慈烺对这位上尉没什么印象,但参谋本来就是用来进言谋划的,当然不能堵他的嘴。

“殿下,多尔衮倒行逆施,说穿了不过是个‘怕’字。”魏云道:“他想借这等恶法甄别敌我,却不知背负了天下怨念,乃是自取灭亡之道。而我军何不将计就计?一者待其自灭,而后发天军一扫寰宇;二者,正可假其之手,将那些贰心之民甄别出来!”

尤世威看着这个年轻的参谋,倒是对他有些不错的印象,只可惜……终究还是不够成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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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加请假

想必诸位书友已经发现了,最近更新越来越急促,而且行文质量有些下滑,比如“微笑不语,道”之类的。在此小汤必须郑重道歉,在时间和­精­力恢复之后,这种小问题肯定不会再出现了。

另外就是小汤的姨夫今日去世了,作为亲人,小汤必须尽快赶往兰州。按照习俗,在头七之前是不能走的,所以这些天的更新恐怕无法保证一日两更,可能一更,可能断更。请大家谅解。

另外请不要公开发布“太监”之类的预言贴,说不定小汤一时消沉就真太监了。。。

最后感谢支持小汤的读者们。

三九一东家西家罢来往(一)

能看穿世事,这是聪明。

看穿世事,而且还知道何时说、如何说,这才是成熟和智慧。

魏云显然是个聪明人,但还是缺乏成熟和智慧。诚如他所说的,满清的剃发令是倒行逆施的恶法,但其本身的确能够满足满洲贵族的统治需要:甄别敌我。然而魏云却犯了非此即彼的错误。真正有智慧的人,非但能够分辨黑白曲直,更能够看到黑与白中间的“灰­色­”,并且包容它。

“那些为了全祖宗冠服,宁死不肯剃发的人固然是忠臣孝子,但是迫不得已在满洲人屠刀之下屈服的黎民百姓也不能算是罪过。”朱慈烺见魏云言谈举止,就知道他是军中鹰派的萌芽。在他年轻热血的掩盖之下,是一颗追求胜利,充分利用资源的现实主义思想。如果日后有可能,这种人随时都会因为利益将大明绑上战车。

不得不说,这种思想与朱慈烺却是合拍。

只是朱慈烺更为成熟,能够在利益之间做出取舍罢了。

“从本心而论,我倒是十分愧疚。”朱慈烺用低沉的声音道:“我朱家掌有天下三百年,如今却连百姓都保全不得。我这两天总是想起一桩故事。”

无论什么故事,在这种场合下被皇太子提出来,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会议室中所有人都看着朱慈烺,等待这个信号。

“我幼年时,听宫人说古:先是,曹­操­行军时明令将士不得践踏田亩,如有犯者以军法论。后曹­操­坐骑不慎踏入田间,曹­操­因此割发代首,以明军纪。”朱慈烺缓缓说道。

结合上面朱慈烺的“愧疚”。这故事分明是想告诉大家,皇太子想“割发代首”。

尤世威等老将不由吸了口冷气。

割发代首并非是曹­操­的专利,经常会出现在史籍之中,实乃满足各方面人心需求的灵丹妙药。

当权者若是割发自罚,卫道士们会觉得十分解气。在他们看来,头发和脑袋一样重要。当权者肯割发,那就跟砍头没区别,只是因为要留着有用之躯才留下脑袋罢了。

对于百姓而言,这是权贵对社会公德的维护,是真正贵贱一体的自我安慰。为何曹­操­的割发如此出名?因为他是枭雄的代表人物,民间成见认为他对道德的破坏最大,所以当他站在了维护道德的立场上,就反衬出其中道德的闪光点。

与曹­操­割发一样被百姓们喜闻乐道的,还有《狸猫换太子》里包青天杖打龙袍。用龙袍代替皇帝本身。就跟用头发代替脑袋一样,虽然皇帝没有半点感觉,但在百姓看来却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爽快事。

这是这个时代人们的独特社会心理,并不是他们在意­淫­或是自我安慰,而是因为他们对“道德”的内在信仰。

朱慈烺提出割发自罪,并非真正认为这是天子失责。而是出于一个谁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内务卫生。

以乌黑亮丽地长发挽成一个发髻,佩戴冠巾,从审美上而言的确是“儒雅”标识。然而这头长发却不是谁都有条件留的。首先得有下人每日早间帮着梳头。每日晚间要用篦子篦发。若是普通人家,哪有空闲每天早晚用半个时辰打理头发?

再者。按照传统习俗也不能够想洗头就洗,必须要根据黄历上的宜、忌行事。而适宜洗发的日子却是随机排列的,也就是说哪怕大夏天,头皮痒得抓心挠肺,也只能用篦子篦一篦,而不能用水洗。

就算是用水洗。也只能用皂角。这种被香皂、香波代替的传统卫生用品,在朱慈烺前世又有所复苏——因为人们畏惧化工产品如虎,更相信“纯天然”用品。然而它会被取代并非没有原因。皂角洗发之后在短时间里固然清爽顺滑,但是不到一天,油­性­头发就会不可抑制泛油。

碰上有脂溢­性­脱发、头屑。长发更是痛苦不堪,每天早上起来枕头上都是一把把的头发。严重的还会出现“鬼剃头”,一夜之间成为光头。

士兵们每天都要­操­练,不可能不出汗。现在营中发行的“黄历”,每天都是“宜沐浴”,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天天洗头,因为头发过长不容易­干­。在驻地好歹还能洗澡,若是行军在外,十天半个月不能洗澡,头上长虱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所以在军营中看到的那些束着发髻的“古人”,并非《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他们早上起来只是拿梳子将头发从下往上笼到发髻,油脏的破布一包,并不去管炸出来乱发,看上去颇为邋遢。

即便如此,头发也会因为头皮痒或是头虱而被很快弄乱。

在市井之中情况也与军营类似,既然百姓习惯,倒也不算什么问题。但在军中,这却是影响战斗力的大事。作为有轻微强迫症的朱慈烺,早就想拿头发开刀。但他深知头发的敏感­性­,所以迟迟未动。

如果能够以“自罚”的理由发动一次“头发革命”,无疑能够解决军容、卫生这两个问题。等到日后退伍,从部队回到地方,再把头发蓄起来便是了。哪怕是剃成板寸,要蓄到能够束发结髻的程度最多一年也就够了。

尤世威等人是真以为皇太子因为“愧疚”而要“自罚”。他们都是没读过什么圣贤书的武将,不可能引经据典说服朱慈烺。说到最后,还是秦良玉道:“臣请以训导官割发赎罪。”

训导官是军中的思想旗手,又有许多都是中官出身,所以割发的阻力最小。反正连小**都可以割掉,头发又算什么?

为了防止有些脑子转不过的训导官虚应故事,总训导部还出台了发型标准。剪过之后的头发,前不能过眉,后不能过领,其他也就没什么要求了。

训导官动手之后,军官和士兵是不会主动跟进的。

这时候就轮到朱慈烺再加一把火了。

陆素瑶如同平素一样,带着宫人进了皇太子的卧室,要为殿下洗漱梳整,同时汇报今日的工作安排。一进门,她就看到皇太子站在穿衣镜前,头发散开,手里捏着一把黑长头发。

“殿下!”陆素瑶已经哭了出来,跪在地上。

其他宫人纷纷放下手中的器皿,跟着跪在地上,很快就哭成了一片,口中只是喊着:“殿下。”

门口的侍卫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赶忙冲了进来,却见皇太子殿下真的割发自罚,将一头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跟着宫人们跪了一地。

朱慈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尤世威、秦良玉闻讯赶来,才在两位老将惊诧的目光中,将断发递给陆素瑶,对秦良玉尤世威二人道:“领兵经年,我从不用属下为我替罪。不能保家卫国,是武人之耻,将军之罪;不能长养百姓,却是我朱氏之罪。皇父为天下表率,不能被刑,便由我这个做儿子的代父受刑吧。”

秦良玉在震撼之余,终于回过劲来,哽咽道:“殿下……不至于此啊!”

朱慈烺面不改­色­,又转向陆素瑶道:“再不洗漱,早上的工作就要耽误了。”

陆素瑶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命宫人们为朱慈烺梳洗。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捧着断发,在两头用黄绸条系紧,找了锦囊收存起来。明人蓄发却不是不铰发,每当长发及腰,也是要用剪刀剪掉的。剪下来和平日掉落的头发,都要收入囊中,等人去世之后留作纪念,或是付之一炬。

只是这回的锦囊却得用大号的了。

既然皇太子说了“武人之耻,将军之罪”的话,秦良玉在出门之后也跟着将头发剪了。尤世威本想装糊涂的,但见秦良玉已经表露了忠心,自己若是不自觉些,日后被迫断发可就尴尬了。他索­性­把心一横,抽了佩剑将长发断去,却觉得头上一松,看着手里的花白头发,倒也不觉得有甚么太大的难过。

两位都督带头断发,便有谣言在军中流传开去:凡是将军军衔者,必须割发自刑;凡是自觉割发的将士,都会有意外之喜。

只是一个早上,总参谋部的参谋之中就有五六人跟着割发。到了中午,将近一半的参谋的都割发自罚,宣誓雪耻。

意外之喜很快就有了,总后勤部发文通告:凡断发将士,每月有一笔理发津贴于军官而言只是聊胜于无,但对士兵而言却是仅次于作战津贴的重头津贴。东宫老侍卫作为军中骨­干­,都是没了父母之人,头发与孝道的关系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尤其是皇太子带头在前,理发津贴在后,实在没有不断发的理由。

有的训导官甚至抓住这次机会,搞了一次割发仪式,加强战士们对自身军职的荣誉感和责任感,同时也是追随皇太子的宣誓大会。

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这话谁都说过,如果现在连头发都不舍得,那这誓言的可信度也就堪忧了。

不过军中流行割发之后,却又推动了一次装备改革:盔帽原本因为发髻而留出来的空间,现在非但没用,反而成了累赘。后勤部的采购目录上,也多了一样:皂角液。

ps:抱歉,这回实在是特殊情况,竟然断更三天。小汤必须要感谢诸位,自己也会努力将这个难熬的五月熬过去。最后还要请诸位读者朋友多多谅解、支持。

三九二东家西家罢来往(二)

汉人对头发的坚持,其实是对于孝道的尊重。每一个孩童启蒙的时候,都会学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毁”。所以洗发、理发必须要看黄历,自残自戕更是不被认可——所以落发出家历来被视为“不做人了”。

进一步分析头发与孝道的关系就能知道,“受之父母”的意思并非说父母给予,所以不能轻毁。而是指:身体发肤就是父母身体的一部分。一旦轻毁,并非你个人受伤,而是伤及你的父母。

华夏文明的基石就是孝道,这是远古时代为了维护族群秩序而留下的烙印。只要伤及父母,这仇恨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理论如此。

实际上,文化层次低的普罗大众并不知道有如此之深的联系,他们更多的是出于民俗和习惯,从而坚持戴发。一旦进入周围人都是短发的环境,出于从众心理也会一样跟着断发。这世上为了吃一口饭而剃发出家的人不知凡几,由此可知剃发并非绝对不能被人接受。

朱慈烺没有用权力手段推行剃发,但是收到的效果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如果将士们对于短发没有太大的排斥,为什么江南百姓为了保全头发付出了那么深重的代价?

深入思考之后,朱慈烺得出结论:穷人剃发是为了吃饭,而且必然是出于自愿。换做有饭吃、或是剃了发也没饭吃的情况,当然不会有人愿意“自残”。如果是以屠刀强迫他们剃发,这其中又有“刑罚”的意味,更没人肯剃发。

这个结论可谓喜忧参半。

喜的是,军中的军容和卫生能够有所改善;

忧的是,自己这种行为恐怕又要触动士人阶级的某个点了。

果然。皇太子“自刑”断发的事传到了济南,引发了皇帝行在的剧烈震荡。

震荡波及南京之后,在南诸臣更是掀起了声势浩大的舆论战。

吴甡终于知道这位皇太子不会让他过得轻松惬意。

对于他这种万历后期释褐的官员而言,按时上下班已经很陌生了,但现在不得不找回当初刚刚入仕时候的感觉。然而作为官员还要加班,这恐怕在整个大明历史上都算是特殊时期。即便张居正大兴考成法的时候,加班也只是少数官员的偶然行为。

此时已经过了亥时,吴甡的职房里仍旧是灯火通明。他端着茶水,嗓音嘶哑道,“有人说殿下‘擅扣罪名,诽谤圣上’,无非就是抓住了‘朱氏之罪’这个把柄。只要能够将圣上的《罪己诏》抬出来,多少能够加以抑制。”

李邦华的年纪已经大了,但是作为都察院的掌门人。不得不亲自跟踪此事。他有心把李明睿调过来,但李明睿在按察使的位置上甘之如饴,整日钻研皇太子殿下十二岁时候的著作《原法》,忙着做法学研究,这一年里非但写了《商君书衍论》、《管子窥》,还就弘治年间的《问刑条例》做了大量分析。

如果不是《皇明刊行法》的订立需要有人帮忙,李邦华想要“偶遇”李明睿都不容易。

倒是右佥都御使李振声听得很认真。他本来是要去河南出任河南按察使,但因为河南的整肃工作还没完成。现在就由司法介入会影响工作效率,所以朱慈烺将他留在了济南行在。虽然名义上是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但实际工作是副都御使。官场风传,只要回到北京,李振声很可能正式成为左副都御使,成为仅次于李邦华的都察院第二人。

“崇祯十七年正月的《罪己诏》有云:‘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襁褓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贻羞宗社,致疚黔黎。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此可为殿下背书。”李振声果然不愧进士之才,对于一年前的诏书仍能信手拈来。

吴甡赞道:“善。‘罪非朕躬。谁任其责’,这是圣天子自罪之辞,皇太子以此自刑,可谓恰当。”

“时间太久了。”孙传庭微微摇头:“时隔经年殿下方才自刑,恐怕更为人诟病。”

蒋德璟沉吟一声,职房中所有人都望了过来。他有条不紊道:“孙先生所言有理,不过除此之外也再无可借之力。某以为,不妨先行铺垫。”

“铺垫?”

“不错。”蒋德璟盯着手中的青花瓷茶缸,道:“圣上第一次罪己诏是崇祯八年,因为凤阳沦陷事;第二次是十年,因为久旱不雨事;第三次是十五年,东虏入寇山东,鲁国之变;第四次是十六年楚国之变;第五次是十七年正月闯逆迫城。”

“这五次罪己诏,无非两桩事:天灾,**。若是再加以细分,**之中又有:失陷祖宗陵寝、失陷宗藩、失落社稷。”蒋德璟一一列举:“孟子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而如今东虏以剃发令残虐我民,实在是比失落社稷更惨重的**。”

蒋德璟如此一说,就连貌似睡着了的李遇知都不由点头。

按照蒋阁老的逻辑,当初失落社稷时只认罪不自刑,是因为程度尚且不足。因为大明并未覆灭,仍有夺回江山社稷的可能­性­,所以也没必要自刑。然而现在东虏残虐黎民,已经是既成事实,而程度上尤甚于失落社稷,所以不得不自刑以谢天下。

“诚如殿下所言,天子不可被刑。由子代父,实乃大孝。”吴甡点头同意:“咱们得在舆论上将殿下断发与缇萦救父联在一起说。”

缇萦救父从汉文帝时候流传到今日,可见孝名威力之重。只要突出强调了“孝”,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无论谁都只能仰视。

“这倒是一举两得。”李邦华清了清嗓子,道:“若是能成就殿下这份大忠大孝,那么断发的‘不孝’自然就站不住脚了。”

江南某些人除了指责皇太子给皇帝扣罪名,还有些人将焦点聚集在“断发”行为本身。

按照卫道士逻辑,轻毁身体发肤,实乃等同于伤害自己的亲身父母。这种行为自然要遭到严厉谴责,但却有个豁免条例。

这个豁免条例就是:忠。

孝是忠的基础,忠是孝的升华。在家孝亲,出仕忠君,如此才是仁人君子。正所谓忠孝不得两全,当“忠”与“孝”发生了矛盾,就以“忠”为优先项。

诚如国变以来殉国殉节的官员,从孝的角度而言,他们抛弃了父母给予的生命,截断了父母生命的延续,虽然不孝,却是忠义之举,所以非但不会被人诟病,还会流传千古。

朱慈烺断发,在孝的层面上的确有小亏,但如果将他视作“臣子”,在忠的层面上反倒是值得大为赞扬。而那些追随皇太子剃发的将士,自然而然也都成了忠义之士,不能以一家一姓的小孝来评价。

吴甡看了一眼首辅李遇知,表态道:“如此甚好。”

李遇知老眼昏花,眼睛早就被烛光刺激得有些泛泪,听吴甡此言,微微点头,道:“请宪台详备方略,尽快施行。”

李邦华微微欠身,表示知道。

吴甡总算暗中松了口气,比他年轻的蒋德璟反倒将这口气大声吐了出来。

这屋里所有人,谁不想叹气?

皇太子天纵英才,可就是张口惹祸。而且从来不知道谨言慎行。比如这次,只要私下找一些将士自发剃发,立为榜样,自然能收到不错的效果,为什么要自己亲自领头呢?

就算在舆论上将风向扳过来,也无疑是给了小人攻讦的由头。万一小人们著书后世,欺瞒了不知情的无辜士子,岂非留得身后之谤?

退一万步而言,要做这种大动作,多少知会内阁做好应对准备,哪能想到就做的?

不过,这也正是阁臣们体现自身价值的时候……

吴甡环视在场诸先生,道:“如此,今日短会便告结束。会议纪要将在明日送达诸位先生厅廨,请早日回去休息吧。”

坐在角落里的内阁中书舍人眼眶发红,知道次辅老先生大人说的“明日”意思是明天上班前。

这也就意味着,他今晚又得熬夜了。

“吴老先生,”孙传庭突然道,“《税法草案》递呈殿下之后,孙某尚未收到回执,是尚未送到么?”

李邦华、李振声见孙传庭提到了内阁事务,起身先行告辞。其他三位阁老只得又安心坐下,就这一问题开个短会。

中书舍人眼角直跳,心中默祷:千万别送达!千万别送达!

如果是草案没有送到,那么这个短会就开不起来了。如果是送到了没有带来回执,吴甡就必须加以解释。别看这一问一答十分简单,但涉及内阁运作规则,即便再简单也得出具一份记录,签字存档,以备察验。

结果却让中书舍人十分难过。

皇太子的回执非但送回了济南,同时还附录了大量修改意见。

“本来是想由户部先行讨论之后再交付阁议,既然孙先生问起,不妨今日便将殿下的意见传抄诸君。”吴甡一句话将可怜的中书舍人击沉海底。

——今晚别想睡了。

中书舍人由衷羡慕昨天加班只加到丑时的同僚。

ps:这个月的更新会有些不稳定,小汤只能说尽量而为。一旦有所余力,小汤必然爆发,绝无附加条件,感谢大家支持!今日六千字呈上,敬请慢用。

三九三东家西家罢来往(三)

留惯了长发突然有一天剪成短发,多少有些不适应。

朱慈烺看着镜子里自己“齐耳短发”,也颇有些奇怪的感觉。不过不管怎么说,每天早上梳头的时间是省下来了,可以增加将近半小时的有氧运动。

文士们对于割发还是比较抵触,许多弃笔从戎的秀才、举人并没有随大流。不过他们主要集中在参谋岗位上,少数被吸纳进训导官队伍的人,也纷纷转向了参谋和道士。

的确,出于宗教习惯,道士肯定是不愿意理发的,而成为道士对于士人而言只是批件外衣罢了。这些人仍旧可以在军中教化人心,只是失去了训导官的权力。

朱慈烺对于理发与否的问题并不纠结。西方人因为没有学会束发,所以他们一直如同蛮夷一般披头散发。直到工业革命之后,长发造成了大量的生产事故,这才养成了西方人留短发的习惯。

现在朱慈烺介入了这段历史,对科技的发展已经产生了影响,所以或许明人会早一步进入工业时代,社会的主流发型多半也会因此改变。

“殿下,有中官带来了宫中口谕。”陆素瑶近前道。

朱慈烺头也没抬:“宣。”

不一时,一个有些面善的宦官进来,毕恭毕敬给皇太子行礼,请示道:“殿下,可方便宣读口谕否?”

朱慈烺这才站起身,道:“请圣安。”

“圣躬安!”宦官拖长了声音,目光失焦,虽然与皇太子正面相对,却也不敢与储君对视。他变了嗓子道:“圣上问:缘何孟浪理发?”

“激励将士保民之心。”朱慈烺对于这种传话形式没什么敬意,何况具体内容肯定得通过奏疏解释,故而只是泛泛应对。

“圣上问:你这模样如何大婚!”传口谕是个技术活。非但要把话传到,还得连表情神态都学出来。

“等大婚时候,差不多又能养起来了。”朱慈烺道。

宦官点了点头,身上气质一变,躬身道:“小爷,奴婢这就回宫复命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暗道:这真是浪费人力资源,就为了问这么两句话,还特意派人跑一趟。

那中官走了之后,朱慈烺才收到吴甡派人送来的报告,也才知道南北舆论战已经打过了第一个回合。

“舆论的焦点在于满清的倒行逆施。”朱慈烺对那传报之人道:“其他的点一点就行了。我这里还有一份情报,你顺便带回去交给吴先生,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朱慈烺摇铃唤来陆素瑶,让她取来前日接见意大利人利类思和葡萄牙人安文思的会议纪要。这两个泰西传教士都是在甲申国变之前进入四川传教学者,尤其­精­通数学和天文领域。作为外国人。两人并不在乎明国的实际统治者是谁,只要能够帮助他们传教就是好皇帝。所以在张献忠入蜀之后,他们理所当然地投靠了张献忠。

就如当初汤若望躲藏起来,希望能够投效李自成一样。

让朱慈烺吃惊的是,张献忠这个极有可能是­精­神病患的土匪头子,在泰西传教士面前却表现出了极高的政治素养。他很喜欢泰西的数学和天文,命两人用红铜造了天球、地球,放置在“大殿”上。非但经常召二人前往宫中讲授数学、天文课。还积极与身边大臣进行探讨。

仅仅这样,就已经达到了被吹嘘成“圣”的康熙帝标准。

张献忠却比康熙更进一步。非但自己学,还希望治下学子都能学习数学和天文,因此封赐二人“天学国师”,并要他们回到泰西之后招募更多的数学、天文学者来华。

“张献忠对于各国政治也十分上心。”利类思当时随口说的一句话,却让朱慈烺颇意外。

政治属于上层建筑,数学、天文可以看做是基础科学。对基础科学产生好奇并不意外。但能意识到上层建筑的重要­性­,那就十分不容易了。

事实上,考究东西方历史,真正依靠先进科技取代前朝的例子十分罕见。只有掌握了上层建筑,推广先进的行政、军事制度。才有争夺天下的本钱。

“既然张献忠如此重用二位,让二位冒险前来太原,却所为何事?”朱慈烺占据太原之后,原本在山西和陕西的西方传教士都在汤若望的号召之下东行,前往济南当副教授去了。他们虽然按照大明的习惯投了拜帖,但事务繁忙的朱慈烺并没有亲自召见,拍个内官询问一下有什么需要就可以了。

利类思和安文思却坚持要见皇太子本人,这才有了此番会晤。

安文思的汉语不如利类思,更多处于见证人的地位。利类思行礼道:“殿下,张献忠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宽恕。”

朱慈烺哦了一声,良久方才道:“无论是张献忠还是李自成,都是我大明的子民,必然要受到大明律法的约束。而且你们应该能够理解,谋反罪无论是在大明还是泰西,都很难得到宽恕。”

利类思和安文思都是学者型神职人员,并非站在庙堂之高的枢机主教。他们的政治嗅觉和眼光绝定了他们的反应,那就是——没有反应。

朱慈烺等了十来秒,终于明白以这两人的水准,完全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得道:“然而圣天子大仁大慈,固然要惩前毖后,同时也不忘治病救人。只是这种宽恕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的。”

利类思终于听懂了皇太子的意思:只要有足够的赎金,上帝和皇帝一样会宽恕所有人。

这让他觉得是一种交易,但因为他已经先入为主认为张献忠是个不错的领导者,所以并不排斥这种交易。

“殿下认为,什么样的救赎才能获得这种宽恕呢?”利类思问道。

朱慈烺笑道:“张献忠现在还能跟我讨价还价么?我的大军随时可以沿江而上,攻占重庆。李自成的大军也已经从汉中南下,占据了广元,他现在腹背受敌,恐怕日子很不好过。”

利类思对此心知肚明,而缺乏城府的使者自然将“承认”两字写在了脸上。

朱慈烺继续道:“蜀地偏处一隅,有人有物,的确是可以立国图存之地。当年我督军陕西,被李自成逼得一夜数起,也曾有人建言大军入蜀。”

利类思颇为好奇:“那殿下为何不入蜀呢?蜀地还有大明两位国王吧。”

对于重庆的瑞王和成都的蜀王,朱慈烺只是一笑而过,道:“为何不入蜀?因为有川北的摇黄十三家、有打五蠹的民变,要想平定蜀地,只用杀伐谈何容易?当时我若入蜀,非但平不了摇黄十三家,而且还会被张献忠、李自成两头堵住,彻底困死。”

利类思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现在张献忠便是例子。”朱慈烺道:“他在蜀地大兴杀戮,而民变不绝。李自成丢了陕西,全军而来,他能抵抗多久?一旦我军入川,他只能往云贵跑,就算没人追过去也得脱一层皮。”

从利类思和安文思的惊讶中,朱慈烺知道张献忠肯定已经透露过南下滇黔的心思了。这也没办法,张献忠现在兵力满打满算只有二十万,丢了湖广的粮食基地之后,还得从这些人中分一部分出来屯田。

而四川的摇黄十三家、民变、大明义军、土司军、李自成……无论哪一支人马都不是他能轻易平定。而滇黔之地贫瘠难养,蛮夷遍地,是个比四川更大的泥淖。领兵南下,说好听点是壮士断腕,说得难听些就是饮鸩止渴。

除非能够打通两广。

朱慈烺由衷庆幸自己当初听取了吴甡的建议,没有凭着后世不靠谱的认知一头扎进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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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四东家西家罢来往(四)

有道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从形势上看,四川的确是个好地方。然而再好的地方,没有实力也是白搭。不同于山东一窝窝的土贼,四川的土贼源远流长,时至崇祯十六年已经是动辄数万人马,呼啸川北,火器犀利。

因为其中以摇天动、黄龙两股最为势大,所以称为摇黄十三家。

张献忠在崇祯十七年八月收服了摇天动,实际上却不能调动这支五万众的人马,甚至还得分兵提防。

李自成丢了陕西之后,不肯听顾君恩的建言,南下湖广受阻,只得再掉过头来,从汉中入川。先是,李自成任命黎玉田为四川节度使,怀仁伯马科统兵一万从汉中入蜀。这两人都是明朝降官,进占川北重镇阆中之后便驻兵难前。后又传来李自成兵败的消息,这支人马更是缺乏战意。

然而张献忠也受困于实力不足,又要镇压西南土家势力,虽然在成都立国建号,但要说统合四川却也未必。

朱慈烺迟迟没有对四川下手,除了要整编更多的山地师,便于大西南作战,同时也是因为四川局势太过复杂,处理不好难免有失威信。

现在张献忠派了两个泰西传教士来传达投降的意图,正是因为他也觉得难以为继。

不到迫不得已,谁都不会愿意去云贵山地。尤其是贵州,自古就是贫瘠之地。别说明代,就是改革开放二十年后,许多山村里都还穷得全家只有一条裤子。云南更是瘴疠之地,西军多是北人,光是水土不服就能死上一片。

朱慈烺将消息传给吴甡,正是想让吴甡试试风向。

在实用主义眼中。现实利益远远大于面子。张献忠固然挖了朱家祖坟,但那是几辈子的祖宗了?朱慈烺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尽可能完整地拿下重庆、成都这两个重镇,为什么不能协商解决问题?

当然,像朱慈烺这样的实用主义者在大明并非主流。崇祯帝早就颁诏:张献忠罪在不赦,其他人倒是可以赦免的。

如果现在说要与西贼媾和,赦免张献忠。政治上势必会陷入被动。

吴甡拿到消息之后,知道皇太子没有私下许诺,总算松了口气。他知道皇太子的意思,如果西贼归顺,拿下四川就可以彻底稳住秦岭以南,设在湖广的第一山地师就能从汉中展开反攻。

然而要想朝廷公开赦免张献忠,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即便西贼戴罪立功,张献忠也未必能赦免。”蒋德璟为难道:“凤阳之变,实在是迈不过去的门槛。”

“如果他擒杀了李自成呢?”孙传庭试探道:“李贼玷辱国宝。可不比张献忠罪轻。”

蒋德璟眉头更是皱在一起,道:“这两人没一个能得赦的。”

“二人都不能得免。”吴甡也无奈摇头道:“然而照殿下估算,要想彻底平定四川,当动用十万大军,牺牲之数恐近三成。若是张献忠、李自成肯降,只要五万众就能加以收编,牺牲不多于一成。更别说省下的民力、物力、财力。无论怎么看,都是收降为上。”

“老先生大人如何看?”吴甡问首辅李遇知。

李遇知仿佛才睡醒一般。喝了口茶,方才道:“殿下问的只是朝堂上能否有转圜余地。咱们拘于资质,实在想不到也无可奈何。”

三人听了都有些轻松,但这几位大明顶尖的人物,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李遇知又道:“不妨问问殿下,拿天下孝道来换四川一省,是否上算。想必殿下是能做出这个取舍的。”见众人不语,李遇知这才拿出了首辅的架势,道:“《税法草案》修订稿还要尽快呈给殿下,再有,这东虏送来的国书。咱们也得尽快送去太原。”

崇祯十八年四月二十九,一队东虏使者在明军的押送之下进了济南城。除了所谓的“正使”是满洲镶白旗人,其他都是投降的汉官。这种配置足以说明多尔衮心存猜疑,不敢派出真正的心腹来冒险。

多尔衮在“国书”中再次强调了大清入关乃是为大明讨贼平乱,绝无半点非分之想。如果说之前多尔衮还在“国书”中要犬吠几句,抱怨大明不识好人心,那么这回的“国书”中已经是充满了哀怜,再没半点张狂之­色­。

“九酋书信中,无非就是开运河换百姓。”蒋德璟道:“可呈御览?”

