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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一支独秀不是春(二)

“还是没懂?”朱慈烺喝了口茶:“你回头挑些通达时务的人来,跟我把《经济论》写完,然后详加研读。现在先跟我一起入宫,把你手里的喜报跟母后说一说,或许还能领份赏钱。”

“是。”姚桃这才想起皇太子殿下一回来就该入宫请安的,连忙收拾一番,跟着东宫车驾往行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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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二轻裘缓辔踏地来(八)

崇祯站在行宫大殿门口,目光越过红­色­的矮墙,正好能看到皇太子仪仗中五­色­旗、青红罗素方伞的顶子缓缓行进,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自己还在潜邸时候,作为亲王的仪仗,有殿下三十六人、殿前四十八人、殿门十二人、殿上六人,共一百零二人护卫。而长子身为皇太子,此时出入仪仗不过就这么十几个人。

就连寻常富户人家的子男出游,带的随从都不止十余人。

一念及此,崇祯颇有些觉得对不起儿子,近日来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再次浮现出来。

禅位。

这十七年来,崇祯自觉在皇帝宝座上兢兢业业,恐怕较之太祖、成祖都不遑多让。然而国事却一日败坏一日,若不是长子慈烺力挽狂澜,自己恐怕已经葬身紫禁城中,成了亡国之君。如今眼看着要收复北京,将来该如何重整大明的问题放在眼前。

如果自己不禅位,皇太子势必没有再Сhā手国政的由头。姑且不说自己能否将这个担子再挑起来,光是附翼太子的那班文臣武将,也未必肯放弃到手的权力和地位。身为十七岁登极的皇帝,崇祯知道权力移转过程中的腥风血雨,绝不是一纸诏书能够平定的。

更糟糕的是,崇祯并不希望地方上再发生什么变乱。如今用东宫法的地区都算得上安靖,甚至在这种天候之下能够取得丰收。这放在自己执政时候,根本想也不敢想。

或许真是老天爷希望换个皇帝呢?

但是皇帝的位置可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十七年来一直都是九五之尊,突然变成了太上皇,日子还怎么过?而且自己正当壮年,难道日后就在深宫之中消磨等死?崇祯幻想出自己日后无所事事的境况,不由心中泛起一阵凄凉。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间隙。皇太子的仪仗已经到了大殿之下。朱慈烺抬头一看,见皇父竟然站在外面,心中暗道:这等超出常规的礼遇,似乎该表现得感激涕零?

可惜朱慈烺并非演员,没有丝毫演员的修养,只是­干­巴巴地行礼如仪。最后硬生生扯出了个微笑。

崇祯却是从这张稚­嫩­与成熟羼杂的面容上看到了疲倦,心中不免一软,之前禅让的念头更削弱几分。如果将这天下就此压在儿子身上,实在太过于不负责任。

“父皇,儿臣回来了。”朱慈烺乖乖地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表现出自己的恭顺。

后世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华夏传统,若是将那些居家习惯搬到明代,绝不会有人觉得这是父子亲密无间,只会觉得做小儿辈的肆无忌惮、不懂长幼尊卑。所以朱慈烺总是避免主动寻找话题。实在有需要说的事,也尽量保持身为人子、臣下的恭顺姿态。

“外面累着了吧。”崇祯情不自禁问道。他的­性­格其实比周后还要柔一些。有时候周后还能扮演严母的角­色­,而崇祯却时常表现出慈父的一面。

“还好。”朱慈烺上前搀扶崇祯,绕过大殿往后走去:“现在我军牵着东虏在打,又没后顾之忧,虽然累些,却比去年这时候轻松许多。”

崇祯心中那丝敏感被牵动了,却忍住没表现出来。他又道:“照如今的态势。明年就该能够恢复京师了吧。”

朱慈烺没有浪对的习惯,在脑中算了算新兵训练周期。各部队的整编的效率,方才对道:“父皇,如果只是收复北京城,明年六七月份就差不多了。甚至可能更早。”

北京攻防战虽然大量人力,但主要是应对清军主力反击,以及破城之后的巷战。如果只是以破城为目的。此战难度并不大。

因为有足够的内应。

任何坚城,只要有内应,要想守住就近乎不可能。

“不过儿臣明年的计划却是先收巴蜀和秦晋,巩固三边。”朱慈烺边走边道:“如今我大明就像是座四面透风的屋子。所以儿臣想将墙壁先补好,最后再关上门。将趁机潜进来的老鼠打死在屋里。”

“这是说……”

“先锁死三边三关,不使其北逃。然后锁住山海关,不使其东窜。大军从南压过去,歼灭东虏主力,彻底解决辽患。”朱慈烺道:“所以这整个布置大约会用一年光­阴­,再编练出五万­精­兵,就可实施了。”

崇祯是个很容易被热血蓝图打动的人。

袁崇焕的五年平辽对策,在天启帝看来是“臆想”,在崇祯看来却是能臣。甚至于袁崇焕被下狱之后,崇祯还想着要用“袁蛮子”复辽,只是被朝臣顶了回去。

听儿子说得如此激昂,大有毕其功于一役的味道。时限上也只是一年,比之五年平辽更为诱人。这让崇祯如何能够不为这个方略倾倒?

“不过这是最好的计划,实际上却未必能做到。”没想到崇祯脸上的亢奋还没散去,朱慈烺自己就开始泼冷水拆台了。

“东虏如果有点见识,看到我用兵西北,就该想到此乃关门打狗之策。到时候他们十万余人逃出关外,我军也是挡不住的。”朱慈烺道:“再有,若是东虏被逼得狗急跳墙,以京师百姓为人质,要来个玉石俱焚,我军也只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京师还有数十万难民,如果真的不顾他们死活,自己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崇祯心中暗道,微微颌首。

——北京从元大都至今,本身就是个古董。要是就这么被东虏一把火烧了,岂不成了大明的圆明园?

朱慈烺想到这点,又觉得以满洲人的尿­性­有很大可能会做这种事,不免又有些忧虑。

“最后还有,”朱慈烺道,“若是东虏举族投降呢?这怎么办?”

崇祯还没想到有这个选项,细细一想,却比玉石俱焚更让人头疼和纠结。

大明立国之初。喊的口号是“日月重开大宋天”,行的却是带有蒙元­色­彩、汉唐宋三朝掺杂的华夏制度,最后再加上朱氏民本主义作为纲领,最终造就出历史上延续二百七十八年的大明皇朝。

大明作为一个有鲜明烙印的皇朝,本身就具有自己的价值观。虽然从秦始皇开始,官场上就充斥着各种无底线和没节­操­。但在明面上必须有一层遮羞布,否则下民的信仰崩塌,谁都靠厚黑、拳头吃饭,这世道还成什么样?岂不是成了乱世!

按照大明的价值观,讲究的是“布施仁义,平四方,抚四夷”,而非“布施暴力,杀四方。屠四夷”。虽然落实到实际上情况可能并无不同,但在桌面上必须做得伟大光明正义。

如果东虏真的举族投降,那么大明只能举行一场献俘仪式,诛杀首恶,然后将其他人送出关外,让他们继续在大明治下——实际上是自治状态——好好过日子。

或许十年、二十年内,这些人会对大明怀有惧意,做个顺民。当这份记忆渐渐淡去。他们又会回复到抢西边的时代,最终再次做起入主中原的美梦。

弱则蛰伏。强则侵犯,这是华夏所有“边患”的死循环,谁都无法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

“你可有何对策?”崇祯问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说明东虏内部肯定有一次内讧,否则他们也交不出首恶来顶罪。既然有内讧。倒是可以试试将他们加以分化,送回北方去。”

“他们若是再来,岂不是又生出一场辽患?”

崇祯对于北方的理解跟朱慈烺所谓的北方还有很大距离。他以为朱慈烺说的是辽东,而朱慈烺说的却是广袤的西伯利亚。

“所以打铁还需自身硬。”朱慈烺道:“若是大明国强民富,谁又能来欺负咱们。”

就算将东虏赶到北极圈去。大明若是不能保持国力,也架不住他们卷土重来呀。更何况日后的世界可不止一个东虏,还有泰西那帮如狼似虎的资本家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身边养着一头狼,总是让崇祯还有些不舒服。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明显是大雁还没打到,就开始考虑蒸着吃还是烤着吃。当前明军还没有这个实力,起码还得多五万­精­兵。

“练兵的银子从何而来?”崇祯应问道。

“市舶提举总署。”朱慈烺毫不迟疑道:“这个方案还在讨论之中,待讨论成熟之后,便呈交内阁票拟,上疏父皇陛下。”

崇祯自然忍不住又问起这市舶司的事来。

“父皇,儿臣查阅建国初年的文献,却发现一桩­阴­谋。”朱慈烺道:“朝廷水师和市舶司,其实是被那些势家豪商硬生生废掉的。为的就是独占海贸暴利,不肯分润给国家。”

崇祯一怔:“当真?”

朱慈烺这才意识到崇祯还不知道海贸的暴利到底有多暴!

故事要从唐玄宗时候在广州开设市舶司讲起,那是中华走向海洋贸易的第一步。

等到了两宋时期,市舶司有了明确的职司,并且形成了一定的规章制度。

市舶司(场、务)根据商人所申报的货物﹑船上人员、以及要去的地点,发给公凭(公据﹑公验),也就是出海许可证;派人上船“点检”,防止夹带兵器﹑铜钱﹑女口﹑逃亡军人等;“阅实”回港船舶;对进出口的货物实行抽分制度,即将货物分成粗细两­色­,官府按一定比例抽取若­干­份,也就是实物形式的市舶税;所抽货物要解赴都城;按规定价格收买船舶运来的某些货物(博买);经过抽分﹑抽解﹑博买后所剩的货物仍要按市舶司的标准,发给公凭,才许运销他处。最后还要主持祈风祭海。

“北宋中,市舶收入达四十二万缗。武林恢复之初,宋室偏安,更是大力倚仗市舶收入。其时,岁入不过一千万缗,市舶收入即达一百五十万缗。”朱慈烺怕崇祯不能理解这些巨大的数字,又道:“一缗约值银一两。”

崇祯果然被震撼了。

上百万两的巨款啊!

“父皇陛下苦于国库匮乏,不能一展宏图;百姓苦于米价高腾,只能造反乞活。儿臣不由要问一句,那天下的银子都去了哪里呢?”朱慈烺笑道:“官家不做海贸,是否就没人做了呢?天启年间浙江茶税一年二十万两,崇祯十年只有十二两。这些好处是落在了茶农身上么?”

崇祯被儿子问得手足发冷,心中暗道:眼看着流寇覆灭,东患将平,原来真正的敌人却是那些日夜喊着忠义的国家砥柱!原本以为很快就可以做一个太平天子,果然是“路漫漫其修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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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三轻裘缓辔踏地来(九)

从皇太子进城,周后就等得心焦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母亲能够从容面对儿子在外做官二、三十年不回家看一眼。反正这个有出息的长子只要两三个月不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觉得丢了魂似的。

相比之下,另外两个小儿子倒不是很受宠爱,这正应了民间那句老话:天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

终于,周后看到散步而来的丈夫和长子。看他们边走边说的那劲头,周后就觉得心中如同一只猫挠痒一般,恨不得冲上去。面对天子,她不用出宫相迎,但面对儿子,却让她恨不得快步跑上去。

“让为娘看看,你头发成什么样了。”周后不等朱慈烺行完礼,已经一把将儿子拉了起来。飞快地扫过身体四肢,没发现有何残疾,直奔朱慈烺的头发去了。

古人以髡刑为辱,就算是家里过不下去当和尚,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朱元璋虽然当过和尚,起事以后也不愿意人家多说。

朱慈烺倒不觉得短发有什么丢人的,听母后这么说了,便解下乌纱巾,给母亲看过耳短发。

周后看了不由松了口气,浑身轻松了许多,道:“倒也不是太丑。”

“母后,这个长度其实挺好,一样能抓个发髻出来的。”朱慈烺道:“再说,冠巾之后从外面也看不出来什么。”

“外人看不出来,你自己就能自欺欺人了?”周后凤眼一瞪,想摆个吓人的神情,却失败得无以复加。

——我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关系……

朱慈烺只是心里想了想,嘴上却不敢说出来顶撞周后。他随手将头发一拢,飞快地塞进乌纱折翼巾中,动作一气呵成。可见平日就是如此打发的。

周后见了,心中一凉:我儿平日就是如此轻忽……就如那些贩夫走卒之辈……

朱慈烺见母后看他,只笑道:“母后您看,果然从外面看不出来什么吧。”

“偏你能做出这等奇思臆想来!也真有人跟你一起发疯!”周后声音中已经带了一丝恼怒。

朱慈烺嘿嘿笑了两声,不做辩解。

崇祯倒是颇为理解,道:“你是怕官兵到了北面杀剃头之人冒功吧。”

“父皇明鉴。”朱慈烺随手一顶高帽送了上去:“不过冒功倒是谈不上。儿臣麾下不以人头记功。只是怕官兵杀红了眼,看到金钱鼠尾就认作虏丑,难免会让无辜百姓枉死。”

“那若是有真虏混迹其中呢?”崇祯又问道。

“这等漏网之鱼到底还是少的。”朱慈烺猜想崇祯不明白什么叫“邻里街坊”。一个没根底的东虏在大明腹地,就如夜中篝火一般显眼。不说周围人的指认,就是口音都瞒不过去。

“不过这事上,儿臣倒是觉得,宁可逃过一千,不能妄杀一人。”朱慈烺道:“儿臣麾下有人曾说:有发为忠民,无发为难民。儿臣觉得这十个字实在说得极好。”

帝后都是爱民之人。但对百姓不念朱家旧德剃发降虏多少心有芥蒂。此时听了这十个字,细细一品,心中芥蒂顿时全消。

这天下固然有忠义敢死之士,但也不该以此来强求万民皆是如此。何况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民斯有土,日后光复神京,解救了这些难民。仍旧是大明天下。

若是人都死完了,哪里还有华夏?

有发为忠民。无发为难民。

这十个字在崇祯心里很快就扎了根,等朱慈烺走后,特意发布诏书,用这十字安抚身陷虏地的百姓。在忠义与逃难之间做选择,总比在华夷之间做选择要好许多。实际上,宁死不屈的人不会因为这十个字而做难民;原本就剃发求生的人。也不会因此改做忠民。只是即便剃了头,百姓也不会就此觉得与大明决裂了。

朱慈烺随着帝后进了宫中,一起用了晚膳。饭后清口的是黄山毛峰,倒不算差,可见宫中的生活水准也在慢慢恢复。不过周后仍旧在宫中纺织。产量不高,却足够天家自用。

“现在宫中没得许多人,开销倒是省了许多。”周后道:“你皇伯母上次还给了我一千两脂粉钱,贴补你大婚的花销。”

朱慈烺无奈笑道:“有钱大办,没钱小办。难道会有人嘲笑我家寒酸不成?放到日后,这还是皇父皇母节俭持国的美谈呢。”

话虽如此说,但是……

“祖宗规制放在那儿的啊。”崇祯叹道:“现在宫中的人,全都拉去打仪仗怕都不够。”

“这个问题倒是不大,找两个礼臣,删减一下便是了。”朱慈烺道:“不过我若是大婚,诸王要随礼么?”

周后轻轻打了朱慈烺手臂,笑骂道:“都要大婚的人,还这般没形状。”

——我很认真的啊!

朱慈烺只得跟着笑了笑:“百姓家里成婚,亲戚都是要随礼的。”

“那是因为百姓成婚乃是私事。天家大婚,那是国事。焉有以私情进国事者?”崇祯到底是下功夫研究过经学的,不小心就流露出那股老夫子的味道。

“父皇说得是。”朱慈烺转过话题道:“不过这两年怕是也大婚不成。要不,皇伯母的一千两银子先投到铁厂去,还能分红吃息。”

周后只当儿子在开玩笑,又要笑骂,只听朱慈烺继续道:“皇父皇母若是觉得一千两少,那么十万两呢?百万两呢?千万两呢?”

崇祯与周后齐齐一怔,没有明白儿子又在搞幺蛾子。

“父皇,母后,都说天家没私事,户部动辄从内帑里要钱。”朱慈烺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分国库和内帑?为何我大婚的钱还要从内帑走?可见天家的事也是分了公私的。”

崇祯点了点头。

内帑有一部分是从国税中分出来的,但并不能说是国家养着皇帝一家。因为这笔钱虽然名义上是给皇帝私用的金花银,但实际上京营开销也是从内帑走的。

“所以看似公私分明,实际上根本就是公私不分。碰上武庙、世庙、神庙这样强势的皇帝,拿着国库的银子乱用。大臣们也没话说。碰上仁庙、宣庙、孝庙好说话的皇帝,大臣们就拼命从内帑挖钱。祖宗定下的规制,是让后人们这般孩子气玩的么?”朱慈烺道。

崇祯皱眉沉思。

“所以儿臣觉得,日后内帑跟国库最好还是彻底分开的好。内帑也不指着那点金花银,主要还是从皇店、皇庄上着手。”

“那能有多少银子?”周后是受过苦的,毫不介意问出这等“低俗”的问题。

朱慈烺道:“海贸的利润一年该在百万两。若是算上其他商货。光是皇店一年的收入就该在三百万两以上。”

“这么多!”崇祯被吓了一跳:这都赶上三分之一的辽饷了!

“不过那得等到天下平定之后。”朱慈烺道:“现在兵荒马乱,一切都以打仗为要务,实在挪不出钱粮。皇父皇母请放心,儿臣在货殖之道上还是颇有心得的。”

说到货殖之道,崇祯的确对朱慈烺充满了盲目的信任。在他看来,能够拼着二十万两银子起步,编练出一支­精­锐之师,光复大半个国家,让百姓能够温饱度日……这种手段简直就是陶朱在世。

至于原始资本累积时候带来的鲜血淋漓。作为皇帝怎么可能知道呢?虽然有人上疏指责皇太子严刑峻法,动辄抄家,但身为人父,有几个会相信自己的儿子是那种打家劫舍的土匪?

“皇店往年也有收益,那还是在先帝时候。”周后白了一眼皇帝:“听说每年也有二、三十万两的收息。”

那时候皇店是魏忠贤打理的,收来的银子越多,他的成绩越好看,等于是给皇帝的分红。崇祯即位之后。清算阉党也就罢了,连带着不肯信用中官。外面的镇守、税监统统撤了回来。这才有了浙江茶税十二两银子恶心人的事。

所以说,后来皇家没钱,跟崇祯年轻时候拼命作死也有点关系。

朱慈烺轻声笑道:“母后,那是魏忠贤在外面卖官鬻爵得来的赃款,并非真正赚来的银子。”

崇祯第一时间就颌首点头,表示认同。却不说话,又像是不屑与­妇­人一般见识。

周后倒比皇帝器量大,儿子不是一味向着她,正说明她教子有方,偏理不偏亲。她道:“你既然有这货殖之术。不妨连皇店一起管上吧。”

朱慈烺倒是有些意外。

难道自己基本掌控了皇权,母亲不知道?

只是一个刹那,朱慈烺脑中如同劈过一道闪电,登时雪亮亮一片。

周后看似寻常一句,其中暗涵的内容却十分丰富。

连……一起……

重点不是说皇店,而是皇店之外的朝政、军政、民政!

这是在敲打我管得太多,还是在逼我表态?

朱慈烺心中突然有些迷茫。

谋朝篡位放在后世也绝对不是什么好名声,而且自己感情上不想这么做,实际上也无须这么做。但是就此要我归还权柄,却也不能够。别说现在满清还没有大伤元气,就是将版图恢复到了天启朝的规模,也只是推迟了大明覆灭的时间罢了。

更何况自己在深宫倒是很安全,过个几十年仍旧可以出来当皇帝,但谁知道那时候是什么境况?自己栽培的文官武将,是否会被清洗?是否会同流合污?民心是否会更加疲惫?泰西文明是否会迈上殖民掠夺的快车道?

那时候可就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好啊,呵呵,儿臣谨遵懿旨!”朱慈烺半开玩笑道。

“你母后不是这个意思。”崇祯帝突然幽幽冒出一句,让朱慈烺的笑容彻底凝结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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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四轻裘缓辔踏地来(十)

“无论怎么说,这半壁江山是在朕手里丢的。朕心里也明白,若是没有春哥儿力挽狂澜,天下还不知道要糜烂成何等模样。如果朕能重新收复河山,日后进了太庙也不至于羞愧难耐。但仔细想来,朕却是夺了春哥儿的功绩。”崇祯声调低沉,终于说道:“朕想禅位春哥儿,做个太上皇。”

宫殿之中,气氛格外凝重,就连一旁伴奏的雅乐都似乎凝固了一拍。

皇父突然提出禅位之事,的确出乎朱慈烺的意料,转念一想却在情理之中。崇祯的­性­格原本就是如此,总有些文艺气息,又过于相信儒宗经典,很容易陷入自我否定、自我批判、自我牺牲的路子上去。

这种人不觉得自杀有什么懦弱的地方,只觉得是承担责任的方法。这种人也不觉得自我否定有什么痛苦,甚至暗中为此感到自豪和愉悦。他们每次做出自我批判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距离圣人又近了一步,起码也是个有自知之明,敢于知耻的君子勇士。

这种人是好人,但真心不适合当皇帝。

更重要的是,朱慈烺现在还不想当皇帝。

朱慈烺觉得当前自己与皇父的关系,颇有些类似世元首和首脑之间的关系。

朱慈烺前世的国家体制规定了集体元首制度。而作为国家元首,第一,不能统帅武装力量,这就剥夺了皇帝的兵权;第二,不能参与决定国家事务的活动,也就是内阁开会都不能参加;第三,不能独立决定任何国家事务,也就是废除了中旨的法律效力;行使形式上的权力——只能负责祭祀。

这和现在的崇祯皇帝有何区别?

朱慈烺自己则身为太微星君在世,代表神权;大明新军是他的侍卫营扩编出来的。紧握军权;四位阁老、六部堂官、台垣科道都是他的羽翼,掌控政权。

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帝国首脑。

既然已经有了首脑之实,为什么还要去担个元首的虚名?

若说收复北京的功绩,难道年号是崇祯,史书上就不会写皇太子的作用了么?

“请皇父收回成命!”朱慈烺起身下跪,本还想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无奈技能点没点在演技上,仍旧是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道:“先帝曾以皇父为尧舜之姿,无奈为庸蠹所误遭此国变。如今正是恢复大明,重开日月之际,皇父焉能言退?儿臣以为,皇父即便要禅位,也该在耄耋之后,以上皇听政。”

崇祯知道儿子肯定是要推辞的,但没想到推辞得如此坚决。以及富有技巧。

崇祯忍不住轻笑道,“大臣古稀致仕,以后皇帝耄耋就要退位么?”

耄耋就是九十岁,崇祯知道自己未必能够活到那个岁数。所以这就是说话的技巧,非但劝了皇帝不要禅位,同时也祝皇帝长命百岁,还不会让人觉得反胃恶心。

“国事之重,非常人能够担当。”朱慈烺道:“儿臣是见皇父身体康健。即便到了耄耋之年也未必会有老态。所谓禅位,只是为了让皇父得享天伦之乐罢了。”

这话原本也只是凑趣的。谁知帝后二人却是齐齐变­色­。这对相濡以沫的天家夫­妇­,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情形:万一皇帝真的活到耄耋之年,却是让儿子当一辈子的皇太子么?

“国事的确太重。”崇祯叹道:“皇帝啊,当到天命之年也就差不多了。”他看了看颇有雄志的皇太子,笑道:“为父说不得还要当个十五年的皇帝,不知要贪你多少功绩。”

“父子一体。儿臣但凡有些成绩,不给二位大人丢脸,全赖大人们的教诲,焉有贪功之说?”朱慈烺默认了皇帝五十岁退休的建议,并且也颇为心动。

历史上很多皇帝年轻有为。睥睨天下,等上了年纪却一副老糊涂样。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还属李隆基,他老了之后非但是老糊涂,简直有些老混蛋了。如果五十岁退休,四处走走玩玩也还有体力,心情舒畅,无案牍劳形,说不定还真能活过百岁。

再者说,现在这态势,无论皇帝是真心禅位还是有个缓急,士林物议多半是要说皇太子有不臣之心,悖逆之行。既然自己不肯放下权柄,不如就让这个“天命禅位”公之于众,以免有人乱喷口水。

“父皇,”朱慈烺笑道,“等日后回到北京,儿臣还能为父皇整理奏疏么?”

崇祯一乐,打趣道:“古人所谓‘国储副君’,你有天下之志,奈何做此中官之事?”

“谢皇父陛下恩典,求陛下以文华殿为儿臣公厅。”朱慈烺毫不介意地顺杆子爬上了“副君”之职。

文华殿最早是皇太子处理公务的地方,屋顶瓦片用的也是青绿琉璃,以应对东方青­色­。宣宗之后,皇帝寿命不长,皇太子还没长大就已经继位了,所以文华殿在世宗时成了皇帝办公用的另一处宫殿,连顶上琉璃瓦也换成了代表天子的金黄|­色­。

文华殿与武英殿并排,而位在武英殿之东。加上它的历史背景和大明传统,如果崇祯答应了这个请求,也就等于答应了朱慈烺在返京之后继续持有当前的权柄。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恢复了祖制。

不过换皇帝终究是天下大事,不是皇帝说要禅位就能禅位的,肯定要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在这场波动里,说什么怪话的人都不会少。

朱慈烺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有报纸这道宣泄口,现在飞到他面前的启本、奏疏都足以盖一座纸禁城了。

“该­干­活的人继续让他们­干­活,那些不­干­活或者没活­干­的人,就让他们去报纸上吵。”朱慈烺道:“有时候话题就像是骨头,该扔的时候就得扔,也好让咱们安安静静做完大事。”

吴甡本是将自己定位为智囊谋士,这回又一次深感皇太子本人有着与年龄不相当的政治智慧。当那些卫道士都在报纸上争论“禅位”这个还没影子的问题时。朝廷已经悄然无声地在筹备重开市舶司事了。

等江南那些政治立场有问题的人意识到国家即将大规模开海,恐怕真是哭都来不及。到那时候,非但错过了入股市舶司的机会,就连组建船队,取得海贸公凭的机会都没有了。

从长远角度来说,海贸公凭其实遏制了海商规模的自然增长。并不符合商业规律。然而现在的大明还是一个农业国,必须保证足够的耕地面积。如果彻底放开海贸,生丝、茶叶作为主打产品的需求量会一路走高。

那时候势必会有人将土地改种桑树、茶树,由此带来的负面影响已经很明显了:原本江浙一带的鱼米之乡,都需要从外地输入粮食。随之带来的粮食价格上涨,则会直接影响底层百姓的生活状况,危及大明统治。

而且供货量一旦卡紧,货物价格就会上涨,而欧洲、日本对华夏的丝绸、茶叶、瓷器有着极大的需求。即便价格高些也会大量购买。这自然能加速金银等天然货币向大明流入。

有了大量的天然货币流入,才能够作为准备金,发行真正意义上的纸币。

这环环相扣的社会进步,绝非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朱慈烺心中已经画好了蓝图,准备用自己的毕生­精­力来将大明推上一条谁都无法扭转的轨道。这需要稳定的社会环境,所以有时候,朱慈烺甚至忍不住想跟东虏媾和,只要他们愿意退出北京。仍旧让他们暂时呆在辽东。

只可惜,东虏并不觉得自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尤其是龚鼎孳再次出现在武英殿上的时候。

……

“臣几经探查。终于可以认定,残明之所以有此回光返照,全赖明太子朱慈烺一人之力。”龚鼎孳站在殿上,对着七岁的顺治,以及坐在皇位旁边的多尔衮,侃侃而谈。

他的确是下了功夫。做足功课,从崇祯十六年的京师大疫,皇太子出宫赈灾防疫,组建东宫侍卫营,一直说到领兵平寇。一路退回北京,强行南幸。

这些内容并非机密,只要有心收罗都能找到。而且时日未远,即便是要找亲历之人,也不会太过困难。

多尔衮早就对这个皇明太子上了心,想找到太子的所作所为。只可惜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宋弘业,宋弘业只以事务繁忙为由头,基本没满足多尔衮的好奇心。

龚鼎孳是崇祯七年的进士,释褐时才十八岁,属于天才中的一员。他与吴伟业、钱谦益被后人并称为“江左三大家”,可见文章才华的确是当世可数。

只是此人甚无节­操­,李闯入京时,他投水未遂,结果当了顺朝的直指使。多尔衮入京时,他是跪迎者之一,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刑部右侍郎、左都御史,可谓节节高升。

不过多尔衮并不喜欢这个人。

正是此人,曾公开说:魏征也是后降的太宗,一样能做出一番事业。

这话如果晚几个月说,多尔衮会很高兴,也会用此言语去劝那些不肯顺从的汉官。可惜龚鼎孳说这话的时候,正担任闯逆的直指使,那时候坐在武英殿上的皇帝正是李自成。他要当魏征不成问题,但将李自成比作唐太宗,这能不让人介怀么?尤其多尔衮从来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更何况龚鼎孳此人闲散习气太重,每天上班都是一副恨不得早走的模样,这对于喜欢工作狂手下的多尔衮而言,更是不受待见。

真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有突然爆发的一天。

“正所谓知己知彼,既然残明只以朱太子为栋梁,而朱太子能依仗者不过一万侍卫。臣请圣上以雷霆之势,调集大兵,一举击溃其所部,正仁义之名,定尊卑之伦,天下当可传檄而下!”龚鼎孳朗声道。

多尔衮不由点头。

他早就觉得自己当初先西北而后东南是个错误决策,但那时候为了收取汉人的心,摆出一副替大明讨贼的模样,也是政治上必须有的姿态。现在他已经不指望收取汉人民心了,但又不能直言自己错了,正需要一个踏实的台阶,让他将满清大兵尽数调回来。

龚鼎孳这份奏疏正是给了他这么一个台阶。

非但给了调兵回来的台阶,还给了对明朝宣战的台阶:因为朱太子囚禁皇父,有悖人伦!

这个帽子管他是真是假,有用就好!

一时间,多尔衮突然觉得这龚鼎孳也不是很讨厌,那胖乎乎的面庞里还透着小小的可爱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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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五病树前头万木春(一)

“道长真乃神人也!”龚鼎孳回到宅邸,第一时间设宴款待自己的谋主。正是这位新近赶来投靠的道士,带来了那份让多尔衮格外满意的奏疏。

那道人眼帘半闭半开,看龚鼎孳的模样也像是瞅着一团恶心人的秽物。龚鼎孳却不在乎,只要这道人能给他好处,些许狂傲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道士对眼前的美食佳肴并不上心,直截了当问道:“还请老爷周济些许盘缠。”

龚鼎孳倒是不少钱,哈哈一笑,道:“道长将行时,龚某自然要为道长备足盘缠,但眼下还言之过早吧?”

“不早了。”道人冷声道:“这道奏疏一上,多尔衮必然是要调满清兵回京的。到时候秦晋藩篱一去,以顺天一府之地,能养活数十万大军么?再者,明廷已经出兵辽东,复开东江镇,满人可有豁出老家不顾的心志否?”

龚鼎孳手下一颤,暗道:这些事你怎么不早说清楚呢?

他转念又想,那道奏疏就算自己不上,旁人也会上,与其让旁人得好处,不如自己先抢个头筹。如此一想,倒也释然了。

“先生,如今我等既然降了大清,自然是要忠君之事的。”龚鼎孳道。

“当年先生也不曾忠大明之事,何以到了虏丑这里就成了忠臣?”那道人说话却是不留丝毫情面,耳光打得啪啪响。

龚鼎孳也不见脸红,道:“时也,命也。我知道先生不是真道士,只是以道士衣服留一头全发罢了吧。”

“先生要告发小道么?”那道人虽然这么说,却是丝毫不惧。

“哈哈哈,哪里哪里。”龚鼎孳道:“龚某的意思是。忠于谁其实也不是个事。天下姓朱姓满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咱们要如何才能过得好。”

那道人暗中叹了口气,道:“要想过得好,还是早走为上。”

“走?先生的意思是,满清真的扛不住?”龚鼎孳意外道:“满清大兵一旦回来,总有十余万众。南边最多不过两三万人。恐怕清兵打到济南,辽东那边也未必能打到沈阳。”

“你以为清兵真能摧枯拉朽打过去?”那道人索­性­闭上了眼睛。似乎极其勉强自己,方才言道:“算兵不能只算人多人少。满清十万众,一不曾­操­演阵法,二不曾日夜苦练,说穿了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是平日围猎多了,有些猎户本领罢了。

“人却不是野兽。如今在北直的明军,进退有据,战法­精­到。手中兵器犀利远胜满兵。当年人人都道蒙鞑弓马无敌。一旦戚武毅到了蓟镇。结果如何?打仗这事不是打猎,两军相对,唯有军心如铁士气如虹者胜!

“如今北直已经光复大半,养得起十万兵么?既然养不起如此多兵,粮饷从何而来?军心士气从何谈起?”道人一连串说完,盯着龚鼎孳的胖脸:“真要想自己过得好,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

“如今南边骂我是‘明朝罪人,流贼御史’。恐怕天下之大,已无龚某立足之地了呀。”龚鼎孳不通军事时政。被这道人一番话说得仿佛满清败退近在眼前,声音中无比萧瑟。

“倒是还有一地可以去。”那道人道。

“何处?”龚鼎孳急忙问道。

“朝鲜。”道人道:“朝鲜素以小中华自称,如今与东虏结有兄弟之盟。然则此国人受我中华千年熏沐,心中实则是向着大明的。一应规制,乃至于文字也都与汉地一般无二。大可先行渡海,置业购地。待天下太平时,再行回来。”

龚鼎孳犹豫道:“化外之地……”

“随你去与不去,贫道是要走的。速速取来银两,切勿耽搁。”道人挺直腰杆,说得理直气壮。

龚鼎孳知道留不住这位行踪飘忽的道人。命人封了五百两银子,送走了那道人。

只是隔日,龚鼎孳再派人去请这道人过府说话,旅店老板却说这道人已经走了。

龚家下人给了老板几分银子,追问细节,才知道这道人果然不是一般道士,随行还带了两个女眷,那两个女眷都有侍女伺候。其中有人还抱着个一两岁大的男童,虽然只见过一面,却是粉雕玉琢一般,颈子上戴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长命锁,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身。

多尔衮下达剃发令之后,许多人家不愿剃发,却又不舍得脑袋,只好出家做道士。这些“道士”未必有道家信仰,但因为道儒一体,真要逮住了考问一番,各个都能将《老子》《庄子》各­色­经典说得天花乱坠,比之真道士还要真。

满清虽是野蛮人,但对神佛之说仍有敬畏,故而也没为难这些神职人员。

龚鼎孳见这道士说走就走,心中更加有些动摇,回家与夫人商议。

他这夫人姓顾,名媚,号横波,却是不一般。

后人有好事之徒,将秦淮河上八名美­色­才华都顶尖的曲中女郎名之“秦淮八艳”,这顾横波便是其中之一。

说她不一般,乃因她是曲中女郎里唯一一个有诰命在身的命­妇­。

大明律例规定歌妓等贱籍女子不能为人正妻,否则便是犯了以妾做妻之罪,男女皆有重惩。

故而在大明,顾横波只是个侍妾,当不得正妻。

却说龚鼎孳的原配妻子童氏是个有­操­守的女子,因被明廷封过“孺人”,所以不肯接受清廷的诰封,甚至都不肯北上北京,独自留在合肥老家。

顾横波却不在乎明廷清廷,让龚鼎孳将诰封给了她,完成了从妓汝到命­妇­的飞跃。

由此也可见顾横波对龚鼎孳的影响之大。

如今龚鼎孳拿不定主意,自然是要回去请问她的。

“那道士是不识时务之人,为了一头虚名而远遁他乡。夫君有明哲保身之道,又有何好担心的?咱们家更未定为汉­奸­、首恶,怕什么?”顾横波不舍得自己的诰命,对于化外之地的朝鲜也心存恐惧。

“对对。差点被那道士吓住了。”龚鼎孳闻言顿时庆幸起来:“我还存着那枚‘保心丸’呢!”刊有《特赦令》的报纸在京师汉官中被叫做“保心丸”,盖因凭《特赦令》就可以投降保命。

龚鼎孳这样的滑头,焉能不存一份在家中?

顾横波笑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日后回江南去做过富家翁罢了。”

“夫人所言甚是有理啊!”龚鼎孳心头­阴­霾一日散开,高呼摆酒设曲,一如往日。

然而时局变化却是龚鼎孳所不能想象的。

崇祯十八年十月廿八。多尔衮以顺治的名义下了圣旨,令济尔哈朗率领西路大军返回京师,只留下了阿济格留守大同,其他地方尽皆弃之。八旗兵对于这些要“弃之”的土地,自然不会手软,几乎见人就抓,如同蝗虫一般,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朱慈烺当即任命林涛为陕西总兵,驻守西安;赵良栋为榆林总兵。驻守榆林;李过为宁夏总兵,驻守庆阳;高一功、党守素镇守甘州、兰州等地,由此稳住了西北一带。

又命吴三桂移镇扶风、陇县,不得北上。于此同时,近卫三师师长单宁、副师长惠显、左光先率领本部人马渡过滹沱河,紧咬着清军后卫一路追杀,迫近大同方才安营扎寨,与阿济格和姜瓖部对峙。第三师副师长牛成虎。率本部人马渡河驻守渭南,换防潼关。

山地一师原驻守潼关的孙双部奉命南下。重点驻守荆楚山地。

这一连串的军令下发之后,所有部队都动了起来。聪明一些的将领早就参合军报里的大势环境做好了准备,军令一到就奉命开拔。中规中矩的将领,也都能在军令时限之内完成任务。

“竟然没有一支人马要粮饷才动么!”吴三桂现在又成了大明的一员重将,只是彻底将头剃了个­干­净。他本还想赖在西安看看风向,谁知道皇太子一道军令。各部没有丝毫耽搁,使得他也不得不尽快动身,给林涛腾地方。

部下诸将也纷纷颇为不满,本想鼓动吴三桂哗变,谁知道总训导部派来的那些秀才、宦官。不知道给兵士们灌了什么**汤,竟然不肯接受挑唆,简直丝毫不顾吴家养他们如此日久的恩情。

“大帅,依末将之见,实在不该让那些人进军营!”一向紧跟吴三桂思路的杨坤谏言道:“就连那些在陕西招来的文吏,也该让他们通通滚蛋!一个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吴三桂面­色­铁青,没有说话。现在豪格都已经在去济南的路上了,想再投靠满清都没机会了。思来想去,还是他太过轻视那个皇太子了。

包括吴三桂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一种错觉:皇太子对吴三桂青睐有加!

之所以有这种错觉,实在是因为吴三桂的前半生实在太拿得出手。试想:谁敢以二三十骑硬闯强敌大营?即便比之赵子龙也不为过吧!这样一个具有英雄­色­彩的人物,岂不是最容易为十六七岁的少年所器重。

然而对他们不知道,朱慈烺不是单纯的十六七岁。在此之上,还有前世几十岁的人生阅历和历史常识。

正因为这种信息的不对称,谁都没有将皇太子放在眼里。

等皇太子派训导官来清点兵数,筹算军饷,而且事后果然如数拨付,不曾有半点克扣,更是让吴三桂一系人马疑心尽去,根本没有想到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训导官竟然会在暗中鼓动士兵跟自家将帅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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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六病树前头万木春(二)

“殿下,吴三桂军中颇有动荡。”武长春站在朱慈烺书案前,目光平视远方,不敢与皇太子对视。

朱慈烺手边放着厚厚一叠十人团的报告,其中十之**都是吴三桂部将的犯忌言论,剩下的却是闯营之中一些表示不安声音。朱慈烺大致翻了翻,道:“显然是吴军将帅对训导官有了猜忌之心。”

武长春没有接话。评论训导官做得对错与否不是他的职责,只有训导官在传播不良思潮的时候,他才能够站出来说话。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想做出一番成绩来。”朱慈烺对武长春是十分信任,说话也就有些不顾忌了。他又道:“吴军和闯营都是新降之兵,有些怪话是很正常的。在军法的执行上,可以由松到紧,在崇祯十九年之前都以教育惩戒为主,等翻过年去,入罪定罚与其他老营伍一视同仁。”

“卑职明白。”武长春应道。

朱慈烺端起内监特别为自己烧制的瓷缸,喝了一口茶,又道:“当初改制大都督府,我没将军法部归进去,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卑职不会揣摩,只以为若是多个上官,便多了情弊滋生的可能。”武长春应道。

朱慈烺一笑。

以武长春的能力一直在兵马司不能出头,的确是因为不知揣摩上意。

“你应当知道,之前有卫所治军民诉讼等事,尽裁决于都司,而地方守牧之官不能过问。”朱慈烺见武长春点头,继续说道:“如今我在山东、河南等地改卫所入州县,各省不设都指挥使司,大都督府也没有司法之权。这里头就出现了一个空缺。”

武长春仍旧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兵士有过,从侦知到惩处,皆由军法官裁定。军法官的工作岂非太重了?”朱慈烺笑道。

“也容易滋生情弊。”武长春丝毫没有为自己解脱嫌疑,直截了当说出了朱慈烺的心声。

“所以我想将军法部一分四。”朱慈烺道:“十人团仍旧是其中暗棋,不要让人知道。明面上的军法监督,兵士违法乱纪侦缉之事,归责于五军督查司,隶属总参谋部之下,你为司长。”

“是!”

“对违纪违法提起控诉之事。设立五军都察院,自成一体。至于裁定判决之事,设立五军大理寺,也是自成一家。这两个衙门里,从掌事主官到骨­干­人选。皆由你来荐员。定要诚实稳重者方能胜任。”朱慈烺道。

“卑职明白!”武长春挺身应道,心中颇有些激荡。

“没事的话就可以告退了。”朱慈烺笑道:“武都督。”

武长春心头一热。当即重重行了军礼。踏步而出,差点被门槛绊倒。他本以为自己事权分散,只能作为一个小司长。谁知道这个司长还有顶着“都督”的帽子!现在四总部的左都督都是实际上的一把手,所以自己很可能是个“右都督”。

既然是右都督,那么军衔肯定也要提一级。

想到自己终于如愿以偿扛上金徽,武长春终于长舒一口气。庆幸起当日果决,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

军法系统的改建对军中影响最小,原先的军法官只不过换上了五军督查司的牌子。普通士兵对于这种变化并不敏感,充其量只是觉得军法官从天王老子变成了个打小报告的灶王爷。至于新成立的五军都察院和五军大理寺。还没有机会彰显存在感,并不是人们议论的焦点。

对此分外敏感的人倒也有。

那就是左光先、牛成虎等原来的大明总兵们。

在他们从军的时候,文官的威势已经十分强大了。传说李如松当年敢蔑视监军的文官,无视如侍婢,在左光先、牛成虎看来却只能是“传说”。

因为现实是,袁崇焕随随便便就斩杀了一镇主帅毛文龙——毛文龙非但是挂印的实权将军,更有尚方宝剑在手,结果说斩就斩了。至于孙传庭斩贺人龙,洪承畴斩祖宽,那都属于合法行为。由此可见武将地位之低。

现在皇太子独立了五军都察院和五军大理寺,看上去是两个文官衙门冠了“五军”两字,而实际上却是从军法官中派员,这无疑是说:日后军中事自有军将管,不再让文官Сhā手。

虽然东宫还不曾派出过文官督师,但有了这重保证,仍旧让这些经历过“文官视武臣如奴婢”的总兵们心安许多。

“我大明律规定,徒刑以上就要送行省定论。即便寻常百姓犯了杀头大罪,那也必须送呈刑部审理定罪。刑部定罪之后,要交都察院参核,大理寺审允。只有谋逆等大罪才是立决,由大理寺会三法司呈圣天子勾处,派员执行,否则都是‘秋后决’。升斗小民尚且如此,文官就更不用说了。

“袁崇焕犯下失边、资盗、斩帅、纵敌、顿兵不战、坚请入城等重罪,审期达了八个月之久,才由三法司拟出磔刑之罚。为何毛文龙、贺人龙、祖宽等人,皆是一员文官持剑辄杀之?这非但不合于人情道理,更不合于大明律!”朱慈烺在武长春走后,亲自去了秦良玉的公厅,与这位左都督总训导官吹风。

“孙承宗守辽时,建言圣上:重将权。他说得不错,做得却不地道。”朱慈烺道:“袁崇焕那时候在他手下巡视,与一参将发生口角,旋即命随从斩了那参将!孙承宗知晓后,只说了两声‘荒唐’。最终结果却是赔了些钱给那参将家里,又荫其子了事。如此岂非纵容耶?”

朱慈烺长吐一口气:“军中事原本就不同民事,涉及国家­干­城,焉能不慎?自我立下了这五军都察院和五军大理寺之后,也望各将校士尉都能安心为国,无枉死之虞。”

“臣明白了。”秦良玉欠身行礼,已经在心中打好了腹稿。准备交给《虎贲报》的秀才们撰写刊印。

秦良玉作为女子,虽然读书不多,却胜在知道该怎么说话。这或许正是女­性­的天赋,被她因势利导用在了思想工作上。所以白杆兵善战肯战,其中有大半要归功于秦良玉的鼓舞能力。

数日后,朱慈烺拿到了带着墨香的《虎贲报》抄稿。头版头条上就是对军法治军的阐述、回顾,以及展望。全文­干­净利落,契合主旨,深得皇太子之心。

原本只是个朦胧的概念,在这篇生花妙笔的文章之下。真正让锦衣卫出身的将领们知道了武将曾经地位之低,低到了何等令人发指的程度。由此忆苦思甜,也就知道了今日到底受到了天家何等重用。

至于基层的训导官,更是有意无意地在军中说明:这都是皇太子殿下的恩德。

在这个时代,即便天家内部再和睦。外人也不会天真地认为皇帝和皇太子真是父子一体。唐朝时有拒绝参加玄武门之变的国家大将,但现在如果军中出这么一个人物。整个训导官阶级都会与他为难。

文官们对这两个新成立的衙门并不在意。何况现在最重要的乃是“天命禅位”之议。虽然活过五十岁的皇帝并不算多,但如果皇帝真的实行禅位制度,到底是对圣王之治的回归,还是对人伦纲常的破坏,这就不得不好好辩论一番了。

朱慈烺在这段时间里甚至停了报纸摘抄的工作,一方面整顿军中。督促各降军改编、委派光复区地方官员、筹建市舶司和市舶总署、创立皇明法政大学,亲自培养法律人才,并且组织人手对《大明律》、《问刑条例》、《明会典》等法典进行解读、注释,重修新法。

这些事无论哪一条单独拿了出来都会引来轩然大波。但在皇位传承的问题前,又都成了无关痛痒的小事。

这招瞒天过海正是文官们用来耗竭皇帝身心的不二法门,崇祯也在之前的十七年中深受其害,如今朱慈烺可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为父报仇了。

……

朱慈烺原本打算在来年开春之前都不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即便是北直也只以防御为主,但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崇祯十八年十一月的冬至节前夕,清军以上三旗五万甲兵为主力,济尔哈朗亲任奉命大将军,多铎为中军副将,配以七万绿营为爪牙,朝天津扑去。

阿巴泰和洪承畴也收拢兵力,在天津西侧作为辅攻,总兵力也在十万上下。

多尔衮除去这两支大军,手中还能凑出将近八万人马。这支人马却不能全部用来守卫北京,而是要派往喜峰口、古北口、山海关等重要关隘,确保自己的后路不失。另外还有一支两万上下的人马,开始暗中将此行掠夺来的人口、财物,尽量运出关外,显然是做好了撤走的准备。

多尔衮自己觉得准备得十分周详、秘密,其实无论是宋弘业还是金鳞会,都已经将清军动态的传送到了朱慈烺手中。

“天津恐怕难保。”尤世威等参谋并不看好此役,实在是兵力太过悬殊。

萧东楼的第二师整编之后才一万两千人,加上萧陌的第一师和周遇吉的骑兵营,整个北直战场只有两万五千步兵和一千五百骑兵。虽然阿巴泰和洪承畴肯定要留一部分兵力在保定,但第一师也需要确保真定的安全,两相牵扯,还是大明这边吃亏些。

“十倍兵力。”朱慈烺轻轻点着沙盘:“这是孙武围敌的理想状态啊。”

“殿下,是否命令萧东楼等撤回沧州?若是东虏分兵留守天津,我军正面战场压力能够小很多。”有参谋道。

朱慈烺沉吟良久,方才吐出三个字:“跟他打!”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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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七期以忠义酬明君(一)

一将功成尚且有万骨皆枯,何况改天逆命,重起国运。

多尔衮只看到了明军兵少的弱点,却不知道明军为何兵少。

在当前这个乱世,乃至另外一个时空里仍将延续二十多年的乱世之中,只要是一方藩镇,谁手里不是转眼之间拉起十万人马?以东宫在山东、河南建立起来的基层衙门,要想一夜之间拉出二三十万的人马绝非难事。

关键在于,这只是人和马,而非战士。

明军战士能够在战损过半的情况下坚守阵地,而清军除了初时还有侥幸,硬生生扛到三成伤亡,最终还是扛不住了。那可是号称满万不可敌的满洲真夷大兵。如果包衣奴在军中的比例较大,还没到一成伤亡就已经要溃逃了。

所以将非战斗人员拉到战场上充数,在朱慈烺看来非但不人道,而且不明智。那些人只会令恐慌蔓延,制造混乱,最后导致整支部队的战斗力下降,一触即溃,望风而逃。

这个概念现在业已为东宫体系各将校所理解,所以面对超过二十万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也没有听到有人说将天津全城百姓赶上城头的话。

“最怕的就是有人在城中放火,开门放贼。”萧东楼在南门内军官宿舍碰到了正要赶去军议的曹宁,自然而然谈到了天津防御上。他道:“老弱­妇­孺尽数运走,愿意留下的青壮必须统一服从号令,有敢违令者斩。”

曹宁道:“还有人不愿走。”

许多人就算明知留下是死路一条,也不愿背井离乡。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萧东楼并没有太过强求,道:“跟他们说清楚,咱们在这里是要与城共存亡的。要想留下。就得听从军令。”

“都说了,那些文官眼下还在劝呢。”曹宁道:“他们要是走了,倒是能减轻不少负担。”

“天津三卫最早就是军城,这里军户占了大部分,虽然上不得阵,­干­些辅兵的活还是没问题的。实在不愿走的。就留下与城共生死。”萧东楼想了想又道:“你刚说的负担,无非就是粮食,只要守得住城关到港口这段,还怕粮食进不来么?”

曹宁点了点头。

别的城市都是先有聚落,而后成城。天津却是朝廷先画了蓝图,圈地建城,然后才有了人口聚居。而最初建城的目的就是作为交通枢纽,方便军资、货物转运。

朱慈烺走山东的时候,着实带走了一批天津卫的军户。就连城中的军械制造业都连锅端走,不留分毫给闯逆和满清。萧东楼领兵光复之后,城中的人口比之朱慈烺走时更少,青壮也不甚多,所以百姓这头倒不是重点要考虑的问题。

萧东楼与曹宁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位于城中心的鼓楼。这座弘治年间落成的建筑,砖拱起顶,四面穿心。上起楼二层,中置大钟。以司晨昏。站在鼓楼之上,几乎能遍览天津卫全城。正是因此,才被萧东楼与曹宁选为第二师指挥部所在。

鼓楼以西为天津右卫衙署,眼下也改成了第二师参谋部和训导部驻地。鼓楼东面的大运、大盈、广备三仓,早已经囤积了大量的粮食棉衣、火药炮弹等军资财物。北门内的户部分司作为书吏们的工作区和宿舍。东门内的左卫衙署、明伦堂、文庙全都改成了战地医院和病房。

萧东楼在鼓楼见到了等候军议的各营、部军官,径直带人上了顶楼。那里已经被布置成了作战室。里面从地图到沙盘应有尽有,全是这一个多月以来的高效准备。

曹宁上前取了竹鞭,以参谋长的身份开始汇报各处备战情况。这部分简单明了,在场军官本就是亲自督工所部防段的工程,心中有数。曹宁说完。便是这些军官提问题的时候。

军官们也没什么问题好问,各营伍早就做过了动员,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好好跟清军死拼一战。卢象升就是死在清军重兵围困之中,他的这些旧部对东虏的仇恨在东宫新军之中算是最高的了。

“虏丑以鳌拜部为先锋,军力有五千之众,以第一营直面清军,跟他们打阵地战。茅适,你可有话要说?”萧东楼摸着脸上的刀疤问道。

茅适在光复天津之后得了第一营营官的位置,换了新发的大红胖袄,肩上银徽闪耀,起身道:“卑职已经巡视了全部防区,有信心阻敌于城厢之外。”

其他两营的营官也纷纷表态,保证自己的防区不失。萧东楼也不用格外嘱咐,这里都是老兵,知道军法的厉害。

“天津是必守之地,只要东虏不能切断海河,咱们城内就不虞断粮。就算水关失守,城内的存粮也够全城坚守一年之久!若是这样咱们都守不住天津,倒真是死了­干­净!”萧东楼听完军官们的表态,也算是做了富有自身特­色­的动员令。

“誓死守城!”众军官们异口同声高呼道。

……

“此战明军有三败!”

紫禁城,坤宁宫。

多尔衮坐在布木布泰对面,轻轻捋着大胡子,摆出一副“聪明王”的模样,竖起手指道:“其一,明军立足未稳,不得地利;其二,这支明军皆非天津土著,同样是客军作战,没有保家之心。而天津城中居民多迁徙山东,所剩之民不多,故说他不得人和;其三,明军刚刚百里奔袭,大获全胜,想来必是一群骄兵悍将。而我军才从秦晋无功而返,正是哀兵必胜。”

布木布泰不懂军事,甚至连汉话都说不好。她只是静静听完,总结道:“以王爷之见,我军是必胜的了?”

“必然如此。”多尔衮斩铁截钉,心中暗道:我起二十万大军,若是连明军万余人都破不了,还打什么仗?

布木布泰长舒一口气,道:“我等­妇­人不知军阵之事,一切都仰赖二位王爷了。”

多尔衮见布木布泰连带着济尔哈朗,心中不喜。再想想自己也算做出了极大的牺牲,让济尔哈朗去打这必胜之战,又给了他增加声望的机会。一念及此,多尔衮自然免不了多多展现一些自己运筹帷幄之中的大才,布木布泰也装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予以配合。

两人正说着,只听宦官报道:皇帝驾到。原来是七岁的顺治从外进来,手上还染了一团浓墨。

布木布泰连忙上前去,骂道:“你们这些奴才是如何看顾主子的?看这手上黑的!还不带主子去洗洗?”

“皇额娘,今日先生夸朕的字写得有力道了。”顺治却是十分高兴。

布木布泰不以为然,道:“那些汉字有什么好学的,咱们满人只需要学会满蒙文字就够了。立国之道在兵强马壮,字写得再好不也一样被赶了出去?”

顺治的热情顿时被浇得透心凉。他知道母亲不喜欢汉人汉文,甚至连汉话都不愿听,只得闭口不言。

布木布泰转头对多尔衮道:“王爷,想当年我八旗大兵所向无敌,为何?就是因为公私分账。后来先帝偏要用汉人学士,所获尽入公中。我是以为不妥的。不给诸申勇士分些斩获,他们如何肯为主子效死命呢!”

多尔衮抿嘴不言。相比两黄旗的那些满臣,多尔衮更倾向于汉化。他是经历过先汗时代的人,那时候打完仗说是公私分账,其实值钱的财物、人丁都让各旗的旗主拿了,下面的固山、牛录分到的也不多,轮到一般甲兵几乎没有战利品可言,有时候一件血衣就打发了。

若不是黄台吉上台,整顿旗务收拢旗权,哪有后来的几番大捷?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抢西边才算是惠及诸申,才让整个满洲真正凝聚起来,等到了入关的一天。

——若是不行汉人制度,你儿子连皇帝都坐不上。

多尔衮心中腹诽一句,突然想到儿子的问题。他因为身体原因,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女儿。不得已之下,他过继了多铎的儿子多尔博为子。虽然如此,若能将福临也过继过来,自己岂不就是太上皇了?既不用篡位,也一样可以以皇帝的身份进太庙。

——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多尔衮再次被自己的聪明才智折服了,不过当下还是得先把天津夺回来,这才算是打通了出关之路。现在关外还有一支明军,只有寄希望于关外留守的八旗旗丁能够先守住要隘了。

在军事上占了极大优势之后,多尔衮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轻快地出宫回府了。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停下来拍了拍顺治的肩膀,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为将来当“皇父”做一些感情铺垫。

顺治却颇为厌恶,直忍到看不见多尔衮的背影,方才对他的皇额娘道:“皇额娘,先生们说:让别的男人出入宫禁,会遭人非议的。”

“你懂什么,一边玩去。”布木布泰瞥了小皇帝一眼,丝毫不以为然。

顺治仰头看了看注意力转到了别处的皇额娘,再次将目光投向门口,迸发出两道与其稚龄不符的凶狠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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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八期以忠义酬明君(二)

“母后,皇兄癔症了!”坤兴公主一路上都努力压住自己的恐慌,直到进了周后的寝宫方才低声说了出来。

周后倒是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拉住女儿吓得冰凉的手,安抚道:“你皇兄那不是癔症,是有大事了。”

坤兴稍稍轻松了些,打了个冷颤,又道:“皇兄打仗从未输过,这回是什么大事?而且皇兄这回怎么不亲临前线了?”

“这些事不是你该问的。”周后仍旧拉着女儿的手,板起脸教训道:“国家大事是你皇父和皇兄的事,后宫之中焉能议论!”

坤兴不满地嘟起嘴,又道:“母后,那现在怎么办?皇兄已经坐在台阶上好半天了。”

“不用去管他,等他想通透了就好了。”周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难免着急。

这位皇长子诞生之后就处处与一般婴儿不同,不哭不闹,每次弄出点动静都是确实需要人照理。那时候周后还是初为人母,只以为婴儿都是如此,后来才知道这是“异象”、“祥瑞”。等他大些,却发现这孩子时常会呆坐出神,有时候又会执迷一事不肯停歇,如同癔症。

等再大些方才自愈,没想到现在竟然又冒出来了。

“母后,皇兄以前这么坐着,是为了什么事?”坤兴小心翼翼问道。

周后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崇祯八年凤阳失陷,等儿子想通之后,就偷偷摸摸跑到了皇帝身边,跟着便开始观政;再有便是崇祯十一年的时候也有过一次,但那时候儿子的心事就已经不是她能看出来的了。

“母后……”坤兴轻轻摇了摇周后的手,见母后也怔怔出神,索­性­又偷偷跑了出去。

等周后反应过来。坤兴已经不见踪影了。

……

朱慈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长吸了口气,眼前却是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正从自上盯着自己的脸。虽然谈不上惊吓,但的确有些意外。

“坤兴,何事?”朱慈烺往后让了让。示意妹妹不要这么蹲在自己身前,有失雅驯。

坤兴转而在朱慈烺身边坐下,拉住皇兄的小臂:“皇兄,说与我听听吧。”

“说什么?”朱慈烺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说说皇兄到底在想什么呗。”坤兴仰视着朱慈烺:“皇兄,就说与媺娖听听吧!”

“都是军国之事,怕你听着烦。”朱慈烺突然笑道:“你以前没这么顽皮,是从何处学会撒娇的?”

坤兴神情中略显惊慌,老实道:“是祁家小姐说的,只要这般。在大人面前定然无往不利。”

“你真是个没义气的,这就把闺蜜供出来了!”朱慈烺大笑。

“皇兄!”坤兴登时眼中泛出泪花:“皇兄问我,我焉敢欺瞒!”

“呵呵,玩笑而已,别哭。”朱慈烺轻笑道:“祁家小姐是谁人?”

“她父亲曾任右佥都御史……”

“哦,祁彪佳呀。”朱慈烺点头道:“他家世代书香,没想到竟有个小女儿敢教坏我家公主。”

坤兴这回知道皇兄是在玩笑,破涕为笑。道:“皇兄好记­性­。呀,不对!被皇兄打了岔。快告诉我吧,皇兄在想什么军国大事。”

朱慈烺伸手抹了一把脸,身后不远处的内侍连忙上前地上热巾。朱慈烺用热手巾烫了烫眼睛,方才道:“是这,北面有二十二万东虏要攻打天津,咱们的兵力有点少。”

“那要紧么?”坤兴对于二十二万还没有概念。又对皇兄极有信心,声调中不见丝毫紧张。

“那边倒还好,麻烦的是南边。”朱慈烺紧紧握着手巾,眉头都皱了起来。

这下就连坤兴都知道南边肯定是出了大麻烦。

“南边左良玉拉了二十万人,要打南京。”朱慈烺道。

“啊!”坤兴不由掩嘴。

“嗯。就是这事比较麻烦。”朱慈烺道。

“那如何是好?”

“总有办法解决,不过还是得等李、吴、孙三位老先生入宫一起商议。”朱慈烺就是在等三位阁老。

“古人说兼听则明,皇兄这般天纵之才还能虚怀若谷,果然父皇也说皇兄必能成一代贤君。”坤兴由衷钦佩道。

“你兄长不吃这套,养济院和慈善会的事近来可还上心?”朱慈烺问道。

坤兴不禁笑道:“皇兄可要我汇报一二么?我可天天都盼着呢。”她还没等开始说,就见皇兄压了压手,示意有事要做了。

坤兴顺着朱慈烺的目光望去,果然看道三位身穿大红朝服的阁老队列而来,走在最前的就是年过八十而一再被挽留的李遇知李老先生。

坤兴见状,知道自己汇报工作的事又要顺延了,遥遥朝三位阁老福了福身,对皇兄道:“皇兄先忙正事吧。坤兴告退。”

“你那儿也是正事,只是事有缓急。”朱慈烺让坤兴先走,自己已经降阶迎了上去。

四人在偏殿开会,朱慈烺只是坐在李遇知上首,与吴甡、孙传庭相对。盖因宝座高高在上,实在不适合与老年人对话。

等内阁舍人坐好了位置,铺纸排笔,那边也已经结束了简短的开场白,步入正题。

朱慈烺经过刚才的思索,脑子里已经有了个思路,只是政治上的反应到底如何,还得听几位阁老的意见。

“左良玉是早该死了,但现在我又不敢让他死。”朱慈烺不知道为何左良玉能够拖延了­性­命,或许是因为青衫医的出现拉高了大明的医疗水平,也或许是李自成没有入湖广,让他的生活环境不至于太过恶化。

不管怎么说,左良玉这种行径完全属于花样作死,真要弄死他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处理群龙无首的“左军”。

左良玉挂着平贼将军印,好称楚镇。手下骄兵悍将只知左帅,不知朝廷。而左军军纪之差实在是明军之耻,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说的就是左军。如果左良玉死了,他的部曲多半仍旧会推左梦庚出来掌军,但左梦庚非但没有乃父之能,更无乃父之志。在原历史时空中,他就带着楚镇大军投降了满清。

后来降清又反清的金声桓,正是出自楚镇麾下。

“左良玉一死,左梦庚压不住手下诸将,这些人就会成为乱兵。”朱慈烺道:“一旦乱兵进入江南税田之地,国家要恢复元气就更是遥遥无期了。”

湖广是天下粮仓,苏松是天下布库,整个江南就是天下财富汇聚的宝山。正是因为江南这样的地位,朱慈烺当年才在山东设防,又定下先北后南的策略,正是希望将战争对江南的破坏降到最低点。

否则以东宫当时的影响力和控制力,要想在江南站住脚,只有大杀四方,屠尽地方豪族势家。那样与流寇、东虏还有什么区别?何况东虏、流贼这么做毫无压力,但对朱慈烺而言,那可都是大明的财富。

“听闻袁继咸已经去了左良玉营中,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了吧。”李遇知碰上这种谋逆反叛之事,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看来这事对他的刺激的确不小。

“若是袁继咸能够说服左良玉罢兵,那是最好……”朱慈烺说着,突然见丁奥站在了偏殿门口,垂头夹股,双手紧按小腹,一副尿急模样。

“何事?”朱慈烺朝他望了过去。

丁奥连忙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红木小盒,双手呈上道:“殿下,红盒传报。”

朱慈烺接过红木盒,检查了一下封印,旋即打开,取出里面的紧急密报。

一看之下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封密报是田存善从南京发来的,正是提醒皇太子左良玉可能要兴兵作乱。这当然并不能让朱慈烺感到意外,因为在他前世的时空中,左良玉正是扯着“皇太子密诏”的幌子,要去南京“清君侧”。

因为这个成见,让朱慈烺以为左良玉早就存了反心,看着自己身体不行,硬撑着要给儿子打下一片江山。

“有人在南京说,受了皇父的衣带诏,要召集勤王之兵共襄义举。”朱慈烺沉声道:“这不是左良玉自己想反,是有人在挑唆一场大乱。”

“是何人!”吴甡和孙传庭都是满脸震惊,李遇知倒是稳如泰山。

“故礼部侍郎钱谦益、原登莱巡抚、兵部尚书袁可立之子袁枢,恐牵扯其内。”朱慈烺将密报收入红盒之中,继续背道:“原提督太监高起潜、凤阳监军太监卢九德,难脱­干­系。”

田存善其实还在密报中提到了福藩朱由崧参与其中,但是这个消息被朱慈烺隐了下来,并没当场说出来。

在场三人都是人中­精­华,简称人­精­。如果只是左良玉作乱,那无非是杀左良玉一家。现在突然送来了这份密报,必然是要酿成大案。而在这场大案之中,有心怀怨望的文臣,有提兵作乱的武将,有居中联络的太监,是不是还少了什么?

对!少了一面旗帜!

这些人难道敢自立为王,乃至称帝?既然有文士参与,想来他们也不至于如此愚昧。一旦那么做,无疑就是闯逆、献贼之流,为天下人所唾弃。

如此一想,这面旗帜也就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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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九期以忠义酬明君(三)

按照朱慈烺的本意,越是大战就越要出现在战场上,因为皇太子的身份本身就能有效鼓舞士气。而且真正到了统帅一级,未必要像吴起那样为士兵吸吮疮口,但必须时刻让战士看到自己,看到统帅的确是在前方与其一同作战,而非躲在后面花天酒地。

日积月累就是对军队的影响力。

天津之战是朱慈烺的一次赌博。如果按照小赌怡情大赌败家的标准来看,此役应该算是小赌以上,大赌未足。如果胜了,清军会加速退回关外,甚至可能主动放弃北京;如果败了,明军就只能退回真沧防线,光复区再次沦陷。而因为此战受到的元气损伤,或许会导致真沧防线不稳。

这种情况之下,南边竟然出事!这时机果然是把握得极好。

朱慈烺不能排除意外撞上的可能­性­,但如果是有人布局安排,那么此人若不是跟清廷有勾搭,就是在清廷安Сhā有耳目,且这耳目的地位之高不逊于宋弘业。

为了打天津之战,鲁东各县巡检司三员抽一,鲁西、河南巡检司五员抽一,招募壮丁,分派苦役,组成一支两万人的后防师。陈永福任此师师长,负责保证沧州到天津的粮道安全。

除了这支部队之外,各地新兵营以最快速度集结,整编为预备师,由闵展炼担任师长,共三万人开赴真沧一线,填补第二师与第一师之间的空隙。

在唐河一战后,蒙古主将岱森达日以及其他部族头领不得不在被歼灭和投降之间做出选择。而这个选择并不困难。所以第一师俘获了战马、驮马近四千匹。

这些蒙古马是军中最受欢迎的马种,但是骑兵营的密集阵冲锋对马的训练要求高,一时间无法组成战斗力,只选了十来匹没煽过的好马回去当种马。

朱慈烺大笔一挥,留了三百匹给萧陌组建师属骑兵司,给萧东楼送去三百匹,剩下的马匹以及真心投顺的蒙古人,全都送到了肖土庚的火器营。

肖土庚被这天下掉下的­肉­包子打得晕头转向,幸福得找不着北!

火器营最缺的就是畜力。

非但需要大量的畜力来运炮,就算是人也需要畜力代步。

一开始选兵的时候。火器营就没有对跑步速度和耐力做出要求。优先选取心志坚定和记忆力过关的新兵。而且在各营伍都提出要求更高的本部曲体能标准情况下,火器营仍旧以东宫旧标准为达标,重点在于训练火器的装填速度、瞄准技能等方面。

所以火器营一旦与其他营伍协同作战,部队行进速度实在让人……不吐不快。

“给咱们这么多马。就是为了让咱们能够跑起来!从今天开始。边行军边学习骑术!能骑马的统统编入骑铳局!”肖土庚下了狠心。

在蒙古牧民的指导之下。要学会骑马并不算太困难,主要是能够学会轻松地与马保持协同,进行长距离奔驰。而这却取决于天赋和悟­性­。蒙古人三四岁就上马背了,在他们看来与呼吸睡觉没有两样,自然也指点不出个一二三。

即便如此,有了马力的火器营终于摆脱了乌龟的帽子,朝天津驰援而去。

朱慈烺另外还在各地村学、里学发起了“我同王师征鞑虏”的活动。活动中,每个学生都必须用自己力量,为前线将士献一份心力。最常见的是给军属家­干­活,其次是捐钱捐物,再不济也可以给前线将士写点感恩的文章诗歌……主要目的是让后方与前线结合起来,让百姓和将士知道彼此一体。

“在活动中表现突出的学生,赐大红领巾一条,鞓带一条,许佩刀,名为‘少年先锋队’,由村学体育教员充任总队长,自然教员为参谋长,文科教员为训导官。这支队伍每日早间­操­练半个时辰,身高超过四尺的队员令学火器。”朱慈烺仍还记得自己前世第一次戴上红领巾的情形,但实在不能理解只是一件装饰物,如何与其他同学有所区别。

现在他权柄在手,更没人会对童军说三道四,当然可以在最基层,从娃娃抓起。两三年后,这些少先队员只要稍加训练就是优秀的兵源。

一切的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除了南边。

正是左良玉的突然动作,让朱慈烺原本准备好赶赴天津的计划戛然而止。

更大的麻烦是,朱慈烺手中已经榨不出丝毫兵力对左良玉加以遏制。

除非动用凤阳总督马士英麾下的军镇。

高杰身死,刘泽清孤身逃窜,现在不知道寄在谁人篱下。刘良佐在寿州,黄得功在庐州,这两镇倒能加以利用,就是不知道是否会乖乖听从朝廷的调派。朱慈烺现在最恨的就是那些说自己囚禁上皇的谣言,明明很简单的事偏偏搞得那么复杂。

而且这事还没法解释,就连皇帝陛下亲自出来辟谣,也被人说是皇太子挟天子以令天下。

——实在不行就黄得功吧。

朱慈烺心中有了人选。黄得功是个粗人,小时候偷他母亲酿的酒喝,被他母亲责骂。后来辽东开战,他持刀夹在行伍之中,斩得两个首级,受赏五十两银子,回家对母亲道:“这是还你酒钱的。”虽然也算孝敬,但这么跟母亲说话在士人眼里就是“不孝”,就是跟母亲计较。

因为惯用铁鞭,每逢大战则冲锋在前,军中呼他为“黄闯子”。

这人在原历史时空中被高杰暗算,身边三百骑全都阵亡,自己也差点身亡。他因此上表朝廷,要跟高杰决一死战,后来史可法几经劝说,才将他劝了下来。由此可见,黄得功为了天下大局。也是能够忍辱负重、自我牺牲的。

可以说,四镇之中也只有黄得功算是忠义之将。

“如今黄得功正驻兵庐州、桐城一带,可命其直取九江,不让左军东进。”朱慈烺对黄得功的战斗力也颇为信任。原历史剧本里,左军就是被黄得功击败的。

尤世威等人也认为如此安排颇为可行,虽然黄得功人马不如左镇,但一攻一防,人数的劣势可以由城防来弥补。退一万步来说,只要黄得功节节抵抗,拖住左良玉。哪怕丢了南京也不要紧。

朱慈烺真正担心的是徐州失守。

徐州有丰富的水力可以利用。本身又是煤铁产地,交通枢纽,地方重镇……现在更是朱慈烺的冶金、铸炮中心。如果徐州有失,整个战争能力都会下降许多。

好在最多两个月。只要两个月左军打不到徐州。东宫主力就可以南下解决他们了。

“臣这就命军令部起草命令。转达兵部。”尤世威道。

现在大明有两种“官兵”,一种是服从军令部的军令,还有一种是服从兵部文移。前者自然是东宫嫡系。后者却是大明老兵。

“传达之后,总参谋部也要开拔前线,沧州设立行辕。”朱慈烺道:“我等这边有了眉目再走。”

尤世威领命而出。

崇祯帝对江南腹心发生的意外也是十分挂心,甚至超过了北面的天津战役。他的关注焦点在南京,自从洪武定都之后,南京一直是大明首都之一。而且太祖高皇帝的陵寝还在南京呢,万一被乱兵冲撞了,岂非子孙大不孝!

崇祯虽然已经做好了让皇太子监国的打算,自己即不退位也不掌政,但南京若是再丢了,那他可算是丢了两次首都的皇帝。

朱慈烺天天都要被崇祯召去询问左军行止,朝廷的对策,也算是格外耐心。不过他也乘着这个机会,给两个弟弟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军国大事。定王、永王也通过这事学会了看地图。

“殿下,外面有人自称是总督袁继咸的使者,请求觐见。”崇祯十八年十一月十八日,侍卫一早就报说有人请见。

朱慈烺见是袁继咸的使者,当然是跟左良玉之事有关,当即宣见。谁知进来的却是个身穿大红道袍的道人。那道人见了朱慈烺,大大方方打了个稽首,自报家门道:“小道傅真山,受袁督所托,特向殿下禀报南边事。”

朱慈烺顿时对傅山的好奇心更大过了左良玉那边,问道:“你就是山西傅山?”

“正是小道。”傅山毕恭毕敬又施一礼。

朱慈烺走下宝座,请傅山入座,与他对面座谈道:“本以为先生山西隐修,怎会从南边来?”

“小道之前确实在山西修行,又得袁总督手书相招,加之家师首肯,去江西置办一些炼丹器皿,后便留在袁督幕府之中,充为赞画。”傅山说得不急不缓,心中却是奇怪为何皇太子这等高居九重的人物会关注他。

此时的傅山医术尚未大成,没有医圣的名号;剑术才刚刚开始学,而且这等微末尘技无非是行走江湖防身之用,更不可能上达天听;至于书法绘画,此时虽然略有薄名,但在大明一大堆的书画家中却也显不出峥嵘,还得等后人推崇才能登上神台。

所以傅山真正成名之事,无非就是当初为袁继咸鸣冤。此后,傅山淡泊功名之心,一直没有参加科举,直到崇祯十六年入李建泰幕府,希望助这位大学士从流寇手中平定山西。

傅山想了想,也就这两件事能然皇太子记得他。前者还要通过吴甡转一道手,因为当时吴甡正是山西巡抚,援救袁继咸甚为出力。后者则是因为皇太子当时就在山西,大约从书院的同窗处听过自己的名字。

谁能想到自己竟会被后人描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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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零期以忠义酬明君(四)

“袁督请朝廷且先不出兵。”果然是开门见山,傅山直截了当道明来意,呈上袁继咸给朝廷的手书。

朱慈烺展书阅读,见开篇既不是写给皇帝的奏疏,也不是写给自己的启本,而是含糊其辞,致拜朝中当事者当闻。说是手书,又有些议论文的味道。不过跳过这段,后面却是说自己不相信左良玉会反,愿意亲入左营,劝服左良玉回兵。

“袁督说:知恩之人罕有不义之心。这话我只能同意大半。”朱慈烺放下袁继咸的手书,道:“罕有,并非绝无,袁督为何有如此信心说左良玉必为人所诳骗呢?”

“殿下,”傅山不急不忙道,“左良玉此人,小道也曾见过。此人目不识丁,却能统领数十万大军。有前后三十六营人马,前五营亲兵,后五营降兵。一个目不识丁的将帅竟能将此些英豪握在手中,可知必有些本事。”

“有本事不代表不会谋反。”

“殿下所言极是。”傅山又道:“然则,一个有本事的将帅,手下又有­精­兵强将,若是真有反心,为何等到如今呢?”

“因为如今北面事急。”

傅山脸上闪过一丝疑惑,这让朱慈烺不由怀疑傅山并不知道天津之战的事。

虽然天津之战没有保密,但也没有登上报纸,刚从南边来的人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殿下,即便北面事急,如今也绝非左良玉谋反的好时机。”

“何出此言?”

“左良玉自去年冬日一病不起,到今年四月间,垂垂将死矣!他将平贼将军印给其子梦庚,惟愿其子承其意志。剿灭献贼。若不是恰巧有名医过境,为其开药延命,此时他已经是冢里枯骨,还有何谋反之心?”傅山道。

朱慈烺沉吟道:“那他现在如何?”

“早已油尽灯枯,只是勉强添油续命罢了。”傅山道。

如果左良玉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为了个人野心而提兵作乱的可能­性­的确不大。

“那是左梦庚借其父之名作乱?”朱慈烺提出了另一个可能­性­。

“所以朝廷更无须急着用兵。”傅山胸有成竹道:“左梦庚并无乃父之能。他若是意图作乱,就是左镇将校也不会全跟他谋反。不等朝廷用兵,必然自败。”

“左镇之中,也有如此忠义之将么?”朱慈烺问道。

“左军号称三十六营大将,其中有副将马士秀者,追随左良玉多年,为人有义气。左梦庚若是欲图作乱,其必不从。”傅山道。

朱慈烺有些迟疑,道:“左梦庚在军中的声望不如马士秀么?马士秀即便有忠义之心。恐怕也孤掌难鸣吧。”

“只要马士秀不从,左军必不能渡江。”傅山言之凿凿。

“军国事绝不可信口而言啊。”朱慈烺并不喜欢智谋之士只给个答案的习惯。这要在数学考试里,你最终结果即便是对的,但跳过中间步骤,宽容点的老师给你个一分,较真的老师一分不给。

“因为马士秀权掌左军舟师。”傅山道。

“哦。”

朱慈烺这下明白了。在这个时代,哪里有那么多长江大桥可以走?实际情况是整条长江都没一座大桥。现在要想渡江,只能靠摆渡。

马士秀既然掌握着长江舟师。自然可以保证不让左梦庚做出傻事。

“左良玉这事吧,最麻烦的不是如何平息。”朱慈烺起身摇铃。命人送来茶水,又端了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方才道:“如何不让他成为第二个东江镇才是关键。”

毛文龙死后,原本跟着毛文龙反清的东江将领无家可归,最终投入死对头的怀抱。诸如孔有德、尚可喜,那都是跟满清有不共戴天血仇的人物。后来却成了铁杆汉­奸­,这也不能不感叹大明这边有人逼人太甚了。

在原历史剧本中,左良玉死后,左梦庚被黄得功击败,旋即投降了南下的清军。现在没有清军南下。那么左梦庚若是依旧被击败,只有返回驻地和流窜河南、南直两个选项。如果他去河南,那正是撞在刀口上,很快就会被追来的山地师剿灭。

如果他在淮河一带成为流贼,乃至于他的部将各据山头,这才是最大的祸害。

“所以殿下尤须谨慎用兵。若是将其打散,恐怕更不好收拾。”傅山道。

“我倒觉得,如果不打他们,他们说不定就散了。有个强敌在外,他们倒还能抱成一团。”朱慈烺毫不掩饰,道:“可惜现在的问题是我实在抽掉不出兵力来。”

傅山从小就是人中俊杰,相传他六岁之前只吃黄­精­不吃饭,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在他的人生阅历中,与人交流只有两种形式:他服从别人,比如师父郭真人;别人服从他,比如他接触到的许多许多人。

此刻自己既不想屈从,却又不得不顺着那人思路走,这种情况实在是人生罕见。

关键的是,傅山不得不佩服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皇太子,丝毫没有外界传说的暴戾、反复、­阴­险……一切都如同挚友一般,坦诚布公,言辞真诚。

“殿下所虑的确有道理。”傅山道:“但此刻袁督已经去了左良玉营中,若是朝廷兴兵,怕是袁督不能安然而退。”

即便是看在傅山的面子上,也不能随便牺牲袁继咸。何况袁继咸可是跟文天祥、谢枋得齐名的民族英雄,出于个人感情也该保全他­性­命。

“兵是必须得出的,否则日后藩镇谁还将朝廷放在眼里。”朱慈烺起身道:“不过出兵未必要狠打。如果左军不过江东,我可以让黄得功以守城为要。”

“那如何平息此事呢?”

“左氏敢此时行险,不过是自以为有内应罢了。只要除了他在南京的内应,他未必敢轻举妄动。”朱慈烺再次将目光放到了江南。只要江南偃旗息鼓,对左良玉或是左梦庚而言,都不啻于釜底抽薪。

“原来殿下早有计较。”傅山不由钦佩道。

“我原来的计较是派黄得功驻兵九江、安庆,只要一时挡住左军,等北事平定再调大军南下。”朱慈烺叹了口气道:“而且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动江南。”

“这是何故?”傅山所站的位置局限了他的眼界,不能看到全天下的大局。

现在江南虽然形同外域,但好歹每年粮税还是能收一部分上来的。朱慈烺此刻又在安排市舶司的事,正是建立信任基础的时候。这些势家大族在分吞利益的时候如狼如虎,在没吃到­肉­之前却都谨慎得如兔如鼠。

若是力量大了,可能吓到他们;若是力量小了,他们不以为然。

这轻重分寸实在不好把握。

朱慈烺此刻才深刻体验到“治大国若烹小鲜”这句话。

傅山当然还不足以介入如此顶端的国家战略层面,所以朱慈烺只说了四个字:“不是时候。”

现在不得不变一变了。

朱慈烺让傅山先行南下,收罗江南地方的各种报刊。同时传令给田存善,让他联络各报,集中宣讲江南有人散播皇帝遭人挟持的谣言。

南京镇守太监王之心也得到了明旨,要他与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一道彻查散播谣言、离间天家骨­肉­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就是两个,一个卢九德,一个高起潜。”朱慈烺在传令的同时就已经定好了基调,甚至连绞杀这两个太监的明旨也一同送到王之心手上。

太监不同于文官,看似权大,却可以被皇帝一言抹杀。

看看魏忠贤就知道了。

卢九德和高起潜充其量就是暗中联络一番,不可能是主事之人,杀之可以断其臂膀,也能加以威慑宵小。至于高起潜嘛,用他的人头还能振奋一下第二师的军心。想来萧东楼看到之后会心情激荡。

十一月,正好是卢象升的忌辰,送上这样的祭品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钱谦益,先软禁询问,不要用刑。”朱慈烺道。

钱谦益在江南是本乡本土,根底尽在,若是贸然捉拿下狱,未必不会激起“苏州民变”那样的事。先软禁询问,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也试一下民间士林的反应,可进可退,还可以赖皮不认账,这个力度应该合适。

傅山从济南出来,将信将疑地赶到南京,一直在担心买不到足够的报纸,也不知道书坊是否有售。谁知到了南京地界,却意外地发现报纸这种新生事物,竟然已经普及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无论是在酒肆茶楼,都能看到拿着报纸的人,或是独自­精­读,或是三三两两的相互讨论。

这些人手中大多拿着《曲苑杂谭》和《留都通报》,桌上放一份《皇明通报》,一看便知道是个雅俗通吃的杂家。只有那些戴着方巾,有功名在身的儒学士才会拿一份《江南士林报》,清高孤傲地夹杂其中。

傅山挑了个人多店阔的茶楼,在角落里寻了个占角的位置坐了,打量着满店茶客,让自己接受江南口音的官话和土话。

“这位道爷,您吃什么茶。”茶博士快步走到傅山身边,一张口便是一连串的茶名。

“茉莉陈茶。”傅山随口挑了个南北皆有的大路货,反正眼下这个季节喝不到真正的好茶。

“那道爷读什么报纸?我们这里也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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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一期以忠义酬明君(五)

那茶博士见傅山满面路尘,脸上堆笑,介绍道:“留都地方上的事,看《留都周报》即可全部知晓。本周的五个制钱,过期的都是两个制钱。其他报纸也都是一样,当期的贵些,过期的便宜些,看完了还可以练字,比什么都上算。”

傅山正想等卖报的来,没想到茶博士也兼着卖报,道:“这‘本周’是如何算的?”

顾名思义,一周肯定是一个周期。在“星期”、“礼拜”的概念没有引入华夏之前,这个周期只能是“天­干­地支”。如果按照­干­支计日,那这一周可能是一个甲子六十天,也可能只算天­干­,也就是十天。

“就是一旬。”茶博士道:“只计天­干­。”

傅山入乡随俗,花了十文制钱买了一份《留都周报》,展开一看便是声讨左良玉谋逆作乱的文章。他原本就是个对文字十分敏感的人,这文章写得又十分漂亮,字里行间无扯着读者跟自己的思路走。

而这思路却是唯恐天下不乱,让人坚信:左良玉作乱背后肯定是有黑手,而这黑手正潜伏在太平盛世之下的江南。

想想崇祯十六年的时候,左良玉也是顿兵前来,说要就食江东,整个南京城都陷入恐慌之中,不知凡几的势家富户朝外逃亡。如今左兵又来,再次弄得­鸡­飞狗跳之余,让人对那黑手更加憎恨。

傅山突然想起当日在济南时皇太子说自己原本不想动江南,现在看来是已经下手了。他原来还担心天家雷霆震怒之下手段过于刚猛,没料想竟然是用报纸掌握人心舆论,真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茶博士,”傅山呼道,“前两周的《皇明通报》、《留都周报》。还有你们这里有什么好报纸,一并为我取来。”

茶博士眉开眼笑,应声而来,手里已经报了一叠厚厚的报纸,放在傅山桌上。

傅山买茶和点心不过花了二三十纹,这报纸却足足花了他一分银子。等他抱着这些报纸回到客栈想慢慢看时。却被小二嘲笑了两句,怪他不从店里买,偏生跑出去受这累。傅山这才知道,原来南京只要有上房的客栈,一样有这些报纸,而且还要比茶楼里的便宜一钱。

这么多报,哪里来的这么多纸墨!

傅山脑中只是闪过这个念头,旋即抛诸脑后,全部心思放在了这些报纸上面的讨论中。

明季江南本就有到处都有书坊。书坊里自然养着写书稿的作家、点评时文的老手、刻字的师傅。可谓从写、编、印、售一条龙。报社就是仿照书坊建立起来,自然也养了不少编辑之人。

傅山很快就发现有些文章是出自一人手笔,有些却是以别号刊发,不知本尊何人。

报社一般也不会故意探寻这些笔名之后的人物来头,反正多半是当官的。有了报纸之后,能够发出声音却不用暴露自己身份,这令朝野士人格外欢迎。因为写成奏疏有押错宝的可能,而发表在报纸上。却可以等水落石出之后,选择跳出来承认。或是压根让那个别号消失不见。

更别说走通政使司的路数将奏疏递上去,万一被皇太子批一个“风闻言事”、“夸夸其谈”,转眼之间就会从官员跌落为“罪官”。运气好点的发去县里管学政,运气不好的直接下放乡间村学当蒙师。而在报上发文却没这个风险,趋利避害之下,谁还递本子进通政司。

也是因此。大明的报业一开始就没有“稿费”这个概念。不过《曲苑杂谭》在收话本、小说的时候倒会给一些微薄的“润笔”。碰上写得­精­妙的,有好心的读者会将银钱送到报社,由报社转给作者做“打赏”。报社也不会白白做好事,这笔打赏自然要见着有份,分去一半。

在通宵读报之后。傅山心中彻底明镜如同明镜一般,把握住了整件事的脉络。若是他没有猜错,现在报纸上的声音只是序曲,皇太子殿下的后手已经备好了,就等着图穷匕见的一刻。

从《江南士林报》上,傅山也看出这家老板隐隐与《皇明通报》叫板的意思。在江南心学泛滥之地,非君代表此人宗奉孔子之儒,非难权贵则代表此人不为威武所屈,有古君子之风。

——不过这《士林报》几乎事事都在唱对台戏,还如此辱骂皇太子,真不怕报社被封。

傅山头一次看到“逆储”两字,被惊得头皮发麻,也不知道这边的官员底线都在哪里。

不过这回左良玉作乱,《士林报》却没有再站在《皇明通报》对面。在这等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谁敢拿自己脑袋开玩笑?别人都说江南有黑手为左良玉内应,《士林报》若是跳出来为左良玉说话,这不是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么!

傅山却不知道,钱谦益之所以不站在左良玉那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卢九德那个竖阉,竟然背信弃义,明明已经答应了不立福藩,背地里却还是将福藩推了上去!

钱谦益虽然口口声声不愿与阉人为伙,实际上这却不是他第一次与宦官合作。

早在崇祯十年,他就跟曹化淳一起扳倒了时任首辅的温体仁。这回跟卢九德的合作,不过是随手施为罢了。在他眼里,没有不会被银弹打倒的宦官,谁知这卢九德竟然拿了银子还在暗中做手脚,不当人子!

这种情况之下,钱谦益当然不肯再跟卢九德一起,《江南士林报》也就秉持公论,没有发表任何与主流不符的声音。

几天之后,南京两大巨头共查左良玉内应事,风向似有若无地飘到了某个士林领袖身上,这才让钱谦益紧张起来。

如今真正能称为士林领袖的人并不多,无论是史可法还是高弘图,他们虽然官位高,但在文坛的地位却远不能跟钱谦益相比。而且这两人无论如何都处于政治生态圈中的高端环节,时刻要小心自己的言行,不能像钱谦益那样随便出入各种宴饮之中,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明明是卢九德想拥立福藩监国,这才引来的左良玉,为何扯到老爷头上!”柳如是看了报上含沙­射­影的文章,气得柳眉轻斜,眉间拧起个浅浅的川字。

钱谦益恨铁不成钢道:“这卢九德真是害人匪浅!当日明明说是愿以潞藩监国,转首又为福藩奔走。他不想想,以老福王与光庙的纠葛,朝廷怎么可能容忍福藩出头!”

“此事不会牵连到老爷身上吧?”柳如是却真心有些着急。与宦官往来,寻找武将,先立一监国,然后武臣呼应,遏制逆储野心,保圣上威福……这条逻辑链简明切实,乃忠臣义士之所为。如今监国未立而兵乱先起,显然是贻人口舌。

左良玉又与侯恂颇有渊源,侯恂也算是东林党人,钱谦益又是天下公认的东林党魁,所以扯到他身上也是迟早的事。

钱谦益在绛云楼前的小院里踱步良久,终于道:“只能破釜沉舟了!”

“老爷可有何计较?”

“拥立潞王监国,命左良玉回师信地!”钱谦益掷地有声道。

柳如是隐约间有些心口堵塞的感觉,暗道不祥。她虽然不肯承认自己与钱老爷所谋划之事乃涉谋反,但她又不敢说这种擅立监国的事不是谋反,于是只能以“一腔忠义”来说服自己。

——只是现在,怎么有种越走越黑的感觉。

柳如是心中暗道。

……

崇祯十八年十一月廿三,清军正式发出檄牌,指责明廷“不识好人心”,要予以“教训”。次日,奉命大将军、叔父摄政王济尔哈朗出现在了天津城外的清军大营,命巴牙喇纛章京鳌拜,率本部人马攻打天津。

与此同时,萧东楼站在天津城头,亲自点燃号炮,天津之战正式打响。

近卫第二师已经在天津城厢外修筑了防御工事。

最外层是密密麻麻的陷马坑,非但可以陷马足,一样可以陷人腿,还能让清军的攻城器械不至于轻易推到防线前。

在陷马坑之后,是深挖的壕沟,足足有一丈余宽。

壕沟后面是一堵胸墙,用的正是挖壕沟的土石所筑。

在胸墙后面留有五六步的空间,方便火铳手列阵。

再后面便是一堵高达丈余的土墙。

从壕沟到土墙,算是一个独立的防御阵,横亘在城厢之外,每个长度不过五十步。

在每个防御阵之间又空出了三五步的空档,与地齐平,架着两门火炮,黑黝黝的炮口让人生畏。这样的防御阵连接起来之后,将整座天津城都包围起来。所有建筑材料都是就地取材,或是拆除了城里、城厢的屋舍,真正从海上运来的建材使用有限。

在天津城西南与港口之间,劳工营的师傅们还带人以最快的速度修了座边长一里,宽百步,迫近海岸的长方形子城。有了这座临时搭建起来土城之后,从港口到主城的后勤线就更难被清军威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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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二期以忠义酬明君(六)

陈一元身上只有一件污得分不出颜­色­的单衣,在十一月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两只手推着盾车,倾斜着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地用脚蹬地,感受着沉重的盾车缓缓朝前滚动。

这种盾车高达八尺,用榆槐木制成,形状如同一个轿厢,下面有四个木轮。前有护板,顶上的木板也有八寸厚,能防御明军火枪和抛箭。有些盾车还在顶上布三层牛皮,铺上泥土和沁水棉被,水火不侵,可以护着甲兵直达城下。

虽然防护力强,但盾车也有个致命的缺陷,过于沉重,即便是十余人推动也快不起来。尤其是在这片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土地上,要想推快些简直比登天还难。

与陈一元一起推车的都不是包衣阿哈,别看他们穿得和乞丐花子没有不同,但却是正儿八经的绿营兵。真正的包衣阿哈都是用来填壕沟的,就连推盾车的资格都没有。

“哥,我推不动了,我腿软。”陈一元身边一个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喘着大气,呼哧呼哧从口沫中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别说话,留力气。”陈一元自己一开口,也是口沫四溅,­精­气耗散。

在他们身后的甲兵挥动的兵器,发出警告之声,喝令他们快些用力推。这些甲兵或是女真人,或是汉军旗,都有权利在阵前斩杀陈一元等绿营兵。至于那些包衣阿哈,在他们眼里更是如同蝼蚁一般。

在甲兵身后有一散开的一排骑马甲兵。他们原本是各牛录的巴牙喇,各个手持骑弓,搭着轻箭,在他们前面的人,无论是诸申甲兵还是绿营、包衣,只要敢回头逃跑,便是一箭了结。如果逃跑的人太多,他们还会换上重剑、斩马刀,只要斜斜一劈就能将人彻底劈开两半。

“来人,将地上的白填掉!”身后的章京们传达着将军们的命令。让包衣和绿营兵清理地上的­射­标。

他们的火炮手也是如此。先标好位置,然后就着之前试炮的角度和用药量放炮。

明军炮手虽然训练有素,能够现场计算炮击诸元,但既然是自己的主场。在炮击距离上做些标识能够减少误差。使炮击更为­精­准。事实上这些白就算被覆盖掉。也一样无法影响明军炮手发挥。

陈一元很想去讨这个差事,看上去要比推盾车轻松许多。

不过很快,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轰隆声中,只见明军阵前腾起一股烟云,黝黑的铁弹已经轰了过来。那些三三两两聚在­射­标边­干­活的包衣,顿时被火炮轰击得尸骨无存。

陈一元硬生生吸了口冷气,只觉得空中有股又臭又腥的气味,闻着就让人想将胃肠都呕吐出来。

转瞬之间,他又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摊上那样的工作,好歹身前还有架盾车挡枪挡箭。

不过这份庆幸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因为明军的火炮明显打算先­干­掉盾车。

陈一元刚刚探出头去,只见对面黝黑的炮口中爆出一道赤焰,旋即吐出一团白烟。

“咻!”

尖锐的声响划破天空,一枚八斤重的炮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了过来,却让人根本无法兴起躲避的念头。

炮弹划过低平的弹道,在撞到盾车前嘭然落地。

陈一元刚刚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然而炮弹却没有打算就此止步,它在­干­硬的地上溅起一团尘土,再次向前飞起,一头撞上陈一元右手边的一辆盾车。

“嘭”地一声巨响,铁弹猛地撞击在盾车前护板上。炮弹被厚木板抵挡,仍旧以巨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撕裂了护板。

那辆倒霉的盾车猛烈震动,被击碎的护板爆­射­出无数的碎木。这些大大小小飞­射­出的碎木屑变得如同锋利的刀刃,又如武林高手掷出的暗器,扎得盾车后面清军满身满脸。

那些被­射­中的兵卒尖声大叫,双手本能地想去捂住脸庞和胸口,却硬生生地在碎木屑外止住,以免让这些木屑刺得更深。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着伤兵的身体和­精­神,唯一能够缓解痛楚的方式只有嘶声力竭地惨叫。

陈一元只觉得一阵反胃,嘴角咧开,不由自主地嘶嘶吸着凉气,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半分力气。

后面两个清军甲兵手持顺刀上前一阵乱砍,将那些惨嚎的伤兵尽数砍死,不让他们影响士气。

陈一元浑身发冷,正要转过头去跟身边的兄弟说话,一晃眼,身边竟然没有人!

他急忙扭头朝后看去,想看看自己那小兄弟是否摔倒在后面了。谁知触目便是一个背影,正是自己那兄弟的身形,他在朝后跑!

“你要疯!快回来!”陈一元忍不住大声喊道。

他那小兄弟猛地钉在原地,旋即朝后连连倒退,仰面栽倒在地。

一支轻箭­射­中了他的喉咙,将他重又­射­回了陈一元身边。

他瞪大了眼睛,双手捂着喉咙上,嘴里呴呴吐着血沫,很快双目间便再无生气。

陈一元木怔怔说不出一句话来,背后却响起风声。

顺刀的刀背看在陈一元肩膀,一个甲兵厉声喝道:“快推!”