蒋德璟还是牢牢抱着忠君的原则,虽然知道皇太子主事,但还是认为应该由皇帝拿主意。尤其是《税法》问题上,他与皇太子有着明显的分歧,难免与皇帝更贴近了几分。

其他三位阁老直接忽视了进呈御览的话题。孙传庭道:“运河一开,百姓未必得救,东虏却肯定是得救了。”

“现在东虏骑虎难下,就算退回关外,也是元气大伤,士气难振。”吴甡道:“说不定还会分崩离析。”

在座的四位阁老都是朝廷重臣,却直到皇太子主事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情报”竟然可以做到这般细致的程度,也才真正具有分析敌人内部矛盾的能力。若是让他们讲讲黄台吉执政时候的东虏,他们肯定会一片茫然,没有半点概念。然而现在北京城中,东虏的每一次朝会上谁说了什么,他们都能在五日之内拿到线报。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最好,其他三人都能理解吴甡的论断,没有任何疑议。

“国书肯定得由殿下来回,”孙传庭回到了问题的根源,“关键是内阁该给出一份怎样的票拟。”

内阁最初只是个秘书机构,之所以能够夺权,正是因为“票拟”的存在。虽然从法律而言,皇帝可以完全不顾“票拟”,以中旨行事,但结果肯定会遭到群臣抵制,再被六科给事中封驳,丢人现眼,贻笑百年。

在三杨主政时期,以及弘治、嘉靖、万历诸朝,只要首辅强势,票拟就能直接转为皇帝的“御批”。

想当年景泰帝欲易立太子,甚至得先行贿赂内阁大臣,才让手诏成功地换成了票拟。

崇祯一朝中旨凌驾票拟,还得感谢天启时候的魏忠贤擅权。后来文官­操­守尽丧,后期的阁老根本不愿承担责任,声称“只为票拟,不为宰相”,冯元飙因此而直言说:“夫中外之责,孰大于票拟。”

现在国家既然还设立内阁,无论皇太子如何强势,甚至是将皇权握在手中,但票拟大权仍旧是内阁的。大明有君尊臣卑,但绝对不可能有满清那般主命奴从。

现在绝不是遏制君权,扩张臣权的时候。所以票拟的定稿,非但要符合大明社稷的利益,还要符合士大夫的价值观,最后才是让皇太子能够认同。

内阁中,蒋德璟年轻聪明,孙传庭狠辣果敢,吴甡老谋深算,李遇知大智若愚,四人各展其能,商议良久,终于拿出一份在各方面都过得去票拟,命舍人誊抄之后封印送往太原。

简单来说,内阁的意见是:不同意开运河,但允许“因粮换人”,在固定的地方以固定的粮食换取百姓。

快马在济南、太原跑了个来回,带回来的批语却是:东虏乃建州叛民,不当以国论。国家可受其降书,诛杀首恶,宽宥平民。此。烺。

如此看来,在这个问题上皇权和臣权就此发生了冲突。不过这种事不同于关切自身利益的《税法》,所以没有拉锯讨论的价值。李遇知与吴甡两人很快定下基调,以皇太子令旨重新票拟,走完了法定程序,交由司礼监送呈皇帝御批。

崇祯帝知道这是朱慈烺的意思,惯­性­地提笔了写了“可”字,然后才细读起来,权当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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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五东家西家罢来往(五)

崇祯十八年五月,太原行辕迁到了真定府,由总训、总参、第一师参谋部组成了真定行辕,负责北线战事。在有了整个河南作为后盾之后,更多的民力被利用起来,每过一天都有新的进展。

萧陌和萧东楼双双赶到行辕,请求觐见皇太子。不同的是,萧陌好整以暇,来得从容,萧东楼却是风尘仆仆,显然是得到消息后星夜前来。

萧陌此来有报功的打算。洪承畴将进攻重点放在了真定和深州一线,都是近卫一师的防区。一师在大量装备火器之后,远程攻击的短板得以弥补,越发像一块布满了铁钉的盾牌。可以说,清军的每次进攻都像是在送人头,让萧陌的战绩越发辉煌,但他们仍旧乐此不疲。

萧东楼却是来请求扩编之事。近卫三个营,一营和三营已经扩编成了一师和三师,惟独二营仍旧是营的编制。这让二营的将校心中颇为不甘,但是整训出来的新兵有限,二营在北线一直没有成为敌人的主攻方向,按照总参谋部的逻辑:任务越重,配置越高。扩编的事自然一推再推。

萧陌和萧东楼在行辕大营外见面的时候,两人都保持了起码的礼节。不过刚刚坐下来没一会儿,萧东楼就忍不住找萧陌的茬:“将军这头发可理得真好,半点都看不出来是理过的。”他说着,一巴掌抹下了头上包巾,露出让寸许长的头发,以此表明自己对皇太子的追随之心。

“殿下以髡刑自警,是卧薪尝胆,又不是出家当和尚。”萧陌说着也解下头巾,放下披肩长发,朝身后侍从招了招手。后者十分默契地递上一柄木梳。

萧陌一边梳头,一边道:“不过萧营官这头倒是剃得好,说不定殿下会因此派你们潜入东虏内部……唔,就是少了一条鼠尾巴。”

萧东楼见了萧陌的发式,心中颇为羡慕。虽然同样是自髡,但萧陌留得长发披肩。不用多久就能恢复满发。

——自己好像太激进了些……

“这也难说。”萧东楼嘴硬道:“如今北边百姓都遭东虏髡刑之辱,派我部前往解救,倒是能激发同仇敌忾之心呢。”

萧陌嘿嘿一笑,不上萧东楼的当。他知道二营是来争取北伐主力地位的,但这事跟头发长短没半分关系,必然是谁的战斗力强谁当主力。

闵子若很快出现在了二人面前,朗声道:“殿下请二位将军入帐议事。”

二人同时起身,同时迈步,肩膀撞在了一起。震得铁甲哗啦乱响。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退让,硬顶着又走了两步。

萧陌怒视萧东楼:虽然都是少将,但我军职比你高,自然应该走在前面。

萧东楼斜目以对:你军职再高,又不是我上司,凭什么走在我前头?

闵子若­干­咳一声,打破僵局。指了指头上:“二位将军打算光着头去见殿下?”

明人说的光头并非没有头发,而是指没有巾、冠。不戴头巾出门就像是­祼­奔一样。比没有头发更不成体统。

这时候就体现出短发的优势了。

在萧陌整理头发戴上头巾的时候,萧东楼只是把头巾往头盔里一铺,再往头上一套,大摇大摆地往军帐内走去。看着一脸怨­色­的萧陌,闵子若忍不住轻笑道:“将军,殿下是将头发披下来戴头巾的。”

萧陌一愣。飞快地用手将头发捋平,仍由它们披在肩上,带上巾盔朝里走去。

帐内除了萧东楼之外,还有总参谋部的几个将校,大帐中间摆着一张北直畿辅沙盘。上面已经Сhā满了代表敌我的三角小旗。

朱慈烺朝萧陌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再次将目光投向沙盘。两个参谋给萧陌腾了一些地方,让这位名满全军的少将站到了沙盘边。

萧陌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要准备进行反击了。在这段僵持的时间里,近卫一师和二营控制着北直防线,主要工作就是训练乡勇、探查北直地形,制作沙盘。真、保一带的沙盘是萧陌每天必看的,早已经牢牢印在了脑袋里。

“现在驻守天津的博和托是阿巴泰的儿子,总兵力不超过五万,其中建奴真夷只有一万余。”参谋汇报着情报,手上的竹鞭落在天津上。

“中路的图赖和遏必隆在天津、保定两个方向的清军之后,显然是负责策应。总参认为,清军的主攻方向还是保定府,由洪承畴、阿巴泰的主力大军承担。”参谋顿了顿,又道:“但是我们不能解释的是:为何洪承畴一直以小股兵力进行试探,迟迟不发动总攻。”

用兵谨慎是洪承畴的特­性­,明清双方对此都是知之甚详。洪承畴最喜欢用的战略就是“围堵对峙”、“待敌自败”。松山之战他就是这个思路,可惜被黄台吉劫了粮道,最终战败。在原历史时空中,他受命为五省经略,从陕西到两广建立起一道几乎令满清破产的防线,最终熬死了南明,这才算保住了名臣的声望。

但上述两种情况都是因为他占据了战略优势,而现在运河被扼,每过一日,满清脖子上的绳索就被收紧一分,“待敌自败”实在比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还不靠谱。

除非洪承畴有足够的情报证明大明内部会发生动荡……但现在朱慈烺手中紧握兵权,不断施加自己在军中的影响力,就算内部有分歧,都不可能动摇皇太子的地位。

“总参可有何建言?”萧东楼已经按捺不住,出声问道。

那参谋看了一眼萧东楼的将星,道:“总参提供两套方案,一:以近卫第二营牵制天津清军,由第一师突破图赖、遏必隆的中路清军,转而东向,一举光复天津,遏制京东到山海关一线。”

萧东楼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情。

那参谋继续道:“二,以近卫第一师攻打洪承畴主力进行决战,由近卫第二营夹击牵制。这套方案的主要目标是保定府,方便大军西进太行,策应近卫三师攻打清军多铎部。”

萧东楼听来听去自己的营头都是打牵制的命,不由撇了撇嘴,伸手摸着脸上的伤疤。萧陌倒是放心了,看来收复畿辅之战必然是以第一师为主力。不过从第一师的立场上看,还是打图赖和遏必隆更为上算,这样可以东向控制天津,等收复北京的时候,第一师肯定还是主力。

“萧陌有何意见?”朱慈烺突然问道。

“殿下指哪里,我部便打哪里!”萧陌铿锵表态。

朱慈烺微微摇了摇头,道:“总参现在有些急躁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总参参谋们暗道不好。萧陌和萧东楼也是一愣,旋即想到:自己身为一方守御将领,怎么会不通知自己就展开这样级别的军议?显然是总参在投石问路。

“我军自组建以来,可曾吃过败仗?”朱慈烺问道。

“殿下英明神武,未曾有过一败!”众将校纷纷应道,各个都抬头挺胸,以此为荣。

“这是咱们的战术得当,将士用命,­操­练有素。”朱慈烺道:“然而关键是……”

朱慈烺拖长了声音,扫视在场的将校军官,方才道:“是我军不开无把握之战!自汝州以来,我军每一战都立足不败,以强击弱,目标清晰。在战略目标无法达成的情况下,宁可放弃战术上的胜利也要保全实力。这才是我军战无不胜的缘故!”

天下没有真正无敌的军队,所谓不败,只是挑选正确的战场与正确的敌人进行正确的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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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六东家西家罢来往(六)

“现在能够发生的最坏结果,是什么?”朱慈烺问道。

在场将校很少考虑最坏的结果,被朱慈烺这么一问,方才放开胆子想了想,道:“满清不管不顾,以全部兵力与我展开决战。”

朱慈烺点头道:“咱们的对手是多尔衮,此人是老奴的十四子,自幼受到老奴的疼爱,所以他虽然聪明,但缺乏坚韧的­性­格。老实说,他能在北京撑到现在还不主动退出关外,已经让我颇为意外了。如今这样的僵持对峙,以他的毅力,根本就是一种煎熬。”

多尔衮在后世名声显赫,主要得感谢辫子戏和偶像派男演员。其实他本人的战绩在努尔哈赤儿子之中完全拿不出手,而且关键时刻经常拖后腿。比较著名的就是在满清围堵锦州时,他几次想逃,最后擅自撤回自己的牛录,被黄台吉好生教训。

那时候他可是处于优势的进攻方,而现在的北京可谓内外交困,明显在下风。所以以他的­性­格,最大的可能是退走关外,与大明展开数十年的拉锯,依靠抢掠等待下一次时机。

但是对大明来说最糟糕的局面,还是多尔衮收拢兵力,放弃西北,孤注一掷以十万满洲真夷并三顺王汉军旗、吴三桂关宁兵、绿营汉兵,对大明发起总攻。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清军总兵力将在三十万众,无论明军多么能打,也只能不断放弃防线来消耗清军兵力。这对于走­精­兵路线的东宫军而言实在是亏本买卖。

“我军在北直战场只有一师一营不到两万的兵力,总参为何几次三番拿出这种充满了冒险的战策?”朱慈烺追问道:“你们是否忘了,当初多尔衮首重西北,正是因为我们实力较弱,不值得他以全军来攻。现在主动挑衅,就算光复了天津和保定。引得东虏全军而来,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正是,狗急还会跳墙!”萧东楼出声应和道:“殿下,末将以为,北线还应当加强实力,等我们有两个满编师。超过两万五千兵力的时候,就算他们以十倍之众南下,也未必会怵他们!”

萧陌笑道:“殿下,三十万大军齐聚北直,只要守住三天,他们的军粮恐怕就耗尽了。这种情形实在是太过极端。”

朱慈烺正­色­道:“你身为领兵大将,难道能够只看纸面上的数据?东虏没了军粮,就不能掠夺百姓存粮?粮食吃完了,就不能吃人?五胡乱华时候。鲜卑人可是直接将汉人女子当军粮吃的。辽东饥荒的时候,也不乏人吃人的惨剧上演,你怎么能断定他们军粮耗尽就打不下去了?”

萧陌脸上一阵通红,连忙欠身道:“末将孟浪。”

朱慈烺缓和了口吻,道:“我知道,行辕迁到真定之后,许多人心思就活络起来。身为武人,做不到心如磐石。就是无能!”

“是!”

总参的年轻参谋们许多都是生员,乃至举人。他们的军事启蒙书籍往往也是演义小说。然后才是《孙子》、《吴子》、《尉缭子》之类的兵书战册。好大喜功和纸上谈兵是他们的通病,觉得东宫军所向无敌了,就热着脑门往前冲。

被朱慈烺一盆冷水泼下来之后,会上气氛理智了许多。朱慈烺也觉得这番敲打已经够了,道:“正好北直两位将军都在,大家议一议。接下去咱们的打击重点应该放在哪里。在这里,我必须提醒诸位将军、校官,扬长避短、集中优势攻敌软肋,才是我军战无不胜的不二秘法。”

参谋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北直战场,很快又转而在心中的皇明地域图上盘桓。

萧陌想到了一个真正“攻敌软肋”的方案。但怎么都找不到第一师的位置,憋在心中不知道是否该提出来。

“殿下。”总参谋部的一名上尉参谋出声道:“卑职有个想法。”

“说。”

“辽东。”那名参谋朗声道:“如今海冰消融,渡海到旅顺不过一、二日海程。眼下满洲大军云集北京,正是我军收复旅顺与金盖海复四州的大好时机。”

“你叫……魏云?”朱慈烺想起这个浓眉大眼的参谋。

“正是卑职。”魏云挺了挺胸。

“能跳出中原这个框框也算不错。”朱慈烺勉励了一句:“不过你知道旅顺清军兵力是多少?工事如何?贸然攻打旅顺,等于两眼一抹黑,徒伤人命。”

朱慈烺早在清兵入关之后就想过开辟辽东战场,只是当时侍卫营才在山东立足,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要收复河南、山西,兵力捉襟见肘,更是顾不上辽东。

诚如魏云说的,旅顺到登莱不过一二日海程,而清兵每次从腹地到旅顺,却是数百里崎岖山路。现在山东水师实际上是沈廷扬的沙船帮和施琅的郑家军,前者善于运输,后者善于海战,要对付满清几条渔船毫无压力。

“卑职以为,可重开东江镇!”魏云道:“殿下,袁崇焕擅杀毛文龙之后,东江疲软,渐至荒废。满清不得舟船之利,或镇守旅顺,但绝不会在岛上派驻重兵。卑职以为,可派人侦察东江诸岛并旅顺堡,一面备足木石、火炮。待得时机成熟,正可以一举占据辽南。”

只要稍有些军事常识,就能看出皮岛对辽东局势的影响力。毛文龙此人固然毁誉参半,但他以二百众开镇东江,屡次大捷,收复旅顺、宽奠,都是确凿的战果。从满清叩关的记录上看,东江镇的确起到了牵制作用,反倒是处于辽西走廊的袁崇焕乏善可陈。

“从岛入手,的确是个好主意。不过若是惊动了满清,恐怕旅顺就不易得了。”朱慈烺提醒道。

“卑职愿单枪匹马赶赴辽东,筹划复辽!”魏云朗声道。

谁都有英雄情节,谁不想效仿班超三十六骑定西域?不过单枪匹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更何况班超背后还有个大汉,而现在的大明显然缺乏足够的威慑力。

“陈德呢?”朱慈烺环顾四周,笑道:“没事时总看他在眼前晃悠,现在有事了却又不见了。”

魏云有些失落,暗道:看来仿效毛帅孤胆开镇是没指望了。陈德到底是下将军,照理能带一个师,起码也是一个­精­锐营,殿下又从哪里变人出来?

萧东楼也是心如刀割,一旦开辟辽东战场,他的近卫二营扩编又不知道得推到什么时候去。

陈德从劳工营调离出来之后,归属于总参谋部。他虽然军衔极高,但总参谋部早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他的位置了。尤世威更觉得其父变节可耻,不愿接纳,便打发陈德去整理天启朝以来明军战史,以及归档的军事日志。

作为真正上过战场,又有天赋的年轻将领,陈德很看不上总参的作战参谋,觉得他们除了纸上谈兵别无用处。尤其是这回北直攻略,简直不知所云,不被皇太子骂就有鬼了,所以陈德故意避开,没想到却还是接到了诏谕。

陈德赶到行辕大帐,见所有人都用诡谲的目光看着自己,心中不免打鼓。他上道:“末将陈德奉命前来。”

朱慈烺看着军容整肃的少将,笑道:“陈德,你可知道毛文龙。”

“末将略有所闻。”陈德心中疑惑:没事提毛文龙­干­嘛?殿下要打辽东?

“他两百人就能开镇东江,收复旅顺,我给你百倍于他的兵力,你能打下来么。”朱慈烺问道。

陈德差点脱口而出“可以”,亏得这些日子来的磨砺,总算在口中转了转,方才道:“殿下,末将当先行侦知辽东敌情,然后方能回报。”

魏云心中暗道:听说他不足弱冠,是殿下很看重的少年英豪,现在看来却是老成有余,血­性­不足。不过……百倍于毛文龙,那就是两万兵?撒豆子撒出来的么?

“很好。”朱慈烺却是很喜欢这个稳重的答复:“此令:着下将军陈德负责组建辽东师师部,授上尉魏云中校衔,为师参谋长。着总训导部派遣各级训导官。总参谋部调派各级参谋。军法官跟进。”

陈德喜出望外,转瞬之间就将欣喜之情压住,沉声问道:“殿下,那两万兵力……”

“劳工营、苦役营、各地巡检司都可以抽调。”朱慈烺道:“再给你一个新兵火器局为师部警卫局。”

——原来真正的战兵只给一个局啊!

陈德略有失望,突然想起自己整理战史时曾读到过毛文龙的一则战报:

镇江大捷之后,建奴大举反扑,毛文龙兵少难支,退避朝鲜。朝鲜节度使郑遵、朴烨引建奴大军包围毛文龙于林畔,双方进行了激烈战斗,明军将领丁文礼、吕世举等牺牲。

在这种被动的局面下,毛文龙还能做到“一日七战,杀伤相当”。

就算是劳工苦役,那也是有饭吃、有衣穿、有兵杖的“战兵”,比之毛文龙当时的辽兵总要好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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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七东家西家罢来往(七)

洪承畴的最为痛苦的事,莫过于自己在前线两面不讨好。多尔衮虽然有心要招他回京叙职,但京中官员却说服了多尔衮将他留在前线。因为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所以这种建言也很难看出一个人的立场。

更让洪承畴头痛的是,母亲大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现在这个时候到了保定。若是早一年,这无疑是个大好消息,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攻打残明,开创大清基业,洗去投降变节的污名。

然而现在满清猜忌汉官,母亲的到来无疑会成为多尔衮要挟自己的一张王牌。洪承畴知道自己不忠于前主,若是再落个不孝子的下场,还如何做人?相比动辄杀人的满清,洪承畴更相信明朝的­操­守——这么多年没拿洪氏族人开刀,足见朝廷的度量。

洪母从马车上下来,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她想起当年家境贫寒,这个懂事的儿子在家帮自己做豆­干­,每日清晨还要到英圩埔走街串巷叫卖……后来儿子弱冠中式,连捷登科,竟是数十年不曾回过家乡了。

此时相见,洪母甚至只能从眉眼间依稀看出儿子当年的影子,若是街道偶遇,恐怕都未必认得出来。

洪承畴自己已经过了天命之年,看着年逾古稀的母亲,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他道:“儿子不孝……”

“你果然不孝!”洪母一听儿子说话,仍旧是乡音不改,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抡起拐杖便向洪承畴打去。

“你老母七十岁的人了,你竟然让我千里迢迢来当老妈子!要你这不孝儿作甚!”洪母一边斥骂,一边仗打洪承畴。旗人命­妇­要轮班入宫伺候太后。故而洪母有当“老妈子”一说。

周围侍卫都知道这是母亲打儿,没人敢上前阻拦。洪承畴只能垂头硬扛,着实被母亲狠狠打了几下。他知道母亲年轻时也是下地­干­活的,没被打死足见母亲手下留情,若是再有躲闪,恐怕更惹得母亲不快。

洪母打得自己气喘吁吁。终于停下了手,看着洪承畴一身旗人装扮,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哭道:“我翁山洪氏世代书香,如何出了你个不忠不孝的东西!”

洪承畴垂头不敢言语,只能任由母亲责骂。他知道清廷气量小,母亲又­性­子刚烈,势必语出惹祸,只能遣散周围人等。不许围观旁听,一边又劝母亲保重身体,先入城休息。随行侍女也纷纷劝老夫人保重,总算在老人家的痛哭之下到了洪承畴安排好的临时宅邸。

老人家到底已经年过古稀,如此折腾体力不支,很快就安睡了。

洪承畴唤了老夫人的贴身侍女,问道:“老夫人这一路可还平安?”

侍女道:“在南京时,有位阮老爷赠了一辆四轮马车。过了徐州之后。路也平整了许多,老祖宗这一路来倒还算平安。”

“阮老爷?”洪承畴皱眉道。

“就是讳大铖的那位阮老爷。据他说是老爷您的同年。”侍女道。

洪承畴知道自己的同年之中姓阮的只有阮大铖一人。他又问道:“那马车呢?”

“过真定后路上颠簸,仍旧找人换了旧车。老祖宗说这车既然用不了,就给人还回去,算是借的。”

洪承畴微微颌首。他知道阮大铖家中豪富,不过却没想到他会与自己攀关系。现在南都众臣莫非还没有将自己列为士林之耻么?还是东宫想招降我?

洪承畴心中一颤,仿佛看到了另一片天地。如果东宫有心招揽。赦免前罪,自己固然逃不掉“反复小人”的评语,但也算是迷途知返,不至于连累宗族。如此一想,倒也能够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汉­奸­名单上了。

不过。阮大铖是东宫的人么?

洪承畴有些犹豫,因问道:“过了徐州之后,地方府县对老夫人可是尊敬有加?”

那侍女气闷道:“老爷,从老家出来到这里,还没有对老夫人客客气气的府县官儿呢!”

洪承畴一噎。若是皇太子有心招降,那么府县官员之中肯定会得到令旨,好生接待自己母亲。

若是皇太子不是有心招降,那就只有是离间之计了。

重新又落回心中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洪承畴顿时气­色­一黯,长出一口废气。

——慢着!这不仅仅是离间计!更是借刀杀人啊!

洪承畴心中一紧,脑中闪过一道霹雳雷光。

明朝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了洪母,正是告诉多尔衮,洪承畴不是真汉­奸­。否则以他给明廷带来的屈辱,怎会允许他们呣子相见?若是自己将母亲护在身边,那无疑会惹得多尔衮更大的疑心。若是将母亲送到北京……洪承畴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这不是将自己母亲推入火坑么!

而现在这么多人知道自己母亲来了保定,就是想送回老家也来不及了。

洪承畴只觉得胸腔中一团烈火,烧得自己口­干­舌燥,良久方才问道:“老太爷和三老爷呢?”

侍女不敢直说了。

洪承畴的父亲洪启熙有秀才功名在身,娶妻傅氏,育有三子:长子承畴,次子承畹早夭,三子承畯。得知长子变节投清,洪启熙羞愤难堪,一病不起。

其弟洪承畯无意科举,醉心翰墨,已然是一代书家。在得知兄长非但变节,如今还当了建奴的高官,领兵与朝廷相抗,他便在乡里建了一座“双忠庙”,供奉的是安史之乱中两位忠肝义胆的英豪:许远、张巡。

许远的造型是手捏剑指,怒目圆瞪。这座双忠庙里的许远,两只手指正好指向洪家大门。

洪承畯还打造了一艘船,泛水而居,正是因为身为洪承畴胞弟,俯仰愧于天地,不敢戴天履地。

相比之下,傅氏肯千里迢迢跑来打他一顿,已经是母爱无疆了。

洪承畴又询问了几个老家过来的家人,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悲哀难耐。他降清难道是真心看好黄台吉乃命世之主?唔,虽然的确是这么说的……但当时的实际情况却是自己已经回不了大明,要当忠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待这阵悲伤过后,洪承畴又想起了眼下的局势。北京屡屡发生爆炸,显然有一股暗流在京师涌动。刑部、内务府都无法破案,与其说是他们无能,不如说是匪徒在民间如鱼得水。剃发令一下,百姓哀痛,心怀故朝,肯定是更难在关内立足。

再看多尔衮此人,骨子里的自负傲慢。当初西攻南守之策是他定下的,就算如今发现做错了,也肯定不愿改弦易张。若是不能集聚二十万以上的兵力,要想打通运河只是痴心妄想。

汉军的火铳、火炮不如明军,火药也跟不上。明军火铳可以在五十步内破甲,自家的火铳能打到五十步就已经很不错了。明军用小火炮,一门不过三五百斤,十个人就足够照顾。自家的红衣将军炮,动辄上千斤,难以搬运不说,开上一炮,对面已经打来十余发炮弹。

至于满洲大兵更难指望。他们虽然弓马娴熟,勇悍无双,但在乌龟壳一样的方阵面前却也不得不绕道。一旦绕道,明军的火铳就是一顿劲­射­,就算是穿着三重甲的巴牙喇也扛不住。而且巴牙喇不光是身强体壮之辈,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为老兵,战场经验丰富。在年轻一代没有成长起来之前,巴牙喇死一个就少一个,绝不是冲阵消耗的炮灰。

洪承畴想到炮灰,心中更是无奈。现在拉来的壮丁,一个比一个油滑刁钻。哪怕后面有督战队,他们也该在阵前打滚。明军那边哨声一响,这些壮丁便已经都扑倒在地,宁可被斩首也不肯往前。

若是满洲大兵再少一些,这些壮丁甚至敢临阵倒戈,索海就差点被这些人坑了。

洪承畴突然觉得老天爷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他当大明督师的时候,明军就是这样的乌合之众。他投向了对面,结果清军也成了这样的乌合之众。这是天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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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八东家西家罢来往(八)

历史不允许人们开玩笑,却总是自顾自地讲着冷笑话。如果说明末历史剧本有一位作者,那么这位编剧肯定是满洲人。而朱慈烺的出现,不妨认为是换了一个剧组,以及一个非满洲编剧。

即便如此,“命中注定”这四个字还是在冥冥中时隐时现。

此说正应在李自成身上。

在朱慈烺前世的历史剧本之中,李自成的生死是不解之谜。有人说他出家当了“奉天玉和尚”,有人说他死在九宫山。就李自成“失踪”后其所部众将的反应来看,南明史专家顾诚先生认为他的确是死在了九宫山。

然而当时的李自成即便丢了陕西,也还有十数万大军,吓得左良玉宵遁,为何会在只有地主护院武装的九宫山遇难?顾诚先生分析的原因是:他只带了十数骑亲卫勘察地形,结果遭遇山中地主武装。对方不知道阵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自成,毫无惧意地依仗兵力和地形的双重优势,结束了这位枭雄的革命史。

原历史剧本里,李自成退场的时间是西历一六四五年五月初,也就是现在的崇祯十八年。

崇祯十八年五月初九,李自成待大军休整之后,率部从广元南下,马科从保宁(今阆中)西进,两路并发攻打绵州(今绵阳)。张献忠不敌,从绵阳退到了德阳,继而又退到了成都。分散在四川各地的大西军也纷纷前往成都“勤王”。

张献忠称帝之后,册封四个义子为王,设立四十八营。主力部队称为“皇兵”,民间三丁抽一,是为“里兵”。战时皇兵出征,里兵守城。由此而堆砌出的二十万人马。真正披甲作战的也有十万众。

李自成却是哀兵已久,又要在四川挣下一片生存之地。想想去年八月张献忠还出兵打过汉中,此可谓远日有冤,近日有仇,全军上下齐喊“杀黄虎”的口号,气势难挡。

五月十三日。顺军马科部进逼龙泉驿,占据了龙泉山。刘宗敏为李自成前锋,走汉州(今广汉),渡过青白江,成都在望。

张献忠在成都皇宫之中,一夜三惊,再次爆发­精­神病,将自己的妻妾、儿子杀死,对义子孙可望——时名张可望。道:“咱老子也是一世英雄的人,不能留着妻儿受辱。从今而后,还是你做世子。”

孙可望知道大势已去,连夜集结所部人马,向东攻打马科。马科原本是明朝降将,在李自成的大清洗中整日惶惶不安。孙可望却是西营四大名将之首,声望甚至高于后来力挽狂澜抗清二十年的李定国。

只是一次交锋,马科便被孙可望击破大营。又不敢回到李自成营中,索­性­向东南逃窜。却碰上了赶来勤王的刘文秀(张文秀),只得再往西南方向逃去。

孙可望与刘文秀见了张献忠,三人很快定计,由刘文秀扼守龙泉山,孙可望护着张献忠前往西充,整顿兵力。等待另外两个义子:李定国、艾能奇来援。

刘文秀在龙泉守了一夜,遇到了突围而出的提督皇城都指挥窦名旺。两人会师之后,留下殿后部队,向东追张献忠而去。

就是这样一场大败,让整个大西军灰头土脸。张献忠甚至连妻小都杀了……结果李自成却在进入成都之后,被个无名小卒用冷箭­射­死。

那人本是张献忠的近卫,突围时正巧不在营中,后来躲在皇城外一处塔楼之中。他原本也没想过要刺杀李自成,只是适逢其会,手里正好有一张劲弩,而李自成又正好从他藏身处外经过。出于忠义道德的驱使,以及一腔难以发泄的怨愤,这个侍卫扣动了弩机。

弩箭从李自成左肋­射­入,直抵心脏。

李自成的亲随很快找到了这个吓呆了的侍卫,一阵乱刀将之砍死,旋即在刘宗敏的指挥下开始清洗成都,但凡有兵杖者一律屠戮。

五月十五日,顺军彻底占据了成都和附近州县,收服了原本效忠张献忠的摇天动所部。他们付出的代价却是失去了主心骨——李自成。

张献忠获悉之后,从西充一路狂笑着逃往重庆,仿佛又回到了当日车厢峡时候的情形。这种死里逃生、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奇迹”在他的一生中已经出现了不止一次,每一次都让他甘之若饴,甚至疯狂地爱上了这种感觉。

张献忠到了重庆之后,再次安顿下来,却发现自己的处境仍旧缺少转机。

重庆南面的遵义(时属四川)有明军王祥部,东面有蒸蒸日上的杨展部。反倒是石柱、黎州等土司因为一心守成,对他的威胁不大。

好在顺军因为没有了李自成这个灵魂人物,刘宗敏推举李自成的三弟李自敬为首领,李自成皇后高氏听政,等待陕北的李锦(李过)和高一功南下四川,并没有立刻追杀逃往重庆的张献忠。

与此同时,满清多铎部占据了陕西,直逼汉中大门,被顺军贺珍部和明军孙守法部击退。

华夏西部三百年来未有过如此乱战的时局,真是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朱慈烺拿到战报之后,良久无语。他知道四川会乱很久,甚至平定天下之后还要乱上一段时间。却没想竟然能乱成这样,尤其是李自成竟然会被弩箭­射­死。但换个角度想想,这种死法却要比九宫山遇袭而死合理得多。老天爷定死了李自成吃不上夏粮,谁也挡不住。

现在的关键是,不能让顺军余部就此散乱。否则他们一旦投清,无疑是极大的损失。

“哪怕他们只是名义上遵从朝廷号令,咱们也得接下来。”朱慈烺对尤世威道。

尤世威附和道:“若是一纸诏书能够收服闯逆余部,自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闯逆如果能够投降,朝廷面子上也能好看许多。到底这伙乱贼冲进了北京,要想彻底剿灭他们,非但耗费巨大,万一再逼得他们流动作案,国家经济就要受到更严重的破坏。

“不止是诏书。”朱慈烺摇头道:“只要他们真心愿降,我还可以给驻地安置他们,核实兵员,按人头发粮饷。”

尤世威有刹那间的迟疑,提醒道:“殿下,当年二杨就是这么做的。”

杨鹤、杨嗣昌父子在对农民军的问题上,虽说是抚剿并重,实际上却是更重安抚。结果就是耗费国帑数十万,而乱军抚而复叛,最终导致国家糜烂。

“这当然是有条件的。”朱慈烺笑着拿出一份侍从室连夜拟好的《招抚方略》。

这份方略之所以不交给总参谋部做,就是怕这些军人太倾向于**消灭。侍从室相对温和许多,而且还有不少人属于士子阶层,他们拿出来的东西起码能让舆论和士民在感情上能够接受。

按照《方略》中详述的,只要接受诏书的顺军将领,一律视作起义,非但赦免前罪,还可以给他们叙功。不过要想叙功的话,必须要有崇祯十八年六月以后的战功,比如满清真夷的首级,或是从满清势力范围内光复的州县府道。

对于起义将领不愿从军者,可以准许其带着护卫离开军中,伪伯爵以上者分得起码五百亩田地,用以安置不超过五十名亲随;如果愿意接受朝廷军令调动,会被派往朝鲜,牵制满清后方,等到光复辽东之后,人给地三百亩,每高一爵多给地二百亩,其他军功另算。

“对于李自成,朝廷可以允许其亲族安葬。”朱慈烺道:“这个够优待了吧?”

尤世威点了点头,旋即问道:“殿下以为派谁去比较好呢?”