陈一元顾不上肩膀上火辣辣地痛,眼泪鼻涕几乎赛得他无法呼吸,继续用尽全力朝前推着盾车。

盾车缓缓地朝前滚动,拉出一条漫长的波浪。

此番清军在天津之战中投入的盾车多达三百辆,为的正是抵抗住明军猛烈的火炮。

“我看了大清与明军交战文书,明军的战法无非就是列成刺猬阵,然后用火炮猛轰,等到近了再用火铳。只要先破了他们的火炮,再破了他们的火铳,这些明军在诸申勇士的长刀之下就只能跪地讨饶!”鳌拜骑在马上,看着自己的盾车阵缓缓推进,果然挡住了明军的第一轮炮火,不免得意地对左右副将炫耀。

鳌拜曾经是黄台吉的亲卫,对于黄台吉有着最朴实的崇拜。许多人都被他的“巴图鲁”称号所迷惑,以为他就是个冲锋陷阵的莽夫。实际自从鳌拜开始领兵以来,总是将自己代入到那个“天纵英才”的主子的角度,用头脑思索该如何击败敌人。

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传统思路并非一定能够成功。

明军在二百五十步上的散­射­只是热身活动。当盾车在坑洼中一路挺进到二百步上,明军的火炮真正开始爆发出了齐­射­的威力。

一枚枚炮弹准准地撞上盾车,将榆木板打得粉碎。

鳌拜的脸上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因为站在他的角度正好能够看到盾车阵越来越稀疏,渐渐只有数十辆盾车还在坚持着往前推进。

冲在前面的包衣奴每跑一步都要扑倒在地,趴上一会,确定炮弹从头上飞过之后,才肯爬起来继续朝前跑。

明军的火炮将仰角放得极低,每一发炮弹都不过人头,打在地上还会形成跳弹,给人带来更大的恐慌。

包衣在火炮声中终于推进了壕沟边,用一路背着的土袋朝沟里扔了下去。只是扫了一眼,沟里那些竹签、尖木桩、铁蒺藜……就吓得他们浑身打颤。就在他们以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的时候,真正恐怖却从他们身后袭来。

清军甲兵弓手丝毫不怜惜这些人的­性­命,纷纷­射­出箭矢,将包衣们­射­入壕沟之中。战场上有进无退,难道还能让他们退回去继续搬土包么?不用那么麻烦,就填壕沟这项工作而言,身体也是一样。反正北直的汉人极多,用不完的。

“瞄准!”胸墙后的明军火铳手纷纷摆出了­射­击姿势。

随着尖锐的­射­击号响起,整齐划一的火铳声响彻天际。

一排排包衣和甲兵平等地死在了铅弹之下,逼得其他人寻找尚未被击毁的盾车,寻求掩护。

整个战场被壕沟分成了两个世界,明军的世界里只有号令和自己的心跳,而清军的世界却被业火吞噬,煎熬着从统帅到包衣的每一个人。

“新的标准炮药果然让­精­度大增,命中率高达六成。”龙福才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下炮击记录,同时在战场上寻找着更有价值的目标。

突然,龙福才的千里镜中出现了一面从未见过的将旗。将旗之下有几个身穿黄|­色­甲衣的东虏将领,似乎正指手画脚对着天津城发布命令。

作为一个跟满洲人有血海深仇的辽民,龙福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果能够一举轰杀这些将领,前面的东虏兵势必会溃逃。

“把大将军请出来。”龙福才对副手交代一声,报了­射­击目标。

他所谓的“大将军”并非萧东楼,而是郑芝龙送来的大将军炮。这种一千六百斤的红夷大炮,用药将近四斤,是从澳门的葡萄牙人手里购买的英国海军舰炮,试­射­时打出了最远五里的­射­击距离。因为太过贵、而且重,所以郑芝龙只送来两尊,被皇太子全都放在了天津。

“瞄准了就轰他!”龙福才看着两门大将军炮被掀去炮衣,咬牙下令,仿佛看到了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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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三期以忠义酬明君(七)

“将军,大将军有令。”传令塘马找到了鳌拜的将旗,高声道:“宣奉命大将军令:先登土墙者升两级,赏有丁编庄一个,白银两百两、布五匹!先登天津城墙者升三级,至昂邦章京止,赏庄子两个,白银五百两、马十匹!先破天津城者,无论诸申蒙丁汉人皆抬旗、升四级,至贝勒止,赏庄子五个,银千两,赐世职!凡畏缩不前者,无论身为何职一律处斩,全家为奴……”

鳌拜眯着眼睛听完,见周围将领各个摩拳擦掌,颇有想得世职的念头。自从先帝变更官制之后,要得世职必要有军功,已经不像在老汗手里那么容易拿了,现在即便是最低的“半个前程”都不好拿。

“既然大家都有受功之愿,还要加把劲,把这天津城打下来!”鳌拜大声喊道。

众人虽然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城防,但两黄旗横行关内关外以来,还没有攻不下的城池,故而士气不衰,纷纷高呼进军号令,即便是用人命都要填平这些壕沟。

明军多年的不堪一击同样导致了满洲兵的战斗力下降,以及对自身认识的错误。按照老酋奴儿哈赤的说法,金国之所以能够战胜辽东诸夷部,是因为金国会“筑城”、“守城”、“攻城”。

若说筑城,实际上金国时代的“首都”甚至都比不上江南大一些的府县,至于守城则是因为辽东夷部连铁器都没有,更别提攻城器械了。即便到了黄台吉时代。阿敏守永平,结果仍旧被反攻的明军击溃,连一天都没守到被弃城而走。这也给了黄台吉口实,将这位堂兄囚禁至死。

满清的攻城更加泛善可陈。辽东、辽西所有打下来的城堡无非两个办法:一是挖壕沟围困,等城中的人饿死了,自然就打下来了。二是内­奸­献城。尤其是第二条,几乎是奴儿哈赤攻城拔寨的不二法门。

实际上满清从僭越国号以来,还从未真正以优势兵力攻下过一座大城。在原历史时空中,只要守将指挥得当,城内军民一心据守。就是个小小的江­阴­城都能守住八十一天。

这些不够辉煌的历史已经被鳌拜这样的新生代所忘记。在他们的记忆里,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大获全胜。

另一方面,明军虽然以城池堡垒战术横行一时,但真正将这套战术推上顶峰的还是皇太子的东宫军。

从村寨改造到反弧形型城墙。充沛的劳动力大量开采石灰矿。以煅烧水泥为新型的黏合剂和填充剂。大大增加了工程进度和防御强度。虽然数十万劳工的规模被某些人比喻为秦皇修长城、隋炀开运河,但实打实的效果、刚­性­的需求,让朱慈烺甘愿被说成暴君也不会缩减规模。

即便日后蒸汽动力的机械试制成功。要取代大规模人力劳动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

“这些东虏真像是蝙蝠。”曹宁道:“在鸟面前说自己是兽,在兽面前说自己是鸟。他们用我大明战法打蒙鞑、东胡,说自己善攻城拔寨。又用蒙鞑、东胡的骑兵打咱们,说自己弓马立国。其实两头都是三脚猫。”

萧东楼看着下面如同散蚁的虏兵,赞同道:“这显然是不会攻城的人,硬拿人命在填。只弄些盾车就想破咱们的炮阵?实在太小看咱们了。”

“这还是前锋,火炮大约是跟着中军走的。”曹宁道:“照总参发下来的情报,东虏现在能用的炮,不算北京的城防炮,总共有四十三门。”

“全部?四十三门?”萧东楼大笑道:“我近卫二师就有上百门炮!他拿什么跟我打!”

曹宁白了一眼萧东楼,冷冷道:“狗狂拉稀屎,人狂没好事。再说了,这里一百十六门炮是给咱们的么?这是用来守天津的!都是火器营的。”

“管他呢,归我用就是我的。”萧东楼丝毫不讲究,突然又道:“对了,秀才啊,这一七改是营属火炮吧。现在全国不知道铸了多少门,一个营五门算下来,也没那么多营头呀。”

“营还会越来越多。跟你说秘密事,别往外传。”曹宁压低声音,道:“有一回殿下脱口成诗,曰:‘百万雄师过大江’!啧啧,当真有气魄……咳咳,后来殿下又说过:天下这么大,没有百多万大军根本不够用。所以总参的参谋们都在说,殿下估计最终是要扩军百万。你算算这得多少营头?”

“算鸟毛的营头!就按着师来算都要有上百个了!”萧东楼激动非常:“你说咱们这些人是不是赶上好时候了!日后带着几十个师出打仗,那就是数十万大军啊!”

“不过我在想啊,”曹宁是后勤出身,“军饷、军粮得要多少?除非这百万大军里连带了辽东师那样的驻防军,附带军屯。否则怎么养?”

“我看不会……”萧东楼话没说完,突然战场上传来隆隆两声炮响。

这炮声比之一七改的声音更为­阴­沉浑厚,震得大地发颤,不同凡响。

大了一圈的炮弹在空中带出一道无形的罡气,直直朝清军军阵后方的大旗飞去。

鳌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所震惊,旋即看到两个黑影直冲自己而来。他身为阵前大将,不能失了威仪,硬挺着坐在马背上没有动,心跳却似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终于,其中一枚炮弹偏了准头,打中一辆挡在前方的盾车,顿时将那盾车打得粉碎,又碾压过旁边推车绿营兵身子,沾满了血浆和­肉­泥方才停了下来。

另一枚炮弹准头高了许多,仍旧直冲鳌拜将旗。

一个梅勒额真上前拉住鳌拜的马辔头,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了。

周围的戈什哈手持铁盾,护在鳌拜面前,只等老天爷最后的裁决。

这嘀嗒数秒的时间,对他们而言,仿佛有上百年之久。

咚!

炮弹落在地上,激起尘土的同时又跳了起来,足足有半人高,撞在了一个戈什哈的铁盾上。

那戈什哈身穿三重重甲,前腿弓后腿绷,用尽全身力气去挡这枚炮弹。只听得金铁交鸣,戈什哈惨叫一声,倒飞出去十余步,重重落在地上,口吐鲜血,显然已经被震裂了内脏。

炮弹无辜地滚向了一旁,最终令人惊惧的目光下停止了旋动,安静地散去身上的灼热。

鳌拜被吓得湿透了内甲。

只要这炮弹再偏两个身位,就算被戈什哈拦下来,自己也会被击飞的戈什哈撞下马来。

“将军,盾车快耗尽了,还是先撤回来,整顿兵马再冲吧。”梅勒章京声中带着哀鸣。

鳌拜暗暗吸了口气,装出无所谓的模样,道:“不想明军的炮还打得真远。咱们且先退一退。”

梅勒章京顿时心下一松,传令鸣金。

……

一个参谋小步快跑上了城墙,对两位长官行礼道:“师长,参谋长,敌军已退,请指示方略!”

萧东楼和曹宁扶着女墙看了看战场,确定清军不是佯退,遂下令道:“各营打扫战区,清沟壕。”

“遵命!”参谋行礼而退。

萧东楼继续对曹宁道:“你没看殿下连卫所都撤了?若是要弄军屯,­干­嘛撤卫所?”

“这倒是……”曹宁掏出扇子,打开扑腾了两下又收了回去,道:“但就算要平定天下,也用不着百万大军呀。照咱们的战力,有上十个师,足以平定天下了。”

“照咱们的战力不现实。”萧东楼仰起下巴:“你对他们要求太高。不过就算照近卫一、三师的战力,有十个师应该也够了。”

“你能更不要脸一些么?”

“我试试。”萧东楼摸着脸上的疤,装出一副沉稳厚重的模样,心底里却是笑得花枝乱颤。

在天津城下,辅兵带着民夫、苦役紧张地搬运尸体。

明军因为守在土墙之后,即便有伤亡也在第一时间抬到后方医院去了。

按照计划,防线外的洼地就是天然弃尸坑。在简单记录尸体数量之后,这些尸体统统被弃在这些洼地里,主要出于防疫考虑较多。而且日后这些洼地一填平,也算是垫了一层基肥。

壕沟里的尸体更好处理,只要撒上猛火油,等清军下次进攻时点把火就能烧起来,成为一道火墙。麻烦的是那些土袋,不过好在也没多少,可以等晚上休战的时候慢慢清理。

萧东楼和曹宁兵分两路,他自己去野战医院探望受伤士卒,曹宁去阵前了解战斗情况,统计伤亡人数。

二师因为来历特殊,训导官一直是曹宁兼任的,所以此刻颇有些分身乏术。这原本是东宫的怀柔方略,不过第二师上上下下已经都融入了东宫体系之中,这种怀柔非但没有必要,反倒成了负担。

曹宁一边应对各营伍报上来的数据,一边思索着怎么跟总训导部打报告,请派个正儿八经的“师训导官”过来。

他去上过训导官培训,越发觉得训导官越来越难当。以前只要教人识字、代写遗嘱和书信,现在不仅如此,还要“想士卒之所想”、“忧士卒之所忧”……真毛了!老子知道那些大头兵脑子里到底在想哪个村的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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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四期以忠义酬明君(八)

如果说朱慈烺对于天津的战局丝毫不担忧,那只说明人们没有看到他的内心。好歹满清这回是­精­锐尽出,有充足的人命可以拿来填壕沟,煮熟的鸭子都还有飞走的时候呢。

而且这些人命都是大明元气,每倒下一个都让朱慈烺心痛不已。

然而这就是战争,十万人级数的战争,造成数十万人的流离失所、死于非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在第二师用火炮硬抗济尔哈朗本阵大军的时候,萧陌也没有停止在细线的进攻。阿巴泰和洪承畴原本的战略位置是对济尔哈朗进行策应,甚至因此而发动过一轮进攻,谁知道非但没有压住萧陌,反倒暴露了自己的软肋,被近卫一师的强力反击逼到了保定府城下。

周遇吉的骑兵营和肖土庚的骑铳部队硬生生刺入阿巴泰和济尔哈朗之间的连接处,然后再打出来,用运动游击战术打得两个方向的敌人不得不在侧翼加重兵力。而周遇吉发现啃起来费力之后,带着人马又去寻找新的薄弱点了。

在宋弘业的情报支持之下,左守义的特侦营也没有闲着。接连烧了济尔哈朗几个粮台和火药库,为前线做出了有力的支援。

当这些战报接连不断地送到济南之后,朱慈烺和崇祯帝几乎同时得以阅览。倒不是崇祯再次泛起了指挥大军的念头,他只是单纯不能相信一场大战开打之后,竟然全都是捷报!这只是两年功夫,跟他意识中的明军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所以皇帝陛下也成了总参谋部作战室的常客,但凡有塘报传来,总是急急忙忙赶来一读,然后憋着喜悦之情。回到寝宫之后屏退内侍,大呼痛快!

“又有捷报了?”现在宫殿小了,崇祯的消息也算灵通了。当然,如果朱慈烺不点头,王承恩也无法知道这些消息,更别提在皇帝面前卖好。

“父皇。”朱慈烺上前刚要行礼,就被崇祯帝托住了。

“捷报拿来给朕看看。”崇祯一脸兴奋道。

“是。”朱慈烺将自己刚看过的塘报递给皇父,一边道:“是山地师传来的捷报,他们击溃了左良玉的守军,占领了武昌。”

“哦!”崇祯一愣。旋即自己读了起来,果然是罗玉昆发来报捷,表示本部人马有能力、有决心守住武昌。

“左良玉现在如何了?”崇祯问道,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愧疚。不管怎么说,左良玉都是自己养出来的祸害。如今皇太子算是在帮他扫尾。

“左军被困于黄冈与九江之间,尚未渡江。”朱慈烺道:“袁继咸已经入营多日。何腾蛟也在左军营中。只是尚未有确凿消息传来。”朱慈烺已经答应过傅山,武力只是作为威慑,谁知道罗玉昆直接将左良玉的老巢端了。

而罗玉昆的命令上原本就有“驻守湖广、可临机决断”的字词,直接收复武昌是符合军法的做法。他要是坐视不理,那才是十分可疑的行为。而朱慈烺一直觉得自己在西线,尤其是湖广没有多少兵力。所以也没特别传令罗玉昆不得进攻。

结果,罗玉昆一打就打下来了,战损不到一成,可谓大获全胜。

不过朱慈烺却怀疑左良玉是孤注一掷想夺取南京。以至于连武昌都不要了,这才让罗玉昆的福将光环大发神威。仔细想想这人运气的确特别好,从四川出来之后被冯师孔扣在西安,结果就上了皇太子的战船。别人要投靠东宫,多少得割舍一些东西,他却在开工之前就拿了一笔银子。

“没有北直的消息?”崇祯知道儿子肯定会安排好犒赏之事,便没Сhā手,只是问起了天津北直战场的消息。

“暂时没有。”朱慈烺道。

“都两天了……”崇祯有些失落。

“儿臣已经警告他们了,不许乱发捷报。”朱慈烺道。

崇祯心口像是被揪了一把似的,­干­笑道:“将士们也是想让朝廷安心。”

“儿臣都已经关照许多遍了,非战略节点的胜利不能报捷。”朱慈烺道:“这回派了人特意再说一遍,估计能好一段时间。”

——你不想听朕想听啊!朕当了十八年皇帝收到的捷报还没这一个月多啊!你这做儿子的到底懂不懂父亲的苦心啊!

崇祯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

朱慈烺没有听到到崇祯内心中的呼喊,犹自将目光投­射­在整张的《皇明坤舆全图》上,寻找被自己忽略的盲点。

“慈烺,”崇祯突然道,“你可曾想过,为何以往明军总是不堪一击,而你的侍卫中却涌出如此之多的强兵悍将。”

朱慈烺将目光从地图上收了回来,心中暗道:我麾下的东宫新军与旧军是两支完全不同的军队啊。

“回禀父皇,老式的将军们总是喜欢以银钱、财帛来鼓舞士气。只有少数名将如曹文诏、曹变蛟、卢象升等人,才知道从人心下手,鼓起士卒心中的正气、忠心。一旦士卒有了这等气魄,自然悍不畏死,英勇奋战。”

崇祯微微点头:“还有什么,一并说说,不要藏私。”

“哪里有私可藏?”朱慈烺笑道:“我侍卫营的编练­操­典,九成九都是从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录》等兵书中来的,所用器械,也都是我大明早就有的。论说起来,现在东宫侍卫营若是碰上当年全盛时候的戚家军,恐怕胜负还在五五之数。”

朱慈烺话留一线,以免日后出了状况不好圆场。

崇祯果然十分满意,又道:“这样的­精­兵练起来一定很费钱吧?”

“只要一心为公,谁还在乎银子?”朱慈烺满不在乎道:“不过为了解兵士后顾之忧,也得分好田地,以免他们退役之后没有保障。”

尤世威在一旁听了差点被口水呛到,但他可没有在君前失仪的疯劲。作为总参谋长,尤世威当然知道麾下一个战兵所消耗的钱粮有多少。训练时的基本口粮是一人一斤主粮,加上不同岗位的岗位津贴、副食品补充,哪怕不打仗,平均每人每年的消耗成本就要三十两银子。

而一旦打仗更是止不住。非但战时伙食要增加,伤病员的营养餐更是一笔额外开支。算上抚恤、安置、犒赏、退伍金,花钱简直如同流水一般。

这些只是本­色­,还没有算士兵和军官的军饷。

­精­兵还要有足够的军装、军械、火器、火药。

尤世威没有看到过具体的军费开支表单,但仅是如此粗略加起来,皇太子这两年在四个主力师的投入上就不是百万两银子能够打住的。

军费如此,民政上花的钱更多,而且民政还是完全在为军政服务,所以能有今天的局面还真是白银堆出来的。

——这怎么也得五六百万两银子吧。皇太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尤世威想起了参谋部里的风言风语,其实已经找到了答案。

朱慈烺当然不能说自己将整个山东搜刮一空,不能说自己还坑了几个亲戚的银子,不能说自己兼带着还在走私,不能说自己正在搜刮河南……天津光复之后,北方最重要的长芦盐场也在东宫的控制之下了,那也是个暴利行业。

如果自己的父皇是太祖、成祖那样的雄主,这些话当然可以毫无保留地说出来,非但不会被责怪,反倒会被认为有魄力,可以担当国事。可自己的父皇是个文学小清新,痴迷于经学并且以经学来指导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所以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为好。

“儿臣其实也没花什么钱,只是找对了路子,让军民百姓同心协力共赴时艰罢了。”朱慈烺谦虚道。

“孟子曰:人皆可为尧舜。诚不我欺也!”崇祯很满意地抚须点头,格外高兴。或许等他一个人静下来之后,会觉得儿子这话有些令人疑惑和不可置信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再在这个问题上深入挖掘一番。

朱慈烺看到崇祯高兴,颇觉得人天真一些日子也能过得幸福许多。就像崇祯十年的时候,浙江茶税十二两银子递解户部,崇祯大为不解,还特意派人询问,说是遭灾。那时候朱慈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具身体中蕴藏的家族血脉之力:真恨不得将那些庸蠹之官全部杀掉!

因为这样的早年经历,朱慈烺注定不会成为崇祯这样的仁君。

“听说你有空闲的时候就跟吴老先生学习《春秋》?”崇祯关心起儿子的学业来。

“正是。”朱慈烺道:“儿臣自从读了《左传》、《公羊》明白了许多事理。”

崇祯点了点头,道:“待天下太平,你还是要好好读书,否则如何治理这个天下?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那是深得孔圣本心,否则仍旧离不开其他经典。”说到这里,崇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罗玉昆是否就是曾经做贼,抢了衍圣公府的那个?”

“正是此人。”朱慈烺应道:“不过他早已洗心革面,将衍圣公府的财物如数奉还。衍圣公也不愧是孔圣之后,奉行忠恕之道,说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并送了一套《论语》给他。”

崇祯仿佛透析了天地之间的玄奥,沉吟道:“也难怪他福气大,这都是因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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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五期以忠义酬明君(九)

皇帝日理万机,或者以为自己日理万机,会忽略很多“小事”。

所谓小事,就是衍圣公被洗劫得清白溜溜,在皇帝耳边也不过是一缕清风,等闲是想不起来的。

崇祯帝借着罗玉昆才想起了衍圣公府的事,本想以天家的名义赏赐点财物作为慰藉。不想那罗玉昆竟然将所获财物如数归还,既然如此,自己这边倒也省下了。想到这里崇祯原本就不错的心情更加明朗起来,现在这个时局,能省到就是赚到,银子实在不够用啊。

“殿下宫中有时候连开伙的银子都不够,逼得殿下只能去军中吃大锅饭。”

崇祯一想起王承恩泪流满面地跟自己通报消息,心中自是极其沉重。不他回头看看自己和各宫娘娘的生活质量并没有下降多少,越发感觉到了儿子的孝心。而儿子在自己面前却是从没有半分半毫的表露,这才是真孝啊!

思绪飘到了孝道上,崇祯难免想满足儿子的愿望……平定天下他是帮不上忙了,次一等的好像就是大婚。儿子都十七八岁了也没让人侍寝过,显然是不重女­色­的,所以希望早日大婚,归根到底也是出于孝道。

——太懂事了!

崇祯怔怔想着,陷入深沉的感动之中。

朱慈烺以为父皇来问过消息之后就会回去,却见皇帝没有起驾回宫的意思,出于礼法又不能径自走开做自己的事,只好硬着头皮陪在左右。

这时候却是坤兴带着两个弟弟过来解围了。

“皇兄,这个沙盘上的彩旗是怎么回事啊?”坤兴走到朱慈烺身后,扯了扯朱慈烺的衣摆,悄悄使了个眼­色­,分明是在讨功。

朱慈烺朝父皇行了一礼。无视定王一脸被人欠了钱的模样,以及永王略带惶恐不安的神情,领着弟妹走到大沙盘前,道:“这些三角彩旗就是东虏八旗,依据颜­色­有正镶黄白红蓝八种。我大明国­色­乃是朱­色­,为了与东虏正红旗区分。用的是方旗。”

坤兴对于军旅之事知之甚少,兴趣缺缺,看了一眼沙盘,也问不出什么问题,只好朝皇兄眨眼,示意道:妹妹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定王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模样,倒是才开始长身子的永王趴在桌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缩小了不知多少倍的山丘河流,饶有兴致地问道:“皇兄。这里有一面旗帜,就是有一支人马么?”

“正是。”

“皇兄,那咱们好像不如东虏人马多……”

“是,不过咱们有自己的优势。”朱慈烺道:“打仗就是扬长避短,击敌软肋。”

永王似懂非懂,小心翼翼伸出手指,点了点小旗,道:“皇兄。咱们的这支人马怎在敌军身后?”

永王点到的正是左守义的特侦营。

“东虏只知道正面为战,却不知兵法有云:善于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一旦开战,便要不分方向,在各处打击敌军,焉能只顾眼前列阵?”朱慈烺并没有将永王当小孩子看待,见有参谋停下手里的事侧耳偷听,提高了些音量。道:“堂堂之阵固然是破敌根本,但敌后­骚­扰,使敌军丧失战意、破其辎重储备,这也是十分重要的战胜之道。”

“故而用兵开战,首先要毁敌战意。令其军心不稳;其次要迂回而战,断敌粮道、袭其仓储,令其不堪久战;最后才是列堂皇之阵,一举击溃当前之敌。此三者并出,方可一窥战胜之门径。如今东虏只知攻城伐阵,前面两场已经是输了,故而离覆灭之日也不远矣。”朱慈烺这也算是给参谋们定了提纲,要想发动大战役,必须有这三个方面战场的准备,否则别想通过。

永王虽不明,却觉知其中利害,更是兴致盎然,又问起了各处山水路径,如何列阵之类等专业问题。朱慈烺索­性­找了个参谋过来为他讲解军中编制,如何扎营、如何渡河,临战又如何布阵。

坤兴和定王虽也在一旁听着,却有些神游物外,只有永王时不时还Сhā嘴问两句。

朱慈烺终于得此方便去批阅文件,听取各部汇报,很快就将皇帝和三个弟妹抛诸脑后。直到崇祯帝起驾回宫,子女们都得送到宫殿阶下,这才又把朱慈烺拖了出来。

皇帝一走,坤兴和定王如蒙大赦,也急着告辞。永王却是很想再待一会儿,探索军阵的奥秘。

“你留下就是了,多听,少说,不懂的记在脑子里,等参谋们下了班私下去问。”朱慈烺道。

永王一阵窃喜,却苦着脸道:“可是皇兄,下午还要练字。”

“我会跟先生们说,以后你练字的功课减少一半,但是必须跟参谋们一起出早­操­。”朱慈烺道。

永王大为兴奋,连忙道:“多谢皇兄!”

天家皇子的教育绝不是满清说的如同养猪。当初崇祯帝非但选了方以智为首的才子进士们作为定、永二王的老师,还亲自给他们布置了功课。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每天练字三百个,差不多要耗去两个时辰,如果没有兴趣,绝对是一种煎熬。

朱慈烺却坚信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既然永王对军事感兴趣,开个绿灯自然没有问题。何况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皇室在军中要保持持久的影响力,必然不能脱离军队。

因为秉持着前世的灵魂,朱慈烺看坤兴都有看女儿的感觉,此刻决定接手永王慈炤的教育,又像是多了个儿子。这种感觉让朱慈烺有些别扭,但所谓“长兄如父”,在这个时代将弟妹视作子女也是长兄应该尽到的义务。

崇祯帝得知慈烺要亲自教弟弟兵法,欣慰之中又带着隐忧。他知道以永王慈炤十三岁的年纪,不可能有谋篡之心。何况田妃已经去世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无外援、无内应,不可能对皇太子的地位形成威胁。

但万一慈烺……没有子嗣。那这知兵的永王就会对嫡二子定王产生威胁。

崇祯虽然对田妃宠爱有加,却不至于移情到慈炤身上,更不会由此影响国策。他既想永王慈炤能够得到国储的信任和重用,成为一个有作为的藩王,又不愿天家和国家的稳定受到影响。

——这简直就是难解之题!为何慈烺有这般天资,却又常常做出这些考虑不周的决策!

崇祯坐在龙床上不由长吁短叹。

周后问明了原委。当然更不愿意田妃的儿子对自己的儿子产生威胁。她只脑中一转,笑道:“这有何难办的?让春哥儿早日大婚,等有了皇孙,自然什么事都没了。”作为母亲,周后可是一刻都不曾忘记过朱慈烺想早日完婚的愿望。

崇祯一想也是:如果有了皇孙,那么慈烺就算天不假年,皇帝之位也是传给皇太孙的。

不过……

“兆头不好。”崇祯简单道。

周后一愣,也有些迟疑。

当年太祖高皇帝也是将皇位传给了皇太孙建文帝,但结果却被叔父抢了天下。所谓奉天靖难之役。

原本就是为了解决永王的问题,可别到最后又弄出第二次靖难来。

“索­性­不要让永王学兵法。”周后使出了杀手锏:“春哥儿不是在弄法政学堂么?学学律法呀、民政呀,日后一样可以在藩国帮衬春哥儿,何苦从军?就是春哥儿,妾都不愿他在行伍中沾染,看着心疼。”

崇祯皱着眉头想了想,索­性­将问题一推,道:“你去与春哥儿说。”

周皇后在这个问题上丝毫不肯耽搁。翌日一早等朱慈烺来参省时,就拉住了儿子说话。几乎已经点明了不许让永王接触兵权。

朱慈烺很快就意识到这是父母对自己地位的维护,却有些哭笑不得。

现如今还有哪里比军营更能洗脑的?就连学堂都只是填鸭似地灌输道德标准,只有军营之中才是由里而外、由点到面,无间断、无死角地将忠君思想浸染到每个人心中每一寸!别说永王只有十三岁,就算他三十岁,进了军营也会改变原来的世界观。死心塌地地跟着朱慈烺走。

——也难怪母后会有所忧虑,她老人家又没听说过传销。

朱慈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索­性­跳过这个问题。

“儿臣正当壮年,大人们何须多虑呢?”朱慈烺对这个问题更为疑惑:难道朱室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的遗传病?

他脑中迅速过了一下列祖列宗的寿数:太祖高皇帝享年七十一,成祖卒年六十五。都算是长寿的了。不过从仁宗到武宗一共七位皇帝,没有一个活过五十岁的。除了仁宗活到四十七,宪宗活到四十一,其他五位皇帝连四十都不到就早逝了。

从这上面看,似乎长寿基因退化很严重啊!

朱慈烺第一次对自己的寿命有了些许担忧,在他的计划里,起码得活到五十开外才能完成振兴大明这个大项目。

不过世宗嘉靖帝吃了那么多富含重金属的丹药,仍旧活到了花甲之年。神宗拖着一身肥­肉­,也熬到了五十八。至于穆宗只活到三十六,那是因为常年抑郁憋死的。光宗和熹宗则是死于非命,未尽天年。

这样看上去,朱家在基因上应该没什么问题。

朱慈烺道:“儿臣如今身体康健,虽偶尔有小疾,也实在是军国事重,年弱不堪承负。等年纪再上去一些,勤加锻炼,调整作息,早睡早起,自然无病无灾。”

“当然如此。”周后嘴里这么说,心头却仍旧有一丝­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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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六期以忠义酬明君(十)

朱慈炤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时兴起引发了如此一股暗流,不过他很高兴地每日早上跟参谋们一起出­操­。

参谋的作训量不大,只有十里长跑,然后就可以列队吃早饭了。因为朱慈炤年纪还小,只需要跑五分之一就算合格,即便如此,也已经触到了他的体能极限。

朱慈烺跟母亲谈过话之后,也开始有意增加了自己的运动量,给自己在三顿正餐之间加入了两次茶点,而且晚上睡觉的时间也提到了十点,起床时间改在五点,算是增加了一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也亏得这段时间北直打得顺风顺水却没有大的进展,不会在半夜三更送来塘报。南边也是按部就班,除了袁继咸的家属来找过几回兵部,别无要事。西边的张献忠仍在重庆苟延残喘,刘宗敏在成都开始屯田、训练兵士,颇有收复重庆作为礼物的意思。

整个天下都如此喧嚣的时候,济南反倒成了飓风风眼,风平浪静,正好给朱慈烺改变作息提供了外在条件。

随着皇太子的作息改变,东宫侍从室上上下下都如过节一样欢乐。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半夜三更将他们从被窝里唤醒,再也不用胆战心惊想着今天多睡了半个时辰是否会被人发现。他们终于享受到了朝八晚八、不用加班的幸福生活。

所有在东宫侍从室的工作人员,脸上都绽放出了美丽的笑颜。

东宫侍从室是连接皇太子和内阁宰辅、六部九卿的桥梁。

既然他们可以八点下班,那么其他部门只要没有急件赶在第二天一早用,也都能够早点回宿处休息。这无疑扩大了皇太子的作息调整影响,没几日就让人觉得普天同庆。

就连一年中十分重要的冬至节,都被比了下去。

……

“真不能理解那些人,早回去有什么好玩的么?冬至节都放了半天假了。还不知道将工作补回来。”姚桃身穿四品文官常服,坐在陆素瑶对面,轻轻捻起一个果子,放在嘴里一咬,被微微的酸味激得眼睛一眨。

“殿下说了,只是一味工作也不好。总得找时间让他们把俸禄花出去呀。”陆素瑶道:“照殿下的意思,等光复了北京,天下安靖一些,就将工作时间再减去一个时辰。”

“那就是十个小时?每旬逢戊还要休沐一天……就不用做事了么!”姚桃眉头紧皱,也不知道是被酸的,还是存了极大的忧虑:“天下事这么多,户部明年本就要增设六个清吏司,这再减去工作时间,差事怎么办得完?这人手都白加了!”

“加班呗。”陆素瑶是全年无休。随传随到,工作时间对她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加班费又是多出的。”姚桃是真正知道东宫出入账的人,对别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深为不忿。

陆素瑶笑道:“还用在乎这点小钱?这回皇太子殿下看了经世大学红盒传报,一挥手就批了十万两,分六个月拨付。”

“每月一万六千两!”姚桃惊道:“这让户部上哪里去找这笔银子!”

“你还不知道?”陆素瑶有些意外。

姚桃站起身道:“可能是司礼监还没送过来,也可能是送过来了我还没顾上看。妹妹你慢坐,我先去忙了。”

陆素瑶起身送了送,旋又坐下。望着姚桃的背影满足地抿了一口清茶。

这里是宫中转为女官安排的庑屋,用以饭后喝茶休息。像陆素瑶与姚桃这样地位甚高。几乎等若外廷阁辅、尚书,但在宫内也没有单独固定的休息室,只是隔出了一个小间供她们共用。

说起来,这两个都是大忙人,一般吃饭都在自己公事房里,哪有空闲喝茶?今朝也真是节日之后的闲散风气尚未除尽。这才意外碰上了。不过从姚桃匆匆离去的身姿来看,节日已经彻底结束了。

陆素瑶起身出门,路过隔壁中层女官的休息室门口,看到一张张疲惫中带着笑颜的脸,犹在聊天说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位传说中有可能会被皇太子点为“嫔”的女官,站直了身子,清晰利落地清了清喉咙。

诚如一鸟入林百鸟压声,世界一下子静谧下来。

还在休息的女官们怀着忐忑的心情,三三两两从门边溜出来,无声地朝陆素瑶福身行礼,快步回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

陆素瑶最后检查了一下休息室,方才返回自己的公事房,开始工作。

检查工作任务;根据重要、紧急四象图分配工作顺序;合并、检查工作内容,制定工作流程;根据流程和需要确定工作时间表;将这份­精­确到小时的时间表交给皇太子殿下审批、修改;分配到侍从室的每个人头上,最后按时提交进度报告。

这就是陆素瑶一整套的工作流程,说起来并不复杂,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处理好突发事件对既定计划的冲击。陆素瑶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拆拆补补的老妈子,既要满足各方面的需要,又不能让工作计划彻底崩坏。

地方官都向往进入中枢,走进权力核心,免去考成法这柄悬在头顶的利剑。京官却都盼望着能够外派地方,不用再看着分配下来的任务头痛。好歹地方上的考成法是自己上报的,但中枢分配下来的任务却是强压的。一旦不能按期完成,非但要扣考成分,每天还有人跟在后面催着。

因为现在各部门环环相扣,若是一个部司拖延时间,后面的部司无法接手,自然要催讨。前面完成的部司看不到结果,无法结项结算,自然也要催问。上面的监管部司要协调跟进写阶段报告,肯定不会放松。如此一来,一件事有三个方向来催,哪个部司能承担得起?

“姑姑,陆姑姑。”一个轻微的声音传入陆素瑶耳中,将陆素瑶从专注的工作状态拉了出来。

“你是谁?”陆素瑶不悦地看着这个给自己端茶来的小宫女。

“李明睿要补大理寺卿。”那宫女语若蚊吟。低声说完,将手中的茶颤颤巍巍放在陆素瑶书案上,福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陆素瑶站起身,“谁让你来说这话的?”

“奴婢不知道啊!姑姑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小宫女麻利地跪在地上,双泪横流。

陆素瑶也是在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自然知道这小宫女背后的人手段不弱。让手下人不敢出卖。虽然她大可以关起门来用私刑,但如此一来却也不明不白结下了仇隙。

“你出去吧。”陆素瑶仔细打量了这小宫女一番,却有些眼熟,想想应该是自己手下的杂役。没想到已经被别人挖去了,也不知道挖了多久,控制得有多深。

这就是内宫啊!

陆素瑶掀开茶盏,哪里还敢喝?连茶带水泼了出去。

看来,就连自己贴身的人都有些靠不住啊!端茶倒水如此重要的事,竟然让个外人来做。

——想将我当枪使。找错了人!

陆素瑶坐回椅子,突然觉得胸口发闷,重重拍了一下书案,只觉得手掌发麻,胸口才松了一些。

让她胸闷的非但有内宫中的钩心斗角,还有这则消息本身。

李明睿要补大理寺卿了!

大理寺古称廷尉,汉景帝更名“大理”,在唐高宗、武则天时一度改名详刑寺、司刑寺。国朝在洪武十四年始置大理寺。由李仕鲁出掌首任大理寺卿。洪武二十二年升大理寺卿为正三品,少卿正四品。丞正五品。

大理寺卿位列九卿,实在是个显赫的职位。

陆素瑶跟在皇太子身边,知道皇太子对于大明三法司的设置颇有微词。照太子殿下所著《原法》中的意思,刑侦审讯、诉讼、审判,当由三个不相隶属的衙门来分担。现在大明的三法司虽然管的严,抓人、审人却是不分的。

皇太子对于如何区分也有过简单的描述:即由刑部掌刑侦之权。破获刑案之后。交由都察院检查,作为朝廷的公诉人与刑犯对簿公堂,列明证据。

审理者便是大理寺。

在过去的两千年里,大理寺已经是个很重要衙门了,可以预见。从皇太子改制之后,大理寺的作用将更大,甚至朝过通政使司,与六部、都察院持平。

陆素瑶知道李明睿势必会进入皇太子的眼帘。

前不久,皇太子还对李明睿的《治古象以典刑论》大加赞赏。

在这篇论作中,李明睿考究了《尚书》中尧舜时期的法制典章,明确提出:“治古”时代,圣皇在位,一样要用法律和刑罚来治理天下、防夷猾夏、惩治­奸­宄。

这就为皇太子殿下以律令典章治理地方提供了道德、法理上的依据。

同时,李明睿驳斥了那些指责皇太子殿下“以商李申韩之余毒,乱圣人之法度”的人。

之前,那些人别有用心地将皇太子殿下刻画成商鞅再世,申、韩复出,欲行暴秦之苛政。

在这个问题上,朱慈烺真心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而且他虽然明知自己这样做不符合主流思想,但并不觉得自己就是错的。

现在李明睿站出来了,在他的《治古象以典刑论》的后半段,剖析了“法治”和“法制”的不同概念。

首先,尧舜那样的明君,是将刑法条律画成图像、书成文字,令人民知其行止,令­奸­徒有所畏惧。他们行的是法治,是真正公平如水的“灋”。而商鞅、韩非等人所提倡的法制,却是提倡“刑不可知而威不可测”,是让黎民百姓单纯畏惧头上钢刀,生活在恐怖之中的恶法。

“故以法治天下者,乃圣帝明王之属;以法制黎民者,乃独夫暴君之类。国朝太祖以《大诰》治天下之疮痍,养百姓,约百官,此法治于我朝之渊薮也。今皇太子奉行祖宗法度,申公明义,立公器,保邦本,岂商韩之辈可及哉!”

陆素瑶亲眼见到皇太子读到这段时,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遇到了久违的故友一般,简直就差抚掌赞叹了。这也促成她事后找了一些李明睿的文章,以备皇太子咨问。

因为工作岗位的关系,陆素瑶见过许多受皇太子殿下器重和信任的官员、武将,知道皇太子面对臣下的姿态一向低伏,不见高高在上的君威。然而李明睿却是个例外,他与皇太子殿下已经超出了人臣与君侯的框架,反倒像是一对知音,在无形之中相互呼应唱和。

由此看来,李明睿从山东按察使走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并不算是突如其来一步登天。

为何有人会对他步入九卿之位如此忌惮?甚至不惜暴露一颗埋得极深的棋子?陆素瑶心中没底,本想置之不理,却又觉得如此消极被动并非上策。恍惚之间,她突然想起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老太监。

或许该去请教一番……

陆素瑶想到的,便是布衣总管,刘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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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七吟到真诗喜欲狂(一)

刘老爷子今年已经过了七十,在宫中没有任何职司,但是耳聪目明的人总能知道丁奥就是这位老爷子名下的太监。更何况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刘老爷子是皇太子殿下身边第一私臣,故而有了“布衣总管”的名号。

陆素瑶工作再忙,也没有忽视这些高高在上的“前辈”。她很清楚,自己完全是个一步登天的“暴发户”。如果不是皇太子殿下表现得令世人震惊,她作为皇太子的­性­启蒙老师,这一辈子可能也就止步于“嫔”。别说参与机务,就算是不小心多说一句话都会被发配浣衣局。

现在这种状态,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不过要见刘若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老人家名副其实,一副大愚不化的模样,对外轻易不露脸。

几经辗转造就了个好机会之后,陆素瑶终于坐在了刘若愚面前。

刘若愚坐在主座,目光微闭,脸上浮现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刘老公,近来可都安好么?”陆素瑶不知觉间又有些忐忑,好像还不习惯作为刘若愚的客人。实际上她看到东厂提督站在一旁伺候,就已经心存敬畏了。这一刻,她才知道皇太子给了她多大的支撑。

“陆姑娘,咱家都过了古稀之年,­精­力不济,乘着咱还没睡着,说正事吧。”刘若愚悠悠道。

陆素瑶努力摆出个淡定的笑容:“刘老公,近来有个奇怪的风声,就连我这整日跟着皇太子的人都还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

“该信信,不信就当风刮耳。”刘若愚不着痕迹道。

陆素瑶知道老人家是不会轻易指点晚辈的。就说她自己,难道会教育手下办事的宫女、宦官、秀才们该如何做事么?自己又没收人学费,又没喝人的拜师茶。凭什么教他们?一切都是看各人悟­性­,能留则留,留不住则去。

“多谢刘老公教诲,这真是千金难买老人言,小女子拜谢公公了。”陆素瑶话中有话,谦恭却不谦卑。

刘若愚很满意陆素瑶的悟­性­。难怪她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能知足与不足,这便是智慧。”刘若愚提点道:“你整日跟在皇太子身边,眼界虽高了,却也被皇太子这座大山遮了目。”

陆素瑶脑中飞快转动,福临心智:“让李明睿出任大理寺卿是圣上的意思?”

刘若愚嘿嘿一笑,就像是在温和地告诉小朋友:知道不必说出来,大人总该有点城府。

陆素瑶也自知失言,自嘲一笑,道:“小女子就是说话不过脑子。说来也怪。总有人巴巴地跟我说外廷的事,就好像小女子该知道似的。”

“那是人家想攀你这颗大树呗。”刘若愚轻笑一声。

“我都不过是盘树的藤,哪里能让人攀?”陆素瑶无奈地道:“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有些人看着是树,风一吹就倒了;有些人看着是藤,可就是能屹立不倒。”刘若愚打了个哈欠,端了茶盏。身后的丁奥扯着嗓子道:“送~客!”

陆素瑶当即弹身而起,对刘若愚福了福,道:“小女子多谢刘老公教诲。”

刘若愚点了点头。在丁奥的搀扶下往后堂走去,丝毫不管陆素瑶是否听懂了。

陆素瑶也不是天生就机智过人。只能将刘若愚的每句话都记住心里,回去之后慢慢琢磨。苦思冥想之后,她终于想通了一点:所谓没有恶意也好,想攀附也好,无非都是投石问路。在宫中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和忠诚,是否值得别人效忠、结盟。看的都是实力——也就是根底。

那为什么要选择李明睿出任大理寺卿这个关节点呢?

皇太子殿下到了山东之后,几乎将所有官员都变相罢免了,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安Сhā人手。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末,上面还有六部堂官,都御使。通政使。这是大九卿,下面还有小九卿。关键点到底是在李明睿,还是在大理寺卿?

陆素瑶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注意力仍旧放回到了工作上。在她这个位置上,越发感觉到孤掌难鸣,需要自己的根底。然而事实却十分残酷,那就是她还没有培植根底的能力。

……

在宫内暗流涌动之时,李明睿仍然毫不知情地工作在山东按察使的职位上。

按察使司的全称是提刑按察使司,在蒙元时也一度称为“肃政廉访司”。顾名思义,这个衙门主要两个工作:一,提点刑狱;二,肃政廉访。所以在职权隶属上,按察使司是都察院在地方上的下属机构。

李明睿能够与朱慈烺产生­精­神共鸣,绝非偶然,更非天赐。

先是,他作为皇太子的老师,并不觉得皇太子有何出众之处。非但不出众,跟他自己,以及其他进士相比,皇太子在文学上的天赋有限得很,而且还耽于奇技­淫­巧之术,没有半点圣帝明王的影子。

因此在京师时,李明睿也曾私下跟李邦华评价过皇太子,而且评价不高。更倒霉的是,竟然被皇太子亲自撞破。

为了能够重新回到权力中枢,挽回自己的仕途,李明睿花了很大的心思找方向,后来还是因为他推荐的张诗奇受到重用,总算发现了皇太子殿下的弱点:任人唯才,不重出身德行。

这个“才”的范围太广泛了,从技工学院来看,皇太子仍旧偏好格物之道;从行政用人来看,皇太子重视­干­吏,乃至于酷吏丛生;从学术思想来看……这个实在乏善可陈,勉强可以算是亲近关学一脉。

哪一条路才是适合自己的走的呢?

终于,李明睿看到了《原法》。作为一个对大明典章极有研究的学者,本着溜须拍马的心态去读这本法理学著作,很快就由攀附之心,变成了由衷的钦佩之情。

“皇太子不谙《孟子》章句,而行文中颇得亚圣心得!真天然品­性­也!”

这是李明睿第一遍读完《原法》之后的感慨。当他读第二遍的时候,就已经从法哲学之中,读到了朱慈烺似隐若现埋藏着的司法体系框架。这个框架是根据后世大陆法系搭建出来的,而在学识渊博的李明睿眼中,这就是今人写的《管子》。

韩愈说:“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但随着明儒放弃了对唐宋儒学道统的执着后,他们发现孔子其实还有一位重要的老师。

以“仲”为字的管夷吾。

孔子本人对管子的推崇见于《论语》:“微管仲,吾披发左衽已!”

这句话难道是泛泛而谈么?正是因为孔子看到了管仲对诸夏做出的贡献,同时也­精­研了齐桓首霸中的管氏制度,从而发出的由衷赞叹。所以孔子在整改儒学时,大量引入了管仲的政治思想。法家之所以从儒家脱胎而出,也正是因为儒学体系内一直存有管子的影响。

儒家不齿法家,但对管子从来都抱有崇敬之情。

这就促成了李明睿第三遍再读《原法》。

这三遍读完,李明睿已经彻底从溜须的本意中脱离出来,由衷地希望效仿先贤,用这部《原法》,“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现年六十岁的李明睿,重又找到了求学时那颗火热的赤子之心,怎能让他不激动万分?于是他放下了手中正在编撰的私家国史,彻底投入了大明法理研究,探索如何让三代圣王之治,回归满目疮痍的神州大地。

朱慈烺没有读过《管子》,对管仲的认识也仅限于“管乐之才”这则短语。然而管子朴素的民本思想与朱慈烺来自后世的民生思潮能够形成共鸣。而重视民生,强调独立文化,排斥外部暴力,又与大明当前的社会环境也十分契合。

再退一步说,假设朱慈烺不是重生为皇太子,而是某个方伯藩镇,他也会毫不犹豫捡起“尊王攘夷”的旗号,徐图天下。

思想的冥冥契合,由此产生了和旋,让朱慈烺对李明睿恶感尽消,好感油然而生。

根据《原法》的思想,李明睿在最新的论述中也提到了侦查、检察、裁判的三法司分立。在中央一层倒还简单,刑部行使侦查权,都察院行使检察权,大理寺仍旧作为终审、审核机构,行使裁判权。

到了地方上却有些麻烦。大明的地方机构分为三使司、府与直隶州、县与散州。越到下面,朝廷的统治力就越薄弱,薄弱的结果就是行政官员身兼司法权。在府一级,明明设有推官,但知府仍旧有决策权。到了县一级,知县直接坐堂断案,视典史如无物。

要想让三法司各司其职,关键点就是地方法司的建立。

李明睿为此深居简出,利用自己的职权,有意地将山东按察使司分了三块,一块专管府县警察局,侦缉各类刑案;一块沟通监察御史,监督府县官员,接手警察局的刑案;最后一块便是联络各府推官,审理裁判。

这种做法固然不错,也在他的职权之内,但是痛苦之处在于皇太子将大明旧官撇到了一边,地方官吏根本不足数。许多府县都是一套班子,什么都管,比之甲申之前的状况还要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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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八吟到真诗喜欲狂(二)

陆素瑶再次跟姚桃坐在一起喝茶时候,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选择。

在一番思索之后,她最终选择了在女官之中寻个盟友。

地位与她相当,资历又相近的女官,只有姚桃一人。

而且不管怎么说,两人都算是刘姑姑门下出身,多少有些香火情。

若说之前有过间隙,说白了就是争口气,无关政治。眼下既然有可能被卷入政争,还是得互相扶持一把。

“妹妹我就不信,姐姐那边没人去说?”陆素瑶面对姚桃的时候从容了许多,不像对着刘若愚那般谨小慎微。

“倒是真没人来跟我说这些闲话。”姚桃有些坐不住,户部那边一大堆事呢,重要报表都要她的签章,碰上感觉不对的还得她自己算一遍,哪里有闲心听这个?

“我是真心求教姐姐,怎地我就摊上这种是非事了呢?”陆素瑶无奈苦笑:“这事吧,你说理会它,却明明与我无涉。我又不认识那个什么李明睿,而且没头没脑的怎么理。若说不理会,却又知道了,总是忍不住去想:到底是什么人,存的什么心,想借妹妹的手做些什么?”

姚桃抿了口茶,突然笑道:“你倒是比我还要耳目闭塞了,小通政先生。”

“小通政?”陆素瑶浑然一愣。

“看吧,看吧。”姚桃笑道:“天天只跟着殿下,不解民风了吧。什么本子不是你交上去的?殿下的令旨多半也是你传下去的,这不是殿下身边的通政使是什么?”

陆素瑶不由腰板一挺,听得浑身酥麻,嘴上却道:“可别如此消遣小妹,国家名爵焉能如此玩笑。”

“呵呵,外面剃头的叫待诏。摇铃的叫郎中,端茶倒水的都是博士,谁还真计较了?”姚桃话里有话,意思就是劝陆素瑶既然做了那个事,就不要怕担那个名。

陆素瑶也不纠缠,道:“就是真的通政使。也轮不上风闻言事,总得有个本子吧。”

“有本子岂不是贻人话柄?”姚桃挑了一眼,又道:“好妹妹,姐姐只劝你一句话:咱们若是没了千岁在后面撑着,那就是什么都不是。有什么念头,与其私下琢磨,不如跟殿下去说。”

姚桃站起身,招呼也不打就往外走去。她想起了自己离开内宫时候的情景,想起刘姑姑那句“把我们都忘掉”的警告。忽然之间。她好像悟到了些什么,再低头一看,身上四品文官的官服竟如此扎眼!

——私人啊私人!我也只有恪守殿下私人的身份才能立足啊!

姚桃紧紧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提醒自己须臾不可忘记。

陆素瑶拿姚桃的提醒跟刘若愚的提点相照应,眼前豁然开朗。管他背后有什么人,存什么心,告知殿下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殿下早就下令宫中朝中禁私传消息,对于人事任命这种归类为机密的消息。尤其不能轻传。

既然被她撞到一例,付诸法司是必须的!

陆素瑶收拾心情。直奔朱慈烺的书房。她逮着个空,以秘书的身份信步而入,行礼如仪,道:“殿下,臣有事报。”

“说。”

“殿下,私传朝廷机密。是该交由东厂管还是锦衣卫?”陆素瑶问道。

“东厂。”朱慈烺简单明了:“锦衣卫是刺出去的剑,东厂是护心镜,是何事?”

“哦,臣只是生怕处理失当。”

“是你举报有人私传李明睿出任大理寺卿的事?”朱慈烺先点了出来。

陆素瑶浑身过电一般,突然想起当日丁奥这位东厂提督太监就在现场。身上登时泛出一层冷汗。

——还好,还好,刘老公那边还是护着我的。

陆素瑶心中暗道。

“这事其实你日后也会碰到。”朱慈烺道:“也不用太紧张,现在宫女管制放松了,难免会被外面人钻空子。”

“是……”陆素瑶垂下眼帘,心中更加庆幸:若是东厂直接抓到自己手下人,而自己一无所知,那不是更糟糕?

“不过你既然问了,我也得跟你说一下这事。”朱慈烺朝陆素瑶招了招手,一指旁边的椅子:“坐。”

“谢殿下。”陆素瑶上前挨边坐了,一副聆听训示的模样。

“放松些。”朱慈烺笑道:“就当是闲扯吧。”

陆素瑶垂首挤出一个微笑。

“你知道官与吏的区别么?”朱慈烺旋即又问道:“国朝既然定下了吏员三考转官的规矩,而如今由吏员为官者屈指可数?反倒是进士官遍及天下?难道考个进士比为吏九年更容易些?这其中的缘故在哪里?”

陆素瑶略等了等,见皇太子是真的发问考校,才接道:“多半是因为进士博学通达,用作朝廷命官更能维护朝廷体统。”

朱慈烺笑道:“成祖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照我说,那是因为官与吏的要求不同。吏员只需要廉、能、勤,三者具备,足以为循吏。然而官员不同,他们非但要具备这三者,更要有长远的眼光。

“譬如说,有两名知县,其中一人只是将《县城规划书》做得十分到位,考评优异。而另一人非但引领属员做好眼前的事,拿了优异的考评,更看到本县的民生重点,百姓的生计根本,因势利导,利在千秋。

“这两人,前者是能吏,值得称颂;后者则摸到了‘官道’,可以真正为官了。”朱慈烺举完例子,道:“这就是为何进士受重用。不管他们之中出了多少败类,但更多的进士心中都有‘经世济民’的抱负,知道自己任内要做些政绩,否则愧对天地君亲师……虽然后来很多人都走偏了。”

“臣明白了,”陆素瑶颇有落寞,“臣只能算是吏。”

“这也有我的问题。”朱慈烺话音出口,陆素瑶差点被吓得跳起来。

“我这个人从来喜欢一言堂,很多事不会征询别人的意见。你在我手下兢兢业业,要展现自己的远见卓识的确不容易。”朱慈烺很清楚自己是个独裁型的领导,这对于秘书的能力要求极高。更何况陆素瑶深具上下尊卑之心,不可能对皇太子殿下的吩咐进行自主思考。

“今天跟你说这个,也是给你指一条路,首先学会‘全局观’。”朱慈烺道:“你这个位置是所有职司中最贴近大明顶峰的,若是不以此看全局,着实有些浪费。这次李明睿的事权当给你上一堂为官之道的教学课,好好用心就是了。”

“是……”陆素瑶仍旧有些云里雾里。

朱慈烺的确不是一个好老师。说是教学,却从书案上挑出一堆文件推到前面,让陆素瑶拿去看了再说。

陆素瑶茫然不解地抱着一堆启本、报纸离开了朱慈烺的书房,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坐下慢慢细看。

这些文本来自全国各地,每一本都经过陆素瑶的手。其中八成以上都是陆素瑶亲自看过的,剩下没看过的那两成是因为题本人位卑言轻,由她手下的秘书们编写提要进呈。

——完全没关系啊!

陆素瑶重重一拍书案,心中有些急躁。

——再看一遍!

陆素瑶再次伏在案上,耐着­性­子将这些文本按照内容一一分类,最后竟然分出了七个大类别。

其一,弹劾南京镇守太监王之心贪赃枉法。

其二,弹劾怀庆府知府吴伟业庸蠹无能,考成分低下。

其三,山东按察使李明睿建议大明三法司各行其事的启本、奏疏。

其五,指责南都留守官员广蓄妓娈,奢靡成风,不堪公务。

其六,弹劾蒋德璟治淮不得法度,肆意妄为,徒费公帑。

其七,物议黄道周道德人品堪为当世表率,请起用为官,内足以为辅导阁臣,外足以为督抚方伯。

——这七桩事有什么关系么?又是哪一桩牵连到我的?

陆素瑶看得眼睛发紧,仍旧没有半分头绪。

“陆姐姐,请用茶。”一个突兀的声音闯了进来,虽然甜美,却吓了陆素瑶一跳。

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就算真跟陆素瑶有姐妹之谊的女官,也得客气叫声“姑姑”。除非做到了姚桃那样的位置,否则怎敢称姐道妹。

陆素瑶抬头望向这个敢挑战自己权威的宫女,却被噎了一下。

这女子她倒是见过两次,是东厂提督太监丁奥推荐过来的,说是十分可靠。因为这个靠山太大,谁知道是哪个大太监的对食?所以陆素瑶从不委派她做什么事,只是混着看哪里能搭手就让她上。

所以她来了个把月,两人却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她这个时候来,是东厂那边的意思?

陆素瑶犹疑地看着这女官,生硬地摆出一个笑脸,道:“有劳了,影月姑娘。”

影月笑得两眼如同月牙,透着一股喜气。她有意无意地朝陆素瑶书案上投去目光,登时就让陆素瑶脸上布满寒霜。

陆素瑶正要呵斥她无礼,却听这女官笑道:“原来姐姐是在为钱谦益的事费心呐。难怪这几日见姐姐愁眉不展的。”

陆素瑶一愣,再次望向那六堆分好的文本,倒是每一堆顶上都有一本打开着,却没一个字说到钱谦益。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钱谦益可跟这里有半根毫毛的关系么!

陆素瑶怔怔出神,连呵斥影月的话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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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九吟到真诗喜欲狂(三)

影月看着陆素瑶发怔的样子,心里直痒,暗道一声:果然是漂亮面孔草包脑袋。

不等陆素瑶发问,影月已经绕到书案之侧,手指虚虚划过一个圈,道:“所有提到的这些人,或是直接或是间接,都与一个人有联系,那人就是钱谦益。再结合左良玉作乱,报纸上说江南有士林领袖参与其中,那必然是钱谦益无疑了。唔,王之心已经被人弹劾了的话……说明钱谦益已经被抓了。”

“说来听听。”陆素瑶直接听了答案,胃口反倒被吊得更足了。

“姐姐,我能看么?”影月虽然问着,已经伸手去翻桌案上的文本了。

陆素瑶还在恍惚中,竟然没有伸手阻止。

影月只是粗略一翻,脸上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样,道:“姐姐,这是有人想致钱谦益于死地呢。”

“嗯?”

“您看呐,因为王之心是南京镇守太监,真要抓人、审讯,肯定是他出手。这弹劾王之心贪赃枉法的,乃是直扑要害,让王之心夹紧尾巴做人,不敢在风头上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影月道。

陆素瑶微微摇头:“有些牵强。”

影月见陆素瑶不服,呵呵笑道:“姐姐再看这弹劾吴伟业和蒋阁老的,明显比弹劾王之心的多许多。可见王之心那边是打草惊蛇,这两位才是重中之重。”

“吴伟业与钱谦益交情颇深,世所共知,但如何扯上蒋阁老的?”

“蒋阁老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吧。李明睿也正是那科的进士。两人既是同年,又是好友,当然被视作一党。”影月流利道:“阁老一旦被弹劾,不同于其他文官。必须闭门待查,所以这是逼着蒋阁老在李明睿出任大理寺卿的问题上回避。”她见陆素瑶还没恍然大悟,继续道:“李明睿如果担任大理寺卿,日后必然是钱谦益一案的主审。”

“这……有何关系?”陆素瑶不由虚了胆气。

“当然有关系,如果钱谦益一案酿成了大案,李明睿肯定是三法司主审官;如果案子闹得不够大。李明睿就更加重要了。”影月补了一句:“除非那人有办法让钱谦益进诏狱,并死在其中,否则无论如何绕不过大理寺。”

“关键是,为何他们认定李明睿会对钱谦益网开一面?”陆素瑶道。

“这就是弹劾吴伟业的缘故了。”影月道:“姐姐可知道吴伟业的老师是谁么?”

“张溥。”陆素瑶脱口而出:“复社张溥自诩东林之嗣,钱谦益号称东林党魁,吴伟业自然是他们的人。但吴伟业与李明睿又有何关系?”

影月脸上仍旧带着笑意:“姐姐不知道么?吴伟业的确是张溥的入室弟子,可他的蒙师却是李明睿。李明睿尚未释褐时,曾在太仓故兵部尚书王在晋府中坐馆,与吴伟业之父吴琨相交莫逆。正是那时候收下了十二岁的吴伟业为弟子。”

“吴伟业释褐之前,正是李明睿带着他的文章在京师宣扬,颇得美誉,师徒之情至今尤深。”影月笑了笑:“姐姐你说,若是吴伟业去求李明睿,李明睿是否会为钱谦益网开一面?”

陆素瑶听得一头冷汗,原来官场上要一个人死,竟然思虑得如此隐秘!

“他们做得如此周到。却没想过换个人出任大理寺卿可能更利于钱谦益呢。”陆素瑶道。

“不可能。”影月笑道:“蒋阁老、李明睿、吴伟业,是三个不同的案子。不辨明清楚是不可能立刻派人接手的。”

“他这里还有个漏洞……”陆素瑶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这个漏洞就在她这里。

如果皇太子殿下不管不顾任命李明睿出任大理寺卿,那此番围堵就白费心机了。这个时候就需要拉拢“小通政”陆素瑶,由她对呈递的启本、文书加以筛选,只要皇太子一时想不起来李明睿这个人,待尘埃落地,也就无所谓谁做大理寺卿了。

“这三方部署走的是圣上那条线。他们知道李明睿简在帝心。故而既要拖延李明睿执掌大理寺,又不敢摆明车马弹劾李明睿。也或是跟李明睿另有根源,不愿坏了他的前程。我想,多半也有人会来堵住殿下这边。”影月道。

“我只知道做好本分事。”陆素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影月,暗指她不守本分。

影月这般七窍玲珑心怎么听不出来?

她却当做不是说她。继续道:“这伙人还有后手,便是这堆要整顿江南士风的物议。就算钱谦益大难不死,逃过此劫,殿下也肯定要整顿江南,清除左良玉的内应,而士风颓废正是个好借口。一旦殿下受此暗示,钱谦益登时又立在风口浪尖上了。”

钱谦益按照娶正妻的规制娶了一个妓汝,成婚当日就被当地愤怒的百姓扔了许多砖石瓦砾。这事从小里说是伤风败俗,往大里说是“以妾为妻”的变形,已经触犯了《大明律》,可以剥夺功名,杖一百。

这招后手也是足以致人死地的,因为笞杖之刑太难界定效果,有的人挨一百下起身就能走,有的人打两下就断气了。

陆素瑶了解了自己在这场政争中的位置之后,反倒坦然了许多。虽然不知道背后推手是谁,但想想钱谦益的身份就可以猜到,多半是温体仁的残党。虽然官场上说“人走茶凉”,但亲族之间报仇可不在此列。

——这些人好生小气,要我帮忙出手,却连点好处都不露出来,比内宫中还不懂规矩么?

陆素瑶想想好笑,郁结多日的困惑终于解开了,甚至忍不住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姐姐打算如何处置呢?”影月问道。

陆素瑶看了影月一眼,道:“你我只要忠心办好皇太子殿下的差事就行了,别的还是少参与。”

——此人心思太活,话也太多,还是不能信任。

陆素瑶暗暗给影月打上了标签。

“诚然如此。”影月垂头退后。笑道:“不过同为女官,卑职却不得不告知姐姐:这些人是欲与姐姐结盟。姐姐对他们的态度,可是会影响所有女官的。”

“何出此言?”

“姐姐,抨击殿下以女寺乱国的不正是江南士林么?”影月道:“人家找上姐姐,也是因为姐姐实乃女官之首啊。”

“胡说!姚桃是户部堂上官,尚且不敢说是女官之首。我左右不过一个传声筒罢了。”陆素瑶不肯承认。

“姐姐妄自菲薄了。”影月收敛笑容:“通政使位在九卿。户部侍郎可能比拟?如今姐姐虽无通政之名,却有通政之实,岂可小觑?反之,姚姐姐看似财权在手,其实更似文吏账房罢了。”

陆素瑶见自己的心底事被影月说破,心中又存了官、吏之别的优越感,也不辩解,道:“这些人只知道藏在暗处,见不得光。何必与他们有所往来?再者说,我也不信他们能成事。”

这回倒是轮到影月诧异了,问道:“姐姐何以得知?”

“事必谋定而后动,一击置敌于死地才是道理。这些人布置看似周密,却又留下了后手,显然自己已经心虚了。照我看,他们之所以急急出招动手,正是因为营救钱谦益的势力更大。”陆素瑶说罢。心中补了一句:而且皇太子殿下显然已经知悉透彻,再厉害的手腕也比不过千岁爷的一句话。

影月肃容垂首。心中暗道:陆素瑶能充任贴身女侍,原来还有几分头脑,倒也不是个摆样子的听风瓶!

“关键就在这上面吧?”陆素瑶拍了拍提请起用黄道周的那堆启本、奏疏和报纸。她虽然知道的情报太少,却有极强的直觉。

“正是。”影月垂了垂眼帘,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笑道:“黄道周是抛出来引玉的砖。”

陆素瑶终于觉得自己又重新掌握了主动。看着影月没有说话,等她自己说下去。

“黄道周是袁可立的学生。”影月道,“卑职听闻袁公之子袁枢也牵扯其中,而此人与钱谦益交情匪浅。故而就算那些人不想救钱谦益,为了袁枢也只能连带拉他一把。”

铁面御史袁青天。在万历朝就曾因忤逆皇帝被罢职闲居二十六年。按照大明的传统,受罚越重,声望越高,可想袁可立的声望之隆。

泰昌元年起复之后,袁可立逐年升迁,在天启年间为登莱巡抚,节制东江、朝鲜,策反奴儿哈赤姻婿刘兴祚,令金人羞怒难解,因此不肯给袁可立在《明史》立传。后来清帝乾隆以袁可立、刘兴祚故事为蓝本,创作了崇祯因金人反间计而杀袁崇焕的小说作品。

黄道周是袁可立的得意门生,袁可立是黄道周的恩师。为营救恩师的儿子,黄道周自然义不容辞。

黄道周一旦出手,天启二年那一科的进士有许多人都不能旁观。

比如:同为袁可立得意门生,且在朝中仍有人望的倪元璐、祁彪佳、蒋德璟、李明睿等人,以及国变前致仕,如今尚在的冯元飙,还有与皇太子殿下关系匪浅的王徵王葵心。

再者,黄道周的影响力不止于此。

崇祯初年次辅钱龙锡涉袁崇焕一案,部拟当死,正是黄道周三次上疏,最终改为发配定海卫。虽然钱龙锡远在宁波,但他一日不死,就一日还有号召力。固然不足以起复原官,却足以声援自己的救命恩人。

两厢一比,钱谦益对头们用的那些小伎俩似乎就有些不够看了。

“不过姐姐啊,那些人为何坚定相信:只要阻止李明睿执掌大理寺,就有把握杀掉钱谦益呢?”影月旋即又抛出了一个让陆素瑶皱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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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零吟到真诗喜欲狂(四)

朱慈烺的书案一向整洁­干­净,这固然有宫女清扫的功劳,他本人良好的工作习惯也是主因。时至今日,两世为人的朱慈烺已经连续工作了近四十年,他仍旧十分感谢自己的第一个顶头上司。

正是那个有工作狂倾向的上司让朱慈烺学会了如何高效地工作,如何利用小纸条保持自己的专注力。

不过从他身上,稚­嫩­的朱慈烺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环境比人更重要。

在一家国有企业,身为一个有工作狂倾向的中层管理人员,最终的结果就是被领导利用却又被抛弃,被下属憎恶且排斥在外。

当朱慈烺发现自己很可能成为上司第二的时候,果断离开了那个环境,努力成为一个打造环境的人。

在朱慈烺前世,虽然没有成功走到商业社会的顶峰,但在自身小环境下却也可以随心所欲。当然,后世充沛的人力资源让朱慈烺有足够的底气:爱­干­­干­,不­干­滚,放着高薪不可能没人应聘。

如今的朱慈烺权柄更重,威福更甚,然而越来越浓重的寂寞感却让他有些气闷。

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低气压,无从排解。

“殿下。”陆素瑶知道朱慈烺独自字书房里,而且这个时间点应该是皇太子静坐休息的时间,推门求见。

“进来。”朱慈烺仰起头,瞬间进入了工作状态。

陆素瑶抱着前天皇太子给她的文本,放在了书案上,轻声道:“殿下,臣大约明白了。”

“很好。”朱慈烺从一叠文本中挑了还有用的,让陆素瑶将其他文本拿去归档,该转存的转存。没必要的就摘抄之后销毁原件。这属于各科给事中的工作,在东宫却是侍从室的任务。

陆素瑶抱着作废的文本却没有挪动脚步,而是低声道:“臣有负殿下厚望,当死罪!”说着,两行清泪已经流了下来。

“怎么了?坐下说。”其实与很多人心目中的皇太子不同,朱慈烺很关心手下工作人员的健康。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都会影响工作效率,所以身为领导者决不能忽视自己的手下。

陆素瑶挨边坐了,道:“臣部有名影月者,是提督东厂太监丁奥遣来本部。此女平日看似天真烂漫,其实却是胸有沟壑。”提了头之后,陆素瑶将之前两人对话,几乎一字不改地转述给皇太子。

“臣扪心自问,恐怕今生只有吏员之才。”陆素瑶说着。原本平静地的声音再次发生了一些颤抖。

朱慈烺温和地笑了笑,道:“这不是你才­干­不足。一是你缺少经验和训练,二是因为信息不对称。”

陆素瑶抬起头:“信息不对称?”

“知道的事多,并不一定是因为那人特别能­干­。也可能是因为得益于站的位置和角度。”朱慈烺道:“你在我身边,的确认识了很多朝中文臣武将,对他们也有自己的感观判断。然而他们的人生轨迹,社会关系,这些如果不下功夫去挖掘。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你不知道他们之间深处的联系,从而无法做出推理和判断。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

“但是你的确缺乏训练和经验,比如影月这个人。”朱慈烺笑道:“她是丁奥安排给你的,又如此‘­精­明’,还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陆素瑶一愣,自己这些天全都纠结在“大理寺卿”这个问题上,虽然觉得影月冒出来的有些突兀。却完全没往别的地方上想。事实上,因为影月帮她解开了谜题,她内心中对这大咧咧的姑娘还有些好感。

“这就是你稚­嫩­的地方,慢慢来,再磨砺几年。你也就懂了。”朱慈烺笑道:“你才十七吧?还小着呢。”

陆素瑶很想说:天下这个年纪当妈的女人千千万万,还小什么呀!

但是皇太子说小就是小,就算皇太子说月亮是方的,她也得把四个角找出来!

“殿下……”陆素瑶突然又想到了影月的问题,在朱慈烺的提示之下突然想到了一种极大的可能:影月本身就是东厂的人!

东厂全名东缉事厂,顾名思义就是个侦缉机构。外面传说东厂番子如何无孔不入,好像大明满天下都是密探。实际上东厂真正的在编人员并不多,当初成祖设立东厂的目的仅仅是监视锦衣卫而已。

东厂在强势时,主要是用锦衣卫的人办公,而且这种状态在整个大明属于主流。只有嘉靖朝,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是皇帝的­奶­兄弟,君臣情同手足牢不可破,东厂才附属于锦衣卫。

锦衣卫下面的人手固然很多,但想想京师市容卫生都归他们管,各王府门口还得派人站岗……真正的情报人员能有多少也就可知了。

如此珍贵的人力,为什么要放在侍从室呢?

难道是皇太子殿下不信任我么!

陆素瑶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不是不信任你。”朱慈烺压低了声调,温和而坚定地道破陆素瑶的忧心。

陆素瑶仿佛在狂风暴雨的海浪中抓到了救生稻草,极端失礼地盯着皇太子的面容。

朱慈烺自然不会因为被人直视而感到深受冒犯,仍旧温和道:“其实从崇祯十七年下半年,你就该看出来,东宫侍从室进进出出的人很多。”

陆素瑶点了点头。

作为侍从室的元老级人物,她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变化。

在最初的侍从室,每个侍从官都被严加管束,从言行举止到社会活动,全在掌控之中。正是到了山东站稳脚之后,侍从室许多人都分派到了地方为官。有了这个惯例,随着光复区的扩大,侍从官来得越来越多,留下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这么频繁的人员流动量,难免良莠不齐,也难保有人出去之后被旧有风气带坏,忘了侍从室里学到的规矩。”朱慈烺道:“更重要的是,等过个五年十年,他们很可能位居方面高位,那时候他们的社会关系更加复杂,要想厘清轨迹建立档案,工作量会十分大。”

陆素瑶只觉得耳朵像是被蒙住了一样,良久方才回过神来。

“影月的确是东厂的人,不过她的任务是对这些人进行记录、甄别,为建立官员档案打基础。”朱慈烺道。

陆素瑶喃喃道:“殿下,这……不用告知臣下的。”

“没关系。”朱慈烺很清楚适当的告知机密能够让人心更为贴近。更何况陆素瑶经过这两天的考验,已经证明了她的忠心耿耿,聪明坦诚却不谙诡谋。

她完全没想到,如果不是皇太子开口,影月怎么会如此大方地跟她说那么多。

“但是殿下……”陆素瑶终于忍不住将影月的最后那个问题拿了出来:“如果换个主审,说不定更偏向钱谦益呢?”

朱慈烺笑道:“你是Chu女座么?不能留个小尾巴。”

“臣的确还处子……”陆素瑶有些羞涩,十分疑惑这跟是否出阁有什么关系。

“咳咳,”朱慈烺不愿被后人说是Chu女黑手的鼻祖,­干­咳一声转过话题,“这个问题是你没有顺着线推理。线,是游戏规则,也就是大明制度。如果钱谦益一案由三法司会审。想想看,大理寺卿缺位时谁来主审?”

肯定不是大理寺的人。因为大理寺少卿空缺,再往下就是正五品的寺丞了,显然不足以当主审官。

陆素瑶想了想,道:“该由刑部尚书或是都御史为主审。”

“总宪年高事繁,有这­精­力么?”朱慈烺又问道。

陆素瑶好像渐入状态,道:“总宪曾被视为东林一党,闲住十载,实则却对东林无甚好感。而且左良玉上次要就食南京,就是总宪孤身入营劝回去的。再碰到这事,怕是即便力所能及也会自请回避。”

朱慈烺点了点头,循循善诱道:“继续。”

“刑部尚书张忻为人怯弱,朝中闻名,多半不敢审钱谦益。”陆素瑶又道。

朱慈烺鼓励地看着陆素瑶。

“那就没人审了呀……”

“都察院右佥都御使李振声。”

大明官制中的“左右”有“内外”之别,而无高下之分。左职在部堂,右职出地方,到了清朝成为固定制度。故而都察院的排序是都御使、副都御使、佥都御使。现在官员不满编,只要人手够用就不会填补,尤其是正二、三品高级官员的位置,都要留给下面经历过锻炼的新人。

都察院里,左都御史李邦华是掌门人,副都御使空缺,再下去就是李振声这位右佥都御使了。眼下他正在山西巡察,如果要三法司会审,必然要调他回来。

如果李振声回来主审,钱谦益在劫难逃。

论公心,李振声这位陕北大汉疾恶如仇,深知北地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对江南士林酒池­肉­林的腐朽生活恨到天荒地老。

论私情,钱谦益这帮清流在南都欲兴“顺案”,在道德舆论上批判投“顺”失节的官员,却把李振声也算了进去,诽谤他与丘瑜之子丘之陶在闯逆营中担任要职,位居“尚书”。这怎能不让李振声委屈愤恨?

这一刀如果不砍下去,都对不起死在闯逆屠刀之下的丘之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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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一吟到真诗喜欲狂(五)

在陆素瑶知道这些事之前,朱慈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因为这事就连吴甡、孙传庭这样的亲信大臣都不能说。如果真去找他们商量,非但不会得到有用的建言,反而会被人家从心底里看不起。

因为很可能,他们本身就是这件事的推手。

皇权、臣权就如黑与白组合成的­阴­阳太极图。当两者处于平衡状态时,两条­阴­阳鱼和谐游动,太极图推而转动,达到天下太平的效果。这就是为何历史上的明君大多强调“纳谏”,因为“纳谏”本身就是君权的退让,帮助臣权振作,推动整个天下完美运作。

皇帝强势如太祖、成祖、世庙,或是宰辅强大如夏言、徐阶、张居正,都会导致国家­阴­阳不调,甚至­阴­阳相冲。重则屡兴大狱、血流成河,轻则因人废言、政务凋零。

宰相要调理­阴­阳,正是源出于此。

跟陆素瑶这个几乎什么都不懂的人说完,朱慈烺也轻松了许多。人类总是需要同伴的,这种社会属­性­镌刻在每个人的基因之中。

“殿下,按现在该怎么办?”陆素瑶问道。

有时候世事就如同开卷考,所有东西都放在面前,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正确的应对行为。

“当然是交给有经验的人去做。”朱慈烺心中泛起一丝温暖。

普天之下,谁的党争经验最丰富?谁十七岁就介入党争?谁在党争中又当选手又当裁判?谁被结党的大臣玩得头晕眼花乐此不疲?

当然就是崇祯皇帝。

朱慈烺只是简单地说了说江南和朝中的风向,提到了钱谦益下狱待勘,崇祯帝便以其丰富的经验、敏锐地直觉,一针见血说道:“这是党争!”

准确地说,这是党争的第一阶段:秣兵厉马,扎营布阵。

不用过多久。就会呈现出大明党争的第二阶段:各方人马就位,纷纷上表,划清界限,亮明身份。

最后才是世人普遍知道的第三阶段,大决战:双方互相攻讦对方乃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指责对方结党营私。摆出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姿态,等待皇帝做出最终裁判。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偶尔还要用廷杖、诏狱来解决一些局部战斗,杀一些六品七品的爪牙小官,流放一些四品五品的主力骨­干­。最后的大决战则是一品、二品的主帅­干­将对阵,胜利者或是岿然不动,或是位极人臣;失败者或是自请致仕、或是捉拿下狱。

决战之后,有人死灰复燃,有人补缺上位。有人无端归隐……等战场打扫完毕,朝中入阁的入阁,坐堂的坐堂,收拾人马,准备下一次党争。

“皇太子打仗、民政都有可圈可点之处,只是这朝争却非他一介孺子能够掌握的。”崇祯终于等到了在皇太子面前展现帝王之术的机会,兴奋之情不亚于拿到了北直方面的捷报。

他以前最恨的就是大臣结党,对于党争简直深恶痛绝。不过这回嗅到党争的气味。倒是颇为期待。

“我儿当好生学,以免日后主政。被­奸­臣所误!”崇祯说得豪气­干­云,好像忘了自己曾经说过“文臣各个可杀”的话。

“儿臣谨遵命。”朱慈烺目的已经达成,告辞而出。他本想给皇父一个充满崇拜的目光或者表情,无奈脸部肌­肉­略有僵硬,而目光清冷已成自然,索­性­还是不要画蛇添足。

崇祯帝果然是个老手。在第一阶段闭口不言,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他要等到第二阶段,人马到位,才能判断谁是君子,谁是­奸­臣。

殊不知。一旦决策者预设了立场,然后对号入座,就表明自己已经被拉下了水。

一旦皇帝下水,那太极图上的­阴­阳鱼也就乱了。

最终结果不论谁输谁赢,都是大伤国家元气。

而且崇祯当了十八年皇帝,陪大臣们玩了十七年党争,完全没有想到“信息不对称”。他以为对自己的大臣了解颇深,实际上每次殿试能记住三鼎甲的名字就很不容易了,对于文官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人情动态,比陆素瑶的程度还不如。

而且一旦开战,文官们会摆明立场,但这个立场却不是人人都能看出来的。有的故布疑阵,有的装作中正,有的貌若忠厚,有的明褒实贬。这些人任选一个放在后世,都有文学大家的实力,之中更有很多人被后世推崇为“儒学宗师”、“文坛领袖”、“思想大家”,随便一篇奏疏都可以作为大学语文课的教学材料。

崇祯真有读尽雅意的文字敏感?真有看穿烟雾直抵实质的智慧?

……

这个简单的传球却让原本想见识皇太子手段的阁臣们坐不住了。

先是李遇知觐见朱慈烺,以致仕来试探风声,被皇太子挡了回去。然后吴甡讲《春秋》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说些党争误国的老段子,朱慈烺仍旧不接铃子。

再然后,孙传庭请去北直督师,被朱慈烺按住了。

直到蒋德璟从淮河工地赶回来叙职,朱慈烺方才混若无事地召开了内阁全体会议。

“最近朝中风气有些怪。”朱慈烺在会议快结束的时候,轻松惬意地随口言道。

这句话就如同一个信号,对于四位阁辅而言,真正的内阁会议开始了。

“殿下,南都人心不稳,一者是左良玉未败,二者是内应之说沸腾,人人自危。”吴甡道。

“不是内应有什么好自危的?”朱慈烺貌似天真道。

“殿下,这便是党争遗毒了。”吴甡道:“一旦朝中争论大起,诽谤诬蔑之辞无所不有,有时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朱慈烺摸了摸下巴,貌似沉吟,道:“我觉得。这事纯属一些人闲得久了,根本不值得理会。”

“殿下,如此坐视,恐怕危害极大。”蒋德璟被弹劾之后心情不好,说话间神­色­沉闷。

朱慈烺道:“他们只要不舞刀弄枪私自械斗,也不会有什么危害吧。”

“殿下怎能如此说呢!”蒋德璟脾气之暴朝中闻名。敢跟崇祯几次三番顶嘴争吵的人,脾气­性­格可见一斑。

“这些官员陷于党争之中,就不能处理公务,百姓就不得看顾,国家元气正是在此中耗散啊!”蒋德璟说得痛心疾首。

朱慈烺点头认同,道:“原本江南那边的委任官员就不是能­干­事的材料,让他们先闹去,等朝廷在北边腾出手了再去收拾。”

“殿下……”蒋德璟被噎住了,明知道皇太子这是歪理。却一时想不到言辞来说服。

“关键还是蒋先生说的,官员如果不处理公务,百姓不得照拂,国家元气就要耗散。”朱慈烺道:“所以当此关口,尤其不能停下手中的政务。今日李总宪不在,改日要跟都察院一并谈谈,加强风纪纠察,严格审查各府县各项工作的进度情况。我还是得重申一句:党争是给无聊的人玩的。若有职司在身者,参与其中。可见他的考成报项太松,都察院还得下点力气。”

“蒋先生,治理淮河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内阁已经批准了工部‘引流蓄水,束堤攻沙,植木固土’的治淮方略。我也附名其上,还有圣上朱批。还望先生坚定本心。切莫因群雀喳喳而有所动摇。”

蒋德璟垂首道:“臣明白。”

“至于你提请张必谦出任工部尚书之职,阁议票拟之后就给我吧。”朱慈烺适时地将手中筹码扔了出去。

蒋德璟果然­精­神一振,躬身表示张必谦确实是个­干­吏,不会让殿下失望。

朱慈烺又道:“李老先生,吴伟业的考成是否的确过低?”

“九月的考评中吴伟业得了甲等下。下次考评在十二月,到时便可知晓。”李遇知道。

朱慈烺眼前一亮,赞道:“这才真是老成谋国之言。不论党争与否,规矩放在那儿就该照规矩办。跟吴伟业有私仇可以,要扳倒他也行,但不照规矩来就不行!”

朱慈烺是出了名的死认规矩不认人情,四位阁老听了没有丝毫意外。不过对于即将掀起大波浪的党争倒也心定了许多,只要有规矩约束,当下的局面就不会被颠覆。而且这件事虽然与他们没有太大­干­系,却也是个厘清脉络的好机会。

每一次的党争,争到最后总有一个输家,一个貌似赢家,以及一些冷眼旁观的真赢家。

朱慈烺显然是想做这个真赢家。他现在对江南的情况了解不深,正需要一个切入点,将南面诸臣的派系、立场、关系网摸透。如果没有左良玉这件事,朱慈烺还要找个别的借口,但现在钱谦益被扯入左案,正好是个试金石。

等摸透了江南的士情,平定北方之后正好赶上清理江南。

只是市舶司的事恐怕会受到点影响,肯定有很多人要等局势明朗之后才肯拿出银子表明立场。

说到底,朱慈烺本人也是这场党争中的一个标靶:皇太子到底有没有挟持天子。

这次内阁会议到此才算真正接近尾声,朱慈烺询问了一下今年乡试的情况,让吏部对那些有意直接出仕的举子进行考核,择优分配各县佐贰官。同时也问了一句明年春天的会试准备情况,看如何安排虏难之地的考生进行考试。

每省中乡试的举人大约一百人,会试、殿试取中的进士在三百、四百之间。这点人对于基层官员缺口而言实在不多。朱慈烺只是本着寥胜于无的心态关心了一下,他更关注的还是常设的文化等级测验,也就是江南士林嘲笑的“女丁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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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二吟到真诗喜欲狂(六)

滚滚长江在九江分成了三股。除了主­干­仍旧从西向东流淌前行,还有一股向北绕了个半圆才回到主­干­;又有一股支流径直南下,注入鄱阳湖,由此才分了江东江西、江左江右。

袁继咸身为­操­江总督,驻节九江,提督长江防务,此刻正身陷左良玉营中。他对左良玉人品还存有希望,不信他会孤注一掷起兵造反。然而左良玉对于自己所领的“衣带诏”也是深信不疑,坚持说奉旨勤王,恪守忠义大节。

如果换一个不知道左良玉过往的人来看,非但不会觉得左将军是乱臣贼子,还会对他的忠义无双佩服得得五体投地。

武昌失守之后,左军陷入了内部的分裂,有人要提兵夺回武昌,有人坚持东进,打下南京。副将马士秀既不肯上岸接应,也不肯表态背离楚镇,只是管住水师横亘江上。正当此时,左良玉又是旧疾迸发,不能理事。

其子左梦庚手握平贼将军印,却毫无领兵之才,即便得到了一些左镇元老的支持,仍旧陷入进退维谷之中。

这一日,袁继咸凭江眺望,几乎起了投江自尽的念头。突然之间,一叶扁舟穿过稀薄的江雾,闯入袁继咸的视野之中。

船头有一身穿大红道袍的道人,似乎也看到了站在岸上的袁继咸,遥遥抱拳。

道人以青、紫、玄、黄为贵,喜欢穿朱­色­道袍的道人实在不多。袁继咸只看这身扮相,就已经忍不住放声喊道:“青竹!”

“明公!”傅山朗声回应。

袁继咸一边朝江边的小码头竟步快走。一边高声道:“青竹别来无恙否!”

傅山没有说话,只是放声吟啸,以魏晋风流答复自己的这位东主。显然十分快意。

沉闷许久的袁继咸终于在灰暗的生活中看到了一抹亮­色­,对于紧随其后奉命“保护”的左军士卒也不觉得太过难熬了。

小舟与岸边越发近了,只隔开盈盈一水,两人都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须眉,以及脸上久违的期盼。傅山真希望能够像师父那样,踏水而过,将收罗来的消息交到袁继咸手中。

袁继咸也觉得那艄公真是慢得让人挠心抓肺。

终于。船与码头不过两步长短,傅山弯腰从船板上抓起一个包袱,纵身跃过江水。落在码头上。常年浸泡在江水中的板材登时发出吱呀哀嚎之声,好像随时都会被这清瘦的道士踏断一般。

袁继咸大步上前,托住了就要行礼的傅山,激动问道:“江东可有何消息?”

傅山轻轻提了提手里包袱。道:“明公。此处非深谈之所。”

袁继咸到底也是节制方面的大员,当即收拢激动之情:“且随我来。”

二人径直往临时下榻的民居走去。这附近早已经是左军的领地,到处可以看到明岗暗哨。傅山是左良玉到来之前就渡江北上的,此刻看了不由心惊:这左良玉兵强马壮,真保不住生出一些别样心思啊!袁公为他作保,自己又因对袁公的信任,在皇太子面前把话说得较满,万一误了国事如何是好?

“楚镇大营就设在此处?”傅山问道。

袁继咸点了点头。道:“楚镇在九江只有一军,大约三万众。”

傅山是明白人。知道左良玉就算要打江东,也不会抛下所有的地盘,尽起大军东犯。江南士林动辄喊什么左良玉有廿万大军,吓得魂不附体,实在是书生之见。换个角度想想,寻常人家里有一百两银子的家底,难道会全数买成米粮么?就不用买点布匹做几身衣裳?就不预留一些置备文墨?就不走亲访友应酬交际?

不过转念一想,光是这土匪一样的三万众恐怕也不好对付,黄得功手中才有多少人马?

傅山心头微微下沉,总算因为手里的消息而不至于绝望。

袁继咸却是早就近乎绝望了。他以朝廷大义劝左良玉,被左良玉拿“衣带诏”反加劝说。他想以官职来压制左良玉,可是在左良玉手里被坑的督师都好几个,他一个­操­江总督算什么?至于动武……江督标营不过三五百老弱残兵,左良玉都懒得拿正眼去看。

二人进了宅子,左兵倒是没有跟进来。只是这座宅子被左兵团团围住,形同软禁。等到了书房,袁继咸也没请傅山落座,再无顾忌地问起朝中形势。

在这个讯息不变的时代,面对奇怪的流言只能依靠个人智商。至今还有人不知道北京已经陷落,更有人说李自成其实没死,还有人相信崇祯扣着三千七百万锭每锭五百两的镇库银不舍得用……唔,这个即便再过四百年仍旧有人相信。

“皇太子绝无­操­莽之状。”傅山言之凿凿:“江南北上之士子,派遣回乡为官,皆有部文,又赐陛辞。宰辅天官,皆是老人,俱掌权柄,一如在北京之时,如何能说皇太子挟持皇帝?”

袁继咸一听这话,一颗心彻底安定下来,道:“我这些时日竟也胡思乱想起来,幸得友生啊!”即便铁打的人,在长时间的重压之下也难免动摇、乃至崩溃。袁继咸此时真是去了颈中枷锁,坚定道:“既然绝无衣带诏之事,那我便是坐死此处,也不能让左贼犯乱!”

“明公。”傅山轻轻拍了拍案上的包袱:“以此尚可做最后一试,若是左良玉铁心作乱,学生便护着明公孤身渡江。”

袁继咸也不是泥古不化之辈,点头应允,又看了傅山从南京带回来的消息。这些消息有些是报纸原文剪下来,有些是毛笔手抄,某些文字上还有用炭笔写的小字备注,虽然繁杂,却被傅山整理得条理清晰。

在傅山启程回九江之前,朝廷已经明旨斩了卢九德和高起潜,罪名就是散播谣言。至于钱谦益那边却是真假难分,有人说他已经下了诏狱;有人说他主动投了皇太子,卖了袁枢;还有人说他逃到九江,成了左良玉的军师……袁继咸当然知道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照皇太子所言,江南内应无非就是这些人,而以卢、高二阉为首要。”傅山道:“左良玉见自己内应俱去,应该有所知觉。”

杀了卢、高二阉并不能证明皇太子就是个忠臣孝子,但从军事上来说,没有了如此重要的内应,左良玉就算真的带着一家一当赶到南京城下,却也未必能够攻破南京城门。因为他每走一步,身后都有人盯着咬他。

从武昌到南京,千里大别山,正是山地师的用武之地。

袁继咸看了大受振奋,若是以此尚不足以让左良玉退兵,那就只有先逃出此地,徐图反攻了。好在他的职权包括南直安庆等地,丢了九江也不算擅离信地。

“青竹,你先在此处休养,待我去见过左镇再说。”

“明公,不可耽搁,若是不成,咱们即刻便走。”

袁继咸点了点头,包好傅山带来的消息,径直而出。

左良玉此人与毛文龙相类,都是颇有传奇­色­彩。他自幼父母双亡,由叔父养大,武艺娴熟,臂力过人,能够左右开弓,但从未读过书。早年间在辽东投军,二十多岁为游击,后由积功为都司,驻守宁远卫。

光是这段历史,看上去就颇有后世小说主角的形象。

后来左良玉在崇祯元年加入了辽东兵变,被撤职待勘,最后等袁崇焕的怒火熄灭之后,才分配到曹文诏麾下任职。

崇祯四年,黄台吉攻打大凌河,尤世威推荐左良玉前往驰援。战后,侯恂荐左良玉为副将,调往中原剿匪,开始了左良玉被称为“楚镇”的辉煌人生。

现在的左良玉,已经不是那个为侯恂侍酒的小厮了。现如今即便是袁继咸这样的一方大员,要见左良玉也得通报等候。

袁继咸在左良玉官署中,等得茶水冰凉,终于见到了左梦庚缓步出来,脸上不由泛起一丝恼怒。

“袁督,家父重病在身,实在难以起身,特命小侄前来听候调遣。”左梦庚上前作揖行礼,说话间倒是颇为客气。

袁继咸怒气稍解,将随身包袱往前推了推,道:“左帅认定有衣带诏,可这天下都知道那只是两个竖阉散播的谣言。如今还得好好想想,如何消弭这场祸事。”

左梦庚将信将疑,让亲兵取了包袱展开阅读。他也不擅文字,但好歹能读懂大意。

“这邸报已经通行天下了?”左梦庚问道。

袁继咸也分不清《皇明通报》和《邸报》的区别,以为是一回事,遂点头称是。

“劳袁督稍候,小侄去报与家父知道。”左梦庚又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袁继咸有了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倒是不着急了。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只觉得冰得伤牙,皱着眉头放下了茶盏。

不多时,突然内宅中传来一阵­骚­乱,紧接着便是哭声大渐!

袁继咸心知有变,连忙起身朝里张望,却见左梦庚已经大哭着冲了出来,朝他喊道:“我爹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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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三吟到真诗喜欲狂(七)

左梦庚泪眼望向袁继咸,嘶声力竭地又喊了一遍:“我爹他去了呀!”

袁继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住了,脑中一时转不过弯来。天地间万物凝滞,就连声音都听不到了。足足过了数息功夫,袁继咸方才反应过来,心中暗道:左良玉身死,左镇这二十万大军如何是好?莫不是要变成乱兵!

左梦庚呀呀叫了两声,突然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一旁家人吓得欲上不敢,欲退不能,只是原地跳脚跟着乱喊,场面乱成了一团。

“别喊了!”袁继咸大吼一声,拨开左家家人,上前道:“这是急火攻心,都散开些,让少将军透透气。”

家人们当即散开一圈,却见袁继咸不退反进,上前拉起左梦庚的衣领,抡圆了手臂就是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就像是打在众人脸上一样,竟然齐刷刷传出一片“哎呦”声。

袁继咸反手又是一记耳光。

左梦庚身子一个抽搐,缓缓回过神来,也不一定看清了眼前的袁继咸,只是一把搂住,放声恸哭:“我爹去了……我爹去了呀!”

袁继咸本想再给他一记耳光,力气却不如正当壮年的左梦庚,竟被死死抱住动弹不得。只等左梦庚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痛,方才清醒了些,松开袁继咸,道:“军门,军门啊!小侄该如何是好啊!”大几十岁的人,竟然像个无助的孩子似哭了起来。

袁继咸也泛起了同情之心。他以前虽然恨楚镇跋扈,也恨左兵军纪糜烂,状如土匪,更恨左良玉将他软禁,不明大是大非……然而此刻死者为大。他还能计较什么?袁继咸扶着左梦庚道:“左帅可有何遗言?”

左梦庚抽泣道:“我爹他看了邸报,大呼一声‘黄澎误我!’便走了,没有留下遗言。”

黄澎名为巡按,实为左良玉之谋主。袁继咸早就猜到左良玉此番“勤王”多少有此人参与其中。他听左梦庚一说,脑中飞快一转,已经明白了左良玉的意思。

左良玉这是知道自己命绝于此。抛出一个替死鬼来为子孙挡祸呀!

所谓知子莫若父,左良玉肯定知道儿子不足以统领一镇官兵打下南京。可以说,自己一死,这次起兵便已经败了。既然败了,那就只有维持“忠良”的面目,否则就是夷族灭门之祸。

然而起兵作乱的左良玉若是“忠良”,难道皇帝皇太子、江南百官都是白痴?

当然不是!

这个白痴还是只有自己来当。左良玉一声“黄澎误我”,便将巡按御史黄澎牢牢钉在了主谋的位置上,而自己却是个急公近义、被人利用的“白痴”。

“你这痴儿啊!这便是左帅的遗命呀!”袁继咸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左梦庚泪眼如桃。喉间哽咽,不解地望着袁继咸。

“左帅见了邸报,心中登时清明,知道自己为小人所误,故而有‘黄澎误我’之语。拨乱反正,弭平兵燹,此乃左帅之遗命啊!”袁继咸是个忠良之臣,却不迂腐。权当不知道左良玉最后的心机,只是将左梦庚往自己这边引。

左梦庚原本天资不足。再加上自己父亲刚刚去世,心中毫无主见。他听了袁继咸的话,连脑子都没过,就跟着问道:“军门啊,还请主持大局!”

袁继咸听了心花怒发,但也知道自己绝没威望镇住左镇诸悍将。他道:“少将军。老夫不得明旨,如何能够节制贵部?不过当下之计先得稳住人心,不妨暂不报丧,召集心腹之将,擒拿黄澎。向朝廷请旨,回归信地。然后再为左帅请谥号、请兵部荫职。”

左梦庚脑子渐渐清晰了一点,暗道自己的确不是改朝换代的材料,只听到了“谥号”、“荫职”哽咽地点了点头,道:“全凭军门做主。”

袁继咸才不肯做什么主呢!他让左梦庚照计行事,自己借口回去更衣,径自往住所去了。

傅山刚清洗了一番,换了衣服出来就见袁继咸转回来了,颇有些吃惊:“明公这就回来了?”