“磁侯、绵侯,都是不错的人选。”朱慈烺道:“或者索­性­一个派去四川找刘宗敏,一个派去甘肃找李过、高一功。只要能早一日平息兵火,大明的元气也能多保存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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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九东家西家罢来往(九)

袁宗第在协助光复太原之后,随着行辕行动。后来皇太子行辕迁往真定,却把他留在了的太原。虽然门口有明军站岗,貌若软禁,但只要他本人不出门,下人出去买卖物事,或有故人往来拜访,都不会被刁难。

朝廷的确守诺赦免了袁宗第叛乱之罪,褫夺伪爵,但下人们称他“侯爷”并没人出来非难。有时候官面上的人物前来,也有称他“绵侯”的。这种时候,袁宗第只能表示不敢,同时忏悔一番过去的所作所为。然而他很快就发现,那些称他“绵侯”的人,其实并不把他当回事,也不是有心要戳他的伤疤。

这种突然之间被人无视的感觉,让袁宗第颇有软绵绵的无力感。

终于,旧主李自成的死讯传到了太原,袁宗第知道自己的平静生活就要结束了。一想到再次身负重任,往来高山险峻,他颇有些小激动,日日倚门盼望皇太子的令旨。

终于,真定来的使者站在了袁宗第面前,呈上皇太子殿下手书。

袁宗第早就准备好了行囊,与家人告别,次日一早城门才开,便带着随从护卫离开了太原,一路朝南疾驰而去。他的任务是四川联络刘宗敏、田文秀等等闯营主力。

刘芳亮与袁宗第的情况大同小异,不过他得去甘肃找李锦(李过)和高一功,路途更远一些,而且必须穿过清军控制区,所以危险程度更大。

在吴三桂攻破延安之后,李锦和高一功南下之路就被截断了。因此他们只能从陕北退往宁夏卫,然后从宁夏卫转到兰州与载侯党守素会师。这也是原历史剧本中两人的走法,只是原历史剧本中,贺珍一度降清。在汉中狙击李锦、高一功、党守素,而现在的贺珍却仍旧是顺军的忠臣良将。

刘芳亮的任务就是赶往兰州,劝李锦、高一功、党守素归降大明。有这一支将近十万众的军队守在西北,联合驻守甘州的米喇印和丁国栋,清军等闲不会撞上去。

照原历史剧本论述,米喇印和丁国栋最初是明朝守将。后来投降大顺,再后来投降满清。多尔衮颁布剃发令之后,军中必须剃发,由此而激发了所谓的“西北回乱”。

如今的清军肯定无力西进,这件著名的历史事件自然也就不会发生。

至于汉中贺珍部,得知李自成死讯之后,第一时间就联合了罗岱、党孟安、郭登先等心腹副将,通报起义,投向大明。汉中守将孙守法顺势接收了贺珍部占据险要关城。就算贺珍有心反复,也得脱一层皮。

不过因为朱慈烺积累下来的信誉,让贺珍表现得很淡定。袁宗第赶到汉中之后,与贺珍会晤一夜,贺珍最终选择了在汉中安家退伍,当个大地主。其心腹副将也都与他一样,选择了拿土地过安生日子。亲随家丁则理所当然转成了他的佃农,少数人也分到了自己的土地。

最后余下的数千兵士。或是不想种地,或是没地可种。都划归孙守法部。孙守法一方面在驻地开展军屯,一方面又有了湖广粮食支援,对于扩充的这数千人马来者不拒,派了亲信家丁前往统御,正式受命为汉中总兵官,信心满满地肩负起汉中防御战的重任。

……

崇祯十八年六月。夏收在即,西南风起,一艘艘满载粮食的大海船从越南会安(距今岘港之南三十公里),趁着季风驶往广东。

在其中一艘大船的船首,矗立着一个蓄着长须。头戴儒巾的中年男子,他姓沈名逸文,乃是总督两广军事兼广东巡抚沈犹龙的远房侄子,与提督山东水师的沈廷扬也有亲戚关系。在中了举业之后,沈逸文便无心科举,奔赴族叔沈犹龙幕中,负责钱粮民事。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支船队里,正是奉了沈犹龙之命,前往越南会安,筹集粮食。

此时越南正处于北郑南阮割据局面,阮氏为了对抗北方的郑氏,在会安开埠,招徕各国商贾,富国足兵。会安因此成为东南亚重要的贸易港口,因为距离琼州(海南省)只有七天海程,顺风到广东也只要半月光­阴­,所以明商多有在会安安家立业者。

沈逸文到了会安之后,只觉得这里与广东府县几乎没有差别,尤其是明人聚集的明乡社,其中子弟一样身穿明服,说闽、广方言,用的是汉文汉字,一不留神就会遗忘自己身在外国之事。

这些明朝商人在此地有的经营了数十年,有的数代旅居安南,控制了大量的田地。在小冰河期的影响下,地处热带的会安却是连年丰收。因为粮食转卖的利润不高,所以商贾们并不热衷采购大量粮食,对他们而言,用有限的舱位装载最大限度的高价商品才是王道。

然而现在的大明缺的就是粮食,这也是沈犹龙派出沈逸文前来沟通会安明商的主要目的。

作为半官方的使者,沈逸文还带来了沈犹龙作为两广总督答应的条件:只要明商能够为国尽心,他便以总督身份进言朝廷,请求朝廷给予这些化外之民以庇护。

沈逸文一度觉得这个许诺过于昂贵,就算那些商贾倾家荡产都不足以回报浩荡隆恩。谁知到了会安之后,却发现自己堂堂总督使者,竟然连会安明商中的真正大头目都见不到。这种失落让沈逸文恨不得回去禀奏总督,大起天兵前来扫荡。

然而在两个月的四处走动打探之后,沈逸文终于发现,自己赫然是井底之蛙,完全不知道这些华商在会安的地位。

会安作为一个开埠城市,实权统治者是阮氏派驻的“翁该艚”。翁该艚负责管理“唐人”以及一切船只事务,有民事权、司法权、税务权。然而翁该艚光靠“艚另”——其所辖兵丁,不可能真正管得住在会安的华商。

事实上,早在嘉靖年间,就有粤人陈全之提出由朝廷赐下官职,由广东、福建等地的海商在占城新州“分田立宅”,内则保护占城国不受阮氏侵略,外则成为交通印度洋桥头堡,运输土产,转运贸易。照陈全之所言:不出数年,这里就可以由明廷遣官经理,起例抽分,足国裕民。

这种**­祼­的殖民主义论调在嘉靖朝不可能获得声援,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不过由此也能看出明商在东南亚的实力——他们只需要明廷给个名义,其他一切都可以自己搞定,甚至左右几个小国的命运。

在这样的实力之下,或许沈犹龙亲自到会安,还能受到应有的尊重。作为一个幕僚,人家肯派个管家来应付一下,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在清楚辨明形势之后,沈逸文及时调整心态,一面请求豪商给予照顾,一面联络根基不深的小商旅,许以利益,终于还是顺利完成了粮食采购任务。不过这一趟给他带来的震动,却将不辱使命的幸福感冲击得丝毫不剩。

“沈公子不怕船头风大么?”沈犹龙的另一位幕僚,同里邻居李待问走到沈逸文身侧,扬声笑道。

沈逸文转头朝这位副手轻笑一声,再次将目光投向浩淼大海,突然问道:“疑之兄,安南叛离我大明多久了?”

李待问作为非管专务的幕僚,要的就是一个知识驳杂,无论什么事都要能说个一二三来。他脑中一转,道:“从宣德三年朝廷正式废交趾布政使司算来,已经有二百余年了。”

沈逸文应声道:“二百一十七年。”

“沈公子强算!”李待问笑道。

“也没多久嘛。”沈逸文心中腾起一股莫名之气,整个人头皮发麻,“交趾布政使司”这六个字不住在脑中盘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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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章东家西家罢来往(十)

沈犹龙在等到粮船之后,让沈逸文对会安一行加以汇报。沈逸文自然知道该如何在汇报中埋下一些暗线,调动沈犹龙的对安南的感观。他甚至有意无意地一直用交趾称呼安南,暗示那里原本是大明的一省,现在也没资格独立一国。

李待问作为副使,自然也要向沈犹龙加以汇报,其中也包括沈逸文的言论行止。

沈犹龙身为封疆大吏,很清楚沈逸文的小心思。说实话,开疆拓土的功绩放在眼前,谁能不动心?然而真要擅开边衅,朝廷会如何反应?嘉靖时,三边总督曾铣请求收复河套,得到了夏言的支持,结果却还是功败垂成,成了朝堂政治的牺牲品。

现在朝堂风向不明,而且两广乃是国家后盾,怎么可能轻易就与交趾作战?

若是有兵,沈犹龙更希望能够带兵前往湖广,协同皇太子作战,为国家安靖尽力。然而皇太子在令旨中一面表扬了沈犹龙这份忠心,一面又派来了两个年轻参谋,对两广兵加以查核。查核结果竟然是百中存一,也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合格率。

由此调用粤兵的计划就改成了­操­练粤兵,同时由两广负责提供民役和粮草供给,并按照《县城规划参考书》和《皇明组织细则(草案)》对两广州县、乡村进行民政整合,初步建立乡勇制度,厘清田亩。

非但两广如此,江南、湖广也都是如此要求,区别在于东宫行政人才的投入比例。山东基本都是接受过专业培训的文职行政官员,河南、畿南、山西等地,也是由行政管人员充当主力。

这些地方推行新政的手段自然铁血而强硬,完全打破了大明故有的政治生态圈。而江南官员多是传统文官。拿着一本小册子施政就如盲人摸象一般。肯用心揣摩的更是少之又少,要让他们牺牲仕途、人脉去推行新政,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且这些人又不愿意在考成上落下污点,于是轻则欺上瞒下,重则上疏诋毁新政,抢占道德高地。

沈犹龙所在的两广又有土司和夷民的问题。情况更为复杂,新政推行进度缓慢。

朱慈烺对此倒是报以宽容和理解。他前世见过许多国营企业,掌握着良好的公共关系、优质的资源、充沛的人力,结果还能亏损。这就是管理层执行力不足的缘故,被历史遗留问题、人际关系、个人升迁等等杂事消耗了­精­力。

现在大明的传统官员就如同许多国企­干­部一样,紧紧抱着落后时代的管理思路,在被淘汰的边缘挣扎。

“能走一步是一步,等我腾出手之后再慢慢解决。”朱慈烺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很足,因为河南行政学院也正式挂牌开学。祭酒由开封知府廖兴兼任,开设了会计、明法、行政三个专业,学制三到六个月不等,用来培养基层公务人员。

朱慈烺一开始觉得学制似乎短了点,颇有些速成班的感觉。但现在还是非常时期,首先得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其次才是好不好的问题。想当初黄埔军校初建,第一期学员半年就毕业了。一样诞生了那么多名将。

更何况在朱慈烺前世,国家大力推行法制化。因为司法人员缺口太大,许多从部队上转业的军官在经过三个月的法律培训之后就走上了法官岗位。事实证明,这些速成法官留下了许多笑话和悲剧,但客观上也的确使纸面上的法律得以执行。

廖兴本来不想用“河南”这个开头。因为他只是开封府知府,作为祭酒,这个学院也就是府级编制。如果说是河南省级衙门……那是巡抚周应期的权责范围。他没那个胆子僭越。

朱慈烺却是从长远考虑,如果每个府都开办这样的行政学院,非但教学质量很难提升,日后还会导致冗官冗员,降低学府含金量。国初的时候。国子监出身的官员才是正途,而进士并不为人所重。后来为什么反过来了?正是因为进士难考,物以稀为贵,国子监却因为教学质量下降,渐渐沦为补充地位。

按照朱慈烺的设想,府和直隶州最多设立高等技术学院,类似后世高职。至于大专院校,最低也要放在省一级行政区划。从这点上来说,廖兴以知府兼任省级单位的一把手,纯粹是天上掉下了馒头。不过作为第一个想到自己培养后备力量的官员,这也算是一种奖励。

只要有人能管理,朱慈烺就有信心光复更多的国土。

……

“主子!主子啊!”宋弘业头皮上已经长出了寸许发茬,这是一个月不曾剃头的结果,就像是个游方的和尚。

刺杀多尔衮的计划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因为返魂人内部出了叛徒,将火道埋下火药的秘密告知了步兵统领。虽然告密者并不知道宋弘业的身份,但是身为内务府的要员、多尔衮深信的奴才、负责整个京城的查­奸­工作,宋弘业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

此时的满清内部还没有形成大明那样的官僚规则,对于庸蠹的官员处罚极其严厉。当然,满洲人对自己人的处罚也很严厉,动辄剥夺爵位、世职。只是满洲人不会因为贪渎受罚,比较普遍的是冒认军功。

爱星阿来探视过宋弘业几次,也只能加以安慰,送些吃食。如今多尔衮终于召见了身穿囚服的宋弘业,如果不是要将他正法,多半就会被释放了。

宋弘业紧紧抓住这次的机会,在多尔衮面前痛哭流涕,希望能唤起“主子”的同情心。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可耻,因为他绝不怕死,只是害怕作为皇太子在京中最大的耳目,一旦自己死了,满清高层的动向就再难传到皇太子殿下的案头。

“宋弘业,这些日子你可知罪!”多尔衮厉声喝道。

宋弘业哭道:“奴才日日夜夜都在悔恨和后怕之中,彻夜难眠。若是让那些­奸­人得逞,奴才死不足惜。万幸主子有天命庇佑,感化得­奸­人自首……奴才罪有应得,不敢为自己哭……奴才是感谢上苍,让主子得保平安。”

多尔衮原本见着宋弘业还有点气,本想好好骂一顿,然后再放他出去­干­活。不管怎么说,宋弘业这样工作能力极强的奴才十分难得,尤其对北京城又十分了解。即便在多尔衮心中隐隐怀疑宋弘业故意留下了这个纰漏,但是今天亲耳听到宋弘业哭诉,这丝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起来吧。”多尔衮沉声道:“你虽然有罪,但本王宽大为怀,姑且免你一死。也是你有这份忠心,且让你戴罪立功,将京中乱党查明消灭。”

“多谢主子宽宏大量!奴才日后一定仔细办事,绝不敢再出这等纰漏。”宋弘业连声道。

“你先调集人手,把在内城水井里投毒的乱党捉拿归案。”多尔衮揉了揉太阳|­茓­,浑身无力。

满人进入北京之后,将内城居民统统赶了出去,变内城为满城,不许汉人居住。这种行径自然给返魂人以便利,只要将毒药投入内城的水井中,就能毒杀满人。而且外城一般喝外金水河或是通惠河的水,就算有人喝水井的水,毒素在经过地底过滤之后也不会造成误伤。

宋弘业很高兴返魂人能够想起这种廉价高效的复仇手段,但是相比用火药爆炸针对特定的满清权贵,这种一网打尽的手法却有些让人齿冷。只是想起当日空中飘散着的尸臭,想起那些无辜受戮的百姓,这点同情就如投入火坑的冰屑一般,融化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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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一忽闻羽檄传来急(一)

崇祯十八年七月的北直大地,­干­旱低热,太阳虽然当空挂着,却不肯放出逼人脱衣的热气,如同害了病一般软绵无力。太阳之下,荒草遍地,曾经上好的田垄里,如今也看不到庄稼。只有少许耐旱的树林以人们不起疑的速度朝外扩张,侵蚀田园。

一队露出青­色­头皮、结着小辫的满洲兵松垮垮地骑在马上,从地平线上走了出来。他们很快找到了一个被人荒弃的村庄,立旗休息,派出探哨。彼此之间都是满洲话招呼,就如往素杀人如麻的满洲兵没有半点区别。

这队人马的统领身材高大,骑着马在村庄里绕了几圈,又找了几处残垣断瓦,安排人在里面当了暗哨。等一应安置妥当,他方才回到队伍之中,与几个兵士用满语说笑几句。

等到夜幕降临,静谧的大地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另外一队明火执仗的满洲兵也来到此地。发现了自己人之后,这队满洲兵轻松愉快地卸下了包袱,像是他乡遇故知一般,享受着先来者热情的酒­肉­。

然而他们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蒙汗|药。这其实也是到了大明才成熟起来的一味防方剂,并不能像小说中描绘的那样让人迅速昏迷,但是可以改善服用者的睡眠质量。在军中也被大量使用,用以减轻伤病员的痛苦,使他们不至于半夜痛醒。

就在这些满洲兵进入甜美的梦乡之后,热情的主人纷纷抽出清军制式顺刀,轻手轻脚地摸进营帐,轻车熟路地割断了这些满洲兵的脖子。

“动作快些还能再睡一觉。”一个满兵低声说道,却是带着浓浓辽东口音的汉话。

门口站着的军官飞快地朝他瞪了一眼,轻轻用脚踢了他的ρi股。沉声道:“不会说话就少说!”他说得却是标准的满语,隐约中还带着蒙古方面的口音,就算是真满洲人听了,也未必能分辨不出。

尸体有条不紊地送到了村后刚挖出来的壕沟里,一一清点之后,便浇上火油付之一炬。尸体上的衣甲、兵器。也被单独剥离开来,掩埋、焚毁。三十人的队伍分工明确,纪律严明,整个过程中竟然没人大声喧哗。

这就是特别侦察营,简称特侦营。

经过大半年的甄选、训练,特侦营终于如同一柄宝剑出鞘,寒光四­射­。他们以三十人为一个单位,时而冒充绿营,时而冒充蒙古游骑。时而冒称满洲大兵。尤其是在冒充满洲兵方面,因为有京中的秘密战线支援,可以说是除了人之外所有东西都是真的。

如果不是宋弘业意外被俘,说不定还能在兵部给他们安排一个编制,那时候就是真正的满清八旗兵了。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左守义领队以来,出入北直,在野外袭杀调动的清兵,整整一个月间­干­掉了六支这样的队伍。一般来说。人数低于两百人的队伍,都是他的猎物。

因为两百人是一道坎。超过两百人的队伍往往由战场经验丰富的牛录章京领队,绝不会放心初次相见的陌生队伍为他们站岗放哨。

虽然没有获得高价值的情报,但这种袭杀战很容易让敌军高层发生恐慌,最后一级级蔓延下去。谁都想知道,那些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的队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明军的夜袭?是乱军的埋伏?但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打斗的痕迹,甚至连尸体、衣甲都找到不到。

“哥。咱啥时候能去烧蛮子的粮库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凑到了左守义身边,用一口满语问道。因为满语里面没有“建奴”这个词,他便用了满洲人对汉人的蔑称——“蛮子”。

左守义斜视看了他一眼,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年轻的战士颇有不甘,道:“哥。当初你们三个人就敢去­干­。如今咱们有三个十个人……”他一时忘了“三十”如何表述,舌头一转倒是没有犯错。

特侦营的满语都是建奴俘虏和辽东渡海的汉民教的,口音各异,正好适合他们扮演不同的旗佐。

左守义将这颗光溜溜地脑袋推开,没有理他。正是当日在山西接连放的两把火,促成了左守义一举成为少校,也让特侦营这头猛兽出现在了北直地界。虽然出于保密,左守义三人的战功没有大肆宣扬,不过特侦营内部却给这位营官封了个“霹雳火”的诨号,不言而喻是从《忠义水浒传》里抢了人家秦明的名号。

别人看不清,左守义却是看得十分透彻。山西的局势和北直完全不同。山西有满洲兵,有蒙古兵,还有刚刚编成的大同绿营兵,正适合浑水摸鱼瞒天过海。然而北直这边军制简单,不是满大旗就是汉八旗,布防明确,尽管左守义知道清军囤积粮食、兵械、乃至火药的确切地点,要想混进去却没那么简单。

再等等吧。

左守义把玩着从满清军官身上收缴来的铜印,收敛气息,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黑夜之中。

……

左守义并不知道,这队看似普通调防的正白旗甲兵,其实是多尔衮派去“护送”洪承畴母亲前往北京的护卫。正是因为洪承畴动辄以母亲舟车劳顿、不堪远行为借口,才刺激得多尔衮亲自派人来“接”。

这么一支人马凭空消失之后,多尔衮首先怀疑的就是洪承畴为了不让母亲入京为人质,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这些清兵葬身某处。

多尔衮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此人能力强,够忠心,与军中大佬没有半点关系,尤其是跟洪承畴毫无瓜葛。而他偏偏又在兵部任职,只要找个由头将他发往前线,暗中调查,正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此人正是宋弘业!

宋弘业出狱不过三天,就找到了投毒“凶犯”,铁证凿凿。而且从那以后,满城水井中的投毒事件销声匿迹,这让多尔衮颇感欣慰。在获得了赏赐之后,宋弘业有了新宅子和新老婆,不过他扑在工作上的时间却更长了,甚至在内务府单独开了一间职房,连带被褥都搬了过去。

这种态度让多尔衮更加满意,相比龚鼎孳那些上了朝就几乎不见人的文官,宋弘业足堪为汉官表率。

唔,差点忘了,他早已经是旗人了。

多尔衮暗中提醒自己。

崇祯十八年七月中,宋弘业带着五六个家丁,骑着马骡,赶到真定府拜见阿巴泰和洪承畴。他名义是代表兵部前来核查军械储备的,是个不可能得罪人的肥差。

有哪个前线将领不希望多领点军资?就算自己用不掉还可以卖嘛。

宋弘业磕头叫阿巴泰主子,见了洪承畴也是毕恭毕敬,更博得了两人的好感,痛快地给了手书,允许宋弘业带人出入各处严密防守的库房,清点军资。

宋弘业自己带来的人是铁定没有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阿巴泰和洪承畴派去保护宋弘业的护卫。这些人一方面要保护侍郎大人不出意外,同时也要监督这个包衣不会暗地里动手脚,让主子陷入被动。

然而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宋弘业本人就是明军最大的眼睛,只要通过几个不起眼的小记号,就有一支三十人的­精­锐随时策应他进行动作。其中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让特侦营­干­掉那些护卫,然后冒名顶替。

不过如此一来,宋弘业也就没法再回到北京当眼睛了。

两厢权衡之间,宋弘业举头望明月,一副思乡情深的模样,心中却寻求着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的这番做作,全都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双眼睛里。

那是洪承畴派来端茶倒水暖床伺候的婢女。平日看似清纯无知的小婢女,而此刻的双眸中却闪现出狡黠冷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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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二忽闻羽檄传来急(二)

朱慈烺接到宋弘业和左守义的密报之后,终于意识到这个时代的特种作战还是过于简陋。

不同于后世特种部队可以堆积火力,现在的武器技术决定了人少火力必然弱这一局限。所以左守义这么长时间的训练,结果只能在野外下下冷刀子,这多少与设想中的“外科手术似­精­准斩首”大相径庭。

不过,如果能够把握机会,破坏清军的后勤系统,适时发起反攻,肯定能收到极好效果。

朱慈烺给宋弘业的回复只有四个字:“注意安全。”

后勤对前线的影响有一定的延迟滞后。比如按照明军的后勤制度,如果被人断了后路粮道,前方军队的存粮也够吃半个月的。只要能在五天内重新取得粮道的控制权,几乎不会受到明显影响。

然而明军的后勤体系是朱慈烺根据现代物流理论进行改进的,以多点续存、就近转运,取代了屯粮一地的旧式思维。如果洪承畴没有吸取松山之败的教训,仍旧将大军粮食屯在一处,其结果别说支持半个月,只要消息一经泄露,军心立刻就会动摇。

洪承畴的确没有想过分散屯粮这种方式,他吸取教训的办法是派了更多的士兵保护粮台。这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选择,一方面是合适的屯粮地难找,另一方面是多个屯粮地就需要更多的士兵分散保护,在传统兵家看来是浪费兵力的愚蠢行为。

如果从人力资源角度分析,屯粮点多了之后,负责人的等级也就下降了。谁都不敢相信一个把总能够和副将具有一样的能力和责任心。

东宫的条例化建设将这个问题消弭于无形。无论是少尉还是少将,无论他们的自发责任心有什么区别,都必须要严格遵照条例办事。事实上,朱慈烺只需要听话守规矩的人。至于是否具有高度责任心,这属于锦上添花的范畴。

崇祯十八年七月十八日,真定行辕召开军议。大都督府四总部和近卫第一师、近卫第二营的参谋们都到会讨论,最终决定在十八年八月发动夏季攻势,战略目标是收复保定府和天津卫,彻底粉碎清军天保防线。

之所以朱慈烺此时敢一反常态。做出如此大的动作,是因为这场战争有两个点已经被撬动了。

首先是吴三桂在孔有德“投降”之后,对于是否继续给清廷卖命有了怀疑。相比大明罪人孔有德,吴三桂简直就是个爱国青年。他无非就是放了清军入关,但那时候主要敌人是闯逆,最多算是决策失误,被狡猾的建奴欺骗,并不能算是卖国投敌。

入关之后,吴三桂一直与闯逆作战。拒绝与朝廷官兵对抗,这也是总所周知,所以只要买通言论,未尝不能减罪。

吴三桂最初以为清军兵强,席卷天下易如反掌。如今看来,清军其实也强不到哪里去,相比明朝源源不断提供的国力支援,清军根本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照吴三桂看来。入关之后三到六个月内如果无法打到江南,就应该主动退出关去。休养生息,图谋再来。

而满清权贵就像是咬到了­肉­的狼犬,死活不肯松口,其结果就很难说了。

“本王在关外时,曾听说过一个故事。”吴三桂坐在军中大帐,座下十余将校。都是吴家的老人,也是广宁军的骨­干­。

“有个屠夫晚上回家,路过一片树林,觉得很累,就将没卖完的­肉­用铁钩挂在了树上。打算明日一早取了再去城中叫卖。”吴三桂缓声道:“谁知他第二天早上来了一看,树上哪里挂的是­肉­?分明是一匹狼。”

“原来那狼被­肉­气引了过来,跳起来吃­肉­,却不想被钩子钓住了嘴巴,­肉­没吃着,反倒给那屠夫送去一张好皮。”吴三桂说完,自己先笑了。

看到王爷发笑,众将纷纷跟着捧场,心中已经如同明镜一般。当初的大明就像是那个愚蠢懒惰的屠夫,轻易地将国宝挂在了树上。满清就像是那头贪婪的野狼。而钓住满清的铁钩子,就是关内的富裕江山。

这则故事只是说清廷应该放弃关内,以免战线拉开太长,兵力不足被人击溃。而最后那饶有深意的笑声,则是告诉众人:爷不伺候了。

吴三桂当然希望能够重回辽西,那里是他的根基所在。尤其是这回满清如果退出关去,内部势必会有动荡。所谓奴强主弱,随着顺治一天天长大,这份动荡最终会演变成内讧。这无疑给辽西将门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说不定还能打回辽东去。

不过明廷估计是不会答应的,所以当前得立足陕西,到时候带着陕西一省回到大明,非但不是罪人,还是功臣。如果运作得当,说不定还能效仿黔国公沐氏,世代永镇陕西,不比封王差。

只是吴三桂很难想象,曾经不奉命不出京的锦衣卫,现在竟然会将触手伸那么长。他入秦之后理所当然要招募陕西本地人作为幕僚,这些人多是不得志的读书人,无所谓效忠大明、大顺、还是大清。谁能想到,锦衣卫已经收罗了这样一批读书人,有些还是当年被皇太子裹胁的被害人。

这些士子人投入清军幕府之中,虽然不得信用,也不见有人待之高位,但军中朝中往来文书多是这些人誊抄,乃至起草,绝对是一手消息。很多文件直接就抄写两份,一份发往北京,一份发往锦衣卫。

后世传得神乎其神的锦衣卫,最早就是仪仗队、亲兵、打手……后来增添了侦缉的权力,也都是奉旨办案,随着朝中风向偏转。在大明二百七十六年中,能够保证锦衣卫独立,不受东厂中官指使的锦衣卫指挥使,屈指可数。

朱慈烺最早知道真实的锦衣卫竟然如此窝囊,着实郁闷了许久。

现在这种广伸触手、传说一般的锦衣卫,一者是朱慈烺先知先觉,有心扶持。另一方面也多亏了徐惇。这种天生热衷潜伏在­阴­暗里,刺探所有人**的­性­格,并非正常人会有的。

正是锦衣卫陕西所的努力工作,吴三桂的思想动态很快送到了朱慈烺手中。锦衣卫和总参军情司对此情报分析认为:吴三桂有不臣之心,但要他改旗易帜并非易事。

吴三桂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物,从来谨慎怕死。或许因为这种天赋,历次大战中他都能逃脱。虽然害死战友无数,但自己总是安然无恙。想想当年他领着不足三十骑家丁,勇闯清军大营搭救父亲吴襄,谁能想到前后竟是同一个人。

清廷此时若是再从西线抽兵,倒是可能刺激吴三桂直接改旗易帜。而山西的情况也不明朗,多铎还在苦苦寻觅强渡滹沱河的办法。所以多尔衮无法集中所有兵力攻打北线,除非他愿意将到嘴的­肉­吐出来。

即便多尔衮真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朱慈烺还有第二道保险。

辽东。

陈德部已经做好了渡海准备,第一批三千人将在八月初乘船东渡皮岛,建立寨堡。次日会有第二批登陆部队在参谋长魏云的带领下登上鹿岛,建立观察哨。随后由远而近占据辽海诸岛,囤积资源,接纳辽民,开展对辽东的军情工作。

如果多尔衮真的举全族之兵要在北直与朱慈烺决战,陈德就会立刻攻打旅顺、宽奠、拔除朝鲜境内的清军驻点,继而一路北上,直捣沈阳。

“如果建奴连老巢都不要了呢?拿关内的土地换辽东那种穷乡僻壤,他们不是还赚了么?”有人低声发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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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三忽闻羽檄传来急(三)

演义小说中常有某智多星掐指一算,斩钉截铁道:“我料此人必当如何如何。”

这已经成了小说家塑造智谋之士的常用手法。固然不排除有人天赋异禀,见人一面便能推算其品德秉­性­。但更多的情况还是运用分析手法,推测此人的心理状态和习惯,从而获得一个可能­性­最大的选项。

在是否放弃沈阳的问题上,只看多尔衮一个人是不行的,还要看整个满洲族的群体心理。

满洲族本是南下的通古斯人种,后来迁徙到了大明建州卫,为了获得一个合法居留的身份,便冒称是金女真。

这支女真在与辽东真正的金国女真部落征战数十年后,为了获取民族认同,更是将女真化贯彻到底。奴儿哈赤建立了“大金”政权,正是出于这等考虑。

也因此,这个女真部落对于女真传统是十分轻视的。他们也如同其他女真部落一样以渔猎为生,但更善于学习其他部落的先进文化。先是从野人时代进化到了部落时代,后来又学习蒙古的兵民一体,由努尔哈赤创建了八旗制度。再后来赶上李成梁的“以夷制夷”,学到了明军战术、军制,以及筑城。

建州女真与其他女真的最大区别,就是会筑城而居。

这无疑增加了人民在恶劣自然环境下的生存能力,也保证了他们在与其他部落交战时占据上风。满人对城池的崇拜因此而起,只有建立属于自己的城池,才有安全感。这个习惯延续到他们入关之后,修建“满城”独居。

虽然他们重视城池,但因为文明程度太低,所以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城市群落。因为技术水平太低。所以在攻城、守城方面只能被明军嗤笑。在大明最为没落的时代,明军对建奴闻风丧胆,但只要凭城而守,却能坚持经年。

沈阳城是大明在辽东的重镇,最初并不如辽阳那般吸引人。努尔哈赤看中了沈阳的战略位置,不顾众人非议。从东京(辽阳)迁都沈阳,定名为盛京。满洲人三代居住此城,已经将之视若己物,要说放弃哪有那么简单?

朱慈烺更是从后世满清所作所为加以印证。即便到了康雍乾三代,满洲人在关内的统治已经彻底巩固,可仍旧坚持柳条封边,不许汉人去满人故土。更别说顺治年间,满洲人一直做好了退守关外的准备。

所以有九成以上的把握,一旦辽东震动。满洲人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若是黄台吉还活着,或许能够顶住压力。然而多尔衮并没有他哥的威信,顺治更只是一个孩童,谁都镇不住归家心切的大军。

“战争没有百分之百的事。”朱慈烺道:“虽然多尔衮死活南下的可能­性­极小,只要有人提出来了,咱们就不能不重视。”明人如此想,就不排除满人也有这样的想法。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谁都不知道历史会不会脑抽让它成为现实。

“所以各县巡检司五中抽一。组建巡检营,作为后备。”朱慈烺道。

巡检司负责县境安全。大县数百,小县数十,兵员来自新兵营中被淘汰的新兵,属于现役编制。朱慈烺临时搭建起这么一支后备军,并不指望他们在战局不顺的时候扭转乾坤,而是用来转移军资、百姓。维护大军南撤的道路通畅。

“巡检营的设立与战事不相关联,总参拟定人选报兵部发文。”朱慈烺道补了一句。

崇祯十八年夏,夏季攻势进入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安南运来粮食留了一半留作军粮,剩下的主要运往山西、河南,最大限度救济百姓。反倒是山东在充分利用地利之后。勉强能够用红薯玉米等半粮充饥,基本维持在生存线之上。

……

“郑爵爷别来无恙,别来无恙。”一个中官打扮的人物远远就朝郑芝龙作揖行礼,喜笑颜开,道:“这些日子咱家住的小院就听着喜鹊在那儿叫。咱家就想啊,多半是有什么喜事了。这不,爵爷竟然玉趾亲临,实在是大大的喜事啊。”

“吴公公客气。”郑芝龙笑着对吴清晨还礼。

郑芝龙十八岁跟着舅父下海,并在澳门受洗,成为天主教徒,教名尼古拉斯。虽然他的人生充满了传奇­色­彩,而如今他的确是东海上最有力量的大人物,但他却不一个枭雄。

枭雄能够为了十倍的利益铤而走险,为了百倍的利益孤注一掷。郑芝龙却是个望风使舵的人,本身没有任何坚持,只要利益够大什么都能卖。局势一旦有变,翻脸不认人。

吴清晨作为刘若愚的心腹,去年就奉命南下入闽,联络郑芝龙,希望郑家的船队能够分一些北上勤王。皇太子许以爵位、人口、土地,甚至变相承认了其长子郑森的地位。这样优厚的条件之下,郑芝龙都没有松口。

因为他实在不看好一个不足弱冠的皇太子能有回天手段。

直到东宫军连战连捷,用《皇明通报》将胜利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郑芝龙才发现这位皇太子真有回天之力!既然你有实力,那么自家为何不锦上添花?这才是郑芝龙派手下大将施琅领兵北上的缘故。

不过对于台湾这块地方,郑芝龙却没有立刻发兵收复,因为现在台湾岛上的荷兰人势力不弱,而且还算守他郑家的规矩,暂且放着,看看局势再说。

在这种保守的心态之下,哪怕吴清晨说得天花乱坠,也注定效果有限。

往日郑芝龙有什么事,总是将吴清晨“请”过去。今天他亲自登门,谁都知道其中定有隐情。

吴清晨是宫中出身,对人心和­阴­谋把玩得炉火纯青。别看他嘴碎唠叨,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公公请,咱们里面说话。”郑芝龙口音浓郁,跟吴清晨交流只能说简单句。

吴清晨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爵爷请。”

两人进了客堂。分了主宾落座,不等吴清晨开口,郑芝龙却先说道:“吴公公,郑某有一事想请公公转告朝廷。”

“这正是咱家住在闽省的缘故呀。”吴清晨笑道:“爵爷有何吩咐,尽管说来。”

“郑某想派长子领船二百艘北上勤王,归于沈督麾下。”郑芝龙笑道。

吴清晨哈哈大笑道:“爵爷果然公忠体国。实乃我大明群臣的表率呀!”他只顾着拍马,全然不往下说。

郑芝龙当然不可能白白送两百条外加自己的长子出去,见吴清晨不肯接话,只得自己开出价码,道:“郑某想让长子入读皇明海军大学,不知可否。”

吴清晨还是从《皇明通报》上才知道有这么一所“大学”,与之前成立的“皇明经世大学”一样,都只比“太学”差了一点而已。想想也是,太学是皇帝办的。皇太子岂不是只能办大学么?

“爵爷,咱家倒是说不好。”吴清晨道:“您也知道,咱家是在宫里当差的,水师的事不熟呀。”

“请公公……”

“不过爵爷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咱家一定托人去打听。再者说,既然办了学,就是要招人入读的。爵爷肯让公子前去读书,那是给他们面子。”吴清晨侃侃而谈。

郑芝龙微微笑了笑,他可不敢说“给面子”的话。

皇明海军大学成立之后。施琅奉命担任总教官,自然会将大学内的情形告知旧主。郑芝龙由此才知道。虽然这看似是个培养水手和船长的学校,却十分得皇太子殿下的看中。非但亲自撰文庆祝开学,还上表天子,希望定王永王在长大之后前往就学。

不管天子答应与否,也不管二王是否真的会去,这个信号已经是彻底发布出来了。

“唉。犬子不耐经书,也只能学些武事。我平日军务繁忙,无从教育,而海事又是我郑家根本,正好占这个便宜。”郑芝龙谦逊道。

吴清晨说得口沫四溅。却是滴水不漏,只是答应帮郑芝龙安排,却没说肯定能成。郑芝龙这不过是抛砖引玉,重点却还在后面,乃是对日贸易的问题。

沈廷扬打着大明朝廷的名义展开对日贸易,出动的船又多又大,让郑芝龙受损严重。然而沈廷扬又是为国家进行海贸,郑芝龙也不敢轻易与他翻脸。

“最好还是由朝廷设立市舶司,抽收税费,足以富国足民。”郑芝龙道:“做买卖的事,还是交给商贾好些。”

既然不能动用规则外的力量,那最好就是将两边都限制住。只要山东水师不进行对日贸易,换了商贾谁能是郑家船队的对手?而且市舶司那边也不是不好打理,族中选几个聪明机灵的子侄充任小吏,还怕朝廷派来的流官么?

吴清晨嗯嗯啊啊良久,方才道:“爵爷这说的是国家大事啊!咱家听着云山雾罩的,还是爵爷亲自上本的好,以免咱家传错了话,坏了爵爷的大事。哎!看我这张笨嘴!”吴清晨轻轻拍了一下嘴­唇­,更正道:“是坏了国家的大事!爵爷一心为公,哪里有什么私事!”

郑芝龙没想到弄臣一样的吴清晨竟给自己吃了个闭门羹,连个行贿的机会都不给,不由心中暗恼,却又无可奈何,难道还能为了个太监跟朝廷翻脸?只得转头再去走别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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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建州女真的来源,《明会典》认为是“金国余孽”,话虽难听,但也是在法理上承认了他们在明朝国土内的居住权。而个结论,其实却是明朝官员搞错了。

清天聪九年(1635年)十月十三日。太宗皇太极诏曰:“我国原有满洲、哈达、乌喇、辉发等名。向者无知之人,往往称为诸申(女真)。夫诸申之号乃席北超墨尔根之裔,实与我国无涉。我国建号满洲,统绪绵远,相传奕世。自今之后,一切人等,止称我满洲原名,不得仍前妄称”。(见《清太宗实录》卷二十五、及《满文老档》天聪九年十月十三日条)。

四零四忽闻羽檄传来急(四)

路子还是有的。

现今阁老之一蒋德璟就是福建势家出身,虽然陪在末座,却也是权势最大的四大臣之一。蒋家的根基就在福全所,那是太祖高皇帝时候就扎下的根。身在海防第一线,经历了浩浩荡荡的全民走私浪潮,如果说蒋家与海商没有半点关系,谁会相信?

不过现在的确不是个好时间。

东宫要展开夏季攻势的计划在大明高层并不算秘密,孙传庭已经带着兵部一些主事先一步赶往真定行辕听用。济南行在的六部也抽调了不少人,或是充实总后勤部,或是直接调入东宫侍从室。这个时候要去跟皇太子讨论设立市舶司,实在很不合适。

怎么也得将眼前这场大战打完才行。

然而郑芝龙的说客却不这么看,他们更怀疑蒋德璟看不起郑芝龙,所以拖着不理会。这种骨子里的自卑无法根除,也无法开解,蒋德璟索­性­打了个报告,径直跑去徐州治淮了。谁知道他到了淮河边上一看,就再也停不住脚,沿着淮河一路往上游跑,组织河工勘察水道,申请赈灾、治淮专款,竟然真的一心扑进了淮河治理这个大坑里。

朱慈烺当然知道自己前世的国家从建国开始就扑在淮河治理上,虽然成效显著,但这个黑洞就像永远填不完似的,直到自己转世重生,淮河流经省份每年还要投入上百亿资金进行治理。

当然,现在的情况没后世那么复杂,起码水污染还不存在,而且淮海尾闾的泥沙堆积也相对要轻一些。

“银子实在不够用,让蒋先生请沿河地方想点办法。”朱慈烺顿了顿,又道:“虽然没有银子。不过嘉奖还是有的。让侍从室写一篇赞扬官员亲临一线,掌握实际情况的文稿,落我名号交由《皇明通报》刊登。”

陆素瑶当即点头称是,见皇太子殿下没有新的令喻,连忙出去让人照办。

朱慈烺等陆素瑶出去,方才重新着眼于当前的财物报表。宫里宫外的开销加起来本就不小。一旦打仗又是流水一般的钱财花费出去。最悲惨的是,现在属于反击战,就算打下了州县也只是光复,非但没人会报销军费,还要拨款重建。

难怪后世一直喊着“御敌于国门之外”,在自己国土上打仗实在看得揪心。

作为帝国实际上的控制者,朱慈烺看看手头的余额只有不足十万两,甚至比不上一个南方的大家族,难免有了赤字经营的念头。从财务报表上转开思路。拿到了东厂关于闽南的报告,朱慈烺不由眼睛一亮。

——郑芝龙想要开市舶司!

现在对日贸易基本都是走私。虽然隆庆帝在月港开港,进行海贸管理,但现在已经名存实亡。沈廷扬、郑芝龙,以及南洋前往日本贸易的海船,说穿了全都是走私。如果开了市舶司,就等于重新制定游戏规则,一切都要走官面上。

至于郑芝龙是否会遵守这个游戏规则。朱慈烺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

规则制定出来之后,御史对会违规者进行监督、弹劾。沈廷扬就在山东。而郑芝龙远在闽南。沈廷扬是朝廷忠臣,郑芝龙是藩镇土皇帝。谁更容易受到牵制可谓不言而喻。

这个规则分明就是针对沈廷扬的。

“叫那个吴清晨去问问郑芝龙,如果开市舶司,每年的海关税收估计有多少。”朱慈烺唤进陆素瑶道:“还有,郑森入读皇明海军大学的事,直接发文给沈廷扬。让他照办。”

陆素瑶应声而退,心中却有些奇怪。她在贴身秘书的位置上能接触不少机密,对于全局观也有了些概念。在她看来,郑芝龙显然是没安好心,以皇太子的­精­明。为何还要往下跳呢。

郑芝龙得到消息之后也有些意外,还以为蒋德璟故意躲他,原来是把事办成了跑去避嫌呀!不用多说,一笔五千两的巨额感谢费以寿礼的名义送到了蒋德璟老家。至于皇太子关心的关税问题,反倒比较棘手。

说少了,皇太子看不上,宁可自己派山东水师继续走私。

说多了,这可是国家的分润,等于从自己口袋里掏钱,还卖不了人情关系。

“就报个一百万两。”郑芝龙与幕僚们商议之后,最终决定拿出五分之一的贸易收入。当时对日贸易的每年收入白银可达五百万两,而西洋和南洋的商船缴纳的过海费用还不计算在内。

考虑到航线和季风的影响,如果开了市舶司,泉州肯定会变成一个中转港。许多小商人能在南洋购进货物,在泉州发卖,再次购进其他商品。这样可以缩短航程,降低风险。而对于泉州的控制者郑芝龙而言,无疑多了供货商和渠道商,每年的收入将变得更为可观。

这份信心满满奏疏送到了内阁,先行转交到了真定行辕。朱慈烺只是看了一眼,随手写下一句:“着闽省先行筹措五百万两白银交付国用,以市舶司两年关税为抵押。”

这回轮到郑芝龙傻眼了。谁能想到皇太子开海的价码竟然是借钱,而且是毫无利息的借款。若是市舶司两年关税无法达到五百万两,那岂不是亏大了?更郁闷的是,明知道皇太子漫天要价,自己却无法坐地还钱,否则就是**­祼­的私利而非公心了。

陆素瑶当时看到这句朱砂批示,惊诧之情不逊郑芝龙,深感在皇太子这样的人杰跟前办事实在压力太大。

这种天马行空的思路到底是怎么来的!

……

崇祯十八年的八月初四,陈德在登州港完成了最后一批骡马海上适应训练,出其不意地宣布大军即刻启航。登时间百舸争流,千帆竞赛,整个辽海都热闹起来。

之所以看似仓促,是因为的陈德收到了通报:特侦营于八月初二日成功潜入清军的火药仓库,点了一把火。

如果仅仅是火药没了,充其量也就是废了半个汉军旗。然而火药仓库紧邻着粮仓,大火直接将近千石军粮焚烧殆尽。

“坏消息就得接连不断地送到奴酋耳边,说不定能气死他。”陈德咧嘴笑道,连一向沉着稳重的沈廷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比之辽东方向出现明军侦骑更坏消息还有很多。

宋弘业一离京,返魂人再次兴风作浪,肆意下毒放火,甚至还学会了制作地雷。

多尔衮责令步军统领爱星阿彻查,还没等到结果,却得到紧急军报,位于真定的明军主力,号称三十万大军进攻保定府,沿途寨堡无不沦陷、投降。

这才是致命一击,多尔衮当即风疾发作,晕倒在殿上。

场面乱成一团。

年方七岁的顺治坐在龙椅上,紧张地看着自己叔父倒地,吓得双眼圆瞪,不敢说话。他已经隐约能够明白军国大事,而且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对于大清这边来说有些困难。

这点可以从日常饮食上看出来。刚入京的时候,顺治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怎么都不能明白为何大明会如此富庶,更不能理解蛮子竟然在食物上有如此巧思。而现在他已经不能开小灶了,只能跟母后一起用餐,而且食物上也粗糙了许多,就像是在关外时候一样。

享受过了那些­精­美佳馔,再要退回去,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圣母皇太后,也就是黄台吉的永福宫庄妃,死后以孝庄之名闻名后世的布木布泰,此刻正毫无主意地在宫中打转。她听说了外朝传来的种种噩耗,心绪不宁,原本想召多尔衮入内商议——其实是寻求安慰,谁知道那位叔父摄政王直接晕倒在大殿上,生死不知,就算没死也要好好休养一番了。

“要不,实在不行咱们就照旧退出关去?”布木布泰低声征询苏茉儿的意见。

苏茉儿在女人看来是个有主意的,但身居后宫,焉能知道多尔衮面对的问题到底有多么复杂。在她看来,逃避是懦弱的表现,真正的勇士是不会在最后关头来临之前放弃战斗的。

“主子,咱们现在是想走都走不了了。”苏茉儿道:“尝过了关内的甜头,一旦再出关去过苦日子,多少奴才会起反心呐?他们可不会觉得主子们尽心尽力为了他们好,只会说到手的好日子飞了。”

“那可怎么办啊?”布木布泰突然提高了音量:“要不,让摄政王从蒙古借兵吧?”

苏茉儿微微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

“那你快出宫去跟摄政王说说,满蒙一家,眼下可不是客气的时候。”布木布泰连忙道。

苏茉儿自然是毫无压力地去了多尔衮府上。

多尔衮头缠白锦带,斜靠在床上,面无血­色­。他的四个老婆侍立一旁,端汤送水,个个都是神情惶恐。

听说是太后差来的人,多尔衮只能硬挺着见了一面,一听却是从蒙古借兵的建议,差点气得又昏阙过去。

布木布泰是蒙古人,以为满蒙真是一家。多尔衮却知道,一旦清廷外强中­干­的现状被蒙古各部窥破,那些王公说不定转眼就能成为饿狼,狠狠从大清身后撕下一块­肉­来。就算真有忠心耿耿的蒙古人来帮忙,哪里去找粮草安顿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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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五忽闻羽檄传来急(五)

目光短浅之辈总是占据了主流,召蒙古八旗再次入关的呼声越来越高。他们不相信现在的清廷属于外强中­干­,坚信“满万不可敌”的神话。至于蒙古人需要的粮草辎重,关内如此富饶,让他们自取就是了。

蒙古人对于打劫这种事也是驾轻就熟,实际上还是满洲人的老师。在满洲崛起之前的数百年间,蒙古人一直在从事这个行当。

崇祯十八年的秋天,这些雄心勃勃的成吉思汗子孙再次踏入关内,却有些受骗的感觉。

好东西基本都被满洲人抢占完了,更悲剧的是,满洲人占据了那么多村落土地,竟然还不管饭。

有些蒙古部族不敢得罪满洲人,怀着一腔怨气又回塞外草原去了。有些蒙古人却是毫不在乎盟友的利益,即便是满洲人的村子也一样放手劫掠。满人虽然不满,但真正受苦受难的还是汉人。

这无疑是帮了朱慈烺的大忙,越来越多人的参与到义军队伍之中,为官兵引路报信。

《虎贲报》和《皇明通报》开始借此机会宣扬“民族国家”的概念,灌输民族认同感和国家认同感。

朱慈烺曾经认为民族国家是二十世纪产生的政治概念,与效忠帝王和帝室的传统国家不同。然而穿越之后,他才发现社会科学果然不可能和自然科学一样做到­精­确分割。社会主流思潮之下,还隐藏着各种暗流。

在主流还是效忠皇帝的时代里,早就有人高呼自己是“国家之臣”而非“一姓之臣”。而且儒家强调的效忠君主,是有条件的效忠。一旦君主失去了被效忠的条件,就成了“独夫”。这也就是孟子对汤武革命的看法:闻诛一夫,未闻弑君。

如果回顾整个大明的政治生态。正是这种忠臣与国家天下之臣的矛盾­性­格,让皇帝与文官集团屡屡爆发“战争”。

华夏的忠君传统已经浸­淫­到了骨子里,不需要朱慈烺再刻意灌输。面对阳明心学兴起之后对皇帝的冲击,必须给人寻找第二选项。

所以民族国家就是最好的第二选项。

即便某些人不乐意见到朱皇帝坐天下,但你身为汉人,就该为同族尽力。

从近处说。这给了闯逆、献贼各部一个台阶,让他们回到朱明旗帜之下,一同抵御外辱。对于那些变节降清的人而言,也有了一丝侥幸:虽然对不起朱皇帝,但好歹还没做对不起汉人百姓的事。在被打成汉­奸­之前,回头还来得及。

从远处说,这也是为自家留条后路。遗传基因是最靠不住的,万一日后哪个儿孙脑残,好歹还能退到君主立宪制度上。不至于被人赶出紫禁城。

在发起了第二轮“国家教育”之后,秦良玉请求觐见。

“殿下,臣实在是有些疑惑。”秦良玉单独请求觐见,这算是比较少见的情况。她相信自己有义务对当前军中的思潮加以汇报——她还不知道军中早就有个十人团的组织。

“秦督尽管说。”朱慈烺与重臣见面时总是以家人礼相待,这也算是继承了崇祯的优良传统。实际上在如何扮演一个传统帝王角­色­上,朱慈烺从崇祯身上借鉴了许多。

“在推广国家天下一说时,许多兵士颇有抗拒之心。”年过古稀的秦良玉说话低缓,声音坚定:“他们坚持认为自己效忠的就是殿下您。至于国家却与他们太远了。”

朱慈烺笑道:“那是他们自己没想透。他们为何会忠心于我?因为我是皇太子,大明的储君。他们效忠于我。其实就是效忠于帝室。效忠帝室,不就是效忠国家么?须知,帝室正是国家表率。太祖高皇帝是亿兆百姓用鲜血和­性­命推出的真命天子。当年太祖的旗帜就是汉人反抗蒙元暴政的旗帜。如今大明的赤旗,仍旧为天下百姓而动。秦督以为是不是这个道理?”

秦良玉觉得有点绕,只听朱慈烺又道:“所以效忠帝室就是效忠国家,保卫国家也就是保卫帝室。帝室与国家名虽有异。其实一样。正是因为国家太大,百姓见不到,才需要帝室作为代表,引导所有人为了咱们共同的土地、财富奋勇前行。”

“殿下,如何不直说忠君呢?兵士都是不曾读过书的粗人。说这么多怕他们想不明白。”秦良玉直言道。

“并行不悖。”朱慈烺简单道:“现在没读过书,未必将来不会读书。想在想不明白,未必将来也想不明白。其实这事不是要以国家天下取代效忠帝室,而是一个补充选择。无论是为了效忠于我,还是效忠圣天子,或是大明百姓,乃至天下芸芸众生,抑或太微星君……归根到底一句话:咱们不是为了自己在拼杀,而是为了一个信念!秦督应当听过: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秦良玉突然鼻根有些发酸。她想起当年丈夫被宦官陷害,死在牢中;想起子侄浴血奋战,死在辽东;想起自己古稀起兵,辗转三千里……这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见过两面的皇帝?恐怕不尽然。若说是为了大明百姓,秦良玉自己也没这个意识……恐怕只是为了幼年时父亲在她心中种下的“忠义”二字吧。

践行忠义之道,不就是自己身为一介女流却力挽狂澜的缘故么?

秦良玉垂下头,欠身行礼,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殿下所见之深,臣深感折服。”

“秦督过誉,我也只是见了前人的智慧罢了。”朱慈烺微微笑道。

秦良玉道:“臣本以为训导官的任务是教训士卒,现在才知道,原来让他们明白事理远比一味填充重要得多。”

朱慈烺微微点头,随意道:“的确如此。我幼年时曾听闻一个故事:有两个神仙心血来潮,下凡消遣。时值孟春,有个路人还裹着棉衣,正好从他俩身前走过。其中一个道:‘你我何不施展仙术,让这人将棉衣脱下来。也好见个高低。’另一个道:‘随君所愿。’

“于是前一个神仙兴起一阵大风,想将那路人的棉衣剥开。谁知那路人被风一吹,裹得更紧了。第二个仙人却放出宝贝,浮在天上如同太阳一般,光芒四­射­,热浪滚滚。那路人走得一身汗。很快就自己把棉衣脱了。

“我设立训导一职,本意是想见到第二个神仙啊。”朱慈烺微笑道。

“臣知错了。”秦良玉有种佩服。

“有时候不妨双管齐下。”朱慈烺道:“训导之事,事体极大。简单粗暴是最要不得的,一味怀柔效果也不会好。如果能够做到时时刻刻无不在教训士卒,润物无声,那才是高妙手段。”

秦良玉一通百通,出来之后如同醍醐灌顶。她现在才知道,报纸也好,标语也好。不过是十分狭隘的一种手段。请来戏班子唱戏,看似娱乐士卒,实际上也是在进行教训。训导工作必须做到无孔不入,由里而外,时时刻刻出现在士卒身边,而又不至于影响正常训练,这才算是及格。

回到总训导部公厅,秦良玉召开了内部会议。转述了皇太子殿下的训示,让部下集思广益。看在夏季攻势中还有什么工作应当跟上。

“都督,卑职有话说。”一个声线偏高的声音响起。

秦良玉抬眼望去,只见坐在靠门处一个年轻的上尉起身朝她行礼。

那上尉年不过弱冠,皮肤白皙,身形偏瘦,柳眉杏眼。若是生成女子必当是倾国倾城之貌。只听他声音,不看可知是宫中内书院出身的宦官。

“说。”

“都督,卑职以为,咱们抓住了两头,却漏了中间。”

从总训导部设立以来。战前鼓舞,战后安抚已经成为了常态,在战争中进步颇大。

那上尉道:“古人说:慷慨就义人多见,从容赴死世间难。在开战之前,鼓舞士气,借着一股血气让士卒勇往直前,并非难事。然而开战之后,沙场上尸体叠加,这股血气很快就会被消磨掉,之前的慷慨之情也会渐渐麻木。卑职以为,在这块上,正是咱们没做到的。”

秦良玉面子上不置可否,心中却觉得这小宦官说得很有道理,可算是切中时弊。

“卑职建议,”那上尉道,“训导官当亲临火线,要尽可能多地记住士卒的姓名;要在战斗间歇时予以安慰、鼓舞。最好是能够做到与士卒同上阵,共生死!”

秦良玉是战将出身,顿时对这上尉感官大善,温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何时从军的?”

“卑职卢翘楚,崇祯十七年八月从军,上月才分到训导部。”上尉道。

“你以前是在……”

“卑职之前是第一山地师第一营第三千总部第二司作战参谋。”卢翘楚道。

秦良玉对他的感观又好了一层,虽然第一山地师师长罗玉昆与她没有关系,但同为川人,感情上更贴近些。

“你说的很有道理,可以作为总部意见下发各级训导官。”秦良玉点头道:“我看你年纪还轻,可愿去辽东师挣得一分功勋来?”

“固所愿,不敢请耳!”卢翘楚­精­神一振,抱拳领命。

周围不乏羡慕嫉妒的目光,谁都知道,辽东师其实是个工兵、苦役组成的部队,根本没有足够的军官。总参一个小小参谋,也是上尉军衔,去了就升中校,成为师参谋长。卢翘楚这么个不为人知的新人,到了那边起码也是校级军官了。

“身残志不可残,只要成就了三宝太监那样的功业,谁又会看你不起?”秦良玉宽慰一句,道:“本将会荐你为辽东师师训导官,好好­干­,莫叫人笑话本将不识人。”

卢翘楚脸上通红,欲语还休,只是重重点头,接下了这位传奇女将的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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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六忽闻羽檄传来急(六)

王翊很得意。

作为旗队长,他带领着旗队第一个登上了阜平县城墙,打出了夏季攻势的第一场大捷,阜平大捷。旋即整顿人马,随着坦克司主力继续为大军前锋,东进攻打唐县,又是第一个冲进唐县的旗队。

萧陌对此更是格外高兴,不枉自己亲自起提了这个少年新兵出来。

“能够两次立下跳荡之功,的确是个可造之材。”萧陌亲临前线,见了佘安,除了表彰坦克司之外,对这支连番报捷的旗队也十分上心。

佘安领着第一营作为前锋部队,一路势如破竹,此时正是意气风发,道:“王翊这小子看着像个秀才,打起仗来却有老四的狠劲,又不鲁莽,实在是我营年轻军官之中最为显眼的好苗子。”

“这就好啊!”萧陌兴奋地搓着手,走在城墙上视察防务,又道:“你也看出来了,咱们现在不是少兵,实在是缺将。只要多打几场胜仗,多栽培出几个好苗子,扩军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哈,咱们有刘老四,有王家康,现在又有了王翊,我第一师人才济济,萧东楼除了眼红还能如何?说不定咱们扩成第一军了,他还没能扩师呢!”

佘安也是心中激荡,这不是指日之间,自己就能当师长了?按照以前的老兵制,一个师的兵力足以堪比一镇总兵了!

“不过第二营的进度有些慢了。”萧陌话头一转:“照计划,唐县应该是第二营的战役任务。”

佘安倒是不在乎,道:“这事没法说,只能先到先得。之前藁城之战计划得何等周密,连座钟都配发下去了,结果萧东楼迷路。周将军的钟坏了,单宁那边又出了幺蛾子……所以嘛,该怎么打怎么打,咱们谁都不怵。”

萧陌与佘安是锦衣卫时候的老相识了,闻言只是抿嘴笑了笑,道:“我身为师长。不能有所偏心,但是老一营是最早跟着殿下杀出来的人马,你在营官任上若是不能锦上添花,恐怕日后升了将军也要被人笑话。”

虽然这话里面颇有语病,因为第一师三个营都是当年的东宫侍卫营出身。只是萧陌是在第一营营官的职位上扛上将星的,只要看到“第一营”这个名头,自然就多了一份亲近感。

佘安却没有觉察到任何问题,信心十足道:“我还想着此战中多挣些功劳,最好能得个封号。坦克司这个封号太小了些。”

“这也是得看机缘。”萧陌道:“当日刘老四拣这么个便宜。也不是打得特别凶。咱们渡河冲阵那仗如何?论说起来,那仗是真该给个封号的。对了,林涛授了上校衔,在陕西统领义军。日后见了,咱们还可以一起喝酒叙旧。”

说起当日渡河之战,佘安心中就颇为难过。虽然当日牺牲的战友都是他的熟人,但甄飞宇却是他多年的挚友,如今­阴­阳永隔。思之惆怅。

东宫成军以来,惟属那一战最为凶险激烈。若不是当时李过不敢追进山中。恐怕没人能回得来。

“青山依旧在啊……”佘安摇了摇头,道:“听说总参派了袁宗第、刘芳亮去说服闯逆余部归顺。呵呵,我们侍卫营第一仗就是跟闯逆打的,没想到现在转而要成一家人了。”

“天下都是大明的,当然是一家人。”萧陌虽然坚持着主流论调,声线里却带着一丝不屑:“这叫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不过闯逆余部有没有用也很难说,跟东虏军打下来的战果不容乐观。”

“说到东虏,”佘安突然道,“我军只守龙泉关,不守倒马关……不会有意外吧?”

萧陌沉吟片刻。道:“东虏在山西的多铎部主力驻扎忻州、定襄一带。未必不会摆出疑兵,走龙泉关打阜平抄我后路。所以我在阜平放了一个司,固守关隘。但他们要走倒马关的话,就得先行北上三、四百里路才有入山孔道。”

佘安还是有些不放心,却安慰自己道:“左光先总不至于连人家走了三四天都没发现。”

“说起来,也有参谋提到过这个问题,不过可能­性­实在太低。”萧陌道。

“那个管平洲?”佘安突然问道。

萧陌捋了捋肩章上的缨络,道:“除了他还有谁?看来他的不着调已经连你们都知道了。”

佘安笑了笑,也算是跟管平洲“一般见识”的自嘲。

“我派他去跑后勤了,先踏踏实实­干­几年再说。”萧陌道:“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些天马行空的怪念头。你部速度休整,什么时候能够出发打庆都?早一天打下庆都,第二营也就能够追上来了。”

“我部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一手军令,一手发兵,绝无二话。”佘安信心满满。

萧陌就是喜欢这种雷厉风行的部下,果然签了军令。佘安也果然是说走就走,仍旧以坦克司为主力,挥兵赶往庆都。

从唐县到庆都县不过三十里许,佘安下午出兵,傍晚已经在庆都城下按营寨扎了。从整个战场态势而言,第一师第一营果然如同尖刀一般,从阿巴泰和洪承畴的侧肋捅了进去。

此时清军东路军的主力部队,正在冀中平原与第一师第二营、第三营、骑兵营交战,根本没想到自己的侧翼会在短短数日内就被人突破到了阜平。

实际上,因为阜平和唐县靠近山地,不适合大军展开,一直没有被洪承畴视作要地。以他对战场局势的判断:最佳策略是以人多的优势打击人少的明军,而不是用等数量的军队与明军比­精­锐,此所谓蚁多咬死象,就算打不过你,用人海淹死你总是可以的。

从这点上来说,第一营的成功其实是拣了第二营的便宜。不过第一师在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却没想到这种局面。

因为洪承畴不是泛泛之辈,而阜平与唐县乃是太行山孔道之一,沟通山西的要地,焉能不设重兵?这也是萧陌让第一营走阜平然后东进的原因。

原本是想用牛刀杀牛,谁知杀到了­鸡­头上。

洪承畴此时有多少兵力?阿巴泰手下的满洲真夷五万人马,这属于正兵,洪督师是调不动的。他所能调集汉军旗和绿营兵,加之总督标营,满兵额是五万人。在之前连番进攻之下,人数达到了十万众。

这个逻辑看似有些诡异,却是人在无奈中的必然反应。因为手下兵员损失较大,最终对北直百姓下了狠手。但凡是壮丁,让清兵见了便拷回营中,编练成兵卒。虽然人数上去了,但是军服、器械、­操­练,根本无从谈起,有一根­棒­槌的就算是装备齐整了。

光靠着十万人的架势,或许能吓跑曾经的明军,但碰上希求一场硬战奠定自己军中地位的明将来说,却是十万个移动军功,非但不怕,而且跃跃欲试。

近卫一师第二营就是这般撞了上去,以四千兵力突袭洪承畴的先锋官祖泽润。

祖泽润好不容易从战败的­阴­影中走出来,这回重整旗鼓带了一万人马出来攻打安平,谁知道还没看到那个让他吐血的小村寨,就被近卫一师第二营营官杨武年突袭得手,只身逃跑。祖泽润一路逃回清军大营方才收拢溃兵,出门时带着的一万人马,此时已经去掉了十之七八。

战报送到南路大营,阿巴泰为之憋气,用满语骂了半天。洪承畴不懂满语,只是铁青着脸没有说话。

后路粮台被袭,前锋又遭此重挫,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而且这杨武年又是何人?他能督领一个营的­精­锐,总不会是无名小卒,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他?倒是那个王家康有所耳闻,据说是锦衣卫大汉将军出身,颇为善战。当日就是他将希尔根和祖泽润打得大败。这回却没见到他的旗号……唉,东宫是哪里找来如此之多的能将?