“快,准备行装,左良玉死了。”袁继咸语速极快:“我要留在这里稳住左梦庚不让他发丧,你速速将消息报与朝廷。”

傅山躬身揖礼,转身就走,真是来去匆匆,竟然连个行李包袱都没有。袁继咸追上去,将随身的钱袋塞给傅山,道:“路上万万保重。”

傅山也不多推辞,收入袖中,再行一礼,亟亟往江边赶去。门口的左兵正犹豫是否该追上去,却不想傅山在山上学得道家身法,看似走得从容不迫,实际上步速却不低,只在他们犹豫间已经拉开了距离。

那条渡船倒是还留在原处,艄公也不愿白白摇一程,在等这边的渡客。

傅山看到那船,朝艄公招手示意,发足狂奔,跳上渡船,将一颗银子拍在艄公手里:“快过江。”

艄公适才就知道这位道爷跟官面上有往来,出手又是豪阔,当即撑船离岸,往江东而去。

……

崇祯十八年十二月初六,朱慈烺得到了左良玉的死讯,心中却没有丝毫愉悦。

左良玉一死,楚镇诸将是真正失去了约束,必然四下溃逃。这些乱兵或是落草为寇,或是祸害乡里,造成的损失实在无法估算。

现在更大的问题是粮食。

现在大明治下,只有山东勉强能够自给自足——前提是不负担苦役营和劳工营的粮食开销。河南、山西刚刚光复,要恢复粮食生产达到外销的水准起码得过三年。还有辽东方面和北直战场,粮食生产都处于极低水准。尤其是北直,基本都是打仗、支援打仗为主,下田­干­活为辅。

江南虽然一切都好,还是一副繁华盛世的模样,但这个鱼米之乡早就不能保证粮食供给了。因为烟草的利润是粮食的十倍,桑叶产丝的利润也能达到粮食的七倍。大量的耕地被地主改种烟草、桑树。从趋利心看,地主当然愿意自己的土地种满了烟草和桑叶。只要粮食价格不能上涨七倍,肯定是从外地购买更合算。

所以人说“湖广熟,天下足”,实在是因为全天下都指望着湖广。

左良玉虽然跋扈一方,形同藩镇,但好歹没有造反,比辽西将门也要客气得多。朝廷仍旧能从湖广拿到粮税,实在不够,用银子买点也没问题。现在这么一个集权人物一死,麾下将领各自为政。防区富裕的不想动的,防区贫瘠的要眼热,少不得互相龌龊,最终兵戎相见。

而且湖广实在没有能臣。

巡抚何腾蛟在历史上名声很差,虽然最后死得也算英勇,但他一手挑起了诸营内讧,断送了一次绝佳地将满清赶出关的机会,是个只会挑拨离间、贪功喜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庸人。

……

“此人一直跟着左良玉大营,真是浑浑噩噩不知所谓。袁继咸都已经派人送到了消息,而他身为巡抚竟然迟迟没有音讯。

朝会之后,内阁诸臣循例到了皇太子殿下的书房开内阁会议。朱慈烺拿出袁继咸让傅山带来的通报,对湖广形势表达了忧虑。

“楚镇之强的确不是他一个巡抚能够节制的,但连消息都不送来,实在难逃渎职之罪。”吴甡道。

孙传庭看了吴甡一眼。他刚好知道,何腾蛟一介举子,是刘永祚看中栽培的。而刘永祚是东林党人,又是吴甡老对头温体仁的同乡。这个时候顺着皇太子的意思附和一声,顺便就把罪定下来了,倒是不讨人嫌。

朱慈烺对于党争看得很淡,甚至不认同这些人属于“党”。他们完全是一种利益集合或是关系牵连,虽然有控制政权的朴素愿望,并没有统一、坚定的核心理念。这样的集团说穿了就是乌合之众,不攻自破。

一切的根源就在考成法。

之所以张居正的考成法没有杜绝后世的党争,一者是被后人荒废了,再者也是因为张氏考成法缺乏具体的数据标准,使得考功令史的主观意见便得太过重要,掺入了太多的非客观成分,反倒变成了党争时候的工具。

而朱慈烺的考成法却以客观事实为根本,尽量排除个人主观因素,所以就算有人要借此打击政敌,也不可能颠倒黑白。譬如吴伟业这事,若是最后他拿出了自己的确满足任职要求,那个攻击他怠政的御史很可能就要反坐。

朱慈烺道:“现在左良玉的死讯还没传开,先给他点甜头,让左镇诸将稳一稳。咱们先把北直的仗打完,然后慢慢料理湖广。”

“殿下,莫不然先加袁继咸湖广总督之职,压住左镇?”孙传庭自认自己没有结党的私心,故而也不担心这个时候举荐一方督抚犯了忌讳。

朱慈烺看了看李遇知和蒋德璟,见他们没有意见,方才道:“袁继咸德行­操­守足以堪任。如果湖广没有乱,他去安民布政是没有问题的,但现在形势不明,恐怕有些不合适。我的意思是,派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去督师湖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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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四吟到真诗喜欲狂(八)

明朝藩镇肇于天启朝,成于崇祯初年。

在崇祯十年左右,各镇武将或是不听调派,或是阳奉­阴­违,仍会被督师斩于阵前。而到了崇祯末年,镇将非但不遵督师号令,甚至连圣旨都不管了。

到崇祯十八年这个原历史剧本中不存在的年份,甚至连文官都不听圣旨了。

这种情况,简直就是国家覆灭的情形。

人人都存有这种怨念,反倒是皇太子朱慈烺已经很满足了:果然有了对比就有了心理平衡。

史可法拿到了督师湖广的任命,袁继咸拿到了总督凤阳的任命,马士英莫名其妙拿到了南京兵部尚书的位置。至于何腾蛟则被发往云南当巡抚去了。

朝廷的这一轮人事任命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连崇祯都看不明白儿子的这番调动。

“史可法是东林,左良玉也是依附东林侯恂出身,这两人若是沆瀣一气,如何是好?”崇祯在偏殿召见了自己的长子,直接问道。

“父皇,东林也并非铁板一块。”朱慈烺有了田存善在江南活动,对东林党内部也清楚了许多。

东林以书院为起点,虽是南人为主的,但随着势力的扩张,势必要引入其他地方的士子。这些士子到了今日,也轮上了东林骨­干­的位置,故而在东林内部也有地域之分。侯恂和史可法都并非真正的江南人士,自然是属于东林中与党魁不同的一派。

崇祯并不知道这些秘辛,不过还是自以为明白地点了点头,道:“史可法能制衡左良玉么?”他只以为史可法与左良玉分立两派,却不知朱慈烺原本就没考虑这个问题。

因为左良玉一死,楚镇与东林的联系自然就断了。

派史可法督师湖广。只是一个表态。

如果史可法去了湖广,自然是忠于朝廷的,是不相信谣言的。如果他不肯去,则表明他对“谣言”持肯定态度,那就是站队问题了。这点任何一个江南士子都明白,所以只要史可法奉旨前往九江,东林党内的分裂也就呈上桌面了。

马士英前往南京出任兵部尚书这个实职,看似捡了一个便宜,却是一面被人攻讦的盾牌。如此一来,党争造成的混乱就会更大。暴露出来的立场也就更细化。

更何况,朱慈烺看中的是这个人的敛财能力。

此人在崇祯五年巡抚宣府,到任才一个月就檄取公帑千金,馈遗朝贵。后来他被镇守太监王坤告发,坐遣戍。当时还颇有东林党人为他鸣冤。说他被阉党构陷。由此也可见党争时的黑白是多么难以分辨。

如今江南陷入党争,肯定找不到­干­活的官员了。这种状态之下。明年的钱粮怎么办?朱慈烺可以放纵党争。但不可能拿自己的钱袋米缸开玩笑,所以就需要换个渠道保证收入了。

如果马士英能够拿出高于十七、十八两年的钱粮,朱慈烺必定不吝嘉奖,保他不倒。若是他拿不出那么多钱,王之心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抄家灭门也怨不得别人。至于他自己是否明白自己的位置。就纯粹看个人悟­性­了。

当然,马士英跟阮大铖关系极好,说不定阮大铖还会在关键时刻再拉他一把。

只是这话不能跟任何人说,否则日后难免被人口水。

“马士英虽非救时之臣。但他镇守中都日久,保江南不受流贼蹂躏,也算是一员能臣了。”朱慈烺道:“宋时宰辅非经地方守牧之职不可轻授,马士英出仕以来,历知严州、河南、大同三府,当可寄望。”

崇祯对马士英几乎没有映像,听儿子这么一说,也觉得颇有道理。尤其是得知马士英为东林所恶,崇祯更觉得将这么一个人放在东林老巢是个不错的主意。

“至于袁继咸督凤阳军务,主要还是为了配合蒋阁老治淮。”朱慈烺道:“袁继咸久在江淮,为人清廉。治淮工程所耗银钱动辄以十万计,非此等忠正廉明之官不能出任。”

真正原因当然是袁继咸经过历史考验,绝不会在淮南做小动作,可以保后路无忧。当然,治淮需要分段管理,光是蒋德璟、张必谦实在人手不足。

“故而袁继咸非但要督凤阳军务,也要兼督田务、淮务,与阁部同心齐力,使黄淮之地百姓得以生息。”朱慈烺道。

崇祯颌首道:“你考虑得倒是周全。那何腾蛟派去云南,有何用处?”

“碍眼,索­性­放远些。”朱慈烺这回是实话实说。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只能扔得远一些,就算云贵也被他搅合得乱了,危害并不会太大。

“那为何不直接罢官呢?”崇祯不自觉地流露出虚心请教的姿态。

——因为我没没想到……

朱慈烺沉默不语,微微摇了摇头。

崇祯以为这其中自有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深意,跟着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至于知道了什么,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父皇,儿臣听闻左良玉病入膏肓,随时都有身死之虞。若是他死了,最坏的局面也就是乱兵祸乱湖广。有我山地师在,剿灭乱兵不过早晚之事,不必担忧。”朱慈烺先给崇祯吃了一粒定心丸,然后才道:“儿臣近日还要赶去天津。”

“北直可是有了变化?”崇祯只觉得心中一紧,暗道:难怪最近都没看到捷报了。

朱慈烺脸上的肌­肉­僵了许多,并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忧虑,道:“进度有些难以控制了。”

崇祯从喉间发出两声憋出来的笑声,安慰道:“不要着急,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治我大明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恢复的。”

“呃……父皇所言极是。”

崇祯见儿子表情有些怪异,突然想明白了似的,哈哈笑道:“你也是从未吃过挫败之故,胜败乃兵家常事嘛!顺时自然,逆时坦然,你也该修修心­性­了。”

“是这样……萧陌来报说近卫一师第一营围困保定之后,如今城中有人传出消息,愿为内应。天津的萧东楼传讯说东虏攻势日益疲软,从之前的一日五六波攻势,到如今的每日一两次攻势,明显是有退意。”

朱慈烺缓了口气,见崇祯脸上肌­肉­抽搐,终于还是告诉了父皇实情:“恐怕东虏有撤逃之心,光复北京就在眼前了。”

崇祯伸出双手,双手朝上抖了抖,用力搓了搓脸,道:“能早收回来总是好的。”

“只是兵力有所不足。”朱慈烺道:“收回北京之后,要固守的地方太多。”

虽然收复北京的政治影响可谓是震惊天下,足以让诗人们作诗歌颂,但是因此而产生的军事影响却未必称得上是好事。

首先要守住山海关,不让东虏进一步进犯;其次要守住内三关,不让大同的乱兵和蒙鞑冲到北京城下;最后要守住北京城,同时在天津还要安排一支海陆兵,用来准备支援辽东师。

因为连续的增加兵员,导致民间募兵越来越困难,几乎已经到了一个瓶颈。由此可见募兵的兵员虽然素质较高,但数量是个硬伤。如果要改变这种状况,起码要五到十年的光­阴­,用以改造民间观念。

对于这个问题,总训和总参给出的解决方案都是从苦役营和劳工营招募罪过较轻,胆子较大,身体较好的人员加以补充。这些人的优势在于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纪律训练,有较高的服从­性­,但缺点在于战斗意志薄弱,不愿奋命拼杀。

朱慈烺对此也只能采取“有没有”优先于“好不好”的原则,批准两部的建议,尽可能保证前线兵员补充。这回他去天津,也是要对这个方案进行视察,看看因此造成的战斗力下降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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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五但得饱掠速飏去(一)

“杀啊!”

一声凄厉的喊声刺破夜的静谧,多尔衮猛地张开眼睛,额头上登时冒出一片虚汗。

听到多尔衮被梦魇惊醒,房外隔间里睡着的侍妾翻身下床,不等睁开眼睛已经摸到了主子身边,轻轻挨住瑟瑟发抖的多尔衮,用柔软的声音吟唱着满洲民谣,好让这位主子镇定下来。

自从上月见了那地狱一般的景象,摄政王就时常被噩梦惊醒,只听每次失声喊出来的梦话,就知道梦中情形十分瘆人。别说摄政王如此,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惊骇,想来回家也都免不了噩梦袭扰。

侍妾仍能记得那是十二月十五的清早,王府里有几位福晋在吃斋,祈祷大清国运昌隆,自家上前线的兄弟能够平安归来。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平凡、安详的早上。

直到那个噩耗将一切祥和击得粉碎。

一大早出城巡视丰台大营的摄政王多尔衮,被人抬着送回了府中。

骑马出去,抬着回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侍妾们纷纷打探,终于从零零碎碎、语无伦次的讲述中,拼凑起了极为恐怖的一幕。

那是足足五十座京观,每座一百级人头。

足足五千级人头,在城外空地上堆成五十个土垒。

这是京观。

五千满洲大兵,被人砍掉了脑袋,而且还被送了回来,被人筑成京观。

被侍卫团团围在中间的多尔衮原本不用亲眼目睹这一幕,只是听了奴才语无伦次的汇报之后,他坚持要亲自看一眼,以体现他的勇武。结果却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被这五十座京观惊得魂飞魄散。直接坠下马来。戈什哈们这才手忙脚乱地将多尔衮送回王府。

在丰台出现大规模京观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北京城,几乎引得万人空巷。驻扎在丰台的八旗兵奉命出动,驱散了民众,面对这些京观却手足无措。

在他们的文明中,从未出现过这种东西。

说到底,这是儒教文明所特有战争产物。起源于商周,成熟于春秋,泛滥于秦汉。

在商周时代,诸夏与诸夷的距离并没有后人想象得那么遥远。位于天下腹心的卫国,出城二三十里就是夷人部落。犬戎攻破宗周,也并非千里奔袭,更像邻居窜门。概括而言,那是个华夷杂处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中,战胜的一方为了彰显武功。惩戒敌人,威慑不服,会在大道两旁将敌人尸体垒成一堆,覆盖以土,名为京观。有时候为了增加视觉冲击力,在尸体不够的情况下也会临时杀俘,筑成京观,此所谓坑(阬)杀。

随着历史车轮的推进。京观就如所有古老习俗一样,渐渐被人遗忘。上一次被记录在案的京观。是俞大猷在万历三年四月平定广西洛门之乱后勒刻的“京观石”。那是一块巨大的花岗石,正中间是鲜血淋漓的“京观”两字,右下记着“斩首级五百一十余头”的文字。

那只是京观石,并没有筑造真正意义上的京观。

现在,最贴近古老传统的京观重现人间,一座座骇人的人头塔。直接将人们带回了千百年前的杀戮时代。

信奉萨满和喇嘛教的满洲人不敢靠近,只是亲吻大地,呼唤佛菩萨的圣号,眼中流泪,低声抽泣。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同族尸首。也从没有想过“蛮子”竟然有如此野蛮的手段。

……

博尔济吉特氏的布木布泰以皇太后的身份坐在坤宁宫中,手中飞快地转动着佛珠,口中喃喃诵经,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奴才们。直等她平息了心中惊恐和愤怒之后,终于问道:“这些人是哪里的,可查清了么?”

索尼跪在最前面,这是他作为忠诚于福临的报酬。盯着地上平整、无缝的金砖,老巴克什回道:“回主子,这些人是南路大军巴牙喇营的白甲兵,已经有家人认出来了。”

索尼说得含含糊糊,好像是自己查明的一般。其实在京观现场就有一块石碑,上面详述了这些首级的来源、数量,甚至还有几个梅勒章京的籍贯和名字,显然对方在杀他们之前经过拷问。

这个老谋深算的巴克什却没有立刻将石碑交上去,因为石碑上说这些人是阵殁于天津土城之战,被明军近卫第二师第一营聚歼。但如果是阵殁,明军从何得知这些梅勒章京的籍贯、姓名?还有被俘没死的巴牙喇么?巴牙喇章京鳌拜又身在何处?这土城之战到底是怎么打的?

一系列的问题都必须等到济尔哈朗回复,然后才能整合起来,送到皇太后身前。否则皇太后随便抛一个出来,他都无言以对。

“这些诸申勇士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布木布泰就算不知道石碑的存在,也是会问这些问题的。

索尼只能含糊其辞,说是阵殁。

“为什么?”布木布泰将自己的问题说得更透彻了一些:“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做?”

索尼冷汗淋漓,心中暗道: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明军将勇士们的首级偷运过来,就是为了吓唬咱们?”布木布泰追问道。

跪在下面的奴才们纷纷缄口,不敢吱声。

眼看着皇太后就要大发雷霆,这群奴才之中终于有人跪直了身子,道:“奴才刚林,请太后容秉。”

“说!”布木布泰满脸寒霜。

“恐怕的确是吓唬咱们大清的。”刚林身为满人中少数通达汉学者,对京观也是略有所闻。他道:“华夏筑京观,本意就是彰显武功,威慑不服。这些京观,无非是说他们能与诸申勇士一战;更能出入我军防线,如入无人之地……”

“够了!”布木布泰重重将缠着念珠的手拍在炕几上,线绳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扯断,上头串着的珠子登时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布木布泰胸口剧烈起伏。终于缓过了劲,声音嘶哑道:“这事太过瘆人,先不要报知皇帝。”

哪有人敢跟皇帝说这事?

连多尔衮那样的成年人都被吓得丢了魂,连着几天请喇嘛去王府念经都没能把魂魄招回来,何况一个七岁的小孩?

“太后,如今摄政王爷多尔衮不能下床落地。主上又不能亲政,奴才们斗胆请太后垂帘听政。”索尼磕了个头,提出了一个让正黄旗进一步独掌大权的建议。

“我国可有先例?”布木布泰问道。

“我国虽然没有,但明国却是有的。”索尼道:“都是因为至尊年幼,所以母后听政,待至尊年长之后再归还朝政。”

布木布泰还有些犹豫,道:“其他朝臣怎么说?”

“满朝文武都巴不得皇太后听政呢,都说如今国运不昌,由皇太后这样的有福之人来主政正好能扬扬国运。”索尼顺便拍马道。

布木布泰斜眼看了一眼身边的苏茉儿。方才道:“如此便准了吧。等摄政王能够理事了再说。我也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嗻!”一­干­大臣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躬身倒退。

布木布泰直等他们都退了出去,方才松了口气。苏茉儿当即上前为太后捶腿,只是沉默不语。

“五千人呐……”布木布泰突然拍停了苏茉儿:“去将宫中太监、宫女都叫来,叫足五千人给我看看。”

苏茉儿一愣,却还是躬身退了出去,吩咐坤宁宫的宫女们去叫人来。

被叫的宦官、宫女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惴惴不安地到了坤宁宫。却发现里面已经站满了人,只得站在蒙门外。他们刚刚站定。却发现后面还有一大波人才赶到,只能等在更外面,直到将过往走道彻底挤满。

布木布泰只是走到门口,看了一眼院子里满满的奴才们,就手扶额头回内殿暖阁休息去了。光是院子里的不到百来号人,就已经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对“五千首级”越发没有概念了。

苏茉儿不知道皇太后是否还有别的吩咐,也不敢让这些人散了,直叫他们在冷风中站了大半个时辰,等到了太后一句“他们怎么还在这儿”,这才让他们各回各位。­干­自己的活去。

这要是在明宫,宦官们早就闹翻天了。可现在换了满清主子,谁敢闹?要么杖毙,要么沉湖,岂能当前朝景象。

想当年万历喝醉了酒,要个小火者唱戏给他听,那火者说不会,坚持不肯唱。万历仗着酒劲剪了那火者一缕鬓角,被冯保告知了李太后。李太后非但让张居正狠狠训斥了万历,还说出了废帝的话来。

这就是改朝换代啊!

“如此看来,果然还是朱家皇帝好伺候。”一个身穿青袍的小宦官低声对自己的伙伴道。

那伙伴吓得连忙去捂他的嘴,哑声道:“你不想活了!”

“现在哪里有人!”那青袍小宦官避开了伙伴的手,左右一转,四周只是有积灰的桌椅和典章,再没一个人在。

“隔墙有耳!”那伙伴声音压得更低了:“你不要活了径自死去,可别连累我!”

“瞧你小心的。”那青袍宦官不以为然,捡起一本簿册,拍去上面的灰,随手翻开,看了一眼:“崇祯皇爷如此节俭,也终究没能保住大明社稷。早知如此,还不如过得松泛些。”

他那伙伴拿了­鸡­毛掸子过来,在他手臂上一敲,惊恐道:“真活腻了!若是让人知道你识字,轻则逐出重则杖毙!”

“唉,爷还不想伺候了呢!”那青袍小宦官嘟囔着放下簿册,也拿了清扫工具开始­干­活。

这间久未有人来过的偏殿里,再没有多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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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六但得饱掠速飏去(二)

“本官是五军都察院上校督察官,裴宣”一个留着络腮胡须,双眉斜Сhā入鬓的军官坐在营帐中间的正案之后,声沉如雷,罡气勃发。

在这书案之下,坐着个黑不溜秋的瘦削汉子。别看其貌不扬,肩上却扛着三枚银­色­的锐角十字星,竟然是个上校。

裴宣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堂下军官自报姓名、军衔、军职!”

“本官茅适,近卫第二师第一营营官,上校军衔。”茅适瞪了一眼裴宣,有气无力道。

“坐正!”裴宣暴喝一声。他最看不惯这种散漫的军官,更诧异他竟然能累功得授上校衔,这在注重纪律和军容的东宫军中实在太另类了。

茅适看了一眼裴宣身上的飞鱼服,这才懒洋洋地坐直了身子,依照军容要求将双手放在了大腿上。

裴宣不怒自威,喝道:“崇祯十八年十二月初四日,土城之战,是谁下令杀俘的!”

“是我。”茅适应声答道。

“当时俘虏可有暴乱?”

“并无暴乱。”

“可有辱骂国体?”

“听不懂他们喊的什么。”

“那你觉得他们是在辱骂国体?”

“反正说不出什么好话。”

裴宣盯着茅适,用铅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画了个圈。坐在下手的书吏在纸上奋笔疾书,总算追上了进度,这才停了笔。

“既然俘虏并无暴乱,你也不确定他们是否在辱骂国体,你是凭何做出杀俘的命令!”裴宣喝道。

“他们可能会暴乱。”茅适道。

裴宣从一叠纸张中抽出一份,重重一拍:“随军军法官记录:十二月初四日,十八时二十七分接敌;十九时十八分结束战斗;十九时二十分下令捉拿俘虏,清扫战场。二十一时十分。下令杀俘。此记录与军令记录原件记录相符,你还有何可说的!”

“我又没不认。”茅适瞥了裴宣一眼,别过头去。

“从下令捉拿俘虏到你担心俘虏暴乱而下令杀俘,期间整整一小时五十分钟,将近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的时间里,你没有解除俘虏武装、分营关押么!”裴宣一口气喝道:“若是你照­操­典行事。俘虏如何会暴乱!”

茅适大咧咧道:“我照­操­典做了,只是后来发现这些人各个孔武有力,我担心药效过了之后,无法制服他们。”

“什么药效!”裴宣喝道。

“总参军情司送来的五星级机密,我只有阅览权,若是有丝毫泄露,便是免职开除。”茅适笑道:“你去总参问问或许就知道了。”

裴宣冷笑一声:“我也不用知道。如此说来,你只是担心俘虏暴乱,进而将之戮杀?”

“是。”茅适道:“按照­操­典。为了保证我军安全,图谋不轨的平民都可以杀,何况虏兵。”

裴宣又是一声冷笑,又问道:“有人供认,初四日二十时过,有师参谋长曹宁与你耳语,你们说些什么?”

“无非是庆祝我此战告捷。”茅适道。

“他没让你杀俘?”

茅适正了正身子:“我下令杀俘是因为发现俘虏可能暴动,与其他任何人无关。我营参谋部不曾参与。更没有上报师部。”

“为何不上报师部?”裴宣顺着问道。

“时间紧迫,我怕药效过了来不及。”茅适道。

裴宣停了下来。这已经是茅适第二次提到“药效”的问题了。但这个问题又涉及总参军情司的机密。他脑中一转,决定避开这道“挡箭牌”。

“师部不知道你杀俘?”裴宣问道。

“我没上报过,不知道军法官说过没。”茅适说得滴水不漏。

“尸体你怎么处理的?”裴宣问道。

“我只负责下令清扫战场。至于谁来­干­,怎么­干­,扫到哪里去,我没关心过。”茅适道。

“哼。若非你的命令,那些首级怎会出现在北京!”

“大概是哪个神仙看不过去了,用法术运过去的吧。”茅适笑道。

裴宣一拍惊堂木:“大胆!”

“喂,我说你也是扛着军衔的,为何要替那些东虏出头?”茅适以攻为守。

“本官只知一个道理:军法绝不容人侵犯丝毫!”

裴宣这种认死理的­性­格让他在官场上十分吃不开。

从顺天府推官一路被贬谪到五城兵马司。这才为武长春所知。后来武长春执掌军法官,自然想到了这个铁面无情,跟自己一样混不好的推官老爷。

裴宣那时正处于人生低谷,只觉得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听闻皇太子极重规制,认理不认人,觉得颇对自己脾胃,索­性­辞官,以布衣身份投身东宫侍卫营,成为最早的一批军法官。

五军都察院和五军大理寺成立之后,裴宣凭着这副铁面孔,自然而然成为了首任五军都察院督察官。

以裴宣的人生经历,并没有青睐武将的习惯。他也不会为异族讨什么公平,但谁要是敢违反军令,那就别想在他这里蒙混过关!

茅适杀俘一案,最先是一营的军法官向第二师军法督察司提起预立案,认为此案有擅杀战俘的嫌疑。督察司同意立案,然后成立军法官小组进行调查。调查工作一度停滞,因为茅适坚持俘虏有极大可能暴乱。如果是那样,杀俘就符合­操­典规定。

然而又过了十余日,军法官无意中获知了北京京观一事。正好土城之战中俘虏人数在五千上下,军法官由此产生了联想:北京那批首级,是否就是土城之战俘虏的首级。

东宫不要求以首级计功,但并非说敌军的尸体可以草草掩埋了事。出于战史资料和卫生防疫的需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每具敌军的尸体上都有清点过的漆记,经过三级检查之后方才焚化。只有战斗过程中的敌军尸体可以就地焚毁,但也要尽可能地保留数据。

再者,五千首级是什么概念?

民间所谓一个脑袋八斤半,姑且以此计算,五千首级就要四万贰仟伍佰斤。如果用载重五百斤的太平车运输,需要动用八十五辆大车。每车用四匹驮马拉,就是三百四十匹马。

即便在万历、隆庆时代,近百辆车在官道上赶路也是一桩极其轰动的事,何况如今正在作战的乱世。

所谓的土城就是天津城到港口处修建的子城,从此处到清军的丰台地区,官道足足有三百里,民间土路能近一些,却也有二百里。如此巨大的运输量,从初四日处斩俘虏,十四晚间完成堆砌,中间只有十天的时间用来运输。

在运力不足的今日,每匹马的使用都登录在册,上哪里去找这么多挽马?

最紧要的是还得穿过清军防线,这一路的哨马、伏路,难道都是睁眼瞎?

莫非真有神仙帮忙?

裴宣是个不信神佛的人,此时细细想来也是觉得充满了诡异。

——我何必去想那些事!这案子重点就是擅自杀俘!

裴宣直了直身子,开始换了个角度询问茅适。他不相信一个上校营官有能耐做出如此之大的手笔,加上曹宁突兀的出现之后,茅适下令杀俘。这其中若说第二师师部真不知情,傻子都不信!他现在就是要将萧东楼和曹宁抓出来,此二人辜负皇太子信任,践踏军法尊严,罪不容赦!

……

“殿下,这都是末将的军令。”萧东楼和曹宁在朱慈烺面前站得笔直,目光平视,眼中反­射­着火光的跳跃。

朱慈烺是在二十二日傍晚才赶到天津的,此刻刚吃完晚饭,立刻召见了萧东楼和曹宁。他在路上得闻“京观”奇迹,并不十分相信。要么是东虏那边夸大其词,要不就是自己这边的密探轻信了谣言。

五千首级,运送二三百里,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更别提还要穿越火线了。如果这事真的发生了,那自己就该怀疑一下:到底这个人生是一部纪实传记还是一部玄幻小说。

“你是说杀俘?”朱慈烺并无半点惊讶:就算是茅适擅自杀俘,以萧东楼的豪侠­性­格也肯定会跳出来为他背黑锅。

“杀俘,京观,都是末将的密令。”萧东楼道。

“京观?五千首级的京观?”朱慈烺的声音里有了点笑意:“你若说是戏法,我还能信。”

萧东楼摸了摸自己的独眼和刀疤,笑道:“是,瞒不过殿下法眼。其实那里头基本都是假的。”

朱慈烺挑了挑眉毛,望向曹宁:“军师的主意吧?”

曹宁连忙赔笑道:“其实也是真真假假。殿下,这里头有些故事,还得从土城之战说起。而且某些细节与呈上去的报告恐怕有些许小小的出入,还请殿下恕罪。”

“如果只是‘些许小小的出入’,我还可以考虑一下。”朱慈烺随手一指:“坐吧。”

萧东楼道了声“遵命”便坐下了。曹宁却还站着,报告道:“殿下,此战是我师、锦衣卫、特侦营联合起来一次大会战。为了保密,战术计划没有落于文字,并不存在于任何档案。”

按照报告,土城之战是一次普通的夜袭战。东虏以五千­精­兵突然袭击土城,一度破城而入,最终被英勇的第二师第一营官兵包围聚歼。

原来其中还别有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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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七但得饱掠速飏去(三)

曹宁见皇太子表情沉着,又听殿下直言自己不信那五千首级的事,已经定下心来。

他略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述道:“我师发现东虏近来攻打得不甚用心,担心东虏是要逃走。”

朱慈烺点了点头。东虏如果要逃,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一方面天寒地冻,明军未必就敢追出关去。另一方面是乘着冬天回去,春天可以让劫掠来的包衣开垦耕种,正好不耽误农时。加上从关内运出去的粮食,还能过个肥年。

自问若是自己处在东虏的立场上,眼看攻守不利,肯定也是趁着现在就走。

“所以职部就在思量,该如何将东虏留下。”曹宁道:“正好这时候军情司送来了一份东虏内部的情报,职部思量着,咱们在东虏军中肯定有人。”

这种事瞒不过聪明人,但绝不能大加宣扬。朱慈烺不置可否,只是静静看着曹宁,让他继续往下说。

曹宁试探­性­道:“而且那人地位还很不低……职部之前曾有过一个计划:简单说来,先放松土城的防御,适当让东虏发现咱们的防御薄弱处。想土城是沟通我师水路粮道的重点,这个诱饵绝对有分量。”

朱慈烺点了点头:“而且以东虏的狂妄自大,就算知道那是陷阱,也敢往里跳,但肯定是用的最­精­锐的白甲兵。”

“殿下神机妙算!”曹宁习惯­性­地拍马,旋即­干­咳一声,继续道:“所以职部也担心弄巧成拙,一直没有实施。看了军情司送来的情报,知道东虏里边有自己人,那这个计划就算是补全了。咱们就给他们来个连环计!

“职部先联络了军情司。请求锦衣卫协助。并且送上了这份计划的前半部分:一般而言,­精­锐夺城大多要出敌不意,所以事先肯定会放松攻击,让我师懈怠,然后夜中偷袭。而偷袭之前,军中惯例是要给这些死士饯行的。职部就请锦衣卫用巴豆混入这些­精­锐的饯行酒饭之中。

“巴豆种子乃是剧毒。即便有五千人,用个十多斤就足够了。用得再多,怕那些东虏不了辕门了。用得量少些,等他们酒足饭饱,朝天津土城冲杀过来,差不多正是腹中绞痛,欲……那啥的时候。”

朱慈烺不免微笑。为什么明明是十分经典的连环计,给这萧东楼和曹宁用出来,就偏偏有种山匪的味道呢?居然能想到大规模食物中毒的法子。也算是天马行空。

“为了防止药效提前发作,职部还埋伏了一支人马在土城西南,随时准备第二套掩杀计划,虽然效果肯定不如放入土城围剿,但总不会亏了本钱。”曹宁补了一句,继续道:“万幸天命在我,东虏是在攻城的时候开始大规模发生腹痛,于是守城的第一营就放了点水让他们冲进城中。

“城中自然是早就布置好了。只等他们来,不说城里埋的地雷。就是墙上那十几门炮他们就吃不消。再早前就被下了药,东虏这些白甲兵的战斗意志远不如白天时候那般坚韧,战损不到两成就崩溃了。”曹宁说完,喘了口气:“有一营和城外伏兵两面夹击,他们便是瓮中之鳖,只能待毙。”

“然后。杀俘的那部分。”朱慈烺知道了前因,便想知道后果。

“是末将临时派曹宁下的命令。”萧东楼起身道:“没有军令,是私令。”

“胆子不小。”朱慈烺口吻仍旧是淡淡的。

“殿下,事急从权啊。”曹宁连忙拦住不会说话的萧东楼:“殿下,这些人必须死。否则只是一场五千人的斩获,却不值当废这么多功夫。”

“说。”朱慈烺的手指敲了敲案几。

“职部命第一营先从东虏之中挑出几个官爵高的,然后是甄别出白甲兵和甲兵,分别讯问。最终把巴牙喇纛章京鳌拜和他的几个副将,也就是那些梅勒章京、拔什库(领催)都挖了出来。有些降兵为了活命,许多消息都往外说,包括这些梅勒章京、拔什库的籍贯、姓名、在北京所住之地……有了这些,职部便可以将他们尽数斩杀。”

“斩杀的目的只是生怕他们有人日后逃脱,坏了职部计策。至于京观需要的首级,只有这些梅勒章京、牛录章京、拔什库是真的,前后算起来不过十几二十头,装在石灰坛子里就可以运走。”曹宁道:“这部分就是派特侦队去做的。”

——果然是戏法。

朱慈烺对这个障眼法并不意外。

用些许个真首级吸引注意力,刻写在石碑上,看到碑文后人们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按照碑文上的地址找他们亲人来。

为了让在北京的亲人能够第一眼就发现自家人的首级,那些真首级肯定还会Сhā在顶端显眼处。亲人见到自家男人、儿子死在前线,必然恸哭不已。

这首先肯定了碑文的真实­性­,其次转移了观众们的注意力。让他们产生思维惯­性­,认为其他首级也如碑文所言来自天津土城之战,而且数量就是五千级。

“初四日晚间将首级交给特侦营,他们拖了十天,多半是在找凑数的东虏首级吧。”曹宁道。

“首级新旧一验可知……唔,左守义的确没必要留着那些首级。”朱慈烺突然醒悟过来。

左守义当然不是第一天­干­这杀人放火的行当了,他也不可能在京畿腹地杀数千鞑子凑数。这些京观之中的首级除了几个真的以外,其他都是特侦营平日的“储蓄”,这回非但尽数翻出来,还找了不少乱葬岗里的脑袋,并不拘汉虏。

好歹在有金鳞会和返魂人的帮助,这项工作并不算太过吃力。

然后便是用火药桶、猛火油炮制这些“道具”,将他们堆成京观。外面看看都是人头,里面却是猛火油和火药桶。

只等达成了轰动效应,清兵要清理这些京观的时候,遥遥送上一点火星。所有证据都在烈火与爆炸之中灰飞烟灭了。

事实上左守义比朱慈烺预计得更为谨慎。

他非但布置了火药竹竿通往京观内部的猛火油桶,还安排了人手在附近,随时准备用火箭解决没能顺利引燃的京观,力求让那些东虏摸不着头脑,让更多的百姓知道东虏­精­锐五千人尽数被坑。

虽然京观是假的,但这个战果却是真的。事后满清向济尔哈朗询证。济尔哈朗也不能否认自己折了整整一个巴牙喇营。因此而造成的恐惧,也就不会散去了。

“如果东虏连这样的耻辱都忍了,那职部就实在无能为力了。我师如今不过两万人,还有大部分新兵,根本无力拖住东虏主力。”曹宁叹了口气。

朱慈烺微微点头:从拉住东虏仇恨角度而言,曹宁的计划可谓完美。虽然略显得有些复杂,但环环相扣,就算一环断裂也有不可轻忽的收获,实在不愧他“军师”的称号。

只是东虏是否会被这个“嘲讽”吸引住。

杀了贼人子弟。还将首级放在贼人老巢门口,一面宣扬杀尔辈如屠猪狗,一面又在说入尔境如入无人之地。

只要东虏还有些许羞耻心,也该引为为大耻啊!

这等血海深仇,能不报么?

一战折损数百巴牙喇,这是浑河之后再未有过的大败吧?就这么算了?

“其实还可以补一手。”朱慈烺伸出手指道:“鳌拜。灌醉了套上女人衣服,让他扛着‘扛着满洲第一巴图鲁’回去。”

曹宁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对萧东楼使了个眼­色­,显然是不同意朱慈烺的做法。

萧东楼眼中直闪过兴奋的火花。哪里见了曹宁的暗示?他大笑道:“殿下恁那客气,何须灌醉?直接一­棒­子打晕了效果也是一样的。”

曹宁真是恨不得一口口水喷在萧东楼脸上,只好自己进言道:“殿下,鳌拜是我军开战以来少数几个被俘的虏将,不用留着午门献俘么?”

仗打到这个程度,东虏逃出关去已经成了军中需要担心的问题。理所当然会有人考虑到打完仗之后的事。午门献俘是国家大礼,只有国家发生征讨他国战事时才会举行。最近一次献俘礼是在万历二十七年,有司献上倭国俘虏,拿赴市曹行刑,为平定朝鲜倭变划上了句号。

这回东虏入关虽然不是时间最长的。却是影响最大的,就连北京都被东虏占据了。因此举行一次献俘礼在很多人眼中是题中之义。武将认为能够取得一份荣耀,文臣也觉得能够振奋一下民心士气。

“午门献俘的事,还是容后再议。”朱慈烺道:“现在朝廷对于东虏的­性­质还没定下来。”

朝廷对于东虏的定位颇有矛盾。

大明东北面与朝鲜的边界是太祖高皇帝时候定下来的,成祖五次北伐,彻底巩固了东北地方,以奴儿­干­都司管辖。后世有人觉得奴儿­干­都司是羁縻­性­质,但事实上明军一直在此驻扎到了奴儿哈赤崛起,被赶出辽东。

在法理上,从奴儿哈赤爷爷一直到他本人,都接受大明的官职,管辖东北。东北当然也是大明国土。如果承认东虏自成一国,无疑就是放弃了祖宗留下的土地。这在大明可是会被钉上耻辱柱的。

但是朝廷与东虏书信往来中留下不少证据,这些证据表明朝廷以“平等国”的姿态对待东虏。这在当时是为了与东虏议和,集中­精­力平定流寇,但现在看起来却是落在人手里的把柄。

不管怎么说,朱慈烺是不愿承认东虏自成一国的,充其量只是一场持续了三十年的地方­性­叛乱。现在不将这个口子扎紧,万一百年之后冒出个“满洲复国组织”岂不是给子孙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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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八但得饱掠速飏去(四)

萧东楼和曹宁对于东宫不打算举行午门献俘典礼感到遗憾,但也存了一份侥幸,因为击败国内动乱而献俘也不算是逾越礼制。不过更重要的是,鳌拜是第二师俘虏的,如果献俘典礼上让他出场,实在是每个第二师成员的荣幸。

“殿下,如果真没能拉住东虏,能请殿下派我师攻打山海关吧。”曹宁赔了个笑,主动请战道。

萧东楼在一旁连连点头,暗道:想求殿下恩准,就得曹宁这种没脸没皮的出马才行。

朱慈烺斜眼看了看两人:“你们第二师驻守天津,几乎上上下下换了一轮血,还能攻坚么?”

“殿下,虽然替换了不少兄弟,但我第二师士气高昂,正是铸就军魂之际!只要分得攻坚任务,必然是攻无不克!”曹宁好歹上过训导官培训班,紧抓着“士气”、“军魂”之类殿下喜欢的字眼不放。

“可。”朱慈烺大度地点了点头:“但是你们以私令串联的事,让我很忧虑。开了这个头之后,日后若有野心勃勃如­操­莽者,如何是好?”

曹宁和大萧东楼齐齐一怔。

“殿下,天津之战以我第二师为主力,原本就有调用情报和特侦营之权……”曹宁小声辩解道。

“对,这个没错。”朱慈烺现在还没有设定前线指挥部,因为通讯实在是个大问题,所以主力部队兼职前指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则。萧东楼和曹宁要求锦衣卫配合、特侦营服从命令,这都是无可厚非的事。

“但是,”朱慈烺加重了语气,“无视军法规则,以私令代公命,这算什么?曹宁。你是生员出身,读过书的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是何等情况!”

《论语》: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原本应该自天子出的“礼乐征伐”,变成了由诸侯出,这就是天下无道的标志。也是春秋战国乱世的起源。东宫授权将校尉士,各级等差,皆有程序,这是军中之礼。而萧东楼和曹宁坏了这个制度,乃是非礼僭越。

“连我都要经过军令部下令,你们就敢动用私令!”朱慈烺在军中威信已足,此刻不怒自威,吓得萧东楼和曹宁不敢说话。

“左守义就听了你们的话?”朱慈烺更加恼火。

茅适是萧东楼的嫡系,当初在天雄军的老袍泽。落草时候的老伙计,如今的老部下,他服从私令那是义气使然,但左守义却是自己投了大量心血打造的一支利剑。

“特侦营那边……其实是各取所需。”曹宁道:“左守义早就想摸个清军营垒,弄个京观给东虏一个下马威。卑职就跟他说:卑职这边很快就要有了,你拿去用便是……”

朱慈烺被气笑了:“你这是把人卖了还要人家记你的好!”

“顺水人情,不足为道,不足为道。”曹宁嘿嘿笑道。堂堂一个生员,竟然也使出了无赖相。可见居移气养移体的古训乃是至理名言。

“你这分明是借­鸡­生蛋还取了利息!”朱慈烺点破了曹宁的心机。

曹宁自己也觉得有点得意,嘿嘿笑了两声,却想起自己这头还担着乱军重罪,登时有种前途未卜的感觉,再笑不出来了。

萧东楼一见皇太子真的动气,倒是比曹宁光棍。当即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殿下,是我萧东楼匪气深重,久蒙殿下教化却仍旧不能有所进益。今日当此大罪,岂敢再多言狡辩?求殿下开恩。将我发配去一线做个藤牌手,只求存得残躯报效殿下。”

曹宁当即也是跪下认罪,不敢再有丝毫玩笑。

这种军中传以私令的行径固然十分可恶,然而现在大敌当前,临阵换将颇为不妥。朱慈烺固然讲究规矩,但也不至于强迫症发作。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响鼓不用重锤,他们只要能够真心悔改也就是了。

朱慈烺又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忘了当日来投我的情形?我没说过进来就得守我规矩?如今你们闯下这般大罪,从轻而论是结党营私,独立山头;从重里论,那就是私相授受,乱军违纪!”

“我等知罪。”二人羞愧应道。

朱慈烺冷声道:“看在你们还能自首的份上,姑且饶你们一回。若是日后让我知道还有这种事,定以乱军之罪严惩不贷!”

“多谢殿下开恩!”两人异口同声喊道,这才发现背脊上湿乎乎冰凉凉,竟是刚才吓出来的汗水。

东宫最缺的就是良将,第二师在配齐编制之后,也展现出了不俗的战斗力。在长途奔袭、固守城池方面,尤其展现出了极强的可塑­性­。这时候如果兴起大狱,这支军队也就毁掉了。

然而要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毫无惩罚是不可能的。

朱慈烺等到了铁面裴宣,看过了两次审讯的记录,道:“到这一步,似乎可以结案了。”

“殿下,茅适显然是受了上官的授意。”裴宣争辩起来,额头青筋暴涨,就像是与人吵架一样。

“裴上校,”朱慈烺还是很喜欢这种铁面无情的人,“授意这东西太难说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旁人听来无关紧要的话……都可以是授意。关键是,你如何证明呢?”

“殿下……这倒像是在为他开脱之词。”裴宣把脸一抹,心中腾起一股被出卖的感觉。

他为什么会从一个推官到沦落为书吏?不就是因为他坚信“黑白分明”么!原本他在东宫军中,倒是觉得很有“黑白分明”的感觉,不用应付人际关系,只要做好了自己的事就行,每天都过得无比充实。

在得知自己执掌五军都察院之后,裴宣更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恨不得全身心头扑在这份千载难逢的际遇上。

然而现在,他一心效死的对象竟然要破坏自己定下的规矩。

“裴宣啊,”朱慈烺发现了这份浓烈的抑郁,“有时候我在想,法律事实和客观事实,哪个更重要;事实正义与程序正义,何者更优先。君以为如何?”

裴宣双眼微微下垂。作为一个曾经的司法工作者,身兼法官和检察官的双重职能,他理所当然得研读皇太子殿下所著《原法》,对其中的思想引导深有感触。在这部法哲学著作中,皇太子花了不少的篇幅来阐述:公平、事实、正义、程序方面的概念。用这种方式来分析大明律,原本需要死记硬背的地方,竟然都变得理所成章。

尤其在事实正义和程序正义的问题上,皇太子发古人之所未发,认为“经”更甚于“权”。

世界上所有文明之中,恐怕儒家文明是最重视生命的。在孔子宣扬的仁本主义之下,孟子阐发出了“经权说”。深入浅出的说来,便是: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基本原则,不容破坏;然而嫂子若是落水了,小叔子伸手去救她,这就是权变之法,可以接受。

这种思想融入法律之中后,也就造成了:为了实体正义,可以忽略程序正义。

比如审案时候动用刑具逼供,便是被儒家认可的行为。又比如民间称颂的包公:日审阳夜审­阴­,用超自然的力量寻找出罪犯,然后推上铡刀。这些都是重权而轻经。

皇太子的思想却是强调“经”。

制定出来的法律必须执行,各种程序不容违背。即便明知罪犯是谁,在缺乏证据,或是程序有误的时候也不能定罪。

苛责、死板到了秦律的地步,但这就是皇太子所推崇的“法”。

裴宣声音低沉下来:“殿下所言极是。卑职孟浪了。”

“现在技术条件不够,所以肯定会有很多人漏网。不够现在正是咱们奠定地基的时候,如果为了眼前的小事而破坏自己定下的规矩,千秋之后又会成为什么样子?”朱慈烺劝道。

现在没有录像、没有录音,所谓的证据也就是口供、人证、简单的物证为主。要想抓住各种隐蔽的犯罪行为,实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现在若是放弃了“程序第一”的原则,以后就算有了这些技术,程序法也不会被人尊重。

那时候必然滋生出手握公权力的“正义使者”,酿出各种出自“道义”的冤案。而这样的冤案一旦出现,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对国家政权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也会抵消之前所有的公正裁判。因为这是对公信力的动摇,而公信力实在是政权的根本所在。

“殿下,那此案……”

“坚守规矩。”朱慈烺道:“该怎么办怎么办。”

裴宣本行礼告退。直走到了院子里,裴宣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圆月,心中泛起一阵羞愧。他本以为皇太子是为萧东楼和曹宁来说项的,原来是为自己纠偏。自己执迷于“黑白”,却失去了辨别黑白的眼睛,这如何让人不惭愧?

裴宣回到住所,脱了袍服,盘腿坐在床上“三省己身”,直将今天的收获尽数消化,方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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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九但得饱掠速飏去(五)

五军都察院就茅适擅杀俘虏一案,起诉至五军大理寺。

茅适从刑事拘留改为逮捕,等待五军大理寺择期审判。这也是五军大理寺第一次审判上校级别的案件,从朱慈烺、萧东楼、曹宁,到茅适手下的亲兵,都出席旁听。

军中的审判模式属于传统大陆法系。这种审判方式能够最大限度保证案件的公平­性­,不至于因为法官的个人法学修养而有太大的高下偏差。实际上华夏从三皇五帝时代就已经有了成文法习惯,要想走普通法系的路数简直是离经叛道。

而且儒家礼法对社会的浸­淫­程度过高,道德、法律夹杂的情况太过普遍,如果采用普通法系,势必从正义审判变成道德审判。这对朱慈烺而言是柄双刃剑,索­性­还是不要去碰为妙。

五军大理寺还没有任命正卿,孙定作为朱慈烺从法政学院亲手带出来新一代法官,坐在审判席上,心情忐忑。

这种忐忑甚至超过了他上金殿参加殿试,那时候可没上百个人盯着他。作为崇祯十六年的进士,孙定的才学是值得肯定的。他父亲是绍兴府的推官,所以他从小对大明律就不陌生。

崇祯十六年是国变前一年,这一科的进士算是国朝最为倒霉的进士,许多人都缺乏政治眼光留在了北京,降闯、降清。陈名夏就是其中典型,他是这一科的探花郎。

孙定却秉承了绍兴人的机智,在皇太子收拾家当出走山东时进了侍从室,进士的光环让他鹤立­鸡­群一般,很快就被皇太子看中,选入法政学院。虽然皇太子亲自上课的机会极少,大多是书新往来。但也称得上是天家门生了。

作为臣子要忠于君上,作为学生要忠于老师,这让孙定对于调入五军大理寺没有半分不悦。虽然他从心底里还是希望能够进入大理寺,一步步走上大九卿的位置。

孙定一拍惊堂木,下面书记高声喊道:“开庭,起。礼。”

这次行礼是所有人对法官和法律的尊重,即便是朱慈烺也不能例外。在这次行礼之后,孙定单独起身对旁听席上的朱慈烺行礼。这也是沿袭日讲的礼制,他可以坦然受礼,但对于国本副君,还是得有必须的尊重。

“公诉人入席,带被告人。”孙定进入了状态,渐渐镇定下来。这个案子的卷宗他早已经看过了无数次,对于茅适上校的身份十分重视。

茅适被带上了法庭。站在被告人席上。出于朱慈烺的习惯,以及防患于未然,被告人席是一个木栅栏拦成的无顶囚笼。不过对于茅适或许没有必要,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十分冷静。

“被告人姓名,军衔,曾任军职。”孙定望向茅适,开始进入第一道验明正身的程序。

茅适已经被停职待勘,一一作答。旋即道:“我认罪。”

孙定没有管他,该走的程序一道都不能遗落。这是皇太子殿下几次三番强调的基本原则。他继续问道:“是何时被羁押,何时被刑事拘留,何时被逮捕?”这三个阶段各有自己的法定期间,考虑到这个时代的技术因素,期限都要比朱慈烺前世长了五、七天不等。

茅适又一一做了答复。

“侦察、检察阶段可有对你用刑?”

“没有。我认罪。”茅适又说了一遍。

孙定仍旧没有理会后面的“认罪”,继续问道:“可收到了起诉书副本?”

“收到了。推事老爷。我真的认罪。”茅适无奈,只好继续道。

孙定用炭笔轻轻在走完的程序上打了个勾,继续下面的步骤,告知被告人有权申请法官回避,有权提交新的证据。有权要求增加新的证人,可以自己辩护、或是请有资质的律师进行辩护。

当然,后者不存在。因为朱慈烺手里的人全部充入检察官、法官系统都还不够用,实在没有流入民间的可能­性­。照他的计划,律师最好是民间自发产生,经过司法资格考试便可以出任。

虽然没有,但说总是要说一句,看似呆板,但形成制度之后就不能改变。

茅适一一确认之后,还想快些认罪。孙定却不管不顾,让公诉人裴宣宣读起诉书。在确认了起诉书与副本一致之后,由公诉方出示证据,让茅适确认了证据,在确定没有疑议的情况下才让茅适做了被告人陈述。

茅适早已经觉得不耐烦了,最后陈述只有三个字:“我认罪。”

朱慈烺坐在旁听席上,知道茅适是生怕牵连到萧东楼和曹宁,心中难免五味交杂。他敬佩这种对朋友守义的品行,但又希望麾下能够一心秉公,对他绝对忠诚。这种看似矛盾的心情,实则也是枭雄和普通人的区分。

真正的枭雄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矛盾,对他们而言,所有人理所当然地必须效忠自己。

“经本庭审理,听取被告人茅适的供述、辩解以及最后陈述,公诉人提请出庭的证人当庭做证,公诉人向法庭当庭宣读、出示了有关的证据材料。控辩双方对证据进行了质证,并在法庭辩论阶段,充分地阐述了各自的辩论意见。本庭认为,证人当庭所说的证言及公诉人员当庭出示宣读的证据材料,形式来源合法,内容相互印证,能作为本案的定案依据。本庭予以承认,下面对本案进行宣判。”

孙定照本宣科,很不习惯这种庄严肃穆的场合说这种大白话。不过皇太子殿下要求庭审公开,要让所有没读过书的人都能听懂、看懂,所以非但审理过程用大白话,就连最后的审判书都必须以白话的形式出具。

总算在法庭结案文本里可以用文言文,也算留些体面。

“本庭认为:茅适擅杀俘虏一案,案情明晰,被告人供认不讳。本庭判定其罪名成立。”孙定道:“鉴于被告人认罪态度较好,着实有悔过之心,本庭酌情轻罚,判处如下:褫夺茅适一切公职爵衔,流放东江镇旅顺堡充军服刑,服刑期限五年,期间不得担任任何公职!本判决为口头判决,判决书将在五日内送达被告人,被告人可在十五日内提请上诉。”孙定一拍醒木,朗声道:“退庭!”

书记官起身呼礼,堂上堂下行礼之后方才在法警的指引下循序而退。

茅适被法警带离的时候,忍不住望向席间的萧东楼和曹宁,强扯开嘴角,想留下一个微笑,却变成了苦笑。

萧东楼微微垂下头,眼泪滴落在地上,没有在脸上留下痕迹。

那天皇太子赦免了他和曹宁的乱军之罪,本以为茅适也会得到宽宥,谁知最后却是由他一人担当了所有罪责。谁都知道进了苦役营九死一生,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常派人去探视,送些吃穿用度,还不敢让陈德知道。

——这比惩治我还心痛。

萧东楼觉得心里憋得发闷。

“跟我来。”

朱慈烺起身离开,临走时让萧东楼跟上。

萧东楼跟着朱慈烺回了公事房,城外适时地响起了东虏的进攻鼓号声。这些日子东虏的进攻越来越应付差事,就算折损了一个巴牙喇营,也没能激起他们为同胞报仇的怒火。萧东楼听着这鼓号声,心中暗暗盘算:能否以军情紧急为由,把茅适留下戴罪立功呢?

朱慈烺也听到了城外传来的战鼓,却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回了公事房。他坐定之后,也没有赐萧东楼坐,直截了当问道:“第一营营官补了么?”

“回殿下,现由营副暂掌一营,还没补。”萧东楼连忙应道,心中暗道:有戏。

“挑一个老侍卫营出身的补上,别动其他心思了。”朱慈烺道:“这不是信不过你,是保全你。”

萧东楼垂下头,手指甲几乎刺进了掌心。

“你们在我面再放肆都没关系,但是敢坏我的规矩,别怪我翻脸无情。”朱慈烺冷着脸道:“我身为皇太子,你见我坏过自己定的规矩么!”

“殿下,末将知罪。”萧东楼心跳不由加速,终于忍不住道:“殿下,这回的事,其实也就只是差道手令罢了。末将回头就补上,罪责让末将一体承担吧。”

“当时为什么不出这份军令?”朱慈烺冷笑一声:“现在想起义气来了?”

“殿下!”萧东楼被激得嘴­唇­翕张却发不出声音来,良久捋顺了舌头,道:“当时不出手令,是因为师部开会时有所争议,怕耽误了军机。”

朱慈烺闻言倒是略感欣慰,因为一些参谋坚持拒绝无端杀俘,这才导致师部拿不出军令,逼得萧东楼让曹宁去跟茅适私下说话。这说明第二师内部对主将不理智的命令还是有辨别能力的,关键时刻也能遏制主将“乱来”。

朱慈烺喝问道:“整个计划就是曹宁和你私自定下的,算他本事大,计划奏效,但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通过参谋部?”

“怕消息走漏。”萧东楼道。

“你信不过你的袍泽,怎能让他们信得过你?”朱慈烺闻言不悦:“消息若是会走漏,平日的反谍、政训工作做到哪里去了?我看你二师问题大得很啊!如此怎敢让你们‘近卫’!”

“殿下息怒!”萧东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倒在地:“我师绝无问题,只是末将疑神疑鬼自己闹出来的事,请殿下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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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零但得饱掠速飏去(六)

朱慈烺既然已经决定不临阵换将,自然不会再追究萧东楼的责任。

整件事说起来其实就是曹宁本着小书生思想利用了左守义,顺便达成自己吸引鞑虏仇恨的目的。

如果说开了这个口子,这帮人以后就会串联谋反——朱慈烺觉得实在有些荒谬。不过第二师的根底的确不如第一师纯粹,本来想着为卢象升留个纪念,但现在看来旧式军队与新军存在着不可弥合的代差。

“整顿军心,贯彻制度,这是你部当务之急。”朱慈烺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萧东楼:“曹宁几次三番要辞去训导官之职,是我懈怠了。我会让总训导部安排训导官。第一营的参谋部、训导部要进行更换,现在地方上缺少通军事的长官,拟个名单上来,交由吏部安置。”

萧东楼心中叹了口气,却恨自己的确犯了错,应声道:“末将明白。”

“你还想着要跟萧陌一争长短,你看第一师何曾有过这样的大错!”朱慈烺恨铁不成钢,咬牙训了一句,旋即醒悟过来:这不是别人家的孩子么?作为父母若是这么说,很容易伤害子女的自尊心。

但是话已经出口,朱慈烺只好找补道:“以后做事想想清楚,别让我失望。”

萧东楼忍住心头委屈,点头应诺,声音中已经有了哭腔。

“退下吧。”朱慈烺也不多留,自己还有事要办,这件事也就算彻底完结了。

萧东楼出了皇太子的公事房,见曹宁就在外面不远处候着。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曹宁问道:“殿下说了什么?”

“总训导部要安排一个师训导官。”萧东楼顿了顿,又道:“第一营的参谋部和训导部要换人,现在这些全都转入地方。”

曹宁听了不由心疼。

参谋和训导都是磨合出来的。现在这些人总算已经磨合成了,效率越来越高,军中事务越来越省心,可这说换就换,全都发往地方。这些人到了地方上,无非是做个县尉、管管乡勇。这岂不是大材小用?

“这损失,比咱们这两个月的战损还大。”曹宁忍不住抱怨道。

“说到底这是咱俩的错。”萧东楼摸着脸上的刀疤:“可偏偏对咱俩没啥惩处,这……还不如一刀砍了我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把这仗打好了,看能不能给黑皮求个将功抵过的特赦。”曹宁也是万分无奈,又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补着问了一句:“那,殿下有没有说我的事?”

“那倒没说。”萧东楼道:“殿下还是爱才的。”

“殿下最爱的是守规矩。”曹宁自嘲道:“可别这一战打完,把我调去总参。我可受不了。”

“那不会。”萧东楼忍不住道:“殿下肯定不乐意天天看到你这丑脸。多半是调去总后,曹长官,日后说不得还要照拂我近卫二师啊!”

曹宁瞪了萧东楼一眼,半点都不觉得有趣。想到自己万一真被调到总后、总装这种连兵都见不到的地方,那日子还怎么过?

唉,一切都等打完天津之战再说吧。

……

崇祯十八年腊月三十,朱慈烺一大早就带着近卫二师师部全体军官,亲自下到各条前线。慰问官兵。东虏那边也是要过元旦的,并没有赶来凑热闹。

中午时分。一艘大船入港,是秦良玉带着总训军官和雇来的几个戏班子。今年的战役重点就是天津之战,所以天津的第二师享受最高待遇,其他部队都只是派个都督佥事去劳军。

秦良玉亲来的另一个目的,也是希望能够亲自将第二师训导官的人选敲定。虽然原本只需要一纸文移就可以解决的事,但这件事目前来看却有些复杂。

“为何会跟陈德有这么大的矛盾?”朱慈烺看了陈德写给总训导部的通信。信中对于这位训导官十分不满,强烈要求换掉,否则根本无法开展工作。

这种事当然不能听人一面之词,辽东师训导官卢翘楚自然也要向本部叙职,通报军中思想动态。从其中文书看来。也是对陈德极度不满。

军事主官与训导官出现如此之深的矛盾,在东宫军中还是头一回。总训导部出于谨慎,先将卢翘楚召回,在秦良玉亲自询问之后,才决定换人。然而秦良玉又不希望卢翘楚在部里闲置,仍想派去营中锻炼,正好二师缺一个训导官,于是就带到了皇太子殿下面前。

听了皇太子殿下的质问,卢翘楚的忐忑顿时被愤怒取代,大声道:“报殿下,陈德完全不顾惜士卒­性­命!在饮食、棉衣充沛的情况下,故意克扣,以至于多人冻死!此事卑职也向五军都察院举报,竟是不予立案!”

朱慈烺翻了翻文件,找到了举报信和《不予立案通知书》。从程序上来看,裴宣倒是没有做错,先是派员调查,最后认定的确存在举报信中的情况,但符合军法,所以不予立案。

“陈德自辩说:这是为了激励士卒。”朱慈烺道。

卢翘楚脸上涨得通红,道:“殿下!陈德制定的规矩就是恶法!整个苦役营中分为十部,只有工程进度前五个部才能领取十足的配给。第六、七、八三个部只能领取六成。进度最慢的两个部只能拿到三成!如此一来,无论下面的役夫如何努力,总有人会被饿死!而他宁可将粮食、衣物堆放在库中,也不肯发下去救人一命。”

这种死亡激励法就是苦役营中死亡率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如果不努力­干­活,就只有冻饿而死一条路,可谓你死我活。别的营头都是跟敌人拼生死,只有苦役营是跟同类争取活下去的名额。

各部、司、局、旗的长官为了不掉入恶­性­循环,更是会有意识地清除体弱、懒惰、不服管教者。新补进来的人有了前车之鉴,也会更快地进入状态,继续这种残酷的竞争。

更重要的是。因为内部有了这样的分化,就不容易出现役夫团结暴动的事。无论谁用“乞活”作为旗号,都不可能获得普遍的支持。

秦良玉第一反应是偏袒自己的训导官,但了解情况之后,还是将卢翘楚调了回来。作为一个上阵厮杀经验丰富的老将,她知道军中恶法并非陈德率先行出来。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所谓慈不掌兵,战略战术的达成才是将领最为看中的事。

为此死一点役夫算什么?秦良玉的子侄都死在沙场上,她也只是说一句:“好汉子,不愧我家儿郎!”

朱慈烺看着卢翘楚,突然问道:“你是女子吧?”

卢翘楚先是气馁,旋即又提前一口气:“殿下也认为女子不能治军么!”

“放肆。”秦良玉直指了部下无礼,转向朱慈烺道:“殿下恕罪。”

“有秦都督在这儿,你这种激将法有用么?”朱慈烺倒是不以为意:“古有花木兰,今有秦良玉。多你一个巾帼英雄也是本朝的光彩。只是女子为将之路艰难险阻,非有大毅力者不能承担,你确定你要走这条路么?”

“卑职确定。”卢翘楚沉声道。

“我看未必。”朱慈烺扬了扬手中的资料:“你与陈德相左的缘故,无非是犯了­妇­人之仁的毛病。辽东是什么地方?是东虏老巢!早一日完成工事就早一日安全。若是因为工事进度拖延,东虏大队打过来时,谁能活命?你连这儿都看不破,拘泥于人命,还想在军中出头?”

卢翘楚被说得极为委屈。若不是这两三个月在辽东锻炼得铁石心肠,真是要哭出来了。

秦良玉本以为卢翘楚是个太监。所以只是欣赏。后来知道她是女子,则恨不得将她视作自己的接班人。说到底,大明的天下是男人的舞台,只有她一个女子实在太寂寞了。

“殿下,不上战场经历一番,恐怕许多人都会有­妇­人之仁。”秦良玉替卢翘楚分辩道:“故而臣以为可让卢翘楚在第二师锻炼。好生磨练,日后必有成就!”

“这种觉悟,恐怕不行吧。”朱慈烺并不想驳秦良玉的面子:“连这点都看不透,在辽东不定拖了多少后腿。”

卢翘楚固执地昂着头,硬顶着朱慈烺的目光。

“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你就算在军中不能出头,也可以试试女官考试,一样也是为国效力。”朱慈烺缓和了一下口吻,转向秦良玉:“秦督,像你这般女中英豪,终究难得啊。”

“殿下!”卢翘楚急忙道:“卑职有心投军报国,成就一番事业。固然之前有所偏差,还求殿下给卑职一个机会!”

“你其实没意识到自己的偏差吧。”

“卑职的确不知道爱兵如子错在哪里。”

“错在溺爱。”朱慈烺道:“你若是过于溺爱兵士,不是爱他们,而是害他们。”

“卑职自信能够掌握好分寸!绝不会­干­涉主将军令。”卢翘楚坚持道:“但劝谏主将妄为乱行,本就是训导官的职责。”

“假设萧东楼为了一场胜仗,募集死士,而这些死士断无生还之理,你觉得这算是妄行么?”

“军人上阵本就是为了以生死报效君上,并非妄行。”卢翘楚道。

“若是为了威慑敌军而杀俘呢?”

“是妄行。”卢翘楚道:“军法严禁无端杀俘。从小处说,这是浪费人力。从大理说:这有悖仁义。”

“你会怎么做?”

“劝谏。”卢翘楚顿了顿:“劝谏若是不听,自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若是没用呢?”朱慈烺继续追问道。

卢翘楚似乎意识到了这是一场面试,也是一个机会,垂下头想了许久,终于退让道:“若是军法部认定无罪,卑职会放过此事,在日后等着机会好生劝解。”

所以说,这女子看似一副聪明面孔,内里却说不定比驴还倔呢。

朱慈烺倒是挺喜欢这个­性­格,也正好用来矫正第二师缺乏原则的毛病,可谓对症下药。

“只是第二师是主力师,跟辽东师有所不同。他们尤其喜欢奔袭作战,你一个女子……”

“殿下请放心!”卢翘楚见朱慈烺已经近乎点头,顿时昂扬起来,朗声道:“卑职自幼读书习武,走马­射­箭。平日里所用练功刀也有五六十斤重,等闲男子三两个都未必能近身。别说出任训导官,就算是旗队长,卑职也自信能够胜任!”

朱慈烺倒是真的吃惊了,只是知道没人敢在他面前吹牛,这才没说当场演示的话。反观卢翘楚的神情,倒好像迫不及待想演示一番。

“你是什么出身?”朱慈烺暗道:就算是将门之家也不会让个女子舞枪弄刀吧。

“卑职南直常州府宜兴人。曾祖为知县,祖父为生员。家父乃次子,十五入学,崇祯十五年中谢元,连捷登科,现授江西金溪知县。”卢翘楚答道。

这样一个标准的书香士族门第,怎么会教出卢翘楚这样的暴力女?朱慈烺明知问人家中大人的名讳有些不礼貌,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令尊大号是……”

“不敢当殿下垂问……”显然皇太子的身份可以逾越这层礼节,卢翘楚惶恐道:“家严讳上象下观。”

难怪!是卢象观啊!

朱慈烺不由坐直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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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一但得饱掠速飏去(七)

卢象观是卢象升的二弟,因为入仕较晚,所以没有机会一展所长。在原历史时空中,他在明亡之后带领义军抗清,最终不屈而死。卢家三兄弟中最幼者卢象晋,在两个兄长抗清而死之后,佯疯避世,图谋复明,可谓一门忠烈。

“听闻卢督读书时,也是早起习武,然后读书的。”朱慈烺笑道:“莫非是家规么?”

卢翘楚没想到自己报出了父亲的名讳,就让皇太子殿下想起了伯父,而且一扫之前威严肃穆,反倒像是邻家兄长一般。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感让卢翘楚大为感怀,道:“家中只有伯父才是如此。卑职幼年随伯父读书,与诸兄弟一般,学得一二。”

“听闻卢督练功大刀有百四十斤,可是真的?”朱慈烺前世在卢象升故居里见过那柄锈迹斑斑的练功刀,一直怀疑看似文弱的书生怎么耍得起来。

“确实如此,此刀尚在家中,只是伯父天生强力,自他之后再无人能用。”卢翘楚道。

朱慈烺笑道:“你可知道二师的来历?”

卢翘楚微微摇头,暗道:难道我能直说他们是山贼归顺?还是留些颜面吧。

朱慈烺侧首吩咐闵子若:“你去把萧东楼和曹宁叫来。”

萧东楼和曹宁先后到了皇太子公事房,见了秦良玉纷纷行礼,又看到一个没有胡须喉结的中校与会,猜到这是新派来的训导官了。因为有高起潜坑害卢象升的事,天雄军老兵对于太监的感观一向极差,所以两人也浑若未见,连个正眼都不给卢翘楚。

朱慈烺看在眼里,也不说破,指着卢翘楚道:“这就是你们二师的训导官。日后治军要多听人家的意见,洗洗匪气。”

萧东楼曹宁都是刚被敲打过,不敢不服,躬身谢了朱慈烺,仍旧不肯对卢翘楚正眼相对。

卢翘楚心中略略有气,也存了要压他们傲气的心思。脸上严肃起来。

朱慈烺却更希望看到一出前倨后恭的喜剧,忍住笑意道:“卢训导,可有话与他们说?”

“回殿下,卑职暂时没甚话说,等日后阅历了营中,自然有话说。”卢翘楚抱拳道。

萧东楼眉头一皱,望向曹宁,见曹宁也是一脸惊骇,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这分明是女子声音!

卢翘楚原本声调高亢。与宫中唱戏的宦官并无二致,是以连秦良玉一时都未曾听出来。在辽东磨砺了两个月后,声带受损,声调低了两个八度,反倒跟太监尖锐的嗓音区别开来,成了颇有磁­性­的女低音。

一时间,两人不知道是太监更让人讨厌,还是女子更让人忧虑。

“殿下。我第二师是主力野战师,女子来担任训导官。如何跟得上大队行进。”萧东楼道出了自己的疑虑。

“萧将军,”卢翘楚抢道,“卑职来之前已经看过了我师行军规范,自信可以押后队行进。”

秦良玉摇了摇身子,制造了些许声音,提醒卢翘楚:上司在说话的时候怎能够随意Сhā嘴?

这姑娘家学是好。可怎地这般不懂规矩,岂不是拿自己前程开玩笑?

卢翘楚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索­性­紧闭秀口,显然还是有气。

“训导官是有马骑的。”朱慈烺对萧东楼道:“而且各营文职军官与军事官本就有体能区别,你这个理由可不成立。”

曹宁心中默默将师训导官的待遇过了一遍。发现师训导官有自己的帐篷,有自己的侍卫,有自己的坐骑……果然是不用跟男兵混在一起的。这种待遇可比花木兰那时候强多了。

“但是……”萧东楼还要辩解,却被朱慈烺抬手止住了,道:“她是卢督的嫡亲女侄,自幼受卢督教诲,也是为了尽卢督未尽之志才投军报国,你等就这般不能容人么!”

萧东楼和曹宁闻言,不自觉地去看卢翘楚正脸,这才发现果然有当年卢督的影子。两人心头一热,尤其是萧东楼,乃是卢象升亲兵营家丁,这份情感自然而然移到了卢翘楚身上。虽然卢翘楚是个女子,远不如卢公子有号召力,但秦良玉就站在这里,谁敢说这位女公子不能成为第二个秦良玉?

“殿下教训得是!”曹宁到底是读书人,变脸如同翻书,当即道:“日后还请卢训导严加管教,只为我第二师能练成强军,再复天雄军威风。”

卢翘楚知道伯父带的便是天雄军,只是不知道二师这些山匪跟天雄军有什么渊源,又见两人前倨后恭,变脸飞快,毫无­操­守,反倒是提高了警惕。

朱慈烺难得起了童心,也不Сhā话,笑眼旁观刚才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两人,此刻一副肝胆相照、两肋Сhā刀的表情。而卢翘楚却是自我保护起来,将这股突如其来的热情挡在外面。

“二师虽然有各种毛病,但还是能打的。”朱慈烺对卢翘楚道:“你在这儿大可施展抱负。只是你也该知道,训导官不同军事主官,惊涛拍岸不如水滴石穿,飞沙走石不如聚沙成塔,要戒急戒躁。”

“卑职谨遵令旨。”卢翘楚躬身行礼领命。

朱慈烺又留了秦良玉说话,让二师这三人自去做事。萧东楼走在前面,曹宁退了一步,让卢翘楚走在第二位,倒是颇有谦让之风。

三人到了外面,萧东楼转过身,道:“卢训导,照营中惯例,新官上任是要聚餐庆祝的……”

“无妨,我能喝酒。”卢翘楚豪爽道:“只是军法规定战时不可聚饮,还是得打完此役再说。”

曹宁暗道:我们也没准备请你喝酒啊。

“卢训导,”萧东楼嘿嘿笑了两声,“是这,有个兄弟因为犯了军法,要流放去辽东充军,我们还要为他饯行,你看能否放在一起?”

卢翘楚虽然在辽东磨砺了两个月,仍旧不失天真,玉手轻挥:“无妨,一起便一起罢。他是甚么罪过要流放去辽东?”

“代人受过。”曹宁飞快说了一句,将话题引入了第二师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安排上。

卢翘楚对这“代人受过”四个字颇为敏感,若是仔细品读,岂不是说军法不公么?她本想打破沙锅问到底,但想起刚才皇太子殿下的劝诫,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准备了解情况之后再慢慢“感化”他们。

城外又传来战士的欢呼声,正是打退了满清的又一轮进攻。卢翘楚按照工作要求,得去慰问伤兵;曹宁也要去清点战损和歼敌数目;萧东楼得召见下属军官,听取战斗汇报。三人正好各行其事,分了三路,约好晚间再一同聚餐。

相比第二师在天津城内的从容不迫,已经盘算着战斗结束后的安排,满清帐中却是一团压抑晦暗之­色­。

先是过年之前在京师发生了京观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满城惊恐。济尔哈朗怎么都猜不透,五千首级在十天之内就飞越了三千里,而且还没惊动沿路守兵。若是明军有如此大能,为何不潜越三千战兵呢?活人总比死人头更容易运动吧?莫非真有鬼神之力?

凭他的智商见识自然无从看透曹宁的计策,也难以回复多尔衮派人指斥他的书信:

“……国防重地,使敌出入无碍;一辱再辱,乃至于此,尚可加乎?……”

这封由多尔衮口述,文吏­操­刀的书信肯定经过文饰。照多尔衮的原话,其实是:“你们列兵十数万,竟然让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被人羞辱到这个程度,怎么不去死!”

虽然同是摄政王,但济尔哈朗终究是理亏在前,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直到鳌拜被明军送到阵前,济尔哈朗终于能够回答“尚可加乎”这个问题了。

事实证明,的确可以更羞辱一些。

鳌拜身套女子衫裙,头上戴了假发套,脖子上挂着满汉双语写成的“满洲第一巴图鲁”牌子,被人抬到清军阵前。

非但鳌拜受了辱,济尔哈朗受了辱,所有被赐予“巴图鲁”称号的诸申勇士受了辱,整个满洲都受了奇耻大辱!

按照满洲军法,鳌拜应该被斩首,然而济尔哈朗实在不愿意对这员猛将下手。如此一来,就连先帝当年定下的规矩都受了辱。日后将领更不会拼死作战,反正现在不同往日,吃了败仗也不会被处死。

“求王爷许奴才戴罪立功!”鳌拜除去了女装,跪在济尔哈朗面前。

济尔哈朗看着鳌拜头上的伤痕,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军用鱼鳔胶将女子头套黏在了鳌拜光溜溜的脑袋上,一时间也刮不­干­净,倒弄得像是狗啃过一样,就连毫无审美能力的满洲人都看不过去。

“王爷,京师又信来。”戈什哈站在大帐门口,为济尔哈朗和鳌拜解了围。

济尔哈朗宣信使进来,验了印信,取出多尔衮的书信。原来是听政太后就放弃北京来咨询他的意见,希望他能暂时放下军务,回北京参政议政。

从这书信中看,却是听政太后对多尔衮已经极其不满。不过济尔哈朗也谈不上让她满意,只是两个果子里选个不太烂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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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二但得饱掠速飏去(八)

崇祯十九年悄然而来,只是这个纪年在北京不能大声喊出来,除非是活腻了想让清军砍头。然而经过了血腥劫掠之后,北京的老百姓们对满洲人已经深恶痛绝,再不肯用“顺治三年”的叫法,于是更为书面和正规的“丙戌年”就成了普遍说法。

在私底下,更有不少人以“狗年”称呼这个倒霉的年份,同时在“狗”这个字上加了重音,颇有些暗指的味道。

多尔衮在大年初一入宫与皇帝一同接受了百官朝贺,旋即又去了内宫与听政太后商议国事。这种行径对于满洲人而言不算过分,但在汉人眼里却是有悖伦常。而道德具有传染­性­,所以就连许多汉化程度较高的满洲人都难以接受。

只是眼下济尔哈朗因为天津之败和京观失察之罪抬不起头,使得多尔衮权倾朝野,没人敢于置喙。

其实多尔衮倒真的是去找布木布泰商议国事的。

而且是关乎整个满洲的命运:是否放弃北京,退回盛京。

布木布泰自知没有先帝那样的雄才伟略,对多尔衮这个“聪明王”的名声也充满了怀疑,于是她想起了祖制。

祖制是以四大贝勒南面并座,不分高下,共同议政。后来黄台吉花了大力气,将旗权拢到自己手里,终于实现了单独南面问政,贝勒赐座,其他人侍立的规矩。即便黄台吉称帝之后,满洲的旗权和政权仍旧相互抵触,尚且不能算是完全的封建政权。

从黄台吉死后来看,满洲人争夺帝位的方式也是比谁的牛录更多、拳头更大,仍旧是传统部落时代的习俗。

此时既然没有人能够独当一面让大清统一起来,那最牢靠的办法还是请来各亲王、贝勒。以传统的方式进行“民主”讨论,最终达成一个各方面都能接受的决议。

因为豪格被俘,所以正蓝旗归于济尔哈朗,然而正蓝旗下的牛录却被阿济格和多铎瓜分。多尔衮为了拉拢阿巴泰这个先汗庶子的支持,又将镶红旗的旗权从代善手里挖了出来,交给阿巴泰的儿子博洛。

如此一来。八旗议政的时候,坤宁宫太后高高在上,背后有蒙古八旗撑腰。满洲八旗这边有多尔衮、多铎的两白旗;代善的正红旗;贝勒博洛的镶红旗;济尔哈朗的两蓝旗;以及名义上是顺治皇帝亲领的两黄旗。

为了让决策更加正确,多尔衮又提出了让汉军旗与会,发表意见,但没有表决权。话虽如此,汉军八旗却只有三顺王中尚且活着的智顺王尚可喜和怀顺王耿仲明能够出席。

洪承畴作为多尔衮仍旧看重的智囊,也参与此会,让苏克萨哈、索尼、武拜等满洲重臣颇为眼红。而且愤怒——坏了祖宗规矩。

洪承畴却是有苦难言,自从丢了保定之后,他又身兼多尔衮的怀疑,小心翼翼到了极点,就连母亲都送进宫去成了人质,哪里还敢在这种场合说话?

顺治三年正月十四,这场几经磋商的会议终于在紫禁城武英殿召开,与会者便是这十个能够影响未来天下局势的人物。

“天津是打不下来的。填了好几万人进去,连土墙都没打下来。”心高气傲的多铎沮丧道:“明军海路通畅。围也围不住,这仗如何打?谁都怪不了,怪只怪咱们没有水师。”

会议从讨伐济尔哈朗天津失利开始,也随着多铎的反驳而结束。济尔哈朗十分庆幸自己找了多铎这个搭档,连带着让多尔衮投鼠忌器。

“咱们在根子上就输给了明军。”代善怨多尔衮抢了他的镶红旗,道:“当年先帝将各旗牛录收编在一起。看起来势力是大了,可现在想想,各丁不知道听谁的指令,难免造成战力下降。照我看,以后还是得恢复先汗时候的规矩。各庄子的牛录平时管人,战时领兵,别弄得将不知兵,兵不知将。”

多尔衮本想驳斥代善的倒退,却牵动了肺经,一连串地咳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济尔哈朗只好硬着头皮出来,道:“先帝的规矩也有好处。大家都是先汗时候过来的,都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样子。有时候大军开出去,主子们抢得钵满盆满,甲兵却是两件血衣就打发了。若不是先帝将各旗兵权集结起来,公平分配,恐怕也没今日的盛况。”

“公平?”代善冷哼一声。

多尔衮也不觉得黄台吉有什么公平可言,而且想尽办法从他和弟弟手里抢牛录,简直是恬不知耻。

“都别吵。”布木布泰终于听不下去了,出声道:“诸位王爷、贝勒,咱们今个儿是要议去留大计。何必提那些陈芝麻乱谷子的事?摄政王爷,你统领大政,由你先说吧。”

多尔衮平复了呼吸,很看不惯这女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但在这么多亲王贝勒面前也不敢激起众怒,只好缓缓道来:“我以为,该走了。”

“见好就收吧。”多铎立刻呼应哥哥:“这回入关的收获已经是我大清立国以来最大的了,也该回去好生经营祖宗之地了。”

多尔衮看了一眼弟弟,暗赞一声:果然是长大了。

论说起来,以十万人马吞并十五省之天下,这就连满人自己都不相信。多尔衮当初选择先西北后江南,其实就是给自己留条后路,方便出关。若是急急忙忙打了江南,又被汉人切断后路,岂不是连老家都回不去了?

只是当时没想到会被打得如此狼狈,更没想到满人中绝大部分因为看到了关内的繁华,竟不想回去了。

济尔哈朗也是想回关外去的。他亲自跟明军打了一仗,知道这些明军绝非往日的辽镇能比,最好还是先回去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再来试试软硬。

代善却是不愿意就这样回去,因为两白旗抢得最多,两黄旗抢得最好——因为占了紫禁城这座宝库,而他的正红旗却什么都没捞着,甚至于还亏了一个镶红旗出去,这怎能让他甘心?

满蒙人喜欢把家产留给幼子,并非是单纯疼爱幼子,还有一个缘故是因为父母临走时候,前面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可以自立门户。而代善身为长子,没有继承到奴儿哈赤的­精­华力量,而且还被黄台吉劫胡,根本没有自立的机会。

“若是要走,也该先说好这次的收获怎么分。”代善­干­咳一声道:“是照先汗时候那般分,还是照先帝时候的分法。这得有个说法。”

先汗时候,各旗抢的一部分归公中,大头是旗主自己分;先帝时代,公中占七,各旗抢的只能占三,而且还得保证牛录里丁口的收获。代善当然指望自己的损失从公中那块中拿回来,以免白白入关。

其他人却觉得正红旗在与明军作战中出力最少,不应该分得太多的缴获。再进一步,先帝死后,没有一个镇得住的人物主持公中事务,谁还肯将自己的缴获交上去。黄台吉能够看到旗权对政权的阻碍,难道其他人就看不到政权对旗权的剥夺?

于是关于分赃问题,八旗闹成一团,除非有人愿意将嘴里的­肉­吐出来,否则不要指望能够平息。

多尔衮此时身体虚弱,能坚持出席已经不错了,最终说得脱力,几乎昏倒,这才结束了第一次八旗大会。

汉军是从乌真超哈发展而来,乌真超哈是各旗在旗的汉人抽调出来组成的一支军队。平日耕种各旗的土地,战时接受朝廷委派的固山额真统领,所以他们与满蒙八旗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汉八旗不占有土地。

既然没有土地,也就不存在发展的问题,这让尚可喜和耿仲明都冷眼旁观,当个摆设。

洪承畴却在心中自艾自怨,痛心自己怎么当初没能坚持自尽。现在猎获的财物丁口还没搬回家,满人就要内讧,这岂不是愚夫所为?然而以他的身份,却不能说这种话,否则后果谁都都说不准。

“王爷,为何不能先回到关外,然后细细清点之后,再做分配?”洪承畴私下见了多尔衮,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多尔衮半躺在椅子里,摇头道:“先生还是不了解我们满洲人。我们喜欢把该说的话说在前头,然后照约定好的事办。若是前头不明不白,日后难免要伤了真情。”

洪承畴权当耳边风,继续道:“可目今实在是不合时宜。我大军退回北京固守,保定、天津等门户重镇皆落入明军之手,实在是危若累卵。”

“明军有多少人,能阻挡我十数万大军行止?”多尔衮不以为然:“我军吃亏就吃在分兵,若是我军能够握成一个拳头,就是借给明军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进攻。”

洪承畴不知道多尔衮哪里来的自信,脑中略略一过,道:“王爷,此番明军在天津之战中投入的兵力少说也有二十万,恐怕未必不敢主动出击。”

多尔衮身子不禁哆嗦了一下,亟问道:“此言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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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三但得饱掠速飏去(九)

“臣不敢欺瞒王爷。”

洪承畴当即将自己观察得来的明军番号一一报出,算出第一、第二两个师共四万人的规模,这是连带骑兵营和火器营也计算在内。

按照满洲军中主力战兵与包衣辅兵大约是一比五的比例,明军起码也有二十万人。如果按照后来大肆使用汉民包衣的情况,满洲军中主辅比高达一比十,那明军相应的就要有四十万大军!

这种估算出来的数字并不可靠,如果按照发动民众支援前线的数量,明军起码有百万之众。然而这种人民战争的概念,非但多尔衮不能理解,洪承畴不能理解,即便那些自以为深谙“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雄主,也未必能一窥这股巨大力量爆发之后带来的惊天巨变。

非但要得民心,更要能得民力。

那种举个“喜迎王师”牌子的民心,的确没有任何意义。

多尔衮不清楚这点,但他已经切实体验到了汉民对他们的排斥。在他可怜的历史知识中,只有蒙古人占据过这个花花世界,而他们对于占领地的做法不能复制:屠城,毁城,种草,放牧。

满洲人不是牧民,满洲人需要城市带来的荣华富贵,需要­精­美的饮食,需要汉人制造的丝绸、瓷器。

既然不能学蒙古人毁掉这一切,还不如重复过去三十年里生活方式:养肥,宰割,再养肥,再宰割。而且一旦收复了故土,这些尼堪蛮子就会陷入内斗之中,最终仍旧要败在满洲铁骑之下。

“那就走吧。”多尔衮彻底放松下来,吐出四个字,再也不想留在关内饱受煎熬。

“可是议政大会……”

“不用管。让多铎带着人马、包衣。还有缴获的钱粮先走。”多尔衮觉得自己越发没有力气了:“诚如先生说的,至于如何分配,还是等回到了盛京再行商议吧。”

洪承畴微微点了点头,心情沉重。

自己是留在大明,还是死心塌地跟着出关呢?如果大明收复北京之后,仍旧是之前那套。势必会再次成为满洲人砧板上的鱼­肉­。但如果大明真有个有为的中兴之君,要殄灭满洲也不过一代人的功夫。

见识了越来越多满洲贵族们的贪婪和愚昧之后,洪承畴对日后的前景更加忧虑起来。然而想到自己害得崇祯皇帝颜面尽失,回大明的道路也是阻碍重重。更何况当初他兵权在手,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现在一无所有,如何得到赦免?

“老爷,京中许多汉官都在说,满洲人恐怕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老家人适时地出现在洪承畴身边:“老爷。咱们要不要将老夫人接回来?”

洪承畴捻须沉吟,道:“我亲自去。”他顿了顿又道:“那些官员不怕朝廷清算么?”

那老家人听老爷以“朝廷”指代明廷,知道老爷动了心念。从他自己本心而论,他也希望老爷能够拨乱反正,重归大明,好歹能够混个叶落归根。然而朝廷清算却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总不能为了叶落归根就先人头落地吧。

“他们都有保心丸……”老家人道:“就是朝廷发的《特赦令》,只要名姓不在其上者。都可以获得特赦。”

“他们倒是敢信。”洪承畴冷哼一声,颇为这些人的短视而恼火。

一纸特赦令固然不足以让人信服。但那些官员却是更加不敢去辽东。

在所有汉人的眼里,辽东就是蛮荒之地,有茹毛饮血的蒙满鞑虏,有吃人不吐骨头的山林野兽。他们甚至不相信辽东有城市,坚信所有辽东人都是靠打猎、挖参为生。

只要靠着特赦令能够保住一条命,哪怕回家当个富家翁也是好的。何况故朝再起。总要人当官吧,一时半会上哪里找官员去?最终还是得用他们。

“只怕满洲人不会那么好说话吧。”洪承畴叹道。

当满洲人有坐天下的机会时,当然不介意少几个奴才多几个臣子,反正这其中没有实质上的差别。

当满洲人掠取了财物要撤离的时候,这些臣子却又回归了最本质的属­性­:战利品。

虽然读书人不能种田。但有了文明萌发的蛮族,仍旧希望能够改良自己的政治,教育自己的子女,让自己在关外也尽量过上关内一般的好日子。这就不能不带上这些看似无用的书生。

多铎奉命去见了多尔衮,兄弟二人定下的撤退计策中,第一条就是如何将这些文官迁去辽东,其次才是种地的农民和各种工匠。惟独要留下的,就是那些商人。事实证明,如果没有晋商通报消息,大军就又瞎又聋,根本连敌军主力在哪里都找不到。

留下这些商人,到了辽东也能获得关内的补给,虽然价钱贵一些,总比没有好。

既然要留下晋商作为沟通内外的桥梁,那晋商的保护伞也就只能留下。故而山西籍的官员算是逃过了此劫,重点掳掠对象是江南等地的文官。

只要有甄别工作,宋弘业就有了用武之地。

他早就找到多尔衮表达了自己对大清的“忠心”,声明自己虽为汉人,但一颗红心早就装了满洲的血,绝对要跟随满洲出关。多尔衮还从未听过如此忠心耿耿的表白,被宋弘业说得欣喜万分,当场赐下了关外三十个庄子,外加五百个包衣的重赏。

宋弘业由此可以光明正大地记录满清留下官员和带走官员的名录,然后一式两份,一份交给多尔衮,一份送去天津卫。

多尔衮为了下次来北京更加轻松,还特意埋下了密探。可惜这些密探也都在宋弘业的控制之中,有许多原本就是双面间谍,名义上是满洲密探,其实却是大明忠良。

多尔衮和多铎的小动作很快就惊动了其他满洲贵族,纷纷做起了自家打算,整个北京再次陷入混乱、抢劫、屠掠之中。

……

朱慈烺拿到北京方面的通报十分痛苦。这些百姓都是大明的元气,任由满清如此糟蹋,自己却无能为力。如果他手里真有二十万大军,倒是可以将北京封锁起来,但事实上可用的战兵还不到三万。

而且第二师几乎进行了一场大换血,要想恢复战斗力还需要时间休养。

“能议和么?”朱慈烺第一次发现自己有悲天悯人的心态,不过旋即就被各种现实理由所抹灭了。

说到底,只要大明恢复元气,随时可以发出大军歼灭顽抗的满洲乱军。而现在的关键就在于如何保住大明的元气,减少人口损失。对于一个农业国家来说,人口是远甚于金银的重要资源,这点先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有土斯有民,有民斯有财。

土地,人民,然后才是财富。

经过流寇和东虏的双重打击,整个北方的巨姓右族几乎十不存一。照道理说,土地应该是有了,然而人民离散得却多。如果放任东虏大掠夺丁口,那么日后北方更难恢复元气。而一旦北方人少,万里边关就处处虚弱,就算是简直如同无人之地。

正是因此,朱慈烺在形式大好之下,竟然想到了等同于“卖国”的词——议和。

吴甡作为大明的次辅,皇太子的首席谋臣,自然知道这种想法是迫不得已,但万万不可。想当年陈新甲在大明危难时刻奉命暗中议和,东窗事发后还被愤怒的朝臣言官逼死。

如今大军光复北京,不说北伐也就罢了,竟然还想着议和,这是要自绝于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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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四但得饱掠速飏去(十)

好在吴甡已经基本摸清了这位务实皇太子的脾­性­,知道他拍脑袋想问题很少考虑感情,尤其是别人的感情,真正重视的只有现实利益。这若是让孔府那些人知道,难免成了朱家“小家子气”的佐证。

“殿下是怕没人种地?”吴甡反问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

“殿下其实不用为此苦恼。”吴甡换了个角度,先解决种地人口的问题:“北方田地原本就比之南方贫瘠,故而在江南种桑树、烟草,一亩地就能活一户人家;在湖广丰腴之地,两亩地也能活一口人。

“可在北方,四亩地都未必能活一口人。如今山东安置的流民,大多是每人给地数分,一户人家不过一亩、两亩,还得靠朝廷救济才能活下去。待北方安定之后,朝廷大可从山东迁徙流民回乡,每人给五亩地,再加上故土之情尚在,那些人肯定不会舍不得走。”

吴甡说完,静静看着朱慈烺,等待皇太子说话。

“山东也是个土地贫瘠的地方,这些流民返回秦晋北直之后,倒是可以让出许多田地。”朱慈烺点了点头,依稀记得前世满清入主中原之后也曾从山东移民两百万去河南、北直,可见山东人口应该还是充裕的。

“不过先生……”朱慈烺顿了顿:“即便不是出于劳动人力考虑,畿辅之地的百姓难道就弃之不顾了么?”

“殿下真乃仁心宅厚,”吴甡言不由衷道,“只是微臣却在想日后光复辽东的事。”

“哦?”

“行军打仗的确非微臣之能,”吴甡先解释一句,“不过微臣却能‘观势’。”

朱慈烺静静等吴甡说下去。

“战国神童鲁仲连之师,姓徐名劫者。善于势数之学,微臣不才,也曾揣摩一二。”吴甡先介绍了这门绝技的来历,也算是出于找“道统”的习惯。

“时当闯逆肆虐,大势在彼而不在我,故而殿下避敌锋芒。保留实力,此乃上佳之策。而如今大势在我而不在东虏,故而东虏若是有些头脑,断然是要撤回关外之地,生聚教训。”

“等我军光复北京,固守三边,到那时,我与东虏之间的势数,并非我长敌消。而是两相持平。”吴甡顿了顿,发现皇太子没有任何疑问,方才继续道:“等我军出关复辽时,大势又转到了东虏一边,最终再次演变成万历以来的虏乱。”

“先生打算如何逆转这大势?”

“百姓!”吴甡道:“我军能得势,无疑靠的是百姓。诚如唐太宗‘载舟覆舟’之喻,如今这些百姓正是我朝的载舟之水。”

“那为何……”朱慈烺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殿下,辽东没有水载我朝大军这艘大船。不如放水过去。”吴甡毫不隐晦道:“让东虏掳掠了这些百姓,看似他们占了莫大的便宜。实则却是在给自己挖坟掘墓。有这些难民在辽东,一旦我大军复辽,传递消息、打探地形,必然无不便利。”

朱慈烺心头一跳:如此­阴­险恶毒连自己人都算计进去的思路,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而且日后朝廷大军光复辽东,如何对待满洲诸申?我朝夸夸其谈者尤多。若是大开杀戒,势必留下暴君之名。万一不能尽灭鞑虏,反倒结下血仇,如蒙鞑故事,必成我大明边患。”吴甡道:“若是我朝在辽东本就有十数万百姓呢?情势又是大大不同。只要汉人多。行汉化,不出三十年,辽东皆是我汉民,哪里还有鞑虏?此为变夷为夏之策。”

朱慈烺听得眼皮直跳,突然想起吴甡当年在牢中与自己说的背倚江南立足山东之策,如今再见这“变夷为夏”之策,果然不愧他这阁辅之才!

“变夷为夏,复辽为中土,根本就在百姓口数。”朱慈烺点头道:“若是只以充军发配来实边,百十年都未必能积足人口。”

吴甡听了朱慈烺此言,欣喜道:“想辽东本有三百万汉民,可见其地足以滋养如此之多的百姓。到时候只需要将被东虏掳去的百姓就地安置,人给地数亩,置县设府,使男有分,女有归,何愁不能巩固此地?”

华夏从秦朝建立开始,就从未停止过国内移民。然而每一次移民都是血与泪之路,因为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前往一个陌生得几乎不曾听说过的地方。国朝建立之初,太祖高皇帝一样进行了数次移民,这也成了这位草根皇帝的污点。甚至于他更多爱民惜民的政策,都无法掩盖这些污点。

照吴甡的说法,如今正好是让东虏来背这个黑锅,待王师北上复辽,解民倒悬,可谓名利双收。

真是太诱惑了!

朱慈烺甚至能够看到未来收复北京之后,肯定有许多文官希望休养生息,停止战争的车轮。如果有这么一批被掳掠的百姓在辽东,那么王师出关复辽也就成了谁都不能反对的理由——但凡有人反对,就是对“仁”的践踏。

只是,那是数十万无辜生命……如果两个近卫师全力施为,起码能够让其中一半人免去这场灾厄。

“我曾以为皇父在车厢峡不肯杀降是­妇­人之仁。”朱慈烺长吸一口气:“现在才知道他的难处。”

政客只考虑自己的名声,所以他们不愿意冒着千夫所指的威胁,去做一些利益子孙的事。而政治家固然能够看到未来数十年,乃至百年的大趋势,要下某些决心的时候,却要面临最大的敌人——价值观的取舍。

吴甡面沉如水:“殿下与今上不同,否则微臣断不会进此言、献此策。”

“如果我牺牲这数十万,甚至可能是百万百姓,换取辽东长治久安,永为固土……值得否?”

“殿下,”吴甡道,“这些百姓总能留下几十万人。”

崇祯十一年的那次东虏入境,掳嘚百姓二十五万,而整个北直、山西、山东遭难的百姓也达百万之数。如果照这个比例估算,这回满清抢到的百姓起码也有二十五万。考虑到满清这回在关内损失了不少人马,有大量空余出来的土地,也会让百姓到了关外之后存活几率更高一些。

起码打下了十万数量级的人口基础。

东北虽然寒冷,但作为世界上三大黑土带之一,要养活千万人口并非难事。在原历史时空中,新中国成立之前,东三省有人口四千万。新中国成立之后,变北大荒为北大仓,大量迁徙人口,在建国后十数年间就让东三省人口翻了一番。

从山东等地粮食丰收来看,自然灾害对东三省的影响将在未来数年内消退,即便现在生产力比不上民国时代,但在东北养活五百万人口,应该是绰绰有余。

如果能够将东北建成第二个天下粮仓,大明在未来百年内都不会再有土地匮乏的问题。

如果辽东能有千万人口,日后崛起的北极熊帝国也不可能随便就抢走东北一百四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而千万人口对辽东而言并非难以承受,以山东那样的地理环境都能承受八百万人口,何况这个全球前三甲的黑土大平原。

“不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我以为先生之策足可定为国策。”朱慈烺下定了决心,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宁可将秦地百姓带向毁灭,也不愿留给李闯。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会走到如此疯狂的边缘。

——待国家定鼎之后,还是要为冯师孔立个碑。还有那个长安知县,叫什么名字来着?

朱慈烺再好的记­性­,对这段过往都已经有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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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五星宿煌煌日月光(一)

崇祯十八年元旦节真正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在虏难区的百姓连张灯结彩都省了,而明统区为了支援天津之战,克勤克俭,不允许官府举办奢华的放灯活动。豪门大家也因为财不露白的道理,装出一副寒酸相。

“希望能够在万寿节前光复北京,也好为圣上贺寿。”萧东楼在天津城墙上巡视,有意无意地提起攻打北京的话题。

围攻天津的清军已经退兵了,但是朱慈烺并没有发布新的作战任务,只是让第一师巩固保定,第二师巩固天津。突如其来的安静让萧东楼十分不适应,又因为之前犯了过错,不敢开口讨要收复山海关任务。

要在万寿节前光复北京为圣上贺寿的事并非萧东楼首创,许多人都这么说。作为与冬至、元旦并列的大节日,崇祯朝的万寿节是在立春日,也因此失去了风头,只在宫中热闹一下罢了。

朱慈烺很反对献礼、贺寿之类的说法。在他看来,任何事都不能为了某个纪念日期而做出决定。唯一能够做出时间决定的,只能因为事态本身到了瓜熟蒂落,或是不得不为的程度。若为了向圣上贺寿,贸然发动攻势,让士兵在不成熟的条件下作战,这足以称之为“暴虐”。

更何况皇太子已经与吴甡定下了策略,并不愿将满清逼得狗急跳墙。

徐徐图谋就必然可以拿到手的果子,没有必要为了赶时间而付出更大的代价。

除了京师这边的劫掠之外,阿济格在山西大同一代广征民夫,突然之间出关逃入蒙古,这消息让朱慈烺有些意外,更让多尔衮十分震惊。谁都没想到阿济格有这样的“眼光”。但更可能的情况是单纯觉得打不下去了,想抢了人口、财物,回盛京过自己的小日子去。

姜瓖没有珍惜明廷开出的条件,骑在墙上冷不丁发现墙已经塌了。又因为阿济格带走了满洲­精­锐,导致大同防务空虚。他因此急急忙忙派出使者,希望能够起义。然而单宁可不愿意自己成为罗玉昆第二,见也不见那个使者,径自发起大军攻打大同。

大同守兵早就不满意顶着绿旗被人当王八一样看,更不愿意为姜瓖卖命,临阵倒戈、起义的营伍甚多,第三师除了在大同城外打了一场不成比例的碾压战,十分顺利地占领了整个个大同,挥兵东进,剑指居庸关。

……

“陈哥。看情形似乎有变。”一个壮汉走近陈一元,低声说着话,眼睛四处瞄,显得十分警惕。

陈一元从天津捡了一条命回来,仍旧被编入绿营,莫名其妙就成了守备。不过他们在天津撤退时并没有回京,而是被分到了抚宁县驻防。满洲人信不过汉兵,有绿营处必有八旗。前者用来­干­苦力脏活,后者负责监视。

至于对满洲而言生死攸关山海关。那里驻防的八旗兵越来越多,已经跟绿营兵将近持平了。

“这些日子过去的人马越来越多,听说大同也已经光复了。”那壮汉低声道:“鞑虏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看得出来。”陈一元站在城头,看着下面络绎不绝地百姓穿过城门。从百姓队伍里传出的哭喊声中可以得知,这些人都是被东虏劫掠的生口。青壮队伍里用了绳索将人串起来,老弱­妇­孺的队伍里连绳索都没有。几个满洲真夷骑马挥鞭子。像是赶牲口一样将人赶往山海关。

山海关地处辽畿咽喉,北面是山,南面是海,根本没有那么多土地安置百姓。每天这么多百姓被赶过去,不问可知。都是要被鞑虏掳去辽东的。

那壮汉看得睚眶欲裂,后槽牙忍不住地紧紧咬合,道:“这么多人,竟然被几个鞑子驱赶,真是丢人!还不如暴起杀他一场!”