洪承畴只觉得心肺焦枯,真是恨不得立刻飞回京师,再不要多呆一天。

随着祖泽润兵败的消息一同赶到的是明军攻克阜平。

洪承畴已经有了免疫力,对于阜平失守并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建议阿巴泰调集大军收复这座城池,并命龙泉关守军做好防备——此时龙泉关守军已经投降了。

在洪督师看来,一座靠近山地的小县城,远远没有兵败丧师重要。然而在东宫,光复阜平,取得龙泉关,却被定义为“大捷”。而杨武年击败祖泽润只是平平淡淡发了一封捷报。

因为前者取得了战略意义上的胜利,是整个战役胜利的节点。而击败一只乞丐流民似的弱旅,只是武将的分内事。

“所以从这点上来,洪承畴的战略眼光不过尔尔啊。”朱慈烺得到了清军的反应,颇有些遗憾。

只是一瞬间,他就立刻将这种脑残的念头扫出了大脑。

是的,只有脑残的人才会希望敌人英明神武。

对于一个真正要­干­大事的人来说,敌人是越白痴越好。如果敌人不够白痴,那就要用尽一切手段将之变成白痴,或者直接消灭。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朱慈烺毫不介意孟乔芳的故事再次发生在洪承畴、阿巴泰、多尔衮……等等所有敌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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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七忽闻羽檄传来急(七)

崇祯十八年八月中秋就在眼前,因为前线战事紧锣密鼓,每天都有新的塘报送到济南行在,使得宫中一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

崇祯皇帝最近拿到的塘报都是报捷文书,又有一位杨武年的上校军官走进了他的视野。他不知道为何这个杨武年还不如其下属王家康名头大。更不知道同样都是第一师的军官,为何佘安打下个阜平县,也不见取了多少首级,便传了大捷,而杨武年以少胜多,才只是发了份捷报。

即便如此,这样的能将还是不可轻忽。崇祯起身走到后面的白­色­屏风,在王家康名字下面写下了“杨武年”三个字,想了想,又补上了一行小字:以少胜多,骁勇之将。

这是崇祯新近养成的习惯。将有军功的将领、­干­吏名字写在屏风上,日后要用人,首先便从这上头选。这也是从宋朝皇帝那里学来的法子,不得不说还挺有用处。

皇帝每天看到的人名恐怕是这个时代最多的,往往会出现一个毫无印象的人写了本子弹劾一堆毫无印象的人,或是反过来。在这种信息轰炸之下,谁能记住那么多名字?何况里面还有同名、似名。

又因为“简在帝心”这档子事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这面屏风便放在皇帝寝宫,平日笼着一层纱,除了皇后、袁妃等亲近之人,等闲不会让人看到。

“春哥儿今年又不能回来过年了。”周后长叹一声:“他堂堂一国储君,又是尚方又是假黄钺,怎地还要亲临战阵?”

崇祯帝已经对儿子的军事能力颇为信服,替朱慈烺分说道:“太祖、成祖当年也是亲自上阵的。”

周后噗嗤就笑了出来:“陛下这比喻真是……怎就能将他跟祖宗们比。”

崇祯却笑不出来,道:“我看当今英杰中用人打仗,比春哥儿强的恐怕也是罕有。听尤世威说。春哥儿虽建了总参谋部以为赞画,但何时打,打哪里,却都是他一言以决。之前我也怕他一意孤行,刚愎自用。现在看看,春哥儿的确是有眼光的。”

周后听到崇祯赞扬自己的儿子。心中也是乐得开了花,只是微笑不语。

崇祯再次看了一眼屏风上的名字和简注,亲手笼上了纱,叹道:“我曾以为天下无可用之士,然而此刻看看却是英才迭出,想来终究还是我不会用人。”

“陛下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周后劝道:“臣妾虽然不知道外朝之事,但春哥儿有次跟臣妾无意间说起朝臣得失,也说过一句:实在是神庙老爷断了人才上进之路,以至于先帝和陛下手中人才青黄不接。方使得庸才盘踞庙堂。”

“他真这么说?”崇祯紧皱的眉头松开了许多。

周后见言之有效,笑道:“臣妾还会编造儿子的话么?只是读国史也可知道,成化弘治以来,哪位祖宗不是留下名臣辅佐新帝?惟独到了神庙老爷这里就断了。陛下初继大宝时,更是无人可用。”

崇祯虽然明知皇后是在安慰他,心中难免开解了些许,嘴上却道:“先帝还是留了不少人才,只可惜啊……天命如此。”他转而想到了开辟东江镇的毛文龙。又是一叹:这个敢以二百人深入辽东的英豪,真是死得可惜。现在要想再开东江镇。形势比之当年更好,却要以百倍之数方能一试,可见人和人之间还是很有差距的。

帝后正说着,坤兴公主与定王、永王相携前来问定,原来不知觉中已经到了亥时人定时分。原本只是问答一番,崇祯甚至可能不见这几个子女。但今天正好与周后说着长子的事,心中柔情一发不可收拾,便将三人唤了进来。

坤兴公主是女儿,都到了出嫁的年龄,该学的早就学了。也没甚好考校的。她知道自己的位置,问候了父母便乖乖巧巧地站在了母后身边,看着两个弟弟躬身侍立,接受皇父考校学问。

崇祯也是很久不曾关注过定、永二王的学业了,实际上因为朱慈烺过于醒目,而且皇太子这个身份的确汇聚了帝后的全部心血和关注,这两位亲王的师资力量上完全不能跟朱慈烺相比。

尤其是二王的主讲师是方以智,被朱慈烺挖去当了教授,所以到底是谁在教两个儿子就连崇祯帝自己都不知道。

“回禀父皇陛下:目今是东垣王在传授儿臣等《算学》和《音律》,蒋先生在的时候由蒋先生讲《左传》,倪先生讲《诗经》。”定王年纪稍大,上前应答,执礼甚恭。这才是正常孩子的正常表现,像朱慈烺小小年纪就要与皇帝、重臣坐而论道,那是妖孽。

然而崇祯不知道为什么,只这份恭谨让他失望。从内心中,他更希望能够看到第二个朱慈烺。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藁城之战后,恐怕自己不会再与儿子一同上阵了。所以若是能有个得力的亲兄弟去帮忙,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你哥哥著的书可曾读过?”崇祯问道。

定王微微垂头,道:“蒋先生偶尔讲过,多是与格致相关。”

“你哥哥写的兵书战册,经济民生之书都颇有可采之处,可以找来读读。”崇祯口吻威严:“我天家子弟,不需要科举谋求出身,更该将学问落在经世致用上头。日后你二人就国,也好帮你哥哥安定一方。”

“儿臣谨遵旨。”定王躬身应道。

永王稍小一些,也是毕恭毕敬跟着哥哥行礼。

崇祯做了训示,这才就《左传》和《诗经》里的问题抽了几个,见二王都算是应答有据,知道他们平日也不是一味贪玩,心中稍霁。又叫内侍取了二王这些日子练的字来,朱笔勾圈了几个还能入目的,便教二王退下了。

坤兴正要跟着走,却被周后拉了拉衣角,乖巧地留下说话。

两位亲王仿佛虎口脱险,如蒙大赦,哪里还顾得上姐姐?径自退了出去。

“坤兴,你近日倒是时常往外跑啊。”周后笑吟吟地看着女儿:“在玩些什么?”

“女儿哪里敢贪玩?是在做皇兄交代的功课。”坤兴说到这些日子的工作,颇为兴奋:“皇兄命令地方复设养济院,又命成立慈善会,以女儿为会首,定期联络朝中大臣们的闺秀前往视察。”

“那岂不是有了由头整日在外玩耍?”周后犹疑地看着这个不喜欢女红的女儿。

有道是物以稀为贵,帝后原本就是男多于女,两个女儿中又夭折了一个。就此一位千金公主,自然多有宠溺。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也都由着女儿去。好在坤兴倒不曾养成骄纵的­性­子,又与皇父皇母十分贴心,自然更受待见。

坤兴连忙辩解道:“我等是实实在在要去做事的,不光看看就行,还要看地方官儿是否的照了章程把事做足,还要查验账目,看是否有私情。”

“你们一群姑娘家家,抛头露面终归不好。”崇祯Сhā了一句。

“父皇,我们可不是抛头露面,都戴着面帘、纱巾的。”坤兴嘟嘴卖乖道:“而且有那么多婆子、姑姑跟着,女官接待。去的地方也都是非老即少,哪有什么好避讳的。”

周后也相信这上面肯定不会有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否则女儿们要胡闹,当父母的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她倒是担心女儿误了长子的正事:“你皇兄怕是知道你贪玩,故意给你放放风,你可别拿着­鸡­毛就当令箭。”

“女儿那日查出章丘县挪用养济院专款,报知皇兄之后,皇兄还特命都察院来向女儿致谢呢。”坤兴抗辩道:“皇兄说了:如今天下人力不足,当不分男女老幼,皆尽一己之力。女儿这也是为大明社稷、皇父皇母尽忠尽孝呢。而且我们慈善会已经劝募了一千多两银子!”

“就你会饶舌。”周后轻轻拍打了坤兴的手背。

“若不是受限于天家身份,女儿真想跟那些女官一样,巡视整个大明!”坤兴说得双眼放光:“好生看看这天下到底是何等模样。”

崇祯面孔一板。

坤兴却毫无察觉,仍旧乐道:“皇兄说,大明之外还有更大的天下,女儿也想去看看。皇兄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等你皇兄当了皇帝再说。”崇祯终于忍不住给女儿泼了一盆冷水。

坤兴不知道哪里触动了龙鳞,连忙闭嘴,再次变回乖女儿形态,心中却是暗道:当这公主还真不如当个女官有意思。

“你皇兄忙着军国大事,你别用养济院的事去劳累他。”崇祯缓和了口吻:“以后发现有官员不法,直接与山东按察使司衙门说,或是与都察院说,再或是找吴先生处置。这等小事原本就不该让你皇兄亲力亲为。”

“女儿知错了。”坤兴连忙低下头。

“你要是有心为你皇兄分忧,他的那部《原法》倒是可以一读。”崇祯看着女儿,不知为何却要比看两个幼子顺眼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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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八忽闻羽檄传来急(八)

坤兴对朱慈烺有种盲目的崇拜,听了父皇的话当即就去找兄长的著述阅读。

定王永王却没有这样的­性­质,前者是不屑,后者还是懵懂无知的年龄。

“定王说:皇爷只是一味偏心殿下,他若不是年纪小,未必不能做成这样的事。”丁奥亲自跑到真定,告知宫中情报。他提督着东厂,主要负责探查­奸­细。皇宫作为他的主场,这种事还是得第一时间告知皇太子。

别看定王现在年纪小,谁知道长大会成什么样?若是庸庸碌碌一介平凡藩王倒还罢了。若是日后有所不轨,今天这话不传到皇太子耳朵里,轻则过失渎职,重则就是立场问题。

朱慈烺重点看的是东厂提供的报告,虽然没有挖到太多有价值的大鱼,但也排查了足够多的大明忠良。无论是证实还是证伪,都有其价值所在,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说明朱慈烺的银子没有白花。

“定王的事我知道了。”朱慈烺随手掀过了这一页。没有兵权谁敢造反?何况定王正在叛逆的年龄,对兄长难望项背继而生出怨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的目光落在几个打了标记的商号上,道:“原来是这些商家在私通山西虏商。”

投靠满清的晋商八大家在明廷有个别名:虏商。

这些虏商原本就是靠出卖大明,同时为满清销赃、输血而有如今的地位。满清入关之后,多尔衮以顺治的名义嘉奖了这些人,给予皇商地位,全揽了蒙古、关辽贸易。

这些虏商本以为修成了正果,可以品尝胜利果实了。结果却发现明军出奇地挡住了清军进攻,而且还一日日地壮大起来。眼看就要反攻倒算了。这当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借着汉人的容貌,以及在江淮一带的人际脉络,再次­干­起了打探情报的老本行。

士人中有一类最喜欢吹嘘自己手眼通天,这些人往往在朝堂上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靠着这些人,虏商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得知大明朝堂上许多重要决策。再加上银弹开路,要弄清各镇守将、兵力,并不需要太大的功夫。

而以前的锦衣卫、东厂之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间谍机构,说穿了只能算是特务打手,影响力也不会出京。皇帝在地方上的耳目是各地镇守太监,而他们不会想到去抓­奸­细,因为毫无油水可言。

可以说,晋商八大家为满清定鼎中原立下了不世之功。清廷只以张家口封谢他们,还是小气了许多。

在这个世界,朱慈烺却是最为重视机密和情报的人。他在前世就经常使用内部或是外部的商业间谍,那还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行为。现在可以理所当然地使用间谍和反间谍,哪里可能放过?他麾下兵力少,全靠充沛的情报才能保证好钢用在刀刃上。同时也因为兵力少,所以要格外注意军事机密的安全。

东厂扩张之后,那些大嘴巴的士人身边很快就有了各种耳目。他们就像是散发着美味的鱼饵。等着大鱼前来咬钩。虏商的探子并不知道已经有人在岸边垂钓,毫无警惕地游来游去。东厂则按兵不动。将他们的整个情报渠道都摸透,只等皇太子下令动手。

“如今不同往日,军情不会轻易让朝堂知道。”朱慈烺道:“就算他们嗅觉敏锐,要想获知确凿情报也是千难万难。这些商家先监控着别动,我还需要借他们之口传播些消息出去。”

明军三十万攻打保定、天津的消息就是通过这样的渠道送出去的。

洪承畴开始并不相信明军能聚集起三十万大军,但他看了商家们送来的粮草调用凭证。以及民役的征发人数,默默一算,说不定还真有三十万!这也是因为明军走­精­兵路线,单兵补给量是满清甲兵两三倍,尉级军官就已经达到了巴牙喇的水准。

在一个点上得到了验证。对于其他同样渠道送来的情报就会有所轻信。所以消息说明军的主攻方向是东部战线,战略目标是山海关截断满清退路的消息,也不得不让洪承畴有所准备。

……

“早在孙子那时候就说要会用间,我朝真正用间,却还是从皇太子殿下开始的。”刘若愚坐在堂上,看着丁奥毕恭毕敬的站在身边。太监的记名关系,就跟师徒关系没甚两样,处得好的还真是情同父子。

刘若愚虽然有个侄子,但对于侄子的资质却看不上眼,反倒对这个丁奥颇有青睐,闲暇时也愿意多教一些。丁奥也是待他如父,从真定行辕一回到济南,首先就是拜见刘若愚。

“你要牢记一点,咱们都是皇太子殿下的私人。”刘若愚清了清喉咙:“何谓私人?乃是至私至密之人!时时刻刻都要分清里外,该做的事就得做,不该做的事打死也不能做。”

“是。”丁奥原本话就不多,在刘若愚面前更是出言­精­炼,惜字如金。

“你知道?”刘若愚眯起眼睛,笑问道:“那你说说,刘肆御前失仪之事,咱家为何要出头?”

丁奥的确不知道。当时他知道刘若愚因此事去找东宫,就心存疑惑,甚至觉得刘若愚有些老糊涂。一方面自己这边是效忠东宫的,帝后那边只要面子过得去就行了,哪个身居高位的太监真把皇帝皇后当回事?另一方面,东宫摆明了是会偏袒刘肆的,甚至因此而表明一些态度,何必送到刀口上去?

刘若愚见丁奥没有反应,解说道:“殿下看似云山雾罩高深莫测,其实是个单纯少年。他胸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个澄清天下的大志。在此之下,便是一步步要走的路。他不管地上是泥坑还是石子,只是以最为有效的方式跨过去。所以他行事只有‘逻辑’,没有‘人情’。这点上啊,你看看殿下只写《逻辑》不写《人情》就明白了。”

“孩儿是在读殿下的著作。”丁奥心道:你还是没说为何要做那种事……

“既然读了,就得会用。”刘若愚道:“事情本无对错,关键是其中的逻辑关系。咱家去哭那么一场,正是捋顺了这个关系。因为咱们是殿下私人,所以要替殿下哭,替殿下笑,替殿下难过,替殿下高兴,替殿下有人情冷暖……至于是否得罪人,有用或是没用,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其他王之心、王平那些人,能想到么?他们只想到了这事做得对不对,漂亮不漂亮,却忘了‘皇太子私人’这一身份。”

丁奥听了醍醐灌顶,一下子就抓住了身为“私人”的要诀。

“但你也别以为只要真心为皇太子殿下筹谋,即便做错了事也没关系。”刘若愚口风一转:“殿下天纵之才,乃生而知之者的圣人之姿,自然是有傲气的。你看《百鸟朝凤图》,为何仙鹤能站在前头,乌鸦连影子都没有?”

“是。”丁奥心中一紧。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天才很难容得下蠢材。

刘若愚说了那么多话,也觉得累了,道:“东厂以前在魏阉手里名声不好,你行事还要谨慎小心。最好跟锦衣卫那边学学,你看他们有声音么?许多事能借警察之力的,就让警察出手,所谓间也好,谍也罢,无非就是个‘密’字。”

“多谢公公教诲。”丁奥俯身拜了下去。

“殿下虽然没有明说定王的事,却也不能轻忽。”刘若愚端起茶盏:“咱大明朝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丁奥应然,告辞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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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九忽闻羽檄传来急(九)

朱慈烺是真心没有把小孩子的一句话放在心上。只要他不死,那两个弟弟就不可能有半点机会。之前或许还有朝议的压力,让朱慈烺不得不小心谨慎,以免弄得天怒人怨。现在自己手里的军力一天天扩张,就算其他军阀联合起来,都未必能击败自己,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换言之,只是因为维护现在的制度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收益,否则他甚至可以连游戏规则都一起改写。

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北直战事。

此战的战略目标是占领保定府和天津卫,因此在情报战上故意泄露了“明军以山海关为目标”的虚假消息。只是洪承畴还没有对此做出明显反应,为了避免被他试探出来,所以东线的近卫二营仍旧以防守姿态面对清军。

西线的近卫一师更加展现出近代军队的优势,在野战和攻城上皆能大出风头。

在冷兵器时代,士气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为了提高士气,从古至今有各种手法,比如爱兵如子,比如同甘共苦,比如屠城大掠,也比如信仰教育。东宫有训导官和道士,以传统美德和宗教导引双管齐下,辅之以现实利益、集体荣誉、个人激励……士气高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崇祯十八年八月二十一,近卫一师第一营攻克庆都,如同匕首直刺保定的心脏,从斜后侧威胁清军后路。现在就连朱慈烺都不知道萧陌会怎么走,是直接攻打保定,还是斜向进攻洪承畴、阿巴泰的主力部队,汇合余部歼灭敌人有生力量。

这个时代的技术不允许在作战室里定下完美的作战计划,所以前线将领的作战能力无比重要,几乎每一份军令里都会写清楚作战目标。但在最后都得加一句:有临机决断之权。

萧陌­性­格沉稳,但在看到机会的时候又会决然出击。这两点结合,使他决定放弃了保定城,转而将洪承畴的大部队视作目标,在庆都略作休整之后,率兵朝东南赶去。

王翊并没有出现在庆都之战的战场上。他和他的旗队受命留在唐县整编。补充新兵。两次跳荡之功给王翊挣来了上尉百总的衔职,手下兵士也因功大小转为士官和军官,搭建新的组织框架。

与王翊同村参军的张二狗还是个火兵。因为火兵也参加了攻城战,跟在战斗兵后面提供战斗辅助,所以功劳是一样的,但要想转官身就得排在人家后边了。

张二狗其实也不想转官身。虽然银子多一点,面子大一点,但谁都知道在新军里当官是个风险活。其他军镇的军官临阵都喊:“给我上!”而在东宫军中,但凡这样的喊的军官都在战后被免职调任了。

东宫军中。只能听到一句话:“弟兄们,跟我上!”

百总、旗队长,是死亡率最高的基层军官。

在近卫一师,因为刘肆的先锋模范作用,所以千总官也得亲临一线。只有到了营官一级,才算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在阵后调度指挥。

“你也是进过学的,早点考张文凭出来早就可以转官了。”王翊并没有因为肩上一杠三星的肩章而放弃这个同伴,只是也算看出来了:这二狗就是胆子小。拖了两三次尸体,现在见到死人还是会怕。

张二狗沉默良久。半晌才道:“辅臣哥,我想回家。你看你都当官了,能放我走不?”

上尉可不是小官,如果因伤不能继续打仗,可以转到巡检司系统为军事主官。若是落下残疾,还可以优先转为县尉。

“就是师长也未必能放你走。”王翊不由有些烦躁。道:“当初要来投军的是你,现在要走的也是你。你现在走了就是逃兵,非但抓住了要砍头,家里也要受拖累。”

战兵家里能免一半的田税,这让张二狗颇为动心。

同时也十分闹心。

因为家里知道张二狗投军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不舍,反而还请人写了信,让他在军中好好­干­,争取当个官儿。无论是士官还是军官,地方上都会给他们家的门楣上Сhā一面红旗,虽然不顶事,但在乡里却是极大的面子,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这与二狗投军的初衷完全相悖,他可是为了惩罚爹娘偏心小狗子才来吃这个苦的。

“咱们一批进来的人,你看李京泽,那个傻大个,现在都已经是上士官了。”王翊道:“整天拿着竹鞭和哨子欺负那些新兵,多带劲!”

“没意思……”张二狗垂下头,道:“我现在就想回家种地娶大妮。”

“看你这点出息!”

王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转而又想起了黄家师姐的面庞,声势为之一挫。

“王百总!”一个熟识的探马快步找到了王翊,大声喊道:“有急事!”

王翊望了过去,又看了一眼张二狗,见二狗如蒙大赦一般跑了,恨不得追上去补一脚。他朝那探马走了过去,问道:“什么急事?”

那探马喘了口气,道:“这事我不该跟你说,但你得知道!”

“啥啊?快说!”王翊催道:“咱能卖了你么!”

“倒马关前日易手了。”那探马道:“是蒙古鞑子,少说也有三五千人,像是冲着唐县来的。”

王翊心下一跳,脑中迅速回忆起当日军议上的地形图和沙盘,沉声道:“八成是来唐县。蒙古鞑子多骑兵,去阜平那种山地讨不到好。”

到了唐县,即便没有攻下县城,也能截断唐县到庆都的通道。唐县是伤员安置点,县里有三个大的军医院,一直在收容前线运来的伤员。而且工兵营日后也要以唐县为基地,修筑保定府的各条道路,现在已经运了不少砖石工具来。

“这事我们探马营得先通报营部,或是当地驻防主官,你两头都不沾,但又是城里军衔最高的……”探马解释道。

王翊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他的解释,挺直腰杆:“营部那边有人去了么?”

“有。”

“那就没事了!”王翊沉声道:“兄弟受累帮我传个消息:本官发现有蒙古大军迫近唐县,据战场纪律,统筹抵抗事宜。所有尚能战斗官兵,即刻返回驻地,等候军令。”

那探马略一犹豫。道:“这得军令部的人才能传吧……”

“这不是军令,只是消息。”王翊推了他一把:“我这就去找军令。”

王翊手头只有一道军令:驻留唐县整编­操­练本部曲,尽快形成战斗力。

因为这道命令实在基础,局这一单位又太小,所以连“临机决断”的授权都没有。

严格来说,除非遭遇蒙古大军,否则王翊根本没有权利组织大军出战。

“你们都在想,刚才那消息是真是假?”

王翊在县城外的临时校场聚集了全局两百人。那里有个高台,是萧陌检阅第一营时用过的将台。

下面的士兵平视前方。不动不摇。

“我可以告诉你们,”王翊朗声道,“是假的!”

为他传话的探马惊讶地抬头望了王翊一眼,却没说话。

“大明官兵,时刻都当准备着战斗!虽然这消息是假的,但如果有人因此懈怠,就是辜负了朝廷和殿下的厚望!就对不起你们吃下去的军粮!”王翊大声道:“从宣布集合到集合完毕,全局一共二百十六人。一共花了四十六分钟!如果真有蒙古大军来了,还能指望你们么!”

众兵士心中惭愧。校场上一片静谧。

几个参谋心中暗道:现在是休整时期,兵士四散,哪有那么容易聚拢的?你这是想新官上任三把火?

“所有人听好!现在有一支蒙古骑兵从倒马关过来了,立刻进入战斗准备!有敢怠慢者,以不服­操­训治罪!”王翊大声喊道,­精­锐的目光设想那几个参谋:“全军。开始行动。”

王翊没有军事指挥权。但是有作训权。如果真的发生战情,他可以以军衔取得战场指挥权,但在这个消息没有得到证实之前,他却没有调动部队的权力。将一切伪装成军事演练之后,就合乎军法了。

所以军法官面无表情。对于王翊的折腾没有任何表示。他会将这些记录在案,但显然是符合军法规章的。

作战参谋上前道:“百总,是否要知会县衙,进行协助?”

“可以。”王翊道:“就说有真的大军即将攻城,让县令也紧张一下。”

“这……不会有假传军情之误么?”参谋犹疑道。

“出了事我担着。”王翊道:“这种事,多预防总是好的。”

“百总,我部只是在此驻留,并非驻防,恐怕有些不合适吧。”局训导上前道:“涉及民生,若是引起恐慌就不好了。”

“假消息引发的恐慌,总比真消息引发的恐慌好。”王翊正­色­道:“多恐慌几次,就可以处变不惊了。周训导,县衙那边就交给你了。”王翊望向作战参谋:“张参谋,防御方案正好拿出来用用,唐县地图准备好了么?”

“我军只是驻留,不是驻防,哪儿来的地图……”张参谋辩解道。

“速度立刻马上寻找熟悉地形的当地人为向导,着手准备地图。”王翊快步走下将台,斩钉截铁道:“我要三千骑兵能够通行的可能路径,能够过夜饮马的驻屯点,以及三个以上适合以少战多的伏击点!参谋队如果做不到,我肯定会向上面反应的。”

张参谋吞了口口水,不敢迟疑,立正行礼执行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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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十忽闻羽檄传来急(十)

唐县地处保定西南,在太行山东麓,紧邻大茂山,也就是此时的北岳恒山。此地素来有“七分山,一分水,两分地”的说法,全县多是山地,并不适合骑兵作战。因为特产花岗岩和大理石,所以更为工部看中。

“地利人和在我,蒙古鞑子要想攻占唐县显然不可能。”王翊站在临时制作的地图前,竹鞭点着圈出来的骑兵驻屯点和伏击点:“这些地方立刻派出探马打探,尤其是驻屯点,如果有必要可以直接破坏水源。”

众参谋听了面面相觑,暗道:你还当真的来?

王翊扫视一周,道:“你们可有何建议?”

在参谋队中,虽然参谋军衔一样,但作战参谋的地位更高些。张参谋道:“鞑子夜战不如我军,如果能够探知其驻屯地,大可以轻兵­精­锐加以袭扰。”

这是总参谋部统计出来的数据。蒙古和满清军中夜盲率远高于明军,甚至高于汉军旗。如果考虑到不同民族之间的饮食习惯不同,这个数据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王翊点了点头,道:“还有。”

众参谋紧盯着地图,不知道这位主官还想听些什么。

王翊等了一会儿,问道:“蒙古鞑子为什么要来北直?”

一­干­参谋脸上发绿。

——这不全都是你臆想出来的么!

他们心中呐喊道。

王翊却没有这份自觉,自顾自道:“我以为,这是东虏与蒙鞑再次联手。放在眼前,就是为了保住保定。所以这支蒙鞑不会是为了攻城拔寨来的,他们也没那个能力。我以为,他们在出了山地之后。必然化整为零,­骚­扰我军粮道才是目的。”

如此非但能够打击前线明军的士气,也能以战养战,掠夺财富。这符合蒙古人的战争思维。当年蒙元占据了天下,也没想过要发展城市,而是希望把整个华夏大地变成牧场。这就是其民族­性­所致。

众参谋微微点头,表示这还算设计得离谱。如果说一支蒙鞑三、五千人的大军带着攻城器械来打唐县,这比志怪传奇还要不靠谱。

“所以我们非但要守住唐县,更重要的是不让他们随意散开,否则日后北直大地上的鞑乱更难清剿。”王翊道:“关于这点,诸君子有何建言?”

“百总,”张参谋忍不住道,“这个演练设定有些问题。我军实际战斗兵力只有一百数十,无论如何不可能正面对敌三五千众。”

“要是设定永远都是我军占优。那还要演练­干­嘛?”王翊以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诸位都是读过兵书战册的。名将与庸将何以差别?庸将只能打赢必胜之战,而名将却能在绝境打出漂亮的胜仗!”

参谋们大多比较理智,不太会被王翊那半生不熟的名将理论征服。

“整兵出发,进山拉练!”王翊道:“张参谋,通知周训导带领乡勇、巡检、警察一道布置城防,防止蒙鞑偷城。”

张参谋无奈应诺。

虽然参谋们觉得主官有点小题大做,上任的这把火烧错了地方,但只要开了军议。一切记录在案,就算是演练命令也不容违抗。军法官一样会对演练过程进行监督。如果出现了逃跑、怯阵、违抗军令,一样会以战时条例处置。

王翊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军法官,发现所有的军法官都是­阴­沉着脸,等闲不说话,也不与他人往来,更不会建立私交。他们就像是只知道服从命令的机器人。据说这全都得益于武长春不近人情的心志训练。让他们以恢复大秦制度为荣,只认军法,不知私情。

相比之下,王翊更喜欢大汉时代的军队,有李广。有霍去病,在宽阔的天地间纵横驰骋,那才是武将的世界。如今这种大家列好阵型往前对冲的仗真是枯燥乏味,毫无意外地总是由纪律铁、士气高的军队获胜。

现在满清还没学会如何列出方阵,用的还是横列阵。如果满清也学会了方阵呢?如果满清还学会了火铳呢?难道两支军队相遇之后就是排着队互相对­射­?这得有多傻啊!

——仗肯定不该是这样打!虽然我还没想明白该怎么打才好。

王翊边走边想,思路又回到了鸳鸯阵上。现在火铳主要是配给方阵兵,鸳鸯阵兵还是作为主力杀手,只配了冷兵器。如果鸳鸯阵回归戚继光时候的配置,有超过一半火铳,那威力就大了。

经过了实战洗礼的王翊却也知道,如果用火铳不能在一合之下击溃敌人,那么接敌之后鸳鸯阵这边可就没了自保能力。

——不知道用快枪如何。

王翊又想起了一种不为明军兵士看好的兵器。那种快抢形制似长枪,其腹中空,填充火药、铅子之后就如火铳一般。等放完了火药,将枪头再装上去,便成了长枪。正是远可近的上好兵器。

只是因为这种快枪多用竹造,容易炸膛,­射­程也近,所以没人喜欢用。不知道以现在的火铳厂,能否造出金属身的快枪。

王翊走到外面,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再次将思路回缩在进犯的蒙古鞑子身上。此战若只能保全唐县,那自己与一般庸将有何区别?只有将之压在山中,不放进平原,这才能显出的我部的作用。

一念及此,王翊的心又沉重起来,生怕那些蒙古人已经冲进了北直平原。

就在王翊患得患失的时候,探马终于找到了蒙古骑兵的屯驻点。

确实如王翊分析的那样,这些蒙古人意图翻过太行山,袭扰明军后方,甚至不是来源同一个部落,而是几股人马聚集在一起集合。

只等度过了今晚,明天出了太太行山区,所有人就会依照部落分成的大小不一的队伍。

“夜袭!”

知道确切驻屯地点的王翊,仍旧没有对人澄清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只有当装着猛火油的燃烧瓶发到兵士手中,参谋们才开始疑惑,那支虚构出来的“蒙古人马”,是否真的存在?

……

张黎看到前面山沟中星星点点的火把,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支新编成的队伍在大半夜的野外行军之后,竟然真的在西沟里碰到了蒙鞑骑兵。这到底算是那位新任百总福大命大造化大,还是自己太过倒霉?张黎偷偷看着火光下王翊略显出兴奋的脸,暗道: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吧?还真是沉得住气!

“老天爷送来的功劳。”王翊压低声音,对跟在左右的参谋们道:“让探马摸过去,­干­掉伏路兵。第一旗队拦在东口,挖建临时阻马工事。第二、三两个旗队,给我带着猛火油从边上摸过去,准备放火烧营!”

张黎按住王翊的手臂,低声道:“百总,对方多少人?”

“数千。”王翊瞅了一眼:“不过在这种谷地,他们冲不起来,讨不到好。”

“咱们只有一百多!”张黎手上用劲,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

“我知道。”王翊死死盯着前面的蒙鞑营地:“可是他们不知道。要是你晚上被人踹了营,你又不知道对方多少人,你怎么办?”

张黎一愣,道:“当然是就地集结,服从高级军官指挥,巩固区域,伺机反攻。”

王翊摇了摇头,道:“你说的这个是咱们!蒙鞑又没照殿下的《­操­典》­操­练过。你看这个西沟里,东口是到迷城镇,往西是退回灵山镇。往西的路好走,东口的路更窄;西面是他们来的路,是走过的熟路;东面是没走过的生路,而且八成是有伏兵……要你选,你往哪走?”

张黎脱口而出:“自然是回头集结。”

“那就对了!”王翊道:“咱们今夜就是逼得他们往回走,然后锁住出山之路,等大军来之后,蒙鞑不能出山一步,就是咱们的功劳。”

张黎脑中瞬间清晰起来,道:“我明白了,百总说得有理!王百总,你早就知道这股人马过了倒马关?”