“人家有刀。”陈一元叹道。

那壮汉道:“就算站着让鞑子砍,砍得刀卷刃了也砍不完这么多人。”

“你第一个站出去?”陈一元瞥了一眼自己的伙伴:“就你张翰民是英雄,是英雄怎么顶着绿旗站在这儿?”

张翰民脸上一红:“咱也是迫不得己,谁知道自己就这么被卖了呢。陈哥,日后怎生是好?难不成真去辽东过那茹毛饮血的日子?”

“哼哼,你想得美。”陈一元指着城下这些人道:“你看看他们,若是能够茹毛饮血都算老天爷开恩了。鞑子可不把咱们当人看,到时候的事还两说呢。”

张翰民低声道:“陈哥,我还没给我家承继香火呢,我不想去辽东。”

“你跟他们说去。”陈一元朝城下那几个的满洲大兵指了指:“跟我说有个屁用?”

“我不能让我儿子生出来就是人家的奴才。”张翰民仿佛没有听到陈一元的回答,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来。他见陈一元脸上微微变­色­,方才又道:“当年跟着哥哥弃了大明,跟着大顺,本是想讨个安生日子。后来弃了大顺跟着大清,也是想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可偏偏现在头也剃了,人还要赶着去关外做牛做马,这是连活路都不给咱们留哇!”

见陈一元不说话,张翰民又道:“陈哥,老百姓手里没刀,咱们有啊!不如反了吧!”

陈一元心中一动,旋即打消了这个疯狂的念头。他手下说是有一个营,其实不过五百多人,堪战的主力不过一百多。满清在抚宁也没有布置重兵,只有一支百人来的人马,摆明是在监视绿营。

“抚宁县城好说。”陈一元沉声道:“只是永平府鞑子合起来也有大几千上万的人马,西面是卢龙、昌黎,东面就是山海关,你看咱们上哪儿能找条活路?”

张翰民想了想,道:“我听说鞑子现在都在往关外跑,山海关也没什么重兵,要不咱们将山海关给夺下来,献给朝廷,也好谋条后路。”

陈一元着实在心中打了好几个弯,终于点了点头。由他这一方主将点头,张翰民自然振奋非常,两人说­干­就­干­,纷纷去联络部众,甄别可靠的心腹出来,第一步当然是要把去山海关的路搞清楚。

这二人天天听着山海关的名号,却从未去过。当得知山海关不光光是一座关城的时候,也是颇为意外。他们手底下撑足了就一百多个壮汉,几十把刀、枪,十来副盔甲,要说偷关,还能试试,可偷了关之后可就被东西两罗城、南北两翼城彻底围得死死的了。别说守城,这点人手连个城门都守不住。

这不是谋反,分明是作死。

张翰民就算再牛气,此时也只能退了占领山海关的念头。

只是每日里看着哀嚎东去百姓越来越多,陈一元与张翰民都是心中扯得紧,也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想想自己很快就要步其后尘,整日介寝食不安。

出了山海关是辽西走廊,并东虏熟地。各旗要将人口财物送回家里,这些人就要穿过这三百七十里走廊,进入辽河平原方能停歇。经过这三四百里的驱驰,天寒地冻缺衣少食,能有一半人活下来就纯属不易了。至于要想再活着返回故土,更是难于上青天。

然而这些鲜活的人命对于高高在上的决策层而言,只是一个数据。

区别在于数字的详细程度。

多尔衮拿到的八旗掠夺人口的数字,­精­度在“万”这个级别上。而朱慈烺得到的数字,­精­确到了“百”。为了方便日后制定作战方案,朱慈烺还让宋弘业提议多尔衮在辽东编户齐民,确定各旗的人数,以及最大可能的战斗力。

宋弘业与多尔衮一说,重点落在了了解其他旗的丁口数目上。多尔衮私心极重,死抓着自己的牛录和两白旗不放,同时又贪婪地盯着兄弟、侄儿手里的人口,自然对此大加赞赏。

以前的人口难以统计,但这些新掠夺来的人丁却是十分方便点算,反正本身在出关的时候就要清点一遍,以免各家藏私,不肯按照比例上缴公中。

宋弘业也终于做到了谍报人员的最高境界:影响决策。

为此,朱慈烺必须增加宋弘业在满洲贵族、尤其是多尔衮面前的分量。他站在多尔衮的角度上分析,自己当前最需要什么。

是善战的兵马么?

不,满洲人不会承认诸申勇士会被人击败。

是能统军克敌的大将么?

或许是,但这个自己无能为力,宋弘业作为汉人的出身决定他不会被赋予兵权。

是耳聪目明么?

对!这才是多尔衮最希望得到的东西。

在奴儿哈赤和黄台吉时代,明军所有动向都在建州人眼中盯着。尤其是黄台吉后期,明军九边重镇的所有军事部署和调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因此满洲铁骑才能做到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以恰到好处的优势兵力击败明军。

这些优势是如何建立的?正是靠忠心耿耿的晋商贡献情报啊!

然而这次因为入关仓促,晋商也没有来得及收罗南方的军民情报,宋弘业虽然受命开展对明廷的情报搜集,却因为时间太短,看不到收获,以至于竟然落入耳聋眼瞎的境地,处处受制于人。

有这样惨痛的经历,如果宋弘业能够证明自己在情报工作无可替代的地位,那么未来就能提供更多更优质的情报,也能对东虏决策作出更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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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六星宿煌煌日月光(二)

“左良玉身死,楚镇诸将各自为政,割据一方,明廷需要三十万大军方能平定湖广。所以京畿方面的­精­锐明兵,也可能会被调派下去。”多尔衮身体尚未恢复,消瘦的身形几乎被铺着虎皮的座椅彻底吞没,有气无力地跟自己的铁杆心腹通报咨询。

宋弘业因为最近立场坚定,也获得了参与机密会议的“恩赐”,站在班尾,听得冷汗淋漓。

因为这则情报正是皇太子交给他,让他去获取多尔衮进一步信任的敲门砖。

是哪里出了问题?宋弘业拿到情报之后没让第二个人知道,肯定不是出在自己这边。而且这则情报用的是“死投法”,是由一个不知情的交通员投在一个不会有人去看第二次的死地址,十分安全。

莫非皇太子身边有内鬼?

宋弘业心中暗道。

“宋弘业。”多尔衮点了点宋弘业的名:“我也曾派你做过这个差事,怎的一丝进展都没有?”

见多尔衮因此对他有了不满,宋弘业只得硬着头皮道:“主子,这消息其实奴才也拿到了。”

“哦?”多尔衮眯起了眼睛。

“主子,奴才以为:这消息恐怕不切实,多有妄想之辞,故而不敢送到主子面前。”宋弘业道。

“说说。”

“主子。”宋弘业在心中整理了一下,道:“传言左良玉身死,这本身就不可信。明廷最会玩这种虚虚实实的消息。那左良玉刚刚起兵作乱,怎就会死在半道呢?奴才以为多半是明廷放出风声,不让其他藩镇起策应之心。”

多尔衮也觉得这实在有些太过巧合。如果说是明廷故意传出左良玉的死讯,不让其他藩镇有机会浑水摸鱼,这倒还说得过去。

“其次,楚镇号称二十万,实额八万,就是满打满算也用不着三十万大军前去弹压。更何况都已经说了那些悍将各自为政,割据一方。那正是击破的好时机,真有必要从北京这儿调兵?”宋弘业理清了思路,嘴上也利索多了。

“调过去也是师老兵疲。不堪用了。”宋弘业补充道。

“此事关系到我大清出关安危,还是要探查清楚。”多尔衮终于还是选择了相信宋弘业。

宋弘业渐渐放心,又暗自道:无论哪里来的消息,显然多尔衮还有其他情报来源。这种竞争者岂能留着?就算是留着。也只能用它的错来陪衬我的能­干­。

“主子。倒是有一桩事,奴才今日过府之前才得到确认,还来不及具本题奏。”宋弘业在脑中一阵搜索,找到一条不影响大局,又能表现自身能力的消息来。

“此处都是心腹之人,但说无妨。”

“嗻,”宋弘业应道,“是打着大西旗号的张献忠日前弃了重庆。逃入贵州境内。明廷已任命杨展为四川总兵官,刘宗敏为四川总督。顾君恩为四川巡抚。闯逆入川的部曲,赐名‘忠贞营’。”

“远在四川的事,与我大清倒是没甚关系。”多尔衮只觉得事不关己,下意识里对宋弘业的能力却也给了一分肯定。

宋弘业却又有不甘抛出的情报只取得这点收获,躬身又道:“主子,这恐怕比楚镇那消息更有用呐。”

“哦?湖广是天下粮仓,所谓变生肘腋。四川不过边陲蛮夷之地,就算乱起来又能如何?”多尔衮不以为然。

“主子,这刘宗敏是李自成手下头号战将,号称小徐达。顾君恩又是李自成的第一谋主。两人一文一武,一个总督一个巡抚,正是将四川握在了手里,焉能不变?一旦四川有变,便是十数万大军突入湖广、汉中之势,明廷岂能不调重兵?”宋弘业推理道。

多尔衮心里顿时一轻:若是如此,北直这边果然会轻松许多。

“主子,所以奴才思量着:若是四川有变,明廷很快就会的对我大清用兵了。”宋弘业非但需要情报方面的地位,更需要一个谋士的身份,否则多尔衮许多想法都不能侦知,那可是天大的浪费。

“哦?”

“兵法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明廷要调兵去四川,肯定得先在这儿跟咱们打一仗,而且还得打得……”宋弘业差点说“打得我军尽快逃出关去”,硬生生憋住后,转道:“打得让咱们相信他们是要在这儿死磕。”

多尔衮点了点头,望向洪承畴,似在询问这位谋士的意见。

“那为何不布下空城计,突然撤防,让我军以为他们另有诡谋呢?”洪承畴只好上前问道。

宋弘业想了想,道:“洪督所言极是。只是明廷由太子朱慈烺主事,此人一向谨慎,用兵慎重,用空城计的可能极小。再不济,也会发兵略作试探。”

洪承畴并不否认,只是退了下去,其中判断还得多尔衮自己来做。

多尔衮此时仍在虚弱状态,脑子也不甚灵敏,想了半天没有所得,索­性­挥手命众人退下,只是让两白旗尽快退出关去,将殿后的任务交给统领两红旗的代善和博洛。两黄旗是皇帝的亲领旗,此刻护送着顺治和后宫诸人已经到了遵化,打算从喜峰口出关。

喜峰口既是唐时卢龙塞,大明景泰三年筑城置关,称喜峰口关。满洲几次破关掠夺,走的都是这条路,十分熟稔。而且相比走山海关,喜峰口回去虽然路远,但是更加安全。现在明军水师占据了整个辽海,而辽西走廊一侧是山,一侧是海,万一明军从辽海登陆,对圣驾造成的惊动也是非同小可。

而且从喜峰口出关,还可以顺道用大军威慑一下蒙古各旗。虽然满洲人自己知道这回是踢到了铁板,但绝不能让盟友看出来。就算盟友已经起了疑心,也得装出大获全胜的姿态,否则日后谁还跟你卖命?

再者,林丹汗固然已经死了,但保不齐哪个蒙古王公见满洲势弱兴起一点别的念头,那时候再动用大军去镇压可就是得不偿失——蒙古人穷得连铁锅都没有,跑得比兔子还快,打了也没甚油水。

紧跟两黄旗出走的是两蓝旗,用以拱卫圣驾。

两白旗作为多尔衮的嫡系,在两蓝旗之后退出北京,走山海关回盛京。这样非但可以多几天掠夺时间,也可以比圣驾更早回到盛京,在安置上再占些便宜。

洪承畴知道这是苏克萨哈出的主意,只觉得此人也是小家气,但见多尔衮那么高兴,自然不会去犯颜进谏,否则就是犯贱了。

“连根针都不要留给明廷!”这是两白旗的共同呼声。

甚至还有人建议走之前将北京城烧掉,一来可以断绝那些汉人的归乡之念,二来也是发泄胸中怨愤,祭奠那些战死关内的同族亲戚。

好在满洲上层对明廷已经有了畏惧,也害怕做出这等决绝的手段,日后引来明军的血腥报复。

不过不烧北京城,可以烧紫禁城,这样心理压力轻了许多,也可以平息族人的呼声。

“的确妙极,李自成走时就想烧了紫禁城。”洪承畴看似赞同,却让多尔衮想起了李自成的下场,觉得不很吉利,从此焚城之说也就偃旗息鼓了。

“东西带走了,尼堪还会运过来。屋子就别烧了,日后还是咱们的。”多尔衮强撑着说了句硬气话,听起来却是底气不足。

……

“东西也不能让他们随便就都带走。”朱慈烺轻轻敲了敲书案:宫里的古董日后各个都是天价,随便打个碗都能让人心疼几天。

何况朱家御极三百年的积攒,那些书画宗师送进来的上佳之作,历代皇帝自己的作品,四方藩国进贡的特产宝物……若是就这么让满清全都带走,一方面国家面子不好看,另一方面……难道让皇室和爆发户一样去买新的?

满清对于那些不能吃用的东西倒没有朱慈烺这般的执念。他们优先带走的是粮食和人口,其次是牲口和金银财宝,最后才是古董、书画、艺术品。至于用了两百多年的金辂之类的礼器,满洲人只会诧异明廷有如此破旧的垃圾,一丝带走的念头都不会有。

所以除了被两黄旗带走的皇家日用品之外,大头都在两白旗手里。

宋弘业很轻松就窃取了一份带走宫中文物的单册,同时也发现了一个以宫中太监为主体的盗窃集团,只是因为现在京城风头不对,而且满洲人搜刮得实在太厉害,以至于市场萎缩严重,可以暂且放放回头再说。

“殿下!打吧!”萧东楼听闻皇太子殿下不让满洲人搬家,终于忍不住喊出心声:“我第二师上下,惟愿一战!”

“我军若是要派一万兵登陆觉华岛,水师需要运几天?”朱慈烺望向坐在左手边的沈廷扬。

天津行辕设立之后,沈廷扬就赶到了天津,一方面进献自己定稿的《伏波今策》,一方面也看关于辽东方面是否有新的任务指派。

沈廷扬心中默算,以一船三百余人算,一万人需要三百船次。若是大军在复州集结,到觉华岛只有两百里海程。只要借得风力,五七日里便能完成任务。若是留个余量,报个十日总是没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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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七星宿煌煌日月光(三)

山东水师在郑芝龙的援建之下,气象大变。当初靠沙船撑场面的船队,现在已经有了小福船五十余艘,哨船、东船三百艘,至于兼职渔船的苍山船更是不计其数。除了大福船那等不便在辽海行驶、入港的大船,山东水师已经有了各种福船船型,能够根据不同任务进行舰队配置。

觉华岛作为辽海第一大岛,以前曾是明军的屯粮和舟师之地。宁远大捷的时候,奴儿哈赤派武纳格率领骑兵踏冰过海,杀了岛上守军七千余人,劫掠粮草、军械而归。袁崇焕当时在三十里开外的宁远城,却没能按照之前孙承宗的战略思路“互成犄角之势”进行支援。

此岛对明军而言战略意义非凡,但对满洲人来说却是­鸡­肋,故而明军彻底撤出辽西之后,觉华岛也并无东虏驻守。

朱慈烺的战略思路很清楚,从辽东师分兵一万人驻守觉华岛,进行土木修建,为日后重筑宁远城打下基础。因为觉华岛与大陆之间有海为堑,开春之后海冰融化,只要山东水师派几艘小福船巡防,清兵就上不了岛。

然后便是重修宁远城。

“清军后撤,必然不会有大军驻防诸重城,我军虽然还没实力光复锦州,但宁远这枚楔子是必须打进去的。”朱慈烺在总参作战会议上强调。

不同于被清军拆毁的大凌河城,宁远城从未陷落,直到吴三桂奉旨入关勤王。方才撤出宁远。吴三桂走时又放了把火,将宁远城内屋舍焚为灰烬,所以就算清军出于谨慎留了一部分守兵。也绝不会太多。

在这个天寒地冻的险恶环境里,没有屋舍就代表着死亡。

依照朱慈烺的战略思路,与其强攻山海关,不如跳过这道雄关,直接建立宁远防线。如此可以将满洲出关的军队截停在辽西走廊,从战略上来说仍旧是“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从战术上而言,取宁远是避敌锋芒击其惰归。让清军在山海关枕戈以待。而明军军已经从海路刺入其后背,无疑是一招令人惊艳的妙棋。

“第二师再扩编一个营,总兵额控制在两万人。”朱慈烺道:“用以夺取宁远。并且进行驻守。”

宁远城的资料已经难以寻得,但袁崇焕当年在宁远屯兵两万,吴三桂也曾在宁远驻兵,可见宁远城的承载能力肯定在两万以上。更何况袁崇焕守宁远时。城中尚有百姓。现在只有第二师的两万人,绝对不会装不下。

“此役关键还是后勤保障,如何在最短时间内修建起足够的营舍,如何保证每个士兵的保暖、饮食。总参一定和要总后进行沟通。”朱慈烺虽然没让总后勤部参与作战讨论,但也不是将之抛诸脑后。只是为了避免总后提出各种困难影响了军事决策,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朱慈烺坚信,只要先确定了战略战术目标,其他的困难都可以解决。

哪怕去抢也得把军资准备好。

“殿下。第二师渡海时机非常重要。”尤世威道:“若是在二月海冰未化时渡海,恐怕会引起东虏警惕。更甚至攻打觉华岛。若是三月渡海,海冰消融,觉华岛固然无恙,但是二师登陆攻打宁远、以及其后辎重转运就有些麻烦了。”

“总参有何建议?”

“先攻占觉华岛,然后在大陆修筑港城水寨,徐图宁远。”尤世威道。

“如此徐徐图谋固然稳妥,可国宝礼器岂不是都让东虏运走了?”朱慈烺反问道。

尤世威不知道朱慈烺与吴甡私下的定辽之策,对于国宝礼器倒也不上心。在他看来,那些国宝能截就截住,截不住就等日后光复沈阳时再取回来。反正都是死物,难不成还能让东虏吃喽?

武人想得现实,文人却更重现实背后的“意义”。

朱慈烺以国宝礼器为重,在读书人眼里是十分合理的。破其国,毁其庙,迁其重器,这是华夏传统中的伐国之功。能够伐其他国家,固然是自己的荣耀,但反过来被人破国毁庙、搬走国宝,这就是莫大的耻辱了。若是有机会能让这个“耻辱”不至于太过“耻辱”,总是要试试的。

他们都不知道,朱慈烺可不仅仅为了国宝,还有人口。

每一旗都会带走自己掳掠来的丁口作为包衣阿哈,两白旗和他们掳掠的人口正好用于辽西的实边垦荒。

当年孙承宗主持辽事四年,在辽西走廊修建大城九座,四十五堡,练兵十一万,拓地四百里,开屯五千顷,岁入十五万石粮食。

取得这个成就的基础就在于人口。

如今的辽民人口数量远不如孙承宗时代,辽西经过了吴三桂内迁、满洲人窃据,人口更是不足。朱慈烺正是要将两白旗掳掠的人口留在辽西,用以屯垦,为将来光复辽东打下基础。

土地、城池可以徐图谋之,但是人口却是会走的。

“那只有让特侦营先行渡海,查探虚实了。”尤世威沉声道。

“还有,从吴三桂军中抽调一批熟悉宁远的辽兵,皆要青壮之人。”朱慈烺道:“独立编成一营,以我军军官统领。”

吴三桂不可能拒绝这样合理的要求,想必也能看出这是要松动他基石的做法。只要有第一批人走了,其他辽兵都会心怀故土,军心松动。然而所谓阳谋,正是明知如此,也不能抵抗,否则将之团团围住的林涛、李过等部会很高兴地收下这份军功。

崇祯十九年正月,相比之前的硝烟弥漫、厮杀动天,如今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已经算是格外平静了。

清军忙着最后的癫狂,抓走青壮的男女,带走能见到的一切值钱物事,从铁锅到马车,­鸡­犬不留。

因为要带走的东西太多,以至于许多平民百姓刚被掳走就成了苦力,把被查抄的文官家产一车车运往辽东。

诚如张翰民陈一元亲眼所见,往往数百人的队伍里,真正的鞑子兵只有十几人,甚至只有几人,即便算上他们忠心耿耿的铁杆包衣,也不会高于十比一的比例。

如果有人发难,就算是十个打一个,也能将这些鞑子制服。可惜人人都非常聪明,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宁死也不肯先出头,于是只能被人像牲口一样用鞭子赶往辽东。

明军在有了新的部署之后,也趁此机会进行大规模的调动。

首先是近卫一师第三营调驻天津,接替第二师防御。整个天保线防御任务就落在了第一师和骑兵营头上。第二师退回沧州,展开秘密登陆训练和航海适应训练,同时进行部队休整,调配军官。

其次是组建步兵第四师,由原陕西总兵官林涛出任师长,赵良栋任副师长,承担陕西全境军事防卫任务。第四师虽然没有冠以“近卫”称号,但在配备上与三个近卫师并没有区别,人数上还略有超额,另外还有一个师属特别侦察营,负责对榆林卫外的蒙古部落进行侦查、破袭。

再次便是将李闯原本留在陕北的李过、高一功部编练成步兵第五师,驻守在原宁夏卫。随着行政官员接手民政,宁夏卫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改为宁夏府。

党守素部改编为步兵第六师,驻守兰州、天水。

第五、六两个师看似是防备北面蒙古人的入侵,其实却是两把顶在吴三桂后背的匕首。

吴三桂的部队没有接受整编,但经过兵部核点之后,定额三万。这三万人有大部分都缺少合格兵杖,只能“可惜地”转为工程兵。

在被朱慈烺调走了三千人之后,吴三桂也知道朝廷终究是不会再用他了。因为西安城高,林涛兵盛,再加上后背那两柄有着血仇的“匕首”,他只能忍着­肉­痛,将儿子吴应熊送往济南行在,名义上是就读新成立的陆军小学,其实是和郑芝龙一个心思——交出人质,让朝廷放心。

朱慈烺知道吴三桂起兵反清时完全不顾儿子的死活,也不在乎人质,只是出于树立榜样的思量,对吴三桂进行了口头嘉奖。

至于四川方面,朱慈烺力所不能及,只是由朝廷封官之后让刘宗敏追入贵州,彻底剿灭张献忠的西军。四川民政则交给了东宫侍从室出身的张诗奇,由山东参政升任四川布政使。虽然名义上归顾君恩管辖,但按照东宫的规矩来说,却是将顾君恩架空了。

在四川总兵杨展接手重庆防御之后,罗玉昆的山地一师终于可以减少四川方面的防御,转入对湖广的控制上。

左梦庚在袁继咸的“引导”之下,为了稳住内部军心,向济南行在请求封赠和谥号。等他发现这样是自毁出师之名,失去了大义的支持,颇为懊悔,但已经是来不及了。袁继咸完成了这项工作,终于心满意得地将湖广交给史可法,自己去凤阳做总督了。

崇祯十九年的二月,所有人都在忙碌,为下一步收复北京和攻战辽东做准备。锦衣卫都指挥使徐惇亲自进了北京城,最大限度发动金鳞会和返魂人这两个组织,说服他们跟随清军退往关外,以包衣阿哈的身份在关外建立情报网。

虽然难度极大,但徐惇对这些人的影响力同样极大,足足一百四十四颗种子混杂在哭声震天的难民队伍里前往万全陌生的世界。

徐惇给朱慈烺送去了一条百单八颗的挂珠,以及三十六颗的手串,每一颗珠子里就是一颗种子萌发的口令和密语,预防自己身遭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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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八星宿煌煌日月光(四)

在锦衣卫紧锣密鼓做准备的同时,总参军情司和兵部职方司也开始悄悄寻找通辽的商人,安Сhā耳目,力求为大军复辽做好情报工作。相比这些新兴的情报部门,东厂作为曾经的老大更是不甘示弱,丁奥在刘若愚的指点下,着力向南拓展东厂势力。

此时王之心在江南正坐在风口浪尖,每日里不知多少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甚至还有士子堵在他家门口用泥巴砸门,要求释放钱谦益。碰上东厂在江南设立分厂,就像是久旱逢甘露,终于盼到了亲人,在玄武湖畔专门起了一座四进三院的大宅子,作为东厂南京分厂的厂址。

南京分厂建立不久,提督分厂太监杨帆破获一起朝鲜商人携带国朝情报的大案,抓获朝鲜­奸­细三人。

作为大明的属国,朝鲜早在天启七年就被阿敏率领的金兵打败,与金签订了兄弟之盟。崇祯九年,黄台吉亲征朝鲜,逼迫其签订了君臣之约。从那时候开始,朝鲜就要派出质子到沈阳作为人质。

虽然朝鲜权贵和国民普遍仰慕大明,鄙夷满洲,但刀枪在前,只能屈服现实。他们收罗明朝士林的消息带回国去,更多的是追求时尚,表示自己不愧“小中华”之名,倒不是有意作为满洲密探。

然而清廷在朝鲜拥有驻兵,其将领从朝鲜权贵口中也能得到一些明廷的消息,这就激发了他们对这条情报路线的挖掘。于是在朝鲜权贵的指使下,三个在南京的朝鲜商人收罗了大量的大明消息。非但有各种报纸书刊,甚至还花钱请士子们聚会,从中打探消息。

这样的行径无疑构成了朱慈烺认定的“间谍罪”。

差点害得宋弘业功亏一篑的那条“楚镇消息”,也正是这三人从江南传到朝鲜,又传入多尔衮手中。

杨帆本来是在王之心座下跑腿打杂。被王之心推荐给了丁奥。谁知丁奥只见了杨帆一次,就委以提督江南分厂的重任。而杨帆在上任之后不过一个月,就有了功绩,一举进入皇太子的视野。如此一来,连王之心都吃不准这杨帆到底什么来路,更怀疑他是混到自己身边的密探。

其实杨帆只是喜欢看人罢了。

每个太监都有自己的爱好作为­精­神支柱。有的贪财。有的贪权,有的贪­色­……杨帆则是喜欢看人。他非但收罗了各种面相书,更喜欢实践,在任何场合都观察别人的容貌、神情,最终练成了火眼金睛的功夫,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过目便知端的。

朱慈烺给了杨帆一纸奖状,勉励他将这门自创的功夫推广出去。同时又借崇祯的名义下了明旨:由东厂负责肃清国内­奸­细、通敌者之事,设厂狱。

在江南舆论一片喧哗声中。征募江南悍勇之士入伍的消息反倒没人关注了。

而在征兵政策确定之前,西北光复区的官员之中,说着吴侬软语的东南官员早就成了气候。

现在北方的人力充分调动,仍旧面临着捉襟见肘的窘况。江南许多不得志的文人到了北方,原本只是希望谋求个幕友宾客的工作,谁知却喜出望外地获得了一县知县、乃至一府同知的位置。

大明南方的教育程度远胜北方,国初时因为科举中第者皆是南人,太祖甚至还兴过大狱。但事实的确如此残酷。在陕西能中谢元的才子,放在江浙苏松。甚至连中式都困难。这些久久不能中式的生员们,到了山东,参加一场比平日小考还简单的测验,就有了入读行政学院的资格。

在行政学院里,重温一遍“礼义廉耻”,然后背熟基层工作各种制度。快则一月半,慢则三个月,这些小知识分子就可以踏上实践岗位了。其中固然有人会以身试法,却是白白给都察院提供了练兵机会,更多的人还是乖乖按照制度办事。——尤其是看到那些血迹未­干­的脑袋。谁都不敢大意。

正是这些来自南方的基层官员,在用人不足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想到一点:既然北人不够,为什么不能用南人呢?就算江南本地的官府不支持,大可以委派钦差,在各府县乡镇村寨设立募兵点,直接将人拉走。

朱慈烺深感这也是个办法,予以采纳,开始征募南兵。

在原历史时空中,此时江南诸省的“奴变”已经到了喷涌的临界点,这场募兵正好为不愿世代为奴青壮提供了一条出路,让他们进入军中,凭战功闯下前程。同时因为皇太子本人对战士的看重,若是身在奴籍的壮士参军,其父呣子女登时脱离奴籍,定立户口,成为平民。

至于因此受到影响的权贵之家,皇太子也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诉讼。

明代有律有例,律是不变之常法,例却是针对一时情况的临时规矩,有的来自圣旨谕令,有的来自六部规制。朱慈烺前世的根底就是法学,玩弄法律武器谁人能敌?早就有参军立籍的条例通发全国各周府县,那些富户人家要想打赢这场官司,除非能将朱家从皇位上拉下来。

现在李自成死了,张献忠跑了,多尔衮都在逃跑,要想揭竿起义也得看看天下大势。

崇祯十九年三月,第一批南兵在合肥集结,开始训练。

同月,第一支运输舰队从北直、山东交界处的大口河入海口出发,共运载第二师第一、二营共八千余人,营属一七式火炮六十尊,前往觉华岛。在这支舰队航行两日之后,意外地遇到了复州驶出的另一支舰队。这支舰队主要运载的是建材和劳工,以及少量的工兵。

原本计划第二师在觉华岛对岸修建营地驻扎之后,辽东师分遣营才会抵达觉华岛进行防御工事修建。然而因为通讯不便发生这次偶遇之后,辽东师分遣营将优先为第二师在大陆上修建营寨,然后退回觉华岛布防。

萧东楼很感谢陈德的配合,他独自站在船首,任凭海风吹在铁甲上岿然不动。曹宁和卢翘楚分别搭乘另外两艘大福船,跟在舰队后方。虽然特侦营发回了令人欣喜的消息,但谁都不知道到时候站在岸边的是否会是满洲铁骑。

萧东楼却很享受这种未知的刺激,甚至还有些许期待。天津防御战实在不合他的脾胃,每日里就是看着乞丐花子一般的东虏冲上来送死,只要有充沛后勤,简直没有陷落之虞。而第二师这样的强军,理该百里奔袭,浴血陷阵,杀得敌人胆寒!

崇祯十九年三月十二日,一只浩大的舰队出现了辽海西侧的觉华岛附近。早就等在此地的小船纷纷靠拢,将大船上的战士、物资运上滩头,建立最简单的防御工事,然后开始修建临时港口。

等在岸上的果然是特侦营派来的人马,只有十来骑。为首那骑士看上去简直跟满洲人没有丝毫区别,一样蜡黄的皮肤,刮得发青的头皮已经长出了一层短短的发茬。一缕中规中矩的金钱鼠尾悬在脑后,被帽子压得紧贴头皮。

“我有紧急军情,要报与将军知道。”那骑士见了第二师的萧字将旗,大声喊道。

萧东楼正好打马路过,直直走向那人,道:“我便是萧东楼,有何事要报我知道?”

两支队伍已经确认过了印信,那人见了萧东楼的盔甲、佩剑、肩章,自然相信他就是第二师的师长。

“报将军,卑职奉特侦营左营官之命,请将军速速前往宁远城。”那骑士喘了口气,喷着白雾道:“押送百姓的绿营兵兵变,请将军前往主持防御之事!”

萧东楼大为吃惊:“怎么就兵变了?消息可靠么?”

“左营官此刻就在城中,已经砍了十来颗东虏的脑袋悬在门口。”那骑士道:“将军派人去看了便是,左右不过十几里路。”

“虏兵可攻城了?”萧东楼一边问,一边对亲卫道:“传我令,所有船只优先载运战兵。”

“昨日晚间兵变,此刻还没有虏兵攻城。”特侦营骑士答道。

“就不能等我们到么?如此仓促。”萧东楼不满道,又催身边亲卫:“快去,再去个人,跟他们说什么都不要,披甲持兵就够了!咱们到宁远吃饭!”

——宁远城可没吃的啊。

特侦营战士本想说清楚,却又觉得得先回答军官的问题,便道:“此事事发突然,我们赶到时兵变都已经快结束了。至于具体如何,将军还是去问了俺们营官吧。喔,将军,宁远城里缺衣少粮,今日早上还有十几号人冻饿而死呢。”

萧东楼瞪了他一眼,却没有更改命令。战士在船上是没有自备­干­粮的,如果等到弄好­干­粮,然后出发,起码要耽误一个时辰。第二师可是要重掌天雄军大旗的天下强军,宁可饿一晚上也不能贻误战机啊!

更何况只要稳固了宁远城,船上的东西卸下来,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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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九星宿煌煌日月光(五)

崇祯十九年,三月十一。

“哥哥,不能再等了!我听几个包衣说,这儿就是宁远城!等过了宁远就是锦州,那时候就算想反也来不及了!”张翰民钻进帐篷,对着角落里的黑影低声道。

那黑影抬起头,就着隐隐月光,勉强可以分辨出正是抚宁守备陈一元。他已经脱了形,整个身子像是只余下了皮和骨头。这是在路上受了风寒,又缺衣少食,一直不死不活拖成这幅模样的。若不是他底子尚厚,早就和路边的尸骨躺在了一道。

陈一元张了张嘴,嘶哑道:“现在反,也来不及了啊……”

抚宁绿营是在三月初调往辽东,押送生口。谁知刚过山海关,他们的刀枪甲胄就被收缴了上去,真正是手无寸铁,只给每人发了一根­棒­槌,用来威吓被劫掠的难民。

陈一元原本因为自己手里兵器不足,甲胄只有十来副,不敢贸然行动,此时的境况却是更为糟糕。他本以为情况已经糟到了顶点,势必会有转机,到时候再图谋起事。

哪里知道东虏对汉人的戒备高得摸着了天,而其手段之恶毒更是毫无底线。

东虏竟然停止发放饮食,直把数百人饿得浑身无力,偏偏又饿不死,而他们和包衣却能够一天三顿,有酒有­肉­,劲头上来了便拉几个年轻女子棱辱一番,或是挑几个不顺眼的汉子猛打一顿,或是索­性­杀了,以此立威。

此时绿营之中也早有了怨言,但原本的五百人在山海关时被拆分打乱,陈一元只领了一百多杂兵,其中大半都不认识。还好张翰民仍旧跟他在一起,这才让他没有因为生病而被抛在荒野之中。

“哥哥,营中现在也有怨言流传,只是缺个撑旗主事的人。”张翰民沉声道:“不瞒哥哥,兄弟我已经联络了几个敢死的好汉子,只等哥哥登高一呼。便杀了那些虏丑!”

“何必一定要等我呢……”陈一元浑身无力,连带着­精­神都懈怠了。

“兄弟我自问武勇不逊于人,但论说讲义气,还是得推哥哥。”张翰民道:“哥哥,咱们这就反了吧!”

陈一元的手在地上拍了拍,终于摸到了那根一人高的­棒­槌。他撑着­棒­槌站起身,深吸了可口气,胸前印出一条条清晰可见的肋骨。他知道张翰民早有反心,非但是因为被压得狠了。也因他本就是个有上进心的男儿汉。现在抚宁绿营还有二三十的老人,其中又有十来个是最早昌平兵出身,这些人好歹都卖他的面子。

事已至此,就算虏丑不来杀自己,恐怕也熬不过几日了。索­性­成全了他,若是日后这兄弟闯出个名堂,总还有人烧纸。

“你去把咱们的弟兄都叫醒,再从难民里挑几个健壮有力气的汉子。不可让营里喧哗。”陈一元吩咐道。

张翰民­精­神一振,纵身便钻出了帐篷。先去联络自己的帮手伙伴。其实今晚谁都睡不着,虏兵白天里给加了一份饭,正是明日赶路的意思。这一路往东北走去,每走一程便要冷上一层,这几天已经是天天都要冻饿死几个人了,再往东北走。哪里还会有活路!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缺的就是个登高一呼的人物罢了。

绿营兵的营地在宁远城东门上,住的都是帐篷。城里少数没有被焚毁的屋舍,以及新修建的营房。自然满洲主子们的宿处。就连他们的包衣阿哈,也能沾光睡睡柴房。在宁远城里,满洲主子、包衣、绿营、难民,成了泾渭分明的四个阶层。最低等的难民只能绑了手,在门洞、墙根下躲避寒风。

月上中天,包衣奴们的巡夜渐渐懈怠,而绿营这边却爆发出了从未有过的­精­诚团结和死战之心。这些营兵手持­棒­槌,或是其他不知哪里摸来的竹木,站在营中空地上,静静看着缓步走来的陈一元。

陈一元吸了一口夜空中的凉气,在火光下吐出一团白雾。他看了看天上将圆未圆的月亮,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

然而有什么好说的呢?大家都是爹生娘养的,凭啥给人抓了当奴才?

陈一元暗恨自己没有文采,突然想起两年前……唔,是三年前,当时还在昌平当兵。也是他带着一­干­兄弟,鼓动了营中袍泽投降李闯。当时说了什么?陈一元在脑中拼命搜索,只是依稀记得当时好像是说:大明要亡了,早走早好……

唉,当时说这话好像还有些庆幸和激动,现在才知道,大明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起码没把人当畜生。

“弟兄们!”陈一元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发出的声音旋即被寒风吞没。他有朝前走了两步,又鼓起中气喊道:“还有啥好说的?就问弟兄们一句,是死在这儿,还是死辽东!是死得像个人,还是死得跟畜生一样!”

只是两句话,点燃了所有人心头的压抑,以及对辽东的恐惧。的确啊,与其千里迢迢跑去辽东送死,不如放手一搏。若是日后都过着如今这般日子,还不如被人一刀砍了痛快!

“我等愿听陈哥哥号令!杀虏丑!抢活路!”张翰民深谙这种鼓动必须有个“托儿”,否则就算陈一元舌粲莲花都没甚用处。

“杀虏丑!抢活路!”众人紧跟着喊了起来,血气上头,身上又充满了力量。

“好!”陈一元随手一指:“你们几个去将难民都放了,愿意跟咱们杀鞑虏,任由他们跟着来;不敢杀的,就寻个地方自己活命去!”

押送难民的满洲真夷只有一队二十人,虽然各个都是甲兵,身穿铁甲,但未必是这里上百人的对手。不过加上那些为虎作伥的包衣,胜负之数却在五五之间。如果再考虑到这些虏丑日日吃得好睡得好,一路有牛马代步,而绿营兵却是有一顿没一顿,四百里徒步走来,虏丑的赢面却是又要大上许多。

——管他娘!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了!

张翰民龙行虎步,咬牙疾走。他早就下了决心,要带着这几个兄弟把命赚回来,自然不甘去做救人的事。

“张哥,不对!”张翰民身后的同伴突然拉住了他:“怎地没巡营的包衣?”

张翰民脚步一停,顿时也觉得周围太过安静。正在他犹豫的当口,只听到嘣地一声弦响,一支羽箭撕破空气,带着尖啸声飞了过来。

张翰民本能地朝旁边一闪,脸庞被箭矢带起的劲风割得生疼。

“啊!”

刚才拉住张翰民那绿营兵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双手去抓刺入眼眶地箭矢。张翰民看了一眼,见他还有力气哀嚎打滚,知道箭矢力道已经尽了,没有透颅而入,只是眼睛肯定保不住了。

“直娘贼!敢反!杀了他们!”一个包衣站了出来,举起钢刀,大声喊道。

他显然是包衣阿哈的头领,正好让张翰民盯了个正着。

张翰民双眼充血,喉咙里发出一声宛若猛兽的低吼,拖着­棒­槌便冲了上去。他身后的同伴看着眼前这些为虎作伥的汉人,更是比看到虏丑更加忿恨。正是这些甘心为奴没有骨气的包衣,为了在主子面前做出忠心的模样,往往­干­出更为人齿冷的恶行。

那包衣头子没想到这些丧家狗似的绿营竟然还能爆发出这般血气,吓得胆气尽丧,连连后退,嘴里犹自高声嚷着:“杀了他们!上啊!”

其他手中有刀的包衣纷纷上前劈砍,看到张翰民身量比他人都要大一圈,神情又格外狰狞,纷纷避让,竟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只顾杀后面露出怯­色­的人。这也是战阵上胆大者生,胆小者死的缘故,百死之余的战士无论技巧如何,肯定在胆气上不会输人,否则也活不下去。

张翰民听到身后接连传来哀嚎声,轮圆了手中大­棒­砸中身侧一个包衣的后脑勺,只见得火光中红白相溅,还不等看清楚他便已经原地转了个圈,继续朝前冲了两步,又是一­棒­子砸在面前包衣的肩膀上,在骨裂声中又飞起一脚,踹中了那包衣的肚子。

那包衣头子显然看到有个如此凶悍的尼堪朝自己这边冲了过来,却不敢回头。他虽然是这些包衣的头领,但在满洲军法面前却如蝼蚁一般,只要胆敢转向,身后的甲兵就会毫不犹豫砍下自己的脑袋。

“杀啊!”这包衣头子终于吼道,垫步冲了上去,手中钢刀却觉得颇为沉重。

张翰民怒吼一声,却觉得胸口发闷,手足无力,勉强冲了两步就已经浑身发软,脚下踉跄。打杀可是最为耗费体力的事,尤其是没有经过严格训练,不知道惜力的人,往往拼了两三下就已经脱力了。

古来将门都有自己一套打熬力气的秘诀,传媳不传女,正是因此保证大将上阵能够手刃十数人而树立战威。寻常兵士不懂这个道理,一个照面已经将力气耗尽了,后面自然就缺乏余力。

那包衣见状大喜,连忙要上去挥刀斩首,却听到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隐隐尽成风雷之声。

是有人驱了难民冲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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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零星宿煌煌日月光(六)

在枪械普及之后,一个躲在角落里的懦夫也能­干­掉一个冲锋在前的勇士。然而在这个时代,谁的身量大、力气足、动作快,谁就有在战场存活下去资本。在这个时候,人与野兽并无区别,只能遵循自然法则。

刚刚得到解放的难民冲进了满洲人的营区,冲向了与绿营兵杀成一团包衣阿哈。

这些难民经受了非人的折磨,早就有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只是不敢自己出头。如今有人领头,自然跟了上去来。

领队的满洲兵眼看不对,发出两声呼啸,身穿铁甲的满洲甲兵登时冲上前去。他们如同虎入羊群,只是一个冲锋就将拼死抵抗的绿营兵尽数砍翻在地。至于那些难民,根本不配他们拔刀,只是用身甲撞上去,就将这些刚才还气势汹汹喊打喊杀的难民撞得七零八落。

此番他们押送的难民一共有六七百人,男女参半,未来都是正白旗旗下的包衣阿哈,也就是所有正白旗旗人的财产。甲兵冲散这些两脚财产之后,只是随手挑了几个面相凶的杀头立威,对其他胁从者只是让包衣一顿­棒­打,并没有赶尽杀绝。

对于那些产权尚不明晰的绿营兵而言,待遇就没那么好了。因为不是自己的财产,这些甲兵下手毫不留情,抓住一个便割去脑袋,扔进人群里,吓得难民吱哇乱叫,四散逃逸。更有甚者连逃跑的胆量和力气都没了,只是就地包头蹲下。瑟瑟发抖,之前喊着要报仇的杀意早就被一腔恐惧所替代。

“主子,就是这人撺掇绿营兵造反。”一个绿营打扮的浮肿男子出现在满洲甲兵头领身边,遥遥一指倒地的张翰民。

张翰民脑袋上被包衣头子砍了刀,并没有砸碎颅骨,但满脸的血,看着十分瘆人。他等于是被砸昏在地,双目紧闭,并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此刻,冥冥中自有一种安排让他的睁开血糊住的眼睛。正好看到了自己这边的叛徒。

杨承德!

张翰民咬得后槽牙咯咯作响。恨不得生吃他骨­肉­!正是这个人,从昌平投军时就是他的朋友,没想到此刻竟然做了叛徒,将所有人都卖了!

“老子……死也不放过你!”张翰民吐着血沫。翻着双眼。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来。

杨承德打了个寒颤。壮起胆子想与他对视一眼,却终究还是胆怯地将眼睛投向了别处。那个满洲大兵却没什么触动,仿佛屠夫看着待宰的猪狗。他大步上前。转了个刀花,腰间一成,抓住了张翰民脑后的小辫子,往上一扯,顺刀便轻车熟路地往张翰民脖子上砍去。

张翰民索­性­把眼睛一闭,就要等死,突然脑后一疼,只听得自己皮­肉­撕裂的声音,一股凉风就往脑袋里钻。

——这就是砍头的滋味?

张翰民一咬牙,心中暗道:倒也不是很疼啊!

有了这个持续的疼感,张翰民反倒清醒了许多:咦?我咋还没死呐?

正疑惑间,却听到身前重物落地的声音。

张翰民睁开眼睛,正好与个满洲鞑子两眼相对。只是那鞑子的眼神中光彩渐渐消散,只剩下些许火光,就像是映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

暗红­色­的血从那鞑子的颈侧汩汩流出,那里Сhā了一支大号的弩箭,很难说是否已经撞断了那鞑子的颈椎骨。

难民散尽之处,出现了一支让人诧异的人马。这些人穿着铁甲,有些人身后还Сhā着正白旗的靠旗。他们手持弓弩,腰佩顺刀,脸上的泥垢就像是在深山老林里呆了整整一年没有洗过。

正是这支人马,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了刚刚平息下来的战场,并且以诡谲的作战方式,向面前的东虏和包衣发起了进攻。

的确是诡谲。

满洲甲兵主要是骑马步兵,重点在于步战。这些诡异的正白旗战士并没有骑马,但他们的步战方式却是弓弩。

每一次弓弦振动,都能带走一个持刀冲上前来的甲兵,无论对方怎么闪避,终究难逃一死。这是何等­精­于­射­术?恐怕连经验丰富的巴牙喇都难望其项背。

他们不慌不忙,闲庭信步,却将东虏的进攻线撕得粉碎,以至于东虏再不敢贸然前冲,只是让包衣冲上去顶住对方的箭矢,寻找上弦的空档予以突破。

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对方永远都是井然有序,永远不会给人机会。

“他们才十来人,全冲上去!杀光他们!”那包衣头子大声喊道。

突兀的汉语让这支人马有了些许停滞,旋即有三支箭矢刺入了那包衣头子的身体。

箭矢的力量将他推到了满洲甲兵之中。

“是自己人!”这边的满洲人终于放下颜面,找到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情况”:对方认错人了。

果然,随着这声满语高呼,“正白旗”甲兵的攻势却越发凌厉起来。

“砰!”

一声巨大的枪响压制了所有的声音,不远处的房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影,正沉着地将铳药灌入铳管。他面前的长铳足足比他人还高,带着一支脚架,形如斑鸠的脚。这正是以威力巨大著称的斑鸠脚铳。

被这斑鸠脚铳击中的东虏整个人飞了出去,背上的三重重甲被完全轰烂,露出血­肉­模糊的躯体,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甲兵无视自己的同袍死活,终于拼着死伤冲到了那些弓弩手面前。他们举起一人高的斩马刀,想一雪前耻,然而却看到了更让他们绝望的一幕。

这些弓弩手扔掉了手里的弓弩,飞快地拔出腰间的顺刀,迅速结成了刀阵。每一刀划过,都能带起蓬蓬血雾。

他们可不是被人近身就一筹莫展的弓箭手。

他们是朱慈烺投入海量人力、物力,从全军上下挑选出­精­锐中的­精­锐,特侦营。

这里化装成正白旗的特侦营并非全营的力量,随着城门大开,左守义带着剩下的十来骑特侦营战士,冲进了宁远城。随着这支骑兵赶到,东虏越发没有了抵抗之力,纷纷跪地投降。

的确,在面对巨大的实力悬殊之下,他们也会畏惧。

左守义骑在马上,看着手下的弟兄们清理战场,不由皱眉道:“这些人­干­嘛的?怎么乱成这样?”

“报上校,他们好像是在兵变。”一个战士劈手拉来了一个躲在角落里的难民,推了一把:“把你刚才跟我说的再说一遍。”

那难民抬头看了眼左守义,飞快地垂下头,道:“小人是被鞑子掳掠来的。本来在东门洞里睡觉,到了半夜时分,有人来割了小人们的绳索,说是要杀虏丑,抢活路……小人家里跟虏丑有血仇,恨不过就来助拳……结果小人们被虏丑三两下就打散了……然后将军就来了。”

虽然这人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大致情形倒也能听明白。左守义点了点头,正要吩咐一声将这些人组织起来打扫战场,突然身侧又有一匹马跟了上来,抢了自己的话头。

“小哥莫慌,我等是大明官兵,如今你们算是安全了,再没人能随意虐杀你等。”那人声音低缓,还努力摆着笑脸,让这难民不得不挤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这又落在官兵手里了,九九八十一难何时才算到了头啊!

难民心中暗道,再没有反抗的勇气。

左守义却觉得这话说出来很有种气魄,颇有“老子要保你,看谁敢动你分毫”的豪气。当然,如果这么说出来就跟土匪没甚两样了。

——我们是官兵,还得注意威武与仁义并存,悍勇与怀柔同彰。

“施训导,仗没打完,你这就出来抢权了?”左守义貌似玩笑对刚才发话那人说道。

施心笙与左守义相识不是一天两天,当初他与左守义还有李二三在敌后一顿搅和,坏了左光先的谋划,却让皇太子颇加青睐,特别组建了这支特侦营。左守义以首功成为特侦营营官,他却因告发左守义“滥杀”成了训导官。

这无疑会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个红眼病发作的小人,见不得人家建功立业。然而施心笙却坚信自己没有昧着良心说话,而且如果他保持缄默,怎么都对不起那个死在左守义刀下的­妇­人。

左守义倒是不怪施心笙,后来也想着与他和舟共济,但施心笙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对此也没办法。

“战斗已经结束了。”施心笙的声音顿时冷漠下来:“这些人如何处置?”

左守义心中转了两圈,道:“我们最多只能呆一天,如果第二师赶上了,就交给他们处置。若是他们赶不上,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施心笙迟滞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特侦营来去如风,居无定所,不可能带着这么多百姓一同行动。那些鞑虏和绿营固然可以一刀杀个­干­净,但这些百姓终究是大明子民,是他们这些官兵要保护的人,自然不能一起杀了。

可是把他们留在宁远城也不是办法,因为后面还有一支五百人的满洲大队距离此处只有一日半的行程。所以只能让百姓自己进山逃命,至于能否躲过此劫,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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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一星宿煌煌日月光(七)

特侦营的主要任务是敌后破袭,甚至连侦察任务都不算主流。这次的辽东锲入战是因为皇太子本人格外重视,萧东楼厚颜所请,这才交给了特侦营。所以谁都不指望特侦营能将宁远城守住,对他们而言,安排一些手脚让这座城容易被攻克才是关键。

这种手脚包括派人潜伏在城内,或是在主要建筑里布置火药和猛火油。一旦大军攻城,这些暗手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左守义接管了城防之后,甄别真夷、包衣、绿营和难民,对于真夷和包衣统统杀死,以免留着麻烦。作为东宫序列中唯一一支没有军法官的部队,特侦营有着很大的自我裁量空间。

对于百姓和起事的绿营,左守义则没有特别看管,除了告知他们明后天还有一队虏兵要来宁远,就让他们自己找粮去了。

左守义进了城中心的钟鼓楼,设下临时指挥部,记录军事日记,以及整理各种情报资料。这些在其他营伍中应该是文书、参谋的工作,在特侦营都是他的活。原本一个只会拿刀杀人的厮杀汉,硬生生被逼着学会了写字作文,由此也可见特侦营的训练是何等严苛。

施心笙虽然是训导官,但是笔头上的功夫未必能比得过左守义。他进了钟鼓楼,也无心客气,道:“城中有些不对。”

“对。”

“对?”

“城中无粮。”左守义抬起头:“这支满洲兵带的粮食极少,而且东虏最近的粮台军堡是在五十里开外。”

“起事的绿营兵说他们原定天亮出发,是否是去就粮的?”施心笙问道。

左守义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我在想另一个问题。”

“什么?”

“在我们第一次侦察宁远城的时候,城里有一支百余人散兵,这些人去了哪里。”左守义道:“当时赶着了解地形,放着他们没管。结果第二次回来就变成现下这拨人马了。那他们去了哪里?”

“你怎么看?”施心笙问道。

“之前我以为他们也是撤退的清军,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左守义道:“但是回头想想,他们没有带关内劫掠的东西,这不合情理。”满洲人本来就少,撤退之际押送各自的战利品是常态,哪有让人空手回家的道理。

“他们应该是原本在宁远的驻兵。”左守义下了结论:“所以他们极有可能还要回来。其缘故就在于宁远城里的粮食不够。他们要么是腾地方腾粮食,要么就是搬粮食去了。”

“很可能明天就回来了。”施心笙道:“就如驻军交接一般。”

“附带还可以巡逻、狩猎。”左守义道:“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只是这一百散兵,咱们大可以骗进来杀掉。但如果他们刚好遇上后面的五百大队,这加起来就有六百人,咱们未必吃得下。”

“是肯定吃不下。”施心笙道:“没必要在这上面犯险。”

左守义点了点头:“还是把弟兄们散出去,去海边看着,若是明天第二师能到,还可以硬守一下宁远城。否则只有先扔给东虏,日后再取回来了。”

施心笙点了点头,旋即出去安排部署,无意间又兼了参谋和副官工作。

特侦营出门在外,都是战士随身携带数日的­干­粮、­肉­脯。在有条件的时候因粮于敌,实在不行了才会动用锦衣卫为他们准备的“孤岛”。这也算是特侦营小小的骄傲。

虽然特侦营不需要宁远的粮食,但是绿营兵和难民们都迫切需要食物果腹。他们翻遍了城中所有可能存粮的地方,最终只找到了几斗陈粮。熬了一锅光可鉴人的稀饭,混了野菜。每人分食了事。

即便如此,也只是让一些人“幸福”地死去。

三月的宁远城,夜里也是滴水成冰,体弱一些的人根本熬不过去。

天亮之后,左守义让绿营中还有战力的人换上了东虏的甲衣,拿了兵器站在城头。作为瞭望。自己带着特侦营弟兄四散而出,一方面探查东虏探马的位置,以此判断东虏后队的位置和规模;另一方面派人去海边眺望,看看是否能等来水师舰船。

老天爷在与大明开了三十年的玩笑之后,终于正经了一回。如期将山东水师送到了觉华岛海域。按照最初的计划,萧东楼要在觉华岛西北的兴城河入海口借河海之势扎营,然后攻取十余里之外的宁远城。谁知道刚上岸,就碰到了左守义派来的侦骑,径直一个急行军就可以赶到宁远布防。

宁远建卫是在宣德三年,当年的辽西走廊并不为明廷看重,因为它只是单纯连接京东和辽东的走廊。那时候的辽东还稳稳的在大明手中,建州女真还在努力冒充金国遗民,以归附大明而自豪。

即便如此,宣德五年建成的宁远卫城也有内外两城,九里周长,即便在内地也不算小城了。百年之后的隆庆二年,这座宁远卫城毁于地震。辽东事起之后,又于原址修建了如今的宁远城。在孙承宗主辽鼎盛时期,宁远城有军民五万户,屯垦远至五十里之外,商旅辐辏,为关外一大重镇。

萧东楼一向雷厉风行,问明军情之后立刻派出了营中探马,旋即点起上岸的头批部队,轻装奔赴宁远城。这也是有了军衔之后的好处,虽然下船之后建制有些混乱,但是军官一声令下,士兵仍旧知道该听从何人指挥。

这支率先出发的三个局,在半个时辰之后就看到了平原上的一座雄城。

“城高三丈,城基也宽三丈,顶上宽二丈六,城垛高六尺。四角有炮台。”左守义亲自迎了出来,与萧东楼相互见礼,同时向萧将军介绍了一番宁远城的城防情况。

“外面看看都还好,只有些地方的包砖给虏人拆了去盖房。”左守义道:“不过城内比较惨些,除了钟鼓楼还在,就城西有些零星逃过火灾的民居,现在收拾出来给难民住了。”

“这个无妨,我们带了营帐。”萧东楼看着城墙,眉头紧凑:“这炮楼还是不行,城门又是外凸,不便守御。得建空心敌台才行。”

“只要你有粮食,劳工都是现成的。”左守义赞同道。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见识过了内凹型城墙的好处,再看这种正正方方的城池,就有些不满足了。当年戚继光在蓟镇防蒙鞑的时候,发明了空心敌台,就是在城墙上搭建一个延伸出去的台阁,造成内凹防御的效果。这也成了救急之举,无论是袁崇焕守宁远还是陈永福守开封,都用过这个办法。

“粮食多的是,就是还没来得及运。”萧东楼道:“等会看看这些难民能不能走,若是可以直接送到海边去就食。”

“也是个好办法。”左守义眯眼看了看太阳,道:“萧将军先巡视一下宁远城吧,附近的地形地图我也都留在这里一份,然后我部就先走了。”

“有劳左营官。”萧东楼微微欠了欠身,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些难民若是有走散被东虏抓住的,泄露了贵部的情报,该如何是好?”

“他们能泄露什么情报?”左守义笑道:“无非就是说我们扮成鞑子罢了。我还担心东虏那边不知道呢!”

萧东楼心中一转,登时明白过来:东虏不知道明军是扮作鞑子,固然可以瞒天过海;东虏若是知道有一支明军扮作了自己人的模样,那岂不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正好让左守义浑水摸鱼,甚至贼喊捉贼。

“好胆魄。”萧东楼也由衷赞道:“能得识左营官,实在是萧某幸事!”

“将军谬赞了。”左守义谦虚一声,脚下却没有放缓。

今日那一百东虏没有出现,显然是与那五百大队合在一处,是以耽搁了。如此一来,等那支虏兵到了,难免要小打一阵。

“东虏虽然看似在关外没有大军,但他们原本就是兵民一体,一旦有事,各屯征召,还是能拉起一支万人以上的队伍。”左守义提醒道。

萧东楼也做过关外的功课,不以为然道:“他们只是以个人武勇为凭借,碰上如我等­精­密­操­练出来的大军,根本不堪一击。而且当年袁崇焕以两万兵、三十门炮,守此孤城都没让老奴六万人马打下来。我第二师这回头批运来的火炮就有六十门,还有近万条火铳。要想破城,除非东虏倾国而来。”

左守义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萧东楼的第二师奔袭天津,以一个师的兵力顶住了东虏十数万大军的强攻。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当日战况,但是听说第二师几乎换了一半,可见此役的激烈程度。

如今东虏兵分两路出关,其主力走的是喜峰口,用以威慑蒙古。仅仅靠两白旗,最多也就是发动三五万大军,就这还需要大量乌合之众凑数呢。东宫军的所向披靡已经证明,战争中乌合之众造成的危害,远高于其战斗力产生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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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二星宿煌煌日月光(八)

“主子,前头就是宁远城了。”

吐着白雾的余丁快步回到主子身边,低头哈腰报告“喜讯”。

东虏制度,八旗中三丁抽一为马甲或是步甲,余下那两个便是余丁。余丁虽然是满洲旗人,但也一样有自己的主子。最早时候,他们的主子就是本管牛录,现在除了牛录之外还要服从朝廷委派的官员、将军,有时候甚至比牛录更重要。

不过“主子”这个称呼还是不能乱叫,那势必是与自己有人身依附关系的牛录。

那牛录挺了挺腰,果然看到了晨曦中的宁远城。

“咱们晚了一整天,他们恐怕已经走了吧。”那牛录看着十分年轻,只有二十出头。他没有赶上大军入关,被留在了辽西经营这块捡来的土地。巡视宁远地区,转运关内运来的粮食,正是他的差事。出于方便,他便选择了宁远城驻扎,反正没人说过不能住。

若不是因为时令不对,而且手下实在没有丁口,否则宁远城附近的土地自然也免不了耕种一番,这可都是已经开垦成熟的肥田。

“奴才见着似乎城墙上有人。”

“还没走?”牛录有些意外,转而想想也有道理,他们知道自己带人去运粮,多半是想讨要一点路上吃的。

——反正这回关内运来的粮食比往年都多,分他们一些也没甚么。不过,最好还是让他们出钱买。

牛录很遗憾自己没有赶上这回声势浩大的抢西边,听说入关的族人各个都抢得盆满钵满,最少也有几个包衣和一堆金银珠宝。

既然他们发了横财,自己这边分润一些也是应该的。

牛录又想起前几日看到这些押送包衣阿哈的旗兵,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看着让人恼火。想到这里,他更加坚定地打算将米价提到一两一斗。绝不让那些人甩了脸子还占自家便宜。

“快走!进了城就开饭!”牛录大声吆喝着,指使手下余丁、包衣奴加快速度,推着牛车翻过了最后一道山岗。

宁远城上果然站着岗哨,从城垛上能够看到避雷针似的尖顶盔帽。

城门早早就分开两边,露出黑洞洞的巨口,等着这支东虏运粮队“回家”。

萧东楼此时就站在城墙上,颇有些纠结:照左守义说的,这支东虏应该是五百人加一百人,统共六百余人,怎么现在只有一百人?其他五百人去了哪里?自己调了两千人过来。难道就只伏击这一百人?

——是因为发现了异样,故意派小队人马来试探的?

萧东楼心中暗道。

那牛录其实的确碰到了从关内来的五百人马,而且那支人马的确奉命要巡视到宁远城。因为宁远城的粮食储备实在不足,这年轻的牛录好说歹说才说服了那支人马早日回头,为他们省了一日的路程。也为自己省了一大笔粮食开销。

牛录虽然年轻,但是猎人的血脉仍旧让他提前感觉到了一丝不祥。这附近实在是太安静了。非但城里没有声音。就连城外都是一片寂静。之前那些吵人的哭嚎声去了哪里?那些蛮子阿哈都死了么?

牛录勒马,抬起手止住后面的牛车,抬头望向城墙。

只是一个刹那,他看到一个蒙着眼罩,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的男人。那男人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放­射­出骇人的光芒。

就如深山里的老狼看到了猎物……

牛录被吓得差点从马上落了下来。重重扯了缰绳方才稳住身形,高声喊道:“快逃!是蛮子!”不等身后的余丁、包衣反应过来,这年轻的牛录已经别过马头,飞快朝来路奔驰而去。

其他人在短暂的发愣之后。也纷纷追了上去。有马的鞭马,没马的只有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萧东楼听不懂满语,但是看得懂这是在逃跑。

调动两千人来伏击一百人已经足够尴尬了,若是连这一百人都让他们跑了,日后还如何领兵打仗!

“命令:城外的伏兵追上去!”萧东楼急忙传令。

约定好的号声响起,埋伏在城外树林中的骑兵拍马而出,朝四散逃逸的东虏追去。

眼看着东虏中许多人已经钻进了林子,这让萧东楼格外郁闷,浑然忘了昨日还与左守义相谈甚欢,只剩下传报不实的怨念。

最后这支百人的骑兵只抓回了二十来人,都是没甚反抗意识的包衣阿哈。他们见骑兵打的是大明赤旗,当即就跪倒在地,热泪盈眶地喜迎王师。至于带回去之后讯问情报,这些人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各个都像是大明的忠良之民,无论怎么审都审不出破绽。

人虽然跑了,但是运粮的牛车却跑不了。

萧东楼下了城楼,看着缴获的牛车、粮食,只剩下苦笑的份。

牛车五十架,粮食百余石,壮牛七十头,足可谓大丰收了。

只是这与应该有的“六百俘虏”相比,又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曹宁很快也闻讯赶来,见了缴获之后着实嘲笑了萧东楼一番。等过足了瘾,他才道:“那些逃跑的东虏肯定要去找援兵,接下去的仗你想好了如何打么?”

萧东楼刚被嘲笑,心里正是不满的时候,白了曹宁一眼,没好气道:“参谋长速速将作战计划呈我过目。”

曹宁也不介意,嘿嘿一笑,道:“参谋部倒是已经拟了一个计划,咱们里面说?”

萧东楼撇了撇嘴,跟曹宁一路回了城内钟鼓楼。

曹宁自打登陆之后就在海岸营寨监工,还是第一次来宁远。进了钟鼓楼之后,他直奔挂着的作战地图,一手拍在宁远和海岸营寨上:“这两地相聚十二里,有平坦官道,往来便捷。咱们作为守军,自然要成犄角之势。东虏作为攻方,势必要二中择一,一主一辅,一面真打,一面佯攻。”

萧东楼点了点头:“否则他们的兵力也不够。”

“关键是,哪边是主攻目标。”曹宁道:“参谋部认为:东虏肯定会以海岸营寨为目标进行攻坚,解决海岸营寨之后,才会包围宁远城。”

“理由呢?”

“首先,按照我们的情报,多尔衮在山海关一线最大动员能力是五万人。天启六年时,老酋奴儿哈赤以六万众围攻宁远,一直没有攻克。多尔衮凭什么相信自己的五万人马就能打下宁远城?

“其次,天津之战刚刚结束没多久,他们记­性­再差也该记得咱们第二师善于守城。刚在天津碰完钉子,转头又来宁远碰一次,多尔衮脑袋也太不好使了。

“所以只是从攻击难度而言,海岸营寨就要比宁远城小了不下百倍。”

曹宁说完,顿了顿又道:“再从地利来论。你看这儿是南北向的兴城河,宁远城在河东,咱们的海岸营寨扎在河西,东虏从山海关来,若是渡河去打宁远,岂不是正好被我们前后夹击么?即便为了安全渡河,他们也得先将咱们的海岸营寨拔掉!”

萧东楼摸了摸脸上的疤痕,道:“海岸营寨能守住么?”

这回曹宁真是鄙视他了,扬声叫道:“守什么守?等东虏大队攻打寨子的时候,正好与其主力决战啊!”

萧东楼摸着眼罩嘿嘿一笑,道:“此言甚得我心,看来咱俩还是默契十足啊。”

“你敢更无耻一些么?”曹宁撇嘴,转了话题:“你看宁远这边怎么安排?派谁坐镇?”

“派谁坐镇都不是问题,关键是我想把师训导部放在宁远。”萧东楼道:“你也知道这里比较安全,训导官们暂时离开一下军中,督促一下宁远屯垦事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曹宁知道萧东楼是想让卢翘楚呆在安全的宁远城,他又何尝不照顾卢督师的后人?

“不错,宁远周围都是熟地,听说都是吴三桂的亲近家丁才能在这边买田置业。”曹宁道:“若是能够开垦出来,倒也不浪费。何况那么多难民、俘虏,总不能闲着什么事都不­干­。”

“对,闲着就容易出事。”萧东楼点了点头:“这事先办起来,若是殿下觉得军屯不妥,日后转给地方州县就是了。”

曹宁也看不上那些地,只是为卢翘楚找个由头呆在宁远罢了。至于各部粮饷,那都是总后调派。前边吃不上饭,后边就有人要掉脑袋,没人敢当做儿戏,所以也没必要担心。

“宁远城还是得放上两个千总部,好歹不能太难看。”萧东楼又道:“其他部队就在海岸营寨附近驻防,今番得让多尔衮着实­肉­痛一回,哪有过来抢完了东西就这么大摇大摆逃回老家的!”

“粮食和火药也得运到宁远。岛上我看过了,残破得太厉害,祖大寿当年偷工减料啊!”曹宁摇头道:“咱们粮食多,放久了实在容易**。还有火药,放那儿就跟泡水里没甚两样。何况等海冰融化之后,运起来也不方便。”

“这你说了算,不过要放宁远的话,屋舍也都得修起来。”萧东楼道。

曹宁正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此刻再多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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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三星宿煌煌日月光(九)

卢翘楚赶到宁远城的时候,不由眼睛一亮。在漫长的海上颠簸之后,她首先在海岸营落脚,实话说起来那里的条件甚至还不如在船上。而现在进了宁远城,她终于有种回到人间的感觉,尤其是三丈有余城墙,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难怪袁崇焕当年敢守此孤城,真是雄阔!”卢翘楚低声赞道:“我大明在辽地有如此雄城,竟然还会被东虏打得节节败退?”

“训导,这宁远城算什么?当年孙督以城堡定辽,大城有九,小堡四十五,宁远不过就是比军堡大些罢了。再往东面的锦州、大凌河,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雄城。”跟在卢翘楚身边是个辽东女子。她家里世代为辽东军户,因为李成梁弃宽甸六堡,爷爷那一辈迁到了铁岭。奴儿哈赤起兵打铁岭,父亲辈逃到了锦州,又继而又逃到宁远,最后跟着吴三桂入关。

她男人也是辽东军户,有个弟弟在吴三桂身边做亲兵,算是能攀得上高枝的人家。这回挑选辽兵,因为训导官是女子的关系,萧东楼特意讨要了几个辽东军中的健­妇­。这些健­妇­原本只在将领家中做些粗使活,能成为贴身侍女也算是登天了。

卢翘楚点了点头,忍不住想说辽兵妄称­精­锐,但想想身边这“梅家媳­妇­”也是辽军,只好硬吞了回去。说起来身处她这个环境并不令人愉快,虽然师长和参谋长都是伯父的旧部,对她客气有加。但是身为女子始终会被人歧视。

这种歧视甚至不是源于恶意。

譬如女子未出阁之前,闺名是不容别的男子知晓的。而她既然在军中为训导官,许多地方都会提及全名,总不能以“卢氏”称呼。这种时候,对她颇为照顾的军官往往会以“师训导”军职代称,以全风俗礼节。可以想见,前面是“萧东楼”、“曹宁”,突然跟上一个没名没姓的“师训导”,这是何等的不和谐?

卢翘楚说了好多次自己不在乎,但仍旧有许多人都很在乎。

又比如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些健­妇­侍女。一样是录入了辅兵名录。只比其他将校亲卫的待遇低一等。然而在称谓上也很纠结。照习俗,这些人会被主家呼以“某家媳­妇­”、“某家娘子”或者直接就是“某家的”,但军中若是这么称呼便显得十分不庄重。卢翘楚本想指名道姓,但人家可没有成为巾帼英雄的觉悟。对此十分排斥。

因为这种排斥。自然也会生出抱怨。背后指摘卢翘楚“失心疯”,好好的大家小姐不做,跑来吃兵粮。只因尊卑伦常。这些人表面上也还算守礼,让卢翘楚也没有机会发作。

“训导,前头就是钟鼓楼。”梅家媳­妇­指着十字路口上的两层高楼,声音中带着些许自豪:“这楼极高,登到顶上可以俯瞰全城。”

卢翘楚嗯了一声,却不以为然:这种规制的钟鼓楼,在江南只要是个县城就有。若是南京等地,大户人家的阁楼都比这个高。

她刚走到门口,萧东楼和曹宁已经迎了出来,两人都明显带着拘谨,努力不让自己的匪气流露出来。曹宁本还想把自己的扇子拿出来增添些许文气,但是在这个每天都有人冻死的时候,自己拿把扇子恐怕不合时宜。

“卢训导,这一路可还顺利?”萧东楼笑道。

“顺利,十分顺利。”卢翘楚也笑道,又转向曹宁道:“我看沿途已经有人在修路了,曹大参行事果然雷厉风行。”

“勘察之后一共是十六里路,早些修好还有许多东西要运。”曹宁让开一步:“训导,里面详谈吧。”

卢翘楚也让了一步,最后还是以萧、曹、卢的顺序依序而入。

鼓楼里还有几个参谋在纸板上写写画画,见了三位主官进来也不曾有什么表示。这是总参谋部传出的习惯,据说最初参谋们见到上官便要停手,被皇太子殿下以“管宁割席”的故事教育了一番,这才形成了“工作第一”,“主官靠后”的风气。

“卢训导,”萧东楼请卢翘楚入座,“我与参谋部以为,宁远是囤集军资的上佳之地,很需要一个主官坐镇,卢训导以为如何?”

卢翘楚当然明白萧东楼的言外之意,这是让她自己请缨。她瞟了眼墙上的地图,上面用朱笔在兴城河河西画了个老大的圈,显然是预设的主战场。既然如此,萧东楼和曹宁都不可能离开主战场,留守宁远。

“卑职愿听将领,服从调遣。”卢翘楚终于还是没有请缨,她也希望能够身在主战场,履行训导官的职责。

“那就好!”萧东楼道:“请卢训导坐镇宁远,驻守军资,设立野战医院。我与曹宁守在海岸营地,直到兴城渡修好。”

兴城是宁远的古名,源于辽圣宗时候。参谋部因此将连接宁远和海岸营寨的渡口称为兴城渡,甚至还有人建言起一座大桥——当然,那得是日后彻底巩固之后的事了。兴城河在宁远到海岸这段,足有百丈来宽,最窄处也有九十丈,要修桥谈何容易。

卢翘楚轻轻一笑,道:“卑职固然愿在沙场建功,不过身为大明将领,固然当以全局为重。”

“训导好见识!”曹宁手腕一抖,方才想起自己手里没有折扇,哈哈一笑,掩饰尴尬。

“不过野战医院若是放在宁远,受伤将士恐怕不便医治啊。”卢翘楚质疑道。

“在宁远的院舍修好之前,医院自然还是在海岸营寨。”萧东楼道:“东虏反应再慢,十日内也该开到了。”

卢翘楚了然道:“原来将军是想一战定乾坤。”

“东虏来人越多,战斗力越弱,越是好打,而打完之后他们的胆气丧得就更厉害!”萧东楼道:“殿下曾说:哪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道理。所以嘛,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他们还可以走喜峰口。”卢翘楚道。

“呵呵,”曹宁笑道,“东虏大军走喜峰口是去威慑蒙古的,乃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条路不说好不好走,只说粮草补给绝对不够。多尔衮选辽西走廊回沈阳,一者是路途近,二者也是补给方便。”

卢翘楚恍然大悟,道:“那他还真是不得不跟咱们打这一场。”

“他十倍于我,我只好守城,如今他以两旗之力不过三五万人,我何必怕他!”萧东楼豪爽道。

“祝将军旗开得胜。”卢翘楚抱拳拱手道:“卑职既然奉命驻守宁远,便是与城共存亡,请将军放心。”

萧东楼和曹宁也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放了两个满编千总部,宁远城防就有两千人。数字不大,但这两千人可都是­精­锐之师,比之袁崇焕手里的两万人不遑多让。若是野战恐怕力有不逮,但论起守城,绝不会有问题。

……

逃进山林里的满洲猎人终于在一间供猎人休憩的茅庐前聚结,领头的牛录满面潮红,这是半日疾驰与恼羞成怒混合而成。

“主子,这事咱们得快些通告军里。”有包衣建言道:“看起来宁远那边人数不少。”

牛录点了点头,道:“你们谁看清了有多少蛮子?”

众人一片低语,终于道:“之前追咱们的马兵少说就有上百,城里步卒肯定更多。”

“两万人!”牛录沉声道:“宁远城里肯定有两万人。”

按照满洲人的规矩,打了败仗轻则鞭笞,重则斩首。而这轻重之分就在于敌人是否足够强大。

比如浑河血战中,有不少将领一触即溃、望风而逃,奴儿哈赤却没有对他们动刀子,正是因为奴儿哈赤自己也知道明军太强,逃跑情有可原。然而在黄台吉手里,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丢了永平,就被判了囚禁到死,乃因为输给孱弱著称的明军不可原谅——虽然当时对阵的明军中有大小曹的部队。

自己手里有一百多号人,如果说被等数量的明军追着跑,那绝对是个死!如果明军是十倍之众,那就是惨败,可以减罪;如果明军足足是自己的两百倍,那就不存在“战”的可能­性­,而是侦察得力,赶回来报信的。

至于大军到了之后没有这么多明军,那是因为……明军吓跑了呀!

多么合理的解释!

众人明白过来,纷纷赞叹自己主子英明神武,如此一来非但无过,还有大功呐!

这牛录与属下对好了口径,宁远城的明军就成了两万步卒,三千马兵。他们没想过明军哪里来这么多马,更没想过这些马怎么绕过山海关,甚至连海运不可能运输如此之多的战马马都没深思……但这些不妨碍他们把话说得斩钉截铁。

牛录先是追上了那支原本要去宁远巡视的五百人队伍,通报之后,那支人马也不敢贸然回头,留下探马打探,径直率领主力返回东关驿,将这紧急军情通报上司。

如此层层上报,多尔衮终于在第二师登陆之后第五天收到了消息:明军五万之众,渡海辽东,攻陷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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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四星宿煌煌日月光(十)

“本王亲自带兵,收复宁远!”

多尔衮戎装上殿,说得豪气万丈,然而知道他领兵能力的武拜等人却毫无振奋可言。这位王爷的确也打过仗,要么是打了就跑,要么是绝对碾压,一旦陷入苦战,他自己首先就撑不住了。

不光是身体上的羸弱,更有心理上的懦弱,根本无法在巨大压力下支撑一场大战。

要有这份心理素质,不光要看透生死,接受伤亡和哀嚎,同时也是一种天赋。

多尔衮正是缺乏这样的天赋。

如果明军已经占据了宁远,算上消息往来的时间,然后大军进发,清军赶到宁远城下少说也得十五日后了。那个时候明军肯定早就做好了准备,深沟大炮,永远吃不完的粮食,永远杀不尽的战士……这简直就是第二个天津,令人胆寒。

天津打不下来可以就此算了,可宁远扼守在辽西走廊的咽喉,若是不打下来,两白两红旗如何回家?居庸关眼看就守不住了,跟着蓝黄四旗走喜峰口的话,大军哪里就粮?以蒙古人的那点口粮,支撑两黄、两蓝旗吃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主子,奴才还有个法子。”苏克萨哈躬身禀道:“将屯在山海关的粮食运往喜峰口,一样可以出关。”

萧东楼是不相信东虏还能从关内收罗出多少粮食,武拜则是没想到有人能出这种馊主意。粮食转运不是桩简单的事,因为在运输过程中,本就要消耗很大一笔粮食。

这姑且不谈,只说草原上自有草原的规矩:强者为尊!

蒙古人不会在意谁当皇帝。他们最早臣服突厥,后来臣服唐朝,再后来臣服契丹。最后臣服女真,所认定的标准只有这四个字:强者为尊!

等他们自己掌握了最强大的力量之后,他们就会将这套草原法则送到每一个他们能够到达的地方。

诚如他们乐意看到全世界都成为自己的牧场。

若是在蒙古人的地盘上行军,却不问蒙古人拿军粮,势必会让蒙古人意识到满洲人的孱弱,继而引发贰心。这种貌似宽厚的行为对于蒙古人而言。本身就是怯弱。

——看来苏克萨哈已经被明军打怕了。

武拜心说。

果然,多尔衮虽然不擅长军阵,总算还有“聪明王”的称号,在外交内政上总有些见识。他没有计较苏克萨哈的不靠谱,因为这样正好能够衬托出他的英明决断。不过他很讨厌这种对明军的畏惧!

畏惧就如同瘟疫,会渐渐蚕食人的斗志,让满洲从一个“不可敌”的强者变成任人拿捏的倡优。

那些京观就是瘟疫的源头,看来如今这股瘟疫已经蔓延到了这武英殿上。

“此战势在必行!本王必要屠尽那些胆敢踏足辽东的尼堪!”多尔衮手握剑柄,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雄伟高壮一些:“传令下去。各旗但凡有一刀高的男子,尽数编入军中!各牛录全都要披甲上阵,有怯战者,斩!”

多尔衮麾下将领纷纷领命,喝声震得大殿微微发颤。

多尔衮又望向代善和博洛,道:“两红旗在诸申和伊尔根退到山海关之后再离京,扼守山海关,不可使明军威胁我后军!待我军夺得宁远之后。再步步为营,屯兵宁远。沿河驻守。”

代善和博洛只好出班领命,其麾下诸将却是面有不忿。自古以来,冲锋在前和死命殿后都是死亡率最高的工作。明军若是知道满清大军围攻宁远,焉能坐视?后军肯定会面临明军强力攻击,以求打通道路,援救友军。

“传令:即日出兵永宁!”

……

萧东楼在总参谋部下发的小册子里知道了东虏一族的来历。以及他们的作战方式和生活习惯。在他看来,这种兵民一体的部落,根本不需要动员,完全可以闻讯而起。由此他估算出东虏十日内兵临城下的结果。

然而满洲其实是个学习能力极强的民族,在与明军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之后。他们的行军方式已经十分类似明军。甚至朝中还有人希望能够将满语爵位恢复成老酋时代的汉语爵位,连军制都仿照明军。

因为明军现在又能打了。

与他们三百年后的子孙相比,倒是务实开放得很。

向明军学习的代价就是丧失原始部落的反应能力,但好处是延长了作战周期。

当年奴儿哈赤就是没有学到位,所以只能在辽东乱撞,然后在辽西走廊跟大明死磕。

黄台吉上台之后,意识到了这一点,改变作战方式,加大汉化程度。满洲人登时就能远征蒙古,在漫长而没有补给的环境下作战。虽然这样入关也会有补给线过长的问题,但已经不再是老奴时代在一个小地方打转了。

清军因此在攻城方面的耐受力也上去了不少,甚至能够半年、一年地围困明军驻守的城池,并实行围点打援的战术,赢了松山之战。

崇祯十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满洲在旗的男丁几乎尽数入伍,组成五万之众。大军从丰台出发,前往山海关。

因为消息走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清军在第一天晚上就遭到了明军的偷袭,那是夜幕之下的“百虎齐奔”,虽然战果不彰,却在士气正旺的清军头上浇了一盆冰水。

从那夜之后,清军一直到山海关都不敢放松警惕,严重耽误了路程。而明军再没有做出过在三百步外发­射­火箭的夜袭,让多尔衮大骂“不知所谓”。

萧东楼很感谢第一师帮忙拖延了清军步伐,使得第二师有足够的时间将粮食和火药搬运到宁远,修建营寨,在营寨内建立渡口,在河东平整道路……但他仍旧希望满清能够早点到来,因为他们来得越急,主帅的心理就越焦虑,士兵的体能就越弱。

尤其是主帅由多尔衮那个病秧子担任,说不定急行军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萧东楼的期盼并不是没有道理。

多尔衮身体原本就不好,在北京又没过上好日子,总是被前线将领的无能气得昏阙。外间传说他好­色­,但身为一代摄政王,却连自己的子嗣都没有,越想越是心焦,付诸在行动上自然就变成了夜夜“无女不欢”。

真是知我者谓我­操­劳,不知我者谓我好­色­!

此时关外冰雪初融,路上泥泞难行,东虏虽然有足够多的包衣阿哈,但哪里会想到修路这等闲事?附带一说,在原历史剧本里,清朝占据天下之后,明朝制度和民间风俗被大肆破坏,曾经让传教士惊为天堂伊甸的美丽城市,在乾隆时已经是臭气熏天,沟渠不通,垃圾遍地,直堕落为当时欧洲的水准。

多尔衮正是在这种泥泞之中勉强前行,又受了朝晚寒气,出关没多久就病倒了。两红旗一应军事,只得交给亲弟弟多铎和心腹武拜处置。

多铎年纪轻,心气高,虽然没能在关内战场上取得漂亮的战绩,但并不妨碍他自信满满地认为自己大军一到,明军就只有溃败的份。

“想我两白旗甲兵五万,就算明军倚仗坚城,落败也只是时日多少的区别罢了。”多铎对武拜并不看重。在他看来,武拜并非一时良将,只是因为兄长多尔衮的看重,在正白旗里颇有些人脉罢了。

武拜的确名声不彰,但他能在军中被多尔衮视作心腹、助手。在原历史剧本中,多尔衮死后全靠他稳住旗中军队。可见其人不仅仅是“有些人脉”。

“王爷说的是,”武拜敷衍了一句,“只是宁远也不是小城。当年先汗打过,先帝也曾打过,都没能打下来。咱们此番还是该当谨慎。”

多铎这才收敛起傲­色­,道:“这倒是,我军在攻城上还是略有不足。”

武拜暗道:何止是略有不足?从先汗十三副铁甲起兵至今,我军攻城无非就是内应开门,或是挖沟围困。若是小城还可以搭建云梯,像宁远这样的大城就算用云梯、楼车硬攻,也未必能攻下来。

“何况我军还有火炮。”多铎又得意道:“这回我军带了这么多的红衣大将军炮,宁远城顶得住几炮?”

北京城的城防炮还是嘉靖年间到万历年间置办的,都是重达千斤的红夷火炮。多尔衮决定离京之后,将朱慈烺、李自成都来不及带走的火炮拆了下来,其中选了五尊让两黄旗带去蒙古耀武扬威,自己将剩下的十五尊尽数运往山海关。

这回大军从山海关出关,又留下五尊守关,全军带了十尊前往宁远。想当初宁远城头的火炮还没这般大,也助袁崇焕守住了城池。如今自家有了更厉害的火炮,哪有攻不破的道理!

崇祯十九年四月初四,清军的探马终于与明军探马接触,双方都要赶着回去报信,只是对放两箭便各归各阵。随即得到消息的探马纷纷接近接触点,寻找对方主力所在的位置。不过两日的功夫,明军近卫第二师就找到了清军主力,并且侦知其人数在五万上下。

清军也发现了明军在海岸的营寨,落实了明军渡海而来的说法。又因为觉华岛上的炊烟,让多铎和武拜判断明军在岛上也有部署,只是还不清楚明军的战兵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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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五沙场昼夜多风雨(一)

崇祯十九年四月初六日,宁远城平静得像是远离了战火。

“卢训导!紧急军情!”

正在视察野战医院建筑进度的卢翘楚放下手里的木质房屋模型,望向几乎冲到面前的探马,沉着道:“报。”

“本城东北三十五里地方,发现大股虏兵正在伐木编绳,打造攻城冲车。”探马喘了口气:“看情形已经有三五天了。”

卢翘楚边往钟鼓楼指挥所走,边不悦道:“怎么三五天才探到?”

探马连忙解释道:“探哨重点区域在于防河,东北区域是次级警戒区,日常侦巡范围只有三十里,每旬日才散到五十里巡视一次。这是参谋部定的规矩。”

卢翘楚没再说什么。她本来就是有些紧张才多嘴问一句,这种巡逻警戒的事肯定是由参谋部管的,没有特别情况就连萧东楼都不会过问。

东北方向就是松锦一带,东虏在那边奉行的是清边政策,基本有城就拆,有堡必破,并不会驻扎大军,所以也就用不着浪费太多探马资源。

“人数多少。”卢翘楚问道。

“目前尚未查明。”探马道:“训导,是否多派些人马过去?河西有主力部队探马巡逻,我们这儿就算减点人手问题也不大。”

卢翘楚进了指挥所,看了看新近绘制出来的地图,点头道:“消息通报大营。另外再多派人马去摸清东北这股虏兵的来历和人数。允许主动攻击。”

探马应声而出。

卢翘楚在地图前坐了,心中慢慢寻思刚才探马说的每一句话,暗道:既然虏兵在准备攻城器械,肯定是要打宁远城的主意,那我现在是否应该进行防御布置?

“梅家的,”卢翘楚突然叫道。“去将两位千总请来,再给我找本《­操­典》。”

萧东楼留下的两个千总部千总都是当年跟着卢象升的天雄军老兵。其中一个名叫常志凡,曾跟他上山落草。另一个朱睿,在卢象升遇难之后便回家务农,后来皇太子收编第二近卫营,他因以前袍泽推荐重又投军。

官场有人走茶凉的说法。然而营伍之中却讲究人格魅力。卢象升的人格魅力就是足以让人矢志不渝地追随下去,甚至能将这份忠诚移情到其后人身上。所以古之名将都说“爱兵如子”,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将领,自然能收获一支战不旋踵的铁军。

常志凡与朱睿被留在宁远城并不单单是因为他们能够尊重卢翘楚,更是因为两人都在天津之战中功勋彰著,对于守城颇有心得。现在将他们安排在宁远,日后第二师东进的时候,他们一个做排头先锋,一个在宁远驻留。都是十分关键的任务。

二人此时正在各自营中监督­操­练,听说训导官有请,立时便抽身而去。这种日常­操­练都是参谋的工作,主官在与不在都是一个样。

等他们二人入城进了钟鼓楼,卢翘楚还在翻看《­操­典》里的《攻守篇》。她见两人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客气地请二人落座。

常志凡与朱睿也不多加推辞,分左右坐了卢翘楚两边。等卢翘楚说话。

卢翘楚却有些紧迫。她是在转到第二师之后才升授的上校军衔,面对这两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升营官的上校千总。并没有多少底气。

“二位上校,”卢翘楚清了清喉咙,“是这,刚才探马回报,宁远东北三十五里位置发现大队虏兵。我已经命人传报师部,并且加派探马去打探清楚了。”

二位点了点头。表示这样的安排十分恰当。

“我虽然受命主持宁远,实际上却不曾打过仗,故而还要多听听两位上校的意见。”卢翘楚说完,见二人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操­典,脸上顿时飞起两团红霞。

常志凡和朱睿却没有看不起卢翘楚的意思。谁都不是生来就会打仗的。常志凡道:“如今宁远更像是大军后方,所以保护粮食和军械的安全才是首位。职以为当以固守为正招,出击为奇招。若是能够调用特侦营对敌后进行破袭,那就更好了。”

朱睿不善言辞,就是在营中也言简意赅惜字如金,此刻“是”了一声,点了点头,算是给了十分的面子。

“若是防御,按照《­操­典》,需要在城门立寨,不知道我军人数是否充沛。”卢翘楚细心问道。

常志凡笑了笑,道:“训导想必是看到了《攻守篇》里的《守城例》。的确,城门安营扎寨一者可以保护城门不立刻受到攻击;二者便于城中出入,部署调动,不为敌军探明虚实;三者可以伺机出击,以攻待守;四者,也是最重要的,接应援军,尤其是接应运送粮食和军资的援军。”

卢翘楚没想到《­操­典》上的一句话,竟然能引申出三个道理来,听得十分认真,恨不得当即就掏出纸笔记录下来。

只听常志凡继续道:“职适才也说了,我宁远看似此战中心,其实更是大军后方,当参照《粮路篇》里的《粮台例》进行部署。作为粮台,重点在于稳守待援。因为城中粮草充沛,所以不需要另派援军运粮,也就不需要出城接应,更加不会以攻代守。”

“那保护城门呢?”卢翘楚问道。

“有城池的粮台可以封门固守。”常志凡道:“城门为一城最薄弱处,若是兵力不足,宁可用土石封于门后,使敌军撞车难以破门。”

朱睿在一旁点了点头,也便是赞同。

“宁远城四面开门,若是敌军蚁附攻城,一实三虚,以我军两千人马,恐有不济之虞。”常志凡道:“莫若封死西、北二门,以东、南门应敌,可保兵力调配无碍。”

宁远城是个倾斜的正方形,地图鸟瞰更似个菱形。所谓东南西北四门,其实是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门。其中西北、西南两门面对兴水,东面两门直面辽东方向。常志凡想留下这两门不封,乃是便于大军从南攻来方便接应,从东门出击也更为便利。

卢翘楚见朱睿不反对,常志凡又是说得头头是道,自然应允。

“不过也没必要现在就急着封门。”常志凡道:“等敌军来了再封也来得及,当务之急是打探清楚敌军的规模,也好应对方便。另外便是加深外城壕沟,准备搭建空心敌台。”

“此事就交付常千总安排,朱千总却要将城内非军职之人加以肃清,标明行止,以免混入­奸­细,开门献城。”卢翘楚道。

常志凡和朱睿也没甚好补充的,应声而出。卢翘楚这才想起不久前二师出现的“私令”问题,正想追出去补一道,转念一想刚才这简直就是上课,何况城防事宜原本就在两个千总的军令上面写着,自己并不算发布了命令,这才罢了。

就在常志凡和朱睿离开钟鼓楼后没多久,一骑塘马飞驰入城,径直奔向钟鼓楼,带来了海岸大营的最新消息。

“这么快就到了?”卢翘楚听说有消息从大营来,颇为惊讶,等她见到了那报信的塘马,才知道是自己搞错了。

此塘马并非隶属于宁远城,而是海岸大营派来的塘马。

“报将军,我军前锋部在半个时辰之前与虏兵散部遭遇,旋即进行攻击,一举将其击溃。现师部迁往曹庄驿,对盘踞在小团山堡的虏兵进行打击。”

“这就开战了么!”卢翘楚发觉自己失言,连忙­干­咳两声掩饰。

两军相遇,互相试探,其后紧跟着就是全力打击,哪有什么下战书、口水仗之类的闲情逸致。萧东楼早就憋着要将两白旗打残,最好是一个都跑不了,此番发现两白旗兵力与自己设想的相差仿佛,自然先一拳打上去再说。

“这消息立刻通报两位千总。”卢翘楚吩咐着,突然十分羡慕各部都有自己的参谋团队,而自己名为镇守,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常志凡和朱睿得到消息后,立刻折返钟鼓楼指挥所,等两部参谋到了,立刻举行军议。这种三位指挥官并座,而训导官居中的局面显得有些另类,尤其是这位训导官还是个女子。

卢翘楚虽然没主持过军议,也还见识过,当下沉声道:“三营第二千总部先汇报情况吧。”

当下有参谋起立,手持柳木鞭,指向地图,道:“此为兴水,俗称女儿河、三女河,近称宁远河……”

“咳咳!”常志凡知道属下的毛病,见卢翘楚正抿嘴忍笑,连忙­干­咳一声以为提醒。

那参谋长脸上一红,嗯啊半晌方才道:“小团山堡就在这兴水、宁远河……”

“可称兴城河。”卢翘楚强忍着笑意,给这条称呼复杂河流定了名字。

“是。”那参谋道:“小团山堡就在宁远正西偏南,在曹庄驿西北。因为那块儿靠着大团山,所以得名。就跟宁远西北的长岭山堡一样,那是靠着长岭山的……”

常志凡终于忍不住Сhā嘴道:“赵参谋长最善地理,军中闻名,只是如今军议,还是简而言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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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六沙场昼夜多风雨(二)

赵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忍不住扶额定神,却发现额头上一片油光。他深吸两口气,方才道:“刚才说到小团山堡,这是东虏两白旗先锋盘踞之地,看得出他们本是想直接渡河攻打宁远的。我军主力从南攻打此堡,正是要扯住两白旗主力决战。从现阶段而言,一切行动都在之前的计划之中。”

“重点说说东面的虏兵。”卢翘楚觉得赵炜挺有意思的。

“东面这支虏兵目前不知道来历,但是职部以为,其大约有两种来历。”赵炜渐渐镇定下来:“其一来自沈阳,东虏僭称伪京的留守兵马。不过按照辽东师最近的通报,其兵势已经抵达盖州,所以沈阳即便有留守人马,也该先往盖州阻击辽东师的劲头,没道理跑宁远来。”

卢翘楚好不容易在脑中建立了整个辽东地图,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赵炜得到了鼓励,继续道:“其二,职部以为,这批人马是从北面来的东虏两黄旗人马。如果有蒙鞑混迹其中,那就更能证明这点了。”

“北面都是山,怎么过来?”卢翘楚问道。

宁远背山面海,延绵自大兴安岭的松岭南麓和源自燕山系大团山成为其屏障,后世也正是以此划分内蒙古和辽宁省的界线。

“山地不便行军,但并非不能行军。”赵炜道:“两黄旗离京最早,而这一块区域全是鞑虏所占,没有敌军——也就是我军的活动,完全可以从容地走山路Сhā入辽西走廊,直接从锦州以西向宁远发起攻势。”

卢翘楚不能判断这种情况在军事上可能­性­,望向了常志凡。

常志凡道:“这也不是不可能。若说山是屏障。那的确不假,但长城都是沿山修建的,不一样被鞑虏潜越?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翻山越岭固然对马兵不利,但害在无法展开阵型作战,若只是翻越。问题却也不会太大。”

“何况他们都是走惯的。”赵炜补充道。

“不管他们从哪里来,总之是冲着宁远来的。”卢翘楚将话题带回了正题:“贵部可有方略?”

“如果照探马所言,其正在准备攻城器械,看来并非有备而来……”

“嗯?这个结论怎么得出的?”卢翘楚一愣。

“鞑虏作战并不愿攻城。他们的攻城手段除去内应之外,只有围困。如果这批人马早有攻城打算,必然是备足了粮草辎重,先兵临城下,试探攻击,然后挖沟围困。而现在他们着急准备攻城器械。显然是粮草不足,后劲虚乏,欲图速战速决。”赵炜道。

卢翘楚皱了皱眉:“就不许人家换个打法?”

常志凡先笑了,道:“卢训导,打仗这事最讲究一个‘成法’。一套《李卫公问对》用了一千年;沐公爷创出了排枪阵,神机营就用了三百年;戚少保创出了鸳鸯阵,时至今日我军还在用。所以说,打仗这事儿。只要吃着了一次甜头,不栽跟头之前是肯定不会变的。”

卢翘楚犹不肯松口:“可东虏不是没少吃苦头啊。”

“训导。他们就算想变也没法变。”赵炜忍不住道:“东虏之所以败给我军,主要是败在阵列、火器这两项上。阵列只有靠士气维持,而士气的关键在于足衣足食、有耻且格。东虏以酷刑驱使其奴仆,以厚利驱动其甲兵,前者只求苟活,后者但求财货。士气上怎可能打赢我军?”

卢翘楚不由惭愧。士气正是她的本职工作,现在却轮到参谋来说,这无疑是因为自己对本职工作还没有吃透的缘故。这也正是秦都督派她下来的原因,若是一直呆在总部,不接触活生生的战士。只靠章程、条例是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认识。

如果换个训导官如此问下来,常志凡等人肯定会直截了当给出一句“训导预军事者斩”。当然,萧东楼和曹宁更不可能让训导官坐镇一方。正因为卢象升的烟火之情,常志凡等人都不愿看到卢翘楚尴尬,体谅地将议题继续下去。

“故而职部以为,固守不出实为最佳应对之策。正所谓避敌锋芒击其惰归,待其攻城势头减弱,自然可以呼应主力,一股击溃。”赵炜定下了总纲,旋即展开各方面布置。虽然大致内容与常志凡说的相类,只是更加详细,但常志凡与卢翘楚的沟通只是私下聊天,而军议上的发言却是未来考功衡过的根据。

卢翘楚按照军中规矩最后提问道:“可有人提出异议?”

在场军官无人应声。

“本官以师部令镇守宁远,即因此确认方略堪用,着发各部执行。”卢翘楚清晰地将私下背了数十遍的“决策稿”清晰吐出,一边环视在场军官的表情,以免有人“敢想不敢言”。等她这段话说完,参谋的建言就会转化为一道道军令,若非特殊情况再难更改,正所谓军令如山。

整个宁远迅速运动起来,非但要对城内进行布防,还要派兵进驻西北面白塔峪堡、东北面的首山堡,以此牵制清军。虽然婴守孤城听起来很雄壮,但还是不要沦为孤城更好。

而且宁远的作用是为大军提供军粮,所以还有保护粮道畅通的任务。之前曹宁在宁远西南二里处沿河修建了一处营寨,用以大军运粮过河。这处寨子若是被东虏侦知,必然是难逃一战,若是此寨沦陷,也就等于断了第二师主力的粮道。

卢翘楚是在军议结束之后方才想起这处寨子的。她颇为纳闷,自己没有军事经验,一时没想到也就罢了。常志凡和朱睿两位上校竟然也会有这个疏忽?那个对辽东地理了如指掌的参谋官也恰好没想起来?

——这其中总有些怪异的感觉。

卢翘楚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就要出去找常志凡和朱睿问个清楚。谁知还没下楼,两位上校已经来了。

“卢训导,之前军议漏了一处,我等想与训导商量一下。”常志凡未语先笑道:“之前军议已经议决。职部率主力固守宁远城。朱千总分兵首山和白塔峪,本部驻扎白塔峪……”

“是河渡寨没人守么?”卢翘楚直问道。

常志凡笑道:“训导所言甚是。河渡寨虽非必守,但此寨若有闪失,对主力军心总有妨碍。然而此处又无法囤积重兵,最多只能放两个局,必要一个善于鼓舞士气的军官统领才好。”

卢翘楚从这整句话里只听到了四个字:“虽非必守”。再加上常志凡和朱睿显然是想让自己去河渡寨。这无疑是说:若是东虏强攻,那就渡河逃回大营吧。

这是一条最安全的生路。

卢翘楚却觉得脸上滚烫,心中只有“羞耻”两字。

这种耻辱比之陈德对她的冷嘲热讽更是伤人!

“如果我拒绝呢!我才是宁远镇守。”卢翘楚冷声道。

常志凡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变得僵硬而不自在。

朱睿看了常志凡一眼,向身后参谋招了招手。

那参谋上前一步,地上一个木盒。朱睿接过木盒,当着卢翘楚的面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份军令。

“这是刚收到的军令。”朱睿递了过去:“请训导官检阅。”

“刚收到的?”卢翘楚根本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她凭着女人的直觉,已经猜到了军令里的内容。多半是要解除自己的指挥权吧。

卢翘楚颤抖的手展开了这纸新陈不一的军令,果然看到了宁远城防指挥权移交常志凡,一应官兵均听从常志凡指挥。

“卢训导,守城时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并非师部信不过你,实在是这方面职部更有经验些。”常志凡解释道。

卢翘楚口中发苦,强挤出一个笑脸:“是,我也知道自己有些做不来。当日师长和大参也都是说让我重点安抚百姓,督促重建而已。”

常志凡轻松了些。道:“那河渡寨……”

“卢某遵命,即刻前往河渡寨履职。”卢翘楚强压下心头委屈。立正行礼。

常志凡和朱睿当然能感觉到卢翘楚胸中郁闷,但与此相比­性­命总还是更重要些。当日曹宁留下这道手令本就是预防万一,没想到竟然真的用上了。若是让卢督后人受困危城,这让两人情何以堪?日后又如何面对当年的袍泽故旧?

“我怕卢训导坚守河渡寨。”

两人并辔而行良久,朱睿突然开口道。

常志凡一脸镇定,道:“放心。我安排的人很可靠。到时候打晕了送上船,等她醒来的时候也该到大营了。”

朱睿点了点头,又走了好几步开外,方才吐出两个字:“轻点。”

……

突然增多的明军探马让东北面来的清军格外紧张,攻城准备也就更加仓促。

这支打着纯黄|­色­旗帜队伍正是走喜峰口出关的满洲正黄旗。皇帝的亲领旗。

统领这支人马的是费英东的两个儿子,第六子索海和第七子图赖。此二人原本跟着阿巴泰在南路天保前线,然而却双双败在了明军手中。尤其是索海,一万大军只是一阵便败得全军覆没,若不是鳌拜穿着女装回来,他将在更长的时间里成为人们的笑柄。

虽然按照满洲旧制,打了败仗就要受到惩罚,然而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何况他们两人的小败在天津、保定的大败面前也不算什么,只是被降了一级世职。如今他们领着自己祖父开创的人马,越过高山,来到宁远,正是为了将功赎罪。

做出这个决策的人,自然不是七岁的小孩子皇帝,也不是被后世美化得失真的永福宫庄妃,而是总被黄台吉尊为“巴克什”的索尼。

索尼在满洲人中以博学多识著称,对于军事虽然外行,但对于权谋却不陌生。他早就洞察了多尔衮心中的小算盘,故而刚出喜峰口就命索海和图赖点起本部人马,从喀喇沁蒙古Сhā入辽西,抢占辽西走廊中断的宁远城,拖延多尔衮返回盛京的时间。

索尼虽然眼光毒辣,下手也深谙黑、准、狠的­精­髓,终究不能未卜先知,猜到明军竟然会渡海登陆,抢占宁远。在他看来,任何一支军队,都该首先迎圣驾回京,安顿四方,告祭太庙,然后再兴兵出师。可他偏偏没想到,皇明太子从来不是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索海和图赖过了连山驿,发现宁远城已经落入了明军之手,虽然不在乎多尔衮的死活,但有机会一雪前耻终究是好的。更何况,已经是戴罪之身,若是不战而退,未来也就毫无前程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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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七沙场昼夜多风雨(三)

宁远城周长九里,按照每里最低投入一千人算,要想将之四面围困,也需要九千人马。而且这个保底人数还是按照虏兵与城中守兵的战力相当计算的。如果人数再少一些,常志凡完全可以在自身战损能够接受的前提下,出其不意地选择一面予以击溃。

索海和图赖在经过天保战线的教育之后,再也不相信明军不堪一击的故事。起码他们明白,这支胆敢孤军深入强取宁远的明军,绝对不能轻视。以他们所领的一万兵马,其中三千汉军旗,要想攻下有千人驻守的宁远城说不定还得依靠运气。

运气很快就真的眷顾了这两个败军之将,派出去的探马抓住了一个活口,从而逼问出宁远城中的守兵数量在一千上下,粮草、军资无数。那人虽然只是个落单的难民,却亲自参与过运粮和火药,倒也能说个一二出来。

只是难民并不知道近卫第二师全军都在此处,虽然看到了许多人马往来,却不可能窥及编制。而且以平民的见识,五六千人和上万人,根本无从分辨,只能简而概之称为“许多许多”。

即便如此,也足以让索海和图赖无比庆幸了。

“看来明军果然是想占据宁远这个重镇,这一千人马就是督办粮草的。”索海深信“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对明军的海运能力没有丝毫概念,自然也就不能理解明军会在短时间内在辽西投放上万人。

图赖更关心全局,道:“不知道多尔衮走到了哪里。是否被明军缠住了脚。若是他能与我军两面夹攻,要破这宁远也不是不可能。”

“老七何必如此沮丧。”索海大咧咧道:“明军固然非同往日那般孱弱,但你仔细看宁远城头,可看到火炮了?这里没有炮,咱们还怕他什么?难道明刀明枪的厮杀,咱们还会输?”

图赖摇了摇头:“六哥,这些年咱们是打顺了,但真心回想十几年前,明军也不是谁都能捏的软柿子。”

索海和图赖在眼下已经算是满清的栋梁,在老奴时代都还是孩童。在黄台吉致力于抢西边的时代。也只是中下级的军官。那时候他们还不能得以见到明清战争的全貌,但也知道明军有过以一万兵马主动冲击六万满洲大军,并且获胜而归的战例。

“也是我军总用包衣的缘故。”索海找了个理由:“如今咱们这一万兵马,七成都是正黄旗­精­锐。还有喀喇沁左右翼的三千骑兵随后就到。明军只要敢出战。看打不死他!”

“怕就怕明军不敢出战。”图赖叹了口气:“咱们的辎重可是不足吃十天的。锦州、盛京那边就算得到了消息,也不知道能否及时将粮草运来。”

“哈哈哈!宁远城中粮草无数,岂不正是为我军准备的?老七不要担忧。明日哥哥我就亲自带兵,攻下宁远!想他不过千人,只要咱们两翼佯攻,中路强攻,必然能够一战登墙!”

图赖虽然也是个莽撞的­性­子,但跟这个更加莽撞的哥哥在一起,只好扮演谨慎的角­色­。可他终究智力有限,见识不足,除了唠叨一句:“还是小心为上。”再说不出了别的话来。

索海虽然放出大话,心里还是有些担忧。随着大军从连山驿一路推进到宁远城外八里铺扎营,明军的探马一路收缩,但完全没有服软。如今清军的探马就算是三五成群,都有可能遭到明军探马的袭击。

看似大军行进无碍,但总像是撞到了一面柔软却充满韧­性­的无形之墙,对于宁远以西简直是两眼一抹黑。

虽然关外的地理、气候让索海和图赖两人都多了一分亲近的味道,但辽西终究不是满洲人的传统生息之地,不能像在辽东那样闭着眼睛都能策马奔驰。这种情报上的劣势,随着攻城战的来临,已经变得越发突显出来。

……

“这东西真有用么?”常志凡看着大营新送来的“利器”,心中有些没底。

“上校请放心,此物正是为此战而设。”押韵这怪摸样利器的军官是个上尉,身材矮小瘦削,很让人怀疑他能否举得起大刀长枪。不过军中也有以文职和技术升衔的前例,很多优秀的炮手本身战斗能力也不强,都是靠火炮。

“这东西真能抵得上五门一七改么?”常志凡心中有些疙瘩。他向师部申请火炮,师部说火炮运输不便,特意送一门能够抵得上五门火炮的利器给他

这利器在运输上倒是很方便,全是布、绳索和竹筐。

“等到咱们这热气球升空了,上校就能清楚地看到周围数十里之内东虏调动情形,到时候一门炮可以顶十门用!”那上尉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丝毫没将常志凡肩上的银徽放在心上。

“用了这东西,还能一炮轰出十枚炮子?”常志凡嘟囔着,心里还是希望能够多五门正儿八经的火炮听用。不说火力多寡的问题,宁远城墙上可是有三十个炮位,如今这些炮位空着岂不是让人心里发痒么!

“上尉,你刚才说叫啥来着?”常志凡摇了摇头,摆脱所求不得的苦恼,打算充分利用好这具“利器”,自然就要先跟这位上尉打好关系。

“热气球。”上尉道。

“我说你叫啥。”常志凡对于“热气球”这个名字倒是很敏感,一听就记住了,也能想象出大概的模样。

“哦,我啊?我叫王钟。”上尉咧嘴笑道:“上校,宁远城的最高点是在哪里?最好是城内。”

“城内啊,那就是钟鼓楼最高了。”常志凡道:“这东西也得借高?”

“站得高看得远嘛,若是平地上。它自己最多也就到五丈高。”王钟道:“钟鼓楼……嘿,这个可以,还真有点高啊!”

“这底座是城墙一样高,都是三丈余,上面两层楼还有两丈多,合起来得有五丈高。”常志凡道。

王钟搓着手,格外兴奋,道:“那就好!”他朝后招了招手:“弟兄们,就上钟鼓楼,东西搬起来喽!”

常志凡看着也是惊讶。他这队伍配比十分奇怪。一个上尉两个中尉四个少尉。光是军官就有七人,带了三十余个辅兵,连一个战兵都没有。

“上校,能否找些人帮忙把屋顶掀了?”

“你一来就掀我屋顶?”

“否则我们怎么爬上去呢。”王钟倒是有些委屈了。

常志凡没办法。这可是五门火炮啊!怎么也得伺候好。当下调集城中民夫。按照王钟的指示将钟鼓楼的歇山顶先破开。里面搭了梯子,又将房顶的瓦片换成了木板,好歹能让人落脚了。

王钟等人没有耽搁。原本就瘦小的身体如同猴子一般敏捷,三两下就上了屋顶,将热气球的气囊和吊篮一并运了上去。

常志凡好奇心大盛,也跟着爬了上去,顶着冷风在一旁看他们撑起气囊,升炉点火,然后那个硕大的气囊缓缓胀了起来,终于有些球的样子了。

“这里有两具,不过先上一具看看效果吧。”王钟走到常志凡身边,道:“上校,城里的煤够么?”

常志凡点了点头。

皇太子殿下对煤这种黑­色­石块格外偏爱,除了炼铁炼钢不能使用之外,恨不得人人都用煤。在山东的时候煤矿不够用,还特意让第三师从山西运过几回,实在因为运力不足才作罢。如今山西大同已经光复,煤和煤炭就成了最重要的燃料。

因为第二师赴辽作战,气温较低,所有海船的压舱石都替换成了煤碳,起码有八成的储量都堆在宁远,当贱物一样任人取用。

跟着王钟的辅兵们随着气囊的扩胀,撤掉了之前支撑的竹条,硕大的气囊竟然乖乖悬浮在空中,隐隐有升腾之势。

常志凡看得目瞪口呆,终于忍不住道:“这不就是个孔明灯么!”

“对,最早就叫巨型载人孔明灯。”王钟得意道:“后来皇太子殿下赐名:热气球。”

“好家伙!能做这么大!”常志凡仰着脖子,看着热气球缓缓腾空。

“这已经是一小再小了。”王钟受训时对研发经历也有过好奇:“最早的那个才叫大,后来发现热气充不足,根本飞不起来。后来几经裁减的,才做出这个。”

“这能飞多高?”

“不知道,没放开绳锚飞过。”王钟道:“主要不是看飞得高,而是要飞得久。你想,这东西是用来当敌楼的,飞太高了人都看不见,有什么用呢?”

常志凡点了点头,忍不住道:“等会我上去了怎么下来?”

王钟嘿嘿笑道:“你有证么?”

“什么证?”

王钟从皮衣内袋里掏出一块牙牌:“看,‘皇明钦准登空升腾之证’。”

“这个……”常志凡愣住了。

“这是啥?这是飞行器!”王钟得意道:“是往天上飞的!随便来个人就能登天,那不是对上天不敬么?”

常志凡连声称是,意识到自己是被“魇”住了。寻常百姓连“天”都不能拜,就是怕对上苍不敬,何况登天呢!

“这几个少尉也都还没拿证呢,只能在下面看着,做做地勤。”王钟轻笑着安慰常志凡。

常志凡终于知道王钟的自信是哪里来的了。人家并不是不知道高下尊卑的愣头青,实在是有所凭恃啊!

——不知道这证上哪去拿。

常志凡看着缓缓升起的热气球,心中痒痒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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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八沙场昼夜多风雨(四)

敬天法祖,无二道也。

此言是说:以天神为外,祖宗为内,内外合一,秉持不殆,正是华夏的信仰核心,也是周礼的核心所在。到了崇祯朝,碰上个文青皇帝,对天地神祇祖宗英灵更加看重。乾清宫上高悬的“敬天法祖”匾额,就是崇祯元年八月挂上去的御笔。

在久视日月都被视作无礼的风俗之下,要想登天自然不能不慎重。

好在有经权之变,只要天家许可,站得高些问题也不大吧。就算热气球飞得再高,难道能高过泰山去?如果只是登上十丈高就算罪过,那住在山巅的山民又如何是好?道理虽然如此,但皇帝心里仍旧对“登天”这种行为感到不爽。皇帝不爽,作为儿子兼臣子的皇太子就有义务排解这份不爽。

于是,皇帝特许登天升腾的许可证就此诞生。

这倒也符合“法祖”的­精­髓,因为大明的皇帝原本就有为百姓开禁的传统,比如历代朝廷都紧抓在手里的各种矿禁、盐禁,在大明都开给了私营业主。甚至还开创了“二祖”之制,也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例。如此看来,允许万民登天升腾,也不算太过离谱的事。

而且当年有个叫万户的人想用火箭把自己­射­上天去,也不曾听说有官府去找他麻烦。

不过正所谓有证在手,胆气冲天。王钟作为第一批拿到这张许可证的十人之一,除了胆气之外。自然也有自己的优势。

首先是身材上。王钟从小就矮小瘦削,人称“猴子”。原本以为这样的身材连当兵吃粮都没人要,谁知道非但能够吃粮,还能当军官!而这正是因为他身材瘦削,体重较轻,能够节省分量。

其次是眼神好。王钟目力远较乡人要强许多,百步距离上,人脸都能看清。热气球瞭望手虽然配备了特制的高倍数千里镜,但只有目力极佳的人才能最大程度发挥装备优势。

最后还需要脑子灵。

瞭望手看似不是瞎子都能出任,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热气球上。用特制的千里镜观察远方。要能够较为­精­准估算出敌军的数量、距离、运动速度、以及行进方向,这些是一份情报的基本要素,都需要有一定的经验和数学概念。

而且瞭望手在热气球上还可能面临各种突发事件,甚至是炉火点燃了气囊……所以合理应对也是必不可少的训练。

王钟虽然没有上过战场杀敌。但在这方面付出的汗水也着实不少。

常志凡很快就知道了这些热气球兵是如何上下的。

在热气球缓缓升空的时候。王钟飞快地翻进来吊篮。这吊篮是用老藤搭成框体。然后蒙以羊皮,轻便结实不惧火。王钟翻进吊篮之后,便用短铲将煤炭送进炉体。热气从另一头出来。便是让气囊浮起来的动力。

气囊终于胀到了一定程度,王钟便抽动拉杆,往炉中加入猛火油,冲出的火焰足足有一丈高,顿时加快了气球上浮的速度。

系在吊篮四角的绳子已经被绑在了横梁上,客串铁锚。如此这般,气球升空之后也就不会飞走了。

很多人畏惧高空,也有很多人受不了几个时辰独自一人在远离地面的地方。王钟却十分享受这种俯瞰众生的乐趣——虽然他不敢说出来,但看着原本比自己高大的人物如同稚童一般,还是很有些心理慰藉。

随着热气球一震,王钟拉了拉通讯绳,表示升空到位,可以运上千里镜了。

军中军官所用千里镜都是单筒手持,能将远处景物拉近三倍上下。而热气球瞭望手所配千里镜,则是特制的大镜,半人多高,用三脚架支撑,以免镜头晃得人眼花头晕。这千里镜能将百步上下的景物拉到十步远近一般,只是因为不便携带,所以没有普遍配装。

王钟架起千里镜,凑到镜头前,整个天地随之一收,只有一孔大小,顿时让他进入愉悦之中。往日里司空见惯的景­色­,在这神奇的小孔之中也变得陌生而充满乐趣。

下面的少尉们却不敢马虎,时不时要检查绳索是否绷得过紧,是否有松弛的迹象。一旦有什么变化,就要第一时间通知上面的王钟,通过加载煤炭、猛火油来增加载重,或是加大火力,制造更大的升力。

常志凡看了一会儿只是心痒。他环顾四周,只是站在这钟鼓楼顶上就已经能够看到天边了,若是再上去五丈,又该是何等景­色­?再想想自己连上去的资格都没有,又觉得有些无趣。

——若是能够升为将军,就有一次单独觐见的机会,听说啥都可以跟殿下说。那要一块许可证是否过分呢?

常志凡心中突然无比渴望立下战功,成为将军。不过现在军中普遍的趋势是提军职不提军衔,除非真立下泼天的大功,否则还是原阶。尤其是到了千总、营官这一级,基本都是上校,总有一层看不见的顶棚罩在头上。

叮铃铃!

一阵清脆的铃响将常志凡惊醒,他当即问道:“是何情况?”

“回上校,这是王上尉要传军情下来的提示。”一旁的少尉答道。

果然,一个竹筒落了下来,在众人头顶被绳索扯住,又往上跳了两跳,方才落定,只是左右打转。

一个中尉上前举手取了竹筒,附带一纸表格转交给常志凡:“上校,这是热气球瞭望手最新消息,请长官签阅。”

常志凡不敢有丝毫疏忽,按规矩签了名字,这才拧开竹筒,取出里面的军情。只见一张白纸上用炭笔画着东虏的营寨安排,以及下面一排生硬的小字:冲车十七具,盾车十具,业已推至门口。

常志凡颇为吃惊,这么远都能看到!他突然想起曾在山头上看一处县城,也是历历在目,颇有种鸟瞰天下的畅快。一念及此,他更是想上去一尝滋味了。

“怎么把话带上去?喊么?”常志凡问道。

“上校,上头风大,要用皮帽将整个头脸都蒙起来的,听不见。”那中尉道:“有甚话就写下来,然后放竹筒里传上去。”

常志凡了然,先下去钟鼓楼里找了纸笔,以同样生硬的笔法写下自己希望能够找到东虏屯粮方位。他另外又让参谋取了一份宁远周边地图,一同传了上去,希望王钟能够将东虏探马出入的大致路径标注图上。

清军扎营在八里铺,也就是理论上距离宁远城八里远的地方。要想找到存放粮食的仓房或是帐篷,找到少至三五人出入的路径,这就像是借着豆大的灯光穿针引线一般伤眼伤神。

王钟看了却是出人意料地兴奋起来。他乐于自由地享受观察的乐趣,也喜欢沉浸在探寻的快乐之中。有了常志凡的这份“命令”,王钟有了不下来的借口,直到尿急憋不住了,方才一翻身顺着绳锚滑了下来。

那个接班的中尉好不容易爬上了吊篮,气都还没喘匀,王钟已经在下面急着要换人了。

常志凡拿到了王钟的手绘图,心思再度回到了战场上。有了这双高高在上窥见一切的眼睛,他突然发现打仗原来可以如此简单。

“赵炜!”常志凡回到作战室,高声叫道:“把探长叫来。”

军中习惯将探马头目称为探长,是表示他们不论官职,都极为受人敬重。

本部探长并不需要亲自出马,很快到了作战室。

常志凡拿出王钟手绘的东虏营寨图,认真地扑在桌上,道:“探长,这里的冲车和盾车,能搞掉不?”

探长是曾经的榆林夜不收,一直不服气特侦营可以享受那么高的待遇。看看他们做的事,不就跟当年在榆林打蒙鞑子一样么?谁没摸黑放过火?

“小菜一碟。”探长嘴里应着,只是斜眼看着地图:“这图可靠么?”

“有人亲眼所见。”常志凡道。

“成!”探长收了手绘图,道:“今晚我就带人摸过去。”

“搞掉一个是一个!”

常志凡本以为这就是热气球胜过火炮的地方,心中也算有了慰藉。虽然不能临阵杀敌,但是能够之先发制人,处处抢占先手,也的确可算是军国利器。

谁知道王钟却不是个仅限于此的人。他非但画出了东虏退出来的攻城器械,更是找了一条从宁远城到八里铺的路,将沿途各处冒出来的伏路兵标记出来。这些伏路兵在晚上就是暗哨,监视通路,一旦有人夜袭就会举火报信。然而白天时候,他们的警惕心实在不强,哪里会知道头顶上有人看着他们呢?

只要探马局顺着这条路摸过去,伏路兵来不及报信,夜袭清军营寨的事就已经成了大半。

此时此刻的八里铺还在准备第二天的强攻,一应冲车、盾车都装配妥当,停在寨中靠前的地方,也不用再收起来,以免拖累了进攻时间。索海和图赖更加好奇宁远城上出现的奇怪“圆帽”,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上面还能吊个人,而那个人正专心致志地盯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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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九沙场昼夜多风雨(五)

马铭从陕西到山西,再到山东、北直,乃至于如今成了第二师第三营第二千总部探马局百总,人称探长。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老探马,他从小听到大的故事是:爷爷曾经带着三个手下,四人六马偷袭了一处上百人的鞑子营地,抢了五六十匹上好的良马……

当然,故事的结局是良马被军中收走了,功劳被上司瓜分了,而他老人家只能继续给围炉夜话的子孙讲述当年的故事。

从马铭十六岁杀了第一个寇边的鞑子之后,他爹给他换上了磨得光亮的马鞍,那是故事中至今尚存的唯一证明。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不相信爷爷的故事,直到今夜,他突然发现,或许爷爷的故事可能是真的。

今夜,全局的探马都汇聚到了一处,衔枚裹蹄,静静地朝清军大营摸去。

身手最好的小伙子潜伏在寒气未尽的林木之中,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伏路兵,然后继续前行。

整整四里路,清军设了三处伏路兵,还有两处游动的明哨,都被轻而易举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马铭已经过了自己动手的年龄,看着手下的小伙子如此利落,他心中更是比自己得手还高兴些。

尤其是这些小伙子中还有他的两个儿子。

走在前面的探马越过沟壕,挪开拒马,摸到清军营寨之外。在这种天光之下,很难看清里面是否停放着攻城器械。也很难判断是否有人挨着这些冲车、盾车睡觉。

“探长。怎么办?”回报的探马退回来找到了马铭。

“寨墙多高?”

“一丈多,有箭楼。”探马道:“就跟图上一样。”

“要是实在不行……”马铭道:“混进去!”

“万一被发现了呢?咱们又不会说满洲话。”探马摸了摸脑袋,尴尬道:“我连头都没剃呢。”

“出息!”马铭啐道:“就不会换个地方先放把火么!”

清军临时营寨是用原木搭建出来的。虽然有一定的警戒防御的作用,但这些原木并不防火。甚至因为里面混用了松木,一旦被人放火还会产生大量的浓烟,也不容易被浇灭。

更为悲催的是,索海和图赖找到了一条小河作为饮水地,但那条河距离八里铺营寨还有一里之遥,短时间内根本救不了火。只能看着火借风势,越烧越大。

明军探马看着烟火冲天,也听到了里面的慌乱喧哗。这才选了个没人的角落,抛出钩爪,派了个身手最好战士抓着绳子爬了上去。只要有一个人上去,便有五七条绳索垂下来。不一时功夫便已经翻过去了十余人。

马铭带着其他人在外面接应。另外又分出三五人去火上浇油,引起更大的混乱。他虽然面子上看似镇定,心中却恨不得飞进去看看,看看那帮猴崽子怎么过了这么久都没动静!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清军营寨之中终于传出了动静。

一团团火光接连腾起,登时将寨墙上的光芒抢夺过来,照亮了整个夜幕!

——得手了!

马铭重重往地上一锤,低声道:“去两个人接他们。”

果然不出片刻就有两个黑影出现了寨墙上。却不肯下来,示意战友将更多的猛火油送上去。

这是找到了大鱼的迹象。

马铭的心越发紧张起来。

终于。当清军营寨内腾起一股更大的火光之后,潜入其中的探马终于翻了出来。除了一人被火焰燎去了眉毛,并无半点受伤。

“你们烧了啥?”马铭劈手抓住一人,正是自己的大儿子。

“是个粮仓。”大儿子也很兴奋:“二愣见里面出来的人扛着粮包,说顺便给烧了。”

马铭颇有些失望,放开儿子,对左右道:“原路,咱们回去。”

在马铭才回到宁远城的时候,常志凡已经拿到了战果清点的报告。

王钟就连晚上都没有从热气球上下来,非要重头到尾看探马局大显身手。

“报告千总,探马局不负使命。”马铭报上了战果,比王钟报的还少了一具冲车。应该是在点算上有些差错。

常志凡本来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安排这次夜袭,没想到一击得手,欣然道:“­干­得好!本官这就为你局请功!”

“千总,还有一事,卑职有个想头,不知该不该说。”马铭是在回来的路上才萌发了一个主意。若是说了,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若是不说,又憋得心里发胀。

“尽管说!”常志凡正在兴头上,大手一挥,高兴道。

“千总,我部为啥自己不弄个特侦营呢?”马铭道:“孩儿们身手又不弱。也不用像特侦营那么大张旗鼓,就在部里挑挑人,自家的参谋给上上课,讲一讲。像今晚这种事咱们不也能­干­么?”

常志凡一愣,心中倒是认同了一大半。他知道在特侦营出现之前,夜袭、偷袭也都没少过。这种事往往临时拉一队死士就做了,至于那些探马夜不收,更是几代人­干­这活计,哪里就比特侦营差了?

“这个有道理呀。”常志凡斜着眼望向天花板,道:“就说提高探马局的战斗力,改进作训方式。”

马铭心中一乐,连忙道:“千总,那这事成么?”

“我看成。”

“能按特侦营的本­色­发么?”

“这个啊……这个我先跟营部谈谈。”

……

“我看行。”萧东楼站在帅纛之下,一双戴着铁手甲的大手撞在了一起:“特侦营好用是好用,但不归我们管啊!要是自己弄一个就好了。”

“你知道特侦营花多少银子?”曹宁道:“特侦营特侦营,那就是当一个营在养。你养得起?”

萧东楼砸了砸手,暗叹自己还真是养不起。

“弄不出特侦营没关系,弄个厉害些的探马营总没问题吧。”萧东楼退了一步:“把本­色­给提上去三成,这没问题吧?”

“你先呈报大都督府,看能不能批吧。”曹宁心思不在这上面,指着前面的阵列道:“你发现东虏有何不同了不?”

“不任是一群土­鸡­瓦狗?”萧东楼大手一挥,毫不介意道。

“他们的阵列。”曹宁道:“这几天打下来,明显是从最初的横阵在转向方阵。他们在学咱们。”

“给你这么一说倒真有点那个意思,但他们的方阵也太好破了吧。”萧东楼呵呵笑道:“我都没认出来他们就散了。”

“我说你装什么装!适可而止吧。”曹宁转过头去,啐了一口,回过头来看着对面似是而非的方阵道:“他们没有火炮火铳,战意又不坚定。你看,前排还没死完,后面就有人逃了……啧啧,这方阵还没跟咱们相接呢,就被自己人砍散了。”

打着正白旗的清军的确在研究明军的战术,并有样学样地列成了方阵。方阵并不比横阵难列,问题在于方阵也是需要训练的。如今明军的方阵可以做到行进时脚步同一,丝毫不乱,而清军临时组建起来的方阵只要往前驱动,登时就有快有慢,阵型变形。

而且横阵冲锋后就如同散兵,包衣有足够的空间装死、磨蹭,但在方阵之中,一眼就会被后面的督战队发现。督战的甲兵可不会怜惜这些冲在前面的包衣,当然是一手一个砍翻在地。

往往明军一个排­射­,清军方阵就溃散了。

“你没想过?如果东虏脑子反应过来,不用包衣顶在前面,改用甲兵,甚至是白甲兵,到时候组成的方阵是否能跟咱们的拼一拼了?”曹宁略有忧虑道。

“我觉得你这个想法很有道理。”萧东楼点了点头:“但是狗能改得了吃屎么?他们抢包衣是­干­嘛的?是为了保住包衣­性­命的?”萧东楼摇头道:“除非把他们逼上绝路,他们肯定不会自己站在前面的。”

“他们跟我们不一样。”萧东楼最后总结道。

曹宁没有反驳,他现在更希望想找到一个攻破东虏大军的“点”,彻底结束这场伏击战役。对于一个万人级别的战役,持续时间越长,对于人数少的一方就越发处于劣势。就算明军的战斗力是东虏兵的五倍,但人体的生理、­精­神负重却没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实际上这支东虏展现出的战斗力已经让萧东楼和曹宁刮目相看。他们的将领非但想到了学习明军的方阵,甚至还在劣势中寻求战胜的机会,发动夜间佯攻,想用人多的优势拖垮眼前这支明军。

这位虏将正是多尔衮在军中的心腹,武拜。

武拜虽然声名不彰,却从父亲身上学到了用兵之法。

其家族本属于海西女真。当时奴儿哈赤起兵后,武拜之父武理堪前往投奔,屡立战功。初定八旗制度时,武理堪被任命为正白族第一甲喇所属第八牛录额真。武理堪死后,长子武拜袭管本牛录,次子苏拜成了奴儿哈赤和黄台吉的侍卫。

入关之后,武拜留在多尔衮身边,兼领正白、镶白两旗军务,授巴牙喇纛章京。苏拜则跟着阿济格一路往西,现在已经退到了关外蒙古。

相比鳌拜拥有的勇悍之名,武拜和苏拜更善于用兵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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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上回有人说我把鳌拜打成了武拜,其实一直都是两个人啊……最后点一下鳌拜的名字,作为区别吧。

四七零沙场昼夜多风雨(六)

“明军的方阵的确有比咱们横阵更为有力的地方。”武拜对身边的多铎道:“只是,若没我诸申勇士的坚韧之心,恐怕不能成此阵。”

多铎知道武拜想组建全甲兵的方阵,甚至巴牙喇方阵,但是入过关之后,人口过少的压力已经一览无遗。这时候每个满洲人都是格外珍贵,焉能放在阵前当马前卒?非但自己做不到,就是摄政王说出这话都会被族人群起攻之。

“这些奴才都怕死,多练练自然就好了。”多铎道:“从今天开始,尽量不战,在营中先将方阵练好。到时候闻鼓不进,闻金不退的,先鞭笞,再犯便斩首示众!就不信那些个奴才学不成!”

武拜只好退步,言不由衷道:“王爷所言极是。”

……

曹庄驿可谓实至名归,最初只是个驿站,因为临近曹庄而得名。

于是也就可想而知此处的地势了,实在无甚险要之处,乃是位于通衢大道之侧。清军在在此扎营,本意是想渡河攻下宁远,但是被萧东楼突如其来的一记侧勾拳打得发闷,哪里还能渡河,只能沿着官道列成一条长达二十里的东西向营垒群。

萧东楼不跟满洲人拼数量,执意用尖兵突破曹庄驿,逼迫东虏溃散。

多铎作为一根筋的进攻猛将,旋即用大军包住了第二师第一营,还颇为自得,觉得明军活生生送上门来给他吃。谁知战况却不是多铎幻想的那样——清军如同一个布袋包住了明军这块石头,最终演变成瓮中捉鳖……功成名就……名垂青史……

但是残酷的事实是:近卫第二师如同放入囊中的锥子,锋芒不可抵挡!

如果不是武拜最终受不了多铎的乱来,请了多尔衮的军令,硬生生将包围明军的部队撤回,巩固大营防御。此刻近卫第二师的先锋营多半已经刺破了多铎的包围圈,占领了曹庄驿。

多铎也发现武拜果然还是有那么点点领兵能力的,索­性­也放开了手,让武拜处理这个烂摊子。

武拜对明军从未小看过。他在天聪八年与多尔济、图鲁什二人从大同寇边,遭遇过明将曹文诏的部队。三人各领一军,最终虽然击败了曹文诏。但损失也是不小。当时曹文诏是明军中罕有的悍将,给武拜带来的震撼自是不小。

故而在明军越发不堪一战的情况下,武拜仍旧存了一分警惕。

正是这分警惕,让他有了今日稳住局面的大功。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武拜对多铎道:“只是我军亏在军粮不堪久耗,明军亏在兵少不能久战。若是决定与明军持久攻防,就要看谁家的心志更为坚定了。”

“我诸申勇士,自然不会输给明军。”多铎自信满满道。

……

“虏兵固守不出,这是想跟咱们耗啊!”曹宁见清军攻势越来越像是走过场。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

萧东楼却不担心,道:“最近训练好的新兵马上就要上船了,两个整营,最好他先消停两天。等我手里兵够了,直接踏平他们!”

曹宁只是摇头,不愿见萧东楼永远都是一副天真乐观的样子,便道:“我看这两天湿气略大,或许是要下雨。我去查一下营中防雨。”

“关外两年都没下过雨。还能让咱们碰上?”萧东楼脱口而出,突然觉得自己受伤的眼睛发痒。忍不住用手指摩挲眼罩。

曹宁撇嘴,不跟他啰嗦,自去忙了。

萧东楼见曹宁不跟他斗嘴,颇有些无聊的感觉,想着坐下看两页书,谁知刚打开就听到有人疾步奔来。转眼就到了大帐门口。

“报将军!鞑虏五百骑冲击河渡寨,我守军请求支援。”

萧东楼抬起头道:“上船撤过来,这有什么好硬抗的?”

“卢训导说,要将军手令才能弃寨撤退。”

“卢训导?”萧东楼抬起头,终于想起来:宁远发现东虏之后。他曾授意常志凡让卢翘楚去守河渡寨,避免发生危险。

只是这卢翘楚为何如此倔强!这种小寨随时都可以重建、夺回,清军也不会固守,又不是什么战略重地,守它作甚?

……

“即便守之无益,但是我辈武人,就算战之一兵一卒,也不可无令自撤!”卢翘楚站在一堆粮食上,振臂高呼。

在寨子之外是五百不知来历的鞑虏骑兵,似乎满蒙混杂。而寨子里只有一个局一百六十人,其中战兵一百二十人,辅兵四十。原本驻扎在这里的另一个局,之前渡河运粮还没回来。

渡口里也只有小船三两艘,不足以让所有人安全渡河。

这才是卢翘楚下定决心要死守的真正缘故:她无论如何不肯抛弃自己的袍泽,独自逃生。

战士们被训导官如此激励,顿时士气高涨,高喊杀敌。

这一局的百总正是常志凡安排的人。他见军心思战,卢翘楚又是亲临前线,自己若是硬要卢翘楚渡河,别说卢翘楚不同意,就是这些兵士也未必能够理解。而且他在军衔、军职上都低了卢翘楚一头,如何能够以下犯上?

——且等一等吧,说不定宁远一发兵,鞑虏就退了。

百总心中暗道。

他却不知道,宁远此刻实在分不出兵来。

这五百骑兵正是喀喇沁和黄旗马甲兵组成的小股人马。他们的任务是渡河去寻找多尔衮的大军,以求合力攻克宁远。为了掩护他们渡河,索海和图赖不得不发起攻城战,拖住城里的明军。

常志凡在这种情况下,自然难以分出足够人马去救援河渡寨。要对付这五百骑兵,起码也要等量的人手,而他手里的战兵总共也不过千余。于是他只能寄希望于卢翘楚安然渡河,等日后有需要时再夺回河渡寨。

骑兵攻打寨堡并不甚得力,只是满洲人本来就是标准的骑马步兵,就是冲锋的时候也更乐意步战。几个勇悍的满洲甲兵当即翻身下马,带动了数十上百的甲兵跟着冲击河渡寨简陋的寨门。其他骑兵则仍旧在马背上­射­箭,为他们压阵。

砰砰砰!

随着明军火铳响起,冲在最前面的甲兵倒下一排。

后面的东虏甲兵都知道火器的威力巨大,足以破甲,同时也知道每次放完一铳,到下一铳的时间间隔不短,正是冲上去破门的大好时机。

杀手队换下了火铳手,冲到门前,搁着寨门朝外捅出长枪。东虏喜欢用刀,当下只能硬挺着被打杀,拼命用大刀砍寨门的木条。

卢翘楚听着寨门之外野兽一般的嘶吼声,心中一阵发憷。她咬了咬舌尖,努力平复下呼吸,脑中抑制不住地冒出了个念头:伯父就是死在这些禽兽手中的?

这便是国仇家恨!

“门破了!”

简陋的寨门旋即在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之中被砸开,身形高大的东虏甲兵冲进了寨门,嘶吼着挥动大刀,想扫出一片空地来。

两个明军藤牌手毫无惧­色­,在那虏兵立足未稳之际已经冲了上去,一个抱腰,一个扯腿,无比熟练地将这虏兵放倒在地,显然是经常玩枣核球的高手。身后的长枪如影随形,刺入这虏兵的身甲,带出蓬蓬血注。

百总大吼一声:“列鸳鸯阵!守住门口!”

两个藤牌手抽身而退,戴上盾牌,与其他旗队的藤牌手一并组成了人墙,堵住了寨门破口。

火铳手装填完毕之后,列队­射­击,目标却是那些骑在马上放箭的鞑虏。

“杀他娘!”百总暴喝一声,手中的斑鸠脚铳发出一声暴喝,木质的枪托重重后撞,被他的肩窝死死顶住。

随着这声特殊的枪声暴起,一个身穿铁甲的鞑子头上爆出一蓬血花,栽下马来。

百总暗道一声好险,他刚才瞄准的是旁边那鞑子的胸口,没想到竟然误中副车,还是爆头如此稀罕的一幕,正好可以提升士气。

果然,士兵们以为自己长官神­射­,纷纷叫好,士气果然大振。

鞑虏那边却不自觉地朝后又退了三五步方才止住,再次开弓的时候却谨慎小心了许多。

步战的鞑子又打了一会儿,方才退了回去了,算是结束了这第一波攻势。

“伤兵速速下来包扎!”卢翘楚的目光在几个挂彩了的伤兵身上飘过,早就关注多时了。

局里只有随行的医务兵,此刻在训导官亲兵的帮助下紧张地给伤兵创口清洗消毒,上药包扎。

卢翘楚对于医疗急救之术属于“看会的”一类,只能帮着指点,要自己亲自动手却是不能。尽管如此,士兵们仍旧是感恩戴德,战意盎然。

外面的东虏见了寨子里有人运来木板修门,登时就要发起第二波攻击。他们沿河走了一路,都没发现渡船,好不容易看到个渡口,还被明军修了寨子,如何能够不攻打下来。再看看背后的宁远城只有二里不到,说不定什么时候重炮的炮弹就落在头上了,更是不能不用全力。

“报,瞭望手消息。”

常志凡站在城头,取过竹筒,打开一看顿时心凉了大截:河渡寨正在拼死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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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一沙场昼夜多风雨(七)

有一个道理不用讲,战士就是要上战场。

这句话的出处已经难以考证,本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训导官说的一句大白话。只是这句话大白话实在太白,剥夺了一切的逻辑论证,直接给出结论。如此完美的洗脑词,自然被写在墙上,印在纸上,挂在宿舍、食堂、­操­场等等各种能够看到的地方。

总训导部请来的各种戏班子,如果不用自己特有的唱腔将这句话唱上几十遍,那他们的演出就是不完整的。

所以河渡寨的战士没想过这一仗该不该打,或是否能不打,因为这个道理不用讲。

常志凡也没想过河渡寨的拼死抵抗会死多少战士,有多少条人命化作烟尘……那是文人们的事,作为厮杀出来的军官,自己的生死都早已抛诸脑后,部队的伤亡也只是数字。做不到这点的人,只能送他“慈不掌兵”四个字,去读书考状元吧。

河渡寨守兵没有撤退,要么是有人不让他们撤退,要么就是没条件撤退。前者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没有给卢翘楚指挥权。后者倒是极有可能,多半是船队正好前往西岸送粮,还没返回。

既然守兵没能撤退,那么以常志凡对卢翘楚的了解,这位“爱兵如子”的训导官肯定也不会孤身离去。

他的担忧很快得到了证实。

王钟传下消息:河渡寨里并没有船队,倒是在西岸发现了船队正在卸下粮食。

赵炜走到常志凡身边,低声道:“千总,要不派一个局前去增援?”

“一个局……那不是成了添油消耗了么?”常志凡摇了摇头:“于事无补。”

“那卢训导那边……”

“将军难免马上死……沙场上哪有那么多周全的事。”常志凡说得铿锵有力,心中却有些后悔自己顾虑不周,将卢翘楚送到了河渡寨。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得力部下能够用蛮力制服卢翘楚,然后送她渡河。

——唉,女子本就不该掺合到沙场上来。

常志凡心中叹道。

……

“放肆!你怎么闯进来的!快出去!”梅家媳­妇­惊恐得喊破了声,大声呵斥道。

“许百总,你可有事?”卢翘楚伸手挡住了梅家媳­妇­的暴怒,镇定地看着闯进帐篷的百总许成。她是进来换衣服的,刚脱了胖袄外袍,此刻一身中衣站在个男子面前,若前早两年在家时候,恐怕早就羞愤得要去死了。

然而沙场之上。那么多血染征袍的战士在眼前晃动,中衣见人又算什么?

“训导,事到如今,您不能不走。”许成抱拳行礼。他一直在等机会放倒卢翘楚,然后以暴病的借口带着亲信将她送上最后一艘渡船。可是卢翘楚一直在阵前活动。让他难以下手。总算等到卢翘楚说要“更衣”,他才找到了这个机会。

为了避免尴尬。许成故意放慢了一步闯进帐篷。却没想到卢翘楚是真在更衣,而非“更衣”。

不过不用关心这些细节,重点是完成千总的交代。

许成上前两步,一时又有些下不了手。

一直都是怕打不死人,现在又怕打得太重……

许成抬起手,刚有些迟疑。突然眼前一闪,只听到衣衫破空,手臂上突然传来一个似柔还刚的力道……接下去还不等他明白过来,脚下莫名一软。人已经砰地一声仰躺在地上了。

许成不可思议地晃了晃头,长刀的刀尖已经轻轻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你这是要打晕我送我走?”卢翘楚沉声问道。

许成痛苦地别过脸去,算是默认了。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摔倒在地,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在他脑中只留下一抹空白,简直就像是中了邪!

——“卑职自幼读书习武,走马­射­箭。平日里所用练功刀也有五六十斤重,等闲男子三两个都未必能近身。别说出任训导官,就算是旗队长,卑职也自信能够胜任!”

事实证明,卢翘楚并没有在皇太子面前吹牛,而且还略略有些谦虚。

卢翘楚收了刀,没有再说什么,从梅家媳­妇­惊恐的目光中镇定接过一身女装,悉悉索索穿戴起来。这衣服是借梅家媳­妇­的,对她来说有些宽大,腰间还可以用鞓带约束,手腕就只能用绑腿先凑合了。

“是不是太素了点?”卢翘楚低头看了看效果,虽然能分辨出女装,下人的衣服总以褐­色­、灰­色­为主,很难取得让人眼前一亮的效果。

梅家媳­妇­呐呐不能言的时候,卢翘楚已经走到门口扯下一面红旗,随手系上,便成了一袭大红斗篷。

灰­色­的世界,登时跳脱出一抹嫣红。

卢翘楚又取了刀,转头对仍傻在地上的许成道:“百总,敢上阵否?”

许成翻身而起,掩面奔出,投入到前方杀阵之中。

鞑虏攻势愈来愈疾,寨门几次失守,又拼死夺了回来。两军伤亡人数基本持平,都是伤亡三十余人。这对于明军而言,已经是三成多的战损,正是考验军心的时候;对于鞑虏而言,虽然只是不到的一成的损耗,但也有些心惊。

许成的斑鸠脚响了两次,接连两个鞑子落马,逼着鞑虏的骑弓手又退了些许。马弓的威力本就不如步弓,他们这一退,对明军藤牌手的影响就更小了。

冲在最前的东虏甲兵也已经力竭,见明军阵型又稳固下来,只得退下休整,图谋再来。

“伤员休息!”许成高声喊道。

“将士们!”一个女声压住了许成的尾音,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连伤员都忘了呻吟,整个营地顿时静谧一片。

“自古汉贼不两立,此天地之道!我辈今日披坚持锐,奋勇杀敌,正是为替天行道!且不说皇明与我等甚厚,就是本着一颗良心,莫非敢教此些胡马踏进一步?!”卢翘楚站在粮袋上,高举长刀,慷慨激昂道:“我虽是个女子,却不愿与贼共戴此天!我卢翘楚在此扬刀立誓:此寨存我存,此寨亡我亡!若是鞑虏踏入此寨,我便裙刀自尽,绝无苟活之理!”

战士们早就知道训导官是个女子,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训导官身穿女装。往日见卢训导一身戎装一丝不苟,只以为她是个女汉子。谁知今日见到女汉子真容,却是换上了女装。

这双重刺激之下,士气果然大振。

许成见军心可用,大声喊道:“列阵!杀出去!”

“百总,”卢翘楚跳下粮袋堆,“战士列鸳鸯阵不能抵御骑兵。你我各领一个方阵如何?”

许成正在犹豫,一旁军法官已经站了出来,以一贯冷漠无情的口吻说道:“百总,职部愿随卢训导列方阵杀敌!”

“小的等愿入方阵杀敌!”各­色­辅兵统统站了出来。

“我等尚可一战,求百总许入方阵!”伤兵们纷纷站了起来,颇有几个连路都无法走的,又被医务兵拉着躺下。

“列阵!杀敌!”许成长刀一指,比了个方阵布局的手势。

军法官、参谋之类的文职军官每日的­操­练也不曾间断,辅兵更是日日出­操­,战斗力固然不足,但是列成方阵却没甚问题。河渡寨又是个军粮、军资转运的渡口,囤积的长刀、长枪自然不少。

当下各分人数,取了长枪,列成两个三十人的小方阵。一如大战样式,前者持枪,后者持铳,将鸳鸯杀手夹在阵中。

东虏攻城至此,足足三五波过去,却没想到明军竟然列阵出击。他们如同多疑的山狗土狼,后撤数十步,不敢下马接敌,只是静观其变。

卢翘楚手持长枪,走在方阵最前排,突然想起了江南水光,那时自己正是垂髫之龄,与族中兄弟们骑竹马,弄青梅。回忆中的景­色­匆匆变幻,又浮出自己年在豆蔻,服侍伯父与父亲对饮高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当时伯父唱的就是乐府中的《战城南》吧。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没有鼓点,卢翘楚踩着沙沙步伐,情不自禁高声唱了出来。

“野死不葬乌可食!”许成不曾读过《汉乐府》,但对这句悲壮的豪言却有着切身体会。他循着卢翘楚起的调子,高声呼应。

大丈夫战死沙场,何必要马革裹尸?就让这些乌鸦吃了吧!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两个方阵轮番唱和,人人都秉持必死之心,毫无畏惧地重重朝前踏去。

鞑虏骑兵听不懂歌声中词意,但能感受到必死无憾,慷慨就义的果决。

这是不死不休的誓言!

“阵~停!举~枪!上~铳!”许成嘶声喊道。

黑洞洞的火铳指向了数十步开外的东虏骑兵,只等他们冲进破甲­射­程。

鞑虏之中有人动了动,旋即看到同伴并没有跟上,只得勒马,缓缓退了回来。终于,统领这支人马的虏将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终于发出一声长啸,拨转码头,朝东南疾驰而去。

阵列在前的明军,望着奔驰而去的鞑虏,纹丝不动,仿佛铜塑。

跑远了的鞑虏停下马,又回首看了一眼这简陋的寨墙,以及死战不退的明军,还是只能纵马远遁,再寻别处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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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二人道太子铁骑来(一)

“以后凡是五日内不会废弃的寨子,必须建墙。”曹宁在师部会议上提议道:“这次河渡寨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如果寨子有墙,战士可以充分利用火器对东虏骑兵造成伤害,也就不会让东虏攻破寨门,平白增添损伤。”

常志凡听了略有心虚,垂着头没说话。

河渡寨因为过于简陋,寨墙其实就是一排原木打入壕沟里,跟清军营寨的营造法式一样。当时只是想着够用就行了,实在不行就废弃掉,反正兴城河不缺渡口,只要有渡船很多地方都可以横渡。

结果却发生了河渡寨之战,战斗激烈程度甚至比宁远防御战还要高出一线。

“常志凡。”萧东楼突然道。

“卑职在!”常志凡连忙起身应道。

“我打算在宁远城再放两个营,仍旧由你指挥,能给我带好不!”萧东楼喝问道。

“卑职愿以­性­命担保宁远不失!”常志凡朗声道。

萧东楼这才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曹宁,道:“打过的胜仗,栽过的跟头,都要时时回味,不要再犯同样的差池。其他也没必要多说什么,诸位都是老于战阵的了……张营官,把手放下,我不追究谁的责任。”

“报告师长!”张英索­性­站了起来:“师长,常志凡都管两个营了,在卑职麾下不合适啊。”

张英自己才管了一个营,手下的千总却管了两个营,这不是支强­干­弱么?

“你是想……”

“卑职恳请师长把常志凡调过去任营官。”张英倒是爽快,没有扣着人不放,就连常志凡都忍不住感激地看着上司。

“不过得把二、三千总部还给卑职吧。卑职这边实在是捉襟见肘了啊师长!”张英诉苦道。

萧东楼脸上一红,正要说话。只听常志凡道:“报告!卑职恳请本部人马暂不调回。师长,两个营的新兵连人都没杀过,没有一部老兵带着如何能成就战斗力啊!师长!明鉴啊!”

萧东楼看了看曹宁。曹宁在一旁冷笑,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萧东楼一怒:“都废话那么多­干­嘛!等打完仗再说!张英,你这一心盯着自己的碗里的食可不好!哪有那么多胡思乱想的事!常志凡是你的属下,他手里人多。你不也是水涨船高么!”

张英只好垂头听训,心中暗道:现在都是各部分别记功,常志凡在宁远打得再漂亮,我在河西,这战功也是半点都捞不着啊!

卢翘楚在旁听席上偷偷抿嘴,颇有些幼年时看兄弟姐妹们斗嘴的感觉。她记得训导官准则里有一条:让战士视军营如己家,视袍泽为手足,视官长如父母……就是说现在这个状态么?

河渡寨之战结束之后,卢翘楚也在战士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色­彩。之前他们看她只是个军官。如今却是“自己人”。

“常志凡,你说说热气球用的怎么样。”曹宁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常志凡保住了老兵,总算安心了,将热气球带来的便利细细说了一道。一般而言,冷兵器时代的两军对垒,间隔不过五里左右。否则战士到达战场距离太远,势必会疲惫不堪。将领也会自然控制驻扎的位置,不让自己离开战场太远。

而这个距离正适合热气球和千里镜的使用。

只需要在脑中想一想。就能明白将敌军布阵尽收眼底能带来多大的先机。更加不用担心敌军藏有偏师奇军,也可以事先知道敌军各部部署位置。这简直就像是跟人打马吊却能看穿牌面一样。

萧东楼听得心痒,当即让参谋写信给大都督府,请求配装更多的热气球。他听常志凡描述,以为只是个大大的孔明灯,张口就要一百具,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一种超越时代的产物。

大明总共只制成了六具。

其中有一具存入皇家技工学院的博物馆。还有一具进贡给皇帝,真正能够配备军中的只有四具。

曹宁并不觉得“一百”这个数字有多少。到了师一级,每天见到的数字动辄以万为单位,尤其是在军资上。数量过低的军械根本无法发挥战斗力,比如斑鸠脚铳就是例子。虽然威力大,但因为配装数量少,所以没有特别醒目的成绩。

只有等这份报告漂洋过海抵达天津之后,才会成为载入史册的笑话。

此时的天津已经热闹得沸反盈天,辽东的战事似乎被遗忘在了角落里。

还有什么大事比光复神京更重要的呢!

……

崇祯十九年三月三十,在两白旗离开北京之后四天,两红旗的大队人马也急匆匆撤离了北京。他们明知明军有过夜袭的前例,但仍旧在夜里赶路,显然是多一天的都不想呆,恨不得早日赶到山海关。

相比北京这座陌生的城市,山海关给他们的感觉更加浑厚,更有安全感。因为那里没有充满了敌视的目光,也没有随时可能带来厄运的爆炸,或是有毒的井水。而且,山海关还从未被人攻克过。

不等两红旗走远,留守北京的汉军旗和绿营就选择了投降,恭迎明主。

东宫老侍卫营中,锦衣卫出身的军官家都在北京,有些在李闯入京的时候躲去了乡下,有些官职低的,索­性­一直在北京没有挪窝。这些人眼看大顺走了,大清也走了,大明又要回来了,自然不会忘记自家亲戚,纷纷南下报信。

萧陌作为锦衣系的第一人,很快就知道了北京城中的虚实,眼看光复神京的功劳就落在自己手上,不由激动万分。

“速传红旗捷报:神京大定,只等天军入城戍卫。”萧陌当即派出塘马,前往天津行辕报信。

塘马也是兴奋不已,如此天大的好事终于轮在了自己头上,连忙出门套上了大红靠旗。等参谋写好报捷文书,塘马便马不停蹄地朝天津飞奔而去。

在塘马日夜兼程之下。朱慈烺很快就得知了清军放弃北京的消息,而且东虏临走时也没有烧毁北京城里的建筑,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只是清军走的山海关,恐怕会让第二师的压力大增。

好在技工学院的热气球总算生产出来了,可以首批在第二师用于试验。再有就是征募的新兵也能够优先补充第二师。现在辽东师在辽南的推进速度也是一日数百里,已经推到了盖州。只要能够守住这条线,辽南也就等于光复了。

这回东虏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形势一片大好!

朱慈烺每天睡觉的时间都能够再延长一个小时了。

不过东宫大军却是迟迟没有朝北京开进,整个京师都从期待转为了狐疑,但凡还有点能力的人都决定暂时离开城中,等皇明重新定鼎之后再回京。这份顾虑多半还是因为剃头的问题,以及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官员也不确定《特赦令》是否还有用。

在这一片人心惶惶之中,朱慈烺只能先派出一个低级文官组,接手顺天府六州二十五县的民生统计工作。因为有崇祯十六年的门牌户口编订工作打底。这个任务倒是要比其他省份从头开始要方便许多。

至于顺天府府尹的人选,朱慈烺却是没有现成的能吏。吏部推荐了几个在河南、山东担任参政的官员,的确都是因循而能恪守规矩的老实人。以他们的才­干­,在外担任一方布政使也不是不可以,但顺天府虽名为府,实际上却是正三品的高位,别的府用铜印,顺天府用的是银印。权可当封疆大吏看待。

朱慈烺日后估计没什么机会出京,有什么制度、策略都需要各地方试行。远的看不到。近的就只有顺天府。若是派个无能的官员,岂不是事事添堵么?正是因此,朱慈烺故意空着顺天府的位置,准备再行观察。

“殿下,为何不先进京再做安排呢?”陆素瑶也是迫不及待想回到京师,倒不是因为她有家人在城中。只是单纯因为了却一桩心事。这两年神京沦陷,“光复神京”已经成为鞭策东宫体系中每个官员的标准训谕,也成了每个东宫人的梦想。

众人都有种错觉,似乎回到北京就可以脱离苦海,再也不用没日没夜地加班。

“等皇父陛下先入城。”朱慈烺的理由很简单。

简单。却足以让所有人汗颜。

没人想到这么个小小的细节。

如果朱慈烺先入城,自然无可厚非,因为这边的部队都是他麾下侍卫出身,难道会拦着他?反之,停在京师门口等待皇帝先行入城,这就是孝子忠臣的姿态。尤其是皇帝一直自怨自艾丢了祖宗之地,如今让他自己入城,恢复法统,这是多么巨大的礼物!

如此简单的动作,让朱慈烺在文官中的风评登时改观许多。许多不明真相,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的文官,也偏向了朱慈烺这边。到底这个天下是孝子忠臣的天下,人们必然会因为道德的崇高而心生钦慕和亲近。

事实上,朱慈烺自己是想不到这点的。

当北京光复的消息一传来,朱慈烺就想即刻接收北京城,选派官吏,统计战争损失和人口损失,开展进一步重建工作……这才是一个­干­实事者的心态和逻辑。

是刘若愚给朱慈烺送了一封密信,请求朱慈烺将光复京城的殊荣让给皇帝,以免日后父子之间产生裂痕。朱慈烺这才想起了项羽刘邦“先入关中者王”的约定,意识到了这其中的­精­神意义,只得纳谏如流,硬停在天津等待崇祯从济南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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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三人说太子铁骑来(二)

“你们说皇太子为甚还不入城?”

“听说是在调集大军,到时候要清算城中投敌变节的官儿。”

“咱们这些老百姓怎么?给鞑虏祸害完又要给大明治罪么?”

“老百姓大约没事吧,顺天府不是发了安民告示么,说要表彰忠民,抚慰难民。戴发的叫忠民,咱们被迫剃头的叫难民。”有个老者低声道。

“这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怎么不真?这虽然挂着皇爷的印,其实是太微星君的法旨。”

“东直门卖药材的白家,人家老爷子九十多了,说是要戴着头发去见祖宗,睡在地窖的棺材里愣是一天都没出来。前两日不是有个四品大官儿,亲自捧着银子去见他么?左右街坊都传遍了。”一个尖锐高亢的声音解说道,一副大明死忠的模样。

“金茶壶,你也不掺水,光在那儿说话,爷儿这等了半天了!”有人不满叫道。

这被唤作金茶壶的茶博士连忙碎步跑了过去,赔了笑,掺上水,却仍旧想着皇太子军进城的事。他听这些老茶客说了一会儿,心中默默数了今天一早卖出去的茶,暗道真是到了天下安定的时候。

满清在的时候,茶客三三两两,都是喝惯了茶的老客人才肯来。一早上能卖出去十碗茶就已经算是大发利市了。满清走后,来喝茶的人是越来越多,一早上轻而易举能卖四五十碗。而且客人也是与日俱增。

“其实现在皇太子殿下也没法回来,你没看正阳门后面挂着的是‘大清门’的石匾么?总得重新刻过才行。”又有民间分析人士说道:“总不能让皇太子走大清的门回来吧。”

“嗨,这真巧了!偏生我家伯父就是个石匠。有一日被鞑子拘到内城。说是要刻匾,正好就是刻这‘大清门’三个字。听我伯父说,鞑子不讲究,直接将大明门的石匾翻过来就用了。”有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像是讲故事一般,传播着民间消息。

其他人哈哈一笑,说这可真是毁了一块好石材,又说这些鞑虏就是故意让人膈应。话题一时便扩散出去。

金茶壶拎着茶壶在茶客之间游走,脸上挂着讨好似的笑容,却默默将这话记在了心里。直到中午。茶客或是点了餐,或是回家吃饭,他这大茶壶也总算可以去后院休息一个时辰。金茶壶回到自己的小破屋里,从床底拽出一个箱子。轻轻打开之后。露出里面的瓶瓶罐罐。

在熟练的调配之后,金茶壶用调好的墨汁写下了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听说的三件事。当他写完了前面两条,略一迟疑,便写上了大清门石匾是由大明门的石匾翻了个面所刻。等三桩事都写好了,金茶壶小心翼翼地封入信封,找了个机会藏在了茶楼后门的青石踏板下面。

金茶壶很好奇是谁每天在取走情报,他也曾偷偷看过。然而那人十分警觉,只要金茶壶躲在一旁偷看。他就绝不会现身拿情报。而且到了月底,金茶壶还被扣了一两银子的月钱。并且被警告一次。

五两银子啊!这真是将金茶壶罚疼了,从此再没有动过其他念头。

说起来,皇太子快些入城也好,自己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摆脱拎壶掺水的命运,拿出这些年来的积蓄,买套房子,做些小买卖……当然,如果金鳞会还愿意要自己的消息,自己也乐得卖给他们。

这些人讲信用,而且也不会对消息过于苛责,哪怕谁家媳­妇­偷人这等事他们都愿意付银钱。跟他们合作,只要守住嘴巴和眼睛,不乱说乱看,还是十分惬意的。

这恐怕也是每个金鳞会外围的心声。

……

就在全天下百姓都盯着北京城的皇帝宝座时,崇祯却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缓缓返回北京。他并非不想早点回去,然而深受经学影响之下,皇帝本人总有种贪天之功为己有的负疚感。

如果朱慈烺直接入京,他不会有什么不乐意,甚至十分高兴这个选择权在朱慈烺而不在自己。只要不让他做决策,未来无论发生了什么状况,他都觉得可以接受。简单来说,崇祯仍旧是不愿承担责任,缺乏担当的­性­格。

如今儿子停在天津等他,全国百姓也都仰着脖子看他,崇祯只好硬着头皮回北京,接下这份儿子给他带来的殊荣,也是洗去耻辱的唯一机会。

随行的百官却都十分高兴,恨不得坐船前往天津。不过大海对他们而言仍旧具有无比的威能,尤其十七年京官外逃,在天津发生海难,沉了七十余船,死者不计其数,更是让他们位置惊恐。

如今的陆路倒是通畅安全,经过大乱之后,北地百姓人心思安,只求吃饱饭。东宫派驻的各地行政官员或许不如国变之前的官员有文采,有些县份里的书吏甚至连字都认不全,然而工作效率却比之前的官员高出不少。

李遇知做了多年的吏部尚书,临近退休终于混上了首辅。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挂名首辅的时候,他却在睁着浑浊的双眼,将这个世界看得清清楚楚。

“两千年来,为官者只有大义,没有纲领,百姓得遇一个好官,三生庆幸。碰到贪官污吏,倒霉三年。如今东宫以天赐之才,将如何为官、要做些什么,考核什么,说得清清楚楚,就算是资质种下之辈,略加传授,也能照本宣科,逐项对照,使民生大安。”李遇知缓缓口述,让门下学生书写成文。

过了八十岁之后,李遇知的眼睛就越发显得珍惜,平日书信都由学生、孙辈代笔。这封信正是送往南京旧友手中,让他们推荐门下资质寻常者考女丁科。选派入官,而不要去挤科举的独木桥。

相比科举那种满天下取三四百人的竞争型考试,文化水平考试和各种职业考试就显得简单而且人­性­。再不是优中选优的纠结。而是量才而用,这无疑让绝大多数读过书,未读得­精­的人有了一条入仕的途径。

眼看着曾经看不起的人都成为了知府、参政,谁能不眼红?大明最让人仰慕的是进士么?

不!是官身!

进士之所以被人重视,是因为进士官的上升通道更为通畅,而且能够直达位极人臣的梦想。如果天家选士的方式偏向于国子监、女丁科,那么受到重视的科目自然转向了监学。

这种话朱慈烺不能说得太直白。否则就是对所有进士,以及有自信考进士的人开战。反之,由李遇知这样超然的四朝元老去说。就显得客观公正,隐隐还有点拨后人的意思。更何况他与东林颇有渊源,反对女丁科最厉害的东南士子也不敢大放厥词。

如今正赶上神京恢复,有小道消息说朝廷要开恩科。这消息不管是否确凿。都引发了许多江南士子前往北方。江南的报纸上也纷纷鼓吹山东等地治下安泰。实乃大乱之后的大兴之势。明代士子固然有放嘴炮的习惯,但实事求是还是基本底线,都希望能够亲眼看看“虎狼之治”是否属实。

“如今行到天津,曾经乱世末日之象果然尽退,眼看便有治世。”官道之上,三辆足可称之为奢华的四轮马车缓缓行驶。最后一辆车中端坐着两个贵人,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容貌中却带着一丝顽气。显然不是官场中人。

这人说完,突然又叹了口气道:“大明气数未尽。我张氏却未必能再也有百年门第了。”

“宗子大兄何以如此悲观,天下既定,我家总有能够再起之时。”另一人笑道:“且来喝酒!”他从前面的挡板上取了酒壶,自斟自饮,哈哈一笑:“如今有了这四轮车,赶路倒是轻松了许多。”

张宗子看了一眼不知愁苦的堂弟,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车外。四轮马车从出现在江南之后,立刻就受到了豪门势家的喜爱。并非因为它的质量上乘,而是代表了一种身份。晚明之世虽然不再有石崇王恺那样的斗富的人,但彼此之间的攀比却是无法避免的。

既然买了四轮马车,如果不能拉出去逛一下,岂不是锦衣夜行明珠暗投?但是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忍受着剧烈的颠簸,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做了一桩皇太子十分希望他们做的事。

修路。

明代的乡绅之中,真正鱼­肉­乡里的并不多。主流仍旧是为乡梓造福,等有朝一日声望够了,被抬入乡贤祠,世代为人景仰。这里主要项目就是义仓、义学、修桥、铺路。一般而言,义仓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玩的项目,小一些的乡绅则喜欢义学。让族中子弟享受实惠,万一有个中举的,整个家族都能飞黄腾达。

修桥铺路则是大众项目,不光是富户,就连温饱之家也会参与进来,可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然而四轮马车需要的路却不是一般的土路,必须要有地基,有硬化路面。因为这种“公路”也属于官员考核,各地官员听说有人愿意出资,自然愿意提供技术要求。而且丝毫不顾成本提高,颇有些咬住不松口的意味。

这也算是江南官员在打笔战之余,所能做到的最高限度了。至于兴修水利,丈量田亩,厘清户口……这些事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有些过于艰难。

张氏在绍兴府是大家豪族,张宗子的高祖父讳买表,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肃行太仆卿;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状元及第,官至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左谕德。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亲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王府右长史。

这样的家族,如果没有四轮马车出门,绝对会被人笑话的。而且张氏的奢靡繁华,在整个浙江都是数一数二的。如今四轮马车非但价值千金,而且还供不应求,张氏随手就能拉出三辆来。可见其豪富!

非但如此,为了在城中畅行无阻。张氏还出资将整个山­阴­、会稽两县城中道路整修一遍,全部按照东宫规制。没有半分讨巧。而且因为绍兴乃是水城,城中多有桥梁飞度,有些桥梁过于狭窄,不便马车通行,此次也都沾光加宽加固。

这前前后后,张氏少说用了不下上万两的银子,然而对于其家势而言。却毫不伤及筋骨。

“宗子,只从这道路来看,南方的官儿就远不如北方的这些丁科官。”喝了口酒的老顽童兴致大增。说话间也不知遮掩:“过了山东之后,路都是又直又平整。咱们真应该在杭州坐船,走海路到山东,然后再转了马车。”

“贵人焉能冒海上风波?总算已经走过来了。只是更换车梁确实麻烦。”张宗子朝前努了努嘴。

马车的车梁经不住颠簸。坏了两根,要找配件的确麻烦,耽误了好些时日才在南京买到。每根花了将近二百两银子,却不见张宗子有丝毫心痛。

“若是走海路,也就看不到这一路的民生变迁了。”张宗子又道。

身边堂弟正要说话,只觉得马车缓缓减速,竟而停了下来,不由敲了敲前面的活板。

前边车夫抽开活板。道:“老爷,前头的车停了。好像是有人挡道。”

张宗子贴着冰凉的玻璃朝外看了一眼,突然弹跳起来,就要开门下车。

车夫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跳下车,为张宗子开门。

张宗子一拉兄弟,道:“快下车,是鲁王千岁过来了。”

两人急急忙忙下了车,迎着一个略显发福的中年走去,急忙施礼:“千岁有何吩咐但叫下人传唤一声便是了。怎能亲劳?”因为张宗子父亲的缘故,张宗子与鲁王关系极好。鲁王在绍兴避难时,也曾驾临张氏别院游冶玩耍,并不见外。

“你二人且随我来吧。”鲁王神­色­纠结,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道:“不可太过放肆。”

张宗子正为之诧异,只得跟着走了几步,抬头就见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身穿褐­色­大氅,隐约露出里面的铁甲来,显然是军中地位颇高的将军。那将军见了鲁王都不下马,更让张宗子感到惊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将军见了张宗子,却没有倨傲,翻身直身拱了拱手:“阁下便是绍兴张岱张宗子?”

张岱连忙回礼道:“正是晚生。敢问将军贵号。”

“前面请吧。”那将军并不自报家门,只是让张岱随鲁王上前。

“这是我堂弟张萼张燕客,不知是否唐突贵主?”张岱见那将军拦住了自家堂弟,连忙问道。

那将军看了张萼一眼,道:“无妨,且同去。”

四人并行,周围很快就围上了一圈­精­锐悍卒。其步伐一致,踏地有声,竟然无交头接耳,咳嗽出声,实在是让张岱大开眼界。

等到了一旁山岗上,见有一亭,亭中有二人。一站一坐,都是身穿青­色­棉布道袍,像是寻常士子出来游冶。然而亭子四周乃至顶上,都布满了暗哨,不经意间露出个人脸来,着实吓人。

张岱到这一步自然知道了此间主人的身份,不敢大意,上前就要跪拜。

“蝶庵先生,不必多礼,且坐下吃­肉­。”朱慈烺遥遥招手,让他上前。

张岱虽然免了跪拜,却不敢如此大咧咧坐在皇太子对面,一躬到底,也不敢胡乱称呼。

“不必客气,你是天孙,我也是天孙,足以对坐了。”朱慈烺笑道。

张岱闻言,吓得寒毛尽竖,不跪也得跪了。他有四个号,陶庵是纪念母亲陶氏;蝶庵是自诩情场风流,颇有些轻佻;天孙是为了纪念高祖父天复;晚年信奉佛学,固以六休为号,现在还不曾出现。

皇帝为天子,朱慈烺岂不是正儿八经的天孙?

“你要这般跪拜就没趣了。”朱慈烺调弄着烧烤,取了一支­肉­串递给身边站立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了张岱一眼,笑着放入口中,示意张岱不要拘谨。

张岱原本就是个富贵浪荡子,并不知道拘谨。只是人终究为世俗所倾,得见“天孙”之颜,哪里还能撑得住?就连豪兴著称的张萼,此时也如霜打过的茄子,蔫搭着脑袋。

“我是读过你的文章,尤其喜欢那种肆无忌惮欺男霸女的文字,这才停下等你一等。”朱慈烺笑道:“你若是这般待我,我也只好早点回去了。”

张岱连忙起身,上前又施一礼道:“劣作有辱尊目,真是惶恐。”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这种金石之声,我朝已经罕有了。”朱慈烺递了­肉­串给他,微微一笑。

张岱总算放下了心,接过­肉­串便吃。

“你这回到天津,是要入京么?”朱慈烺浑然没有管身边的鲁王和张萼,只跟张岱说话。

“张某不才,此番是随鲁王殿下入京增长见闻。”张岱道。

朱慈烺看着鲁藩笑了笑:“鲁藩已至于此了么?”

鲁王朱以海吓了一跳,口中支吾,良久方才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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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四人说太子铁骑来(三)

鲁王朱以海本有文名,因其长史张耀芳的缘故,与张岱这样的大才子相交深厚也是题中之义。然而要是真以为他与张岱进京玩耍,那皇太子也不用在朝堂上打滚了。

“鲁藩几次闻诏不至,其罪非小,找张天孙一同入京,无非是借张氏余泽,找人帮着开脱罢了。”朱慈烺一语道破。

朱以海惊吓得跪在地上,涕泪迸出,哑声道:“殿下,臣实在是在浙江水土不服,久病榻上,是以未能奉召啊!求殿下明鉴。”

张岱也是惶恐不安,不知道为何皇太子知道他能为鲁王转圜。这事虽然说出去很有面子,但被高位者所知,总是忌讳。

“蝶庵先生入京,无非是找家中故人。然而官场上人走茶凉,令叔虽有蔡泽之才,看似周游权宦之门,终究还是少了点根基。”朱慈烺转向张岱道。

张岱欠身称了“受教”,心中已如擂鼓,暗道:这皇太子,竟然知道我是要去找三叔的门径,果真是如传闻所言非圣则妖!

“你为何不直接来求我呢,我非但不收你银子,总比那些文官靠得住,好歹也是自家人啊。”朱慈烺本想与朱以海称一回家礼,只是朱以海乃是崇祯帝的叔父辈,而且是太祖高皇帝庶出一脉,没必要自降身份。

“殿下!”朱以海当即跪伏在朱慈烺身前,哭道:“千言万语,尽在此中也!”

朱慈烺微笑道:“起来吧。今日你带蝶庵先生来,正好有事与你们商量。”

朱以海见自己有用,这才颤颤巍巍站起身,挨着张岱坐了。张岱也是正襟危坐,汗不敢出。

“是这,江南书价几何?”朱慈烺问道。

张岱对此再是熟悉不过。连忙应道:“书价依书类不同而有差异。寻常来说,传奇小说要贵一些,诸如《封神演义》要卖到五两一部;四书经论要便宜许多,大约在数分到一两银子之间;又有前人古籍,也都是一两、二两居多;唐善本可以卖到数十金,宋元刻本也能卖十数金。若是碰上孤本或是罕见的善本。则千金难求,全看买卖双方的意思了。”

朱慈烺点头道:“那寻常士子,在购书上可能宽裕?”

朱慈烺问完发现张岱有些异­色­,立刻明白自己问得偏门了。张岱这样的纯种富家子弟,与寻常士子哪里会有交际?至于宽裕……一掷千金的人,知道什么叫宽裕和拮据么?

“我恐怕并非每个读书人都能买得起书。”朱慈烺自己道:“国家要将米价控制在二两一石,这我都已经嫌高了。一部《封神演义》就要五两,寻常小康之家哪里买得起?”

“殿下,闲书未必人人要买。经文、时文。这些都还算便宜的。”张岱道:“浙江许多不错的时文集子,只值三、五分。”

“我倒觉得那些书没甚意思。”朱慈烺道:“四书五经多少字?一个人只看那么点东西,就算吃得再透,不能触类旁通,终究成就有限。据说令尊大人幼年只读古文,而立之后才读的时文,举了乡贡。只以令尊老先生来看,君以为读书是该广博些。还是­精­专些?”

张耀芳年幼时身体不好,所以张汝霖不叫他读书上进。亲自辅导古人学问。这种不在科举出题范围内的经书,无论是《孙子兵法》还是《艺文类聚》,都归入古文之中。事实证明,张耀芳虽然在科举道路上举步维艰,四十过了才中副榜,但­性­格脾气和学识广博在张氏一族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而且北宋时米价约为书价的三倍。而如今国朝米价与书价约莫相当,这岂不是说国朝文教不如宋人么?”朱慈烺笑道。

“然则国朝书肆刊印之书目远胜宋时。”张岱不免要为国朝说话。

朱慈烺抬了抬手:“我想世间并非只有士子需要读书。读书使人明世理,也未必就只在圣人经论之中。但能劝人向善、懂礼的书,都该让人读一读。商贾、农夫,但有书读总是好的。”

张岱陪笑道:“程颐著《易传》中。释‘未济,男之穷也’,以‘三阳皆失其位’鞭策入里,正是用了一个篾桶匠的原话。每每念及此处,着实令人不能释怀。”

程颐受教于桶匠的逸闻流传甚广,故而有了“篾首酱翁”这一成语,是说蓬篙之人亦不能轻视。

换个角度而言,人能不以当官上进为首务,宁居贱业而醉心学术,正是天下太平,文教昌明的表现。若是百姓亟亟于谷,只以读书为敲门砖,一朝饭碗在手再不肯开卷修身,那也是文明黯淡的末世。

“之前国变乃是势穷之际,如今国家既定,并不该就此懈怠,更要三反其身,以免再入窘迫之境。”朱慈烺道:“我以为,文教当为第一。想来先生在江南也听说了女丁科之事。”

“草民倒是觉得女丁科云云甚是滑稽!”张岱突然振奋起来:“纲常人伦何尝有男尊女卑之谬论?古人为何以妻名­妇­?乃是妻者齐也!殿下能开女子之科,使女子一并有用于国家,此直透‘有教无类’之旨!既能彰显才能于科场,出来任官报国又有何不可?”

朱慈烺没想到张岱竟然是自己政策的拥护者,当下也不知真假。不过以张岱那种离经叛道的思想而言,也未必不可能。

“殿下,只是女丁科门槛过低,日后怕有冗员冗官之虑。”

“这事不用­操­心。”朱慈烺笑道:“拿了文凭只是敲门砖,要想为官还是得优中选优。日后拿了文凭者越多,可供选材的人自然也就更多。”

张岱颇有些失望:“那岂非又回到了科举选官的旧路?”

朱慈烺微微摇头,国家抡才大典不是说废就能废的。清末以为兴新学,废科举是一种进步,但实际上民国时代的官员要么是清朝遗老,要么是起点较高,很轻易地进入国内外的大学深造。最后选出来的人,说好听些是学贯中西,说白了其实还是传统教育出来的一类。

到了红朝变法之后,公务员考试逐年升温,千中取一遂成常态,这不是科举的借尸还魂么?

目前朱慈烺能做的只能是微调。科举仍旧要办,只是选出的进士不能直接任官,必须进行政学院学习,名为“习政”。然后分派六部,按照传统“观政”制度进行实习,最后考评优秀者才能得官。而之前行政学院肄业就能分派各县为官为吏的情况,也会因为人数增加,实缺减少而有所改变。

“选官之事可以慢议。先生若思有所得,大可写成文章,投稿于《皇明通报》。”朱慈烺笑道,再次将话题拉回自己的轨道:“找先生的缘故,是想请先生主持国家图书馆。”

“图书馆?”

“汇集天下之书,供天下百姓借阅。”

张岱吸了口气,浑身寒毛炸了开来,只觉得眼前这年不及弱冠的皇太子,登时渊渟岳峙,令人仰止。

古来修书的帝王、太子不少。古有昭明太子的《文选》,国朝有成祖皇帝的《永乐大典》。然而立志兴办一处巨大的图书馆舍,供天下人汇聚其中,各取借阅,这是何等高洁的志向,又是何等庞大的胸襟!

“江南有好藏书之家,多自建,便是亲朋欲往一观,也颇多诘难。殿下若是真能成就此文教盛事,岱愿以余生,尽付其间!”张岱敛容拜道。

朱慈烺道:“我先说说这图书馆规制吧。”

在明代是无法套用后世的图书馆管理制度的,故而这也让朱慈烺着实花了些心思。首先是押金不能尽收,很多人不能进学是因为穷困,若是这上面再收押金,难免成了一道门槛。所以要杜绝借书不还,则只有另开宣泄口。

“由公家提供纸笔,许其抄书。凡抄两份者,可留存一份,另一份归于抄书人。”朱慈烺道:“抄书馆另设食堂,可供应抄书者简单饭食。”

张岱连连点头,这显然是为寒家士子提供的福利。而且等于请了免费的抄书工,图书馆可以省下抄录、刻板的费用,也能保证库存的增加。

其次是图书馆的消防安全。在这个全靠明火照明的时代,许多令人叹为观止的私家藏都毁于火灾,让人扼腕。即便是后世有着各种防火材料的图书馆,也要极其注意消防,何况现在基本采用木质家具,一旦着火,数代心血毁于一旦。

对于这点,张岱倒是颇有心得。张氏三代藏书,积累下来有十万余卷。如果没有良好的防火习惯,早就化作灰烬了。

“不过图书馆收书,以今时书为主。本身不存古籍善本。”朱慈烺道:“日后收来的古籍善本,与皇室大内的善本书一道藏于皇家图书馆。”朱慈烺望向鲁王:“贵藩藏书之巨,为宗室之首,为我掌理皇家图书馆如何?”

这也正是朱慈烺赦免鲁王的原因。虽然可以直接将鲁藩的藏书夺过来,但这样做难免太过难看。若是让朱以海出任皇家图书馆馆长,一方面能利用他爱书的热情,一方面也不怕他不将自己的藏书充实进来。

若是只守着个空空如也的空房子,那多尴尬?

若是以皇家之贵,书库中竟然没有几本镇馆之宝,还不如富户家里的私藏,那简直连颜面都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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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五人说太子铁骑来(四)

鲁王喜出望外,当即拜倒道:“殿下但有吩咐,臣莫敢不从!”

他之前听朱慈烺要筹办国家图书馆,就已经做好了将府中藏书捐出一些的打算。

自己若是能够执掌皇家图书馆,那就算是全捐出去又能如何!

只是换个地方存放罢了。

“我将善本孤本另存在皇家图书馆,倒不是藏私。”朱慈烺解释道:“只是为了保护珍惜古籍罢了。到时候大王和先生可以联合天下名宿,立一藏书社,只许让名儒学者入社,凡是入社之人,皆可自由出入皇家图书馆,借阅图书。只是不可轻易带出,以免毁损。”

张岱心中痒痒难耐!这不是皇家出钱,让自己这等好书之人过瘾么?

“皇家图书馆里的珍藏,也当命人小心誊抄,放在国家图书馆供世人借阅。”朱慈烺其实是将后世的图书馆分成了两个个体,对珍本加以保护,加大通行本的普及。

“唯一让我担心的事,便是有恶吏借此机会侵夺民间善本。”朱慈烺道:“所以这上头就要请张先生多多辛苦,派人去私家藏誊抄,绝不可勒令民间进贡。”

张岱颇有些诧异,仍道:“殿下放心,草民理会得。”

朱慈烺见张岱有些不以为然,又强调了一番。之所以如此啰嗦,也是因为有前车之鉴,不能不上心。

在原历史剧本中,满清乾隆帝大修四库全书,要集天下之书于大内。其中自然抄出许多**,纷纷焚毁。其标准之宽,令人发指。但凡书名上有“皇明”字样的书,即便是植树之类的农书也不能幸免。

更有许多府县官员。借机侵夺私家藏书中的珍本善本,见了宋元刻本更是如狼似虎。

乾隆修一部四库全书,五分之三个明朝的藏书都就此灭绝。相形之下,诸如始皇焚书、毛祖革文,根本就是小打小闹。

修建国家级图书馆这样不逊于创办科举的文教盛事,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污点出现。尤其现在许多地方用的还是老官吏。未经裁汰,不能不防。

“即便是诲­淫­诲盗的恶书,不收就是了,千万不要去禁他。”朱慈烺见张岱不解,连忙又道:“怕的是殃及池鱼。”

《金瓶梅》在现在已经悄悄流行了,这种书一面被人称为“千古奇书”,一面又被人说是“­淫­秽不堪”。到底是奇书还是**,之间该如何界定?索­性­还是留给后人吧。哪怕真是因此有**漏网,终究不会比**造成的危害大。

张岱没有想到《金瓶梅》。倒是想到了万历末年江南流行的非君书籍,还有颠覆传统伦理,反对重农抑商,要求国家兴商的“奇书”——譬如李贽的《藏书》、《焚书》之类。

“殿下,如此盛事,国库可能支撑?”张岱觉得光凭自己家的财力,肯定是办不成这样的大事。国家愿意给多少钱,才是能办多大事的尺度。

“馆舍由国家给。”朱慈烺道:“国家图书馆就用我的外邸。那里容纳三五千人问题不大,待日后真是不够了。还可以把附近的王府吞并进去。”

张岱对朱慈烺的感观已经彻底改变了。从略有好感,到崇敬,继而现在的膜拜,不过只是一席烤­肉­的光­阴­。

“其他就只有认捐了。”朱慈烺道:“若是捐的不够,就慢慢来,我会劝皇父陛下从市舶司税入中抽一部分出来。”

“草民愿认捐一万两!”一旁久久没有出声的张萼突然叫道。吓得张岱和鲁王都不禁打了个哆嗦。

朱慈烺轻笑一声:“你从哪里来的银子?还不是令尊大人的旧藏?与其卖给别人换银子捐,不如直接捐出来。日后我还要建个博物馆,收罗黄帝至今的所有古物、珍玩,供世人观赏。到时候你捐的古董之下还有令尊和你的名讳,岂非流芳百世的路子?”

朱慈烺了解张岱。是因为真心喜欢他的文章。了解张萼,乃因为张萼实在是史上少有的败家子。

张萼的父亲张联芳是史上有名的收藏家、书画家,与沈周、文徵明、董其昌并列。其本人是万历时首辅朱赓朱文懿的外孙,舅舅朱敬循号石门,也位至九卿,是有明一代的大收藏家,其收藏甚至可与嘉靖朝的权相严嵩媲美。

张联芳眼光毒辣,下手果决,能够以藏养藏。曾经以百金买了一块三十斤重的石璞,以水洗涤之后,在日光下见石内有绿光闪­射­,知是上等翡翠玉石。募来琢玉高手,仿制舅舅朱石门家藏龙尾觥一件、合卺杯一件,标价三千两,剩余的边角翡翠玉料也售得“巨万”。

“而且……听闻令尊故去之后,你只数日间便将令尊的千万巨藏贱卖一空了。”朱慈烺突然想起书中看来的逸闻。

“啊呀呀!是何人如此诬我!”张萼登时大怒,若不是因为在皇太子面前,说不得要掀翻了几案,大闹一场。

就连朱慈烺身边站着的闵子若都差点出手。

“殿下,传言恐怕有误。家叔前年大病一场,但如今已经转好了,并未故去。”张岱连忙解释道。

朱慈烺前世里,张联芳是在崇祯十七年积劳成疾,最终病逝任上。而如今因为朱慈烺的出现,李自成的顺军没有南下山东,自然没有威胁淮安。没有威胁淮南,张联芳也不会被史可法调去清江浦练兵。虽然疾病仍旧不免,但也不至于病死。

“喔!”朱慈烺欣喜道:“那一客不烦二主,令叔若是愿意出掌皇明博物馆,我必虚位以待。”

“草民这便投书仲叔,想他定会感恩戴德,疾驰而来。”张岱当即替张联芳答应下来。

博物馆虽然是新事物,然而只听这个名号就知道是部寺一级。张联芳之前只是扬州府同知,能够一举入京为官自然是格外恩宠。

“在令叔未能到任之前,蝶庵还要为我掌眼。”朱慈烺笑道。

近卫二师在宁远拦住了东虏两白两红四旗,而他们又都劫掠了大量珍玩文物。这些东西出自宫里的还好辨认,但还有许多是从官宦人家搜罗出来的,这就难以保证真伪了。许多人家为了保护真品,故意献出赝品,也是人之常情。

文物鉴定这个行当,靠书本教育是教育不出来的,更别说现在这种速成式教育。必须从小接触真东西,长年累月浸­淫­其中,这才能通物­性­,即便仿制得以假乱真,一样可以一目了然。

朱慈烺对晚明时代的收藏家了解不深,正巧知道张氏底细,索­性­就交给张家人来办。事实也可以证明,像张氏这样的豪族子弟,只要不涉及家族利益,还是很乐于自己贴钱办事的。朱慈烺现在手里银钱短缺,民生才是真正的重头戏,找个土豪做事,总比找个处处讨钱的人要强。

朱慈烺敲定了国家级别图书馆和博物馆的人选,总算是吃了两口­肉­串,便先行一步返回天津行辕。算算时日,崇祯帝应该快到天津了,自己得提前出发去郊外迎候圣驾,然后随同入京。

京师里的入城礼已经准备妥当,以天子亲征凯旋之礼安排,算是给崇祯帝一个天大的面子。

严格来说,崇祯这已经算是失国而又复国了。

……

“母后,皇兄会在哪里等咱们?”坤兴问道。

“该是在天津郊外吧。”周后轻轻抚着坤兴额前的发丝,调笑道:“我儿回了宫,也该出阁了。想选个什么样的人家?”

坤兴羞涩起来,道:“这还不都由大人们做主么?不过皇兄不知怎么看。”坤兴说完,自己脸都红了,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周后倒像是没在意一般,道:“我怕你皇兄将你许给那些将军呢。”

“女儿倒是觉得,不拘什么人,总得嫁个与国家有用的人才好。”坤兴小声道。

周后一听,心中有谱了,暗笑道:这显然是受了大儿子的影响,知道国家与皇家休戚与共了。当年这些孩子在宫中游戏,用国家社稷去劝他们上进,哪个肯听呢?

不过嫁个武夫终究还是有些过分了点,找个文士就不错。

最好是江南人氏。

周后是苏州人,虽然十几岁跟着父亲到了北京,但终究还是觉得江南文士儒雅翩翩,说话、家教都属上乘。

如今长子的婚事基本已经敲定,那位可怜的内定太子妃从崇祯十八年就跟在行宫,没名没分熬到如今,等回了北京肯定是要尽快为皇太子大婚的。剩下就只有坤兴的婚事,至于定王永王倒是不着急,还有得几年。

因为心中念着这等大事,周后倒是觉得前面的路好走了许多。中途休息的时候,她又找了皇帝丈夫说起这事,还在想怎么让春哥儿掺合进来,只听丈夫长吟一声,道:“春哥儿这两年在外也长了见识,可召他一同参详,看看可有合适的人家,总比太监靠得住。”

皇帝皇后是不可能亲自去找女婿的,所以这种举荐良家子候选的工作,都落在太监身上。

这也是太监为数不多的大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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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金鳞开之后,感觉时间过得飞快,每天的生活也十分有规律,生活渐渐步上了轨道。虽然偶尔还是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但总体来说起码到了温饱程度,这里全都是诸位读者的厚爱,小汤铭感于心。

作为求票的单章,似乎只求票显得有些薄情,所以对于本书,小汤也说两句吧。当然,求票是主题,请大家不要忘记投月票和推荐票!

最近东虏已经基本打掉了,有朋友担心本书会就此完结。其实大可不用担心,因为本书最初的初始点设定是从稳住国内形势开始。现在主角还没有走上权力的顶峰,大明也没有收复汉唐故土,西方对大明的进逼还在继续,荷兰人仍旧占据着台湾,葡萄牙人还在澳门实际统治,神庙老爷的遗愿还没有达成——教训屠杀华人的西班牙人……这只是家门口的事,如果主角连这个都不打扫­干­净,肯定会被亲们说“烂尾”吧?

至于放眼全球,按照西方史学界的分类,1500年之后就是世界史了,主角作为一个现代人,一个职业经理人,一个有过留学经验、见识过西方社会的转世重生者……肯定得把大明扶上马,再送一程啊!

而且主角身后的大明会如何,这个问题肯定也有不少朋友会关心。是再次堕落,还是被文官成功夺权,还是子孙争气……所以这方面不能不交代一下吧……

啧啧,突然发现这本书还是很有写头的啊!只要大家投票给力,小汤绝不烂尾!保证写到大家都不乐意看了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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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六人说太子铁骑来(五)

大明皇室婚嫁规矩不多,根本说来只有一条:防外戚。

防外戚的办法首先是不与权贵人家结亲。

其次是结亲之后,那一家人便断绝了通显之路,只能以皇亲身份终老。

此乃是防止汉唐外戚擅专跋扈的法子,学自赵宋,执行上却严格得多。

这个制度听起来不错,实际上却有极大的副作用。

帝后不可能认识权贵圈子之外的人,这些良家子的候选人怎么来的呢?

很简单,太监。

历代驸马多是太监从中拉线。那些为了提高自己社会地位的商贾,正好是太监的大客户。

第一桩贿赂太监骗娶公主的事发生在弘治年间。

弘治八年,德清公主招驸马。京师有­奸­商袁相者,贿赂了宫中太监李广,几乎就要得手。

弘治帝亲自召见,也觉得此人尚可,甚至还和袁相的父母订立了婚期。临近婚期时,有人密报此人在坊间名声不佳。弘治帝派出锦衣卫密探,发现举报属实,当即退婚,废了驸马,这才没让德清公主被人骗走。

相比之下,嘉靖帝的公主就倒霉得多了。

先是永淳公主出阁。在太监、宫女们的推荐下,一名叫陈钊的男子顺利入选。临近婚期才有人告发,陈家世代有恶疾,而且陈钊的生母其实是个再婚的小妾!前者已经不堪,后者简直是欺辱皇家了。

就算寻常小康之家,会将女儿嫁给人家的庶子当媳­妇­么?

嘉靖帝理所当然悔婚了。

于是再招。

这回招来的是个叫谢昭的男子。

秃顶,貌丑……人品还行,就这样吧。

最最悲剧的是万历帝的亲妹妹永宁公主。

万历十年,永宁公主招驸马。京师梁氏以子弟梁邦瑞进荐,自然也是银弹开路。而且受贿对象是大伴冯保。所以这个梁邦瑞哪怕在成亲那天鼻血喷涌,也被太监们说成了是祥瑞。

事实是梁邦瑞此时已经重病在身,他家里人想让他娶亲冲喜。只是他家冲喜的规格太高,直接娶个公主。

世人谁不得挑起大拇指,赞一句:土豪!

婚后一个月,冲喜失败。梁邦瑞身故,永宁公主寡居数年之后抑郁而终。

朱慈烺两世为人,尽管生理年龄上他只比坤兴大了一岁,于坤兴真是可谓“长兄如父”。在天津接了帝后圣驾,他也知道了父母希望他一同参与为妹妹找个好驸马。

本着认真负责的一贯态度,朱慈烺先是让侍从室找了历代公主婚配的记录,以及尽量搜罗市井逸闻,作为参考。

然后就看到了上面这些读罢令人寒毛尽竖的记录。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把自己的亲妹妹推向火坑吧。

朱慈烺第一次发现家事要比国事更让人费神。

在苦思冥想之后。朱慈烺终于在纸上写了三个字:张、傅、夏。

张指的是张岱家。不过朱慈烺很快就将张字涂去,留下硕大的墨斑。张氏虽然家门不错,而且政治影响力下降得厉害,只能算是地方豪族,但张岱的几个儿子却太过纨绔,在江南固然是风流人物,但在自己眼中却是废物败家子。

傅是指傅山。朱慈烺仔细想了想,方才记起傅山的儿子叫傅眉。那孩子自幼被傅山往文武全才的方向教育。在原历史时空中。明亡之后的傅山与顾炎武几经奔走,希望能够反清复明。傅眉就是他设想中要培养成李靖、徐达一样的人物。每日早起练武。白天赶路时也不忘背书,晚上更是要挑灯学习兵法,直至深夜。

虽然武艺和兵法最终没能彰显,但傅眉本人在书画成就上却是深得傅山真传。

傅氏身家清白。傅山出家修道,日后被称为医圣,尤其­精­于­妇­科。有《傅青主女科》传世。傅眉的母亲已经病逝,家中没有主­妇­。从这些条件来看,坤兴嫁过去之后从身体健康到心理健康,都有保证。

不过傅眉在原历史时空中五十六岁就去世了,也不知道是他本人的命数。还是因为常年的重压。

朱慈烺在傅眉的名字下面点了一点,略有犹豫,顺手将夏完淳的名字写完。

夏完淳这个名字眼下并不为人所知。因为清军没有南下,自然也就没有了江浙一带可歌可泣的抗清事迹。不过朱慈烺对于前世的乡党倒是知之甚详,在中学的《乡土历史》课上就学过这位少年英雄的事迹。

从抗清的结果来看,自然不能对这位十六岁英勇就义的少年有所苛责,只从他正气凛然地指斥洪承畴来看,人品和气节都是经得住考验的。按照明朝的规矩,驸马基本也就是个帮闲的角­色­,所以人品好格外重要。

“殿下,提督司礼监太监王承恩求见。”丁奥在名义上是王承恩名下,必要的时候还要为他跑腿,掩人耳目。

朱慈烺放下手中毛笔,点了点头,让王承恩进来。

王承恩进门之后鼻翼一扇,就嗅到了屋内气氛略有紧张,不敢上前套近乎,毕恭毕敬行礼道:“奴婢拜见皇太子殿下。”

“什么事?”朱慈烺正为坤兴的事纠缠,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殿下,奴婢是为了坤兴公主招驸马的事而来。奉皇爷旨意,特来请殿下赐下条陈。”王承恩小心道。

“条陈?不都是谁给的钱多选谁么?”朱慈烺面­色­不善地望向王承恩。

王承恩当下跪倒在地,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准备好了眼泪,只等皇太子再说一句重话就抛洒出来。他略带哭腔道:“殿下啊!奴婢岂是那种卖主求财的小人?”

“你不会做冯保?”

“奴婢立志学三宝太监,岂能学冯保流放南京最终赐死……”王承恩哭腔更重了些。

“你知道就好。”朱慈烺正想再敲打一下,又突然觉得有些麻烦,既然已经认准了人,何必再浪费时间呢。他道:“我这里有两个人选,你派人去查查,若是果然不错,就报上来吧。”说罢,朱慈烺写上了夏完淳和傅山两人的籍贯、父讳,交给了王承恩。

傅山在天启年间直抵魏忠贤,为袁继咸翻案,如今正在袁继咸幕中,并不难找。夏完淳的父亲夏允彝任过福建长乐县知县,被吏部评为全国七大优秀知县之一,并受崇祯帝接见。后来因为母丧丁忧,现在大概仍在乡梓。

这两人都不难找,朱慈烺本以为到了北京之后就会有消息,谁知只过了三五天光­阴­,圣驾刚出天津,消息就来了。

“小爷,奴婢派人去打探之后,得到的消息有好有坏。”王承恩骑着马,追上了朱慈烺的车驾吗,笑容满面道。

朱慈烺坐在马车里,隔着窗户与王承恩说话,道:“直说。”

“回小爷,夏允彝在崇祯十五年丧母,丁忧三年,到去年除服之后,奔赴行在听用,如今就在随驾官员之中。”王承恩先说了好消息,然后才道:“只是其子夏完淳,已经与人定亲了。”

朱慈烺“哦”了一声,也谈不上遗憾,谁知道是真的定亲还是不想影响仕途呢。

强扭的瓜不甜,且当真的听罢。

“傅先生那边也有了消息,其子正在凤督幕中,已经让他画像呈进了。”王承恩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论说起来傅眉更和他的心意,既然如此只等进呈御览之后就可以走上六礼的程序了。不过还得跟母后通气,这种事一般都是要看母亲的意思。

中途休息的时候,朱慈烺上了周后的车驾,将傅山傅眉父子的情况说了清楚。周后本来听说是山西人,并不甚乐意,但又听说傅山出家修道,傅氏亡故,傅眉书画双绝,家里世代良善,算是满意了许多。

“若是那傅眉果然少年英杰,不肯与我皇家结亲岂不尴尬?”周后最后的顾虑竟然在此,果然可见皇帝的女儿更为愁嫁。

朱慈烺笑道:“别家或许如此,傅家断然不会。傅眉的高祖傅朝宣,乃是宁化府仪宾、授承务郎,原本就是我朱家的女婿。”

高皇帝册封其第三子朱棡为晋王,册封朱棡之子朱济焕为宁化王。

“而且傅眉本人就算有大志向,未必就不能成全他。”朱慈烺道:“汉晋时以门第取士,故而能有豪强之族。国朝至今皆是科举取士,勋戚之家如何能与之匹敌?以儿臣之见,我家正该提拔些国戚,正是祖宗树立屏藩之意。”

“我儿说的对啊。”周后叹了口气:“防贼似的防外戚,弄得离心离德,何苦来哉?”