王翊不置可否,只见前面传出一声凄厉的哨音,知道自己的探马惊动了蒙古人的暗哨或是伏路兵,当即朗声道:“打!局属队,跟我杀!”说罢已经带着局属队往前冲去。张黎也顾不上追问,按照­操­典规定,据守军旗,临时指挥全局。

传令兵当即吹出了总攻击的号声,三枚红­色­的窜天猴尖声嘶叫着冲破夜幕。

一直小心翼翼运动两个旗队放弃隐蔽,以最快地速度冲入蒙鞑营中,将一瓶瓶猛火油朝铺着毛毡的帐篷上扔了过去。毛毡原本就比棉布更容易烧起来,一旦落在身上扑都扑不灭。大部分的蒙古人都还在帐中休息,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攻打得惊慌失措。

少部分警醒的蒙鞑也匆匆寻找马匹,在遭遇以小队为编制的明军鸳鸯阵兵之后,也是难以抵挡。

两个旗队六个小队很快就潜入蒙鞑大营之中,在各个营帐之间窜行,如同游走的火龙。所有队长都很识相地规避与蒙鞑交战,只是以猛火油瓶和火把进行阻拦。藤牌手在必要时刻冲破帐篷,开出一条别样的道路,很快就将整个蒙鞑大营搅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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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一忽闻羽檄传来急(十一)

火光之中,一个个身影互相窜行,只能从手中的兵器分辨是明军还是蒙古人。有人身上沾了火,嘶声裂肺地哀嚎着在营中翻腾,制造出了更大的恐慌和动乱。

这对明军而言无疑是个极大的启发,渐渐用尽的猛火油瓶开始更明确地针对人和马这类目标,而点燃帐篷只需要火把就可以了。

岱森达日终于在自己的马奴保护下骑上了战马。这匹十岁大的战马显得有些焦躁,它从未见过这种混乱的场面。岱森达日重重地拍着它的脖颈,总算将它安抚下来。

“明军有多少人?”岱森达日年过五十,不是第一次进入大明。从他曾祖父时候,就一直在大同寇边,然而到了他父亲的时候,蒙古人就已经成了满洲女真人的附庸,总是跟在那群野狼后面吃些腐­肉­。

这让充满了骄傲的岱森达日十分不满,所以这回他知道满洲人兵力不足,正好有这么个切入大明腹地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他联合了科尔沁和察哈尔的几个小部族,结成了这支三千骑的联军,从大同南下,穿过太行山麓。

倒马关刚刚投降明军的守兵,见到了如此旁大的一支人马,理所当然地望风而降。岱森达日生怕他们走漏消息,出其不意地将这些降卒统统杀死。谁知道大军眼看就要走出太行山区了,还是遭到了明军的夜袭。

岱森达日的胸口隐隐作痛,他在混乱中无法发起号召。别说那些外部族的人马,就是本部人马都未必能召集起来。

混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渐行渐响。常年与马为伴的蒙古人却能听出来,这些马上并没有骑手。

“马群惊了。”岱森达日咬着牙道。

马是群居­性­动物,跟人类一样存在群体无意识的心理状态。一旦马群受惊。谁都拦不住。

“走,退回去。”岱森达日大声喊道:“退回去!”

马奴们围着自己的贵人,在混乱之中冲开一条路,沿途高声喊着:“从来时的路走!”

来时的路上没有明军设伏,这让岱森达日心中有了一些侥幸。他没想到是明军兵力不足,只以为明军不会打仗。从过去所见所闻判断。明军很少有以歼灭大军为目的的作战,就算是那个被叫做戚爷爷的军神,也是以击败、驱逐为作战目的。

越往西走,周围越发安静。岱森达日被带着浓浓湿气的夜风清洗了肺部,终于驱散了满腔烟火毒气。他刚刚腾起些许兴奋,转眼就被眼前的惨淡情形打击得胸闷口­干­。

整整三千蒙古铁骑,此时跟着他逃出来的只有区区百来骑。各个都是烟熏火燎过的黑炭一般,眼神中只留着惶恐和畏惧。

“其他人呢!”岱森达日吼叫着。

“贵人,怕是还在营中没冲出来呢。”一旁的亲卫上前道。

虽然是废话。却也让岱森达日平静了不少。突遭夜袭,很少有人能够分辨东西南北。尤其这里是大明的山区,不是辽阔的大草原。马群也受了惊吓,而失去马匹的蒙古人就像是被砍断了腿一般,很难坚持跑到安全地带。

更何况,整座营帐都在燃烧,映得天空一片火红。

“派人去喊,让能逃出来的人来这里集合。哪怕没马也要过来!”岱森达日下令道。

几骑亲卫还是执行了主人的命令,策马扬鞭再次朝红红火火的营地跑去。沿途倒是能够看到零散逃出来的蒙人。多少给了他们一些希望。

王翊站在一座明显是主将大帐之中,带着局直属队麻利地收罗其中物品。那些绫罗绸缎、金银铜器,此时都被扔在地上,如同一文不值的垃圾。现在真正值钱的是的主将的印信和书信、地图。

至于高悬在外面旗杆上的大纛,早已经被明军砍了下来,作为纳入囊中的战利品。

“百总。蒙鞑在西面五里集结。”探马好不容易找打了亲自清理大帐的王翊。

王翊停下手上的活,问道:“知道有多少人么?”

“百余骑,不过他们有人在营中收拢溃兵。”那探马道:“我过来时还遇上了。”

明军兵士知道自己人少,所以捣乱第一,拼杀次之。只有在绝对有把握的情况下才会杀敌,以免引得蒙鞑狗急跳墙困兽犹斗。

“刚才找到的地图呢?”王翊突然道。

一旁的兵士连忙从筐篓里翻了出来,递给王翊。

这地图是还是最早明军用的,流转到了顺军手里,又给了清军,最后落在蒙人手上。上面的标识十分粗陋,只有两条主道还算靠谱。

王翊要看这地图,就是需要知道蒙古人对这一带的地形地势到底了解多少。如今看来,却也不算什么。

“走!咱们先撤!”王翊叫道:“去找当地向导来!”

冲入敌营左突右冲的明军在鸣金声中脱离了火场,回到了最先出发点。各旗队长汇报了人数,除了两个被火燎到的倒霉蛋之外,没有一人受伤。

王翊拉过张参谋,道:“东口这边守不住,咱们只能撤到赵家峪布防。我要当地向导给我去找条小路,直通倒马关的。”

张黎吸了口气道:“百总!咱们只是侵扰蒙鞑大营,真正杀的敌人却不多。等他们集结好了,仍旧是数千铁骑,我们怎么守?”

——再者说,能守住就不错了,还指望反攻倒马关?你这位百总是想军功想疯了吧?!

张黎心中暗骂。

“依你之见又当如何?”王翊看似随口问道。

“撤回唐县,踞城而守。我们没有得到阻击蒙鞑的命令,而且实力悬殊太大。”张黎想了想,道:“《­操­典》是允许在这种情况下避战的。”

王翊嘴角抽了抽,本想像个大人一样摆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他冷声道:“亏你在坦克司待的时间还比我长!军令:本部前往赵家峪布防!明日晚间之前,有敢言撤者,以动摇军心治罪!”

幽灵一般的军法官在王翊身后突然出声道:“百总,执行军法乃职部之职。”

王翊被吓出一身毛毛汗,大声道:“执行命令!列队!出发!”

张黎被王翊说得满脸通红,却无可奈何。他看到一旁的参谋书记用炭笔将这个小小的沟通会记录在案,胸中更是如同点了一把火。这就意味着,哪怕赵家峪守住了,日后王翊独占军功,自己却只能背负着胆小怯弱的名声在一旁看着。

——自己一不小心竟然被这毛头小子给坑了!

——然而作战参谋的职责不正是充分给主官提供意见么!

张黎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心中似乎舒缓了许多,快步跟上了队伍。

来时都是人力步行,此时撤退却多了不少蒙古马。这些顺手牵羊的战利品没有分配,谁占谁得,反正先赶过去的人立刻就要进行布防工事,也不存在占便宜的说法。

王翊谢绝了下面旗队长送来的马,仍旧跟带着大队急行军。他还要在跑步时进行思考,看有什么办法能够顶住数千骑兵将近五个时辰的进攻。

是的,最多只需要顶住五个时辰。

探马在前往营部报告的时候,他还让人去了阜平。

阜平有一个驻防司,正是为了防止北兵越过太行山­干­扰夏季攻势而部署的。那位千总肯定有“临机决断”之权,也肯定会来救他。就算营部抽不出人马前来援助,最多五个时辰,阜平的那支人马也该赶到了。

到那时,立刻便要从捷径小路,轻兵奇袭倒马关,截断蒙鞑后路,隔绝山西虏兵来援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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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二忽闻羽檄传来急(十二)

蒙古人的反应要比王翊预测的慢得多。

因为是各部族联军,政出多门,谁都不希望自己的部族勇士死得不明不白。草原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哪家部族缺少了勇士,肯定熬不下去。原本这些科尔沁和察哈尔的部族就互不对付,只是看在高额的红利面前才集聚起来,被王翊这一通捣乱,虽然人手损失不大,士气却面临崩溃。

众人对岱森达日的统领能力也产生了怀疑,有人想回头,有人想谋夺这支人马的统领权,却都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这里还是大明腹地的山区,一旦两头被人截住,这支人马想逃都没机会。

王翊带领本局兵士连夜赶到赵家峪,吓得村民差点翻墙逃走。他们才刚刚从满清的顺民变回大明子民,并没有因为丢了祖宗给的头发而被追究罪责,颇有些死里逃生的感觉。现在唐县的县官还是最早大明的官员,降顺降清复降明,只求回家当个富家翁,所以也没着意营建官府的可信度。

王翊一眼可知眼前这个老泪横流的赵姓族长是在装可怜,看似柔弱得如同蒲草,其实顽固得如同茅坑里的石头。如果是当年在流民军中,这样的人会被直接斩首,然后挑个跟这里同姓却属于旁支的人来管。只是现在东宫军中另有制度,擅杀百姓的罪责是直接开除军籍,交付地方以杀人罪治罪。

“不要你家的粮。蒙古鞑子就在不远,你们要想不家破人亡,就出点劳力帮忙修筑工事,日后官府会给工钱。”王翊没有打算多劝,他的时间紧张。如果赵家峪的人不识时务,他就带兵继续后撤到下一个伏击点。从地理上看更加易守难攻。

——天作孽,我就拉你一把;你若是自己作孽,别怪哥哥我见死不救。

王翊冷冷地盯着那个颤抖的族长,冷声道:“快些。不行我们就走了,你们自己去跟蒙鞑说话。”

赵家的族长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当年大顺来,明军就说这些那匪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后来大清来。顺军也说这些蛮夷见人就杀。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原本就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何必牵扯进去呢?这天下与我等草民有何关系?

原本这位族长就在考虑给多少打点能让王翊离开,现在见王翊一点耐烦都没有,自然不愿他留下。

“军爷!长官!村里都是些老弱­妇­孺,哪里能有人力啊!”族长哭道。

王翊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道:“起立!出发!”

原本排坐地上的士兵应声而起,在口号声中转而东行。

张黎追上王翊:“百总,就不管他们了么?”

“我们下唐河布防。沿途村落及时示警,走不走就看他们的了。”王翊自己从小跟着父亲在流民队伍里长大,见多的是家破人亡的惨剧,早已经麻木了。在他看来,没有眼光的人死在乱世中也是活该,并不值得怜悯。

张黎默然无声,看着命令传达,部队毫不停留地将赵家峪抛在了身后。

唐河发源于恒山。在唐县之西。王翊不能渡河,否则蒙古人大可顺河南下。寻找渡口,步兵肯定追不上。所以他决定背水一战,利用现有沟渠,临时挖出一条沟壑,用以阻敌。

这都是他之前进兵时亲自看过的地方,哪里动手已经有了腹案。而且这里距离唐县更近。很快就能得到唐县的人力、物力支持。唐县目前还没有整肃过,许多人都指望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此时更是不遗余力。

唐河附近的村子也给了一些支援,主要是热水热饭,正好让兵士们能够略加休整。

“蒙古人不敢晚上走这山路追咱们。”王翊随手扯过一根长草。咬在嘴里,用上面细微的齿锯刺激着舌头。

“他们若是天亮出发,到这里最多一刻钟。”张黎忧虑道。

“还是能打。”王翊说得十分肯定:“陷马坑,壕沟,胸墙,他们要过来没那么容易。可惜没有火药,否则做成地雷他们更惨。”

张黎很想提醒这位军事主官,他所提到的三个依仗,现在还只有一个雏形,明日能否及时完工还是个未知数。

好在蒙古人配合。

当蒙鞑大队人马如同蝗虫过境,屠杀了赵家峪之后,并没有立刻南下。而是就地休整,期间因为分赃不匀又有了争执。这也是他们看出此番深入敌后的消息已经走漏,未来尚不明朗,所以能抢到手的先得到手。而在蒙古人看来,就是一口铁锅也是了不得的宝贝,这个贫瘠的山村,在他们眼里已经是富得流油了。

王翊在工事修筑起来之前曾担心蒙古人来得太早,等胸墙起来之后,又担心蒙古人退回倒马关。直等吃了午饭,探马方才传来消息:蒙鞑屠戮了赵家峪,正整队朝防区攻来。

残存赵家峪百姓被蒙古人当成牲口一样驱赶,在攻城时可以用来冲门,浪费守军箭矢,打击守军士气。在野战的时候,也可以利用他们冲乱明军阵型。

后世有个专有名词来形容这些百姓:炮灰。

这个习惯­性­的决策,却是蒙鞑的再一次失算。百姓哪里能够跟战马比?更不可能比明军走得快。一路哭哭啼啼哀嚎震天的百姓终于赶到王翊阵前时,已经都过了午时。

“准备,接战!”王翊站在阵前,高声喊道:“弓手三十步内­射­!”

王翊这个局是鸳鸯阵局,远程火力极其匮乏,不过好在冷兵器交战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就算是补进来的新兵,也经过严格的三个月训练,在老兵的带领下并不显得怯战。

蒙古人不善于列阵对攻。他们擅长的是运动阵型,通过佯败而将正面部队左右翼分开,引诱敌军从中突破,然而再包抄歼灭。现在面对列阵以待的明军,就像是碰到了缩起头的乌龟,颇有无从下口的感觉。

岱森达日站在阵前看了看,道:“叫阵。将那些蛮子拉到阵前斩首。”

这是中规中矩的战法,一旁对兵权虎视眈眈的蒙古贵人也无从挑剔。

随着一颗颗脑袋落地,明军阵前却是没有丝毫波动。

那种过分的静谧让岱森达日突然腾起一股恐惧,好像面对着草原上最为­阴­狠的狼群。

“杀啊!”岱森达日嘶吼着给自己撞起胆气。

胸墙之后,一排明军出现头顶门板,眼睛从孔隙中看着蒙鞑冲阵。

蒙鞑的战斗方式如果按照泰西分法,应该是轻骑兵为主。他们喜欢跟敌人在马上一决胜负。在攻城或是进攻工事的时候,骑马不便,他们也会下马以步弓强­射­,然后手持弯刀冲杀过去。

等蒙鞑­射­过了第一轮箭,眼看冲在前面的骑兵就要越过新挖的壕沟。直等他们进了­射­程,明军方才探出头来,齐刷刷侧身后仰,抛出一瓶瓶装了猛火油的瓷瓶。

这些猛火油瓶里面三分之一是水,三分之一是油,还有三分之一空着。有棉条从瓶口塞入,用蜡封死。用时点燃棉条,抛出瓶子。瓶子碎裂之后,猛火油会被棉条点燃,又因为有水的存在,火势会随着水迅速蔓延。

尤其是这猛火油不会被水扑灭,一旦沾身,生不如死。

王翊昨夜带的猛火油瓶几乎耗尽,不过背后有唐县支援,这场仗还是可以打一打的。

随着火势腾起,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也响了起来。

战马终究逃脱不了动物本能,被突如其来的烈火吓得扭头乱跑,不肯前冲,蒙鞑阵中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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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回顾且求票~~!

这个月对小汤而言实在有些应接不暇,接连发生的几桩事体都是无从推卸乃至推延的,以至于本文的更新在五月中变得令人牙酸心痒。别说读者,就是身为作者,小汤也觉得有些不够顺畅。

希望下个月能够顺利一些,好让小汤将后续的故事推展下去。

关于故事本身,或许很多读者都已经发现了,小汤的战争着墨并不多,这主要是因为小汤的­性­格放在那里,属于低端冷漠型,燃点太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热血……而且小汤一直觉得,《晚明》已经将明末时代的战争写透了,无论谁去写,都很难有所超越,尤其是身为制度控的小汤,在战争描写上根本不能跟人搭脉。

既然珠玉在前,小汤何必再自曝己短呢?

所以,战场上击败满清只是个开头,如何安顿家国,如何在大殖民时代进行国家资本积累,如何在可能的情况下开疆拓土,这才是小汤想写的东西。

另外有人说小汤ρi股不正,回到明朝搞三权分立、民煮目由之类。小汤觉得很疑惑啊,主角迄今为止都在恢复皇明祖制,一副封建帝国孝子贤孙的模样,怎么会成为某些人口中的洋奴呢?思来想去,无非就是他发烧的时候说过皇家一体纳税的话,当即不是被人堵回去了么?而且后文写到税制改革的时候,肯定是会解释,为什么一体纳税对皇室更有利。

如果不能接受小汤如此武断的说法,请试着思考一下,为何我们伟大的党所办的企业也纳税呢?这其中是有科学道理的。

好了,最后几天时间,希望大家将五月份的月票投给小汤,同时预约六月份的月票!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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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三忽闻羽檄传来急(十三)

“猛火油瓶真是厉害!”王翊站在后方,看着一丛丛炸起的橙红­色­火焰,对张黎道:“日后投掷科目还是得抓紧,听说咱们在这块训练成绩上一直比不过第三师,那怎么行!还有就是得有火铳,咱们杀手局也不能一直拿着刀枪跟人傻傻拼命。现在傻子都看出来了,火铳到底要厉害得多。”

张黎看着前面乌压压一**冲上来的蒙鞑,良久方才镇定心神,道:“拿了火铳,一旦被贴身就没办法了。”

“背把长刀呗。”王翊道:“十步开外用火铳,贴身了就用长刀。”

张黎想想也有道理,道:“我见书上写的,西方鲁密国进呈过一种火铳,前面是火铳,后面的枪托是弯刃,­射­完之后倒过来就能砍杀。就是容易误伤自己,咱们又强调阵法,很容易伤到同袍。”

王翊不以为然,道:“咱们是天天要­操­练的官兵,又不是那些乡勇。这都能伤到自己人实在是蠢蛋!”他顿了顿,看着几杆长枪捅死了一个蒙鞑骑兵,又道:“实在不行,三眼铳也是可以考虑的。”

“除了重些,倒也不错。”张黎十分不适应前面厮杀,后面的主官却是谈笑如故,显得颇为局促。

王翊看到张黎这副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笑,道:“翰民,你第一次上阵是什么时候?”

“去年,投军之后三个月,藁城之战。”张黎挺了挺胸。

“呵呵。”王翊轻笑一声。

张黎听出里面的不屑,不服气道:“百总第一遭上阵又是何时?”

“不知道。”王翊随意道:“从记事开始就在打仗,从未停过。”

张黎茫然以对,怀疑这个少年百总是否在吹牛。

王翊认真道:“你是有钱人家出身吧?还读过私塾,差点就进了学?”见张黎微微点头,王翊又道:“我从小跟着父亲在流民大军里讨生活。白天学杀人。晚上学识字。从这个匪营并到另一个匪营,有时候莫名其妙就打进了县城抢粮抢银子,有时候还在梦里就换了大王。等你阅历多些,就跟我一样了。”

这其中多少也有王翊吹牛的成分,不过效果很不错,果然将张黎这个弃笔投戎的参谋唬得一愣一愣。再不敢以少年人视之。

不过在生死问题上,王翊的确比旁人见得多。非但见惯了沙场上战死,还习惯了各种冻饿而死。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要他珍惜生命就是个笑话。

——生命有什么好珍惜的?一死一大把。

王翊将注意力放在蒙鞑那边,他们在接连冲了数次之后,竟然还没有改变战术,真是一帮死脑筋。王翊心中暗道。

天光渐渐黯淡。

蒙鞑仍旧固执而残忍地冲杀着,只有每一波都冲到了极致,方才退回去重新整队再次冲过来。

随着体能的消耗。明军的战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增加。王翊索­性­带着直属队填补到了第一线,又临时拉了民夫作为壮丁,担任辅兵任务:主要是壮士气,吓唬对面的蒙鞑。

“百总,各旗队的伤亡都有点大,是不是先撤回城内。”周训导亲自找到了刚刚从短兵相接处退下来的王翊,沉声问道。

王翊杀得双眼通红,从喉间发出两声怪异的声响。方才嘶哑道:“死了多少?”

“近三成。”

“三成都不到撤什么撤!”王翊横眼瞪了过去:“咱们坦克司是什么营伍!才战损三成就撤,难道是工兵营么!从伤员中征召能上阵杀敌的。咱们反攻一场。”他望了望天­色­:“打完也就该吃晚饭了。”

……

天上已经出现了一颗颗亮星,残存的光亮使人勉强不被地上的尸体绊倒。

岱森达日看着这道怎么都冲不过去的简单防线,心火烧得­唇­边冒泡。他想不通,为什么这支明军死伤惨重之下竟然还不投降、逃跑,反倒还能集结起整齐的阵型。

突然之间,一声穿云崩石的号声让岱森达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明军竟然走出了工事。人挨人,肩并肩,手持长枪朝自己这边大步踏进。

如一的步伐踩得大地震动。地上的石子纷纷跳动,仿佛急不可耐地想加入这场血腥盛宴。

天空中传来归巢的鸦啼,像是不归人的嘲讽。

“我武~”王翊站在临时组建起来的方阵之前。嘶声力竭地喊道。

“维扬!”疲惫且带着伤痕的战士沉声呼应。

“取彼~”

“凶残!”

明军组成的三排四十五人方阵,喊着坦克司的口号,以匀定的速度朝蒙鞑骑阵踏了过去。

零星的弓箭­射­入明军阵中,几乎每走一步都有人倒下。

没有倒下的战士跨过同袍的尸体,继续坚定地朝前踏进。所有的恐惧和紧张,都随着呼应主官的口号而发泄出来,直到进入战场。

岱森达日很怀念大草原上的战斗,碰到这样的步兵完全可以左右散开两边迂回,用骑弓轻箭­射­得他们身心崩溃。

可惜这里根本没有迂回的空间……

“­射­死他们!”岱森达日喊道。

王翊几乎在岱森达日喊叫的同时,也下达了抛击的命令。

四十五个猛火油瓶几乎同时飞上了天,划过一道道弧线,落在蒙鞑骑阵之中。

突然腾起的火焰惊吓得蒙鞑纷纷后撤,场面再次失控,混乱不堪。

“毒烟球!”王翊喊道。

阵列最前的藤牌手们纷纷解下背着的毒烟球。

这种原本该用虎蹲或是弗朗机发­射­的炮弹,现在只能使用人力投掷。毒烟球落在大火之中,外面的那层藤麻外壳瞬间被引燃,里面各种天然植物填充料在火焰中散发出阵阵刺鼻浓烟。

人能够控制自己不吸入过多的毒烟,但马却没有办法掩住口鼻。而且马类的嗅觉比之人类更为敏感,不受控制地狂躁起来。

“退!”王翊竖起一个拳头,宣布退兵。

整个方阵一如进攻时候的节奏,从容退回了工事之后,甚至没有忘记带走地上躺着的同袍尸体。

岱森达日没有想到战事终了的时候竟然被明军反攻了一把,士气大挫。在这里没有军资,根本无从修建营寨,他只能再次退回昨晚的宿营地。虽然那边的营寨也被烧得差不多了,起码地方大,真有事也能跑动地起来。

看着蒙古鞑子就此退兵,飞虎旗下的明军纷纷欢呼起来。

王翊却是一脸凝重:“阜平的人马怎么一整天都没到?”

“恐怕是山路难走。”张黎道。

“会不会是消息没传到?”王翊有些忧虑,道:“派人再去!”

不等新的一批人派出去,之前去报信的探马正巧回来,同时带来了阜平守军的回执。上面清楚地说明,那位名叫蒋俊的把总已经得到了消息,并且应诺尽快出兵。

“不会走这么慢吧?”王翊心中疑惑。

从接到塘报开始,蒋俊就立刻组织所部连夜行军,只是晚上的山路实在难走,就连当地的向导都难以保证肯定能走对。这样紧赶慢赶,蒋俊一路都没有遭遇蒙鞑部队,直到发现前头有了人烟,打听之下才知道自己走岔了路,再往前走就要到顺平了。

当下只能回头,时间却也这么被耽误掉了。

更让王翊后来看得想吐血的是,这位把总竟然带了五门虎蹲炮和一门十七改。这种早先被装配在营一级的火炮,现在也会装备给负有重要任务的司级部队。然而蒋俊带着火炮救援,这速度能快到哪里去?

蒋俊却觉得这是迫不得己。对方三五千蒙鞑骑兵,自己全部手下不过五六百人,还要留守阜平和龙泉关,能调过去三百人就已经很了不得了。不带上火炮这样的大杀器,难道能够用血­肉­之躯以一当十?

只是,原本十分有力的理由,在王翊以百人兵力抵抗三千骑兵的事实面前,就成了笑话一般。

“我的设想是:在此地继续加固工事,同时派一个局的兵力走山道,夺取倒马关。”王翊道:“这支蒙鞑身后肯定还有清军跟着,如果运气好,咱们就能抢在清军尚未站稳脚跟,将他们从中截断。”

蒋俊对于自己错过了战机十分懊悔,听王翊如同没事人一般,心中倒也算宽慰了许多。

“你部战损过半,还是先回唐县休整。防御之事交给我部就可以了。”蒋俊比王翊高了一阶,却没有丝毫颐指气使的味道。因为受了皇太子殿下总是身先士卒的影响,军中最为钦佩的就是能打仗、敢打硬仗的人。

“我怕你再迷路。”王翊丝毫没给这位少校留面子,道:“你领一个局,用火炮守住这个隘口。我带其他人奔袭倒马关。”

“你部还能再战么!”蒋俊的双眼不由瞪得老大。

“你不知道么?”王翊笑道:“我们是坦克司。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绝不言退!”

“我武惟扬!取彼凶残!”

不远处,坦克司的残兵们,放声高呼本司口号,为永眠的袍泽壮行。

蒋俊听着动地摇山的口号声,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将自己带来的战士交给了王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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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四忽闻羽檄传来急(十四)

“报将军。倒马关有留守绿营兵二百余人,王翊上尉拖树以为疑兵。绿营兵不明真假,献关投降。王翊上尉入关后,紧闭关门,下令修筑工事,整理军械,着紧布防。”探马站在萧陌面前,一五一十报道。

萧陌已经派出了一支马兵驰援唐县,听闻来报,心中巨石顿时落下。佘安在一旁听了也是冷汗淋漓,终于松了口气。

只要倒马关不失,北兵不能介入北直主战场,一切是非功过都是战后论处。萧陌并不担心自己的前途,算起来现在最高军衔不过上将军,自己距此不过两阶,而自己正当壮年,何患未来没有军功?他真正担心的是近卫一师的前途。

虽然明知道这支部队不是他萧某人的私军,但自己从这里起步踏上了为将之路,有那么多袍泽倒在半路,如果不能让这支营伍走向辉煌,成就戚家军、白杆兵的威名,自己有何颜面去见壮志未酬的同袍?

事实上,戚家军和白杆兵,再算上嘉靖朝的俞家军、狼兵,乃至本朝的天雄军……这些史上成名的强军无不是因人成事。一旦首脑离开,营伍便分崩离析,不过十余年就再也不见。想到这里,萧陌更加钦佩皇太子提出的称号永存制度。只要打出一场令后世仰视的大战,获得一个旗徽、称号,就算自己离开了军中,这支强军也不会倒塌。

“王翊才来了多久,还没真正跟咱们上过阵,却也能打出一师的威风,不坠坦克司的名声。什么叫军魂?这就是殿下说的军魂!”萧陌对佘安以及周围的参谋们言道:“这事啊,师训导部不该放过,找几个笔头好的秀才卖力写写。最好能上《虎贲报》。”

师训导官卫易微微点头,他的资历不足以跟萧陌相抗,不过仍旧想在自己的权责领域表现得独立一些。

作为刚刚提拔上来的新一代文士训导官,卫易更清楚自己在监军方面的责任。

皇太子给予武将的殊恩早就让文臣们泛酸,尤其在军阵事上,武将更是独掌乾坤。一言可决。如何保护这些读书不多的武将不至于踏上嚣张跋扈的不归路?靠的就是参谋和训导。

的确,这种看似制衡的关系,同时也是保护手段,否则等军法官介入的时候就彻底没有挽回余地了。

萧陌对此也有个朦胧的念头,并不会故意与卫易套近乎,也不会介意训导官们对自己若即若离。他很庆幸有这样一群人在,无须他自污名节以保兵权,更无须担心那些酸腐文人说的“功高盖主”。

无论是参谋还是训导都对王翊这颗新星秉持着看好态度,而且相信唐河一战是奠定王翊在军中上升渠道通畅的基石。

军法部却不这么看。主要原因就是唐河一战的战损比过高。

王翊所部战损比接近六成,成了仅次于渡河夺旗之战的一次“惨胜”。

按照军典,如此之高的战损比必须启动对主将的审查机制,从参谋建议到主将做出决策的理由,结合战功的影响力,判断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是否值得。

就算审查认为没有问题,都可能影响军官情绪和士兵士气,所以无论结果如何。抚恤和士兵的嘉奖还是会在第一时间下发,最后才会轮到主官:也就是王翊。

也因为决策审查机制的启动。唐河之战上《虎贲报》的进程被总训导部叫停。

万一审查下来是主官贪图军功,轻敌冒进,那就太打脸了。

武长春派下的军法官在萧陌得知情况之前就已经前往倒马关了。因为王翊之前的两次跳荡之功,加上皇太子殿下的口头表扬,使得武长春也不得不谨慎行事,派了几个年纪老成的人去。

这几位军官法都是武长春心目中的军人样本。也就是“秦式”军官。为人不苟言笑,目光如炬,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他们主要是取得第一手的会议文档,鉴别真伪,找当事人谈话。记录在案,然后形成报告。

军法官的报告结合十人团的密报,最终由军法部做出审查结果。

不过最终定论还要结合总参谋部对战果的评定。

尤世威并不愿意在大战之际分心处理这种事。如果他是大帅,根本不会让人有机会提出这种质疑。乱世人命不值钱,战损过半算什么?只要能打赢了仗才是根本。

不得不承认,这是明军主流思想,因此而衍生出来的各种杀良冒功、女扮男装——将女子首级化妆成男子……种种这些都被有意无意的接受,乃至纵容。相比之下,王翊这算什么事?何况军法官自己的调查都认定,王翊的军事决策符合程序,而且个人理由充分。

“殿下,总参谋部的意见是:唐河之战拦截了三千蒙古骑兵进入北直腹地,避免了后方不稳的隐患,此为上功。又,王翊面对十倍敌军,能着眼大局,拼死奋战,振奋我军心士气,此为上功;再又,王翊不顾接连力战,领兵智取倒马关,将蒙古骑兵堵截在山区之中,为我军击溃此部人马实有大功。故总参谋部建议:审查程序就此终结,王翊本人不存在任何错失。”

尤世威见了朱慈烺,朗朗报上总参谋部的审查意见。

朱慈烺手中同时还有一份书面意见,内容大同小异,早在他一目十行之下读完了,也用朱笔批示了:“可。酌情计功。”

尤世威之所以亲自再来说一遍,主要是为了后面的话:“殿下,如今战况紧急,前线一日三变,能否暂停对军事主官的审查之制,以免伤了将心,使得前线军官不敢决策?”

“不敢决策难道就不治罪了?”朱慈烺反问道。

尤世威一愣,这才想起来,要在皇太子殿下手下讨生活并不容易:决策失误要承担“庸蠹无能”的罪责;错失战机要承担“优柔寡断”的罪责;损失过大要承担“贪功冒进”的罪责……

只有打赢,且赢得漂亮,才算是无罪。

好在皇太子殿下从不吝啬奖赏,只要真正立了功勋,天大的祸事都能替你包下来。虽然有人说这种护短会让军中骄纵跋扈形成风气,但换成自己身在皇太子麾下,想想还是有些暖意的。

“太祖高皇帝治军、治官是史上排得上号的严苛。”朱慈烺缓了口吻:“但是不到三百年,曾经一扫蒙元铁骑,战胜各路英豪的大明军,竟然沦落得见到流寇都要退避的地步。这是为何?”