“国初时,天家也与功勋之族结亲,又有什么妨碍?”朱慈烺道:“如今我朱氏定鼎三百年,此番国变之后仍能再定乾坤,可见天命在我。既然如此,几个勋戚能掀起什么浪来?”

周后连连点头,小声道:“这事终究是祖宗制度,也没必要声张,日后你看驸马堪用,悄悄用了便是。”

朱慈烺见母后献策,自然要奉承一番,以尽孝道:“母后所言真乃智语慧言,儿臣谨记。”

周后笑得双眼如同月牙,轻轻拍着长子的手,不知觉却滚出一粒眼泪来。

——如今总算是太平了!

周后心中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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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七人说太子铁骑来(六)

从天津到北京的三四百里路远比之前的路更为难走,往往一日只能行十余二十里便要在驿馆休息。倒不是因为道路条件不好,而是事务实在太过繁重。朝廷各部根本没有考虑到进京之后如何开展工作,只是因为皇帝御驾亲征返回首都的各种礼仪就闹得焦头烂额。

朱慈烺原本的计划中,六部必须率先充实,但很快就发现第一个被充实起来并开始工作的是部门是鸿胪寺。

鸿胪寺负责皇家礼仪典赞工作,基本上只要举行典礼,就必然要其出马。大明作为一个礼制国家,恨不得事事都制定一套礼制出来,所以此官不为朱慈烺看重,却是朝中不可或缺的职能部门。

有了鸿胪寺还不够,还要礼部出头牵线,这也让吴甡着实辛苦了数日,恨不得早些将礼部差事卸下来。不过今年本该是大比之年,因为神京沦陷的事而耽误了,想来今年下半年或者明年初必然要补一科。按照惯例,礼部会试是由内阁次辅担任主考官,所以这也是历代内阁次辅们的收获季。

朱慈烺对于皇帝回家要走哪道门,演奏什么曲目,跳什么样的舞蹈……如此种种都不感兴趣,甚至有些不耐烦。没有实打实的成绩拿出来,这些礼数对国民能有什么样的帮助?仓廪足而知荣辱,物质才是这个世界的基础。

让一群饿着肚子的饥民听雅乐,有半分用处么?

不过这种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崇祯十九年四月,辽东战场上仍旧打得火热朝天之际,崇祯皇帝在盛大的礼乐中,身着金­色­甲胄,头顶真武盔。骑着乌云盖雪的黑马,马头上还Сhā着两翎雉尾。这是天子戎装,表示自己出征凯旋。

朱慈烺跟在皇帝身后,也是近似打扮,只是马头上的装饰是一枚独角,颇似西方传说中的独角兽。只是现在西方神话肯定还没有传到大明。这种形象只是寄寓貔貅这种神兽罢了。

大明的国门在正阳门北侧的大明门,亲征回来肯定是要去走一趟的。崇祯抬头见了“大明门”如故,心中只有失而复得的感触。朱慈烺却知道这块青金石背面是“大清门”和蒙满译文,只想知道是否已经打磨处理过了。

从大明门入承天门,就算是入了紫禁城。等崇祯一进承天门,礼乐声声,歌舞引路,长达两里路的仪仗排列端整,一直排到皇极殿。

皇帝到了端门前。端门和午门同时鸣钟奏乐,迎接皇帝回宫。从午门继续北上,过内金水河,到皇极门。这里也就是常朝时御门听政的地方。此刻皇极门已经大开,皇帝在身着朝服的阁部大臣簇拥之下过了皇极门,在皇极殿御座,向天下宣告皇帝亲征凯旋。

如此才算入城礼仪告一段落。

翌日一早,朱慈烺还要早起换了祭服。跟着皇帝前往太庙祭告列祖列宗。

再然后还要前往天坛祭天祈年,地坛祭祀皇地祇神。绝对是对身心的巨大折磨。崇祯失位两年余,终于再次回到了这个至高无上、沟通人神的地方,格外认真庄重。朱慈烺很想逃脱,但最终只能跟着皇父陛下一同行礼、跪拜、磕头,整套礼节下来­精­疲力竭。

崇祯虽然也很吃力,但­精­神却很不错。看着有些萎靡的皇长子,语重心长道:“你也该好生学学天家礼数,过几年皇父年老体迈时,就要你来代祭了。”

朱慈烺这才想起来,皇帝可以不用亲祭。只需派遣皇太子或者其他亲王、重臣代祭就可以了。

——如此说来,早点当皇帝也是有好处的。

朱慈烺躺在钟粹宫的床上,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彻底陷入了沉睡之中。

崇祯十九年四月十六,彻底结束了回归京师的一系列礼仪活动,朱慈烺终于理直气壮地踏上了皇明的权力顶峰。

清晨卯时,宫门开启,官员们早就午门前列队等候了。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崇祯与朱慈烺到了皇极门。此时皇极门不会开启,已经设了金坛,左右侍卫持伞、牌而列。朱慈烺的座位就在皇帝金坛下首,一张黄花梨木的座椅。其下是文武两班分东西而立。

明朝朝会的规模是历代顶峰,随着太祖高皇帝年迈之后,方才渐渐简化而随便。即便如此,英宗即位之前,仍旧是百司于早朝奏事。宣德十年正月,宣宗驾崩,英宗即位时只有九岁,所以辅臣提出一日只奏八件事,而且年幼的皇帝只需要按照各部奏事的内容答复“某部知道”就可以了。

到了成化二十一年,又诏暑寒日奏事毋得过五件。由此公朝决政制度彻底被形式化,这也是嘉靖、万历皇帝不上朝的一个原因。因为即便他们上朝了,也只是一番承接旨的仪式对答。

直到崇祯朝,早朝仍旧没什么改变。崇祯在位的前十七年里,不上朝的日子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天。人们以为这是他勤政的表现,其实是他对仪式的热衷。当然,崇祯帝的勤政也不逊太祖高皇帝,只不过那都是在武英殿或者文华殿里的事,与早朝无关。

今天的早朝却有些不同。虽然明面上还是一些虚应故事的过场,但其中却有一项任免官员的圣旨。这道圣旨之中起用了大量的东宫系低级官员,他们甚至没有资格上朝,只能在午门外叩首谢恩。

这件事虽然是对既成事实的追认,却也是朱慈烺正式对朝政施加影响的宣告书。

从这次早朝开始,大明的权力中枢重新确立,任何有敢质疑朝廷合法­性­的人,都意味着两个字:谋反。

《皇明通报》在头版头条发布了早朝答奏的=之事,散发天下。

即便是两千里外的江南,也拿到了这期的《皇明通报》,终究有人能够看出其中的意味。

“日后我要闭门修史,不见外客。”钱谦益颓唐地将报纸铺在桌上,看着柳如是道:“家中大小事务,就交由你打整了。”

柳如是正怕英雄迟暮美人白头,强笑道:“老爷此劫已过,必有后福,日后还多有作为之日,怎可如此消沉?”

“此番若不是你前后打点,愚夫恐怕也回不来了。”钱谦益越发颓然,叹道:“真是人心隔肚皮,谁能想到昔日的故友,竟然会在暗中下毒手呢。”

“老爷,这事也不好说吧。”柳如是劝道。

至于谁想在暗中害死钱谦益,这恐怕会成为一出迷案。

钱谦益下狱之后,有人摆明车马落井下石,不过是为了他的家产田地。而那些奔走相救的人,难道真是要救他出来么?那些言辞诚恳,鼓吹钱谦益为当世文魁,谁敢杀他谁就要遗臭万年的人……他们真是发自肺腑地在声援钱谦益么?抑或是怕当政者不知钱谦益此人势大,激不起杀心?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终归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了。

人心隔肚皮,最难认的就是这些事。这也对钱谦益打击极大,由此萌生出了闭门治学,再不问世事的念头。

“老爷终究是世间奇伟男子,此时正当一展名士风骨,照常出入,也不为后人所讥。”柳如是见钱谦益眼中浮出些许不舍,又极力劝道:“老爷,家里还有一家报社,只有老爷方能掌舵啊!老爷若是闭门不问世事,如何再匡扶这世道?”

钱谦益年纪虽大,内心中的抱负却仍不小。听了柳如是如此说来,常日来的憋屈终于散开了些,叹声道:“且行且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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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八祸乱初平事休息(一)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天下大定,又可以恢复往日生活的时候,朱慈烺却不这么认为。

四川云贵都还处于战争状态,辽东的战事仍在决战之中。国内的经济、民生乱得一塌糊涂,如果不着手整顿,势必会导致自己的新政人去政息。

甚至人还没去,政就已经息了。

崇祯十九年丙戌,四月二十,晴。

朱慈烺将东宫侍卫一减再减,最终减到五十人规模,每日三个时辰一班轮值。因此在仪仗上毫无威重可言,但往来速度却是快了许多。

崇祯对此持否定态度,总是抓住机会教育他:身为皇太子而不重威仪,自己显得轻佻也就罢了,让别人如何回避?若是回避不及,那人岂不尴尬?算起来终究是皇太子的过错。

朱慈烺每回都是听着,对此却没有什么表示,充分发扬了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的光荣传统。每天早起问安之后,如果帝后或是张老娘娘留用早膳,朱慈烺就在文华殿的后殿随便吃些。

餐品一般在三到五种,必有­鸡­蛋,其他则交给太监安排。有时候吃粥,有时候扁食,有时候­肉­包、炊饼,不一而同。这样的节俭让崇祯帝更是有些吃不住,但他也知道说了没用,只有增加留膳的次数,以保证儿子的“元气”。

然而这又有一个副作用。

崇祯已经养成了用早膳时让人读报或是自己看报的习惯,朱慈烺也理所当然可以在早膳的时候看报纸。渐渐地阅读范围就从报纸扩大到了奏章,以及其他读物,可以说如果不是不能召人问对,几乎就等于是在办公了。

“文华殿的琉璃瓦已经换好了。”崇祯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朱慈烺嗯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前世的父亲。而是帝国的皇帝,连忙找补道:“儿臣谢过父皇。”

“如今你这副君是名副其实了,阁辅们每日都要去文华殿会议,果然有些治国的景象。”崇祯努力保持着口吻的平缓,但仍旧掩不住言下的失落。现在辅臣和六部堂倌到武英殿也都像是走个过场,重要的答奏都改在了文华殿。

“父皇。如今皆是些琐碎的杂务,自然儿臣那边处理得多些。若是国家有大事,还得由父皇乾纲独断。”朱慈烺早就准备好了安慰之辞,随口堵上。

“你在文华殿宝座后面置一屏风,朕想去听听,只是别让他们知道。”崇祯道。

朱慈烺嘴角抽动了一下:“父皇若要旁听,只管坐宝座上就是了,何必用屏风遮掩呢?”

“不想坏了你的规矩。”崇祯嘴里如此说着,心中却道:光明正大坐在上面当泥塑么?朕还丢不起那个人!

朱慈烺也没多劝。故意看了一眼座钟,道:“父皇,时候不早了,咱们早些过去吧。”

外面天光蒙蒙,也差不多是早朝的时候了。

崇祯早就没胃口吃了,下意识应了一声就要更衣上朝。

朱慈烺换了常服,等崇祯更衣出来,又道:“父皇。如今早朝实在有些虚应故事。莫若日后逢己日常朝,平日就免朝了吧。”

为何是己日?

因为如今戊日休沐已经成了惯例。己日早朝,可以强制官员们戊日晚上早点休息,收收心。

崇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早朝虽然是虚应故事,但要是免了,自己这个皇帝更有什么意思?

“你不怕被后世说慵懒么?”崇祯不悦道。

“是否有政绩不在早朝上。”朱慈烺道:“父皇,若是将早朝的时间拿出来。其实能办更多事体。”

“再议吧。”崇祯明知儿子说得对,但也不愿就此答应。就算最后要答应,也得先“病免”几日,然后循序渐进,一旬上朝五七日。继而三五日一朝,最后变成逢己日上朝。

朱慈烺却觉得这种渐变就真成了懒惰,而直接改变则是变法,两者在名声上有十分巨大的差异。既然自己这边说了没用,只有让文官们点破了。

父子二人驾御皇极门,开始一天的工作。因为没甚要事,答奏过程一如既往,很快也就结束了。随后父子两人一者前往武英殿,一者前往文华殿,在各自的地盘上问政。文华殿这边全都是身着常服的文官,武英殿那边却只有宦官在堂。

王承恩见崇祯脸上实在有些难看,憋了半天,方才道:“圣上,如今宫内人手不足,还请增补火者。”

“现在宫中有多少宦官?多少女官?所务几何?需要增补几多?”崇祯总算等来了政务,­精­神一振,连珠似地问道。

王承恩汗如雨下,本来只是为了给皇帝陛下挽回点尊严,哪里准备得详尽?

崇祯脸上一板,拍案怒道:“一问三不知,竟然敢在朕面前说!你这般问答,敢在皇太子面前说否!”

王承恩一头冷汗,暗道:这跟皇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崇祯出了气,再看武英殿门可罗雀,不愿拉下脸传召大臣,坐立难安,索­性­起身一振衣袖道:“走,去文华殿!”

文华殿东西两侧的本仁殿和集义殿已经装修整改,换上了山东运来的无­色­玻璃,显得格外亮堂。原本在文华殿南面的内阁就此搬进了文华殿内,排位前三的学士阁老在本仁殿有各自单独的直房和公事房,排位在后的阁老在集义殿办公。

如今内阁只有四位阁老,所以李遇知、吴甡、孙传庭在本仁殿,倒是蒋德璟一个人在集义殿,颇有些本末倒置的味道。

如此一来,朱慈烺在文华殿办公,找几位阁老议事就方便得多了。

崇祯已经有些日子没来文华殿,这次到了之后正好看到蒋德璟从文华殿出来。

蒋德璟上前见驾,被崇祯留住问道:“先生要去哪里?”

“正要回公事房理事。”蒋德璟恭敬道。

“朕刚才见先生要往集义殿去。”

“陛下,如今内阁搬到了文华殿内,东西配殿正是辅臣们的职房。”蒋德璟解释一句。

崇祯这才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之前的内阁职房呢?”

之前的内阁职房是坐南面北,可谓冬凉夏暖,十分不舒服。阁臣们早就想换地方,只是这皇城之内都是天子说了算,没有办法只能忍着。

“之前的内阁职房交由中书舍人们办公,制敕房、诰敕房也仍在那里。”蒋德璟答道。

崇祯又应了一声,突然发现配殿都已经换上了玻璃,索­性­下了步辇,道:“随先生进去看看。”

蒋德璟不能推脱,只能前面引路。

老式建筑可以说宜居不宜用。在温热通风方面颇有优势,但在采光上却是软肋。因为门窗上多用木格,虽然漂亮,但采光面积太小,室内总是偏暗。换了新玻璃之后,原本的木格尽数取消,采光面积大了数倍,自然改观极大。

崇祯在正堂坐了一会儿,叹道:“这玻璃实在是有大用,为何宫中其他屋舍不改用呢?”

蒋德璟被召回来负责重修皇城的工程。

李自成走的时候放了一把火,还是多尔衮来了之后主持修的。只是满洲人不懂规矩,匠人又都被朱慈烺带走了,所以修出来的屋舍多有不伦不类之感,还得工部重修。

要重修就得花银子,现在国库里总共就是二十万两银子,各部都在伸手。蒋德璟在治淮上已经拿了大头,如今上哪里弄钱去买玻璃?

蒋德璟是个不会拐弯抹角的人,秉持南蛮子的“蛮”­性­,直截了当告诉了皇帝内外府库都已没钱可支领的窘况。

所谓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崇祯曾经被这阿堵之物逼得近乎­精­神崩溃。直到这两年,没有人在他面前讨钱,心理创伤才渐渐愈合,此时得知国库仍旧只有二十万两,登时惊呆原地,只有一个刀割似的念头:难怪春哥儿回宫之后仍旧如此节俭,分明是自己吃糠也要让家人吃­肉­的孝子啊!

如此重担压在尚未弱冠的儿子身上,崇祯能够憋出来的心里话也只有:“我儿实在不易。”这六个字。

“国库真的只有二十万两?”崇祯转而想到接连扩军,更是毛骨悚然。现在扩军未必花得了多少银子,但日后养这些军队得花多少银子?崇祯朝因为士兵缺饷而哗变的事还少么?甚至有孔有德、李九成之徒,索­性­就造反作乱了!

“恐怕还不到。臣最近不曾过问财政之事,陛下可征询于吴阁老。”蒋德璟完全不会安慰人。他见崇祯有些犹豫,想起皇帝与吴甡的不悦经历,连忙补充道:“臣从文华殿出来之后,看到倪元璐奉召入对,大约是命其重掌户书之职,陛下也可以征询倪元璐。”

崇祯果然面­色­缓和下来。他至今都跟吴甡怀有隔阂,而且随着吴甡在皇太子面前越发受重用,隔阂也就越深。若是要剖析其中原理,可以简单归结为:吃醋。

——你吴甡有这般本事,不为朕用而为朕之太子所用,是说朕还不如自己儿子么!

相比之下,倪元璐却是另一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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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九祸乱初平事休息(二)

国朝有许多潜规则,名为惯例。虽不见于经册典制,但对人的规矩犹大。其中南人不得掌户书便是其中之一。倪元璐是浙江上虞人,如假包换的南人,而且还是旗帜鲜明的东林党人,起码也是东林同情者。

这两条中沾上任何一条,在崇祯朝都不可能担任户部尚书的职位。尤其是后者与东林有染,严重违背了崇祯皇帝“借刀杀人,鸟尽弓藏”的朝政策略。

然而倪元璐就是与崇祯投缘。

即便是陈演、魏藻德几经讽刺倪元璐“书生不通钱粮事”,崇祯帝也坚持让他做了户部尚书。

在听闻儿子也有意要用倪元璐掌户部之后,崇祯不免对自己的眼光加以赞叹,竟然跟儿子所见一样。只是旋即反应过来,如此想法大失帝王意气,转而赞赏儿子能够有自己一般的眼光。

从蒋德璟那边出来之后,崇祯也不管屏风不屏风的事,直接去了文华殿。正赶上朱慈烺与倪元璐讨论书法绘画。崇祯以为自己来晚了,也没多问,因为自己也好此道,一同聊了几句,便让倪元璐告退了。

“父皇此来是有何吩咐么?”朱慈烺等倪元璐告退,又才问道。

“无事走动一番。”崇祯­干­咳一声,也觉得这样掩饰有些心虚,又道:“你在与倪元璐商讨户部之事?”

朱慈烺不知道崇祯怎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因为在他看来倪元璐在财政方面完全没有天资。反倒是以前的户部司务蒋臣。在行钞法的问题上进行过深入思考,这也是朱慈烺打算提拔使用的原因。

不过既然皇帝问道了户部之事,朱慈烺正好透露些许中央六部改制的问题。

“父皇。户部尚书一职,恐怕还要思量。”朱慈烺道:“儿臣近日来与几位老先生商讨了六部事宜,略有些许微薄之得,敢奏闻父皇陛下。”

“哦?六部改制?说来听听。”崇祯大大方方在宝座上坐下,等朱慈烺道来。

朱慈烺让近侍上了茶水,方才道:“父皇,自隋文创设三省六部制度以来。唯到国朝高皇帝废三省方有更张,期间足有千年光­阴­。千年间沧海桑田,何况人事?故而儿臣想对六部加以变革。以细化其责,专­精­其事。”

崇祯点了点头,意识到这是个大题目,若是没有深入思索恐怕不便表态。故而只是听着。

“六部以礼部为首。其职责大约四分。”朱慈烺侃侃道:“其一,管理学务,掌文教考试事,为国家抡才之典;其二,考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执掌纲常;其三,提督会同馆,笃行宾礼。其四。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

这些对于皇帝而言是常识不是知识,所以崇祯脑中只是过了一下。便觉得这个分类倒是没有遗漏偏差,微微颌首,示意朱慈烺继续。

“儿臣以为,礼部与鸿胪寺、光禄寺之职责皆有重叠。”朱慈烺道。

鸿胪寺负责典赞,光禄寺负责筵飨,与礼部的关系既独立又统一。因为礼部的规制高,礼部尚书人称“大宗伯”,在官场惯例中又是“储相”,所以这两位小九卿基本沦为打下手的小厮。

“儿臣以为,礼者,立国之本也,故而礼部仍掌学务、考试之事。而五礼之用,尽归于鸿胪寺;筵飨廪饩牲牢事务尽归于光禄寺。至于会同馆,因为兵部也有,故而两部之会同馆归于一处,专设交通总署统辖。”

崇祯微微皱眉,思考这种方式的可行­性­。

掌管学务考试是礼部最重要的职能,毋庸置疑要留在礼部。五礼之用对于鸿胪寺而言也是本职工作,的确可以全都交下去办,最多就是碰到重要典礼派个阁臣督导。

光禄寺原本还要负责大内的膳食,但不知从何时开始,皇帝用餐的典制就混乱不堪,基本是想让谁做就让谁做,万历时还让各监、局提督太监轮值进贡。所以光禄寺也只是负责祭祀、筵席的安排。

“我儿所设总署,大约在部寺一级,是否太高了些?”崇祯对交通总署提出质疑。

朱慈烺设想的交通总署其实就是后世的外交部。他最初也是下意识地吐出了“外交部”这个名词,然而几位阁老却完全不解其意。直等他略加解释,阁老们才明白这是“掌对外交往之事”。

虽然明朝已经有了明确的“外国”概念,并在正式文本如奏疏中使用,然而“天下四方,王土王臣”的概念仍旧深系在传统士大夫心中。由此而产生的宗藩体系,实在很难以“内外”来区分。

譬如中国与朝鲜,可以名为外国,但朝鲜实际为藩国,大明是宗主国,派去的使者为天使,册封其国王等礼制一切尽如国内册封亲王。

这算是外交?内交?

而“交通”在此时并没有人、货运输之意,只有相互通达之说。那些大学士们理所当然选用了“交通”一词,并且十分好奇皇太子殿下为何有如此通达透彻的词不用,却生造一个“外交”出来。

“父皇,如今泰西之人已经到了我大明,我大明之人前往泰西未尝远也。到时候自然得设常驻之使者,以免蛮异之国苛待我民。”朱慈烺道:“我尝咨以汤先生,言说泰西有大国者十数,小邦者数十,颇有我国先秦时候模样。到时候一国派遣一使,便是一个大部了。”

崇祯见过利玛窦进献的《天下万国全舆图》,知道九州之外复有九州,天下国家众多。想想若真有上百个国家,各派一个大使就有上百人,的确是一个大部了。

朱慈烺见崇祯再不多问,知道礼部这边大致就算过去了,便继续道:“兵部固有之职不变,只是会同馆归于交通总署,各地驿站传舍,全都分离出来。”

听到裁撤驿站这等事,崇祯眉心跳了跳。

若不是当初裁撤驿站,害得驿卒李闯失业无个着落,哪里能有后来的“闯祸”?

“驿站传舍制度,承袭于周。”朱慈烺道:“其中若是细分,又有两块。其一是消息传递,其二是往来食宿供给。儿臣是想将消息传递这一项,独作为邮传寺。”

“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崇祯随口背出《孟子》中的章句,点头道:“顾名思义,可也。”

朱慈烺在提出搞全国邮传的时候,几位阁老都觉得没有必要,而且浪费钱粮。见皇帝对此感兴趣,朱慈烺当即命陆素瑶取来了一张《皇明邮传草图》,悬挂起来,随手抄起一柄如意指道:“父皇请看,这里红圈便是北直、山西、陕西、河南、山东诸府治所,黑点为其辖下各县。炭笔所连直线,便是驿路。”

崇祯微微向前凑了凑,见皇明坤舆图上果然加了不同的标识。

“这些地方都已经编户齐民,将户籍与门牌捆绑一体。日后或从北京发一邮书,便有专人送往山东某府某县某人手中,此事如何?”朱慈烺画着大饼,描绘邮政的便利。

“费用恐怕太高吧。”崇祯忧虑道。

“邮政该当是挣钱的。”朱慈烺道:“如果只送一书一信,派一人跑一趟,自然是费用极高。若是在各坊设立邮站,收集书信包裹,积满一箱,以舟车运之,则要省费许多。我朝设官不临乡梓之地,故而北官南用,南官北用,其中消耗不知凡几。若是一书只费三五文,国家有结余,流官又得旬旬相问家中事,岂非一举两得?”

“若是无人投邮又怎办?”崇祯敏锐地意识到这是跑量的活。如果量大,自然分摊下来还可以赚钱,如果十天半个月只有一封信,是寄与不寄?

“儿臣先以朝廷所用驿传归于邮传寺;其次,如今许多难民已经在异地安家,若是许其回归本乡,则国家登时又是一场大乱。若是不许其归徙,与故土音讯不通,实乃妨害人伦。故而这些人总要有书信传回老家,探寻族落。这又是一笔。再再,国家公器,绝不能亏钱就不做。”朱慈烺坚定道。

崇祯苦笑:“哪里来得那般多钱?”

“儿臣从不以钱财为虑,也从未短缺过钱财。”朱慈烺笑道。

崇祯给了一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笑容,又道:“这是邮传,那馆舍呢?”

“民营。”朱慈烺道:“所有驿站馆舍,全部交由民间赎买运营,朝廷只管收税。官员往来仍旧可加以用度,但费用由各官所属照磨所计划开列。”各官署中设置的照磨所是财务部门和后勤总务的集合体。这就让官员的公事消费明确记录在案,不至于发生强抢驿站骡马之类的侵占事件。

“民间肯有人接手?”崇祯惊讶道。

驿站之所以会被裁撤,就是因为耗用巨大,国家承受不起。

朱慈烺却不以为然。驿政崩溃除了刚­性­成本如骡马饲养、驿卒工资、馆舍维护……更有许多官员强行侵占,直管官员损公肥私。简而言之,这是管理成本高昂而形成的不良资产。如果能够在管理手段上予以改进,扭亏为盈乃是必然之事。

再者说,这个时代行路之难众所周知,关键就是住宿困难。如果能建立起一批没有市场竞争的经济型连锁旅店,必然能够盈利。

姑且不说民间消费,光是朝廷公家差旅费用得有多少?

“没人要,就由我家来做。”朱慈烺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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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零祸乱初平事休息(三)

崇祯只看到驿站传舍三千年来亏钱的事实,却不能想象未来时代经济型连锁酒店的辉煌。随着道路情况的改善,新型交通工具的诞生,人民对流动的向往,亏损个五十年,以后也会成倍数地赚回来。

“你有这等公心是好的,”崇祯点了点头,“等日后就知道当家的苦了。后面呢,还有什么?”

朱慈烺笑了笑,继续道:“接着就是户部这个大头了。”

户部从隋代设立三省六部开始就是大部。非但职权重,人数更多。如今国朝户部之下分了各省命名的十三司清吏司。此外尚有照磨所、广积库、内、外承运库、军储仓等职司,因此又分为民、度、金、仓四科。

户部同时还要管理少数民族事务,尤其是在课税、茶叶贸易以及婚姻人口方面。做为明朝控制青藏重要国策之一的茶马交易,也是户部所管理的重要职司。为了禁止私人贩茶,朝廷任命了巡茶御史,还设立了茶马司、茶课司以及批验所等衙门。户部外派的茶马司驻于西宁、河州、洮州、甘州(此三地在今甘肃)、雅州(今四川雅安)等地,都归属户部管理。

朝廷与外族交往中的赏赐与贡品,也皆由户部会同礼部办理。

这样一个部门由一个人管理,难免­精­力不济。尤其很少有人具有统管全局的通才,不可能既­精­通财务,有深谙民政。

朱慈烺在大致概括了户部的职能之后,总结道:“故儿臣想将户部职能一分为五。”

“其一为百姓户籍统计,掌管国家黄册制定,恩抚万民,泽披百姓。使男有分,女有归,鳏寡孤独皆有所养。”

这是儒家对大同之世的期盼,也是明朝厉行的社会保障制度。崇祯听了自然满意,连连颌首。

“其二为国土田政,管辖天下鱼鳞册。监管国库、粮仓出纳之事,为古之治粟、司农之官。儿臣以为,可立为司农寺。”

“日后户书大司农之别称,便不能再用了。”崇祯会心一笑,颇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味道,让朱慈烺下意识觉得这年轻人实在欠缺厚重。

“市舶总署负责各省市舶司海贸税收,也可以算是从户部里分出来的。另设国税总署,统收全国农、工、商税;再设工商总署,制定典册。凡是百两买卖以上人家,必须注册在案,备纳工商税。”

朱慈烺一口气说完,崇祯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良久方才道:“朕知道皇太子有心振奋,各方用钱,但如此一来,岂非与民争利?神庙之前车。不可不鉴。”

神宗万历帝已经被牢牢地钉在了昏君的行列,仿佛在他治国时民间疾苦、遍地饿殍。然而实际上他却打了三场足以影响帝国命运的大仗——无论他本人是否意识到了这点。可以说。

如果没有神宗,就不会有朝鲜,日本早在丰臣秀吉手里就有了大陆跳板。

如果没有神宗,哱拜在宁夏叛乱势必不可收拾,西北边疆再无安宁之日,甚至独立一国。

如果没有神宗。播州之乱只会继续扩,非但四川、贵州不保,甚至连云南、广西都可能脱离版图。

这样三场大战拼的都是国力,是京营与边军合力打出来的战果。都说神宗敛财纳入内帑,然而人们却忽视了一点:只要京营出动。军饷势必从内帑支出。神宗的确不大方,但这是祖宗规制,他尚未吝啬到罔顾祖宗成法的地步。

内帑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紫禁城下又没有金矿,这钱从哪里来?

当然只有派出税监、矿监四下收税。

太祖高皇帝立国时就将国税和矿税定得极低,低到了后世皇帝收税不足以抵消成本的程度。派人收税花的钱竟然低于税收收入,那就只有关闭国营矿场、铁厂。而世人都知道开矿是暴富之路,所以这些矿产就由公营转向民营,开始了大明私有化进程。

这个进程在万历年间基本已经完成了。

换言之,大明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瓜分完了。

万历皇帝的想法也很简单:东西被你们占了,朕也就罢了,但你们总得纳税吧?找文官收税么?

那是不可能的。

有一位两袖清风的漕运总督名叫李三才,专门就皇帝与民争利、剥削民脂民膏写过一封奏疏。当年海瑞骂嘉靖帝,还有所遮掩;而李三才的这份奏疏却是近乎指着鼻子骂街了。

当然,李三才的确两袖清风,身为东林巨子,在阉党《东林点将录》中被称为“托塔天王”,其名下资产只有四百七十万两。

四百七十万两的概念是什么?

是天启朝一年的财政收入总额,在崇祯没有加派之前,每年连四百万两都未必能收得到。而即便有魏忠贤替天启敛财,天启帝的内帑也没有超过七十万两的时候。崇祯帝在即位初期还有几十万两内帑可用,但在杨嗣昌的“十面张网”之后,最穷的时候只有七万两,连宫中的金银器都砸了换钱充饷。

多乎哉?不多矣!

这种事并非后世人才知道的秘辛,在当时李三才“­性­不能持廉”就已经为人所知。只是李三才顶住了税、矿监,结好了大批大商人,有人替他扬名。又与东林三巨头相交莫逆,而他的政敌都被列入“阉党”名册,自然就成了天下闻名的大贤。

朱慈烺很难想象自己碰到李三才这样的人会怎么做,恐怕不让他身败名裂挫骨扬灰是难解心头之恨的。从这点上看,神宗皇帝又有些怯弱,只会以避而不见的冷暴力处理问题。

“父皇所言甚是,所以儿臣打算用文官收税。”朱慈烺很清楚自己如果排除税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今的大商人比之万历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晋商受遏制之后,两淮南直的徽商、江浙的浙商,都失去了一个天敌,势必会更加强势。

而在扶持政治代言人方面,徽浙商人更是得心应手,而且有了“东林党”这个还算成功的前例。

“此事难啊。”崇祯摇头叹道:“我儿还年少,不知断人财路与杀人父母都是不共戴天之仇啊。而且文官之中有明盟有暗党,防不慎防的。”崇祯想起钱谦益的案子,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只处罚几个小官,谁都知道那本来就是幕后博弈之人的弃子。

“儿臣省得。”朱慈烺笑了笑,继续道:“至于国家财政,若说财部、度支就有些难听了。仍然挂户部的名号。至于抚养百姓的职司,则另立一部,冠以民部。父皇以为如何?”

“嗯,唐太宗之前本就叫民部,正贴切。”

崇祯虚应一声,心中还为皇太子的变法有些担心。他经历过穷日子,知道问人伸手要钱的艰辛。关键是非但艰辛,还拿不到钱。至于让文官去收钱,更是有些异想天开,除非儿子能找到第二个海瑞。

因为担着这份­操­心,崇祯对后面工部、刑部、吏部的变革也就有些漫不经心。而且工部和吏部本就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刑部不再负责审案,负责统管全国警察局和监狱。

司法裁判职能在中央则为大理寺,在地方也从提刑按察使司分离出来,在各省成立行大理寺,到府县一级设立推事院和裁判所。

整个变法的蓝图宏大而复杂,就像是泰西座钟里的大小零件,缺一不可,稍有不慎则全盘崩溃。如此庞大的工程,就算是没有人捣乱都未必能够成功,而因为涉及“不共戴天之仇”,势必会有人、有很多人、有很多有财力权势的人出来抵抗。

崇祯看着文弱的儿子一脸坚毅必胜的神情,打了个哆嗦,想起当日这个长子带兵入宫,短短数日就将该带的都带去了山东。自己谋划数年的南迁,儿子竟然不动声­色­就完成了……或许这才是帝王魄力。

崇祯又想起当年天启帝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吾弟当为尧舜。”

“我儿当为秦皇汉武。”崇祯突然脱口而出。

“好。”已经陷入沉思的朱慈烺随口应道。

……

崇祯十九年四月三十日,北京城防正式移交给顺天府巡检司,治安归于顺天府警察厅,市容环卫归于顺天府,消防安全也暂时由巡检司兼管。原来的五城兵马司因此被肢解成了数块,再次退出历史舞台。

当然,如果没有意外,它也不会再“复设”了。

近卫第一师收复蓟镇,整军进发永平四镇,摆出进攻山海关的姿态,不让清军两红旗赶往宁远支援两白旗。

近卫第三师击溃了居庸关之敌,一路东进,收复长城各峪口,直打到密云。

由此京师才算是彻底安定下来,由近卫第三师对京师外围进行保护。第一师照计划是要攻克山海关,然后与第二师前后夹击东虏两白旗。

朱慈烺目前对于战事有所担心的,也只有处于敌后的近卫第二师。若是东虏倾国之力,从锦州再打过来,第二师要守住宁远恐怕也要付出极重的伤亡。不过在此之前,重要的是加紧国家制度改革,扩大动员能力,这才是根本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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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一祸乱初平事休息(四)

朱慈烺一早起来的时候有些昏沉,身子很重。叫来御医把了脉象,乃是湿热淤积之症,除了排湿解热也没甚要紧的事。想想马上就要到端午了,古人称之为毒日,多半是节气的作用,便也不叫帝后知道。

直到过了早朝,朱慈烺人才­精­神了一些,自己步行前往文华殿,舍人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大筐名牌,都是请求召见的官员。

这些舍人本是东宫侍从室的侍从,分派入各科充任舍人。

中书舍人在明代并无长贰官,只有一名资深年迈的老舍人,掌管印信,称为“印君”。

如今的印君自然是陆素瑶。她早已摸透了朱慈烺的工作习惯,合理安排人员入见。她见皇太子一早上有些­精­神萎靡,想来这天有些闷热了,连忙让人去问:倪元璐是否来了。

倪元璐是前一天递的名牌,安排在今日早间十点入见。按照皇太子殿下的习惯,官员来了之后最多只会等三五分钟。若是朱慈烺临时有事,绝对会让人去将后面的安排改期,而不会抛诸脑后,让大臣们傻等。

还好倪元璐来内阁找吴甡,有舍人告诉了陆素瑶,便将他排在了最前面,安排觐见。

朱慈烺并不知道陆素瑶有意变动顺序,只是觉得恰恰好。

倪元璐也不多说自己提前觐见的事,只是唱礼入见,道:“殿下,臣将书画带来了。”

之前崇祯以为朱慈烺见倪元璐是要用他做户部尚书,其实朱慈烺只是单纯地问倪元璐要了两幅作品。倪元璐没有拿以前的作品应付差事,静静等了两天,等来了灵感方才写了一副《喜闻神京光复歌》,无论是此歌的行文还是运笔笔法,无不是其上乘之作。

朱慈烺前世对于书法完全是个外行。只知道字好看难看而已。这辈子第一个正式的蒙师就是大书法家姜逢元,后来又有李明睿、吴伟业等人,都是书法名家。等到倪元璐来当老师的时候,朱慈烺对于书法已经入了门,不说写得多好,起码有了鉴赏能力。

在后人所谓“明人无不能行书”的时代。朱慈烺自然也看过许多名家真迹,但是本朝书法之中还是最喜欢倪元璐的文字。经过李闯、满清两番糟蹋,文华殿里一点书画都没有,墙上光秃秃的格外难看,就想请了倪元璐写字作画,装点一番。

“鸿宝先生的字百看不厌,深得法于二王,又能写出万古新意。”朱慈烺看罢二十二行长歌,对于内容倒是不甚惊艳。只觉得这字实在是华夏瑰宝。

——起用张岱之后,世上不复有《二梦》,但换得倪元璐这副字来也是值得的!

朱慈烺又读了一遍,命内侍当即拿去挂起来,仰头又读了一遍,笑道:“还好先生来时已经裱好了,否则我真是舍不得拿去给人装裱。此书必成华夏国宝,待我死后才能捐与博物馆收藏。”

倪元璐见朱慈烺喜欢自己的字。当然也是欣喜不已。别人说他的字好,其中真假参半。或是因为他的官职高,或是因为文名盛。惟独这位皇太子,从不讲究皮里春秋的一套。有才­干­者待之如亲友,不入眼的弃之如敝履。他说喜欢、说字好,肯定是真的投缘。

何况如今皇太子的书法拿出去也算是一流书家,隐约中的确是能见倪书的神韵。这更是身为人师的骄傲。

朱慈烺又打开倪元璐送来的一副山水手卷,天头用了深­色­绫绢镶成,一眼之下古意盎然。过了副、正隔水便是引首,上面颜楷浓书:是清风月明之庐。

再过了隔水便是画心,一幅远山近松。风摇枝摆;一幅山水夹道,隐士拾阶;一幅鸟瞰山水,却是眼熟,正仿的前人山水名作。

“这仿的是高克恭的《云横秀岭图》?”朱慈烺问道。

高克恭是与赵孟頫、商琦、李衎并称的元四家,尤善山水。

“正是。”倪元璐在字上不屑于仿照前人,笔笔求新,画上却多有仿作,但又有能出奇制胜,在意、韵上多有胜出。

朱慈烺继续卷开,却止这三幅,后面的拖尾用了古旧的宣纸,是留给观赏者题词用的。

“这手卷正好放在案头时时把玩,先生有心了。”朱慈烺笑道。

倪元璐也笑道:“还请殿下题词。”

“如此岂非正应了‘狗尾续貂’之言?”朱慈烺对自己的书法还是有自信的,但得看放在那里。倪元璐与王铎、黄道周并称为晚明三大家,开一代风气,跟他的字画在一起岂非奔着绿叶去的?碰上后世牙尖的评论家,指不定还会说:若是没有拖尾连累,这幅手卷便是国宝!

“臣不敢有瞒殿下,此画并非呈进于殿下。”倪元璐见朱慈烺高兴,便大大方方道:“臣另有一幅《竹石图》欲进,此画乃是恳请殿下手书诗词,留给子孙的。”

“这、我若是已命内侍收了呢?”朱慈烺握着手卷不放。

“臣会及时提醒殿下的。”倪元璐认真且期待道。他是朱慈烺的老师,别人不能求字,他却可以。照惯例来说,就算他不求,朱慈烺也该主动些,即便是天家之尊也不能轻慢师道。

“我的字与先生的字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若是题古人诗,何止自曝其短,简直恬不知耻了。”朱慈烺也来了兴致,再次展开手卷,犹豫道:“若是自己作诗,便更是献丑。”

倪元璐也不肯走,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硬着头皮命人研墨,三幅画又赏了片刻,似有若无地摸到了其中灵韵,方才舔笔写道:“蒙师正教,赠阅山水华章,敢以拙笔陪骥尾之后,特制诗曰:

‘风来松有语,水溅石阶残。

鹤子今飞远,梅妻尚且安。’”

朱慈烺一气写完,自己先读了一遍,恍然大悟:倪元璐并非是要带回去留给子孙,而是借此画来表达自己辞官归隐的意思啊!

“是我终究太过浑浊,竟没看出先生雅意,贸然玷此佳作。”朱慈烺随手写了“慈烺”二字算是押款,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倪元璐本来没指望皇太子能够立时明白过来,颇为惊讶朱慈烺的悟­性­,道:“臣已年迈不堪驱使,惟愿归隐林泉,听松语,看残阶,梅妻鹤子终此一生。”

朱慈烺真的有些遗憾。倪元璐虽然不是救时之臣,也没有吴甡那般腹里河山,但终究是个志向高洁的仁人君子。这样的人在朝中,虽然不能指望办实事,但可以用作清流,监督言路,并非百无一用。

“我看过先生的虚实十六策,绝非退隐自娱之人。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么?”朱慈烺放下笔,重新回到工作状态。他能推理的逻辑就是:倪元璐原本是户部尚书,后来被姚桃架空,现在风闻他要官复原职,而自己这边却毫无动静,因此才有了求退之心。

“的确略有耳闻。”倪元璐也不避讳:“臣听闻殿下要重财赋,广开源,实在忧虑。有甲申之变在前,臣不敢相阻。然聚敛之事,臣亦不忍为之。故求去。”

朱慈烺突然无比疲惫。

倪元璐是做过户部尚书的人,对于国家财政的窘困一清二楚。他既然说不敢相阻,肯定是心里明白:如果阻拦皇太子开源,国家势必再次破败下去,甲申之事或许重演。然而他心中如此明白,却还是认为广开财源、增加国税是聚敛虐民之事,不忍心为此。由此可见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新的政治改革。

——我还是太急躁了么?

朱慈烺一时口­干­舌燥,随手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浓茶,胸襟方才舒缓一些。正待说话,一旁内侍却高声宣退了。

倪元璐取了手卷,告退而出,临走时终于忍不住又道:“殿下,若要天下太平,只需得休养生息,纾解民乏。此时强征暴敛,无异于饮鸩止渴啊!”说罢双眼朦胧,已经是泪光透­射­。

朱慈烺也无从辩解,只是道:“先生若是能在京中再留数月,路上便好走得多了。”

倪元璐拜辞而出,恐怕再留一刻眼泪就要出来了。

朱慈烺侧首又看了一遍那幅墨宝,挺了挺腰,唤来陆素瑶:“今日下午开会加一个人,原户部司务蒋臣也让他来。”

陆素瑶应声称是,有问道:“是列席还是旁听?”

“旁听。”朱慈烺道:“另外,让闵子若来一下。”

陆素瑶退了出去,闵子若很快就戎装入内,拜见朱慈烺。

朱慈烺从书案上取出一个紫檀木盒,交给闵子若道:“这是给骑兵营的密令,这就传下去。”

军中有明令有密令,密令也必须经过军令部传发,直到相关战事结束才收录归档。在此过程中,只有军法官在执行期间发现与现行军法相悖,才能要求主官出示秘密手令,并且必须严格保密。

朱慈烺这道密令已经放了良久,以至于盒子上都有了包浆,正是受了倪元璐的劝告,才促使他将这道密令拿出来付诸执行。

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

一路哭,总好过天下哭。

这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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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二祸乱初平事休息(五)

倪元璐在京中辞别了几个故友,收拾了行装,悄然南下。

如今京师中仍旧混乱纷纷,甄别降官、跑官说情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倪元璐至今没有拿到任用文书,擅自离去倒也不算罪过。只是他不知道皇太子有自己的耳目体系,若是关心什么事,怎么都逃不过的。他车马还没出正阳门,宫中送行的宦官已经追了上来,送了一辆购车凭证。

凭着这纸购车凭证,可以在南北两京买到原价的四轮马车。

如今马车的出厂价与最终的市场价相差近十倍,故而倪元璐就算自家不买,转手出去也是一笔巨资。只是朱慈烺也知道明人士大夫的习惯,倪元璐最可能的举措是将这纸凭证装裱之后收藏起来,以示天恩眷顾。若是要买车,还会出去用高价买,又不差那几个钱。

倪元璐仍旧是乘老式马车南下,如今漕运尚未疏浚,直到过了临清才能改走运河水路。只是今年的五月似乎比往年热了许多,正午时竟然晒得车夫和骡马不能赶路。相比往年软绵无力的太阳,今年的日头似乎格外强烈。

车厢里的倪元璐盘膝而坐,道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只是头上没有戴冠,只罩着网巾。饶是他口鼻观心,怡神静养,仍旧有毛毛细汗从额头和鬓角里渗了出来。还好他身材­精­瘦,若是换胖些的人恐怕怎么都熬不住。

“老爷,咱们在前头歇歇脚吧,这骡子都吃不消了。”老家人赶着车,口舌冒烟,恨不得当场就停下来休息。

倪元璐尚未答复,就听得大地轰隆作响。如同惊雷。他倒没有惊慌,这已经是一路而来的第四波兵马了。

老家人连忙赶了车靠边停下,让这队人马先走。

倪元璐探出头来,只觉得外面还有些微风,比车里清爽。他望向那些骑兵,一个个甲胄鲜明。目不斜视,尤其难得的是如此大队人马疾行赶路,所有马头竟然齐平,完全不似曾经见过的马军:乌泱泱一窝蜂。

倪元璐有些轻微的强迫症,看到这马队,忍不住地点算起人头来。只见马队五骑一排,共有二十三排,从头到尾有军官有士卒,皆是神情肃穆。无骄躁之气,无嗜杀之状。每排靠右首皆有持旗军官,在越过倪元璐马车时都要压一压旗,马步自然就慢了一些,扬起的飞尘也不算太高。

倪元璐下意识地看向自家车头,果然没有打出官牌勘合,实在不知道为何这些马兵会做出这番举动。若说他们之中有人认出了自己,那为何不下马相见呢?

“啧啧。这些人马又是调往北边去的。”老家人叹道:“都说皇太子是太微星君,果然不假。否则哪里来这么许多天兵天将。”

倪元璐本想告诉他天子命在紫薇、皇太子应在太微并非是此二位星君下凡的意思,但转念又觉得民间既然如此深信,说了也是白说。

“前头歇歇吧。”

倪元璐蒙了风尘,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只有找个驿站洗漱更衣。他的洁癖是自幼养成,那时候别说自己身上脏。就连别人身上脏都看不下去。记得万历壬子年的时候,他去张岱家的砎园游园,看到有人一口浓痰吐在池中,旋即被一头鲤鱼吞了,于是再不吃鱼。

老家人总算涌起了力气。等骑兵过尽,连忙赶着骡车朝前赶路。

倪元璐本来还想再躲回车里,但身上出了汗,又被尘土一蒙,简直痛不欲生。也只有把心一横,索­性­钻出来,就着行车时带起的风,人才舒爽些。

坐到了外面之后,倪元璐才发现这条官道已经是面目全非。非但夯土垒实,而且重车行过竟然没有车辙,只留下两行淡淡土印。难怪这一路行来倒也不算颠簸,甚至能在车里打坐静修。

笔直的官道两旁是今春开垦的农田,也不像几年前入京时看到的那般杂乱,一块块画得十分整齐。虽然烈日当空,地里仍旧有人劳作。也不知是何缘故,田地之间种了些小树,似乎是用来划界。

——真是无官一身轻,随驾回京的时候怎就不曾见到这等田园风光?

倪元璐暗中自嘲,远远看到有炊烟腾起,恍惚又回到了万历升平之世。

“大官人,贵老爷,这里有坐!”

骡车前行,渐渐近了村落。此时正当白日,道路两旁多有凉棚,附近的村­妇­在此地烧些热水粗食,供应往来商旅。这也是运河堵塞之后的新活计,南来北往的客商只能走陆路入京,增添了不少商机。

只是现在北直还是满目疮痍不曾恢复,商旅并不算多。若是再过两年,运河疏浚之后,也没那么多人走陆路了。

­妇­人沿街叫卖,兴致颇高,喊得两句又与村中熟人扬声嬉闹,绝没有一丝愁容。

倪元璐生­性­好洁,近乎成癖,自然是不愿吃她们贩卖的吃食茶水。老家人却是已经有些熬不住等到前面的驿站,挥鞭也变得轻慢起来。

“这就儿先坐坐吧。”倪元璐体贴他跟了自己十余年,尽力挑了一处茅棚茶肆,看起来还算­干­净。

那老家人如蒙大赦,笑呵呵地赶着骡车过去。

倪元璐下了车,先看了一眼这茅棚,只见顶上铺着­干­黄的芦草,周围一圈以苇席环绕,倒是能遮阳防尘。又用一颗碗口粗的松木做了支柱,上面挂着菖蒲,散发出阵阵清香,吸入肺中登时一片清凉。

“店家,快打些水来与我家老爷清洗。”老家人一边解开骡车,一边扬声叫道。

一个三十开外的村­妇­快步从隔壁家的茶肆上小跑回来,未语先笑道:“哎呀呀,这位员外老爷真是好眼光!这里五七家茶肆饭铺只我家是有执照的,一应用具县里都要有人来查,碗筷菜饭都是洗得最清爽的。”

倪元璐等家人擦扫了竹椅方才坐下,双手自然放在腿上,等家人把桌子擦出来。

老家人边麻利­干­活,边道:“你这­妇­人好不省事,我家老爷岂止是个员外?我家……”

“咳咳。”倪元璐不打官牌,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身份,岂有跟个村­妇­泄露的道理?

那村­妇­只是一惊,见这对主仆不报家门,也不敢多问,只是言语间小心了许多,之前张扬的笑容也收敛起来。她道:“老爷是要用些什么?小­妇­人这儿的菜都自家重的,井水里洗得­干­­干­净净,就是­肉­食也有两三种,也料理得十分­干­净。”

“有什么酒?”老家人嗜酒,仗着资深,也就径直问了出来。

倪元璐倒是不介意他喝点小酒,但现在国家新复,还有许多地方饿死人的,哪里来的粮食酿酒?

“吓,县里若是查到有人酿私酒是要抓去修路的,”那­妇­人一脸惊恐,转而又低声笑道,“不过有家做的生醪糟,也是极解渴的。”

“先端一桶来。”老家人当即道:“再有­干­净的­肉­食、青菜,且都端上来。”

那­妇­人见这家人气势不小,却在正主面前毕恭毕敬,侍立点菜,可知那正主也是来头不小。想世人以“员外”为尊称,已经是摸着天的奉承了,这位老爷竟然比员外更高,不知是什么来头。

只一会儿功夫,­妇­人在棚子后头就治办出三素两荤一个汤来,又盛了最好的米饭要端上桌。倪家家人一路都盯着看,最后还是他端上去伺候倪元璐用餐。

倪元璐已经擦洗了一番,喝了醪糟,­精­神好了许多。他吃了一口菜,觉得咸淡也还合适,便道:“不用伺候了,你自去吃。”

老家人这才在不远处的桌子上坐了,只有两个素菜,先咕嘟咕嘟灌了两大口的醪糟,方才动筷子吃饭。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倪元璐已经吃用好了。

两盘­肉­菜几乎没动,和剩下的菜、汤一道都端去了老家人那桌。

村­妇­从未见过大户人家的规矩,心中暗暗咋舌:原来还真有比曹大户家更讲究的人家!

轮到会钞的时候,村­妇­自然知道不要去打扰那位静坐养神的老爷,走到老家人面前低声问道:“我这儿粮票也收得,银子也收得,不知尊客怎么方便?”

“制钱收得不?”

“制钱……那就得看看了。”村­妇­一听老家人要给制钱,顿时简慢起来:“若是十八年后的山东制钱,倒也收得。这一餐饭食尊客给个两百钱也就是了。”

“恁贵!”

“若是给银子只要四分。”村­妇­连忙道:“您也看着后面做的,整只的大肥母­鸡­、又是半只鸭子,青菜、笋子都不去算他,上好的白米饭都用了大半斤呢!光这醪糟是贱货么?尊客啊,这真不贵了。”

老家人算算账要是早年间这餐饭下来怕是要七八分银子去了,的确不算贵。

“尊客啊,我们这是有执照的,东西­干­净,价格公道,哎哎,您看,这不县里又来人查了么?”

村­妇­说着手中一指,果然见到个年轻人顶着日头过来,骑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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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三祸乱初平事休息(六)

那年轻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须都未长硬,只能算是一圈软毛。

“吴官人!今日却来得早!”村­妇­暂时放了收钱的事,扬笑着迎了上去。

那姓吴的官人到了棚子前,见到里面有客人,又见倪元璐气质非凡,也不靠近,只是远远略施半礼。倪元璐看似老僧入定一般,却拱手还礼,显然也是从眼缝里看到了。

“巧儿姐,昨日生意如何?”那吴官人边问着,边掏出硬皮本子和炭笔,做出记录的模样。

那巧儿姐回到棚子里,翻出一本天书似的账簿,一一报说昨日的生意。

这两人一个说一个记,倒让倪元璐大为吃惊。从这­妇­人说的“执照”开始,倪元璐就知道这家棚子要比其他人家贵许多。大明那么多执照,哪一个不要钱?现在见有县里小吏前来登记买卖,显然是要按钱抽分的意思。

怪就怪在这店主却没有丝毫排斥,既不哭穷叫苦,也毫不遮掩,反倒是生怕小吏记得少了一般。

不一时,那吴姓小吏就记完了昨日的生意,又往棚子后面去翻看锅碗瓢盆是否洗得­干­净;­肉­、菜是否分开陈放;周围有无牛马猫狗……等一切都看完了,便要上驴赶路。巧儿姐拉住道:“今日怎么也得喝口水再走!”

小吏一脸苦笑,轻拍腰间椰瓢:“姐姐,一口水与你我是小事,与官家是大事。今日一口水,明日一口酒,后日就是一口­肉­……你供不起,我也吃不起,还是罢了吧。”

“偏你守规矩,”巧儿姐笑着又跑回棚子后面。提了个布袋就往驴头上套,“这驴不是你家的,我喂它两口豆子不是罪过吧。”

“这是公家的,你既喂了它,也算是乐捐吧。”吴小吏止不住驴这吃货,只好苦笑道:“可惜我没凭证给你。免不了税的。”

巧儿姐咯咯笑道:“不要你免。”

倪元璐越发听不懂了,轻咳一声,示意老家人过来。

老家人也在一旁听着有些怪异,得了主家吩咐,顺势上前道:“叨扰,叨扰。这里记录买卖,可是为了收税么?”

那吴小吏登时换上了一脸肃容,正­色­道:“老丈,这里记录买卖却不是收税的。而是记录往来客流多寡。为日后修路做些预备。”

“若是走的人多,这路就又宽又硬,若是走得人少,路也就窄些。”巧儿姐一旁解释道:“不过官府也说了,若是一年能做到五十两银子开外,就由官府出钱给我搭个屋子。”

老家人哦了一声,道:“倒也不多。”

“吓!不多?”巧儿姐忍不住叫道:“五十两啊!要是您这样的豪客三天两头来一回,倒是不多。我这小棚子虽然每天能开张。但多是一两文钱的茶水生意,要做五十两得多少客人?”

老家人心中一算。果然如此,是自己失言了。他也不争,呵呵笑着昏了过去,又拱手道:“承教,承教。”

“我看老丈不是行商吧?”吴小吏问道。

“我家老爷致仕回乡。”老家人让开了些。

吴小吏这才又向倪元璐作揖行礼,倪元璐只是点了点头。

“好叫贵老爷知道。前头不过七八里路就有馆舍休息,不过规矩变了。”吴小吏道:“若是在职官员住宿,须得本衙门照磨所开具文书,由本县与该衙门核算。如贵老爷这般致仕回乡的,可拿牙牌去县衙开具文书。否则一应开销就得自己会钞了。”

倪元璐心里一过就知道这是要整顿驿政了,说起来从嘉靖年间就有人要整顿,但到甲申之前都没整成,最后索­性­一刀切了眼不见心不烦。没想到皇太子殿下的动作还真快,已经动到了县里。

“这位小哥,请过来说话。”倪元璐突然开口道。

那小吏略一迟疑,还是过去了,再给倪元璐行礼,道:“贵老爷有何吩咐?”

倪元璐摸出牙牌放在桌上,正面是个“文”字,表示他的文官身份。翻到背面,刻着倪元璐的姓名、官职、品级、籍贯等等,就如后世介绍信一般。那小吏看了脑袋一胀,连忙再行礼道:“卑职见过倪老先生。”

“坐。”倪元璐面­色­温和,收起牙牌,道:“你说这里不收税,那之前说的免税是……”

“回老先生,只要治下人等为公家出力,或是直接给付工钱,或是折价免税。这免税票可以免工商税,也可以免田税。”小吏口齿伶俐:“说是免税,其实就和抵税也没甚不同。”

“日后若是官府给她修了屋子卖茶水饭菜,可收税么?”倪元璐又道。

“这是两桩事体,修屋舍店铺是看店家的经营额度和态度。比如巧儿姐家里,若是做到了一年五十两,则额度够了。只要饭菜弄得­干­净,锅碗洗得­干­净,过往客商用的高兴,这态度也就到了。如此官府便会给她起个牢固的场所,继续做这买卖。若是她做不到这两条,尤其是饭菜料理得不­干­净,以次充好、缺斤短两,被人告到县里,那屋子还会收回来给别家用的。”

“至于收税,只要经营额每年低于三百两的买卖,都是免税的。”吴小吏说完,补充道:“这是皇太子殿下定的规矩,不独独我们县,府里也是如此,听说凡是东宫官管的地方都是如此。”

“你是生员?”倪元璐问道:“怎不穿澜衫不戴方巾?”

吴小吏尴尬笑道:“卑职曾读过几年书,赶着前两年考了个甲等文凭,又在河南行政学院读了三个月的书,这才分到这儿做个吏员。像我这般的吏员县里怕不有上百个,哪里是生员。”

倪元璐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了。

吴小吏感觉到这位阁部大佬似乎心事沉沉,连忙举手告退,匆匆牵着驴往别处去了。他很珍惜自己这份工作,若不是皇太子广开学路,以他进学的程度,日后只能去人店里当个伙计,过上十几二十年熬个掌柜出来,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倪元璐根本没有注意到吴姓小吏的离去,只是琢磨刚才听来的话。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车,更不记得是何时在驿馆里住下的。直到老家人来归还牙牌,说是已经办好了县衙的文书,倪元璐才回过神来,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了。

“臣元璐言:臣闻洪范八政,食货居其首。今国家动荡方安,内无寇患,外弭边戎,当此之时,该以足食通货为要务。臣以为:罢大工,停徭役,则民力足,可务稼穑。故能丰仓廪,免饥饿,此足食之道;去聚敛,减税赋,则商有余力,百货自通,此通货之渠。

“臣此行归乡,沿途听闻,有地方不以朝廷法度行事,而以刻薄聚敛为功。年入三百两之家,则为课税之户。何其骇然之说也!南都江浙、吴松闽粤,其商贾量万出入,其本大如此,若以三百为数,则人人需纳税矣!而商贾求十一之利,又有舟陆之厄,其利甚薄,焉能再负重税?商路不通,而民用匮乏,邦本之隐患也!”

倪元璐叫家人取出纸笔,就着蜡烛写下奏疏,仍旧难解心中忧患。他本想索­性­再回京中,犯颜直上,可又有些力不从心,大势难回的意味。相比艰辛的国政,似乎江南水乡的天伦之乐有着更强的吸引力。

倪元璐一直坐到了天亮,方才将奏疏小心翼翼叠了起来,交给家人,让他速速返回京师,递入通政司。

“那老爷您呢?”

“我在此地暂住几日,等你回来。”倪元璐道。

那老家人心想以老爷天启二年的进士资格,就算致仕了,地方守牧也少不得要送来拜帖聆听指教,断不至于会有亏待,便也放心地重又北上。他却不知,从京师到山东这一路上的州县都只有两种官:戴罪立功的罪官,以及东宫侍从室出身的侍从官。

前者名为罪官,往往都是胆小怕事之人,戴着着戴罪立功的帽子,只敢小心本分地做自己手头上的事,余者不敢踏错一步。后者则是出身问题,这些人多是生员,罕有举人,对于进士从来都是敬而远之,怎么可能来巴结倪元璐。

倪元璐落脚的河间府任丘县正是东宫侍从官出身,深谙地方为官之要,重在民安财丰,而且皇太子尤其忌讳官场往来,但有公事交往也不能宴饮聚会。

而且又因为他在侍从室呆过,有自己的消息网,时常能够接到某某同僚被免官罢职、逐出不用的消息,而且谈不上罪名,只说是沾染了旧官场习气罢了。

任丘县想想自己的时文水平,若能在五十岁上得中乙榜就是祖宗积德了。而一个生员想在大明当官?这简直是痴人做梦!现在这痴人之梦竟成现实,焉能不好好珍惜?更何况同是东宫侍从室出身的张诗奇已经升任了四川布政使,真正的封疆大吏!自己未尝不能再进一步。

因此上,焉能因为不认识的老头就坏了自己的前程?

任丘县在得知倪元璐要在驿馆多住几天之后,提笔给驿丞批复道:“食宿无非钱钞,偏我囊中羞羞。仍照章程接待,自去别处揩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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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四祸乱初平事休息(七)

任丘县的打油诗很快就通过驿丞之口,在一个不小的范围内传开,乃成一则新出炉的官场笑话。然而此官场非彼官场,同样是官场中人的倪元璐却丝毫不曾得闻,真可谓井水不犯河水。

倪元璐其实没有占公家便宜的意思,只是高洁得脱离尘世……换言之,有些生活不能自理。

当驿丞跑来跟他讨要食宿费用的时候,倪元璐先是意外,问清楚规矩之后很大方地给一锭五两的小元宝,这让驿丞喜出望外,在接下去的日子里当他祖宗一样供着。

作为一国财政主官,倪元璐经手的钱粮没有低于“万”这个单位的,但他却真不知道银子在民间的购买力。驿馆一天食宿不过五分银子,五两足以住上三个月了。

倪元璐当然不可能在这里住三个月,所以多出来的都算是驿馆拿的打赏。朱慈烺虽然对廉洁看得很重,贪腐也是历代都难以容忍的陋规,但是打赏却不在此例。

面对一个打赏巨资的豪客,也难怪驿丞即便被人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也甘之如饴了。

“这是近日来的第六批人马了吧?”倪元璐住了两天,就已经碰到了六批马兵北上,不由心中奇怪。他知道辽东还有一些“局部”的虏兵在抵抗王师,想他们连天保、北京都守不住,被剿灭也只无非时日长短罢了。

那么这支人马是调去哪里的?

“那都是骑兵营的人马。”驿丞迎来送往,见识广博,见倪元璐发问,着力卖弄道:“他们正兵的铁甲都是前胸后背两块钢板,次一等便只有胸前有甲,身后用带子系了。这两日北上的便是如此。”

“是哪里又要打仗了么?”倪元璐忧虑道。

“怕不会吧。”驿丞道:“骑兵营都是同进同出。哪有这般分散调派的?大约是寻常调动布防。好叫老爷得知,一旦有战事,就是卑职这小小驿站,也是要动起来的。”

“你这驿站怎么动?”倪元璐更为吃惊道。

那驿丞一笑,道:“若有大战,军中有人调、买粮食。然后囤积在沿途村寨、粮仓、寨堡、驿站。这些地方成了就食点,附近人都要帮忙准备。大军行进时可说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不像以前都要在沿途州县就食。州县供应不足,难免那些士卒就要扰民。”

“这般便不扰民么?”

“小的在此处任职近二十年,也只有皇太子练出来的兵是真不扰民。”驿丞叹道:“人说皇太子是太微星君下凡,玉帝派了十万天兵天将来助他。如此看来却是不假。”

倪元璐想起朱慈烺,心中又是怀念又是忧虑,转而又觉得自己如此一走了之有些不尽人臣之义,但要留在朝中难免要违心做事。这是何其两难啊!

驿丞见这位老爷又习惯­性­沉思,打了个躬,慢手慢脚退了出去。他对骑兵营的说法倒是不错,但也不全对。

虽然没有大的战事发生,但这些骑兵的确是去执行军事任务的。

骑兵营一如其他营头分了战兵、辅兵、民夫之类。较为独特的是,战兵之中还分了正兵和列兵。前者在文书中常以“骑士”为别名,后者只说“骑兵”甚至说是“马兵”。这其中区别不在马术和勇悍,而在于对纪律的执行。

在密集阵冲锋被定位基本骑兵战术之后。明军的骑士在马术上比蒙古人和女真人都要差许多,但战斗力却强了数倍。其中奥秘就在于纪律。所以即便有三千­精­于马术的蒙古鞑子。但对于骑兵营而言用处却有限得很,除了在驯马、医马上有些独到手法,其他却大多用不上。

……

崇祯十九年五月初五,正端午。

周遇吉率领八百骑士在两日间赶到了塞外山城张家口。

此地最初只是周长四里的军堡,万历年间与蒙古开市,张家口方才真正兴旺起来。最终造就了早期的西口商帮。其中有八家大商人成了其中代表,也就是被清廷封为皇商的八大家。

若说所有晋商都是通敌卖国的白眼狼,这话有些过了。然而要说忠于大明,没有往口外贩卖过任何违禁物,那就谁都摘不­干­净。而且简单想想。无论是口外的蒙古还是关内的山西,都不是商品制造地,那么巨额的交易量是怎么产生的呢?

其实就是从蒙鞑、东虏手里低价收购掠夺品,高价贩卖粮食和铁器,使得鞑虏能够再次入寇掠夺,再低价卖给晋商。

晋商将这些近乎无本的商品贩卖到内地,甚至江淮一带,由此谋取了巨大利润。

黄台吉时代每次从蒙古入寇都不会侵扰张家口,除了赃物可以脱手,消息来源也很重要。为了让鞑虏更有效率地掠夺,张家口的八大商人都会尽自己的努力调查清楚各地守军的兵力和将领,通报给鞑虏。

如果说低买高卖是商人的本­性­,那么主动出卖情报的行为无疑就是严重的叛国罪了。而且按照后世刑法,这种事前通谋事后销赃的行为,一样是犯罪共犯。

清军入关之后,清廷非但封了八大家为皇商,还赐下张家口五百亩土地,让他们在此聚族而居。按照时人习俗,既然举家迁到张家口,势必要将主要财产一并带来。而对于这些转手贸易商而言,最重要的财产就是真金白银。

朱慈烺前世曾去张家口旅游,参观过晋商留下的银窖,那是真正把地下挖空放银子的地方。成堆的白银不进入流通环节,而是被深埋地下,听着很带感,一旦坐在朱慈烺的位子上看就很郁闷了。

华夏从来不是产银国。在万历之前,市井流通的主要是制钱,更早些还有宝钞。直到西班牙从南美运回了大量的白银,以及日本白银提炼水准的提高,大明才有了足够的白银作为流通货币。

而这些全世界送来的白银,最终被埋在地下,不见天日,对经济造成的副作用得有多大!

当时的朱慈烺是想不到这些的,他那时候浸­淫­在成功的乐趣中,以世俗成功者的心态欣赏塞外美景,品尝别样美味,对于白银也只在脑中换算了一下等于多少人民币,全然没有想过这对于一个王朝、一个文明的意义。

现在却是不的不想。

……

“将军,探马在路上抓了个鞑虏间隙!”探马冲到周遇吉面前禀报道。

“既然是­奸­细,可盘问过了?”周遇吉大马金刀坐在马上,并不意外。

探马还没说话,十步开外的“­奸­细”大声叫道:“将军!我们不是鞑虏­奸­细!我们是大明的顺民啊!”

“顺民?顺民在夜中赶路?夜中赶路,非­奸­即盗!”周遇吉纵马上前,冷声道。

他身后跟着亲卫,不过有一骑只落后他半个马身也是将军打扮,接口笑道:“还有行贿也得夜行。”

“对对对!将军所言极是,我们是行贿的!”那人高声叫道。

刚才说话那将军又道:“可是给我们萧将军行贿么?”

“正是正是!”那人忙不迭道:“正是给萧大将军送犒劳来的。”

周遇吉哈哈大笑,马鞭指着那人道:“你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说行贿!”

周围亲卫、骑兵、探马也纷纷哄笑起来。

那人吓得跪倒在地,心道这番不是­奸­细也成­奸­细了。

“他带的东西可点看清楚了?”周遇吉问左右。

很快有人回禀道:“将军,是双马大车六辆,每车都是大木箱子装的雪花银!怕没有上万两!”

周遇吉让人用火把在那“­奸­细”脸上燎了燎:“多少银子,你自己说。”

“三千……六百……”

“放屁!”周遇吉怒斥道:“六辆大车运三千六百两银子,你当我傻子么!”

“是斤……”那人颤颤巍巍,几乎哭了出来:“是三千六百斤……五万七千六百两。将军啊!我真不是­奸­细,这些银子替主家运回山西老家的。”

“我看你一屁一个谎,断然不是什么好人。”周遇吉冷声道:“给我用刑,直到说了实话为止。”

当即为上一群兵士,手持粗­棒­将那人打倒在地,连带他的随从、车夫、护卫也都统统放倒,登时哭声一片。

周遇吉钢铁心肠,只是看着军棍一棍棍打下去,也不说话。直打得哀嚎声渐渐轻了,周遇吉身后才走出一骑,带着宽檐大帽,遮住了整张脸,低声道:“将军是战场猛将,这等拷问用刑之事还是交给我们吧。”

“不成。”之前说话的将军脆生生拒绝道:“这人送银子回家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偏生扯什么行贿,显然是心中有鬼。”

那人无奈道:“黄参谋长,这里都是明眼人,陈相定然不会为了开脱做下不法之事。”

“咦?陈先生此言,似乎另有深意啊。”周遇吉作出茫然之情。

陈相无奈,谁让自己的身份太过敏感呢。加上三百年的捕风捉影,自己从入营至今,谁不是别眼看他?哪里有过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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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五祸乱初平事休息(八)

“此人连夜运银,显然是万分匆忙。一旦被将军抓到,便要舍了这数万两银子,一个奴仆家人焉有此等魄力?此人定然是银子主家,而且知道银子事小,­性­命事大。只是为何他一旦被抓,不敢自陈身份?又何以不敢说一句这银子是自己的?”陈相明知周遇吉和黄成明都看透了这点,却不得不亲口说出来。

“陈先生果然好见识!我们这些粗人都没想到呢。”黄成明连连点头。

——你们是粗人?这也演得太假了!

陈相继续道:“所以此人多半是从某种渠道得知我大军前来,星夜逃跑,撞入网中之后,便接着黄大参的话,改口称是行贿。”

“陈先生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但请问一句,我大军前来乃是机密,他为何能事前得知?”黄成明咬着不放。

陈相低了低头,道:“将军这边从接令至今,无一人能离队报信。唯一可能泄露消息的便只有锦衣卫了。”

周遇吉与黄成明装出一副“怎会如此”的表情。

陈相苦笑道:“的确,只有我们锦衣卫调派人手,可能个中环节有所泄露,被这­奸­商查知。还请将军将此人教与我带回卫中,查出泄密硕鼠。”

“锦衣卫中竟然会有这等硕鼠!真是骇人听闻!”黄成明高声大叫起来,将泄密的事彻底扣实,以免锦衣卫回头反咬一口。若是不能逼得陈相自己说出口,这伙人就是打死也不能交给锦衣卫的。

那可是一群见不得光的人,谁知道他们的下限在哪里?

“既然陈千户如此说了,此人与随从就交由千户处置。”周遇吉发话道。

陈相只好苦着脸道谢,幸好他的脸都被宽檐帽遮住了,否则更是尴尬。

那商人被打得死去活来。突然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心中登时没了底,连声叫道:“小的愿招!小的愿为将军内应……只求别将小的交出啊呦……”

黄成明靠近陈相,低声道:“看来他是怕被你们灭口哩。”

陈相眼角发直,突然摇头道:“不对。咱们一路赶来,并未发现其他大商家有异动。若是锦衣卫中藏有硕鼠通风报信。为何独独报与一个小商贩知道?”

在张家口这个地方,八大皇上哪个不是家资数百万,一个六万两都不到的小蝼蚁,凭什么买到大商家都买不到的消息?而且既然是买来的消息,为何不转手卖出去?那样非但可以捞一笔,还可以浑水摸鱼瞒天过海。起码今晚不会只有他一家被抓。

“你儿子在北京,可是想念你的很呢。”陈相拍马上前:“真不去与他相会么?”

那商贾闻言,整个人都下瘫在地,支支吾吾。恨不得就此死过去。

黄成明望向周遇吉,谁知周遇吉也望过来,两人正好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心中暗道一声:锦衣卫诈供的本事果然厉害!

陈相知道自己诈对了。若非父子连心,以锦衣卫的待遇和手段,谁敢泄密?正得意间,他敏锐地发现了周遇吉和黄成明的异状,颇有扳回一城的滋味。他转身道:“此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到时定会知会将军。”

“等等,他说他能当我军内应……”

“内应之事锦衣卫早就安排妥当了。何须此人。”陈相笑道:“天亮时,将军自管入城便是了。”

周遇吉只好点了点头,算是认同。

现在的张家口到底算不算光复还很难说。

在满清退出山陕、乃至退出关内之后,许多地方都是望风而降。这种事在最近几年里反复上演,所以很多州县的官员只是换个称呼,有的自始至终穿的都是大明官服。

现在张家口在行政管辖上仍旧属于宣府。但是宣府在近卫三师东向之后基本不复存在,辖地民政归于顺天府。

顺天府的班子连原本治下的二十五县都还没理顺,哪里能顾得上宣府这边?故而张家口堡只是换上了大明红旗,也就算是反正了。

堡中原本管事守备等人早就被晋商八大家侵蚀、替换,现在整个张家堡就如商人们的自治领。一切都是大商户说了算。城中的武备也不属于官府朝廷,而是商人们的护卫。平日里各自保家护院,有马贼时便同心抵御。

周遇吉得到的密令是完全控制张家口,甄别通敌之犯的轻重,收缴一应赃款赃物。

密令中没有便宜行事的话,但已经给张家口商人定了­性­:全都有罪,轻重有别。所以就算周遇吉要屠城都不算逾矩。

黄成明本是河间府的生员,自幼也随家中商行走过西口,故而马术娴熟。与周遇吉搭档以来,彼此莫逆于心,对于密令的事问也没问,只是一力支持。周遇吉对此颇为感念,暗暗决定若是黄成明求情,也可以松松手。他却不知道,黄成明虽然是商家出身,但并没有阶级意识。

在黄成明看来,大明只有两类人,守法良民与通敌罪人。无论是商人还是农夫,通敌就该死。河间府从崇祯初年就总被东虏蹂躏,故而这种恨意延绵至今,难以消除。自从得知张家口的晋商与东虏勾结,出卖大明,黄成明就一直期待着能够看到他们被正法的一天,如今这任务可算是天上掉下来的­肉­包子。

张家口在北京之北,夜长昼短,好不容易等到天蒙蒙亮,周遇吉下令封锁张家口堡各门,准备入城。其后队早就将张家口通往外界的各条通道都已经封锁,此时的张家口真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

堡外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里面的豪商。

范永斗作为张家口的实际控制者,并不相信那是马贼的­骚­动。认真说起来,草原上的几股马贼谁不给他点面子?他可是接受过大清皇帝赐宴的人物。然而天黑如漆,城墙上也看不到对方打出的旗帜,只能等到天亮再说。

他虽然没有去找其他七家商业伙伴,但其他七家的掌事者却找到了他。这张家口最有权势的八家人汇聚一堂,商议如何应对外面这些“悍匪”。

“我看这些人多半是官军。”地位仅次于范永斗的王登库说道:“清军走了之后,宣府兵总要过来打场秋风的。”

范永斗道:“若是打秋风倒说得过去,诸位,可有个条陈?”

“一切听凭范老爷做主。”众人齐声道。

范家祖孙七代人经营边口贸易,这底蕴不是暴发了两三代的富商能比的。

范永斗也十分欣慰,沉吟片刻,开口道:“这回是大战之余,咱们手里还有许多东西没卖出去,现银不足,先拿个五十万两看能不能打发。若是打发不了,便许以卖货之后给他分成,诸位看呢?”

众人也觉得五十万两有些心痛,但大战之后的凶兵悍将最不好惹。承平日子里的将军和商人没什么区别,可以讨价还价,但这些杀红眼的丘八却动不动拔刀杀人。先用银子喂饱了,然后在用分成拉下水,成为保护伞和销赃渠道,这些都是几代人做惯了的事。

“再有。”范永斗加重了口吻。

众人连忙收敛心神,毕恭毕敬地听他说话。

“京中的打点也少不得。我看啊,每家出十万两,我范家出二十万两,进京打点一番,也好叫那些丘八知道进退。”范永斗道。

王登库先表态道:“正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听说现在京中都是些小户出身的酷吏。这些人最容易打发,使银子就是了。”

其他人纷纷松了口气,对他们来说十几二十万两根本不算个事,关键是要朝中有人。从嘉靖朝至今,他们已经享受惯了官商勾结无往不利的日子。只要朝中有人,胜过开辟了一条商路。

在北京刚刚易手的时候,各家就已经派人去京中打探各种消息,安排可能用得上的门路,也没少使银子。不过那种千八百两的银子在他们看来不算银子,所以这回各家十万两才算是正兵。

“明日天亮之后,就由老夫出城,与他们交涉,各家准备好银子吧。”范永斗道。

喂丘八的银子是最没收益的,所以范永斗定了五十万两,他范家和王登库的王家不用给。而且因为他出面交涉,剩下六家还要凑十万两给他,算是面情钱,所以等于各家还是要再出十万两。

一切都安排妥当,范永斗觉得这会是算无遗策了,方才赶在天亮之前又躺了一会,不想竟然沉沉睡去。

等范永斗一觉醒来,整个张家口已经变了天。

……

陈相与城中锦衣卫密探对了暗号,张家口的关厢到内堡城门,次第而开。这些密探早就扮成了护卫,虽然时间尚短不能被主家完全信任,但他们的任务原本就只是摸清各家的大门,以及适时打开张家口的防御。

如此简单的任务之后,这些人有的可以回京进行锦衣卫培训,有的则继续潜伏起来——如果周遇吉不打算屠城的话。

周遇吉带着自己的亲卫,骑着马站在惶恐出迎的商贾老爷面前,轻轻抬了抬马鞭,沉声喝问:“范永斗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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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六祸乱初平事休息(九)

张家口堡东西长四百余步,南北宽两百步,有院落五百处。许多小商家挤不进堡里,便依附城郭建屋而居,形成了城厢。如此一处繁花似锦的镇堡,此刻已经彻底被骑兵营控制了出入道口,所有中上资产的商户家长都被“请”到了守备署中。有人不敢亲自出面,便推说不在,却也派了家中信得过的老家人掌柜前往听用。

周遇吉没料到张家口的商人们如此听话乖巧,旋即下令收缴私军护卫的军械。无论是大明、大顺还是大清,民间持有刀剑这类短兵并不犯忌,然而长枪长刀、铁甲盔帽、强弓劲弩,却都是禁物,若被查出来是可以抄家灭族的。

周遇吉此令一下,所有商家都被逼到了两难之境。

或是乖乖缴械听候发落,或是负隅顽抗死里求生。

黄成明到底是读过书的生员,眼看场面有些尴尬,出面道:“此番官军前来,只诛首恶,不论其余!让尔等交出军械,也是防止有人做出傻事。”正说着,一队下了马的骑士夹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进了署衙。

被夹在中间那老者身穿紫红­色­绸子制成的华服,头上戴着顶**一统帽,并非大明高耸的式样,而是剃发后新出现的小帽,状似瓜皮,故而民间又称瓜皮帽。再看这老者双足**,被拖半走来到守备署,一双脚上全是血泥,十分狼狈凄惨。

“报将军,人犯范永斗带到!”两旁骑士振声报道。

“草民不知有何罪!”范永斗激愤怒道。

周遇吉心中一喜,正缺个人头立威。他当下脸­色­沉沉,道:“大胆!你身为大明子民,竟然串通鞑虏,投敌卖国。还敢自称无罪!左右,将他人头摘了,好叫世人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将军刀下留人啊!”王登库没想到周遇吉这个时候要杀人立威,若是真让他砍了范永斗,两边岂不是都走绝了?

范永斗也是刚还带着一股气,被“摘脑袋”的话吓了一跳。登时清醒许多,再不敢刺激周遇吉。

周遇吉眯着眼睛道:“王登库,你可有话要说?”

“将军,此人却是以信义著称边口,恐怕有甚误会。”王登库连忙道。

“误会?”周遇吉冷笑道:“能有什么误会,犯下此等通天大罪,还想狡辩!”

范永斗忍不住道:“将军,若说草民有罪,也该是法司定论。刑曹动手!将军擅杀小民,不怕有人告将军坏了国家法度么!”

“呵呵呵,你还知道王法祖制!”周遇吉笑着站了起来:“今日正是让你这首恶偿还天下血债的时候!来人!先去抄了他的家财,拘了家人来此观刑!”

王登库等人还要再说,冲上来十来个凶神恶煞似的骑士,手持马刀将众人赶到一旁,又有三五个手­操­劲弩的骑士往来走动,时不时拿弩弓瞄向有异动之人。这些人都是堡里有些身家的。谁也不肯拿自己小命开玩笑,只得乖乖聚在一团。如同绵羊一般。

他们只以为抄家是个漫长的过程,谁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范家的家人、奴仆、女眷全都一个不拉地带到了守备署,足足有四五十口人。

“报将军,另有范永斗亲族共一百二十七人,皆系在署衙外。”一个上校把总上前道。

周遇吉点了点头。转向范永斗:“你还有甚话说?”

范永斗见家人都已经捉拿到了署衙,知道自己难逃此劫,啐了一口浓痰,大声道:“我即便死了,也有办法叫你人头落地!”

“把他儿子拖出来。斩了。”周遇吉随手往范家近亲堆里一指,杀气顿现。

“你这狗贼……”范永斗破口大骂,果然见身穿钢甲的士卒将他几个儿子从人堆里扯了出来,只往当中一推一搡,挥起马刀斜劈下去,顿时血气冲天,几个儿子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范永斗见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王登库等人被围在地势低的地方,眼看着几股紫黑­色­的人血往自己脚下流淌过来,心跳加速,几乎跳出了腔子,纷纷往后躲避。

“将军,这何必呢……”王登库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声音中竟带着哭腔:“我等愿保将军前程似锦,万贯家财、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啊!”

周遇吉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吩咐道:“浇水。”

一桶凉水当头泼了过去,范永斗被这么一激,喉中发出呴呴之声,醒转过来。

“儿啊!”范永斗一醒过来就痛哭起来:“你这杀千刀的贼啊,杀我儿子,你不得好……啊!”一旁的骑士反手将刀柄砸在他嘴上,顿时牙齿碎了五七颗,满口的鲜血。

“这话我就不爱听。”周遇吉冷声道:“将他孙子拉出来斩了!”

刚才行刑的几个骑士冲进人堆里,推出两个嘴边才长了毛的小伙子,又从一个­妇­人手中夺过一个梳着总角的孩童。

那两个小伙子嚎啕大哭,哀求饶命。他们刚才哭自己父亲都没敢大出声,此刻却是再也顾不上了。

“将军!求你放了我儿啊!我愿将范家的秘藏送与将军!”­妇­人死命地拉住自己的儿子,为了增加自己说话的分量,还大声道:“我是范家的长媳,我掌着家里钥匙呢!将军,放过我儿子吧!”

周遇吉朝骑士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年长的孙子立时被砍倒在地,为空气中又增添了一抹血腥之气。那个孩童总算大难不死,被他母亲紧紧抱在怀中,呣子二人哭得稀里哗啦。

“真是人伦惨剧……”一个商贾看不过去,却又没胆子站出来,只是低声嘀咕。

周遇吉却耳尖,锐利的目光登时扫了过来,厉声喝道:“你只看到他家悲惨,可曾想过那些因为东虏入寇而遭难的人!”当年虏兵肆虐关内,没有一支营伍敢触其锐气,惟有周遇吉敢带兵冲杀,一举得胜,但终究是于大局无补。

得知虏兵背后有这些商贾为耳目,周遇吉焉能不恨!

“那些人家又有何罪!死不得安葬,生不得归乡,如今还在辽东苦寒之地与野人为奴!”周遇吉恨声道。

多年积郁一朝迸发,吓得那些商贾再不敢说话,甚至连同情之­色­也不敢显露出来。

“带她去找银窖。”周遇吉很快收拾了情绪,挥了挥手:“找不到就一并杀了。”

范永斗已经从子孙之丧中恢复过来,颤声叫道:“你敢!找到了银子你和玉儿死得更快!”

“舅啊,我得给范家留个后啊!”那长媳哭着,头也不敢抬就往外走去。

范永斗看着媳­妇­离去的身影,血口张合,头脑渐渐清明起来,对周遇吉道:“将军千里而来无非为财,何必闹成这般呢。老夫在朝中略有人望,只要放过张家口大小商户,老夫愿意交出全部家产。”他知道那将军与他结下血海深仇,断不会让他活着。媳­妇­说得也不错,范家总要留条血脉。

用范家所有家产来换得这条血脉无恙,一些老伙计大约也会照拂一二,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周遇吉哼了一声:“这话我倒是爱听,可惜已经没用了。”他踏着血水走到范氏满门面前,猛地暴喝一声:“尔等皆是死有余辜!”

下面待罪的范氏家人各个面如土灰。

“天恩浩荡,若是检举出范氏隐匿家产的,可罪减一等,否则……立斩!”

看着眼前这些人一个个呆若木­鸡­,周遇吉伸出带着铁手甲的大手,伸出一个手指,冷声道:“只有前面十人能享此恩典。”

原本呆若木­鸡­的人登时有了小小的­骚­动。

“柱子!你要­干­哈呢!你不能对不住老爷!”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拉住了身边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满脸痛苦道:“爹,额还没儿子嗫。咱不欠范家啥的,值不得为他家断后啊!”

“你个畜生……”老管家伸手就要去打他儿子,却被冲上去的骑士一把推开,示意名叫柱子的壮年出来。

“别动我爹,我知道的都指给你们。”柱子吸着气,苦苦哀求道。

周遇吉示意骑士带他出去,却没给任何保证。

柱子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老爹,垂着头快步朝外走去。

“老爷啊!我对不起您啊!”柱子爹跪倒在地,重重一个头磕了下去,只听得令人牙酸的一声骨裂声,他竟活活撞死在地上,身子瘫倒一旁。

范永斗别过脸去,脸上垂下两行浊泪。

有了柱子带头,十个名额很快就满了。其中有范永斗的侍妾,也有寻常雇工、护院。包括账簿、密信在内一系列文书证据都被搜了出来,最后起出的银窖存银、库存货物,大体也能对得上帐,周遇吉这才下令斩了范永斗,将其家人统统关入署牢。

范永斗临死前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天地,目光落在死去的柱子爹身上,突然发现“忠义”果然是种令人震撼的情感。

而这最种情感却被自己抛弃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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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七祸乱初平事休息(十)

范永斗的家产还没有被清点出来,人就已经基本杀光了。

在这个宗族社会,周遇吉绝不会对范氏亲族手软,最终定下来的结果就是男丁发配苦役营服苦役三十年,女子在四十岁以下者充入教坊司;四十岁以上者发配苦役营杂务。

范永斗的老母亲已经过了古稀之年,按照大明律可以进钱赎罪,但范氏已经再无私产,其他人家也不敢贸然拿出五万两为范家老太太赎罪。这老太太也是子孙断绝,再无求活之心,自己偷偷上吊,也算保存了最后一分体面。

有范家的例子在前,大家都知道了这尊杀神将军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王登库知道范氏家财少说也有千万两,算上货物恐怕价值更高,这胃口一旦被撑大了,拿个百八十万出来都算是对他的侮辱。

“我愿以千万两银子,赎举族之罪。”王登库一狠心,决心壮士断腕,捐出全部家当,只求保住亲族无恙。凭着自己在边口的声望、人脉,对地理、商情、蒙古各部落王公的交情,只要留住­性­命,总有翻身的一天。

“请王老爷里面坐,等财物家产交割清楚了便可离去。”周遇吉大大方方道。

王登库心中痛如刀割,脸上却还得挤出一副笑容,壮起胆子踩着范家人的鲜血往署里走去。

在场都是生意做得成­精­的人物,习惯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见周遇吉如此爽快,连个还价加码都没有,心中颇为王登库不值:哪用得着拿出千万两银子,这胆子也太小了些。

仅次于王登库的第三大家靳良玉上前道:“将军,草民靳良玉。寒家实在不如范王二姓,愿以全家五百万两银子捐饷,求将军网开一面。”

周遇吉听出正是此人刚才说甚“人伦惨剧”,双眼微微一眯,却像是笑了一般,道:“靳老爷里面奉茶。”

靳良玉登时­精­神一振。就一句话之间为家族省下了三百万两银子,这不是正好用来抢占范、王留下的空档么?唔,想来王登库也不可能真的将一家一当都捐出来买命,必然也有后手。不管怎么说,范家算是彻底倒了,这一块大头就算几家分也足够了。

其他人受了靳良玉的鼓舞,越报越低,等到最后一家报出来的时候,已经低至两百万两。

周遇吉只是请里面奉茶。好像真的相信这些人站出来的顺序是按家产排列的一般。其实这些晋商之中,范氏最富身家近两千万两,王氏也有千万身家,其后的几家则家产相近,都在四五百万两之间。

只是人心贪婪,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一步步试探周遇吉的底线,真是应了那句人为财死的老话。话说回来,若不是有这份为钱财而死的执着。也­干­不出贩卖军资、走私粮食、勾结东虏、出卖同胞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剩下那些中等商户,或是捐百十万。或是数十万,不一而足,也都让请进里面喝茶办理交割。

黄成明悄悄找到周遇吉,道:“将军,此事欠妥啊。”

“怎说?”

“将军想来是收足了额度吧?看上去颇有些敷衍的意思,不够尽心呐。”黄成明低声道:“后面这些人。显然是少报了许多。”

“你且看着。”周遇吉神秘兮兮,并不辩解。

如同黄成明这样想的人并不在少数,几个大商家聚在一起,偷偷商讨,都觉得周遇吉还是要银子为主。既然如此。只要脑袋正常些的人都知道杀­鸡­取卵实在是愚昧透顶,真将这张家口挖地三尺夷为平地,能得的银子固然多,但肯定不如细水长流,乃至自己家族也参与进来,长长久久赚这个钱更为核算。

晋商在朝中的势力固然不能跟嘉靖、万历时候比,但山西籍的进士官员也不在少数。只要熬过了这场浩劫,要翻身仍旧是简单的事。就算日后不挣东虏入寇的那份银子,光是盐铁茶粮换草原的毛皮、辽东的东珠、山参,也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算到这里,商人们反倒都安下了心,非但谋划着未来的美好时光,更是种下了对周遇吉的仇恨种子,只等日后清算。

论说起来,这些人虽然手段卑鄙,人品败坏,但从智力情商论起,各个都超越常人,否则山西这么大,凭什么就他们几家赚钱?外面血气未散,这些人却已经全都定下了心神,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周遇吉一边派人交割,一边顺势挖这些商家的墙角。将账房拉了一批出来,回避本家账目,只算人家的家产,他们自然不会冒险作弊。又将商家雇佣的护卫分离出来,收缴兵器,与夫役一道搬运银子、货物。

众人都觉得这是捡了一条命,而且说到底跟东家是拿钱出力,犯不着冒杀头的风险跟官兵作对。如今官兵打退了东虏,正是势头上,硬上显然太蠢。

等第一批银子运出堡里,骑兵营在畿南的预备部队、作训部队,也都纷纷陆续开来,正好负责押运银两入京,沿途看管这些护卫。

在这数日光­阴­里,张家口的大商人们都住在守备署。各家中送来了垫褥,十几个人一间屋子,铺了地铺睡在一起。这屋舍中既不通风,又没水洗澡,气味之重可想而知。那些商人却都是从走边贩卖闯过来的,愣是没人叫苦,只等着翻身的一天。

整个张家口就在这等情形下运转了十余日,整座城里没有一个闲人、没有一辆空置的马车。即便如此,运银车辆仍旧是络绎不绝,甚至惊动了附近的马匪。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朱慈烺调动了近卫第三师,让单宁派出部曲沿途看护,顺便剿匪。

崇祯十九年五月二十日,周遇吉拿到了各家的家产数额,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不知道这些商人是出于什么目的,生怕别家的银子剩得多了,每天晚上都有前来告密,说是某家某处仍有银窖云云。后来经一个老账房点破,才知道这是商家担心别人家的本钱留得充足,日后侵吞了自己的市场份额。

如此一来,最终获利的则是周遇吉和他背后的朝廷。

“本将奉命将张家口内迁关内!凡是审核通过者,三日内携带合法资产内迁,违令者杀!”周遇吉以新到的提督万全左右卫的指挥使身份发布了命令。

这些通过审核人家,大多是因为张家口的贸易地位汇聚而来的散户,也有几代人在此营生。说穿了是服务八大商家的下游商户,资产并不比别处多很多。这回周遇吉对他们算是真正恩同再造,只是登记了人口、资产,令其内迁。

“经查实,有商户三十二家,谎报家资,欺瞒朝廷,前后之罪相因,罪在不赦。本将以朝廷之将令,夷其族,充其家资,为后世从商者戒!”周遇吉的第二道命令就着实有些骇人了。

此令发布翌日,这三十二家家主、直系男丁,统统被押到了张家口南门外的官道旁。每有一批人马走过,便斩下几颗脑袋,显然是“为后世从商者戒”。

上千人看到了这长达整日的杀人场面,在自己余生中每每想起这一幕,也都是黑白一片,没有丝毫亮­色­。

然而,那天却是个罕有的艳阳天。

……

“周遇吉到底挖了多少银子出来?”崇祯紧张地看着朱慈烺。

像这种用大军去抢劫的行为,在崇祯看来简直“非人君者所为”。

如果不是朱慈烺积攒的威信,崇祯恨不得将他这个皇太子废掉!

——当年李闯迫近京师,眼看就要走投无路了,朕也没想过抢劫致富啊!

——这简直是人品有问题!

——教育失败!

崇祯如此在心中呐喊,直到皇太子说:“可以得很多银子。”

——很多银子?

——得多到什么程度才能将做人的下限拉得这么低!

——唔,当然,如果真的很多很多……那么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人也杀了,银子也在路上了,没必要为了些通敌的­奸­人闹得父子反目吧。

“具体数字儿臣也还没拿到,不过就目前有把握的数字来看,哪怕全国免税三年,国库也还是够用的。”朱慈烺小心翼翼,生怕吓到皇父陛下。

朱慈烺对晋商的富裕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崇祯没有。听了儿皇太子的话,崇祯足足憋了一分钟的气,方才一股脑吐了出来,大大喘息之后,崇祯颤声道:“那岂不是有两千四百万两!”

以崇祯的治国经验,一年四百万两的收入就足够用了。三年就是一千二百万两,免税加国库充盈,那不正是两千四百万两么?

“现在抄出来的白银大约就是两千五百万两。”朱慈烺道。

崇祯再次憋足了气,直到脸­色­酱红,方才重重吐出,几乎失声尖叫道:“怎么可能!我大明总共有多少银子?”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父皇,最近儿臣派人清查宫内档案,又命边臣通报贸易数字,倒是正好能答得上来。”

“据实报来。”崇祯正了正身,准备好好了解一下自己治理下的国家。

“父皇,您能不憋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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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八祸乱初平事休息(十一)

每个皇帝都希望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天下有多少钱。在这个时代要进行较­精­确的经济测量,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好在朱慈烺依稀还记得经济史的一些内容,知道上哪里能够找到自己需要的数据——虽然这些数据未必可靠。

当然,用更“专家化”的语言来表述,这叫做:百分之某数的信心指数。

有百分之八十的信心指数,就意味着对此数据具有百分之八十的信任度。

朱慈烺现在对后世历史学家、经济史学家的信任指数为百分之六十,对自己查到的数据信任指数却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儿臣派人查了宫中旧档,自万历二十五年至三十三年,诸珰所进矿税银几近三百万两。也就是平均每年二十余万两。”朱慈烺报的这个数据的确是宫中旧档,所以不敢全信,解释道:“这是矿监四出最为频繁之时,文官称之为无地不开,民不聊生。所以年均二十万两已经是万历至今最高的收入,其中还包括太监搜刮百姓的银子,也包括铜铁矿等非白银的矿藏。不管怎么说,收回来的是白银,咱们就权当这个白银来看。”

崇祯已经那个被绕进去了,他学过历史,但还没学过如此近的历史。而且就他本心来说,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祖父是个好皇帝,非但对他父亲不好,而完全没有尽到皇帝的责任。话说回来,泰昌帝作为他的亲身父亲,对他也不怎么好。

“假设我大明每年能开采的白银是二十万两,当然,事实是远远不到的。”朱慈烺道手指朝上指了指,意思是记住前面的话。这个估值是严重溢出的:“万历三十四年至今正好四十年,总共开采的白银是八百万两。”

崇祯听明白了朱慈烺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当政的十七年间每年银课收入不过两三万两,摇头道:“你这估得也太高了。神庙派矿监实乃饮鸩止渴,一时风光,却空前绝后。不足为例。”

朱慈烺却还有一份宫中数据,那是万历八年时候云南银课的数目,不足六万两。云南银课占全国银课六成,所以能够估算出当年全国银课收入为九万两上下。银课税率是三分抽一,所以当年大产额大约在三十万两左右——这是考虑了合理“贪污”的情况。因为万历八年是张居正执政的巅峰时期,官员还算是较为廉洁,但并不能杜绝贪污、假账、挪用、瞒产等各种官场陋习。

三十万两显然比二十万两高出了三分之一,但考虑到崇祯朝后期的银课愈发萎缩,国变之后根本没有收到云南的银课收入。所以用二十万这个数值信心指数更高一些。

“姑且按照二十万两算,”朱慈烺道,“也就是八百万两。这能否说明全国就这点银子呢?”