这个题目实在太大了,尤世威一时语噎,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朱慈烺又道:“戚家军时候还没听说军中有家丁,到了毛文龙的东江镇,竟然有百多个义子。圣天子召见吴襄,要关辽出兵三万,吴襄奏对称领着数万军饷,只能养三千敢战之士……林林总总,我归结为两个字:情弊。

“有这些情弊,当兵只是为了吃粮活命。既然是以活命为圭臬,自然是闯来降闯,清来降清……就为了活着嘛!”朱慈烺看了一眼仍有些惑­色­的尤世威,道:“我订立这些规制,就是为了尽最大可能杜绝情弊……虽然很可能杜而不绝,但必须着手去做。一旦上面松一条缝,下面就是一个大洞!别说三百年,三十年后这支强军能否还在都成问题。”

“千里之提溃于蚁|­茓­,殿下所言极是。”尤世威见皇太子如此坚定,也不愿硬顶。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开了头,一定要几代人将之贯彻下去,怎能刚开始就有所动摇?”朱慈烺道:“其实换个角度看看,这种审查何尝不是对武将的保护?即便千载之下,人们也知道王翊此战的确没有草菅人命,更没有以万千枯骨铸就将星。这不比一枚金章更要紧?”

尤世威由此一想倒也的确是这么回事,抵触之心顿时大减。

“审查消息可以发《虎贲报》,以后还要明确一个认识:败了未必会被追究,胜了也不一定只奖不罚,关键还得看过程。只要过程没问题,结果如何不算什么。古人都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难道圣天子和我连这点接受挫败的度量都没有?”朱慈烺道:“所以审查是必须,只有详审细察,才能总结教训和经验,军队战法才能改进。”

“是,殿下。”

“王翊还是第一个赢了被审查的军官吧?”朱慈烺问道。

“的确。”尤世威苦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年轻军官运气太背。

“那刚好,”朱慈烺笑道,“传个消息出去。王翊本来只能授三等一级的骁勇勋章,审查之后发现战功卓越,特授予三级白刃勋章。”

东宫实行勋章制度之后,也经过了一番修改,现今定为三等九级。甲等的金鳞勋章不拘文武,只授予对国家社稷有重大贡献者。二等勋章之中,暂时分了白刃和铁壁两种。前者是授予“攻必取、战必克”的进攻型军官、士兵。后者顾名思义,是因为防御战中有突出贡献而被授予。

王翊虽然只得了一个三级的白刃勋章,却是二等勋章,迄今为止只有刘肆得过一枚。全军第二枚二等勋章,而且又是出在坦克司,在战史上也算一桩佳话。如果审查能让勋章晋升一等,想来更多的军官会期盼这种审查落在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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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五轻裘缓辔踏地来(一)

崇祯十八年八月是在一连串的报捷声中度过。

期间虽然有倒马关-唐县这么个小Сhā曲,但《皇明通报》上并没有刻意提到,所以也不为世人所知。直到九月间王翊的审查结束,被授予三级白刃勋章,其他所有参加唐河之战的官兵也都授予三等奋勇、悍勇勋章,阵亡者追授骁勇勋章。

如此才将这场惨烈的“小战”宣之于众。

嗅到了气味的江南文人纸上谈兵,颇有质疑东宫麾下大将萧陌的图谋。这种指桑骂槐在官场上故不失为一条妙计,但不等这苗头长大,近卫一师在北直接连取得的胜利便铺天盖地传遍大江南北。

崇祯十八年九月底,眼看着又到了深秋时候。明军早早就准备好了质量上乘的全新冬衣,这让清军阵营内的绿营兵眼红不已:清军一切都奉行满洲至上的原则,不等满洲大兵换完冬衣是轮不到他们的。

而且满洲大兵也未必能尽数换装。

运河和海路两条线被堵死之后,京师、北直整整一年没有得到南方商品的输入。大明帝国作为一个地域发展极不均衡的国家,北方缺乏支持大规模战争的物力资源,南方缺乏足够的人力资源,这也是两极分化严重却没能产生南北朝的原因。

没有了苏松的棉布,京师就算肯花银子换装都做不到。

爱新觉罗?福临坐在紫禁城的龙椅上,茫然地看着下面的文武官员一个个脸上挂着悲戚的面容,好像又死了哪位重臣。

多尔衮站在满汉诸臣之首,面­色­尤其难看,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一般。他已经收到了塘报,一支明军从海路占据皮岛。迅速占据了辽海之中的几个大岛,屯兵垦荒,筑城设堡,显然有常驻的打算。

而且这回明廷不再受辽西将门的影响,或者说拖累,一应物资。甚至连砖头都是山东、江南运过去的,支持力度之大实乃前所未见。

清廷中枢立刻调集驻守盛京的八旗兵,连十三四岁的青少年都在征调之列,即便如此也才凑得一万人马。这支老幼并存的人马,被命令前往旅顺,确保旅顺不失。多尔衮虽然还没有得到旅顺的近况,但想来明军如此声势浩大地渡海作战,肯定不会放着旅顺不管。

“明廷的­精­兵不过那么一些,哪有到处都是­精­兵的道理?既然他们分兵辽东。正是北直扭转的大好时机。宜当令阿巴泰、洪承畴速速进兵击溃明军!”多尔衮站在朝堂上,大声说道。

谁都知道如今朝政出自睿王府,朝堂上只是走个过场,焉有质疑之理。

“叔王所言极是。”一个难辨男女的声音飘落下来,原来却是只有七岁大的福临。

虽然是附和,却也是小皇帝第一次在朝中发表意见。多尔衮略带戒备地望向自己的侄子,只见福临果然又开口道:“叔王,辽东那边的祖宗陵寝就不要了么?”

一­干­满汉大臣闻言纷纷垂泣。好像被说中了什么伤心事,更有胆子大的文臣竟高声称颂。说皇帝这是天生的仁孝。

多尔衮面­色­铁青,心中暗骂一声:屁大点的小娃娃知道什么祖宗陵寝!还不是后宫有人教的?

福临敏锐地觉察到叔王目光不善,还流淌出一股令人畏惧的神­色­。他不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有什么问题,只是单纯想问而已。至于祖宗陵寝这些事,也完全是因为登极之后从天坛到太庙一路跪拜过来,形成的模糊概念而已。

至于祖宗陵寝的重要­性­。福临却还是一无所知。

“是谁让陛下说这等话的!”多尔衮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问道。

福临懦懦摇了摇头,小声道:“就是朕想到而已……”

“臣等出生入死为陛下基业拼杀,还望陛下多读些书,切莫为身边­奸­人所用!”多尔衮没有耐心跟侄子讲道理,言辞中已经定了基调。

福临闭口不言。他不能理解自己随口一问。跟“身边­奸­人”有什么关系。自己身边难道有­奸­人么?既然有­奸­人,叔王权力这么大,为什么不将之铲除呢?

虽然心中满是疑惑,但福临仍旧不失为听话的好孩子。当初刚到北京的时候,宫中拿出一套龙袍冠冕,说是给他登极行礼用的。他试穿之后也觉得颇为有趣,宽袍博带,庄严肃穆,­精­气神都提起来了。

只是后来突然之间又不许穿了,说那是汉人的东西,还得按满洲老制来。

福临虽然舍不得,但也听话照做了。

——自己这么乖,为什么还要凶我呢?我不是皇帝么?

福临心中不解,打算散朝之后去问问母后。说起来,最近母后也是长吁短叹,说些要回老家的话。

原本可以鼓舞士气的朝会被小皇帝这么一搅,多尔衮自己都不想呆下去了。草草收尾之后,多尔衮仍旧出宫,在自己的王府里召见心腹,传达令旨。

苏克萨哈回到北京,见了自家主子,道:“主子,眼下分兵之误尽显无疑,看来北面和南面再难同时维持,只能弃一面了。”

多尔衮­阴­森森地看着苏克萨哈。

苏克萨哈飞快地低下头去,知道自己已经触了逆鳞。

北攻南守两面出击是多尔衮定下的策略,谁敢当面说决策有误?

虽然事实上的确如此。

满洲兵少,汉人降兵又靠不住。至于汉军旗,最早只是用来放火器的。照黄台吉的说法,只有体力不支的人才选为火铳手,其战斗力不问可知。

而且蒙古各部多少有些松动。他们与明廷打了三百年的仗,明廷放着河套不管,等于背着一只手跟他们打了三百年。这让蒙古各部早就积攒下了对大明的­阴­影。没有满洲大兵的支持,蒙古人恐怕连入关抢劫的能力都欠奉。

想到蒙古人,多尔衮又想起了那支在倒马关被击溃投降的蒙古骑兵。那些骑兵都是来自科尔沁和察哈尔的蒙古部族,其中还有自己四福晋的亲戚。据说岱森达日也是草原上有点名气的小头人。没想到竟然被明军一个局百来人给打败了。

而且输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小尉官手里,明军甚至连个游击将军都没出现。

“弃南,则京师不保;弃北,则所获不保。弃哪面?”多尔衮抑制着头风发作,努力以平和的声音问道。

“主子,照咱们的老规矩。只有拿回家的才是所获。”苏克萨哈不敢再莽撞了,小心翼翼道:“如今北京和山陕都不是咱们的。咱们席卷一圈,只要能将阿哈、财物带回关外,就是历年来所获第一啊。”

有道是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猎人们都知道,只有剥皮剔骨炖熟了的猎物才是真正的猎物。

苏克萨哈这话倒是让多尔衮心中宽敞了许多,很多事换个角度来看的确会有翻天覆地的效果。

比如朱慈烺前世读书时,有人抱怨足球场太小,于是学校将之改为两个超大的篮球场。从此再无抱怨。

现在也是一样。从夺人社稷、灭人国运来看,清廷貌似失败了。不过,将去年到今年的种种都看作是“抢西边”,则不失为史上最为成功的“抢西边”!

——难怪汉人要说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之后果然天地大开!

多尔衮顿时觉得头痛好了许多。

“不过退出关外……”多尔衮又有些迟疑:“诸申肯么?”

苏克萨哈露出一抹苦笑:现在谁还想留在关内朝不保夕?还不都是想着多带点奴隶、财货回老家过好日子?

在离开了明廷的习惯­性­运作之后,北京城作为一个近百万人的大都市,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垃圾场。

同样的城市布局,明人有垃圾分类的习惯:基本分为两大类。能烂的和不能烂的。不能烂的都是无机物,运走填埋造山。能烂的都是有机物。是用来堆肥的。至于居民日常产生的秽物,更是人家拿着铜钱求买的好肥。

至于人、货、垃圾走哪道门,何时走,都有规矩。正是这些生活习惯让北京城一直运作良好,­干­­干­净净,在万历年间就已经人口过了百万。却不会发生污水横流、瘟疫肆虐的情形。

对比当下,北京就像是个大垃圾堆,四处都蚊蝇,满城飘散着或浓或淡的臭味。如此卫生条件之下,五六月间竟然没有爆发较大的时疫。足可见上苍对满清实在偏心偏到姥姥家了。

“主子,西面济尔哈朗还有十余万众,南路阿巴泰、洪承畴也还有十万。靠这二、三十万大军,要走还来得及。”苏克萨哈道:“一旦明军再多些,咱们就算想走也未必能走成了。”

“我要走,谁拦得住?”多尔衮不信邪。

苏克萨哈张了张嘴,本想说:明军为何要拦住?跟在大军后面一口口蚕食,岂非更高明的主意?最终还是忍不住了。

“二、三十万大军……”多尔衮突然有了另一个主意:“索­性­统统调到南路来,一举攻下济南府,让朱皇帝再动动筋骨!

“主子,那盛京那边……”

不等多尔衮考虑盛京老巢的安危,一个戈什哈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将两则同时送到的军报放在多尔衮案上。

多尔衮只看了个标题,便止住苏克萨哈,先读起军报来。

苏克萨哈只见多尔衮目光如扫,飞快地将两封塘报读完,重重拍在桌上。他鼻孔张大,牙关紧咬,像是有话要说,却终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直挺挺地朝后仰倒,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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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六轻裘缓辔踏地来(二)

“也不知是真是假。一个大人,好端端的三番五次昏倒在臣工面前,这算怎么回子事?”布木布泰得知多尔衮又昏倒的消息,不­阴­不阳说道。她原本还算是支持多尔衮的,正是因为多尔衮阻挡了豪格,福临才有机会成为皇帝。可是多尔衮迟迟不能安定江山,今日在朝上又说皇帝身边有­奸­人,这岂不是说她后宫不谨么?

苏茉儿知道皇太后意思,也跟着口风道:“九主子身子骨原本就弱得什么似的,进了关啊,听说日日夜夜都在那些小浪蹄子身上消耗,就是铁打的人也吃不住呀。啧啧,看看九主子身边,真个只缺泰西女子了。”

布木布泰想起自己差点嫁了这样的男人,跟黄台吉完全不能比,心中还多了一丝庆幸。她道:“底子不好,又不知道节制,这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呢。偏他手里还握着朝政大权,这岂不是拿皇帝的江山不当回事么?我看啊,还是得请郑王爷回来。”

满洲女人的地位不算低,尤其是布木布泰这样有后台,自成一派的女人。与其说她具有多少政治智慧,不如说她在目今所代表的势力让人不得不考虑她的意见。

身为科尔沁贝勒之女,布木布泰身后是整个科尔沁蒙古。

想到接连而来的噩耗,布木布泰也是心有余悸。

被明清两朝封为广宁王的吴三桂,终于露出了其反复小人的真面目,在崇祯十八年九月十三联络在汉中和潼关的明军,图谋起义。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密信朱慈烺,希望能够得到一个返回原封的机会。

……

“这点筹码想回到关外恐怕不行。”朱慈烺读信之后道:“不过或许可以给他个机会,留着王爵。”

“殿下。吴三桂无论怎么说都有背君叛国之罪,若是连爵位都不削去,恐怕难以服世人之心。”尤世威略停了停,又道:“都说千金市骨,殿下这都可以算是万金市骨了吧。”

朱慈烺并没有着急表态。

吴三桂这人的品行在前世今生都已经看得不能再清楚了。若要说他有才能,也只能说在一­干­明朝将领中算是拔高的一类。但即便是这点才能,也伴随着极大的不确定­性­,以及与才能不相匹配的野心。

朱慈烺可不希望在天下平定十数年后,再跟藩镇打一场内战。

“殿下,老臣在政事上并不堪用,不如询以内阁。”尤世威担心这位小爷要固执己见,只得将内阁都扯进来了。

朱慈烺想想这事的确是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自己做事只凭逻辑,注定就是个职业经理人的格局。只有能够看清政治权衡。才是个合格的帝王。因为吴三桂的敏感身份,朱慈烺终于还是派快马去济南,征询阁议。

孙传庭跟在真定行辕,蒋德璟扑在治淮上,在济南的阁老只有李遇知和吴甡。两人既高兴看到有希望兵不血刃收复关中,另一方面却又担心吴三桂反复无常。至于王爵保留与否,却并不在意。

“等天下平定,吴三桂自然得上书请求辞去王爵。”吴甡亲自赶到真定。面陈机宜:“到时候殿下只需要顺水推舟允诺便是。”

朱慈烺觉得这种论断缺乏论据,追问道:“他现在都还希望返回原封。难道未来就肯自辞王爵?”

“殿下,”吴甡笑道,“他若是不肯辞国,自然会有御史们用刀笔逼他做出这等姿态。”

高皇帝当年兴办大案,难道是亲自提刀上阵么?

朱慈烺一点就透,觉得自己在政局战场上还是有些缺乏经验。

同被请来孙传庭也道:“殿下。此番东虏大逆不道,辽东不能不复。日后辽东、京东在我军掌控之下,吴三桂被夹在辽西也不好做人。即便没有御史的刀笔,他也会惶惶不可终日,上书请求削藩以为试探。”

朱慈烺不由点头。这个推论倒是被“历史”证实过的。吴三桂这人谨慎得近乎胆怯。常有被迫害妄想症——虽然三藩之乱的时候康熙的确是一心想削藩。

“二位老先生的意思,看来是赞同留其爵位,甚至允许其返回封国咯。”朱慈烺从中听出了二人的意思。

“固然如此,但也不可太过张扬。”吴甡道:“物议汹汹,仍当谨慎行事。”

“怕的是吴三桂自我标榜,闹得天下皆知。”朱慈烺想起《三国演义》里面周瑜跟孙权说过类似的话,想骗刘备到江东成亲。结果诸葛亮安排赵云大张旗鼓,闹得天下知闻,破了周瑜的计策。

谁说演义话本没有教育意义!

“吴三桂定然会如此做,不过《皇明通报》却在咱们手上,比的就是谁的声势更为浩大。”吴甡不以为然道:“陕西光复中,多提点些年轻将领出来,谁知道他们是官兵还是吴三桂手下?如此既安抚了吴三桂,也不至于让他出风头。”

“殿下,”孙传庭又道,“退一步讲,这天下真正激进效死之人多些,还是墙头草多些?”

“真正激进效死之人,万中取一已经多的了。”朱慈烺道。

“那便是了。”孙传庭笑道:“招抚吴三桂固然会引人非议,但真正为此痛心疾首之人,不过万中才有一个罢了。而且这些人既然是真正忠义效死之辈,那么无论圣天子做了什么,在他们眼中都只会觉得是圣上用人不察,并不会变易其忠心。”

——这便是皇帝虐我千百遍,我待皇帝如初恋么……

朱慈烺忍不住咧嘴笑道:“孙先生的意思是,招抚吴三桂之事,最多只有一些尘嚣,不会有大事?”

孙传庭不愿把话说死:“臣以为必不会有大乱。”

所谓的大乱,那就得是民变、军变之类了。

朱慈烺记得原历史时空中,南明治下的江南发生过“佃变”和“奴变”。其实就是江南底层百姓对乱世的呼应,希望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只是因为他们缺乏领袖人物,也不曾打出旗号,所以只说“变”,不算“乱”。

“无所谓,如果能够兵不血刃收复西安,少说也能多活十万众。”朱慈烺道:“何况咱们还真没有强攻西安这等雄城的能力。”

一般的小县城,只需要拿火炮一轰,大军突入便能攻克。然而西安、太原、北京这样的雄城,除非运来五千斤以上的红衣大炮,光靠一七式根本不可能轰破城防。能够光复太原是因为里应外合,而西安、北京如果不走这条路,也同样攻克不了。

尤其吴三桂手下的关辽军野战不行,守城却是强项。祖大寿当年守锦州,缺粮缺炮,一守一年多。吴三桂如果铁了心要守西安,明军也没那么容易得手。更何况西安并非锦州那样的孤城,还有清军和绿营在外伺机而动。

孔有德的“叛逃”因为是“只身反正”,所以朝廷只是令他闲住——这是官方宣传口径,也算是攻心战的一种。事实上清廷对于孔有德到底为什么“叛逃”,如今是死是活也存在疑虑,只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孔有德是被几个义军­干­掉的。

吴三桂跟孔有德不同,他手握重兵,控制着西安城防。豪格虽然也驻兵西安,但满人都是别城而居,一旦起事,吴三桂的大兵随时可以包围满城,活捉豪格。

虽然朱慈烺的底线是同意吴三桂保留王爵,返回辽西,但真正谈判自然不会人家漫天要价,自己随口就答应下来。

朱慈烺手中还有几张牌可以打。

其一是汉中的孙守法。孙守法在明末诸将中,身后名声并不彰显。但在当世,孙铁鞭的名头还是很盛的。他本是曹文诏麾下游击将军,剿匪中屡立战功,是员骁勇悍将。因为善用铁鞭,因此闻名。

如今贺珍在汉中当起了地主,基本算是退出了历史舞台。孙守法以汉中为基地,只要吴三桂给他开个小口子,要打入陕西简直易如反掌。

其二是山地师在潼关的部署,以及近卫三师在晋南的部署。

这两支部队都不能整体调动,但分别以少数­精­锐攻占县城却毫无问题。

以上是西安南面的部署,可以说取便取,不用吴三桂出力。既然不出力,自然也不能算是他吴三桂的功劳。在他的开价中,这一块便要挖出来。

再有便是林涛、赵良栋统领的陕西义军。虽然说是义军,但绝对是官兵支持的。随着框架越来越大,陕北各支义军组成了一个松散联盟,选了林涛为盟主,合力抗清。

之所以林涛没有暴露官兵身份,主要是联盟之中颇有些野心勃勃的山大王,也有些人对官兵还持有成见。为了最大限度争取抗清同盟,林涛只说抗清,不说其他,竟然将这联盟的声势带动起来,甚至攻下了一些小县城,让清廷也觉得如同芒刺在背。

所以说,光复陕北的功劳,吴三桂肯定不能全占。

如此坐地还钱,吴三桂到底能否保住那个王爵都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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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七轻裘缓辔踏地来(三)

吴三桂算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投机者,又有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秉­性­,然而在迫不得已之下,他又有铤而走险的赌徒心理。

“历史”上的三藩之乱如此,如今反清归明也是如此。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朱慈烺传令林涛在陕北改变战术,以夺取州县府城为优先目标。林涛并不觉得夺城有什么困难,之所以之前不攻城,主要是守不住,其次是担心某些盟友吃得太饱,忘了初心。现在既然有了皇太子殿下的令旨,林涛自然不管其他,只是专心攻略城池。

虽然战争中歼灭敌人有生力量是王道,但攻城带来的宣传攻势却能营造出形势一片大好的幻象。即便这些城池根本没有守御能力,转眼又给清兵夺去,但声势已经起来了。

汉中的孙守法、潼关的山地第一师第二营第三千总部千总孙双、近卫第三师副师长牛成虎,纷纷厉兵秣马,准备从东南、西南两个方向攻打西安。

加上袁宗第和刘芳亮的努力之下,闯营最终决定放弃逆贼身份,归入大明官兵的行列。这就保证了孙守法和林涛的后路安稳,甚至有可能成为这两支人马的援军。

……

“王爷,现在若是再不动,恐怕日后就来不及了呀!”杨坤当年为吴三桂出使满清,求多尔衮出兵,如今却也是劝吴三桂反清归明的急先锋。

吴三桂环视座下诸心腹,沉声道:“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

众人目光灼灼,很明确地表白心意:希望能够站在获胜者一方。

他们作为吴三桂的家将家臣,与吴家一荣俱荣的关系,对吴家绝不会有贰心。

吴三桂迟迟不动手,非但是抱着讨价换的念想。更重要的是他爹吴襄还在北京当人质呢。他这边一起兵,吴襄的人头立刻就要落地,这却得好好考虑清楚。

正思索间,手下部将又持了一封书信进来。

吴三桂看了那人一眼,闪出一丝期盼:“是京中的回信么?”

“回王爷,是老爷的回信。”那部将上前秉道:“却不是从京中来的。”

“哦?”

“是从济南来的。”那部将呈上书信。侍立一旁。

吴三桂展开书信,果然见是自己父亲的笔迹。非但笔迹不假,其中还有父子两人约定的密语,绝无第三个人知道,可见父亲真的已经到了济南。

在吴襄这封书信之后,还有朱慈烺的附信,大意是告知他父亲和儿子已经安全到达了济南,请他在起事时不要担心。当然,堂堂的皇明储君是不屑于用人质来要挟别人的。朱慈烺特别强调,万一广宁王有所不便,朝廷不会阻挠吴氏一族的去留。

吴三桂读罢来信,只能长叹一声:“明晚请豪格去悦宾楼一聚吧。”

悦宾楼在西安城中,相比吴三桂的大营,那里离满城更近些。豪格喜欢那里的手抓羊­肉­,时常约了手下大将去那边大快朵颐,吴三桂自然也是座上客之一。

吴三桂要起义反正。生擒豪格,献出西安城。无疑是一大功绩。若是放任豪格不管,满洲人反扑之下,能否控制西安都是个问题。

豪格对吴三桂的反复毫不知情,只以为寻常小聚。吴三桂也如往日一样,带了十来个侍卫、马夫,再无多的人跟随。饮宴到了一半。豪格突然觉得酒劲上涌,昏昏欲睡,正想到此结束,吴三桂却趁机发难,斩杀了豪格的戈什哈。裹胁豪格进了广宁军大营。

……

多尔衮半躺在床榻上,盖着锦绣大被,有气无力道:“吴三桂那贼鸟!派人去将他家里老小全都枭首示众!至于豪格……他被俘的消息先别传出去,且待日后看看再说。”

侍立一旁的苏克萨哈和五白领命而出,只留下一群福晋带着侍女伺候这位以聪明著称的王爷。

多尔衮无力地闭上眼睛,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形势会发生这等逆转。他很想知道济尔哈朗现在有何打算,就算大清不得不退出关外,这个决定也不该由他来做。他还想在明廷用间,但黄台吉留下的主要是晋商,现在他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唯一可以指望的,只有阿巴泰和洪承畴了。

……

“这种空心方阵不错。”杨武年端着千里镜,看着眼前的方阵朝前稳稳压进。

王家康站在杨武年身侧,微笑着看着自己编练出来的新队形。之前的实心方阵虽然威力不小,但是如果前面的人不死完,阵中心的士兵等于是被浪费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中间这些人单独提出来,再组成一个方阵呢?

方阵的数目增加,火力接触面自然也就增加了,每个战士的利用率得以增强。同样是一个千总部,王家康的第三千总部就能打出两个千总部的效果。

战术运用是否得当,在战果上直接能够体现出来。杨武年很快就发现王家康非但守得住,而且也能攻得进。他率领亲兵到了王家康的战区,亲眼看到了空心方阵的显著效果,高兴不已。

“这才是充分利用好每一分力量。”杨武年赞道:“殿下要求咱们充分挖掘新战术、新战法,你算是给我二营长脸了。”

“长官过誉了。”王家康笑道。

杨武年道:“萧将军跟第一营已经从西北面攻打洪承畴大营。咱们按部就班,以歼灭东虏有生力量为主,慢慢打过去!”

“东虏人少。用包衣却不知加以­操­练。”王家康道:“咱们起码能跟他们一换三。”

“一换三你就别打算报功了。”杨武年身为营官,层面要比千总部的千总高出许多。他深知现在兵员补充绝非想象中的那么容易,这回二营的进攻方略中动用了大量的乡勇作为辅兵,有时候甚至也投入作战,这就是局限于人少的关系。

王家康知道自己失言,打了个哈哈混了过去。现在清军越来越不经打,士气已经近乎耗竭。最初的时候,满洲真夷能跟侍卫营死磕得战损高达三成还不溃败,现在看看简直是奇迹。如今的满洲兵,即便是正牌子满洲八旗,能经得住二成的伤亡都很罕见了。

如果说满洲人从战争学到了什么经验,那么就是以前被火铳齐­射­之后才溃逃,现在冲到了一定距离见明军还不开火,就知道再往里冲明军的火力会更猛,往往就此止步,甚至不战而逃。

至于包衣,聪明点的已经能够听懂明军的号令,知道什么时候该扑倒在地,什么时候该举手投奔,绝不愿意白白丢了­性­命。

“这样打下去,东虏的大营很快就会被攻破的。”杨武年道:“到时候咱们还要收复北京,恐怕就没什么空了。你得抓紧时间将这套空心战法编写成册。”

“是。”王家康应诺道。

“营里所有训导官、参谋官,都随你调用。”杨武年补了一句。

皇太子非常鼓励军官们总结战斗经验,只要能够写出个一二三来,都会刻印成文,加以收录。这种文人的专利对于武人而言格外有吸引力,看到自己的文章成为墨字发到同袍手中,实在有一种难言的愉悦。

杨武年希望这个新战术给他第二营留下能够写进战史的荣誉,同时也担心攻打北京的作战任务过重,会影响战术编写。这份幸福的纠结让杨武年处于亢奋之中,恨不得晚上都来几次夜战。

与此同时,朱慈烺一样饱受煎熬。

他无论怎么计算兵力,要想包围北京都属于异想天开。当初李自成领兵十数万都没法把北京城围起来,自己这里不过两万众,算上辅兵、工兵、劳役也不过五万,真是到了京师城下却有了无从下嘴的感觉。

兵是不可能凭空变出来的,王家康提出的空心方阵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兵力匮乏的问题。不过要想取得战果,还是需要大量新兵补充。

“北直战线如果不能集结五万­精­锐战兵,就不能展开光复战役。”朱慈烺在总参会议上提出看法:“只能在天保一线进行巩固,准备东虏反扑。”

尤世威道:“殿下,萧东楼的近卫第二营送来一份战役请求,希望能够由他们奔袭天津卫,强迫阿巴泰和洪承畴从现在的主战场分兵。”

朱慈烺的目光落在沙盘上,发现清军在天津的部队的确较为稀薄,而且有往中央战场调动的态势。虽然没有确凿的情报支持,但这种态势已经露出了苗头,加上朱慈烺对战争的感觉越发敏锐,已经足够做出决策。

“同意萧东楼的请求。”朱慈烺道:“同时传令沈廷扬,派遣舰船对天津进行支援,首先要保证后勤通道,其次可以进行新兵转运。既然他要打下天津,就得给我守住。只要守得住,我就地给他扩编成近卫第二师。”

总参谋部下属的军令司当即派出人马传达令旨。

沈廷扬那边没有任何问题,反正山东水师一直在进行转运补给工作,属于轻车熟路。而且陈德已经攻下了旅顺,水师的运输压力大为减缓。许多后勤补给可以分包给民间船家承运,扩大运力使用,使得天津运输任务有所保证。

至于萧东楼,得了军令之后便连夜出发,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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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八轻裘缓辔踏地来(四)

崇祯十八年十月初二,萧东楼得到攻占天津军令的次日。第二营昼夜行军一百八十里,奇袭在天津城外扎营的东虏贝子博和托。此战打得实在太过迅疾,博和托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军已经如同天兵下凡一般冲到了眼前。

第二营的军官放弃了辎重和辅兵,只以战兵携带一日­干­粮和水,完美重现了卢象升郧阳奔袭之战的战法。

博和托退兵三十里方才站稳脚跟,重新扎下大营,而此时萧东楼已经进驻天津卫,组织抽调民夫修筑工事,踞城而守。

因为第二营速度实在太快,就连明军自己都没有准备。沈廷扬刚刚才送出水师随时可以支援天津的塘报,萧东楼催讨大米的文书已经从兵部转到了沈廷扬手里。沈廷扬当时都看呆了,急急忙忙将要送往辽东的两船大米先行调入天津。

这些大米送到辽东只是作为囤积备战之用,而对于天津的萧东楼却是守城利器。

有了大米,就有了民心。

“上工一天,十斤大米!”

这就是萧东楼在天津喊出的口号。所有壮丁只要按照第二营的要求努力­干­活,就能拿到一枚竹筹。竹筹作为工分,随时可以兑换大米作为工钱。乱世之中,米价一日三涨,拿什么都不如直接拿大米可靠。

有些­干­活卖力的壮汉,一天工作下来的确能拿到十斤大米。当然,这种人属于极少数的高收入者,普通人收入只是两、三斤上下,而且这些壮汉第二天也未必还能拿到这么高的收入。

不过这并不影响宣传。

得知有人一天就赚了十斤大米,越来越多的民夫投入了工程营造之中。随着第一道防线的建成,萧东楼总算放下了心。同时也等到了大都督府送来的嘉奖令和部队就地扩编为近卫第二师的命令。

刚整训完毕的新兵源源不断派往天津,将沿途的土路都踩实了。

萧东楼一边将他们补充进自己的拳头营部,一边在战场进行再教育,让他们适应真实战场的血腥和杀戮,用小规模的邀战累积经验,为将来的大战做准备。

等博和托得知击溃自己的明军竟然只是一个四千余人的队伍时。萧东楼已经完成了天津城外三道防御工事,并且接受了两批共三千人的新兵。火药、炮铳和粮米、石料源源不断送抵天津,隐隐有了固若金汤之势。

天津为北京东面屏障,也是一方重镇。光复天津之后,明军隐隐对永平四镇形成威胁,一旦东虏大军想从山海关退走,势必要受到明军从侧翼的打击。

不过要想彻底截断东虏退路,光靠一个刚组建起来的第二师恐怕还不足以完成狙击任务。

“要守住山海关,以我军的火力也得要五万人。”曹宁对着尚不­精­确的地图。重重叹了口气。

萧东楼摸着眼罩,也颇为无奈:“把三个师都拉过来才勉强够啊。”

东宫军制,一个师三个营,满编人员为一万三千人上下。三个师也才将近四万人,而现在东宫一共只有五个师,其中辽东师还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主力师。辽东师绝大部分人其实是劳工、苦役、垦荒的农民,要想靠他们作战,实在有些缘木求鱼。

近卫三个师。加上山地师,总兵力在五万上下。要控守两个半的省份。兵力实在太过于的捉襟见肘。然而战士属于专业人士,并非抓一个壮丁就可以担任的,这也使得光复大业受到了极大影响。

“要是不管不顾堆一下的话也能堆起来。”曹宁道:“怕就怕一打就溃。”

“还是­精­兵为上。”萧东楼道:“辽东师那是注定打不了大仗,否则殿下怎么会派一支乌合之众过去?看着吧,一旦东虏要打旅顺,肯定还是调派别的营头过去。”

“多教点士官、军官出来。看来这军还是得扩。”曹宁道:“你想,日后收复了北京,肯定得有一个师拱卫神京;还得有一个师内控三大关;再有一个师控制京东山永。这就三个师去掉了,其他地方不用兵了?”