“当然不行,万历之前开采的银子呢?”崇祯在这点上脑子还是很清楚的。

“三千九百四十七万两。”朱慈烺报出了一个极为­精­准的数目。

崇祯双目圆瞪。

“这是最少数目。”朱慈烺旋即将洪武二十三年到正德十五年一百三十年间的银课数与银产量背诵出来【注1】,听得崇祯目瞪口呆。

“这都是宫中老档可查的数字,查不得的数目与贪污、私采的数目实在无从估算。”朱慈烺道:“就算加倍吧。我朝历代以来累计开采的白银就是八千八百万两。这却并非天下白银的总数。”

“还有国朝之前开采银子……”

“那些我都不去算他。只算大头,八千八百万两还要加上三亿两。”

“三亿两!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崇祯失声叫道。

“是海外得来的,而且集中在嘉靖朝之后。”朱慈烺道:“因为泰西有国名西班牙者。侵占了一块蛮荒之地,那里盛产白银。此外。东瀛日本在嘉靖朝发现了两座大银山,而且还改进了冶炼技艺,故而白银增产极大。这三亿两中,日本流入我朝的白银就占了一半,几乎是他们的全部产量。”

崇祯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道:“那些银子呢?都落入了晋商之手?”

“还有徽淮浙闽粤等地的大商人。”朱慈烺道:“这些银子从沿海流入我国。先经手的是浙闽粤三省的海商,他们从内地收罗瓷器、生丝、茶叶等等中华物产,银子便流入了中原腹地。西北商用辽东山参、貂皮,蒙古的畜牧、皮草等北货,将银子揽入怀中。其中有一部分被东虏和蒙鞑抢走。然后通过张家口晋商购买铁器、粮食。唔,辽镇当年也是晋商一样的角­色­,主要是贩卖粮食。”

崇祯听得头昏脑胀,重重一拳捶在扶手上,痛得暗中咬牙。

“所以晋商除了购买湖广的粮食、日本的俵物、江南的歌妓等等奢靡日用之物之外,并没太多地方用这些银子。于是,他们就在家宅底下挖个地窖,将白银窖藏起来。人同此心,晋商如此做,其他的大商家难道会有例外?所以大明这三亿八千万两银子,不知道有多少都是被藏在地窖之中的。”

“难怪我大明有如此之多白银,朕却完全没有银子可用!”崇祯恨恨道。

“父皇,关键不在地窖,而在我大明的税收。”朱慈烺道:“我大明以农立国,朝政收入全靠农税。而父皇从儿臣刚才描绘出来的那条白银走动的路径来看,可有哪一步是走到农民手中的?”

“购买湖广的粮食?”

“湖广的土地都是宗藩、豪强地主所有,真正的农民能拿到什么银子?能交够田税就不错了。非但如此,我大明有两三百亩地、雇得起长工的中小地主都没银子。其家人也得下地­干­活,逢年过节或是农忙时才能吃上白米。”朱慈烺道。

崇祯一想也是,突然有个念头在脑中飞撞,却始终抓不住它。终于,仿佛闪电劈过,一片黑暗之中让崇祯看到了四个大字:“一条鞭法!”

“一条鞭法以实物折成现银纳税。看似方便了国家统计征收,也丰富了国库,但农民手中的确没有银子啊!”朱慈烺叹道:“故而有御史说山西丰年都要卖妻儿才能纳上税,这未必是空|­茓­来风。盖因朝廷只收白银,农民得将收成卖了才有现银。可是没到收获之际,谷价必然被商人压低。故而收获甚至不足以偿还耕种时借的青苗钱。”

崇祯听得大汗淋漓,脸上腾起两团红晕:“宋时王安石用青苗法,我朝可行乎?”

朱慈烺摇了摇头:“王安石用的青苗法,本出于晚唐藩镇敛财之术,事实也证明想法虽好,却不易执行。聚敛之官以此放出高利贷,反倒害苦了百姓。”

“以你东宫官也做不好?”崇祯忍不住问道,甚至失去了政治敏感­性­:法理上的东宫官只是一小撮皇太子的私人助理罢了。所有的地方官都是朝廷命官。

“知易行难,非十数年难尽其功。”朱慈烺道:“父皇。咱们别跑偏。重点还是说说银子的事。”

“对对,刚才说到百姓手里没有银子。快想想,如何让百姓有银子用,朝廷又能征得上税!”

——你当我什么都懂么?我也是要私下准备很久才能在您面前侃侃而谈装得无所不知啊!

“父皇,”朱慈烺笑道,“咱们要说的是,张家口到底有多少银子。”

崇祯没有得到自己要的答案,但对这个问题也的确很有兴趣。

“现在抄到的现银只是第一批。两千五百万两。因为官兵不是土匪,更不是东虏。不可能有屠杀抄家,或是斗米买命之类的暴虐之行,所以周遇吉也需要时日慢慢办事。”朱慈烺道:“根据目前推测,整个张家口,叁仟伍佰万两银子是应该有的。”

朱慈烺只想到晋商如今没有取得皇商地位,也就没有原历史时空中独霸长芦、河东两个大盐场。也没有垄断乌苏里、绥芬等地的山参市场,所以家产或许不如原历史时空中那么丰厚。

然而朱慈烺却忽略了一点,在乾隆过河拆桥抄没张家口之后,晋商仍旧手握巨资,以至于在晚清时控制了一亿两以上的白银流转。而且范氏在康熙平准噶尔部叛乱时。负责转运粮草,价格只是清廷官方转运的三分之一,为国库省下了数亿白银,但自己蒙受了极大损失。

从这上面也能看到范氏的底气,竟然能以一家之力负担起灭国之战的后勤转运任务。

五月二十五日,朱慈烺拿到了周遇吉送来的最终收获报表,整个张家口被拆成了一组组冰冷的数据,却让人看得热血沸腾。

“此番光复张家口之战,擒拿通虏之家三十三户,首恶皆以正法,余从家眷皆分发教坊司、苦役营。收缴赃款……”朱慈烺读到此处,故意停了停。

崇祯的双眼迸发出灼热的目光,仿佛要将儿子融化一般。

“赃款现银肆仟又肆佰万两!”

崇祯登时头晕目眩,幸福得几乎就要昏阙过去。

——天下八分之一的银子竟然都在张家口!

——天下八分之一的银子竟然都归我所有!

——祖宗立国以来,谁见过这么大笔银子!

——慢着,一群商人就能有这么多银子,这大明到底是谁的天下?

崇祯猛然间从云端跌入了深渊,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ps:注:文中引用的明朝历代银课数尚有争议,大致就是如此这个数值,请大家不用较真。对于嘉靖九年之后流入中国的白银数量,三亿两是最低估算,较为主流的貌似是三亿五千万两,小汤采用三亿两这个有根据的数字,有百分之七十的信心指数。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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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九祸乱初平事休息(十二)

在职场中,最基层的办事员需要知识;中层管理人员需要知识和阅历;高层管理人员需要知识、阅历、人脉;达到了合伙人、老板的位置,这些要素就全部都要为思想让步。

思想的来源就是思考。

大明到底是谁的大明,作为皇帝、皇太子这样的老板、合伙人,到底该如何引领这个庞大的帝国,如何确定正确的方向和策略。

这些绝不是靠书本知识和年资阅历就能解决的问题。

崇祯对知识的渴求在整个中国历史都排得上号,十七年的皇帝职业也给他积累了一定的阅历和见识,起码现在对于党争更加敏感了。然而关于帝国、皇帝、天下四方……这些务虚问题上的思考,崇祯还停留在最低级的阶段:人云亦云。

圣人云,则亦云。

圣人说天子当胸怀天下,为万民君长,长养百姓,视百姓如赤子。所以崇祯也只是在脑中一遍遍重复,从未再深一步去思考:百姓到底分了几种,各类百姓之间如何平衡。一碗水端平,有人渴死有人呛死,雨露雷霆到底该如何分配……

这回的四千四百万两赃款打开了崇祯思考的大门,让崇祯发现自己面对天下事竟然如此陌生。曾经只知道没银子的日子难过,现在真有这么多银子,却发现自己竟然不会用!

当年九百多万辽饷砸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有,最后吴襄竟然说只有三千­精­锐能够勤王,而且还得先拿百多万的军饷出来。

这四千四百万的银子,该怎么用?

“这些银子,你可有甚想法?”崇祯问道。

“儿臣已经与阁部商议了主意,准备用这笔银子开办一家银行。”朱慈烺道。

“银行?”

“是发行宝钞的衙署。”朱慈烺道:“其位与户部持平。又独立行事。”

“宝钞一向是户部发行,为何要独立出来?”崇祯问道。

“因为宝钞这个名字不能用了。”朱慈烺叹了口气。

大明的宝钞几乎与后世的金圆券齐名,简直遗臭万年。

太祖高皇帝当年沿用宋、元制度,以为宝钞可以节省人力和金属货币,却根本不知道纸币诞生本意是解决流通不便、以及市场货币流通量不足的问题,进而错误地认为通行宝钞就是一座挖不尽的金银矿。

大明通行宝钞作为一种不可兑换纸币。本身不能换成真金白银,靠的是官府权威和信用。而官府竟然不许百姓以宝钞纳税,一定要缴交实物,这简直是要将宝钞推向绝路。

更绝的是,残旧宝钞要兑换新钞另要加钱,就连纸币替代天然货币减免自然损耗的功能都剥夺了。

光是如此还不能说明国初的“经济掌舵人”的花样作死。为了保证宝钞的地位,朝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禁止白银流通,直到嘉靖之后大量白银涌入才渐渐解禁。这就导致了市场一边需要宝钞,一边宝钞又因为信用不足而持续贬值。

如此种种原因相叠加。宝钞除了作为一种货币符号,在宫中也指代帝室用的手纸。

估计百姓们也这么看。

天启年间就有人提出重新发行宝钞,以解决国库不足用的问题。崇祯十六年,蒋臣在国家最为难的时候旧事重提,得到了崇祯皇帝的支持,升为司务,参与宝钞发行事宜。只是很快就迎来了甲申国变,连制造宝钞的木材都没买到就流产了。

崇祯帝听皇太子有意要发行宝钞。很是奇怪:“既然已经有了银子,为什么还要发行宝钞?”

当然是赚取利息!

朱慈烺本身不是金融、经济专业出身。对于货币市场的了解只能算是小瓶子水晃荡。但他知道一点,铸造银币、金币就是为了掺入其他廉价金属,博取面额与实际成本之间的孳息。比如用半两的白银掺上铅,铸造出来的银币上写着“一两”,当做一两白银流通,朝廷就赚了去除成本之后的银子。

这种小聪明很早就为古人所用。王莽将之做到了极致,小小一枚铜钱上可以当五、当十地用,最终导致经济崩溃,被史家冠以剥削百姓的恶名。

纸币比金银币成本更低,所以本身能取得的孳息也就更高。薄薄一张纸。你说它能当一百两银子用,它就是一百两银子。傻子都知道这是一本万利,甚至是几乎近于无本买卖的大好事。

关键是得有人信。

“为了日后溢出本金发行,首先得建立信用。若要建立信用,无疑是用真金白银换钞票最有说服力。”朱慈烺道:“给百姓一两银子的钞票,就要让他能够切实换到一两银子,而且还要真正让他相信钞票能够当银子用!如此过个十多年,百姓觉得钞票和银子没区别了,自然就会使用钞票。”

“如果百姓拿了钞票就换成白银,最后国库里岂不是只有一堆废纸?”崇祯大为不解。

“所以重点还要流通。”朱慈烺道。

这回张家口抄到的银子并非­奸­商的所有资产。因为东虏逃窜之前,已经将大量货物出售给他们,真正带走的是白银、粮食、布帛等日用品。周遇吉抄到的白银,只是­奸­商为了购买夏粮的留存款,还有很大一部分古董、文玩、家私都在仓库里堆着。

“儿臣以为,可以去江淮、湖广一带采购粮食、棉布,令其运至张家口囤积。商人势必不愿空车而回,正好将缴获的赃物库存低价卖给他们,但是只收钞票。”朱慈烺道:“为了获得钞票,这些商人只能从银行兑换,或者接受朝廷用钞票购买粮食和棉布。”

崇祯的手指忍不住轻轻跳动,总算理清了钞票流通的示意图。

“这只是流通的一个方面,如果朝廷收税只收钞票,则农民只能将收获的粮食卖给官仓,获取钞票。只要官仓收粮的价格公道,又有多少农民肯低价将粮食换成银子?”朱慈烺道。

崇祯脑中不由将皇太子提出的钞票与大明通行宝钞做了一番对比。发现通行宝钞只有两个环节,制造、发行。而这种钞票却形成了一个从官府到民间,继而又从民间回到官府如此循环不息的回路。

——只从易理上分析,钞票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更符合大道循环往复之理。

崇祯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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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零春来雨露宽如海(一)

崇祯十九年六月初,辽东与云贵的战事仍旧处于相持阶段。

相比辽东不断增兵增饷运送大炮火药,朱慈烺反倒更担心云南那边。

先是,张献忠放弃重庆进入贵州,继而其义子张定国(李定国)、张文秀(刘文秀)率部进入云南,扩大声势。四川总兵官刘宗敏挂了平西将军印,率忠贞营追入云贵,克期剿灭献贼。

云南看似边陲,然而其白银产量占了全国银产量的一半,近乎吝啬的皇太子实在难以忍受如此宝地沦在敌手。只是忠贞营的战斗力与战斗意志还是堪忧,或许还存了一份养寇自重的心思,所以云贵战事久拖不决。

好在云贵地处高原,土地贫瘠,没有足够的粮食养活太多的人,这也保证了张献忠不能扩军,不至于使西南局势溃烂。

在中央方面,第一、二两期共五百名河南行政学院肄业的学员按照考试成绩分入舍人科,又从舍人科中挑选办事勤勉者十数人,升为文华殿舍人。东宫侍从室这个临时机构在短暂的三年之后,悄然退出历史舞台,恐怕只有日后历史学生写论文的时候才会偶然触及。

这回挑选的文华殿舍人还有一个共­性­,都是平日与户部有工作往来之人。朱慈烺拨出更更多的时间与他们灌输各种经济概念,作为即将到来的货币改革的生力军。而现在作为朱慈烺币制改革先锋大将的,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主事,蒋臣。

蒋臣是安庆府桐城人氏,后世安徽这个名字就来源于安庆与徽州。在那个地方,最多的就是文学家和商人。朱慈烺对蒋臣的文采不感兴趣,但从蒋臣所进呈的《足国三议》中还是能够看出他对国家经济所进行的思考。

“殿下。若要行钞票,手艺上的确不成问题。”蒋臣已经是第二次登上传说中的平台了。在崇祯朝,平台召对属于皇帝的特别问对,充满了机会和危险。比如袁崇焕就是在此处一飞冲天,受帝解袍相加,恩宠无双;也是在此处被捕。打入诏狱,寸磔于市。

“万历时朱墨套印法已在江南传开,­色­泽分明。如今较少有人能做四­色­套印,银行只需将能够进行四­色­套印的作坊买回来,再严禁民间用朱墨套印之外的套印法,伪造的问题便无需担心。”蒋臣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油墨和棉纸我已经分别让陕西和苏州去试做了,应该不会耽误太久。”

“如此更加可靠了。”蒋臣放心道。

纸币防伪与纸币流通是孪生兄弟。宋元时以严刑峻法来抑制伪币,朱慈烺非但要从法理上扼杀伪币,技术上的垄断也是必须的事。想他前世。国家为了防止伪币,连彩­色­复印机都要控制,何况这个时代还没能做到技术上的明显代差。

用先进的四­色­套引法、以棉短绒为材料制造的钞票纸、用焦油配置出的油墨,分别来自三个省份的最高级别的保密技术,三管齐下,让制造假币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尤其是陕西的油墨,其原料是石油。提炼猛火油之后留下的焦油在别处不可能有,属于朝廷控制物资。分量都是要入册的。除了纸币厂和朝廷控制的印刷厂能拿到油墨,民间印刷作坊不可能拿到。除非他们肯花海量的资金去研究煤焦油。

对油墨的控制会影响金属活字印刷的推广普及,但相对文化的进一步爆炸,纸币显然更为重要。朱慈烺有时候甚至觉得有必要将所有印刷作坊都收归公有,就如前世的国家一样。但考虑到江南民间的抵制,终究还是将这个计划放在了后面。

“最初发行纸币,范围一定要控制好。建立信用为第一等要务。宁可慢些,不能求快!”朱慈烺关照道。

蒋臣觉得皇太子对纸币过于谨慎,划定的流通范围也太过狭窄,根本不能体现出纸币的优越­性­。像这种利器,就应该拿到南直去大量抛洒。换回白银……然而皇太子划定的范围是:军中与犯官,以及少部分职官。

张家口属于“特区”,是民间商贩唯一可能换取纸币的地方。

朱慈烺有自知之明。首先是他的经济金融知识不足以自成一家,充任货币之父。其次是通货带来的社会影响实在太过巨大,必须严格控制货币发行量。他虽然背得出发行量的计算公式,即:商品价格总额除以同一单位货币的平均流通次数,但是这两个关键的数值又是如何来的,他就完全不能揣摩和统计了。

军中较为封闭,战士不到退役或者因伤转业看不到自己饷银,故而用钞票与银子的效果一样。朱慈烺决定先设立军中特供商铺,只收钞票,让战士习惯用钞票购物,建立对钞票的信心。作为最忠诚于自己的力量,战士对钞票的抵触和怀疑应该是最少的。

犯官从最初就领取粮票形式的生活费,直接换取粮食,并没有听说有大的瑕疵和纰漏。如今用钞票给他们增发半薪,对他们来说钞票若是能用,则是福利改善;若是不能用,自己也没损失,继续煎熬生活,等待脱罪之日,所以犯官群体的排斥­性­也不会过大。

最后便是少部分东宫侍从室出身的职官。

他们原本都是小知识分子阶级,在原来大明体制之下绝不敢想象能够穿上官袍。这些人跟着皇太子走已经有了一定的惯­性­,就算不信任纸币,也该信任皇太子;就算连皇太子都不信任,也得装出信任支持的姿态。用钞票可以优先买到马车和平板玻璃,少量的官窑瓷器,以及平价粮食,这对于他们来说应该足够了。

只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办事积极­性­,朱慈烺仍旧决定以奖金的方式发放钞票,其他俸禄不变。这也是沿用国朝惯例:官员的工资中有白银、实物,以及少部分的宝钞。

张家口有大量积存的货物要出手,满足流通环节的必要因素,故而属于特区。商人卖了粮食布帛等生活必需品之后,收取了钞票,转而在张家口再花出去换成他们需要的廉价货物,没有任何风险,但信心就是在这个循环中得到了建立。

“殿下,能否提前将钞票缴税办法通告全国州县,即便他们见不到钞票,也该有个印象,以免未来失据。”蒋臣道。

若是有商人将钞票带出了张家口,而偏偏又跑去本地官府那里纳税,如果能够缴纳成功固然是平安无事。如果当地官府不认识钞票,那麻烦就大了。

“待样钞做好之后,可以每县发一套,让县中有个底子。”朱慈烺道:“你可以向姚桃要些人,但主要还是得自己培养些人。大明两京十三省,十五个分行行长得谨慎甄别,确定人选。”

分行设在省级布政司,下面的府县还有支行、营业所,如何保证人力资源的充沛才是最大的问题。蒋臣面­色­凝重,缓缓躬身称是,接下了这个沉重的任务。至于向姚桃要人,蒋臣想了想还是算了,那个年轻的女官比最护窝的母­鸡­还护窝,根本不容别人从她手里挖走任何一个有一技之长的人。

或许可以考虑一下西商的账房。

蒋臣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被发配苦役营账房先生身上。张家口有巨大金额的货物交易量,理所当然也有足够数量的账房先生,以及符合社会生态需求的学徒数量。这些人对数字和规矩并不陌生,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启用,打入苦役营实在浪费。

尚未冠名挂牌的银行是部寺一级的衙门,用这些囚徒难免伤害朝廷颜面,而且他们的确助纣为虐,罪有应得,因为一技之长而减罪免刑说不过去。更何况他就算想要,也未必能够从苦役营里挖到人。

苦役营也需要大量识字的人处理日常事务往来,绝不肯轻易放手。而且在蒋臣之前,户部新近派往张家口的专员也已经瞄上了这些人,还有那些大小掌柜、伙计,用以对清剿的赃物进行登记在册,并且拟定价格。皇太子说那些货物要廉价卖给运粮来的商人,但没说要贱价出卖。

如今在整个帝国缺乏的不是粮食、白银、布帛、人口……而是能够出任公共事务的人口。新的一批专门学校很快就在顺天府成立,除了时下紧缺的会计、明法、行政专业之外,还有适用­性­更广,专业­性­稍弱的秘书专业。

早在去年六月时候,河南行政学院开学,朱慈烺颇为兴奋,幻想着一年之后能够收获多少人才。然而现在,他却发现人才的培养并非呈阶梯状上升,而是渐渐进入瓶颈,在之前一批可堪教育的苗子之后,出现了一个断档。

这个断档就是国家动乱造成的人口低谷,适龄儿童的数量锐减,以至于各府县的村学、里学都很难召到学生,甚至有些人觉得每村开设学校是一桩十分浪费的事。而且国家安靖之后,也不能长时间采用速成式教育方式,仍旧还是要放慢培养速度,让大明的下一代充分茁壮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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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一春来雨露宽如海(二)

崇祯十九年六月初十,萧陌站在了山海关城头。

看着这座失而复得的雄关,萧陌百感交集。

当年修筑这道关卡实在太过用心,以至于近卫第一师调集了全师二十余门火炮对着城门猛轰,以及挖地道放火药爆破,竟然都没有将关门轰开。作为城墙最为薄弱的环节竟然都没打破,其他包砖夯土墙段更是没有什么指望。

眼看东虏两红旗在山海关守得固若金汤,两黄旗主力绕过了山区,从锦州杀向宁远,一时间辽东局势风云突变,第二师反倒成了深入敌军包围之中的孤军。

而且宁远不同天津,可以建立水城与海运通道直接连通。东虏在将近十里的空白区域保持绝对优势兵力,导致守军只能从外围据点撤退,婴城固守。

两白旗最终还是与两黄旗取得了联系,从绝境之中杀出一条血路,迫使萧东楼退守大营。在付出极大代价之后,多尔衮带着侍卫亲随渡过兴城河,与两黄旗合兵一处。

常志凡和朱睿死守宁远,依靠热气球带来的先机,掌握了清军进攻节奏和主攻方向,一次次打退了东虏的进攻,最终打得东虏战意消退,又见河西残存的大部队已经被明军主力击溃、俘虏,只得退回锦州,抓紧时间修整一番,分配粮食,为过冬做好准备。

如此一来,两红旗算是被抛弃了。

失去了与多尔衮的联络之后,代善知道大事不妙,在山海关蠢蠢欲动。然而萧陌拿厚厚的关墙没有办法,代善也不敢出城与士气旺盛的第一师野战。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萧陌顾惜战士­性­命,一直不肯用人命去填,代善未必能撑得到今日。

最终。代善与博洛派出了亲信,悄悄前往萧陌营中,劝萧陌效仿辽镇,养寇自重,并且还用上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典故,显然也有挑拨离间之计。

萧陌连人带信送去了北京,只等皇太子的命令。

朱慈烺正全身心地投入在政治改革之中,挑选值得信任的部寺堂官,每天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与人谈话。辽东战果对他而言,只有大小的区别,而非有无的问题。从最初决定渡海作战开始,这个项目就不会亏本。

“可以许诺他们:只要投降,可以不杀一人。”朱慈烺特别强调道:“包括代善、博洛。”

两红旗在山海关的旗丁、包衣、余丁、家眷。加起来足足十万人,在如今到处需要基础建设的情况下,又是一支奴工苦力队伍。

因为这句承诺,年迈的代善和年轻的博洛最终放弃了孤守山海的壮举,选择投降。

萧陌允许旗中夫­妇­相聚,登时将最后一点反抗的苗头掐灭。只要有“家”在,谁都不愿意当出头鸟被人第一个­干­掉。

在原历史时空中,郑成功正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以至于都打到了南京城下,却因为送去了战士的家眷。导致战力崩溃,被满清反扑。

两红旗从旗主代善、博洛到最下面的各个牛录额真、拔什库,却被一网打尽,统统关入囚车,押往北京。最后再将各牛录打散,总参谋部就可以根据各总部、营伍、苦役营的需求进行劳动力分配了。

这些旗丁、包衣中的绝大部分得以留在了他们熟悉的关外。因为宁远有铁厂和矿厂,需要大量重劳力,而他们正好能够胜任这种需求量大而且技术要求较低的工作。另外一部人被送上船,跨过辽海,直接送到了辽南。陈德在那边修筑城堡。开山修路,对于壮劳力来者不拒。

被解救的难民没有必要再数百里路赶回去,近卫一师将他们尽数安置在辽西走廊,开始新的生活。

安置难民的一幕足堪经典,十个局从山海关齐头东向,身后跟着的是上万难民。每到一地,军中文书就高喊一声:谁愿在此世代耕种?

因为开始的土地离山海关更近,都是熟地,所以应者如潮。文书再报出这些地的租税,筛掉一批,让剩下的人自报税额,额高者得。确定之后就发与田地契,制定户口,算是安顿成功。

如此一路东进一路安置,等到了兴城河西岸,难民也就安置的差不多了。原本这一块养活了六万居民的土地,现在分到一万难民手中,人人都宽裕得多。尤其难得的是这些土地十分­干­净,没有任何财产权纠纷,可以放心地制作契约。

因为这些土地全都属于吴家为首的辽镇武官集团,而他们是再也不可能回来的。

当日崇祯得知辽镇做过走私粮食、资敌叛国的事后,恨不得一刀砍了吴襄吴三桂父子。若不是皇太子劝说时机尚不成熟,说不定杀人抄家的旨意已经跑在半路了。

至于辽镇留在关外的家人、亲戚、故旧……在满清大军扫荡之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是很常见的事。没人知道他们是否被东虏残害,或是掳掠而去。就算过个十年八年,他们突然从某个铁厂、矿厂钻出来,那也是极端小概率的意外。

更何况大明还没有制定《国家赔偿法》的计划,而且他们恐怕也不会被法官认为属于“无辜获罪”的行列。

萧东楼见到萧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好颜­色­,因为在他看来,如果第一师早点解决山海关的两红旗,自己这边的两白旗也就不可能逃出去了。

“说不定他就是故意等两白旗跑了,才劝降鞑虏,收复山海关,踩着咱们的肩膀拿战功。”萧东楼忍不住恶意地猜测道。

曹宁在一旁只是愣了一下,呐呐道:“也不是不可能啊!如此一来,第一师的战损自然就小了!”战损与战果成反比,则战功必然不小!但要就此推测第一师故意拖时间,却也缺乏证据。

卢翘楚­干­咳一声,柔声劝道:“二位长官,萧陌或许不知道咱们这边的战况,说不定他还以为咱们能歼灭两白旗呢?这事啊,就跟­射­箭一样,咱们自己­射­偏了,只能找自己的原因,可别找人家的茬啊。”

曹宁连连点头,甩开扇子摇头晃脑道:“孟子曰:‘­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卢训导说得甚是!”

卢翘楚摆出一张笑脸,眼看着曹宁被萧东楼一脚踢翻在地。她就是因为怕萧东楼听不懂才说的大白话,否则以曹宁一个十数年不读书的生员,哪里能够在她面前掉书袋。现在她已经渐渐喜欢上了这种略带匪气的第二师特­性­,比之严厉酷杀的辽东师不啻为天壤之别。

“萧陌肯定是知道咱们没打下来的,总参那些参谋就是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的货!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耳聪目明!迟早因为泄密一个个叫锦衣卫抓了!”萧东楼犹自不忿。

“锦衣卫管这事?泄密是军情司、五军督查司、五军都察院管的!”曹宁从地上爬起来,也是一脸气愤:“你有本事去告他呀,你咋不去告他呢?”

萧东楼被曹宁这一挤兑,也不说话了,只是重重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发狠。

萧陌的确没有任何过错。他若是能配合第二师作战,那是他有大局观。他只看重山海关第一师的战绩,控制战损,这也是他的本职工作。说到底萧陌的任务是夺取山海关,军令中没有任何一个字让他来配合第二师作战。

反倒是第二师自己,在此次宁远之战中不断得到增强,最后已经达到了两个师的兵力,最终还是没能拦住两白旗。虽然在兵力上始终处于弱势,但也可算是战史上的污点。

而且因为两白旗奋死相抗,死了绝大部分的壮丁、难民,以至于第二师最后的战果收获都十分难看……除了那些财物。

多尔衮狼狈渡河时,只能抛弃两白旗在关内收刮来的各种财物,甚至连布帛、粮食之类的民生必须品都丢弃不顾。如此说来,第二师也算完成了朱慈烺最根本的作战计划,让东虏不死也脱了层皮。

“我倒是从训导部听到一个消息。”卢翘楚轻声道。

作战室里的紧张气氛登时冰释,萧东楼与曹宁都望向卢翘楚。

“第一师很快就要调回京师负责京畿防卫,萧陌奉命午门献俘。”卢翘楚道。

午门献俘啊!那可是武人的毕生荣耀!

萧东楼与曹宁登时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搭着脑袋。

“我师恐怕要……”卢翘楚的目光在两人紧张的面容上打了两个转,终于忍俊不禁飞快道:“要扩编为近卫第二军啦!训导部已经在准备派遣训导官和军官升职、加衔谈话了。”

萧东楼和曹宁在短暂的惊诧之后,旋即振奋起来,再次斗志昂然起来。

只要第二军扩军,就意味着接下去的主攻方向仍旧是东方,而且距离重获“天雄”称号更近一步。

“我这就去组织人手做锦州攻防计划!”曹宁站起身,大声宣布道。

“速速做来!”萧东楼也高兴叫道,浑然忘了之前的颓唐:“待老子光复了沈阳,抓了伪帝,也要去午门献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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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二春来雨露宽如海(三)

“献什么俘!平定内乱献什么俘!”朱慈烺有意识地加重了口吻。

吴甡面带微笑,早就知道皇帝不会给他轻松愉快的任务。

今天是吴甡在内阁当值,就在准备休息的时候,突然被崇祯帝招对。崇祯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借着俘虏了两个东虏亲王、一个贝勒,再凑百八十个鞑虏,搞一次午门献俘。吴甡作为内阁次辅,礼部尚书,承接这类活动是职责所在。不过现在鸿胪寺基本完成了对典制礼仪的接手,所以吴甡也只是传布命令罢了。

关键在于,皇太子是反对午门献俘的。

“殿下,”吴甡悠悠道,“崇祯九年的时候,孙传庭擒获高迎祥,也是午门献俘的。”

朱慈烺不由一噎,当年他就表示反对,可惜被父皇一句“年幼无知”就堵得死死的了。他放缓了口吻,道:“吴先生,献俘乃是军之大礼,为的是彰显武功。原本俘获逆贼就当以国法治之,一旦献俘,岂非国政不修的铁证?若要献俘,当有神庙那般战胜于域外的军功,我才赞同。”

吴甡以为这是朱慈烺的真心实意,劝道:“殿下,战胜敌国于域外固然是彪炳史册的大武功,然《左传》有云: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此为武功。故而臣知道俘得东虏,也是足以献俘午门的武功。”

“东虏尚未殄灭,辽东尚未恢复,谈不上禁暴、戢兵;我军仍处于劣势,战力不足,谈不上保大、定功;百姓仍被掳往辽东,血亲远隔。尚未救回,因此也谈不上安民、和众;至于丰财,打到现在大明元气几乎耗尽,更是无稽之谈。”

吴甡发现皇太子对于经义了解不深,但是在辩论上却意外地能够引经据典,明明似是而非却又好像头头是道。让人一时难以辩驳。

“殿下对献俘如此排斥,是因为……”吴甡终于抛开官场习惯,直截了当问出了核心问题。

“献俘之后,对东虏之战是否就算完结了?”朱慈烺也直言道:“献俘于礼无据,这是其一。再者,献俘之后,朝中是否会有人说战事已毕,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是否会有人认为天下太平,又可以笙歌艳舞。通宵达旦?我以为,政事诚如军事,一旦泄了那股劲,一如既往地懒散懈怠,那就回天乏力了。”

吴甡闻言也不由陷入了沉思。他跟随东宫一路走来,先是只有侍卫营,后来侍从室渐渐出头,两者都表现出了不同于往日风气的朝气。侍卫营有铁打的军功。可能更显眼一些,但真正让治下安定的还是侍从室。

无论侍从室里是否包纳酷吏。事实证明他们在能、勤、绩三个方面还是很值得称道的。

“现在侍从室出身的官员中已经有了一些端倪。在京的,不愿加班加点,怨言渐多;在外的,迷恋风月交际,习气败坏。这才多久?再过三五年会成什么样子!都以为光复神京就没事了?”朱慈烺已经隐隐发怒了。

晚明之世,官场风气与士林相通。士林风气与民风相引。整个社会从上到下全是一片浮躁繁华,人心不定,集中体现就在于不安于本分!

“做官的不好好做官,只想着应付了上官欺瞒了下民,自己过着高人一等的日子。这种官就算不贪污**。也是该杀!

“读书的不好好读书,只想着名动天下名利双收,碰到点事不思考其中道理,只会人云亦云乱吵吵。太祖高皇帝当年谕令天下事天下人说得,惟独生员说不得,为何?就是因为他们半瓶水晃荡,歪理横生,最蛊惑百姓,败坏风气,却不知道好好读书求知,还自以为什么都懂!

“谁都知道东虏走了,闯逆死了,献贼逃了,但是有谁准备好了打这场移风易俗的大战!这时候搞献俘之礼,是振奋民心?还是自泄士气?”朱慈烺连珠似的发问道。

吴甡见皇太子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当然不可能再说下去。然而这样他也没办法向皇帝复命,只好先回职房再说。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的阁辅都有自己的幕友,既可跑腿打杂,又可出谋划策。如今皇太子殿下不许豢养私人,杂务下手皆由舍人承担。自然不能与这些人商议方略,否则回头就传到皇太子耳中去了。

吴甡在屋中踱步良久,实在想不出一个好对策。若是照以前的做法,发动言官上疏就可以了。现在台垣不许风闻奏事,日子清静了,但要用到他们却也不趁手了。而且可以想见,皇帝见内阁没有动静,肯定会直接授意鸿胪寺上疏,要求举行献俘礼,到时候内阁的票拟怎么写?

这分明是逼着官员在皇帝和皇太子之间做出抉择。

……

“气煞朕也!”崇祯在坤宁宫疾步绕圈,手中折扇重重扇着,暴怒道:“朕名为凯旋,岂能没有献俘!固然于礼微瑕,总算是全个颜面!否则还不如当初不要说什么‘亲征凯旋’之类的话!皇太子这是要逼死朕么!”

周后端坐宝座,抿口不语。

“你说说,这是要逼死朕么!”崇祯却偏要周后表态。

周后这才悠悠启口道:“妾闻善小不避,恶小不为。圣天子十足­精­诚,焉能有微瑕?”

崇祯脚步一滞,心中如同有只猫儿狠狠在挠,道:“好好好,你们都对!就是朕的错!”

周后见丈夫这般难过,也是心中不忍,又劝道:“春哥儿从小就是顶顶懂事的。他反对献俘肯定有他的道理,皇爷为何不将他唤来当面问问,让大臣们传话终究不妥。”

“让他当面顶撞朕么!朕还如何为人父,为人君。”崇祯撇嘴道。

“我去与他说。”周后长出一口气,应承下来。

这也正是崇祯来坤宁宫的目的所在。

周后看了看天­色­,尚未黑透。如果没甚意外,皇长子肯定在文华殿与外臣用膳,然后还要接见两拨人,之后才会回钟粹宫安寝。不过那时候多半过了亥时,自己也未必熬得住,还是让他明日早上早些来用膳再说。

崇祯也知道周后说得有道理,只能再熬一个晚上。帝后二人又聊起了长子长女的婚事,周后担心国家一连召开多次典礼,钱粮上不敷用,崇祯却有四千四百万银子打底,豪气­干­云,号称绝无问题。有了这份喜庆,皇帝心中的积郁也算是淡去了不少。

朱慈烺当天正是要接见工部的几个主事,问他们运河疏浚之事。现在从安南、闽浙运来粮食都走海运,但对外只能说是权宜之计,绝不敢喊出“废漕改海”的口号。其原因当然是因为大运河贯通南北,一船漕粮过关讨闸,每到一处都有陋规,全靠红包开路,直到通州上岸入仓,伸手拿钱的人不计其数。

如今朝堂上还算­干­净,但下面靠河吃饭的人数以十万计,一旦闹将起来如何是好?现在漕帮只是个雏形,没有统一的舵主帮主,但也已经形成了地域­性­质的行帮,未必不能闹事。因此朱慈烺只说要先疏浚运河,然后再恢复漕运,使的乃是缓兵之计。

运河疏浚之后也有好处,一者方便国内民间运输,为邮政铺路。同时大运河也肩负着周边田地的灌溉任务,疏浚之后方便地方州县开展水利工程。最后,大运河还有泄洪的作用,可以临时充当水道。可以说,大运河是比长城更为实惠的千古工程。

如果隋炀帝当年将这些好处一一罗列,而不说自己是为了南下看琼花,那他恐怕就真能与大禹较功了。

从文华殿散步回内宫,朱慈烺先去问父母昏定,果然都已经睡了。然后才回到钟粹宫,写了日记之后和衣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

现在的工作强度虽然不如前世应对高考,但对于这具十七岁的身子来说也算接近极限了。

陆素瑶带着宫女进来,轻手轻脚为朱慈烺脱去衣冠,扑虫扇风,轮班休息。

前一天的工作刚结束,新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

朱慈烺是被宫女服侍穿衣的时候醒来的,而且那时候已经穿好了中衣。他避开蜡烛的火光,道:“现在什么时辰?”

“殿下,现在是三点三刻,因为皇爷娘娘有旨意,今日早些过去用膳,就提前了一刻钟。”宫女上前解释道。

朱慈烺头还有些昏沉,重重点了一下,道:“水。”

一旁的宫女早准备好了温水,连忙递了过去。

朱慈烺一饮而尽,这才舒服了许多,擦脸漱口,穿戴冠服,往乾清宫去了。

不出朱慈烺所料,皇父陛下还没有出来,只有母后拉着他说话,没两句话就说到了午门献俘的事上。对于能够将皇帝心思摸得如此透彻,朱慈烺没有丝毫成就感,只是道:“母后,这事正要报与父皇知道。”

周后见儿子已经有了主意,也不便多说,只等皇帝出来。

崇祯躲在耳门帘幕之后,听了之后略略站了站,便“正好”出来,一副庄严肃穆的神情,仿佛刚刚跟上天沟通过感情。

“父皇,近日来总有人与儿臣说午门献俘之事。”朱慈烺见了礼,旋即开门见山道。

“哦?怎说?”崇祯压抑住内心波动,好像事不关己毫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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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三春来雨露宽如海(四)

朱慈烺将献俘的请说简单重复了一遍,又将自己反对的原因告知崇祯,然后就静静望着父皇,等待圣裁。

崇祯没有想到献俘竟然跟吏治、民心都有关系,但仍旧不舍得就此偃旗息鼓。他道:“都有些道理,但朕看啊,你这道理还不充足。”

“请父皇赐教。”

“你只看到泄了士气,却没想过要安民心么?”崇祯道:“大乱之后,献俘定论,民心才能安定下来,自然百工乐业。是否是这个道理?”

“吏治败坏了,民心哪里能安?儿臣以为这是本末倒置。”朱慈烺道。

崇祯虎着脸不说话了。

“不过若行献俘礼,倒是能全圣天子的颜面。”朱慈烺突然低声道。

崇祯手上一慌,脸上发红,道:“朕倒是不介意这个。”

周后像是被呛到了,轻轻咳嗽一声。

“父皇不在意,儿臣却是要在意的。”朱慈烺道。

崇祯心中一喜,嘴里却道:“倒是真的无妨。”

“唔,既然父皇如此坚持,那便罢了。”朱慈烺道。

崇祯一噎。

“也实在有些麻烦。中央六部改制尚未定论,钱粮往来、承办官衙都搅合在一起,想想就头痛。”朱慈烺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疲惫神­色­。

“怎么还没改?”崇祯正­色­道:“虽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要谨慎持重。可是做事也要雷厉风行!像这等部寺增添,大不了就是个冗衙,实在没用再裁撤就是了,当得什么?春哥儿没有少年人的轻浮是对的,但也不能老成得近乎暮气。”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朱慈烺拿到了部寺改革的通行证,而非上回的“再议”、“且看”。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政坛和赌桌一样,都是无父无子的,现在可以开条件了。

“父皇,儿臣还想讨要一桩差事。”朱慈烺道。

“你是国家储贰,如今朝政多报与你裁断,还要什么差事?”崇祯一愣。

“家事。”朱慈烺一笑:“此番国难。倒是让儿臣看穿了些亲戚的面目,就算祖宗有亲亲之义,儿臣也顾不得了。”

周后手中一停,不知道朱慈烺指的是谁。

这次国难,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藩王郡王,多有丢人现眼的……秦王甚至委身闯贼,至今下落不明,这些事终究都要有个了断。

“你可有人选?”崇祯当了十七年皇帝。哪里有不明白的?金牙一咬,决定做这笔买卖。

“唐庶人聿键虽然有罪,然国变之时藩王之中唯有他敢亲领护卫,勤王驱驰,这份忠心实属难得。儿臣想复其封爵,以为宗人令。”朱慈烺见崇祯没有太过激动的反应,继续道:“其他在藩诸王也可命其入京担任左右宗正、左右宗人之职。”

崇祯望向朱慈烺,很想知道儿子又有什么打算。

“宗藩虽然是我朱氏家事。却也是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正是土地多为宗藩所并购,以至于百姓无立锥之地。如今国家新定。还是需要将这些‘亲戚’请来北京,好生商议,看怎生平衡。”

崇祯道:“祖宗设宗藩侍卫京师,非但是亲亲之义,也是因为自家人更为可靠的缘故。别的不说,你那两个兄弟未来也是要帮你安定地方的。知子莫若父。朕知你不信这些亲戚,但终究不能过分。”

“父皇放心,儿臣对于亲戚也是多有维护的,否则也不会让晋、德、衡三藩入股金矿了。”朱慈烺道。

崇祯想想也是,但他又怀疑入股金矿其实也是个坑。只是没有依据不能无端质疑儿子的人品。

“唐庶人在凤阳也吃了这么多年的囚禁之苦,还曾被个宦官棱辱,如今既然国家平定了,放他出来也未尝不可。”崇祯缓缓道:“但是宗人令还是太高了些,可以给个左宗正。”

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设大宗正院,二十二年改宗人府,以秦晋燕周楚五王担任宗人令和左右宗正、左右宗人。虽然都是正一品的官职,但这个排序却是按照年齿拍的,也算是确定了宗人府职官顺位。

后来宗人府职官多由王公勋戚担任,再后来实务归于礼部,宗人府只是挂着个牌子而已。这回礼部改制,宗人府的工作仍旧是要还于宗室来管。其实也就是保存管理宗室谱牒,负责起名,袭爵,生丧嫁娶之类的小事。

朱慈烺对于左宗正这个位置也算是满意了,顺便推荐一直担任定王、永王教职的东垣王朱常洁为右宗正,晋王朱审烜、鲁王朱以海为左右宗人。

崇祯一一应允。

如此一来,也算是交易达成,朱慈烺不再阻拦午门献俘之事。

朱慈烺非但没有阻拦,转而变得十分积极。每日都召鸿胪寺官员前来询问进度,并且亲自汇报给崇祯皇帝。

“因为此番父皇要御驾午门,亲自受俘,故而在礼仪上更多参照了神庙制度。”朱慈烺捧着礼仪典册,将各个环节说与崇祯知道。虽然献俘礼在大明并不少,但最近去午门受俘的却只有万历皇帝,所以用他的礼仪典制起码不会惹出笑话。

“只是儿臣小小改了两个地方,”朱慈烺道,“照洪武制度,罪囚罩红衣、戴红帽。然朱­色­乃我国­色­,即便寻常百姓都不能穿,如何能让囚徒穿戴?此前人所思与今日之势不符之处,故儿臣以为,当光头、麻衣。”

崇祯点了点头:“可。”

“其次,永乐五年九月,成祖皇帝受安南黎季孷、黎苍等,兵部侍郎方宾宣读露布时,成祖皇帝问:‘此为人臣之道乎?’”朱慈烺道:“所以此番儿臣改成了由都察院宣读露布,然后由父皇问罪。”

崇祯觉得皇太子这话有些拗口,仔细一过便发现了问题所在。关键不是问话的时机,而是宣露布的衙门。

“太祖时是以大都督府宣读露布,成祖之后皆以兵部宣读。为何此番由都察院宣读?”崇祯问道。

“太祖时是开国定鼎之际,成祖灭安南为开疆拓土之功,故而前以大都督府、兵部宣读露布。”朱慈烺道:“此番平定东虏只是我朝边患虏乱,属于国内犯罪,该由都察院检举公诉,天子圣裁。”

崇祯觉得儿子对法治的固执几乎等同于礼臣对礼制的固执。这是何其不成熟的表现?不过考虑到儿子只有十七岁,还有得是时间磨砺他,用不着在这上面争执。何况在百姓、四夷面前,质问俘虏,予以审判,听着也很不错。

“父皇,最后这些鞑虏该怎么判?”朱慈烺问道。

“磔诛?”

朱慈烺点了点头。

除了皇帝这边一直说的是“午门献俘”,在京师上下的各处衙门的通报上,都用大大的墨字写着“公审圣裁”。不仅仅是名字不同。其含义也相差了千万里。不过很少有人关注这两个词的区别,只觉得前者强调俘虏的身份,后者强调这场典仪的­性­质罢了。

鸿胪寺第一次脱离礼部的指导处理这样大规模的典仪,显得兴致昂扬。在一番赶工之中,整个献俘——公审的流程参照万历献俘礼与崇祯九年的献俘礼制定。

崇祯十九年七月初三,萧陌与萧东楼完成了交接,从山海关以东到宁远,尽数为近卫第二师防区。他率领近卫第一师返回北京。驻扎城外。

初五日就是献俘典礼。

……

“大明到底是煌煌上国,虽然有流寇、东虏这番肆虐。但终究能够平定。”一个口音怪异,身穿大明服饰的男子举着酒杯,笑道:“为大明能够早日平定祸乱,诸君请尽饮此杯。”

与他同桌共坐的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些人穿的却是白衣黑裙,束腰几乎拉到了胸口。头上戴的网巾也与大明制式多有不同,正是东夷朝鲜服饰。因为朝鲜与东虏结成了君臣之国,等于是东虏的藩属国,所以这些朝鲜商人才能在北京一直生活,经历了明顺清明的反复。

“金鹏图。这回到了大明首都,可有何感想?”那大明服饰的男子对筵席上的一人直呼其名,那人却也处之坦然。

“今番到了大明,才知道上国风气,果然是礼仪之邦。”那金鹏图汉语说得磕磕巴巴,只是努力咬字道:“从天津过来无论是码头苦工,还是田中农夫,竟然都穿着衣服劳作。天国气氛,实在让人钦羡。”

“就是仆­妇­,也穿得十分体面,没露出身子的。”金鹏图身边一个年轻人高声道:“果然是天朝上国!”

金鹏图对那男子微微一笑,见满桌人不认识他,便道:“这位是中人出身的林译官在中。”

其他人都是白丁,见了中人,纷纷收敛容颜,换上崇敬之­色­,行礼如仪。就是之前身穿明服的东主,也不免动容,可见朝鲜阶级之分是何等严苛。

“我现在还不算是真正的译官,只是受命帮着天使翻译文书罢了。”林在中哈哈大笑,自谦说道。

“能够承领主上的使命,也和真正的官员一样了。”东主道:“在下权知恩,有礼了。”

“有礼有礼。”林在中左右看了看,道:“这一路过来,听明人说京师被破坏得很厉害,现在看来也未必如此嘛。”

“林译官有所不知,京师曾经人口上百万,车马如流。从前年爆发疫病,乃至于后来闯逆入京,鞑虏劫掠,如今的京师已经不如曾经的一半了。”

林在中暗自咋舌:“即便如此,也是大得吓人了。真不知道明日的献俘公审又是何等盛况。”

金鹏图与他相熟,略微放得开些,道:“听说献俘礼在大明却是常有的,圣天子也只是穿常服到午门,就是仪仗也都与平朝相似。”

林在中略有失望,道:“难得能来大明一次,真希望能见到大明最为宏大的典礼仪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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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四春来雨露宽如海(五)

“产生问题没有关系,再大的问题都可以通过迂回的方式解决。譬如我许诺不杀代善和博洛,然而一旦在献俘问题上让步,这两人就面临着非死不可的境况,否则京中百姓定然大哗。如果我食言杀了他们,就是给部下树立了一个缺乏信义的榜样,如何再以信义苛求他们?”

——《朱慈烺日记?崇祯十九年》

朱慈烺写日记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后世子孙写一本《国家治理实用手册》。

唐太宗写《帝范》来教育太子,而高宗终究还是让武氏夺了天下。究其原因,正是因为古往今来的帝王学习资料都只是对原则、道理泛泛而谈。

很多话老茧都听出来了,真正到做的时候又如何?面临利益取舍的时候,该如何理­性­选择?这些东西从书本上是学不来的,只能归结为运气和个人悟­性­。如果有个好老师在身边教导,自己略有悟­性­,进益绝对比只看书的人快许多。

神庙资质未必比得上世庙,但对大臣而言神庙显然更难缠,为何?显然是因为他有张居正、冯保这样的老师!

朱慈烺最多教导自己的儿子,如果上天多给他几十年的寿命,还可以教导一下孙子。孙子的儿子由谁来教导?如何保证子孙最大限度的聪慧、理智?朱慈烺决定留下一部案例教学,让子孙们从他的日记中看看帝王心术的实际运用。

就代善和博洛两人的生死问题,在朱慈烺眼里根本如同灰尘一般。作为一个帝国的实际掌舵人,如果纠结于一条两条人命,那是愚蠢;纠结于信义,那是迂腐,但必须要保证各方面的平衡。以及时刻保持对属下的激励状态,在制度的准绳之上,激发他们正面道德感、荣誉感。

萧陌被朱慈烺单独约见,很快两人就便服策马出宫,径直往东。

在城外五里的一座亭中,代善与博洛两人已经换上了明人的服饰。戴上了假发和网巾,身边放着两个包袱。那是他们一路返回辽东的­干­粮和盘缠。

“我既然说过不杀你们,眼下便放你们走。”朱慈烺对这两个不死不休的仇敌道:“只是我另外找人顶替你们,希望你们即便回到辽东,也不要大张旗鼓。”

代善和博洛跪倒在地,磕头道:“没想到中原王者竟然信义至此,我等回到辽东之后,必然隐姓埋名,永不再犯!”

朱慈烺点了点头。对周围侍卫道:“给他们马,让他们走。”

侍卫让出了一条通路。

代善和博洛不敢久留,生怕这位年轻的皇太子改变主意,连忙起身离去。

萧陌看着两人的背影,心中翻腾,在朱慈烺耳边道:“殿下,若是让人知道他们没死,实在于您声誉有损啊!”

“我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朱慈烺叹声道,“也并无­妇­人之仁。只是我让你去招降他们。怎能将你的信义赔在里面?”

萧陌浑身上下如同过电一般,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却见朱慈烺已经往坐骑走去。他追了两步,放声道:“殿下,末将去去就来!”

朱慈烺回头间,萧陌已经飞身冲到了马边。劈手夺过缰绳,纵身一跃,策马奔驰而去。

朱慈烺看萧陌去的方向,已经知道了萧陌的用意。过了不过一盏茶的时候,萧陌提着两个血淋淋的包袱回来了。那包袱皮正是朱慈烺给代善和博洛带­干­粮和盘缠的。

萧陌将两个人头放在一旁,单膝跪地道:“殿下!末将违命而行,甘受军法!”

朱慈烺缓步上前,扶起萧陌,沉声道:“在战阵上你护我­性­命,如今又保我名声,我如何能够罚你?此事全当不曾发生过,谁也不许再提!”朱慈烺看了一眼身后的闵子若:“你亲自去收拾­干­净。”

闵子若抱拳而出,带人前去处理代善、博洛的尸体。

在场侍卫之中,终究有人口风不紧,数十年后将这则轶事告知了儿孙,也因此成为后世流传甚广的“君臣相得”的典范。

只有阅读了朱慈烺日记的后世帝王储君,才知道代善和博洛的­干­粮和椰瓢中,早就下了剧毒。这就是朱慈烺要闵子若亲自去处理的缘故。

而且即便两人十分谨慎地不肯食用­干­粮和水,他们也躲不过锦衣卫在前方的伏击。

即便是代善和博洛真的如有神助一般回到辽东,锦衣卫的暗杀令也先他们一步到了。

当然,现在这个结局是最美好的。

……

早在近卫第一师返回京师之前,鸿胪寺已经告示文武百官具朝服,诣午门前行庆贺礼。这则通告同样传到了会同馆——如今已经挂上了交通总署的牌子。

林在中本来只能以随员的身份站在午门之下的一个偏僻角落参与观礼。万幸的是,朝鲜在北京的第一人——两班出身的崔大使竟然因为天热吃了变质的食物,上吐下泻不止,最终被送去医院救治,于是就空出了一个上午门观礼的名额。

林在中由此得以递补,提交鸿胪寺备案。

鸿胪寺最早是根据各国使节的身份来确定位次的,照道理说不应该以位卑者充数。然而新任的鸿胪寺卿有些小小的执拗,仔细看了看示意图之后发现如果少一个人,四夷使者就排不成整齐的正方形了。

这实在有悖他的审美观,越想越是坐立不安,就像有只猫儿在他胸腔里挠心抓肺。所以这位鸿胪寺卿终于还是将林在中补了上去,反正朝鲜的两班和中人,对于中国而言并无甚区别。

林在中并不知道有这等曲折,只是欣喜若狂。初五日清晨天尚未亮,他就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服饰,戴好簇新的宽檐黑纱斗笠,在交通总署门口等待鸿胪寺的官员带领前去午门。与他一同去的除了朝鲜副使,还有安南、琉球、暹罗的使者。

安南国与暹罗国使是在国变之前来进贡方物的,谁知华夏动荡,竟然被困北京,无法返回。足足耽搁三、四年之后,大明又收复了北京,他们也算是熬出了头。至于琉球使者却是从福建赶来,而且已经在福建耽搁了三年之久。

朝鲜作为中华第一属国,国王受封郡王爵,享受亲王待遇,故而其使者站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林在中偷偷拿眼去瞟安南和琉球的使者,见他们一副激动失措的模样,心头泛起一丝鄙夷:真是蛮荒之邦,不曾见过上国威仪。

他们没等多久,鸿胪寺的礼官便到了,带他们步行穿过长安街,从西长安门进了紫禁城,一路到午门城楼。他们自然不能在午门正楼观礼,只是在西侧城楼上有一块独立的区域让他们能够看清下面的献俘礼仪。

在初四日,内官监就已经设了御座和宝座于午门楼前楹正中。那是崇祯和朱慈烺的座位。

初五日早间,等四夷使者上了午门西楼观礼台,锦衣卫便开始设仪仗于午门前的御道上,东西分列。不一时,敎坊司陈大乐于御道之南,面向西北。

在天蒙蒙发亮的时候,鸿胪寺的两位赞礼也到了位置,站在午门前,东西相向。

在平日早朝的时间,李遇知和秦良玉分别带领着文武两班从东西长安门入禁中,在鸿胪寺礼官的引领下来到文武官侍立区域,正位于楼前御道之南,随后文官在东,武官在西,相向而立。

“怎地我等反倒比俘虏来的还早?”孙传庭站在吴甡身后,低声问道。

吴甡也有些奇怪,沉声道:“鸿胪寺知道。”他顿了顿又道:“总比武庙时皇帝和百官都等在东华门外要好些。”

两人刚耳语,便传来铁甲、镣铐之声。萧陌身穿亮闪闪的山文甲,身背靠旗,走在最前,身后一列身高八尺的大汉,各个威武非凡,都是第一师中­精­选出来的“人样子”。作为献俘将校,他们站在御道西侧,稍稍偏南,面向北面而立。

身穿麻衣的鞑虏战俘多是两红旗的梅勒额真、牛录额真之类,被将士用长枪驱赶到兵杖之外站住。

都察院都御史李邦华出班,从萧陌手中接过露布,侍立御道上,等待礼乐奏响。

崇祯此时已经带着朱慈烺去告祭了太庙,回到午门,示意奏乐。

协律郎举麾,鼓吹振作,编奏乐曲。

崇祯和朱慈烺一前一后,登上午门升座。

鸿胪寺赞礼上前跪道:“请奏凯乐。”

皇帝在此时不用说话,因为凯乐已经随着赞礼所“请”奏响了。在凯乐声中,献俘的萧陌也带领众将士把俘虏带到御道正南,命他们跪下。这些俘虏都以为献俘之后就能免死,颇为配合,并不喧闹。

待凯乐奏毕,赞礼又唱道:“宣露布!”

李邦华上前,只听赞礼唱:“跪搢笏!”便将笏板Сhā入腰带,跪拜圣颜。

“兴。”崇祯朗声道。

李邦华这才起身捧出露布,由御道南行,至宣露布位,以授宣露布官。宣露布官也是都察院御史,选的年轻中气十足者。宣露布官受了露布,与展露布官同展,高声宣读。其中写的都是东虏数次冒犯天朝,终于得祸,其罪难恕云云。

他们身在楼下,却仗着一副­肉­嗓子将字字句句传到楼上,听得崇祯热血沸腾,终于到了一雪前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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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五春来雨露宽如海(六)

宣露布官读罢,将露布还给李邦华。李邦华手捧露布,退回班中。

赞礼高声唱道:“献俘!”

萧陌­精­神一振,拿出当年在锦衣卫大汉将军里学到的步伐威仪,引俘至献俘位,将校在前,俘获在后,北向立定。

李邦华再次出班,当楼前站定,俯伏跪奏:“都察院左都御史臣李邦华言:大明官兵近卫第一师师长萧以山海关所俘献,请圣躬裁定,以付所司。”

奏讫,李邦华退回受俘位伺旨。

崇祯清了清喉咙,昨晚背了一夜的话却在脑中不翼而飞,他扫视全场,方才勉强记起了一些,朗声道:“东虏本我大明子民,世代先皇册封,却起不臣之心!此谋反重罪,罪在不赦!今着有司押赴市曹,以正国法纲纪!”

下面的俘虏许多本就听不懂凤阳口音的官话,茫然地被带到西厢,面向东方。刑部官员上前,宣读圣谕:“今有罪囚八十七名,因谋反之罪论以磔诛之刑!因罪在十恶之首,刑不待时,即刻押赴市曹行刑!”

献俘将校引俘虏退出。

引礼引萧陌及诸将校就拜位北向,立定。

赞礼唱:“鞠躬!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跪!山呼万岁!山呼万岁再!山呼万万岁!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

萧陌等人随着赞礼所唱,按照之前鸿胪寺所教的动作一丝不苟行礼御前。

引礼引大将及诸将出,又有引班引文武百官合班,北面立定。

赞礼唱:“鞠躬!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搢笏三舞蹈!跪!山呼!山呼再!山呼三!”

称万岁讫,赞者再唱:“就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平身!”

文武百官皆鞠躬,四拜四兴之后方才平身。

赞礼唱道:“班首少前!”

首辅李遇知作为班首出班北面立定。

赞礼唱:“跪!”

李遇知跪在软垫上。开始诵读贺表。

上了年纪之后,中气不足,李遇知的声音自然不如其他人那般响亮,即便是正坐御座的崇祯皇帝都很难听清楚。

林在中站在观礼台,忍不住身子前倾,侧着耳朵想听清上国贺表文章。他这不知不觉地往前倾斜。却让同在观礼台的鸿胪寺礼官十分不舒服——明显破坏了队列。

礼官蹑足上前,低声道:“贵使谨慎。”

林在中恍然惊醒,连忙站直了身子,满面通红,愧疚不已。

那礼官却是好心,又低声道:“表文会发在明日的《皇明通报》上,贵使自可到坊间去买。”

林在中连连颌首,拱手作揖用汉语道:“失礼失礼。”

礼官点头还礼,正要复位。突然感觉有人拉他袖子,顿时一惊,侧目看去原来是琉球国使者。

“长官,礼毕之后可有赐见?”那琉球使者问着,声音中却带着哭腔。

礼官细细再看,那使者眼中竟然满布血丝,分明含泪,心中暗道:琉球国与东虏相隔重洋。这国使为何至于动容至此?

“长官,恳请见一面圣天子。外臣实在有惊天冤情要诉!”那琉球使者拉着礼官衣袖不放,出言恳请道。

那礼官不敢在这种场合惹出事来,低声呵斥道:“快松手,何其失礼也!”那琉球使者眼泪已经流了出来,躬身不语。礼官一甩衣袖,这才道:“有天大的冤情也不该在国家典礼上提出来。你且回去。说与交通署官员知道,他们自会帮你转达。”

那使者只以为交通署是会同馆更名,并没有实权,犹要再求情,那礼官已经回去原位。

林在中在一旁听了。觉得奇怪,见下面又到了拜兴的环节,侧首低声道:“贵使有何冤情,竟至于此?”

“在下是来通报先王讣闻,并求册封的。”那使者深吸一口气:“见了大明兵雄将勇,更想请大明出兵为我国报仇。”

林在中正要询问报仇之事,只听到一声­干­咳,循声望去原来是鸿胪寺礼官面­色­铁青地发出了警告。两人也不敢冒犯,垂下头等待礼毕。反正平日有的是时间相互往来,这等他国秘辛总要好好打听清楚。

朱慈烺坐在宝座上,对于下面的献俘公审没有丝毫兴趣,只是看看场面十分庄严肃穆,奏乐水准也高,却很难有崇祯皇帝的那般感触。眼看父皇陛下双目含泪,身子微微颤动,朱慈烺便将目光投向了四周,正巧看见观礼台上有些异动。

朝鲜贡使特有的黑纱高顶宽檐斗笠格外醒目。

看到这些外国使者,朱慈烺倒想起一个人来,正是之前在济南劝崇祯南幸的姜曰广。

这个视他为“肃宗”的老臣,眼下正授了交通总署司令的官职,秩在正三品。

姜曰广在天启年间曾出使朝鲜,对于外交环节十分清楚,而且说话软中夹­棒­,正是个出­色­说客的天赋。之前史可法请姜曰广到济南,也是看中了这点。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姜曰广的能力和资历实在过于醒目,以至于他任了交通总署司令之职后,彻底压倒了鸿胪寺卿。鸿胪寺卿只有正四品,比他还低了两级,被压制也就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若是细细考证,鸿胪寺的本职才是接待四方藩使,其下本有典客、司仪二署,如今典客署反倒鸠占鹊巢,成了交通总署,只留了司仪的任务给鸿胪寺。

非但鸿胪寺卿不乐意,姜曰广也不高兴。

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姜曰广本能地反对这种违背传统的改制。如今通政司不能随便往里递奏疏,所以他只能将一腔抱怨发泄到《皇明通报》上。因为自己的身份敏感,所以姜曰广取了一个“彳亍客”的别号,合起来便是“行人”之意,同时又暗示如今忠臣踟蹰难行。他在报纸上的口诛笔伐颇有些恣意放纵,倒是比写奏疏时的遮遮掩掩、斟酌字句要有意思得多。

为了矫正本末倒置的情况,重将交通总署纳入鸿胪寺,姜曰广一接到琉球国使正议大夫金应元的国书,便知会鸿胪寺,请鸿胪寺安排觐见圣天子。这样有意识地将外交工作和礼仪工作结合在一起,正是要让皇帝知道,这两个官署实在不能分开。

不过觐见之事容易,琉球国的问题却不容易解决,具体问题还是得交到文华殿去。

姜曰广非常反感这种“国有二王”的不合规制状态,但现实如此,自己连鸿胪寺和交通总署的问题都无法解决,何况是帝王、储贰之事,更是只能忍耐。

琉球国报丧、求救的奏疏走通政司到内阁,内阁票拟之后送到司礼监。司礼监进呈给崇祯皇帝,皇帝陛下忍住内心中的冲动,无奈道一声:“皇太子知道。”

于是这奏疏便又由司礼监送到了文华殿,交给中书舍人科。

中书舍人本不是科,因为其职房与六科在一起,故而被人叫做舍人科。现在东宫侍从室已经成了舍人科,姚桃任“印君”,一番清点之后,循着重要、紧急四分法,将这份奏疏放在了很后面。

等朱慈烺看到的这份奏疏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这也不能怪姚桃,谁让琉球地处东海,实在是个太不重要的地方。而且奏疏里说的事,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万历三十七年,最重要的先王讣闻也是四年前的旧事。至于册封新王,就算是一衣带水的朝鲜都要等个几年,乃至十几年,让琉球世子多等几年也很正常啊。

这样既不重要,又不紧急的奏疏,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得到了皇太子的过目,已经是皇太子勤勉工作的缘故了。

“你分得并没问题。这事虽然不急,但早日下手总是好的。”朱慈烺唤来陆素瑶,食指轻敲书案:“明天能抽出十分钟么?我见一眼琉球国使,交代几句就行。唔,连带把姜曰广也叫来。”

陆素瑶拧断娥眉才在早上运动之后安排出十分钟的散步时间,那个时间本来是召见总参询问永王一起军训之事。本着皇太子先国后家的原则,这件事只能顺延到——唔,下个月。

金应元当日晚间得到鸿胪寺的通告,并展开觐见礼仪训导。好在琉球国从服饰到礼仪与大明并无二致,故而进展顺利。只是金应元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如此之快就能见到皇太子殿下,兴奋紧张之下整夜都没有睡好,翌日醒来双眼赤红。

他在福建就听说了皇太子的功绩,到京之后也知道了这个帝国由谁说了算,此刻的心情更是比上月觐见皇帝陛下时更为激荡。从会同馆一路前往文华殿的路上,金应元都在脑中默背祖国从万历三十七年至今的悲惨遭遇,希望能够大明切实的支持,而非一纸诏书。

“大夫,见了皇太子殿下千万不能哭,一定要简明扼要。卑职去查了‘十分钟’,原来只是踱上不到一里路的光­阴­。”副使吉时逢紧跟金应元身后,低声提醒。

金应元连连点头,心中越发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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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六春来雨露宽如海(七)

朱慈烺第一眼看到金应元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外国人。在这个地域交流近乎为零的时代,每个地方的人除了口音不同,就连容貌体型都有特­色­。而这个琉球人却长了一副标准的中原容貌,加上与大明完全一样的朝服,就像是个普通的大明官员。

“殿下……”金应元趁着身前礼官不备,大步上前,跪倒在朱慈烺面前,匍匐磕头,声音哽咽。

礼官正要呵斥他的失礼,朱慈烺已经抬手制止了。

“好好说话。”朱慈烺的一边缓步往前走,一边说道。

金应元记起副使的劝诫,连忙跟上。不等他开口,朱慈烺已经抢先道:“尔国先王薨殁事,朝廷已经知之,我会让礼臣再致吊文。”

金应元几乎泣不成声:“外臣拜谢殿下厚德。”

“琉球事我大约知道了些,但都是大明的翰林根据典籍整理出来的,恐怕与尔国实情有所出入。”朱慈烺道:“且先问你。”

“殿下请问,外臣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的表文里说日本国萨摩藩侵占尔国国土,掳虐百姓,囚禁国主,乃至于降尔国国王为国司,可有证据?”朱慈烺道。

金应元一愣,道:“殿下,此事千真万确,但有一句虚言,管教外臣天打雷劈。”

礼官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干­咳一声,示意在皇太子面前说这等狠话十分失礼。

朱慈烺没有在意,继续道:“我要的是证据,比如往来国书文移之类。他要占据国土,总是要给你们一个说法吧,就是这个东西。”

“萨摩藩姓岛津氏。的确发过这些文书。小国本不予理睬,他便派兵来打。”金应元恨恨道:“我国但修文化,不知武备,仅有国王护卫而已,虽奋勇抗战,终于还是被其打败。”

朱慈烺知道这也是东亚藩国的通病。重文轻武。

日本的国土面积决定了他们的战争潜力极小,因为战争潜力小,所以又决定了他们的战术思维薄弱,除了速战速决没有其他选择。这在战争大国——中国看来简直不堪一击,但日本总是能够制造一些幺蛾子,让人意外地牙痒。

“这些文书派人送到大明来,否则我在圣天子和朝堂面前也不好说话。”朱慈烺道。

《春秋》作为儒生们的­精­神宪纲,对于“义战”有明确的规定,强调“师出有名”。随着时光的积累。非但儒生,就连平头百姓也认为只有名正才能言顺,如果只是强调琉球战略位置重要,能够获得巨量的经贸利益……别说朝官不支持,就是百姓也不会认可,甚至连可能获利的商人都会顾忌名声而不敢贸然而动。

大明终究是一个文明世界,与东虏不同。

“遵命!”金应元听了朱慈烺的话,大为振奋。这可是他第一次从明朝官方口中得到要­干­涉萨摩侵占琉球的意思。只是按照大明以往的惯例。往往都是派下一纸诏书,让双方罢兵。这种诏书时而有用。比如琉球三山时代的终结就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的一纸诏书。但是对于如狼似虎,敢跟明军厮杀的日本人而言,诏书恐怕不够。

“等文书齐备了,我便请圣天子降下诏书,责令萨摩藩归还尔国土地人民。”朱慈烺道。

金应元心中一颤,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连忙道:“殿下!萨摩藩穷凶极恶,不服教化。当年还曾与大明兵戎相见,焉会因一纸诏书就退兵呢?还请殿下说服圣天子,派出天兵,惩戒凶顽!”

“放肆!”礼官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是目无皇天。轻视圣谕,非人臣道理!”

金应元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口称知罪。

朱慈烺让他起来,继续缓步走着,随口道:“当年韩愈写《鳄鱼文》有用么?”

那礼官一愣,已经明白了皇太子的意思,没敢继续发作。

朱慈烺斜眼看了看那礼官,暗道一声:算你识相,你要是在清朝皇帝面前敢有这个态度早就被砍了。

金应元到底不是中国人,虽然读过四书五经,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但对于考试之外的“古文”却是知之甚少。他虽然听说过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但《鳄鱼文》却是从未得闻,更不知道此文起到了什么作用。

朱慈烺见金应元面露迷茫之­色­,随口又道:“当年韩昌黎被贬潮州,治下有鳄鱼为患。于是韩昌黎就写下一篇文告,饬令鳄鱼离开潮州。”

“真有用么?”金应元并不相信:鳄鱼又不识字。

“据说有用。”朱慈烺笑了笑:“我以为,若是真有用,那也是文中最末一句的功劳。”

“外臣粗鄙,求殿下指教。”金应元一头冷汗,暗中下了决心要回去发奋读书。

“昌黎先生最后说,若是你们这些鳄鱼敢对天子之臣傲慢无礼,不肯回避,继续为害百姓,那么……”朱慈烺脑中一过,沉声背道:“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金应元脑袋一懵,就听到:“­操­强弓毒矢……必尽杀乃止……”顿时激动得满面通红。

“所以嘛,日本人总比鳄鱼能通文字语言,若他们真敢‘傲天子之命吏’,那么——其无悔!”朱慈烺言语铿锵,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的国家永远走上坡路,但作为一个负责人的掌舵人,有义务为子孙清除路边的荆棘。即便此时看起来那些荆棘并无大害,谁能想到一个弹丸岛国能给堂堂华夏带来那么深远的创伤?

“敝国上下,必为上国为前驱,永不忘大明再造之恩!”金应元拜道。

“民谚云:磨刀不误砍柴工。你此番回到本国,非但整理萨摩侵占土地,辱尔王室的文书送来,顺便也要做几桩事体,为日后确保我大明圣谕行于丑类做下准备。”朱慈烺道。

“敝国谨遵命!”

“其一,若是我大明发出天兵,该如何行进?海图是否完备?尔国是否能够支应粮草军械?

“其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萨摩藩有多少兵力,火器几何。政令是否通达,民众是否和美?石米几钱,马匹几多,国中支战几年?这些事都要打听清楚。

“其三,天兵驻留尔国时,言语是否通畅?文书可否通达?若是语言不通,文字异样,则要事前准备通事。以十人配一通事计,出兵十万便要有万余通事,尔国能否准备?”

金应元一条条都记在心上,连忙道:“殿下所言皆是要害。敝国必全心尽力去做下来。只是通事一条,我国人口不过十数万,哪里有如此之多的人能够说天朝官话?恐怕不易。”

“不慌。”朱慈烺道:“海图只要多跑几次,自然就有了。粮草军械若是尔国无法备齐,我军也能自备,只是需要船只先行运去琉球,这仓储库房便要准备好。敌军情报要抓紧打探,如今我在暗他在明,必无防备,应该不难。至于通事,尔国人少不足,我国却是人才济济。待你回国时,我派五千学子同去琉球,学习尔国方言,如何?”

金应元泣不成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不等金应元退下去,尤世威已经来接班了。这位老将虽然身穿朝服,然而久经战阵的气质放在那里,足以让金应元心生钦羡:相比国内数百人的卫队,大明的军力实在强大得逼人仰视。

尤世威却连看都没看金应元一眼,只是上前道:“殿下,第二师传报,七月三十日在锦州击溃东虏正黄旗三个牛录的兵力,只是锦州城破不堪守御,只得扎营御敌,请求殿下指示方略。”

朱慈烺看着礼官带了金应元下去,将脑子从东海琉球拉到了已经刮起北风的辽西走廊。他接过军报看了看,问尤世威道:“尤督是在关外打过仗的,可有何看法?”

尤世威在参谋部沉浸下来之后,再没有当日的锐气,变得越发老成谨慎。他道:“臣当年是在宁远,对锦州知之甚少。总参谋部的意思是,与其修筑锦州城,莫若先收缩防御,以­骚­扰为主,吸引东虏主力,使辽东师有机会休整巩固。”

“然后……毕其功于一役?”朱慈烺翻了几页,看到了参谋总部的意见。

“正是。”尤世威道:“殿下,虽然想法激进,倒不失锐气。若是我军能收复辽、沈则锦州无须再布下重防。若是我军不能光复辽沈,则锦州即便修缮恐怕也守不住。”

朱慈烺轻笑:“果然年轻。”

年轻人血气旺盛,斗志昂扬,何况总参谋部的年轻人又都是抱着效仿“班定远”弃笔投戎来的,谁若是冲得比人家慢了都不好意思说话。然而这种人也容易犯下急功近利的错误,尤其是缺乏全局观。

如果是在天启朝或是崇祯初年,要在辽东设下三十万大军都不成问题,然而现在东宫奉行­精­兵路线,而且不打无把握之仗,如此一来巨额的粮草、军饷都是进兵的压力,缺乏统筹势必会造成国家整体混乱。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军国大事,还是只能慢些来。

“等第二师先成军再说。”朱慈烺道:“还有便是兵役之事,如今在山东推广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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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七春来雨露宽如海(八)

明朝原本只有义务兵役制度,也就是军户。军户制度在后世名声很臭,一说起来就让人联想到叫花子和破产农民。然而在国初却很是受人高看,直到宣宗朝都还有人托关系求人情从文职转为武职,加入军籍。

朱慈烺在治下废除了大量卫所,改为州县管辖,释放出大量的土地和人口资源。然而如此一来,祖宗留下的兵役人员也就没了。同时为了减轻百姓对重订户籍的排斥,东宫早在山东时候就宣布取消徭役。

徭役是千年来的痼疾,取消徭役堪称彪炳史册的善政。总不能这边欢呼之声未消,那边就已经弄出了个换汤不换药的兵役吧。若是如此,国家信用还如何重建?一个没有公信力的政府,基本也就离倒台不远了。

然而,募兵制度已经到了瓶颈,即便将募兵范围扩大到了江南一带,而且还给出了应征入伍重订户口,编入民籍的优惠政策,但前景仍旧有些黯淡。刚开始时的确有大量失了户口的奴仆青壮加入军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应募人数已经大幅度跌落。

如此头痛的问题,还好不是尤世威需要考虑的。

“殿下,这是征募新兵是总训导部的职权范围,臣不敢妄议。”尤世威面露笑容,不知为何心中仿佛吹过了一阵清风。

朱慈烺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摊子越来越大,已经不是当初随便拉个人来就能问事的情况了。

“那么各级军校的迁徙工作如何了?”朱慈烺问道:“九月能开学么?”

军校有别于其他学校,也有别于正式的军队,所以隶属于大都督府管辖,并不属于礼部和兵部。

“殿下,九月开学断不会延误,只是水师那边尚未报来进度。臣已经派人去催问了。”尤世威道。

“呃?催问什么?”

“将皇明海军大学迁至北京、天津之事。”尤世威说得理所当然。

朱慈烺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现在这个时代,大明还没有明确的海军之说。虽然学校的名头定为海军,但实际上谁都没有将水师与陆军并列看待。而自己给总参谋部发的令旨中也只说军校,并没有特别提到海军大学。

“沈廷扬没跟我说这事……我觉得没必要搬。”朱慈烺道。

“沈督已经回信说尽快迁址……”

原来沈廷扬也觉得自己负责提督山东水师,服从大都督府的命令是理所当然之事。

尤世威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强调道:“殿下。既然此大学冠以‘皇明’国号,自然应当随驾京师。何况天津也有港口,一样可以入海­操­练。”

“之前的校舍投入别浪费了。”朱慈烺想了想也有道理,天津的海况比登莱威海都要好些,而且总校搬到北京之后,可以在山东、浙江、福建设立分校,正好让学员进行长距离的拉练。

尤世威没想到皇太子还要建立分校,不过他知道周遇吉在张家口斩获极大,银子肯定不成问题。先让手下参谋去做报告吧。本来他还想跟皇太子说说新军作训大纲修改事宜,秦良玉已经赶来接班了。

“似乎是老臣入见的时间了。”秦良玉见了尤世威,歉意一笑,又转向朱慈烺道:“殿下,新款军装已经出了样子,还请殿下过目。”

朱慈烺已经快走到了书房,道:“让他们进来。”

新款军装秉持“牢固、耐用、实惠、美观”的­精­神,做了春秋装、冬装、夏装三种款式相似。衣料随时的样子,并不分男女。

三个身高不逊于锦衣卫大汉将军的战士应命而来。步伐整齐地走进朱慈烺的书房,原地站定,目不斜视。

“这是士卒常服。”秦良玉介绍道。

普通战士的军装仍旧以大明原本样式为主体,布鞋、绑腿、鞓带,军衔在肩。因为原本用的就是窄袖,所以不可能更窄。不过衣摆却是收到了腰间,成了体力劳动者常穿的“短衣”。

“根据总参谋部给出的数据,裙甲非但限制战士步行,而且也没甚防护之效果,莫若裁去。以求实惠。”秦良玉上前解释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为了节省布料,崇祯帝曾特别下旨对袖子宽度做过限定,这套服装正是契合上意的体现。传统观念上,军中战士原本就与“劳力”相当,短衣并不算侮辱,之前胖袄为了保护大腿而长及膝盖,的确没有太大必要。

唯一的改进就是右腋下和圆领右侧的金属钮扣。

金属钮扣在明朝更多用于女子服饰,男子用的不多。然而钮扣的穿衣速度明显比系带更快,在没有发明拉链之前,钮扣或许会使用很长一段时间。

“为什么不用铜的?”朱慈烺道:“我军军装以红­色­为主­色­,配上铜纽扣更好看些。”

“殿下,铜是可以铸钱的。”秦良玉提醒道。

“军容整肃是可以增进士气的。”

“就怕有士卒取了钮扣去换钱……”

“那就是你训导官的工作没做好啊。”朱慈烺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和善一些,到底秦良玉已经这么大年纪了。

秦良玉领命道:“臣明白。”

“还有,”朱慈烺让那士卒抬起手臂:“看,这钮扣在腋下一只手不好弄。”

按照明人的审美观,钮扣被藏在了不起眼的地方。然而如此一来,穿衣服时右手就要抬起来,只能靠一只左手进行动作,影响速度。而且被裹起来的左衽仍旧需要系带,将钮扣带来的速度抵消殆尽。

“用铜钮,上面压上花纹,就大大方方露在外面也挺好看的。”朱慈烺在纸上随手画了个扁平钮扣的形状,又边画边道:“挪出来两拃,放在中间如何?看起来就对称了。这样右衽也不用包过去太多,还能更省点布料。”

一旁随行伺候的裁缝连忙掏出炭笔记录下来,准备回去整改。朱慈烺不知道其他人对此有什么看法。不过这里他最大,外观上的问题只要他发话,没人还敢有异议。

“脖子这里勒不勒?”朱慈烺扯了扯那人样子的领口,担心圆领憋气。寻常服装的圆领并不竖起来,但是现在为了扣住钮扣,就成了高圆领。如果是量身定制还好。但士兵只有从一到五五个等级的标码服装选择,很可能出现不领子不合适的情况。

后世的军常服只是平常穿,作战时有作战服或是迷彩服。然而现在明军的常服却是平时和作战共用一套,所以实用­性­要求也很高。

“回殿下,略有一些……”人样子有些惊惶,努力保持镇定。

“改成交领。”朱慈烺当即拍板:“常服用交领,公服还是用圆领。”

裁缝在一旁连忙记下,准备回去再改。

“在冷冻时节,或是苦寒之地。常服配发围巾。冬季常服再加一件大氅。”朱慈烺道:“只是大氅的袖口一定要收起来,也不要对襟,仍旧如常服一样做成交领,不过右衽可以包得多些,尽量多用棉。”

秦良玉微微点头,脑中想了想皇太子的描述,觉得也算是­精­神。

士兵只有常服,三套看过之后也就好了。

到了尉校级别。常服下摆放到了膝盖上方,有些类似短大衣。看上去明显比士兵多了一份威仪。常服之外还有公服。因为公服要出席礼仪场合,所以形式都有定制,也不可能用钮扣这样出奇的产物,无法提出改进意见。

到了将官级别,除了常服、公服,还有朝服。朝服又称具服。是朝廷大典时候穿的服饰。沿自周朝,随唐宋式样略有改动,非朱慈烺能够置喙。唯一需要定下的无非规制,也就是军衔与官品的对接。

“元帅为军衔最高者,对应公爵”朱慈烺道:“上将军对应侯爵。中将军对应伯爵,少将军对应正一品。”

秦良玉不经意间“咦”了一声,暗道:如此一来,我岂非就要穿着侯爵朝服了?

原历史时空中,秦良玉受封忠贞侯,对应起来倒也贴切。而国初封国公者,也都是方面统帅,也是契合。

从将官到士兵一共四等服饰,除了各有不同之外,所用材料也是不一而同,处处体现出等级的区别。

朱慈烺很看好毛料,而且从秦汉时就有比较成熟的毛纺业,名为织皮,主要用羊毛,同时也兼有兔毛、骆驼毛、牦牛毛等。只是碍于原材料的质量,如今的毛纺品做内衬、毡毯还可以凑合,要做呢子成衣则十分勉强。此时西班牙的美利奴细毛羊已经培育成功,但那是不出国门的国宝,在大明暂时还搞不到。

看完了军服方案,朱慈烺还记得兵役征兵的问题。

秦良玉对此道:“如今在山东还是以劝募宣传为主,部下传来的消息都说百姓对于‘兵役’十分警惕,许多地方甚至有人诈死销户,各府县也希望军中能够辟谣,以安顿民心。”

朱慈烺脸上不由一沉,问道:“总训导部有何对策?”

“如今除了大肆宣扬从军的好处之外,我部也暂且想不出法子。”秦良玉顿了顿,道:“殿下,如今还有许多地方并未编户齐民,能否以神京光复为界。之前光复的地区,登录户口则免徭役,之后再登录户籍的,便要服兵役。”

朱慈烺微微摇头:这个时代的官民都误会户口登记就是为了抓徭役收人头税,却不知道人口数据对地方管理、资源分配、国家政策的重大影响。如果只为了征兵就放慢人口统计的速度,实在是买椟还珠,不知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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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八春来雨露宽如海(九)

“皇兄,最近总参常有疑惑,为何宁可放着大量的壮丁不征用,也要推行编订户籍呢?既然不让他们服徭役,那么订了户籍又有何用?”永王朱慈炤嘴边已经长出了一圈黑黑软软的绒毛,个头明显高了许多,隐约还能看到喉结。

他也如同朱慈烺当年一样,放慢语速和声调,压抑地度过自己的青春变声期。

朱慈烺径自走到殿门外,看着蒙蒙亮的天­色­,手扶汉白玉雕栏,道:“你能明白什么叫国家么?”

“吾土、吾民,吾父、吾子,是为国家。”永王流利地吐出《虎贲报》几乎每期必印在报眼的一句话。对于广大的将校官兵而言,要理解国家不用太复杂,只需要记住这“四维”就足够了。

我所居之广袤土地,共生之亿万百姓,这就是国;

我父亲所遗留给我,我日后遗留给子孙,这就是家。

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被这一横一竖,一大一小的四个维度都囊括期间。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那朝廷呢?朝廷是­干­嘛的?”

“圣天子代天牧守四方,朝廷百官是天子的臣下,辅助天子。”永王在回答时不由腰杆挺直,双腿紧绷。

“这就是为何要订立户籍了。”朱慈烺道:“抵御外辱,只是朝廷的一个责任。朝廷还要教化百姓,哪里应该多派教谕,哪里应该抽调儒学,这是否跟某地少儿多寡有关?朝廷还要抚养百姓,那么江南重商,是否要从湖广调粮?今年丰收,是否会发生谷贱伤农之事?若是发生灾荒,该调派多少粮食?附近州县有多少民力可以聘用?这些是否都要先知道人口多寡?”

永王眉头纾解开来。道:“皇兄所言甚是。慈炤只是一门心思在兵力上,却没想到国家还有如此之多的民政事。”

“这些还是浅层的。”朱慈烺轻拍着雕栏道:“户籍上有年龄有男女,是否都能适龄婚配?每年人口增减,也能看出地方守牧官员的尽力与否。若是人口多而田地少,还要适当疏导,引领移民。这些都是国家大事。朝廷职责所在,绝不能放任。”

永王的的佩服变成了仰慕,道:“皇兄,那黄老无为而治果然便是不对的吧?”

“黄老所谓‘无为’并非朝廷什么都不要­干­。而是朝廷、守牧不能凭自己喜好、奢欲、政绩为所欲为,强调的顺民施政。譬如河南丰收而淮北歉收,便引河南之粮养淮北之民,自然而然国家安泰,这便是无为之治,绝非说什么都不要管、不要做。否则汉高祖还设官作甚?直接让百姓自生自灭罢了。”朱慈烺笑道:“你现在想的还挺多啊。”

永王略带苦恼道:“最近总有种懵懂之感,但又说不清楚,便什么书都抓来看看。”

“到了你这个年纪有各种想法也是正常的,不过我倒不建议你看太多书。”朱慈烺道:“你所看到的书,其作者都是专治一家,乃至于­精­通。对你来说太高太远,你看来看去都是似是而非,最终仍是一团乱麻理不清状况。”

永王眼中一亮:“还请皇兄指教!”

“实践。”朱慈烺道:“放下书本。去最底层走走看看。与其考虑某个政策是否得当,不如去感受一下这个政策最终带来的影响。你在总参也呆了这么久。想过下旗队否?”

“我能领兵么!”永王振奋起来。

“先去考个文凭,然后换个别名去投军。别说自己的身份,这才能看到最真实的一面。”朱慈烺道。

永王脸上微微泛红,激动之中裹着向往和畏惧。

——如果没有了王爵,没有天家身份,我是谁呢?我能做什么?我将面对什么?

朱慈炤紧紧攥紧了拳头。道:“皇兄,我大约明白了。”

朱慈烺笑了笑。

“皇兄!”身着朝服的坤兴一路提溜着裙子小跑出来,毫不顾忌地扬声叫道:“母后叫你准备行礼啦!”

“哦,就去。”

……

崇祯十九年八月十三日,灵台说是吉日。宜婚嫁,也就是皇太子成婚的日子。

在此之前已经完成了纳采问名、纳徵告期册封等诸多程序,不过都是宫中女官和鸿胪寺在忙,朱慈烺甚至连正副使的人选都没有过问,事后才知道正使是太子太傅、衍圣公孔胤植出任,副使由太子太师、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吴甡充任。在纳徵告期册封礼之前,是由驸马都尉巩永固告太庙。

皇太子妃早在到北京的时候就悄悄和父母住在了宫外,配合完成了上述步骤。

直到八月十三日亲迎日,朱慈烺不得不完成最为繁琐的礼仪程序。他本想让人代迎,只是看看崇祯的脸­色­就知道这只能当做笑话说过算了。

在出门迎亲之前,先要行醮戒礼。这是婚礼之中最为繁琐的一道程序,一大早就要到中左门前的丹墀内,太子幕就设在彼处。又有皇太子受醮戒位,在御座南面,朝北向。丹陛上设有皇太子拜位,一样朝北向。

有赞礼二人站在皇太子拜位之北,东西相向;知班二人站在赞礼南面,同样是东西相向。又有酒馔案于醮戒位的东面稍北,设司爵司馔各二人位于酒馔案的南面,朝西向。

执膳内官先前已经准备好了金爵果盒。醮戒礼举行当日,鸿胪寺赞引二人具朝服,与东宫侍从官先到文华门前,等朱慈烺出来,行叩头礼。

朱慈烺在赞引和侍从官一道由皇极左门入至幕次,换上衮冕等候。

鼓三严之后,崇祯头戴通天冠、绛纱袍出来,在鸿胪寺所请之下升座。等崇祯驾御皇极殿,教坊司作乐、锦衣卫警跸,文武官盛服行叩头礼,分班列侍如同常仪。

等雅乐止住,朱慈烺才能从幕次出来,在赞引和侍从官引领下至东阶下。侍从官只能走到这里止步,接下去由赞引导引朱慈烺由东阶上行,到丹陛拜位北面站立,随着赞礼赞鞠躬、四拜四兴,然后平身。

接下去赞引便导引朱慈烺由皇极殿左门进去,就醮戒位北向站好。司爵斟酒以进,赞引赞跪,朱慈烺便跪,赞搢圭,赞受,无不遵守。

司爵是站着将酒爵授于朱慈烺,朱慈烺啐饮一口,将酒爵给内使。内使必须跪受酒爵,退后置于案上。

司馔要跪着将果盒呈给朱慈烺,朱慈烺虽然有些饿,却也只能取少许吃。等朱慈烺吃了,司馔者才能起身捧着果盒退后放置案上。

这时候赞引方才唱道:“出圭。”

朱慈烺总算等来了整个醮戒礼的核心,抽出玉圭,握持手中,聆听戒命。

崇祯满面肃穆,做出命令的口吻,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这几句诫命三千年未变,朱慈烺按照之前背过的“切口”应答道:“臣谨受命。”

“俯伏、兴、平身……”赞引唱道。

朱慈烺做完全套,才算是领受了皇帝的诫命。赞引仍导引他由左门出,回到丹陛上拜位立定。赞礼又赞“鞠躬、四拜四兴、平身”等礼,算是礼毕,教坊司作乐、警跸,崇祯走下御座,头也不回地返回宫内,直等他身影不见,宫乐方止。

朱慈烺却还不能退场,得随赞引从东阶降丹墀,由东宫内外官偕导从由皇极左门出,至午门外幕次易服,这才算完成了整个醮戒礼。

与此同时,已经被册封过的皇太子妃的醮戒礼是在皇太子妃府举行。

周后与张后最终选定的皇太子妃姓段氏,祖籍湖广。其祖上从太祖高皇帝征战有功,世袭四川雅州千户所千户。其七世祖迁至绵州,世代务农,其父段兴国举于乡,崇祯十六年授山东青州府昌乐县教谕,后随驾待用,适逢宫中选皇太子妃,由此得进。

亲迎日当日,段氏家中先在祠堂陈设祭物,段氏服燕居冠服,同父母到祖宗神位前行礼、奠酒、读祝。礼毕之后,家中年长的执事者备好酒馔,让段氏饮食。段兴国与妻子坐于正堂,女执事引段氏到父母面前,各四拜。

段兴国坐得有些不安,想想女儿今日就要入宫成为皇太子妃,若是不犯错基本也就是未来的皇后了,心中感慨万千,却毫无头绪。过了良久,段兴国才在执事提醒之下,告诫道:“尔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毋违。”

段氏之母本没读过什么书,一时紧张又忘了自己的训辞,良久才憋道:“听你爹的……”

一旁贴身服侍的丫鬟连忙在主母耳后低声提醒道:“­奶­­奶­,是‘尔父有训,尔当敬承’。”

太子妃母眼泪都出来了,只得哽咽重复道:“尔父有训,尔当敬承。”

“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命。”段氏垂首受命,然后再次拜见诸尊长。醮戒礼成之后,段氏改服翟衣,等候朱慈烺的亲迎。她一直听说皇太子如何英明神武,挽救国家社稷,然而此刻却谈不上有甚期待,或许是被困于行在的数月光­阴­,已经将心头那抹少女情怀彻底抹得­干­­干­净净了。

朱慈烺并不知道皇太子妃那边的进度,只是木然地随着赞引的赞唱,换上皮弁服,登上成化二十三年新造的辂车,在吱呀声中缓缓出宫迎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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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九春来雨露宽如海(十)

皇家给段氏一家安排的府邸并不远,就在长安街上。朱慈烺端坐高辂之上,只担心这辆年仅一百五十九岁的新车难以承受太远的驱驰。回头看了一眼侍从捧着的大雁,朱慈烺收敛颜容,心思却飞到了兵员拓展和兵役制度的问题上。

亲迎礼虽然繁琐,但因为身份使然,不需要再有那么多跪拜俯伏,也不会有后世那样女方家堵住门不让进的情况。听说唐朝时天家婚礼一如士大夫家,十分热闹,这让朱慈烺颇为感谢太祖高皇帝对皇权的空前加强。

——如果能够登个记就算成婚,那该多好!这些不能给大明复兴项目带来任何实惠的礼仪实在无聊透顶!

朱慈烺一边计算着婚礼程序,一边从内官手中接过大雁,祭奠在案,行礼如仪。

一应礼仪行过之后,皇太子妃升轿,朱慈烺升辂车前行,返回宫中。到了午门外,仪仗侍卫官舍官军就此止步,太子妃段氏仪仗可进入会极门内等候。内官早已跪请朱慈烺降辂车,导引进入幕次。等段氏到了之后,内官又跪请皇太子揭帘,让太子妃降轿。

随后朱慈烺走在先行,内宫执事用帷幕拥护皇太子妃段氏跟随,都步行入会极门内。朱慈烺在门内换乘舆先行,女官跪请皇太子妃升轿后行。待到宫门口,朱慈烺再降舆等段氏到来,女官跪请皇太子妃降轿,入幕次俟行合卺礼。

朱慈烺在挑起幕帘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皇太子妃段氏的容颜,并不像传说中的新娘子有红盖头、珠帘之类的遮挡。只从相貌上看,段氏的容貌不能算是天姿国­色­,但绝对是无可指摘,完全符合明朝皇后的容貌要求,就算审美观差异再大的人。都无法违心说她不好看。

然而正是这样标准的容貌,让她失去了让人惊艳的机会,只能朝耐看方向发展。

朱慈烺只是扫了一眼,旋即按照礼仪举止,先登乘舆。

段氏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穿翟衣。身形微晃,玉佩叮当作响。她不敢与皇太子对视,直等朱慈烺将要转身的瞬间方才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传闻中整个天下仅次于皇帝的男子。

那一眼还不曾看真切,留给段氏的就只有一个毫无特殊之处的背影了。

两人先后到内宫门,入幕次,早准备好的几案上放着两爵两卺。段氏在帷幕的拥护下,先入幕次整理妆容,然后由女官导引至内殿门面向东面站立。此时她才看到皇太子正站在自己对面。身形匀称,容貌端庄,既无轻浮之­色­也不见暮气沉沉,既没有梦中吞吐**的气势,也没有幻里歌风吟月的风流。

年轻的段氏明知道皇太子是个十七岁的青年,然而此刻看着,却怀疑眼前是一尊极似真人的雕像,没来由地心中腾起一份惊惶恐惧。

这或许是因为这个深沉似海的皇太子。也或许是这个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皇宫紫禁。

二人相对站立之后,皇太子两拜。皇太子妃四拜,赞引方才唱道:“升座。”

有女官执事二人举馔案进于皇太子和皇太子妃面前,司樽取了金爵,酌酒以进。

朱慈烺与段氏各受爵饮下,女官又进馔。吃过之后,女官再以卺盏酌酒合和进呈。饮罢,又进馔。凡此三举酒馔完毕,执事者方才撤去馔案。

赞引再让皇太子与太子妃就拜位相向,对拜两拜如同之前的礼仪。

礼毕之后,皇太子的从者馂——也就是分食——太子妃剩下的馔。太子妃的从者馂皇太子之馔。然后朱慈烺才入宫更换礼衣,段氏也随女官入宫换上常服。

——这就是要洞房了么?

古之嫁娶有七礼,段氏在家的时候已经学习过了《礼仪》、《集礼》、《会典》等权威教材中关于前面六礼的部分,也就是到亲迎截止。第七礼为夫妻敦伦之礼,被孔子以不合时宜为由删除不论,女子只有在出嫁前才会由母亲私下传授。

然而母亲说得云山雾罩,基本意思就是:“听夫君的话就行了,他知道该如何做。”

“若是他不知道呢?”段氏当时很担心地问道。

“早早就有宫女教会他的。”母亲大人言之凿凿。

段氏因为母亲的误导,真以为这种事乃由宫女启蒙,到了钟粹宫却发现这里的宫女要么长得粗壮丑陋,要么年老珠黄,非但有五六十岁的老妪,即便是年轻点的也都在三、四十开外。这些……别说堪用,就是入目都有些不堪啊!

——莫非皇太子殿下喜欢南风?

段氏将目光投向几个内侍,却发现也都是老成持重,两鬓花白之辈,并无少年狐媚夹杂其中。

——会不会皇太子没有学啊?

段氏紧张起来,随着导引的女官退出屋子,她的双手掌心都渗出汗来,悄悄在褥垫上擦了擦。

不一时,朱慈烺终于得以回到了自己的寝殿,进门之后发现大红喜烛烧得极旺,平日案头的书都被规整到了书架上,屋里还多了一个人坐在床上,见自己进来竟不起身行礼……实在有些不习惯。

——他如此看着我作甚?是要我起身相迎么?可刚才女官说我不能动呀……

段氏越发紧张起来,这回就连鼻尖上都渗出了点点油光,在烛光反­射­下竟似一块混若凝脂的油玉。

“呃,你坐,不用管我。”朱慈烺想来想去终于憋出一句话来,说完之后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太合适。

不过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

难道­淫­笑着上前托起皇太子妃的下巴:“小娘子,小生这厢无礼啦,嘻哈嘻哈嘻哈~”

朱慈烺光想想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段氏坐在床上,脚尖点着脚踏,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甚至连称谓都有些模糊。

——是要现在就脱了衣服同房。还是先聊点什么?

朱慈烺前世身为工作狂,对女­性­的认识也十分浅薄,如今想起来更觉得遥远。正努力寻找话题的时候,终于想起来:先问名字吧!