萧东楼一下子来了­精­神,道:“有道理!如果扩师建军。那么萧陌他们第一军可以拱卫神京、控制三关、东镇山永。单宁第三军可以守大同、山西;咱们第二军正好主攻辽地!皇太子好筹划!”

曹宁白了他一眼,道:“你进来的时候被门板夹了脑袋?这是你臆想出来的部署,跟殿下有一个铜板的关系么?”

“不过这布局的确不错吧!”萧东楼搓着手:“打到辽东去,给督师报仇!秀才,快快想个主意出来,定要让咱们担任辽东主攻部队!就算把光复神京的功劳让给萧陌都成!”

曹宁垂头想了想,道:“咱们军中大多是北直人,不过当前也没谁家的营伍是以辽人为主,所以人和这一项,大家都不沾……咱们可以造个人和出来。”

“计将安出!”萧东楼兴奋起来。

“找先生。”曹宁沉吟道:“咱们现在就着意找辽地先生,学辽动话,着手整理风土人情。等殿下要考虑派兵复辽时,咱们自然就赶在其他人前头了。”

萧东楼一拍桌案,大笑道:“果然是我家军师!好计谋!看我领兵直捣黄龙,掘了东虏祖坟,为督师报仇!”

“人和、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曹宁道:“还得找人勘察辽地地图,准备好向导。咱们不能私招战兵,但可以外雇先生,这些人不妨先养起来。”

“成!反正花不了多少钱!”萧东楼道:“灭了东虏,督师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曹宁点了点头,道:“还有天雄军的称号。”

“还有督师的谥号。”萧东楼了一句。

对于他们这些深受卢象升恩泽的老人而言,只要为了督师,把命豁出去都没问题。

“不过,你让黑皮掌主力营,真想清楚了?”曹宁突然换了话题。

萧东楼立时沉稳下来,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军魂这个问题。”

“你那点脑仁能想明白么?”

“军魂啊,说起来玄乎,想来想去其实就跟人是一样一样的。为啥王翊那小子能打好唐河之战,因为到了坦克司就有刘疯子的那股疯劲。咱们打天津为啥先想到长途奔袭一鼓作气?因为咱们打过郧阳之战呀!”萧东楼道:“黑皮这人是油了些,但他好歹也是当年天雄军的老兵,这股魂是生在他心里的。”

曹宁道:“我倒不是说他不行,就是怕他油了。铁打的军法放在那儿,他是老兄弟了,宁可不让他立功也别害了他。”

“放心,让他掌拳头营也是因为咱们师部就跟着他,怎么也得把他看牢了。”萧东楼道:“咱们远的说完了,近的怎么办?”

“什么近的?”

“博和托那小子呗。”

“天天骂,骂到他出来决战。”曹宁简单明了道。

……

崇祯十八年的深秋格外寒冷。不同于明军已经换上了崭新的鲜红胖袄,清军这边仍旧是衣衫单薄,褴褛不堪。洪承畴与阿巴泰坐在大帐之中,看着下面跪着的博和托。两位主帅都没有说话,这让博和托越发觉得情形有些不妙。

天津失守,明军骂阵,博和托血涌上头很想再与明军决一死战……这些都构成了阿巴泰和洪承畴将他召回大营的原因,另派了贝勒博洛前往掌军,看住天津明军不。

博和托在冰冷的地上跪了良久,突然想到了希尔根和图海他们。这些人打了败仗之后也没有受到太重的惩罚,不像在先帝手里,败军之将不是剥夺世职就是鞭打,甚至斩首。这让博和托多少心怀侥幸。

“说说吧,怎么会败的。”阿巴泰强抑住咳嗽,尽快将话说完。

“回阿玛,”博和托略带哭腔,“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儿子军中刚吃了晚饭,正要安排岗哨睡觉。谁知道突然冒出一支明军来,各个如同凶神恶煞,用虎蹲炮轰开了辕门,一队队人马就冲了进来。”

啪!

阿巴泰重重一拳砸在座椅的扶手上,整个身子都忍不住佝偻起来,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身旁的戈什哈连忙上前,捧上枇杷蜜浆,让主帅喝了一口。

阿巴泰这才缓过劲来,求助似地望向洪承畴,显然是无力说话了。

洪承畴这才道:“博和托贝子,大军在城外扎营,三十里外有探马,二十里内有伏路,怎会让敌军摸到辕门口?”

博和托脸­色­煞白,良久才道:“明军探马比我们的厉害。而且他们跑得太快,伏路兵挡都挡不住就被打散了。”

“明军探马……比我们的厉害……!”阿巴泰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又是咳嗽半天。

这的确是真实情况,也算是他冤枉了博和托。

近卫二师的探马原本是榆林卫的夜不收。那些人几代与蒙古人交手,但凡弓马实力弱一些的都被淘汰了。而满洲人虽然号称弓马立国,却是渔猎民族,是森林里的民族,而非马背上的民族。

这点无论他们跟蒙古人联姻多少次都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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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九轻裘缓辔踏地来(五)

洪承畴又问道:“辕门难道一轰就烂了么?就没有派兵抵御?”

“明军的虎蹲炮实在厉害,辕门的确是一轰就烂。”博和托灰头灰脸道:“我虽然命人抵御,但明军的方阵实在就像是个刺猬,根本近不得身。”

洪承畴抚了抚胡须,道:“骑兵也冲不过去?”

“你拿根棍子指着马,马也不会往上撞啊,何况他们拿的是长枪。”博和托心烦意乱,言语中也不记得恭谨了。

阿巴泰又是一拍扶手,这才让儿子收敛了些。

洪承畴也无意跟个毛孩子较真,又问道:“方阵行进不快,­射­箭的话……”

“他们的方阵有火铳。”

“明军二百里奔袭,一举轰开辕门,然后还能列成方阵,从容填弹放铳?”洪承畴颇有些不可思议道。

博和托点头道:“确实如此。”

洪承畴无语了。

他一直坚信包围自己大营的那支萧字营才是明军­精­锐,是真正的东宫嫡系。没想到东宫在沧州竟然还有这么一支­精­兵,这位皇太子才多大年纪?竟然有如此沟壑!

如果东宫的­精­兵都在北直,那山西那边为何又会丢了太原?难道那里也有明军­精­锐?什么时候大明的­精­兵如此不值钱了!

洪承畴对此极是无语。

如果当初能有这么一支­精­锐守在松山,自己又怎会沦为俘虏呢?

一切都是时运啊!

……

“吴三桂反正了!”崇祯或许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大事的人。不过好在这是皇太子上疏告知他的,总比日后看了报纸才知道要强许多。

朱慈烺对吴三桂的反正,用了一位历史人物来比喻:汉之李陵。

李陵是西汉名将李广之孙。天汉二年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率五千步兵与数万匈奴战于浚稽山,最后因寡不敌众兵败投降,打算伺机反正。与汉军里应外合,击破匈奴。可惜汉武帝不知道李陵的抱负,夷其三族,致使其彻底与汉朝断绝关系。

这段历史在后世史家眼里,多是同情李陵而埋怨汉武帝­操­之过急。当然,这不排除司马迁在其中的影响。因为司马迁正是为好友李陵说话而受的宫刑。

崇祯在碰到这种事之前,也觉得李陵十分可惜,谁知道他是否会成为第二个霍去病?然而一旦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崇祯就能理解汉武帝的“­操­之过急”了。

忍辱负重,徐图反复的话谁都能说,如何分辨是忠心耿耿还是骑墙投机?

譬如这吴三桂,皇太子应该是十分器重他的,非但在国破时不忘给他一个广宁王的爵位,硬担下了“滥赏名爵”的非议。而且现在还将吴三桂比作李陵。

但别人都说吴氏父子是真心投靠东虏呀!

如果最后、证实吴三桂果然是汉­奸­,那皇太子岂不是大受打击?岂不是要成为天下笑柄?岂不是就跟当年自己设坛亲祭洪承畴一样?

崇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成为百世笑柄,所以他去信朱慈烺加以告诫,甚至不惜拿自己做反面教材。这封家书也没有以明旨的形式下发,一切都如一位慈爱的父亲,只派了宫中的亲近太监送去。

朱慈烺拿到信后,甚至有些感动。不过面对唾手可得的西安城。以及五六万的生力军,同时也要承担吴三桂反复的风险——这个风险十分小。尤其是吴襄还在济南。按照朱慈烺的逻辑,当然是选择接纳吴三桂,无论有多大的反对声音,难道比得上将士的­性­命?

更何况《皇明通报》和都察院的文管司是­干­嘛的?正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而诞生的舆论武器!

民间的喧哗,难道能够战胜国家喉舌?能够战胜国家掌控喉舌的铁腕?

崇祯到了十月份,终于拿到了皇太子的回信。以及光复天津的捷报。

之所以拖这么久,是因为前线军务实在太忙。光复天津之后,近卫第二营扩充为师级编制,所有后勤、训练、军官提拔都需要皇太子最后点头。

朱慈烺当然不可能事必亲躬,但即便是随便抽个小问题看一眼。也得花去大量的时间。更何况一个问题会带出更多的问题,就问题发表的看法和做出的批示需要更加庞大的时间。

即便东宫体系的程序设定得再好,这种事如果彻底放手,也会失去对麾下的控制力。朱慈烺从来不相信有人定下规矩,其他人就会循着规矩乖乖走下去。所以他非但要监控程序,还要适当出面扮演鼓舞着和鞭策者的角­色­,以保证自己的影响力有进无退。

“殿下刚熬了两夜,太伤身子了。”陆素瑶道:“还是坐马车吧。”

收复天津之后,朱慈烺理所当然要要去看看萧东楼,否则不能表现出自己对他的重视。一路都跟着第一师走,难免会让人生出嫡庶分别之心。

“路没修好,那马车坐着还是太累。”朱慈烺道:“索­性­骑马爽快些。”

再说了,熬夜工作也算事么?别说前世自己身体鼎盛的时候不放在眼里,就是读书的时候,哪有两点以前睡觉的?现在那些官吏都是被惯懒了,一天工作八个小时就算是苛政,再加四、五个小时的班就像是世界末日活不下去了一样。

且去看看后世的高中生,要想考个好大学的话,哪有一天只学十二个小时的?

不过万历之后,官场风气实在堕落太多。放在张居正时代,哪个做官的敢迟到早退?要是更早些,那些吏员都得住在衙门里,赶上休假才能回家。也只有万历与朝臣闹僵之后,官吏才渐渐肆无忌惮,就连基本的上下班时间都不能保证了。

到了崇祯朝,在皇帝的勤勉之下略有好转,但也不再有大明中前期的严谨之状。到了崇祯十年之后,官场风气一样懒惰不堪。

有人觉得迟到早退、上班开小差不算什么大事,但这种现象却是一个王朝兴衰的晴雨表。官吏作为国家政权的运行者,如果无心公务,只想着消磨时光混口饭吃,那这个王朝已经失去了活力,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殿下,臣……近日身子不适……有些不太方便骑马。”陆素瑶羞红了脸,声音轻得如同蚊子叫。

“唔,那你就别去了。”朱慈烺道:“注意休息。”

“殿下,但还有那么多事……”陆素瑶想了想手头的工作,不敢离开朱慈烺半步。一旦分开之后,日后一股脑压下来自己根本承担不起。

“不要挑战自己的身体,否则日后补也补不回来。”朱慈烺道:“对了,你留在真定做个福利计划:所有女官每个月支领十四个­鸡­蛋。”

陆素瑶吃惊地看着这个“未经人事”的皇太子,既感动又有些好笑。她道:“殿下,要不了这么多吧……”

“一天两个蛋,补补身子。”朱慈烺道:“外人或有不了解女官的,但你我都知道,女官的功绩丝毫不逊男子。而且这也是基于生理情况不同而应该有的福利。”

“是,多谢殿下。”陆素瑶连忙应诺,心中却道:哪有人来红来七天的?左右不过四、五天罢了。

她想到教导皇太子“人事”是自己的任务,不免又有些发愁。

是直截了当服侍皇太子一次,还是进呈春宫图呢?

年初在济南的时候,宫中就流传说皇太子殿下要大婚,后来不了了之,说是圣天子认为得在太庙告祭列祖列宗。眼下光复神京已经是可见之期,自己的本职工作可不能耽误了呀!

“对了!”朱慈烺突然提高声量,掩饰不住其中跳跃的喜悦:“今年鲁西、豫西都报了丰收,办公费用可以略微松一松。”

“是!”陆素瑶也是由衷高兴。

连年天灾**,如今竟然有了丰收,这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臣听说,这是因为殿下本为副君,位应在东,­色­主青。山东古为青州,殿下到了山东,自然就是应天顺人,天与人归了。”陆素瑶笑道。

“这个……嗯,说的不错,让江南那些小报多提提。”朱慈烺自己对于这种马屁没有兴趣,但不妨碍以此作为宣传工具。忠君思想如今正受到民本主义者的攻击,甚至走上了一条病态的路数,那就是:凡是敢骂皇帝就是真君子!

皇帝固然有该骂的地方,但到了这种程度恐怕就太不理智了。

尤其现在这种战争时期,思想上的统一还是十分需要的。

更何况田存善从南京送来了一封密报,说是南京士林之中有人暗地里联络藩镇,颇为可疑。

照老传统,锦衣卫和东厂不出京,地方上的谍报工作是由按察使司、御史巡按、镇守太监负责的。如今南京镇守太监王之心还算得力,总能争取到江南物产,虽然不算举足轻重,却也是大有裨益。

不过论说关系,王之心还是皇帝的私人,不能跟皇太子走得太近,而被派去江南办报的田存善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他虽然没有任何官身,但作为皇太子派来的中官,手握如此巨大的政治资源,自然会有人聚其左右。

这种纯民间身份反倒更适合田存善了解民情,尤其他的盟友正是江南士林鼎鼎有名的大富豪——阮大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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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零轻裘缓辔踏地来(六)

阮大铖此人的才能仅仅是在戏曲文艺上。

可以说,如果他是个怀才不遇的穷书生,终身与政治绝缘,声望不会弱于的关汉卿、汤显祖等大家。

然而他却踏上了一条求官之路。

的确,阮大铖的问题出在功名心太重,却又实在没有半点政治智慧。

作为一个桐城人,阮大铖的出身决定了他是天然的东林一脉。他作为高攀龙的弟子,也的确进入了东林党的核心成员团。反正东林党只重视立场,不重视政治智慧,所以阮大铖初年还是十分为人看好。

天启四年春,吏科给事中出缺,左光斗通知阮大铖来京师递补。然而当时东林内部纷争,**星、高攀龙和杨涟力主魏大中递补吏科给事中,等阮大铖回到京师,只给了一个工科给事中。

虽然各科给事中的权限看似一样,但也有排名先后。吏部为天官之职,自然是诸科之中的首脑,甚至比礼科还高,工科却排在末尾。

从头摔到了尾巴上,阮大铖当然不乐意。如果换个有政治智慧的人,或许还能忍辱负重,一步步往上爬。然而阮大铖却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投靠魏忠贤。更让人惊讶的是,他投靠了魏忠贤之后,竟然反咬站在他一边的左光斗。

这岂止是缺乏智慧,简直连智商都欠奉。

于是这位在《东林点将录》里被列为“无遮拦”的­干­将,只在京师呆了一个月,便背着逆徒、阉党等恶名灰溜溜回到江南去了。

阮大铖回到江南之后功名心不死,仗着自己有钱,动辄一掷千金,就连冒辟疆为董小宛赎身的钱都是他出的。侯方域与李香君往来时不名一文。也是他暗中给了一千两。

旁人很难分析阮大铖的­性­格,到底是傻缺呢,还是傻缺?反正他这些银子非但没帮上忙,反倒惹出了《留都防乱公揭》,被复社士子说他要在南京作乱,最后不得不逃回老家躲避。

作为一个不把银子当货币的土豪。放着东宫这么显赫的地位,阮大铖怎么可能不巴结?

作为一个将现实利益放在第一位衡量的职业经理人,朱慈烺怎么可能拒绝阮大铖的巴结?

反正东林党早就是明日黄花,复社在张溥死后也不过是一群书生,连个政治势力都算不上,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阮大铖也曾想过觐见东宫,不过朱慈烺实在太忙。而且不同于许家福这样的实业家,朱慈烺对阮大铖的底细很清楚,除了家产、银子完全没有利用价值。还有八成可能­性­坑死队友。于是并没有拨冗接见,只是派人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回南京创办《曲苑杂谭》。

这份以戏曲、小说、话本、传奇故事为主要内容的文艺期刊,自然也是东宫的宣传阵地。不同于《皇明通报》铿锵有力,《曲苑杂谭》是以娱乐的方式宣扬东宫理念,在中低层民众之间推广舆论战。

如果说《皇明通报》是与《江南士林报》进行堂堂正正的对决,那么《曲苑杂谭》就是敌后义军。

田存善到了南京之后,很快与阮大铖挂上了勾。阮大铖非但送房子送银子,还将《曲苑杂谭》的股份送了一部分给田存善。田存善不敢私拿。通报东宫,奉命挂名。由此有人说东宫信用阉党余孽阮大铖。倒也不算凭空诬蔑。

相比阮大铖的浑浑噩噩,田存善却是知道皇太子创办报纸的意图。他拉了阮大铖的银子,又借侯恂、沈廷扬等人的名帖,着力打入江南士林圈子,寻找潜在的同盟者,提供资助。为他们垫付报刊保证金,开办地方小报。

这些小报往往都是江南地方乡绅附庸风雅的产物,影响力远没有《江南士林报》和《曲苑杂谭》那么大。不过在各个州县,小报的忠实读者却是不少。因此在关键时刻,钱谦益只能对整个江南开地图炮。而朱慈烺却可以针对各州县的风土人情进行­精­准狙击。

朱慈烺很清楚田存善的所作所为,甚至知道田存善每餐饭耗费了多少银子。

在这点上,朱慈烺对这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太监似乎格外严苛。然而考虑到刘若愚年纪越来越大,总要有一个信得过的人顶替大管家的位置,那么才能中平、­性­格偏向懦弱,又被自己调教了这么多年的田存善,也算是个还过得去的人选。

……

“老爷,官兵收复了天津,距离北京不远了。”柳如是回到绛云楼,看到夫君钱谦益正在整理藏目。虽然戴着一副玻璃片眼镜,还是几乎将脸凑到了书上。

钱谦益闻声抬起头,搁下了笔,道:“我知道了的。就连《曲苑杂谭》那等俗报都说了。”

柳如是脸上没甚表情,只是道:“老爷,看来这东宫的确有些肃宗的本事。”

“呵呵,”钱谦益硬是挤出一声­干­笑,“恐怕收复京师之日,便是行灵武篡立之时。”

唐肃宗李亨在灵武自立为帝,遥尊玄宗李隆基为太上皇。这事虽然李隆基自己表示不介意,但一直被后人认为是子篡父位的不伦之事。因为这种事在李唐不止一次,所以唐朝在理学立国的大明一并不受待见。

钱谦益就在不久之前还在报上写了一篇《谏忠王书》。这篇文章借用唐人之口,为忠王李亨分析人伦纲常,劝李亨安心担当三镇节度使,满足于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身份,平定内乱,驱逐鞑虏,然后功成身退,继续做一个孝顺的皇子。

这些事的确全都符合当时安史之乱、吐蕃回纥乘机揩油的史实,而且“忠王不忠”也是个很有趣的文字游戏。最为难得的是,所有一切都跟今日局面竟然如此相似,任谁看了之后,都难免将“天下兵马大元帅忠王李亨”,与今日“假黄钺代天子亲征”的皇太子朱慈烺联在一块遐想。

柳如是拜读此文时。热血沸腾。然而过了几日之后,这股热血渐渐冷凝下来,仔细一想:唐明皇身为皇帝,只知道梨园消磨,宠幸杨玉环,任用小人佞臣。以至于爆发了安史之乱。这样的皇帝有什么好值得维护的?反倒是肃宗以皇子起兵,恢复两京,平息兵燹,这才是有才德的圣天子呀。

有了这样的念头,柳如是却被自己吓住了,好像做了对不起钱谦益的事一般。

——今上英明勤政,夙夜忧劳,岂是唐玄宗可比的?

柳如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这才心安下来。

“等着吧。等到改朝换代,大家自然就都能看清了。”钱谦益有种身心疲惫的感觉,突然想到一句: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隐然有屈子忧国而不得志之意,长叹一声,再次埋头书典,不想说话了。

柳如是正要净手上前帮忙,突然下人来报:“老爷。­奶­­奶­。有李小姐、卞小姐来访。”

钱谦益抬了抬头,与柳如是对视一眼。道:“你去吧。”

柳如是这才出了绛云楼,前往花厅与姐妹一叙。

这李小姐和卞小姐,正是后人所谓秦淮八艳中的李香君与卞赛赛。二人本在金陵,却突然来到虞山找她,多半不会是寻常游冶。

“此来正是要与姐姐作别的。”

三人随意落座,李香君持手道:“我与卞姐姐前几日读宋人笔记。突发奇想,欲去寻那东京繁华遗风。”

“去开封……是假,”柳如是心中一转,轻笑道:“想念太甚,千里寻夫怕才是真的。”

李香君脸上一红。她其实想去的地方的确不是开封而是归德。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侯方域在归德为知府。假借去开封之名,只是女孩子家的羞涩讳言,却被不良少­妇­一语点破。

卞赛赛只是抿嘴偷笑,并不说话。

“你其实怕对开封也没甚兴趣,更想去见见怀庆府的风情吧。”柳如是并没有放过卞赛赛。

卞赛赛与吴伟业曾在南京有过一次相聚。

席间,热情大胆的卞赛赛借着酒酣耳热,顾视吴伟业道:“亦有意乎?”而吴伟业与她对视良久,最终一言不发,辞别而去。

柳如是知道其中故事,怎么都没想到卞赛赛竟然还会去找吴伟业。曲中女郎固然为世人所轻,然而自己却从不作贱自己。这也是柳如是当日定要钱谦益以正妻之礼娶她过门的缘故。

“只是陪香君妹妹去走走,散散心罢了。”卞赛赛不肯承认,又道:“我倒是觉得,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真是短暂无趣。便想借着有生之年走走瞧瞧,也不算白来一遭。”

“觅得好郎君才是不白来一遭。”柳如是继续打趣道。

“好没意思的话,偏你就不白来,人家却都是白来的了。”李香君伶牙俐齿不逊于人,当即反讽回去。

柳如是听了却是被击中软肋,脸上的笑容登时凝住了,良久才缓了过来。她想起自己当初择人,定下的是规矩是“英雄豪杰”。然而被她看好的“英雄豪杰”陈子龙却是个怕老婆的人,因其妻子张氏不容,使得她连陈家的门都进不去。

后来归了钱谦益,初时看看的确也算得上是“英雄”,但现在却觉得越发有了股暮气,与那“豪杰”有些对不上。

卞、李二人都是七巧玲珑心,当时便知道触动了柳如是的隐秘。卞赛赛淡然岔开话题,道:“你们这些俗人自然是要嫁人的,我却想出家修道。前几日还想了个道号,唤作‘玉京’,日后逍遥直上白玉京,岂不妙哉?”

柳如是果然被牵了过去,开始力劝卞赛赛不要想不开。不过出家修道跟出家为僧不同,反正道士这个身份可进可退,又不需要剃发,所以柳如是劝得也不甚坚持。

二女在虞山又住了两日,这才与柳如是依依惜别,踏上了柳如是眼中的“虎狼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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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一轻裘缓辔踏地来(七)

崇祯十八年金秋十月,山东、河南等地许多州县都报了丰收。这在一个农业国家实在是大好的消息,使得偏居济南的帝后颇为高兴。在那些没有报丰收的地方,基本也是平收,很少有歉收的消息。

回想起去岁近乎半年都如同冬天一般,整日里黑黯黯一片。现在真是大地回春,日月重临。

若是将眼光放得更远些,从万历二十三年开始,天下就很少有听说丰收的消息了。谁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能归结为国运衰败。而如今神京尚未恢复,山东、河南已经有了起­色­,使得再顽固的人都不能不动摇:或许真是东宫应天顺人,上苍终于给了大明第二次机会。

——现在只能减少**,真正的天灾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

朱慈烺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许多人都知道小冰河期,但实际上小冰河期是从南宋就开始的,大明一样在这个自然周期里达到了全盛巅峰。

真正对大明致命一击的是太阳黑子停止运动。

从万历二十三年开始,周期长达七十年。

朱慈烺一度因此感到绝望,即便算得宽松一些,从万历二十年开始算,距离现在也还有二十年才能熬过去。不过从今年的态势上看,去年应该是整个灾难期的顶峰,今年开始止损,再过二十年又将是一个盛世。

按照原历史剧本,再过二十年正好是满清的康熙年间……不得不说,他们这个便宜捡得实在令人羡慕嫉妒恨。

“殿下,如果算上各地薯、黍等杂粮收获,今年在甲级区域不应该会出现饿死人的情况。在乙级区域,也不该产生饥荒和粮食价格大幅度上涨的情况。”姚桃再次见到皇太子。心中格外高兴,尤其是手里拿的各项报表都可堪称喜报。

朱慈烺先在天津视察,鼓舞了第二师官兵。随后便在天津港出海,在登州港上岸,一路巡视各府,直到十一月初方才回到济南。在离开四个月后。朱慈烺再次回到济南行在,第一时间就是召户部呈报经济状况,听取姚桃的汇报。

等全部听完之后,朱慈烺又问道:“郑芝龙那边怎么样了?市舶司的事他吐口了么?”

“福建巡抚张肯堂日前上疏,奏请开市舶司,疏曰:集全闽四百万两为军国之用,徐以关税偿付。”姚桃道。

“郑芝龙到底还是小气,一百万两也拿来讨价还价。”朱慈烺不免嗤之以鼻,转念想到这一百万两已经是十倍于己的财富。又不免苦笑。

他道:“内阁怎么说?”

“李老先生认为这笔银子已然不少了。”姚桃道:“吴、孙二位老先生才回来没多久,还没消息。蒋先生怕是暂时还回不来,但是从工部往来文移看,蒋先生只要是银子就要。”

“咳咳。”朱慈烺轻咳一声,提醒姚桃对阁臣的尊重。

姚桃连忙收敛笑容,垂下头去。

“四百万两银子的确不少了,但对郑芝龙来说还不算什么。”朱慈烺道:“回复福建:四百万两现银必须即刻清点入库,听候调用。另外一百万两。可以用实物相抵。姚桃,你部列张紧缺物资列表出来。让郑芝龙去买。”

“那定价……”

“定价权当然是朝廷说了算,万一郑芝龙还敢一只兔子卖我五两银子怎么办。”朱慈烺说到这事,不免又有些不悦。

为了保证蛋白质补充,朱慈烺指示山东开展过养兔运动。兔子这种动物食谱较杂,苜蓿、野菜、烂菜叶什么都吃。繁殖力尤其强,最初江浙是没有兔子的。一个金姓县令从福建带了一对兔子过去,等他任满时,杭州已经满城都是兔子了。

作为兔子的老家,郑芝龙当然贡献了一批­肉­肥毛长的兔子出来,在启本中却说这些兔子一只价值五两白银。朱慈烺还以为是难得的优良品种。谁知道吴清晨在启本中却揭了郑芝龙老底:这些兔子都是郑氏命军士、百姓收罗来的,根本没给什么钱。

这不就是当年某个内侍把街上三分银子的小吃,报价三十两银子唬弄崇祯的翻版么?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朱慈烺当然得防着郑芝龙买一堆天价货物来抵数。

“另外,既然福建要开市舶司,浙江、山东、天津、两广,都应该一并开了。”朱慈烺道。

姚桃忍不住又笑了。

明朝并非没有市舶司。正式名称为市舶提举司,归各省布政使司管辖,以从五品提举为主官。

各省市舶司设而又废,废而又设,反复无常,唯有福建市舶司从万历中开设以后,就再也没有废过。

可惜郑芝龙不读书,不知道国朝典故,被福建巡抚张肯堂坑了一把。如果是朱慈烺处在郑芝龙的位置上,根本不会请示开市舶司,直接由福建布政使司请吏部补个市舶司提举就行了。

张肯堂是松江府华亭县人,天启五年的进士,徐光启的同乡,大儒朱舜水的老师……果然老于政事,坑人于无形。

朱慈烺瞬间对他的感观便好了起来。

现在福建挑了头,山东、天津、广东反倒沾了光,正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不过市舶提举司的管辖权不能放在各省。”朱慈烺道:“提请内阁票拟:由朝廷设市舶提举总署,直辖各省市舶提举司。所有关税,先入国库,然后再还债。”

“殿下,同样是收税,市舶司不归入课税司么?”姚桃又问道:“也不归入户部?”

“市舶司非但有课税之职,还有把守国门之用,单独放出来比较好。不过以后市舶提举总署由礼、户、兵三部选侍郎共同署理。”

姚桃就是钦佩皇太子这等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把握之中的本领。这等国家大事,寻常人不想个头痛失眠哪里能想明白的?偏偏这位小爷侃侃而谈,举手间便顾及了各方权责,一碗水端得平平的。

“所以还要让那些出资豪商报上名号,市舶总署每月会按时将银子送到各家手里。”朱慈烺道:“跟他们各省说清楚,不能少于两百家。”

“啊?殿下,既然收了银子,为何还要整出这么多人来?”姚桃有些不解。

“姑娘啊,”朱慈烺被姚桃问得无语了,“如果一家出钱,那市舶司岂不就是他家的了?人多势众,人多口杂,把这个盘子做大些,郑芝龙等地头蛇是不是就不能一手遮天了?”

“殿下所虑极是!”姚桃佩服道。

“你还是没懂。”朱慈烺看了姚桃的目光,摇头道:“市舶司终究是朝廷官署,焉能让富户把持分润?咱们现在是人穷志短,指着他们的银子,不得不低头。日后终究是要将这些权益收回来的。你说,是从一家人家手里买方便,还是从两百家人家手里买方便。”

姚桃果然愣住了:当然是从一家人家手里买方便呀!只要套个罪名上去,不是转手就回来了么?这两百家……那就要兴起大狱了。

朱慈烺虽然听不到姚桃的心声,但从她眼中却看到更深的迷茫,只得解释道:“国家太平之后,还是得行宽政。天下的钱那么多,朝廷是赚不完的,我朱家也是赚不完的,与其让富家与朝廷离心离德,不如定下规矩,一同赚钱,这样不是更好?”

姚桃恍然道:“确实如殿下所言。臣这些日子常在思索殿下曾说过的官绅一体纳税,想来想去不知破解之法。适才闻殿下所言,这‘一同赚钱’四字实在是其中­精­要。”在执掌财政这些日子以来,姚桃对国家经济运作也有了大致的概念。又因为处在战争时期,强兵、足民两手都要抓,都要硬,对经济发展需要的成本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如果深入浅出地说来,便是:富家要赚钱,天下首先得太平;天下要想太平,就得有强兵拱卫。那养兵的钱该谁出?只让朝廷出钱养兵,而富家赚了钱却不给朝廷分润,哪有这样的道理?

只有富家朝廷都赚到了钱,天下才能太平,大家才有好日子过。大明之前就是太过藏富于民,以至于朝廷积弱,军备驰废。

“但是殿下,臣最近又在想:这天下的银钱恐怕是有定数的……”姚桃犹疑道。

“在一定时期,一定技术条件下,自然资源是有定数的。”朱慈烺道:“但社会财富却会随着人们的创造革新而增加。”

姚桃似懂非懂。非但她相信社会财富是个定值,就是其他许多户部官员也都是这个想法。正是基于这种偏颇的认识,大明对于“与民争利”这个问题才会极端敏感。从朱元璋开始,就大力实行民营私有制,将许多国家资产分给私人,也就是“民”。

两百余年下来,国家经济命脉基本都在民商手中,而朝廷只能收取田税贴补。作为世界上第一大的白银流入国,大明的商税竟然名存实亡;作为一年铁产量可达下个世纪整个欧洲的产出,但大明的官办铁厂却已经被民间资本侵蚀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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