“你叫什么名字?”朱慈烺问道。

“臣妾童名倩倩。”段氏应道。

“喔。”朱慈烺道试着读了一下,觉得叠字读起来真不顺口,而且太轻佻了。他道:“日后我叫你小倩吧。”

“谢夫君赐字。”

“不客气。”朱慈烺坐到了段氏身边。道:“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段氏颇有些奇怪,怎么皇太子对自己莫非半点都不知道么?不过她还是温柔答道:“妾还有一个妹妹,比妾小三岁。”

朱慈烺点了点头。“父母双全,没有兄弟”这是太子妃选择标准中最好的状况。因为姐妹总要出嫁,那是人家家的人,不存在外戚,而兄弟则是最可能惹祸的外戚。

“嗯,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朱慈烺道。

段氏忍不住掩口笑道:“臣妾知道啊。天下人都知道啊。”

“唔,那就好。”朱慈烺轻轻点了点脚。

段氏很不明白,这就好在哪里了?

“既然都彼此都这么了解了,那么咱们开始吧。”

于是,就这么开始了。

于是,就这么结束了。

翌日一早,皇太子冕服,皇太子妃翟衣。朝见帝后,以及皇伯母。

赐宴。

再次日。皇太子妃翟衣侍奉皇后、皇伯母进膳——只是从尚食手中接过膳食,然后放在案上而已。这便是民家“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盥馈之礼。因为不是段氏亲手做的,也不用考虑周后、张后是否合口味,自然也不用找坤兴来尝了。

到了第四日,便是庙见。

只有到太庙中祭拜了祖宗神灵。新­妇­才算是真正成了朱家的人。

段氏一早醒来,身边已经空空,这几日来皇太子与她同床共寝,但似乎两人从早到晚就没说过几句话。回想起在家中时候,父母总是谈笑风生。妹妹也是鬼灵­精­怪的开朗­性­子,自己似乎永远都在呵呵傻笑……皇宫里的生活实在是闷到了极点。

虽然婚礼还有庙见和接受庆贺之礼,但朱慈烺已经早早结束了婚嫁,展开了各项民政工作,尤其是对纸币的样币进行审核,对银行的命名、制度进行规划和商议。人的­精­力有限,每天接见数位大臣,穷思竭虑,哪里还有­精­力跟个完全说不到一起去的小女孩聊天?

等朱慈烺一早见到新婚妻子眉间显然易见的抑郁之­色­,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不够温柔体贴。然而这种十七岁的小女孩,在朱慈烺前世就已经多年不曾打过交道,如今又隔了十余年,更是无法沟通。

于是,朱慈烺用了个老套但是有用的法子。

“今日咱们要去庙见祖宗,趁现在空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朱慈烺道。

段氏“孤苦无依”两三天,终于得到了温柔的关爱,油然腾起一股幸福的感觉,几乎热泪盈眶,侧耳倾听夫君给她讲的故事。

“你恐怕不知道吧,我家太庙制度混乱得恐怕能居历代之首。先是太祖高皇帝在内廷设了奉先殿,作为皇家私庙祭祀祖宗。然后成祖迁都北京,建了个跟南京一模一样的太庙,结果就是一国两庙,直到嘉靖年间南京太庙火灾,方才归为一庙。说起来汉朝的藩王也是封国可以建庙,但我朝的藩王却又不许了。

“说到藩王,世庙入继大统之后,为了将本生皇考睿庙送进太庙,与文臣们斗了二十年,也就是常说的大礼议。世庙将太庙制度从太祖、成祖同堂异室改成了都宫九庙,坚持将睿庙移进去与孝庙同祀。后来发生火灾,九庙焚毁,结果廷臣不肯出钱修,又改回同堂异室,结果睿庙也就理所当然地陪在昭穆。

“你知道昭穆吧?对,父昭子穆,以序轮排辈。唔!对了,世庙那个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后面还有好玩的事呢。世庙担心自己大行之后,朝臣又将睿宗的神主迁出太庙,所以竟然让先走一步的孝烈皇后进太庙给他占位置——皇后本来都是先供奉在奉先殿,等大行皇帝入庙时一起祭祀。

“世庙就是要借着孝烈皇后占好位置,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将仁宗祧迁出去,这样等他大行之后,朝臣就算想要祧迁睿宗也做不到了。

“我们这一脉是睿宗之后,敬祖之心与世庙崇父之心一体,当然不会祧迁睿宗,所以穆庙之后依次祧迁的是宣、英、宪、孝诸庙。要轮到睿宗祧迁,得是……唔,正好,是我死后入庙——当然,前提是我得活着登极作皇帝。呵呵,好玩吧?”

段氏垂下头,艰涩地吐出两个字:“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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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章宣威布德民大悦(一)

坤宁宫中,周皇后让人摆了一桌子的点心,几乎将甜食房里能做的名目都点了一份。张皇后也放下经书木鱼,摆驾过来,又让坤兴作陪,要与新­妇­聊聊家常。

段氏自然知道孝顺婆婆,也知道张后在后宫中的地位,对于坤兴这位小姑自然更加不敢得罪。虽然尊长和小姑都很和气,照顾颇多,仍旧很是紧张。她之前在行在等候消息的时候,可是没机会见到周、张两位皇后。

“我听说,春哥儿每天晚上都要弄到很晚?”周后面带微笑问道。

“小爷每日几乎亥时才睡,所以……弄得是有些晚了。”段氏满面通红,只是盯着桌面,好像在跟一桌子的点心说话似的。

“要注意身子啊。”周后劝道。

“是,妾省得。”

“这是宗庙大事,不用羞涩。”张皇后笑道:“如今内宫之中,天大的事都赶不上这事。只有诞下皇孙,国家社稷方能越发安稳。”

“是……”段氏应着,心中却道:小姑还在这里呢……

“坤兴年底也要成婚了,听听无妨。”周后仿佛能够看穿段氏的心思。

不过这也难怪,谁让段氏什么都放在脸上呢,就算不说话,也把心里所想透露得­干­­干­净净。

“其实小爷每晚只是一次,倒是知道节制。只是太过持久……”段氏鼓足勇气道。

“咳咳,这就不用说了。”周后轻咳一声,打断段氏。

段氏几乎要哭了出来:难怪都说婆婆最难伺候,到底能不能说啊?

周后招呼刘姑,道:“你去跟王承恩说一声,找两个­精­通药膳的内侍跟皇太子身边伺候。眼看天又要冷了。”

刘姑应声而出。

张后问道:“春哥儿这两日也没来定省,又去了那里?”

“他的事哪里能知道。”周后叹了口气,望向段氏:“他跟你说过么?”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段氏更加伤心了:“妾不为小爷所喜,即便在宫中也说不上几句话。”

“皇嫂不用难过,那是你还没摸到皇兄的脾­性­呢。”坤兴得意道:“你得主动找话跟他说。否则他做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有空跟你说话?”

“我一个­妇­道人家,找什么话说?”段氏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求助地望向小姑,就差端茶拜师了。

“风花雪月就算了,我认识春哥儿十七年没见他说笑过。”坤兴一副老资格的模样,传授经验道:“你要跟他说正事才行。”

周后听成了“政事”,吓了一跳,连忙打断女儿:“胡说什么!后妃不得预政。就连问都不能问!”

“母后,女儿说的是正经事的意思……”坤兴连忙解释,又转向段氏道:“譬如你宫里总有账目吧,那些乱七八糟的表都是皇兄弄出来的,你可以请教他呀。”

“小爷已经教过了,妾还算能记住。”段氏可惜道。

“嫂嫂记­性­倒好。”坤兴说着,心中补道:就是太笨……“听一遍哪里就能掌握­精­髓的?换了我的话,定要一日问个十七八遍。这不就有话说了么?”坤兴正是好为人师的年纪,忍不住传授秘法。

段氏恍然大悟。见周后、张后都笑吟吟不反对,方才明白母亲说的:“女儿家是水做的,要的就是水滴石穿的功夫。”

“还有,春哥儿喜欢墨家奇技之术,你看过《考工记》么?”坤兴问道。

段氏摇了摇头。

“《梦溪笔谈》呢?”

段氏略一迟疑:“这个倒是听说过。”

坤兴大摇其头:“《天工开物》总听过吧?宋应星现在是皇明经世大学的教授,很受皇兄看重。”

段氏微微摇了摇头。

“那你都看些什么书?”坤兴无奈问道。

“先秦诸子。汉魏文赋,唐诗宋词……”

“这些最是没用了。”坤兴不耐烦道:“实在不行,你便找皇兄的书来读吧。”

“就怕看不懂……”段氏小心翼翼道。

“就是要看不懂才好,就算看懂了也要装作不懂,唉。你果然不懂啊。”坤兴无奈道。

周后拉住坤兴的手轻轻打了一下,含笑嗔道:“就你是懂的!哪里学来的这副老虔婆模样。”

当然是宫外,坤兴飞快地吐了吐舌头。

周后乍然变­色­。

张后见了也是意外惊诧。

段氏垂着头,没有看到,等她抬头时,那瞬间一幕已经过去了,只是看两位皇后颜大变­色­而有些迷茫。

周后松开坤兴的手,声音冷冽,叫道:“管教女官呢!”

坤兴知道自己刚才得意忘形了,竟然将宫外的习惯带到了宫里,当下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不敢说话。她的管教姑姑战战兢兢走上前,给二后行礼,等待发落。

“公主在宫外与谁往来?你竟全然不顾么!学来这等低贱之态,要你这管教姑姑何用!”周后厉声呵斥。

段氏见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婆婆突然大发雷霆,满面寒霜,整个坤宁宫都像是被冰封了一般,大气都不敢喘。

“娘娘,公主在外与外臣女眷往来也就罢了,偏偏还与来历不明的女官、宫女、贱役走在一处。老奴劝也劝了,求也求了,可公主实在不服管教,老奴也是无可奈何啊。”那管教女官声带哭腔。

周后厉­色­不改,斥道:“你既然管教不了公主,为何不来禀我!分明狡辩!来人,拖下去,掌嘴!”

坤宁宫女官当下叫了太监将这管教女官拖了下去,取了两指宽的戒尺,啪啪地往那管教女官面颊上抽去。每打一下便是一道深红的血痕,三五尺之后,那婆子便是满嘴的鲜血,看着煞是吓人。

坤兴本来就极讨厌这个婆子,刚才她又当面告状,活该挨打。但看她嘴上皆是鲜血,又想起这些年来跟在身边对她也算尽心,不由心中不忍。坤兴离座下跪,道:“母后饶了她吧,是女儿的错。女儿再不学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周后狠狠剜了女儿一眼,方才喝停:“将她放出宫去,再不许入宫。”

“娘娘!老奴不走啊!”那管教姑姑不怕挨打不怕,还能忍着不叫。此时听说要赶她出宫,却乱了分寸,跪地求饶。

周后哪里会理她。

周围的太监更不会让她在这里唐突贵人,当下两个力大的太监将她左右驾起往外拖走。一旁的女官生怕她再喊出声来,已经取了帕子塞入她嘴中。

坤兴跪在地上,一言不敢发,又望向段氏,向她求援。

段氏被坤兴可怜巴巴的眼睛看得头皮发麻,既不敢拂婆婆虎须,又念及刚才坤兴的传授,索­性­把心一横,起身跪到了坤兴身边。

周后秀眉一挑,正要发作,张后已经抢先一步将段氏拉了起来,道:“中宫娘娘管束宫禁,旁人不可多言。”说着就将段氏往外拉着走。

段氏回头看了一眼坤兴,见坤兴双眼含泪也看着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也不知道她会受什么责罚,心脏就像是被人捏了一把似的。

张后将段氏拉到坤宁宫外方才放手,教育道:“中宫娘娘是一国之母,她管教时候谁敢说话?就是皇帝在这儿也不能Сhā手。坤兴做错了事,自然要受罚。你事后去看她那是你们姑嫂之情,当这个口上为她求情,却是触犯中宫威仪,少不得一起连带进去。”

段氏喏喏称是,仍旧不知道小姑到底犯了什么错,对这动辄得咎的皇宫愈发畏惧了一层。

“去旁边坐会,等坤兴领了罚,进去告辞就回去吧。”张后对段氏说得清楚,便摆驾回宫了。

段氏在配殿里坐了一会儿,有女官悄悄进来说公主已经领了罚,皇后怒气也消了。她这才过去告辞,却连周后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了,显然周后是在用这种方法敲打她。

这一刻,段氏觉得世界无比冰冷,她又回想起庙见那天皇太子给她讲的故事,现在回味起来真是如同暖风一般啊。

——殿下何时回来啊!

段氏回到钟粹宫,身边和心中都是空荡荡的。

……

朱慈烺并没有走远。他只是与新成立的银行主事们去了通州。

通州位于大运河北端,交通便捷,是京师的货物集散之地。蒋臣以商人世家子弟的敏锐目光,看中了这块宝地,希望能够将刚刚诞生的帝国银行总行放在这里。

准确地说,是通州下辖的漷县。

漷县在通州之南四十五里,算是北京远郊。汉代为雍奴县,隶属于渔阳郡。元时为漷州,入明之后降为县,隶属通州。在沿运河的州县之中,漷县算是异类,因为它太穷。

所谓靠水吃水,运河沿岸的州县正是靠着运河水才能富庶。而漷县则是因为水太多的缘故,在京东八县之中垫底。

从“漷”这个字就能看出,整个漷县县城都被水环绕,交通不便,自然无从发达。土地非但贫瘠,而且还都是盐碱地,每到春旱时,地上便能刮出一层盐碱,不适合种植庄稼。因此此地百姓多以捕鱼为生,又因为没有恒产,所以在官府眼中等同于盗匪。

这些种种不利不便之处,却正是蒋臣选中此处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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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一章宣威布德民大悦(二)

“洪武时候,此地编户十五里,狭小荒凉。正德初年方才筑了土城,周长二里。万历时候包砖,周长扩到四里,至今也就这么大了。”蒋臣走在朱慈烺身边介绍,随手扯过一把蓟草:“殿下您看,如今也还是一片荒凉之­色­。”

朱慈烺站在这个土丘上,放眼四周果然都是水。又听蒋臣说:只有南面在春秋时节,有人为堤埂可供出入。一到夏天水漫四边,出入极其不便。眼下已经入了秋,又是旱年,而南面的堤埂却还在水中,看来要想通行还需要时日。

“臣选此地,正是看中了这里易守难攻之势。”蒋臣道:“银行往来钱银极多,有这天然的护城河,更加安全。若是担心不便,日后可以再起一两座桥,如同两道关卡,也不怕人惦记。”

朱慈烺点了点头,示意蒋臣继续说下去。

蒋臣撒了手中蓟草,道:“西面三里就是运河,也是地理上选。又因为土地贫瘠,故而地价便宜,便于迁民并地。此地居民皆有渔猎之俗,非常业也,日后若是兴盛起来,正好雇为劳力。此处离天津也不过两百六十里许,水路、陆路皆便宜。”

“不错,考虑得十分周全。”朱慈烺笑道。他就需要这种善于思考,能够做出妥善安排的人。若是换个不动脑子的,将银行总部放在京师,固然谈不上错,但发展成本和开销却要上去许多。

“殿下,银行总部若是放在漷县,正好将造钞厂放在武清县。”蒋臣道:“此县为运河贯通,南北运输方便,又处于天津到通州中间,便于成钞运到漷县。也方便棉纸、油墨运到厂里。尤其是此地原本就货流交汇,不至于让人起疑。”

造钞厂的位置需要严格保密,所以不能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又因为要运入制造材料,所以也不能太过偏僻。蒋臣先定下了漷县作为银行总部,便在方圆百里都走了一遍,最终选中了武清县大孟庄。

朱慈烺对于防盗防匪没有蒋臣这么小心。他坚信在他治下,不敢说路不拾遗,但要做到清剿土匪安靖地方还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他对交通、成本更为关注。好在蒋臣也兼顾了这两个方面考虑,还是让人放心。

“钞票小样我看了,能否再小点?”朱慈烺道:“若是做成一掌长宽,那纸料可就能省一半了。”

新做出来钞票吸取了大量“大明通行宝钞”的设计,表面积比后世a4纸还要大,明显长出三寸多,只是窄了一寸半。而纸面上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花纹。并没有实际意义。

“殿下发来的样子臣也看了。”蒋臣道:“实在太小,恐怕商民人等信不过。”

“宝钞做那么大,最后还不是被人挂在家里当奖状?信得过与否不在这上面。只要咱们切实用这收税,百姓肯定会知道这钞票的好处。”朱慈烺道:“你看粮票不是更小?现在多少人家想抢着要。前几天吏部还上疏请求官员薪俸中增加一部分粮票。”

蒋臣见过粮票,那是真正的三指长宽,纸面也不好,容易被人伪造。只是因为这粮票散出去的少,取粮点也就固定那几处官仓粮行。上头还有持票人的名姓,所以还没发现大批量伪造骗粮的事。

如今大明最硬的通货就是粮食。而且随着季节的变化,粮价还有沉浮。哪怕跌到市场最低点,仍旧是用粮票去换粮更为核算。也有人想暗中收买粮票,但一来数量大不起来,二来惩罚太重,最多只能偷偷摸摸做点手脚。

“殿下。纸币的孳息已经是够高的了,这上头还是做得体面些吧。”蒋臣决定最后劝一劝,若是皇太子坚持也没关系,能省则省也一样说得过去。

朱慈烺想了想,道:“如果真觉得这样好看大方。沿用问题不大。不过别浪费空间。”

“空间?”

“四边些花纹没问题,票额写得醒目点,再有就是我要印一句话上去。”朱慈烺道。

“请殿下吩咐。”

“票面上要写清楚:此钞票为大明法定货币,足兑白银如票额,凡我大明境内各官署商民不得以任何借口拒收、折收钞票。”朱慈烺顿了顿:“如果需要,可以用圣谕的形式写。”

朱慈烺朝身后的陆素瑶招了招手,陆素瑶当即地上纸笔。朱慈烺用炭笔画了个简图,将这段话的位置固定在票面的中间偏下。

蒋臣点了点头,道:“是否还要写上,有胆敢伪造、变造者除以极刑?”

“可以。”朱慈烺点了点头,在蒋臣的提醒之下道:“伪造很好查,变造倒是麻烦。我以为不妨多出几个版式。像这大的为银十两,再渐渐缩小,做成五两票、一两票,乃至五分、一分票面。如此­奸­徒就是要变造也不容易了。”

蒋臣一听也觉得颇有道理,原本他就在考虑如何区分大票和小票。

“颜­色­也可以分开。”他原本就是想用颜­色­区分。

“对。”朱慈烺点头道:“尽量用配­色­,不要用正­色­。正­色­容易伪造。”

配出来的颜­色­只要配方保密,别人要想近似就很麻烦,正­色­却是谁都能做出来的。

“还有,大明帝国银行的名号也可以印在上面。”朱慈烺道:“水印用火龙吐珠(请参见本书封面)。”

蒋臣一一记了,回去让人改了再看效果。棉纸的制作工艺与寻常好纸并无二致,只是成本更高,制成之后果然更加耐折,而且不良于吸水。用这种棉纸制成的钞票纸必须要用油墨才行,寻常熏墨水墨根本无法印出效果。

除了是垄断物资,雕版也改成了凹版印刷。据说泰西人早在一百年前就有了这种手艺,不过就算别人同样知道凹版印刷术,只看票面是不可能反推出正版凹槽深浅的,所以更难伪造。

在成本上下了这么大力气,这纸币若是再不能流通,那就亏大了。

蒋臣徒然觉得有些重压。

“网点上有什么想法?”朱慈烺问道。

“殿下,如今除了总行之外,臣打算只在张家口一地设立支行,仍旧属于北直分行。”蒋臣道:“因为北京和张家口是现在存银最多的地方,不怕挤兑。第一批投入钞票连准备金的一半都不到,更不怕有人捣鬼。”

朱慈烺拿了三千万两作为帝国银行的准备金,但是碍于纸张和油墨制造带来的瓶颈,第一批投入流通的钞票总票额不会达到一千万两。而且到那个时候,运到北京的白银应该也有一千万两了,所以无论张家口还是北京,都不担心无法汇兑的问题。

假设最为极端的情况,就是有人收拢所有这一千万两钞票,在任何一地兑现,也不可能发生失信的情况。

更何况这本身就不可能发生,因为任何人要取得钞票,必然需要高于票额的成本。因为渠道很窄,只有存入白银和出售货物。

存入白银必然是银两的实际重量高于票额,除非客户能够提供符合朝廷标准的足银,这个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火耗”、“成­色­”。

出售货物换取钞票仅限于粮食、布帛,因为商品单一,随着货流集中,价格势必会下跌,所以商人们的利润点是在获取钞票之后购买张家口的廉价商品。如果只是将粮食和布帛运过去卖掉,能够保证不亏运耗就不错了。

另外一个可能的钞票获取来源就是犯官、职官和军营这边。这也是钞票真正面对大明市场的渠道口。不过相信没有人会傻到拿钞票去兑换白银,因为马车的优先购买权,透明平板玻璃、镜子等紧俏商品只能用钞票购买,可以想见,钞票在投入之后势必会成为黑市宠儿,价值会超过本身票面。

无论最后价值几何,这些钞票最终还是会通过商品贸易回到银行。

“朝廷免了天下百姓两年的农税,一方面是要休养生息,另一方面也是我希望在下次征税的时候,可以在大范围内征收钞票,直接存入就近银行。日后国家往地方上的拨款,也是走银行系统,真正达成太祖高皇帝的心愿。”

朱慈烺说着,突然自己随口一句话惊了惊。

后世常说朱元璋是个小农,将大明的底子打得极烂。实际上这种话放在清朝人说还情有可原,他们又不知道市场经济,但是再往后的人,却不能不客观说一句:朱元璋的许多想法还是很有前瞻­性­的。

比如这就地征解税款。朱元璋订立的规矩是:各府县征收税额之后,报账到户部,除了押解一部分税收送到京师供朝廷大用,剩余部分留置地方,以供开销。这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免去了大量的运输成本。只是后来全民贪腐,以至于税收不上来、运不出去,国库彻底亏空。

不过那是监察制度出了问题,并不能责怪税收制度。

税收制度中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全国各府县的定额税,而且即便是这个按照国初时订立下来的定额,在后来也常常难以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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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二章宣威布德民大悦(三)

吴三桂在陕西日夜提心吊胆,眼看着自己手中的人马今日调三千去辽东,明日又抽五百去受训,无时无刻不被人惦记。从王师光复北京之后短短数月,原本五万人马如今只剩下了三万不足,该抛出去的小卒都已经抛完了,再要是被挖墙脚,动摇的就是关辽军的根本。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滋味让吴三桂格外痛苦,并非没有想过拼个鱼死网破,冲出长城去蒙古草原当个野人王。然而长子吴应熊送去当了人质,老父亲也在北京被人监视。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父亲可就只此一尊啊!

终于在崇祯十九年的九月初,吴三桂收到了兵部文移,令他筛选出两万­精­锐,亲赴锦州参战,同时要协守大凌河,直到锦州、大凌河、右屯三城修筑完成。

这种天上掉­肉­包子的事,让­性­狡如狼的吴三桂格外谨慎。谁不知道一旦吴三桂回到辽东,那就是天高海阔,光凭萧东楼一个外来户如何跟他这地头蛇拼?皇太子不是幼稚无谋之人,这种调动有何意图?

“军门,多半是辽东实在打不下来了。”吴三桂手下郭云龙上前道:“如今儿郎们久在客地,若是再不回去,恐怕军心就散了。”

吴三桂眯起眼睛,看着帐外渐渐黯淡下来的天光,幽幽道:“某固知此乃一纵即逝之机,然而总有些不安,仿佛夜临深渊而不见,只是心中发寒。”

“军门,莫若半路上咱们就反了吧!”郭云龙一咬牙,挥臂做了个斩断的手势。

吴三桂几乎被气笑了:“愚昧!当年李九成、孔有德如何?乱了大半个山东,最后还不是只能借海路逃去东边?我军一路从此出关,沿途都有明军­精­锐驻扎。形势能跟李九成、孔有德比么?”

郭云龙早就习惯用自己的“愚昧”来衬托上司的“英明”,当下顺着吴三桂的口吻道:“军门,那就只有出关之后再行动作了。”

吴三桂想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窝窝囊囊地背着反复小人的恶名被人困死,不如做出一副忠烈的模样出关赌他一把。就算最后没有赌赢,说不定后世还有人给自己翻案呢!

“回复兵部。我部将于九月初二日开拔,请大都督府沿途备下粮草。”吴三桂终于下了决定。

当夜,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辽军营中,顿时满营欢欣鼓舞。

让兵士们唯一忧虑的却是舍不得那些训导官。有训导官在,将校就不能随意辱骂士卒,将之视作奴仆。如果出了关,这些训导官还会留在军中么?

“训导官乃是军中常设之职,无论到哪里,都会在军中与大家同甘共苦!”派到辽军中的训导官们也十分兴奋。闲置了这么久,终于轮到自己发挥作用了。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知道,训导官就是皇太子与吴三桂争夺军心的前锋营,只要军心在训导官这边,吴三桂就是想反也未必有这个能力。

郭云龙站在暗处,亲眼看到训导官是如何安抚那些躁动的士卒,心中忧虑非常。他很想向自己的恩主汇报此事,但有担心这些训导官真的煽动士卒造吴家的反。那终究不美。而就算吴三桂要动手,也得到了关外。弄些水土不服、疫病流行之类的借口才能铲除这些惹人厌的苍蝇。

……

“儿臣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吴三桂作乱。”朱慈烺道:“吴三桂卖了豪格,东虏那边是肯定回不去的。蒙古那边他没根底,去了连自己都养不活。”放牧赶羊看起来简单,却也不是门外汉能够做好的。

“他若是敢在关内乱来,沿途的近卫第三师,近卫第一师。都能解决他。而且粮草一断,军心也就散了。”朱慈烺道:“何况还有训导官。”

崇祯帝听了皇太子的汇报,心中总算安稳了一些。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派了一个太监去唐通那边,唐通立刻就反了。而皇太子派了一堆“太监”去监军,甚至监到了百人一级。反倒就牢牢控制了军心……所有人不是都恨太监入骨么?

关于这点,朱慈烺其实是解释过的,但“思想教育”和“人文关怀”实在超出了皇帝的理解范围。不仅仅是崇祯,大明绝大部分文官武将管理、驭下的思路都很简陋,无非就是“威”为主,“福”为辅。威而后让属下畏惧,福以邀买人心。这种思路付诸实践之后,造成的效果是“威”得令人憎恶,福更像是施舍,让人无法生出感恩之心。

最后的结果就是士兵根本不肯真正卖命,拿到军饷就上阵走个过场,拿不到便不肯出门,别说荣誉尊严之类,就连雇佣兵的职业道德都欠奉。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朱慈烺掌兵,他不担心兵将跋扈,甚至对此还有意推动。因为现在大明军心不是跋扈太多,而是尊严过少。军人没有尊严,就和土匪一样,打家劫舍还可以,对阵杀敌却是妄想。所以培养士卒的荣誉感和尊严,也是训导官的职责之一。

“到了辽东之后呢?”崇祯又问道。

“萧东楼肯定能够解决他的。”朱慈烺道。

兵部调吴三桂两万人马是有道理,因为知道他即便把人马全都带上,也不过两万五千上下。这些辽兵比之裹胁的壮丁的确有战斗力,但真正铁杆­精­锐却只有三千人。这三千人就是吴襄对崇祯说过的:他的“义子”,吴三桂的“兄弟”——他和吴三桂身穿布衣,这三千人却身穿绫罗;他和吴三桂吃糠咽菜,这三千人却是大鱼大­肉­。

只要制服了这三千铁军,其他人马要么一触即溃,要么闻风而动——动到上风口。

现在萧东楼手中又有多少兵呢?

崇祯十九年八月,师部设在宁远的近卫第二师正式扩编为近卫第二军,下辖三个整编师。每个师定额在一万三千余员的,故而全军主战战力就达到四万人的规模,加上军直属司、高级军官的亲卫队,新配的三个师属五千斤重炮局,一个军直大将军炮局,近卫第二军的总兵力直逼五万人。

在优先建军的政策倾斜之下,各方阵部队的燧发枪配发率接近百分之五十,主力第一师的火器普及率接近百分之六十。加上营属、师属、军直的火炮部队,吴三桂得烧多少高香才能逃脱此劫?

……

“吴军门看我军军势如何?”萧东楼坐在大阅台上,身边是曾经封王,如今名分不定的吴三桂。

校场上,一队队换上了新式军装的­精­锐战士随着旗号布阵行进,喊杀动天。

在此之前,吴三桂已经看过了火铳实弹演习,亲眼看到作为靶子的假人身上布满弹孔。也看过了火炮实弹­射­靶,小军堡一样大小的土丘随着号令一一轰塌。萧东楼甚至还请他定下了­射­击顺序,以此证明这些炮手是“指哪打哪”。

任何一个人,只要有这样一支强军在手,横行天下都不是梦想。然而让吴三桂惊恐和不解的是,萧东楼对皇太子对大明,忠诚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直到身边谋士杨坤一语道破玄机:这支大军固然可怖,但真正可怖的是能够在短时间内打造出这样一支强军的皇太子。

这句话也是杨坤自己投向“上风口”的宣言。在说完这话之后,杨坤就将吴三桂的打算向萧东楼和盘托出,并因此得到了一个少校参谋的头衔,参与宁远方面的军屯事宜。

崇祯十九年十月半的辽东已经寒风凌冽,吴三桂的心就跟外面滴水成冰的天地一样。到达宁远之后短短十天里,他就从座上贵宾成为了一个众叛亲离、被人软禁的败将。原本他以为辽东要打仗,谁都不得不借用他吴家的力量,然而萧东楼在给他展现了近卫二军的威能之后,彻底泯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辽东并不需要吴家军。

辽东需要的是两万五千余青壮壮丁,用以开垦广袤的土地、修筑堡垒、转运物资。这在寻常人看来如同苦役,对苦于奔波的关辽兵卒而言却是解脱。

他们终于免去了饥一餐饱一餐,为人奴仆,打仗送死的命运。现在,他们之中表现好的军官、战士都分到了土地,喝了头汤。那些反应慢胆子小的人,也有了自己的活计,能种田的成了佃农,不会种田的可以出卖体力。

真正有心靠军功出身的­精­壮,觉得自己除了打仗杀人什么都不会­干­、也不想­干­的,还可以接受训练,加入近卫第二军继续当兵吃粮。而且这里的军饷和待遇远比吴家给的高,也不用改姓“吴”,给人家当家丁、义子。

整支两万五千人的军队,就如同寒冰遇到了烈日,转而融化得­干­­干­净净。

吴三桂却没有因此得到解脱,五军督查司的军官们和顺天府来的警察,轮番前来“问候”,要从他嘴里将辽西将门经营数十年所吞蚀的财富压榨出来。

这也是吴三桂目前还能活着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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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三章宣威布德民大悦(四)

辽东的人丁缺口却不是区区两万五千人能够满足的,从吴氏大军消融的实例上,朱慈烺也得到了鼓舞。看来无论哪个时代,一旦人心散了,队伍都不好带。

接下去要动的,便是驻扎寿县刘良佐大军。

刘良佐早年跟高杰同是李自成麾下,后来被曹变蛟俘虏,投降官兵。因为常骑一匹花马,人称花马刘。在原历史时空中,他在左良玉提兵东进之后,匆匆投降清军,不与左良玉作战。后来攻打江­阴­,被阎应元一句:“大明有降将军,无降典史”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朱慈烺要调动他并不容易,因为刘部并未派有­精­­干­的训导官,而且山地师还在湖广剿灭左镇乱兵,江淮一带是东宫系的力量真空区,却又是国家税收、转运的关键节点。如果刘部作乱,国家损失定然不小。

现在刘部号称十万,除去空饷空额,手下三五万战力还是有的。这些人若说要充实东北,无论萧东楼还是陈德都会抢着要。

朱慈烺的手段很简单,先给刘良佐一个都督佥事的职位,让他入京受职。然后将他留在京中,再派出训导官和参谋官,缓缓分化他的部众,最终将他架空,把部队拉去辽东或是旅顺,在那里安家落户,巩固边防。

事实证明,刘良佐是个很有眼­色­的人。这个没读过书的刁民,比之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更能够见风使舵,而且没有丝毫心理压力,更不在乎颜面。

刘良佐入京之后,发现自己的“都督佥事”是个空头职位,没有说明任何职司,已经知道了皇太子殿下的意思。他迅速摆正位置。表示自己的才能当不得这个都督佥事。而且常年为国征战,落下了一身的病痛。加上还有个弟弟叫刘良臣的,那厮败坏家门,竟铁了心跟着鞑虏一路,自己实在无颜见人,特恳请兵部许他解甲归田。让儿子入读武学是他最后的意愿。

孙传庭亲自接见刘良佐之后,确定他的确不是试探朝廷,便先着意安抚,同时将刘良佐要解甲归田的消息穿回军中。军中部将得到这消息,自然要为自己找条后路,如此军心自然松散,刘良佐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摆在这些军将面前的后路倒也简单:要么投靠皇太子殿下,穿新衣,走新路。未来几十年都未必有事。只是这条路开头最难走,非但要清点兵额,听说日后所有的好处都没了,还要受监军、赞画和军法官的掣肘。

第二条路便是学恩主刘良佐,索­性­请求解甲归田。如今安(庆)、徽(州)一带地价便宜,上好的水田地不过一两一亩。这些年在军中偷摸卡要,买个上千亩地不成问题,下半辈子安安稳稳当个地主。比什么都好。只是如此一来,一身戎马也就到头了。以后再没有呼风唤雨的机会,最多也就是个乡绅,虽然安稳,但总有些落魄的感觉。

第三条路就是条险路了。索­性­上书朝廷,带着兵马去辽东,既遂了上意。也能保住实力。哪怕日后在辽东垦荒,那一大块地方仍旧是自己的地盘,说不定还真能就此光大家业,成为地方一霸!

­性­格决定命运,不同的人选不同的路。

真心想留在军中出人头地的少之又少。愿意领兵去辽东的也是凤毛麟角,想就地安置的却占了绝大多数。这些军将多是山陕人氏,相比自家的苦寒、­干­旱、贫瘠,长江沿岸就像是天府仙境一般,自然不愿再回去受穷。

孙传庭对这个结果也是满意,在做好一应准备之后,以兵部名义上了奏疏,顺利通过了内阁的票拟,送到朱慈烺面前。

朱慈烺正为内政的事日夜费神,见到了这份奏疏之后,飞快写下:“善。继续。”发兵科给事中。

兵科归籍之后,自然有副本发回部里,交由职官办理。每过五日,兵科给事中就要将本科的案卷送到内阁备案,同时还要监督部务办理进度。等项目彻底完成之后,所有案卷都应该留在内阁,给事中手里的那一份则要在核查后焚毁注销。

如今六科廊就像是被恶婆婆压制的小媳­妇­,再没有当年的嚣张跋扈,对部里虽然还是横眉冷对,但终究收敛了许多。这是祖宗给他们留下的“科参”职权,却也没说不能革除。

在山东时候,朱慈烺为了避免扯皮和口水官司,将六科的权限限制在涉及“钱粮”的事项,而且只能对其中合法­性­进行审查,不能审查合理­性­。如此一来,六科几乎无事可­干­,权限大大缩减。

如今回到北京,国家重上正轨,朱慈烺也就渐渐放开了六科脖子上的枷锁,允许他们再次履行科参之职,监督本部工作进度——包括官吏迟到早退等工作纪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允许六科对本部事项、决策的“合理­性­”进行质询,写成报告提交通政司。

至于最重要的“封驳”之权,朱慈烺不愿意放手,六科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讨要。

一想到自己要做的事被一帮激进的小年轻反复顶回来,自己还只能­干­瞪眼……这种皇帝谁要当?从这点上来说,朱慈烺可以算是再度加强了皇权,将大明的独裁**推向了一个新的**。

孙传庭也的确是­干­事的人,在解决了刘良佐之后,派了一员郎中,领了十余人,驾车南下浙江,去探方国安的底子。方国安此时拥兵两浙,军纪不整,浙地百姓深受其害。然而如今天下藩镇之中,他的兵力又是最大,平日也号称十万人马,不能不小心处置。

……

“大父,孙儿拜见大父,见大父身体康健老当益壮,孙儿心中实在甚是安慰。”廖兴双手相拱,振了三振,向前迈出一步,屈膝跪地,磕头下去。

廖老爷心中直乐:经年不见,这小子还学会文绉绉地喊“大父”了。他强装出严肃之情,上前扶住孙儿:“你官服在身,不便行此大礼。”

穿着四品官府的廖兴原本就是这个目的,其次才是在乡邻面前扬扬威风。当下家族里面的生员、小吏也上前见礼,将廖兴如同群星拱月一般围在中间。

廖老爷拉住孙儿的手道:“怎地今年有空回来了?”

“如今官员非但有休沐,还有年假。孙儿是崇祯十六年入仕的,第二年起是五日年假,其后每年多加一日,到今年正好是七日。算算从开封回来差不多也是七八日的路程,正好冬至节可以回家祭祖。”廖兴道。

廖老爷点了点头,侧头问道:“你不回开封了?”

“孙儿奉旨上京叙职,之后直接从济南上京。”廖兴道。

廖兴在平度州出任知州后,廖家就从河南迁到了济南,这也是相信廖兴必然不会久居知州之位,多半还会侍奉君前。后来廖兴出任开封知府,廖家又有几个小辈人考了文凭,被济南府征用在官署做了书吏,于是家族索­性­就在济南扎根落户了。

去年因为没有修好祠堂,所以冬至祭祖的场面也不大。今年修好了祠堂,族谱也跟洛阳老家那边续上了,廖氏正式在山东开枝散叶,所以冬至祭祖的场面也是颇大。

一个家族中但凡有官身的,此时必然要回来撑撑场面。廖兴平日里二不挂五,这等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明白的。于是他请了七天的年假,提前七日从开封出来。正好顺路在济南过冬至节,祭祖之后再启程上京,两头都不耽误。

廖太爷拉着孙儿的手进了内房,看着长大了的孙子呵呵直笑,这孙子也是凑趣地傻笑,一老一少足足笑了半天方才能好好说话。

“你算是爷爷我这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一笔买卖了。”廖老爷子欣慰地直摇头,摸着孙子胸前的云雁补服,喜极而泣道:“我廖家终于出了个有出息的,总算是能光耀门楣了。”

“爷爷,我这才到哪里?还算不得甚么!”没了外人在场,廖兴也不装模作样了,哈哈大笑道:“此番上京叙职之后,未必不能大用。”

“哦?可有什么消息?”老头凑上前,脸上还挂着一滴泪珠。

廖兴故意卖了会儿关子,笑道:“吏部考功司的人大约暗示了一下,想看我是愿意去浙江提督学政,还是去湖广做个参政。”

“那好啊!”廖老爷抚掌大笑:“都是地方大员了!”

“不过工部也有消息放出来,是说蒋阁老想让我入部做个侍郎,专管河南黄河治理这一块。”廖兴得意道:“嘿嘿,太能­干­、政绩太好也是桩烦人的事。”

“这可不好。”廖老爷摇头道:“河工这事最麻烦,平日肥得流油,一旦出事便是身败名裂。而且我也看出来了,在这个殿下手里当差,想要揩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咱有家业的人家,去污那两个钱不值当。”廖兴自己也很清楚,又道:“孙儿倒是想去的浙江提督学政。”

廖老爷点头道:“虽然权势怕不如湖广参政,不过提学一任,取些有出息的门生,日后在朝中也有帮衬。”

“那可就惨啦!”廖兴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

吓得廖老爷往后一仰,胡子都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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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四章宣威布德民大悦(五)

大明正统元年,朝廷在布政使司下设儒学提举司,为提学官,也称学政使,人称儒宪,学宪、督学等等不一而足。在十三布政司,一般由按察副使或佥事兼任。南直、北直则任用监察御史各一员任提学官。景泰元年废,天顺六年恢复,从此沿用后世。

虽然从职官而论,提学官属于“道”一级的官员,而且隶属于布政使司衙门,但在人才选拔方面的权力却是不小。史可法得以拜入左光斗门下,也是因为左光斗视学京畿时的偶然发现。

朱慈烺对教育的强调和舍得下本钱,几乎赶上军队。自从天津会战时设立了少年先锋队,这些少先队员们更是享有辅兵待遇,而且因为门槛不高,人心所向,在某些县甚至做到了学兵一体。

这种情况之下,学政的庶务超过了布政司一半的工作量,很有必要新立一个衙门以提督一省学政。如今吏部给出的“提督学政”,只从命名方式上看就知道是个不常设的兼职,不过部内已经有了大致的规划,争取在明年年内完成十三省学台任命,将“提督学政”改为常设的“提学使司”。

所以吏部让廖兴在一省参政与提学之间做选择,在官品上大致相当,从前景来看,却是提学使更诱人。如今礼部已经几乎成了“学部”,可想而知,提学使未来要上京入部,对口的便是礼部这个储相衙门。

廖兴野心勃勃,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被眼前的蝇头小利所迷惑。他对祖父解释道:“皇太子殿下私下与我等非科举进身的官员说过多次,官员重要的是实务,而非学问。而且殿下尤其忌讳门生宗师之类的关系,说那是结党之萌芽。

“再者说,孙儿的生员是买来的。学问不提也罢,跑去浙江这等文章之地收门生,岂非自取其辱?自取其辱也就罢了,还自绝于皇太子殿下,这岂非不忠不智么?”

“那你选浙江提学……”

“孙儿是冲着市舶司去的。”廖兴道:“咱们得到的消息还是慢了一步,如今朝中真正在暗中筹措的就是市舶司。北面起自天津、旅顺。往南是登州、莱州,再往南是青岛、海州(今连云港),然后是松江府的崇明。

“浙江却是最多,杭州府的海宁,宁波府的定海、象山,台州府的临海、宁海,温州府的乐清。一共六个。”廖兴已经做足了功课,如数家珍:“再往南福建两广加起来也才浙江一省的数目。”

“其中必有缘故,不要冒失。”老爷子到底久经商场。面­色­已经凝重起来,出言劝道:“此事可靠么?”

“几乎都是铁板钉钉了。”廖兴失落道:“此事最早由郑芝龙提出,也不知是前年还是去年。他要恢复福建的市舶司,皇太子就开口一个市舶司要筹款五百万两,用未来两年的税款偿还。郑芝龙大概觉得还有赚头,便答应下来。其他各省也是闻风跟进,请求开司。一家一户当然吃不下这么大的炊饼,于是各地势家就合伙凑钱。日后也按分抽成。”

老爷子沉吟半晌,竟以商量的口吻对孙子道:“兴儿。你看,咱们家以前是做南北货的,走的是陆路,偶尔沾点江漕,与海运是半点不沾边。有道是隔行如隔山,为啥?因为你看不到其中的门槛。这也是爷爷我不希望你沾市舶司的缘故之一。”

廖兴也冷静下来。听爷爷继续说道。

“其二,你是皇太子殿下提起来的老人,咱们家投靠殿下也不算晚,若是真有天上掉炊饼的事,皇太子能不先紧着自己人么?说来说去。那些沿海势家都是靠走私起家,挖的是大明的墙角,他能让这些人好过?”

廖兴轻轻摸了摸下巴:“爷爷说得有理,在河南时候就看出殿下对势家没半点好感了。”

“还有一点,老头子想不通。”廖老爷子眉头紧皱:“那些势家走海所得不菲,为啥肯开海了呢?别说他们,当年咱们家祖上只凭一条商路就挣下了这份家业,每年为了保住商路也要跟别家斗得死去活来。这走海的红利没道理让人家一起分啊!”

“唔,爷爷说得是。”廖兴一个激灵:“那我还是安心去湖广做个参政算了。”

“不,这不是你这年纪该想的!”

廖老爷子突然眼放­精­光:“既然知道浙江是一潭浑水,就要有浑水摸鱼的胆量!何况你是去当学台,正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好位置。依我看,皇太子必有后手,你就守在那儿,若是能摸到鱼,我家固然不亏;若是摸不到,光是把漕运关节打通,从杭州、湖州贩些南货上来,也够我廖家百十年吃的。”

廖老爷子顿了顿又道:“总之,以官护商,以商兴家,这是根本所在,不管怎样你都得保住这顶乌纱,不行就安安稳稳当个清流,办好差事。”

“大父说得是!”廖兴由衷钦佩道:“孙儿一定铭记在心,不敢有半分差池。”

廖老爷子点了点头,道:“你三叔家的老四去年在济南办了个会计学校,我让他给你留了二三十个好苗子,都是十四五岁沾亲带故的半大小子,心思少,­干­活还算利索,要走时你自己去选。”

“嘿!”廖兴一乐道:“他舍得么?”

“族里出的钱,他能说个啥?再说了,你现在是这家里的主梁,不把你撑起来怎么能行?他要是这点道理都不懂,就抓到祠堂打到脑袋开窍!”

“他那榆木脑袋若是死活不开窍呢?”廖兴故意使坏道。

“那就打到他脑袋开窍。”老爷子半耷拉着眼皮,斜眼看着廖兴,一语双关道。

廖兴打了个冷颤,只是嘿嘿傻笑糊弄过去。他往年在族中并不受重视,甚至颇受人冷眼。比如他三叔就是最看不上他的,关键问题倒不在三叔,而在于他实在不肯学好。平日在乡梓走马斗狗,好吃懒做,不服尊长管教。三叔是正儿八经的生员,戴方巾穿澜衫的,哪里肯看自己侄子这般模样?

如今他秉­性­不改,但在四品官袍遮掩之下,倒也人模狗样,就连三叔也亲自登门找他说话,言语间颇为责怪自己以俗眼看人,竟没看出廖兴是个能够鹏程展翅的非凡之人。

廖兴听得高兴,也不免宣传一些东宫的政策,劝三叔不要再入科场蹉跎岁月,年纪一大把连个举人都考不中。不如跟他一同做官,如今生员虽然不值钱了,只要铁了心站在皇太子一边,要补个县令却是简单得很。

“若是刚巧侄儿能说上话,补个御史也未必不可能。”廖兴道。

廖三叔支吾两句,道:“你三叔我自幼钻研制艺,如今遽然放手却有些舍不得。再说国家总有承平之日,到时候还得两榜出身才站得住啊。兴儿最好也是多读些书,以免日后失了眷顾。”

廖兴没想到三叔不领情,还反过来劝他,仿佛又是在暗讽他不读书,心中不喜。两人话不投机,自然也就散了。

冬至节当天,廖兴身穿官服参加了族中祭祖,见了诸多族人,才发现廖家在河南的本家也多有投靠过来的,登时就成了地方大族,心中颇为高兴。

他知开封府时最羡慕的就是侯方域。

侯方域的办事能力未必有多强,但只要他开了口,仗着自家家族的势力,其他乡绅无有不办。就算要放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就是家大族大的好处啊!

就在廖兴羡慕侯方域的当口,却不知道侯方域早他一轮入京叙职。在一番召对之后,侯方域顺顺当当过关,得到了皇太子的首肯,谈得甚是投机。吏部传出文告,预备授侯方域河南按察副使,分巡豫东诸府。

这文告非但要等在《皇明通报》上,同时也要重点传到将任地和现任地,以考官声。大明早就有这样的考功手段,只是颓废良久,如今郑重其事地又被皇太子翻出来,写入章程,让地方官也颇为忌惮,唤作“鬼门关”——是一步登天还是万劫不复,全在此时。

侯方域在归德府多有善政,足额完成了皇太子殿下定的各项考核指标。

两千年来,不祸害百姓的地方官就已经足以为人铭记,若是自己品行注意些,足以被人称为青天大老爷。

归德百姓哪里见过官府又是出钱让孩子读书、又是修桥铺路,还主动救济口粮,把衙门当善堂用的知府?再加上盘根错节的乡绅,谁不为他叫好?这鬼门关对他来说却是康庄通衢,只等着三个月公示期满到任上班。

只是却没人知道,朱慈烺在见过侯方域之后,并不高兴。他命人铺纸研磨,取了小楷笔只写了一个字:“宗”。

内侍只以为皇太子见了江南才子之后兴之所至,开始练字了,却浑然不见皇太子原本就认真的脸上腾起了浓浓的凝重,仿佛压了一座大山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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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五章宣威布德民大悦(六)

朱慈烺一篇“宗”字写完,身上微微出汗,放下毛笔将纸叠了起来,让内侍收入字纸篓中。这种习惯古已有之,不是因为纸贵,而是对文化的敬畏。收集到了一定数量,这些字纸就会被毕恭毕敬地在庭院中焚毁,算是质本洁来还洁去。

如今大明的造纸作坊不足以提供足量的工作用纸,毛笔书写近乎奢侈,只有最终定稿留存的文册才用好纸和毛笔写就。平时工作流程能用沙盘用沙盘,不能用沙盘则用黑板白笔,若是一定要写在纸上,也是用炭笔,写过一道之后还可以再用毛笔写一道。

朱慈烺又发动治下收罗旧纸,将原本要焚化的字纸回收再造。因为技术问题,这种土法再生纸不便用来书写,但可以解决个人卫生问题,也算是废物利用。

内侍接过废纸,不敢多看,直接送去陆素瑶手中,收入字纸篓。皇宫中单独有宝钞司,专门负责处理有御笔的字纸——以及准御笔,皇太子殿下的字纸。

陆素瑶处理了废纸,通报道:“殿下,李明睿到了。”

“请他进来。”朱慈烺端起茶缸,大大饮了一口,胸中顿时快意许多。

李明睿身穿公服,胸口正是象征公正严明的獬豸补子。他脚下生风,几乎是小跑一般进了朱慈烺的书房。不等陆素瑶拉上门,李明睿已经飞快地躬身作揖,口称参见,旋即道:“殿下为何要因人定法?”

灋者,刑也,平之如水,故而从水;廌就是獬豸,见人不直则以角相触。故而从廌去。

古人造“灋”这个字,已经涵盖了对法律的基本认识:公平,正义。

在李明睿看来,军人与百姓分别立法,无疑是将人分成了两类,施法不同。则社会地位不同。从现在出台的军法来看,军人倒是要比百姓更高一些。比如对军人严禁刑讯逼供、受审时可以不跪、只要后动手便是自卫,即便犯了人命也不为罪——而寻常百姓则有防卫过当之论。

“尤其是审讯之法,各级法司不得过问,唯有军中处置,这岂非为情弊所特设?”李明睿到皇太子面前并非来讨论法哲学的,而是切实指向张家口的侩子手:周遇吉。

周遇吉在张家口的作为,朱慈烺和崇祯是喜出望外;南商则是喜闻乐见,纷纷赶赴张家口分一口汤喝。并且大肆占领西商的市场份额,尤其是盐、铁、粮三个民生领域。可以说朱慈烺吃了­肉­,汤和骨头都被那些浙商、徽商分了个­干­净,绝无半点浪费。而徽、浙商帮因为支援过山东,自觉从龙有功,吃得心安理得。

最不高兴的是晋商。

晋商可不是只有张家口的八大家,事实上张家口的晋商只是山陕商帮的一个分支,承接关口内外。他们倒了之后。晋商当然也一体受损,自然要发动朝中关系反扑。他们对皇帝、皇太子没有法子。却自信能­干­掉周遇吉。只要周遇吉惨死,日后还有谁敢为了朱家来当这刽子手?

按照常理,皇帝也会有意无意推出个替死鬼,丢车保帅,最后事态平息,而皇帝仍旧是英明神武。倒霉的只是那个“不会做事”的家伙罢了。

李明睿未必是被收买的,但肯定有人在他耳边将周遇吉此事说成对“大明法治”的严重破坏。李明睿虽然不蠢,终究偏执于眼前的领域,只能从大理寺卿的角度看问题,无法看穿这政局人心的云谲波诡。

“变祖制的事。得一步步来。”朱慈烺权当不知道晋商在后面的动作,也知道李明睿断不会被人收买,否则东厂早就有报告上来了。

“殿下,如今有周遇吉一案,正是变制的好时机。”李明睿以为朱慈烺另有顾虑,进言道。

“你知道为何太祖定制,军户犯法只能由卫所、都司审理,不能为府县管辖?”朱慈烺问道。

实际上非但是军户,就是在卫所土地上生活的民户、匠户,其司法管辖权一样属于卫所都司,不受府县管理。

“国初时无非是为了养百万之军。然而目今卫所已经名存实亡,殿下何必仍要拘泥于此?”李明睿不解道。

“不光是为了养军。”朱慈烺摇头道:“因为军中本就另成格局。一般地方,百姓能跟官府讲理,还可以上诉请愿。军中可以么?军中本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地方,又日夜枕戈以待,刀头舔血。不曾参军上阵之人,如何能够明白其中感受?”

朱慈烺又道:“更何况军中另有法度,若是以民法治军则失之严;以军法治民则过于苛。比如军中火铳不修、刀枪锈蚀,都是要入刑的罪过,如何与民间相通?难道农民锄头锈了,也抓起来打一顿?”

李明睿拧了拧眉头,也觉得军法在某些条例上是民法所无,有些则比民法严苛,但关键在于自家人难断自家事,比如周遇吉,在五军大理寺就被判定“无罪”。若是放在大理寺判,肯定要定他个杀戮无辜的罪名!

他却没想过,朱慈烺一心一意要让士卒有尊严、知荣辱,怎么可能再让文官凌驾于武官之上?那些正一二品的武将,见了五六品的文官都要下跪,这样变态的社会谁还肯抛头颅、洒热血地保家卫国!

“再说周遇吉的案子,我倒觉得判的不错。”朱慈烺顿了顿:“张家口尚未光复,处置一些从贼的­奸­细也是理所当然。如果那里有法司,周遇吉自然不能妄为。然而既然是他攻下的敌占区,肃清­奸­细、剿灭敌寇,也是本分。莫要纠结于此了。”

李明睿嘴­唇­翕张,正要辩解,朱慈烺突然又道:“对了,亲亲相隐之制议得如何了?”

李明睿只得无奈地被皇太子岔开话题:“我部所议:在五服之内,皆当隐匿;五服之外,唯有师生可隐匿。”

孔子所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从唐律起,“亲亲得相隐匿”就正式成为了重要的司法原则,写在法律之中。在后世看起来是“窝藏罪”的罪行,在礼法社会却是理所当然的“直”。

如果儿子告发父亲,还可能承担比父亲本罪更重的罪。比如父亲偷盗,判徒一年;若是儿子告发,则有悖人伦,要判流放三千里充军。

在明律中,自然也有相关规定,但司法实践中却有些模糊。比如汉宣帝时候,卑幼首匿尊长不负刑事责任;尊长首匿卑幼,死刑以外的不负刑事责任。唐律中也有谋反、谋大逆、谋叛等十恶重罪不得适用“亲亲相隐”之条。

“五服相隐是否太广了些?”朱慈烺问道。

这里的五服指的五等丧服,也是区别亲属关系远近的标识。最重的是斩衰,用最粗的生麻制布做成,断处外露不缉边,表示毫不修饰以尽哀痛,服期三年,为至亲所服。其次有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依次减等,代表亲戚关系渐渐淡化。也就是说,在如今这个时代,同五世祖的亲属丧期,还要穿素服、以尺布缠头,但到了同六世祖的亲戚,便无服了。

故《礼记?大传》云:“四世而缌,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

这些放在文案里说明,往往看得让人头疼,然而真的碰上事情,百姓却都十分清楚,而且若有人穿错了服,还会被邻里乡亲嘲笑。李明睿采用“五服”论,也是借助这种深厚的风俗传统,轻松地解决了民法中关于近亲属、利害相关人等定义。

“其中另有分别,臣当撰文以进。”李明睿只是大致道:“死罪只在齐衰以内,十恶之罪只在斩衰。亲属之间犯罪,以卑幼犯尊长者,不得用为相隐;其他为近亲可隐,为远亲不得隐。”

“造反都可以隐匿不罪?”朱慈烺一皱眉。

“十恶之罪若是检举,可以减免主犯罪等;相为隐匿则不为罪。”李明睿道:“盖因天伦不压人伦之故。”

父母与子女是天伦,君臣只是人伦,在明人眼中,唐律给十恶大罪开出的后门补丁纯粹是以人伦犯天伦,属于非礼。

朱慈烺没有多争执,道:“株连之法可以废,但财产问题如何处置?”

亲亲隐匿的结果就是株连、夷族这类的酷法全面取消。朱慈烺不在意少杀那么几个人,关键问题在于犯罪财产如何充公。像李三才那样,一方面自己当清官骂皇帝,一方面他儿子聚敛百万家财,朱慈烺是无论如何不舍得放过这种人的。

“若是分家析产,则各自为判;若是并无分家,则为视其私产。”李明睿声音渐低,显然有些缺乏底气。

“某人犯罪,该当罚金三千两。若是其父尚在,其何来家产当罚?”朱慈烺问道。

直系尊长在世,子女不可能有名下财产,最多就是例银存下的私房钱。如果子女在父母在世时敢说分家析产,直接就被官府治罪了,都不用父母告他们忤逆。

李明睿的问题就在这里,如果不株连,罚金刑的执行力度就有很大的漏洞。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们回去议以议。”朱慈烺道:“民商法里有无限连带责任,若是引入斩衰之例,则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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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六章宣威布德民大悦(七)

朱慈烺在整理记录自己初高中数理化知识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在啃最硬的骨头,一直安慰自己:只要把这辆重车推上轨道,日后的吏治整顿和法治改革就要轻松得多。

然而真正整顿吏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已经很少了,除了完善考成法、合理分配工作任务、增加官吏人数、推进基层控制、培养良好的工作习惯之外,再难有本质­性­的改进。明朝官吏甚至连集体办公都已经有了,而且还是源自魏晋的制度,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全是泪。

等到终于占据了大半个中国的实际控制权,加强了基层控制力度,可以尝试法治改革,以更适合发展型国家的需求修订大明律法……朱慈烺却发现,自己这个法学科班出身的专业人士,在这方面能做的更少。

法律看似是国家专政力量,是统治阶级的巨锤,但抛开表象看本质,它却是被文化传统、社会环境、人文思想、历史沉淀、经济基础,甚至宗教礼仪等等所有上层建筑所决定的一个小马仔。

比如亲亲得相隐匿,难道朱慈烺不希望全国人民只把他当神,连父母妻儿都可以大义灭亲地告发、划清界限?然而这样做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只能得到一个丧失了基本人伦的社会!

连自己的至亲都信不过靠不住,还怎么与外人交往?

法律是道德的最低底线,一旦泯灭了道德,全部用法律来代替,那就只能逼迫全社会的人都成为罪犯。而国家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警力来维护法律的尊严,最终结果就是立法很细致,执法很粗糙。最后全民心安理得地犯法,法律也失去了公平正义可言。

朱慈烺记得另一个时空中的确有过这样的现实,结果却是几代人为之埋单,华夏传统几乎断绝。如果要这样做,跟鞑虏入主中原又有何区别?

既然人伦要维护,宗法社会的基础不能打破。大明律里许多看似落后的糟粕也就无法剔除。朱慈烺真正能够做到的,就只有一个方面:更多地订立部门法,将民商、刑事分离,有条件地制定诉讼法,同时拆掉“民告官”的门槛,为日后行政复议和行政法做些铺垫。

民商法中,主要是对如今商业习惯进行法条形式的确认。在大明这个近乎畸形的经济体中,合伙、分红、东主、掌柜已经十分成熟,除了习惯词汇有些差异。几乎可以完全套用后世《公司法》中的绝大部分内容。

刑法体系建设主要是总论部分对于“刑罚”的修改,加重了死刑判决,符合朱慈烺一贯受到的“重刑主义”教育,对当前尚未稳定的大明社会有“乱世用重典”的效果。同时也加重了流刑株连范围,曾经主犯流放的罪刑在崇祯二十年之后很可能就是五服之亲全部流放。

这主要是为了充实辽东、西北等边境地区,促进汉人聚集地的扩展。因为目的是让这些人活着,生养出更多的汉人,所以这些人流放过去之后。在公有土地上劳作生活,其实并没有被剥夺人身自由。唯一需要面对只是水土不服带来的小困扰。

至于徒刑,从周朝开始就有被关押为奴的内容,而国内大规模的基础建设需要更多的苦役劳力,所以徒刑的适用范围被扩大,笞、杖基本被并入徒刑。

从封建五刑诞生伊始,从轻到重的依次为笞杖徒流死。如今流刑却比徒刑为轻。因为一旦进了苦役营,就享受高达百分之二十的死亡率,而流放的死亡率反倒更低。这种情况之下,为了罪刑相符,大理寺还要将这两刑对调过来。开辟了笞杖流徒死的新系统。

后世法学学生都必须的记住崇祯二十年这个特殊的年份,否则法制史科目堪忧。因为老师最喜欢考的就是变化、节点和特例。

——不用谢。

朱慈烺如是说。

从朱慈烺的角度看,刑民分离是法制史上可书可写的里程碑。在李明睿等大明法官看来,这不过是法典的另一种编写方式,方便更多的专门法法官培养。

真正让法官们心生敬佩的是皇太子法学修养的是皇太子提出的“司法回避制度”。

西方为了防止法官徇私而产生的回避制度,在东方却是为了保护法官的人伦大义。当面临自己的亲眷故友站在被告席上的时候,法官是该大义灭亲秉公执法?还是成全人伦照顾人情?这一直都是法官们难以抉择的大问题。

直到朱慈烺提出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回避。

法官可以申请回避审理自己五服亲、师徒、同窗、恩仇的案子,诉讼当事人也可以申请主审法官因为以上原因回避。

如此一来,情义与忠诚可以两全。

方法很简单,只是很多时候人们陷入了思维盲区,看不见而已。

就如现在,朱慈烺一旦将“连带无限责任”引入罚金制度,其斩衰至亲就要承担连带无限责任,通俗地说:倾家荡产一起赔。这里的斩衰已经不是穿孝服的单向关系,而是双向的连带。

李明睿想了想,又道:“殿下,兄弟呢?”

兄弟不是斩衰之亲,而是齐衰之亲。

“那就这样:父母在,则斩衰连带;父母亡故,未分家析产者,齐衰连带,然以父母所留家产为限,为有限责任;父母亡故,且分家析产者,从其本犯所有私产中课金,不予连带。”朱慈烺道。

李明睿微微皱眉:“殿下,如此一来,恐怕是在鼓励民间分家析产啊!于国家实则有害。”

大宗小宗、数世同堂,这是宗族的基础。如果分家析产遍布,则财力物力分散,宗族就要受到影响。儒家最重纲常,不可能放弃纲常。逐出祠堂,不得参与祭祀。对大部分人来说是比流放还残酷的处罚。即便是目不识丁的白丁,也会觉得自己与祖宗的根被掘断了,失去了庇佑,生死飘零,再无归宿。

朱慈烺亲身体验过两种社会生活之后,发现宗法社会反而比后世社会更安定平稳。虽然宗族有许多陋习。比如欺凌弱支小宗,比如动用私刑,比如组织私斗,还有时包庇犯罪,对抗官府。

然而他们也是官府在管控力不足时候的秩序维护者,以及传统道德的载体。

人有祖宗敬畏,则有底线;有乡约村规,则有风纪道德。法律是道德的底线,道德则是人­性­的最后防线。当大明法律普遍颓败之际。正是道德还在发挥作用。譬如钱谦益以正妻婚礼娶柳如是,大明律已经管不到他头上了,而乡人自发地投掷以砖瓦,维护社会道德风气。

虽然看似有些无力,但也能震慑那些脸皮不如钱谦益的人了。

不打击宗族,就会失去基层的控制力;打击宗族,则会对华夏文明造成毁灭式的破坏,甚至永远修复不了。人们就算能够找回族谱。重新续写,但中间断绝的­精­神却是找不回来的。对祖宗劝化的敬畏。也再难遵行。

“先生以为呢?”朱慈烺问道。

“莫若最后一条改为:已分家析产者,齐衰一并承担无限连带责任。”

“破落户可找到个好去处。”朱慈烺摇头道。

一旦实行这个方法,分家之后破落的一支,只需要故意犯罪,就可以将兄弟拖死。是否会有这种无赖在败完了自己的那份家业之后,以此讹诈上进、勤俭的兄弟?朱慈烺以最恶意的心态去揣摩世人。想必是会有的。

这是严重违背善良风俗的恶法。

“那……”

“实在没法子就只有国家吃些亏,让他以劳役抵罚金吧。”朱慈烺已经觉得有些疲倦了,早餐在胃中消化殆尽,人开始有些动力不足。他摇铃让陆素瑶进来,送上点心。也请李明睿一起吃。

李明睿心事重重,又不能拒绝,只吃了一小块桃花糕就停了。

朱慈烺喝了一碗银耳羹,又道:“李先生,还有宗族私刑、私斗,可有方案了?”

“臣惭愧。”李明睿果然面露愧­色­。

这两个陋习别说后世民国,就是改革开放之后二十年,在偏远山区还是令人头痛的问题。而后世已经名正言顺地打破了宗法社会,此时的宗族却是庞然大物。朱慈烺有时候真希望像在山东一样,集村并屯,直接用暴力打破,但是一省容易一国难,短暂的压榨百姓能够承受,如果说彻底砸烂,却是谁都不愿意的。

即便是山东,现在战事平复,那些被迁徙的农民也仍旧想方设法与宗族取得联系,再次联络起来。

“私刑、私斗……还有,如果族中有人做官,贪墨银钱转入族中,如何杜绝?如何追索?”朱慈烺问道。

李明睿纱帽之下已经出汗,最终只得摇了摇头。

“族中人以子、侄之名,诡寄田亩,逃避粮税,如何查处?”朱慈烺又问道。

李明睿终于抬起头,道:“这部分倒是可以查。国朝优待士大夫,从生员起减免粮税各有定制。如今只要卡住这定制,谁都说不出什么。如此一来,官宦士子连自己的免税额度都不够,遑论受人诡寄?”

朱慈烺总算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宗族私刑私法必须先禁止。国体唯一,大明境内绝不许法出二人!先生回去还要在‘宗族’上多下功夫。”

大理寺有议法权,可以提请法律法条的通过,但只有皇帝才有权力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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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七章宣威布德民大悦(八)

李明睿从文华殿出来,朱慈烺一路步行送他到东安门。

两人同行,朱慈烺却没说什么话,显然是在想自己的事。李明睿不敢找话题,他只道这是皇太子的一番表示,让整个朝野知道大理寺如今地位之重。

其实朱慈烺只是到了该活动筋骨休息眼睛的时候,左右走一程做个顺水人情,并没有太深远的考虑。好歹李明睿也曾是自己的老师,这份尊重是当得起的。

带着感动的李明睿一路骑马回到大理寺官署,在大门将马交给门子,疾步往里走去。

大理寺是新迁的公署,就在东华门再往东二里左右。门楼前是硕大的两面石鼓,表示接纳万民上诉。过了门楼便是正朱­色­的大门,形制如同王府,只是照壁上绘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独角獬豸神兽,下面是蓝­色­水面,却平整如镜,取的是“灋”字本意。

进了大门先是一个院落,新种的酸枣树下还能看到新土。这是大理寺的传统,代表法曹刑司,因为上古听讼于棘木之下,因此也就成了大理寺别称“棘寺”的来历。

这院落两旁便是双重的廊屋,每日早间为法学生上课的课堂,下午则是法官们讨论立法条文的辩论室。

能进大理寺的法学生都是法政学院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换言之都是皇太子和李明睿“法尧舜”的拥护者。选取他们的原因不仅仅因为记­性­好,能掌握、运用法典法条,更重要的是坚定站在皇太子和新法一边。

长廊尽头是正堂,有重要的来访者——比如皇太子——整个大理寺都会在此处迎接,聆听圣训。平日里若是有部寺级高官亲来,李明睿也会在这里接待他们。举行会谈。

这大堂与一般官署的正堂没有区别,只是在布置上颇有新意:在宾客座椅之后,放了四面屏风。有客人时以碧纱笼罩,没客人时掀去碧纱,却是四块双面黑板。这黑板都是官窑烧出来的黑瓷,墨黑如漆。用白笔在上面书写正是历历分明。

李明睿一路进了大堂,在黑板前立住,扫视上面的文字,旋即摇了摇头,取了粉笔在某些文字下面写了五七个字,或是一两句话。最后找了一块空的地方,在上面写下了“宗族私法与国法抵牾”、“贪官污吏捐赃款于宗族公益”两条,旋即扔下粉笔继续往里走去。

守在大堂里的值班书吏见了,随手抓起木槌。在身前铜磬噹地敲了一声。很快便有法官和法学生出来找本寺正卿的留言,加以琢磨。

这是李明睿的特权,一般法官只有特别跟书吏招呼,阐明重要­性­,书吏才肯敲磬,以免被人埋怨不分轻重。

正是这种通过这种方式,李明睿一言不发,却已经将皇太子给的题目传了下去。集思广益,只等下次讨论时有人提出方案。或是直接送到他职房里来。

李明睿的职房在二堂的东耳房,西耳房是少卿的职房,略小一些。整个二堂就是这两位寺卿的办公和接待来访者的地方。在二堂两侧的廊厢房里,是左右寺正、丞的职房,也根据品级不同而大小有异,多的一屋六七人。少的只有二三人。

李明睿刚在书案前坐下喘了口气,还没开始工作,就听到书吏在外禀报道:“廷尉,有秋官求见,说是已经解了廷尉的题目。”

李明睿脑袋一懵。自己这才刚写上去,真有这么简单难道自己和皇太子都是吃­干­饭的么?一念及此,他已经心生成见,不悦问道:“是哪个狂悖之人,出此狂言。”

书吏一听不好,连忙道:“是寺丞冯元辉。”

李明睿心情越发糟糕了。

这个冯元辉是八月份才调入大理寺的,在李明睿眼里就是一块恶心的脏东西,恨不得劈手将之驱逐出去。

如果说皇太子有何做得不妥的地方,那么招纳这些“污垢”就是其中最大的一项。为了招徕足够的法律人才,皇太子对民间­精­通《大明律》和《问刑条例》的生员、举贡敞开大门。

看似善政,然而皇太子终究是高居九重,不知道下面的民情。

一般的生员举子谁会去看《大明律》和《问刑条例》?这东西又不能对时文有所助益,更是耽误功夫的杂书。只有那种在乡间包揽诉讼,挑唆是非,颠倒黑白的破靴党才会去读这些书,为的就是让人打官司,自己从中获利。

李明睿对这种人极其不耻,宁可慢些自己培养品行俱佳的士子充任法官。法政学院虽然学生不多,每年终究还是能培养出数十人,假以时日也足够用了,完全不必将那些名声极差的讼棍招纳进来。

可以说招纳这些讼棍最大的获益人不是大理寺,而是都察院。

从崇祯十八年三月起,都察院内部偷偷弄了个专门针对法官的行动,集中稽查各级法官,截止崇祯十九年六月,共有三百六十二人落网,缴获赃款七十余万两……都察院因此受到朝廷嘉奖,但凡有功的御史无不升官加薪,名利双收。

整个大理寺却因之蒙羞,李明睿甚至到了上疏辞职的地步。

这简直就像是专门为都察院扬威一般!

正是这三百六十二人,占了招纳生员举子的百分之八十!其中有贪数千两的蛀虫,也有几十两的白痴,为了解决这些混蛋留下冤假错案,大理寺不得不再分出人手去重新审理所有案卷,整个官衙里日月无光,简直是最为黑暗的时候。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是否就真的没有问题呢?

或许是真的清廉尽职,也或许只是因为手段更高超,让都察院没有查出问题来。

这个冯元辉就是后面这种。

作为一个家道中落的生员,冯元辉考了三场没有得中乙榜,索­性­借着生员的名头做起了买卖。

按照大明优待士人的国策,太祖高皇帝免掉了所有现任官员的徭役;嘉靖二十四年的《优免则例》规定,京官一品优免役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递减,至九品优免役粮六石、人丁六丁;外官减半;举、监、生员优免粮二石、丁二人;致仕优免本品十分之七。

到了万历三十八年的《优免新例》又规定,现任甲科京官一品免田税一万亩,以下递减,八品免田两千七百亩;外官减半;致仕免本品十分之六;未仕进士优免田最高可达三千三百五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免田税八十亩。

冯元辉正是借这《优免新例》,将自己免田八十亩的份额卖了出去。那时候的冯元辉还不够老­奸­巨猾,八十亩的免税额实打实就卖了八十亩,却不知道天下人谁还在乎这个额度?哪里不是超额超占!往往上面派人来查,走到哪里都是这八十亩……哪怕是八百亩,都还在这“八十亩”里。

冯元辉“懂事”之后自然不甘,可惜契约已经签了,上头有自己的鲜红指印和花押,做不得假。对方又是家大业大,不怕他这么个穷措大。他因此事颇受刺激,下了功夫将大明律吃透,乃至于历朝历代的常例、非常例都学了一遍,胸中自然颇有丘壑,遂成一方“状王”!

冯元辉这状王也不是传奇小说里的文侠一流,同样颠倒黑白、捏造伪证、收买推官县令……只是他犹能存一分警惕,不敢太坏自己名声,即便做了恶事,也要吐出一点利润,戴个伪善的面罩,故而在乡里名声倒不是太坏。

凭着过硬的法律素养,务实的政治立场,冯元辉很轻易地混进了大明年轻的司法队伍,并在考试中名列前茅,只两个月就得授河间府任丘县裁判所裁判。在任上,冯元辉因为­精­通各种暗里门道,工作效率奇高,以平反冤狱为突破口,将以前县中被人做过手脚的案子一桩桩翻出来重审,还人公道,果然挣下了极大的名望。

有这名望做升迁之梯,冯元辉成功地升任河间府推事院推事,短短旬月之后,又升任掌印推事。如果不是都察院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对他展开调查,说不定很快就能升入河北行大理寺寺正了。

当然,现在冯元辉就在门外等候召见,正说明都察院原本想抓一条大鱼的愿望落空了。他们原本估计这冯元辉起码贪了上万两白银,但一番努力之后却实在找不到证据,又不能贸然对一府法司最高长官进行逮捕讯问,只好作罢。

因为这起失败的调查,李明睿心生警惕,生怕再闹出贪渎丑闻。在当时李明睿的­精­神状态,若是五分把握确定冯元辉贪渎,说不定直接就下手勒死这个讼棍了,绝不肯让都察院的人再出风头。

冯元辉因此被调入大理寺为寺丞,看似升官,其实却是拉到眼前看管着,不让他接触案子,只负责引导那些在大理寺观政的法学生,类似社学先生。他甚至连新法修订都不能参与,最多只能在留言板上回上几个字,就算被人采用了也是人家的功劳。

现在李明睿的两个问题终于给冯元辉带来了机会,一个青云直上通达天听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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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八章宣威布德民大悦(九)

“卑职请求面见皇太子。”冯元辉见了李明睿,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要求。

李明睿对这讼棍越发厌恶起来。要不是自己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处理宗族方面的问题,这讼棍就是想见自己一面都不能够!此刻竟然敢理直气壮地要见皇太子,真是痴人说梦!

“空口白牙就要见皇太子殿下,你以为本官会如此孟浪么。”李明睿好整以暇,冷冷地看着冯元辉。

“如今大理寺上上下下能理好宗族宗法之事的,恐怕除了卑职,再难找出第二个。”冯元辉自信满满道。

李明睿很想怒斥一声“笑话”。

大理寺上上下下五七十人,难道就没个对宗族方面有想法的人?

何况谁家没有宗族?只不过有大有小罢了。

“太虚公,他们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知道什么叫家?什么叫族?什么叫宗?”冯元辉自来熟一般笑道:“公在朝为官数十年,多久不曾回乡了?族中往来除了书信和子弟,可还有何印象么?公可知道今年贵宗为了田中引流,是否与邻族私斗?宗族小辈是否拿着您的拜帖在县里走动?”

李明睿不得不承认,远离宗族的确是整个官僚集团的问题所在。

进入城市之后,宗族的力量就被削弱了许多。尽管许多人会在逢年过节时回乡祭祖,但如果只是升斗小民,宗族也不会太过在意,两者就更像是走亲戚一般,各尽人事。

至于在城里为官为吏的公家人,他们对于宗族而言是保护伞,是财神爷,只管照拂族里不受强权欺压。捐钱捐物帮衬族中公益:诸如修建祠堂、扩展祭田、兴办宗学,再不济也要为社学里延请的先生送点束脩。

宗族只有对仍旧生活在农村的族人有巨大的影响力,简直就像朝廷一般。又因为华夏有耻讼的传统,宗族本身就具有调解纠纷,甚至裁决审判的作用。在南方许多交通不便的地方,甚至还会动用私刑。

或许有人觉得这样的宗族要他有什么用处?

大致可以从虚实两个方面来说。

虚的一面有个前提。便是知道何谓宗族。

祖先宗亲之族谓之宗族!

人人心中都有对生后世界的畏惧和憧憬。

因为这份畏惧和憧憬,华夏先民就产生了祖先崇拜:死后自己的神位被放入祠堂,接受子孙香火祭祀,由此才能彻底完成从人到神的转变,成为庇护后人的“祖宗之灵”。只要香火不绝,自然神灵不昧。而子孙又是自己的血脉延绵,故而虽死犹生,薪尽火传。如此想想,也就能够最大限度“乐生而不恶死”了。

所以说。祖先崇拜就是华夏先民的­精­神寄托,就是华夏的信仰(注一)。

在另一个时空中,某些人极端地认为华夏没有信仰,故而见佛拜佛、见鬼拜鬼。其实不过是拾利玛窦的牙慧。利玛窦进入大明传教之后,提出华夏祖先崇拜不是信仰的论调,正是为了给基督耶稣腾出位置,实际上却不被耶稣会主流思想认可(注二)。若是细细想来,利玛窦显然更为狡猾。

在实的一面:宗族在私斗时就是一个军事决策机构。

华夏的私斗不是泰西骑士的决斗。也不是三三两两打成一团。而是以家族为单位,以生产工具为武器的小型战争。当年戚继光以为浙兵不堪用。想选用北兵,后来见识了义乌矿工的私斗,彻底改变了观念,取义乌壮士为兵,最终造就了一支震古烁今的强军。

却说私斗的产生原因很多,最普遍的就是争水。

因为田地对水的需要极大。水流过的渠道如果被人多开几个孔,多得渠水浸润,庄稼自然就长得好。但前边水放得多了,水渠远端的田地就没水可用了。这个时候只能每村约定好放水的时间,尽量让渠水灌溉更多的土地。

这种君子协议很快就会被村中的“聪明人”破坏:在晚上偷偷掘开水渠。灌溉自家田亩。

于是“守水”也就应运而生了。

有人偷,有人守,必然会发生冲突,很快就会一呼百应,发生私斗(注三)。

南方水网稠密,不用争水,却会争矿脉、争林木,乃至于田里界碑都可能被人偷偷挪动。

这种时候就显示出宗族的重要­性­来,若是宗族势弱,势必会被强族掠夺欺凌。而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一方面要团结武备,另一方面也要以举族之力,尽量多地供养读书人,以求出仕为官,保证宗族的强势地位。

故而小说中出现的宗族内讧在现实中极端罕见,因为绝大部分宗族都面临着“强敌环伺”的境况,总是面临异姓的侵占,没有那份心力去内讧。

这种形态一直延续到了四百年后,历经各种运动之后,仍旧有的地方举村供养一个大学生,可谓一脉相承。

“卑职常年都在乡间,后来又在县上充任裁判,争田争水,见了怕不下百起。”冯元辉昂首道:“廷尉公若是不打算让殿下久等,恐怕只有将卑职荐上去。”

“殿下等得起,”李明睿幽幽道,“本官也等得起。”

……

“一起去散步否?”朱慈烺放下筷子,洗了手,擦了脸,问一旁默然无声的皇太子妃段氏。

段氏晚上吃得极少,早就已经吃饱了。见皇太子吃完,她才洗手撤席。听到丈夫的邀请,段氏有些诧异:“今晚不用忙政事么?”

“嗯。”朱慈烺点头应道。

今晚本来是有安排的,但在晚饭前,朱慈烺突然陆素瑶取消今晚和明天的一切安排,所有事项推后。这种事极其罕见,甚至可以说史无前例。当一个以工作为乐趣的人突然停下手,谁都会怀疑是否发生了变故。

陆素瑶甚至不得不入宫禀告中宫娘娘,以免发生问题措手不及。

皇后显然早有心理准备,既没有打扰儿子。也没有放过这个可疑的端倪——她派了太医在钟粹宫外候命,随时准备抢救。

朱慈烺这回是真的被难住了。

如果是上辈子,他会找间深山古庙,看两天云起云涌……当然,这在他数十年的职场生涯中寥寥三五次罢了。

现在他想到的办法就是散步。

之所以邀上这个年轻得几乎有代沟的新婚妻子,却是源于自己的孤独。

面对“宗族”这个问题。朱慈烺是整个天下最孤独的人。

所有对宗族持批评态度的意见,全在五四之后,在现在这个时代,无论去问谁,都不会说宗族有任何问题。

周公能享有那么高的地位,正是因为他将宗族关系梳理了一遍,制定了调解宗与家,宗与宗,宗与族。族与族之间的规则——礼法。从那时候开始,华夏正式进入宗法社会阶段,脱去了最后一丝部落制度遗存。

从那以后,除了某一个特殊历史阶段,任何一个孩子看到自己父亲母亲以及父母亲的父母亲、兄弟姐妹,都要表露出礼貌和恭谨,这就是最直接的宗法社会表征。

在这种情况下,朱慈烺即便明知宗族是社会改革的绊脚石。也无力独自对其发生挑战。甚至于只是幻想一番,就有种堂吉诃德似的荒诞。

“爷好像有心事。”段氏小心翼翼地提着灯笼。过着披风走在朱慈烺身侧,一开口便喷出一股白雾。

冬至过后一日冷似一日,这些天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没事在外晃荡了。

“小倩,你家祭祖么?”朱慈烺突然问道。

段氏略略一怔,脱口而出道:“只要不是破落户,天下哪有人家不祭祖的?”

“你能记得几代祖宗的名讳?”朱慈烺又问道。

段氏越发琢磨不透皇太子的意思。暗道:这小爷以为天下只有天家才记得自己祖宗?还是瞧不起我这小户人家出身?

“我家是随太祖高皇帝征战而起,从那一代始祖往上还能追及五代。”段氏略有些生气,口吻也硬了起来。

朱慈烺开始没注意,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太子妃在表示比朱家能追及的祖宗还高一代。

因为朱元璋只能追及四世祖。再往上已经就断了。

“你觉得宗族对你而言,有何用处么?”朱慈烺又问道。

段氏几乎要晕过去了,怎么突然间问出来的都是稀奇古怪的问题?这是考校么?段氏垂头看了一眼被自己微微踢起的披风,道:“若是没有祖宗,哪里来的我身?”

“不,我是说从你生下来之后,族里对你有何影响?”

——这影响当然是极大的,若是没族里几个叔伯帮忙,父亲如何得授昌乐教谕一职?若不是同族,那几位叔伯又怎会帮忙?

段氏却知道这话不该乱说,否则就是否定父亲的才能了。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也没有等答案,径自往前走去。段氏小跑起来,方能跟上,隐约觉得今晚皇太子的问话大有深意,但又不知道重点何在。

“这些话别说出去,尤其别跟皇父皇母说。”朱慈烺停下脚步,关照一声,道:“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

段氏迟疑着放慢脚步,却见朱慈烺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她突然觉得鼻头发酸,却不知道心中的辛酸从何而来。

“娘娘,咱们先回去吧,小心冻着。”贴身服侍的女官上前掺住段氏,柔声劝道。

段氏微微拒绝,自己站得挺稳,望着皇太子奔走的方向,吐出一团白雾:“去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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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事比较复杂啊,当初大纲里对于宗族问题没想过写这么多,直接就是抛出问题,解决问题的低俗套路。没想到刚起了个头,就发现现在的读者朋友们对于宗族已经很陌生了,所以不得不多花点笔墨写透一点,否则估计很多人无法理解主角的做法。即便读着有些枯燥,也请见谅吧。

注一:华夏文明的信仰不止祖先崇拜,楚地的自然灵­性­崇拜,蜀地的星宿崇拜,都是华夏文明的信仰来源。鉴于这是小说,就不展开了,但祖先崇拜是主流,这无可厚非。自然灵­性­崇拜多沦为巫术信仰,星宿崇拜则为道教所吸收。

注二:利玛窦死后,龙华民改利氏之法,禁祭祖,从而有南京教案。

注三:上个月小汤还去乡下见识了“守水”,虽然没有打起来,但也很刺激。

五零九章宣威布德民大悦(十)

段氏并没有来得及去坤宁宫,刚走出没多远就被宣召去了乾清宫。

帝后二人身穿常服,在乾清宫东暖阁见了段氏,努力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

“小爷他说了几句思念祖宗的话,然后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段氏十分委屈地站在帝后面前,像是接受质询。

“他去了奉先殿。”周后先开口应道,然后才发现段氏受气小媳­妇­似的站着,又道:“你坐。”

段氏这才福了福身,退到绣墩上挨边坐下,心里却是空白一片,已经将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帝后,只等吩咐。

“他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思念过祖宗……”崇祯一时着急,竟口吐真相。

周后轻咳一声,忙替长子洗刷这“不孝”的考语:“春哥儿也是极孝的,只是不会做出来给人看罢了。”

崇祯也意识到自己失言,道:“朕是说他总将心思藏起来,并非说他不孝。你说……他会不会又犯了……”

段氏一个激灵,茫然地望向周后,正好与婆婆目光相触,连忙垂头避过,不敢失礼。

周后­干­笑一声,道:“小时候偶尔有些癔症,这些年他南征北战,也没听说再犯过。”这个时代对于伴侣的地位财富固然看重,但最重要的还是没有恶疾。周后为了打消段氏可能产生的胡思乱想,特意补了一句:“春哥儿绝无恶疾。”

段氏大大松了口气,对周后的话没有半分怀疑,反倒是周后说完之后觉得自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没来由地腾起一股不悦。

暖阁之中陷入一片冷寂。

“气闷。”崇祯猛然起身,背手朝外走去。

虽说是透气,皇帝陛下的目的地倒是十分明确。

奉先殿。

天子有太庙。以七、九之数祭祀祖宗。朱元璋虽然不是诗礼人家出身,但对父母、祖父母的感情却十分真挚,想起来就要去祭拜一番。时人认同这份孝心,但孝也必须守礼。太庙是国家祭祀的地方,皇帝的祖宗也是庇佑这个天下社稷的英灵,只有在规定的时间以规定的礼仪才能祭祀。

于是朱元璋便在紫禁城内修建了奉先殿。效仿宋朝皇帝在私阁内进行家祭的方式,穿着常服进行日常礼拜。

奉先殿没有后殿,正殿也是同堂异室制度。如今除了百世不祧的太祖、成祖,只有血缘最近的七位皇帝供奉其中。

朱慈烺从刚会走路就来这里祭拜过祖宗,在仪式上取得了祖宗的庇佑。其后来这里的次数也远高于太庙祭祀,好在常服家礼,所以不很麻烦。

主动来奉先殿却是朱慈烺降生以来的头一遭。

前世的朱慈烺对家族的认识只能上溯到祖父一辈,五服之亲对他而言已经无法理解,更何况天子九庙。竟然要追溯那么远的亲缘。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七年,虽然祭祀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但对亲缘的认识却仍旧处于肤浅程度。

朱慈烺让宦官开了门,进了正殿。长明灯下,殿中泛着明灭的金光。这里可以说是大明盛世最后留下遗迹的地方,供奉用的金银玉器仍旧完好无损,算是躲过了崇祯、李闯、满清的三重劫难。

朱慈烺走到太祖高皇帝神位前,旁边的是马皇后神位。这对夫妻是大明的肇始之祖。驱逐鞑虏,兼并群豪。重开江山。也正是他给自己留下了眼前这个难题,宗族问题。

据说在南北两宋,城镇化率已经达到了三成,这样高的城镇人口自然不会产生严重的宗族问题。

太祖高皇帝自己深受胥吏欺凌,以至于当了皇帝之后仍旧没有清晰自己身份的变化,对“扰民”看得极重。从严苛治官到“皇权不下乡”,都是太祖皇帝有意制定出保护小民的举措。

或许从小民的角度而言这是好事,对于国家发展来说则未必有利。虽然朱慈烺也可以等到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再提出这个问题,但如果没有前瞻­性­的指导,未来的阻力就会更大。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更大。

现在必须趁着北方宗族势力的空前削弱,把新的社会关系建立起来,关键在于如何把握这个平衡点。

朱慈烺走到笼着黄纱的金柱旁,靠着柱子缓缓滑了下去,直到地砖上传来的凉气让他­精­神一振。

从腰带上取下玉钩,朱慈烺在地上写了个“人”字,画了个圈,又写下“家”字。这应该是社会的最基本构成单位。

“家”就像是一颗种子,冒出芽,萌芽长成主­干­,这就是出于嫡系的“大宗”。主­干­继续生长,冒出许多枝桠,这便是庶出的“小宗”。大宗小宗构成了整个树型结构,这便是“宗”。当这“宗”有子弟外出,就如树上掉落下来的种子,在另外一处生根,发芽,再长出主­干­、枝桠,与原来的那颗树遥相呼应……由此便有了族。

当这些宗族因为共同的文化认同交织生长,一起开发脚下的土地,捍卫族群尊严,传承亘古以来的价值观——这就是民族。

朱慈烺朝后靠了靠,仰起头,目光中焦点涣散。

只要有人成家,势必就会成为宗族。别说现在这个时代,就是前世的红­色­贵族不也如此么?

朱慈烺轻轻摇了摇头:除非有个更强大的信念占据百姓的信仰空间,让他们相信爹亲娘亲都不如皇帝亲,天大地大都不如皇室的恩情大,立志做个舍小家为大家,脱离低级习俗,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整个国家的人。

上下五千年,这种狂热的状态只存在过三十年,而且崩塌之后带来的副作用似乎更大,颇有些饮鸩止渴的感觉。别的不说,朱慈烺并不希望自己的遗体被长久封存不得下葬。

而且以明朝的宣传能力和手段,要做到这样大规模的思想教育,其难度……还是先考虑一下火星探索计划吧。

既然无法从根本上铲除宗族。如何做才能既保证国家对人民具有控制力,又不至于制定出毁家灭门的恶法呢?

首先是思想方面,忠臣与孝子之间的平衡。魏晋时候,天下只有孝子,没有忠臣,故而有五胡乱华。北伐难酬。那时候的门阀与如今的宗族名异而实同,只是更加强大,直接控制了军国大权罢了。

朱慈烺又想到前世某个时期,天下都是忠臣——或者叫主人翁,只知国家需要就上山下乡、奔赴殊域。他们的确以自己的牺牲,为整个民族都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不过当信仰崩塌之后,正是这些人反转最大,甚至否定了自己的牺牲,认为被权贵阶级欺骗和出卖。彻底投入利己主义的窠臼。

这正好是两个最极端的例子,后来从隋唐起强调的“在家事亲,在朝忠君”可以说是一种缓冲和折衷。不过眼下的大明更注重“孝”,而“忠”的方面有所欠缺,这就需要人为给一些动力。

其次在于国家动员方面。

宗族的形成以北宋为分水岭,又有两种形态。

在先秦两汉时代,天子分封藩国形成宗族,其大宗对小宗的财产有直接控制权。这点到了明朝仍旧一样。分封的诸藩王可能因为犯罪或无子而被除国,田土收归国有。

后世熟悉的庶民宗族却诞生在北宋之后。因为范仲淹、张载、程颐等人的推动。庶民被允许立祠堂,以便“敬宗收族”。这几乎可以算是一场革命,打破了士大夫立庙的特权,也有了以血缘为基础的­精­神核心。

有了这样的核心之后,庶民就从单纯依附于地主豪强,转而依附于自己的宗族。这时候的宗族就像后世的工会。看似没有主宰宗人生命、财产的权力,却又极具凝聚力。

延续到了明代,乡官的职役制度更加明显,宗族的影响力也就越大,在基层舆论上远远压过朝廷王法。

比如募兵。在新设立的流民村落中。募兵明显要轻松得多。而在有宗族影响的地方,族中老人出于劳动力缺失的考虑,往往会对此抱有抵触。正是这些老人说一句“别去”,很多人都打消了入伍的意愿。

在现在的甲级行政区域,宗族势力奄奄一息,影响力极小,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能量。就是知县下乡问政,老人、农老办事,也都会对大些的家庭另眼相待。

因此在南方宗族势力更大的地方,整个家族抗税抗租,乃至暴力抗官,时有耳闻。

最后则是土地问题。

宗族本身不是大地主,族中的土地只有宗人捐献的义田、祭田。义田用于照顾族中贫穷子弟,为他们交付读书用的束脩,往往只有诗礼之族才有。祭田则必然是每家都有,其产出用于家族祠堂祭祀。因为这是族人捐献,所以劳动力也有宗人义务承担,收成和使用也受众人监督。

宗族对土地的约束­性­在于本宗族人私有的土地不会外流。

寡­妇­可以改嫁,但只能带走自己的嫁妆。夫家的土地必然要留给子嗣,这是宗族对宗人的保护。如果没有子嗣,族中则会过继一个符合辈分的族人给他,继承这块土地。

公开的说辞当然是家族实力不至于削弱,避免了外姓人的侵夺。

可朝廷也是外姓人啊!

这些土地一直被一家一族控制,不恢复“无主地”的属­性­,朝廷何时才能收回来?总不能出台“遗产税”吧?那是对三千年来“子承父业”的传统进行否定,还不如撕破脸去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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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佰十章宣威布德民大悦(十一)

“皇爷……”随侍在崇祯身边的王承恩低声唤道。

崇祯抬了抬手,止住了王承恩说话。他从窗外望进去,正好能看到朱慈烺的半个身子,如同顽童一般靠在柱上,手拿玉钩在地上写写画画。一不小心,崇祯差点撞到冰凉的玻璃上。

这是宫中新换的一批玻璃窗。

第一批窗玻璃给了内阁;第二批给了父母和伯母;第二批换了奉先殿和太庙。

——果然是个重社稷,有孝心,却不会说出口的木讷孩子。

崇祯心中涌过一阵热流:皇太子刚毅木讷,即便以古君子的标准来要求他,也是个仁者啊!

“咳咳。”崇祯终于觉得有点冷了,又见朱慈烺有站起来的动作,索­性­推门而入,­干­咳一声表明身份。

朱慈烺没想到崇祯这么晚会来奉先殿,脑中先过了一遍自己是否有失礼的地方,然后才想起来向父皇行礼。

“你在写些什么?”崇祯看了一眼地砖,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看不出来。

朱慈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难道直言说自己在打算对社会根基下手么?

“儿臣在考虑江南的事。”朱慈烺换了个角度,也不算欺瞒道。

“江南……遭灾了么?”崇祯有些提心吊胆。

朱慈烺微微摇头,问道:“父皇,您有时是否觉得政令无法通达到乡间?”

崇祯喉头滚动,­干­笑两声,突然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一遍很难说是否在调上的歌声唱罢,崇祯笑问道:“小时候听过吧?”

——这个调子的《击壤歌》还是第一次听到。

朱慈烺点了点头。

“百姓耕作食用,怡然自得,此乃天下大治之胜景。太祖高皇帝不许县官、胥吏下乡。只许甲户、粮长收税,正是为了保民啊。”崇祯解答道,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朱元璋的神位,又有些心虚。

“那皇权就不用深入乡间了?”朱慈烺不敢相信崇祯竟然直接就要放弃如此重要的控制力。

“乡间自有老人、族长之伦维护风纪,派官下去徒然扰民。”崇祯道:“只要百姓按时缴纳粮税,服徭役。朝廷最好不要去打扰他们。如今你免了徭役与这两年的粮税,这就很好,让百姓在乡间好生休养。”

“父皇,那农田水利,修桥铺路,赡养孤寡……这些事谁来­干­?”

“自有乡里宗族去办呀。若非大工程,朝廷宁可不做,以免越做越错。”崇祯长叹一口气:“朝廷大把银子花下去,反倒惹得百姓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这又何苦?”

“父皇……”朱慈烺已经有些无语了:“为何会这样呢?”

“因为贪墨之吏。”崇祯以为皇太子真不知道,耐心道:“人心隔肚皮,你看着他们各个斯文儒雅,真的贪虐聚敛起来却不顾百姓死活。我家虽是天家,太祖时候就告诫后世子孙,绝不能轻信官吏。我听说你选用的法官也是刚上任不久便贪渎枉法,好像还抓出来不少吧。”

“是。是儿臣有意为之。”朱慈烺道。

“哦?故意用贪官污吏?”崇祯被儿子的答复吓了一跳:“怎有这等用人之法?”

“一者是给那些读过书的人机会,只要他们能够自律自新。执行朝廷法度,过去的事也就既往不咎了。正可以重新做人,有个官身也好光宗耀祖。”朱慈烺道:“这些人中只要真有一两个­干­净的,也不枉儿臣一番苦心。”

“其次呢?”

“再有便是让都察院的御史们交投名状。”朱慈烺随口道:“官场陋规横行,必是从风宪败坏开始。趁着现在风宪新立,让他们多杀点人。吃到杀人的甜头,日后就收不住手了。真有人想收手,其他官员等闲也不敢信他们,自然两方隔阂,孳生情弊之事就少了许多。”

“第三嘛。杀­鸡­儆猴之类的事儿臣不屑做。要杀就直接杀猴子,只要杀完了这一批,日后法官还有几个敢伸手的?”朱慈烺道

这是借刀杀人、欲擒故纵、隔岸观火、上屋抽梯……崇祯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奇谋迭出”。

“随手拈来的小动作,不值一提。”朱慈烺笑了笑,重凝重道:“父皇,儿臣要去一趟中都,看看有什么法子在不扰民的情形下,将乡村农民都管起来。”

崇祯不解道:“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何必去做?难道你要在每村派官?国家如何承担如此之大的开销。”

“总有办法。”朱慈烺道。

崇祯见朱慈烺如此坚持,又问了些税制和纸币发行的事,默许了朱慈烺前往凤阳的想法。

朱慈烺之所以选在凤阳而不是南京,正是打算由简入难。凤阳本不是富庶之地,又常受黄淮水患的滋扰,近百年来没有出过真正的豪强大族。朱慈烺打算从北京走陆路南下,正可以沿途考察北方宗族势力,并且视察民生恢复情况。

随着消息的传发,都察院又因此发起了沿途州县官吏清查运动;吏部也提前派人进行考成,算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朱慈烺没有耽搁,既然决定要走,当天晚上通知了陆素瑶,让她安排人手先行南下,准备行辕。至于巡陵的圣旨也是立等可取,并不耽搁时间。萧陌亲自带领第一师侍卫南下,京畿外围防御圈交给了第三师和骑兵师。

锦衣卫任务最重,徐惇当夜就赶往塞外,布置针对蒙满鞑虏的情报警戒线,以免太子前脚走他们后脚来。一方面又要派出随同朱慈烺南下的南镇抚司的大汉将军,非但要样子好看,还得能保护得了太子的安危。他一直想将闵子若的贴身侍卫队收入锦衣卫中,但皇太子对此并不看好。

东厂自然也不能落在人后,更是全体发动,将皇太子途径的所有驿站、村落都放在了监控之中。

第三天,朱慈烺准备出发的当天,陆素瑶拿到通政司转进来的《家国天下四方之一元法》,这封题目大得吓人的奏疏里封皮上贴着内阁的票拟,写得倒是简单,只有几个关键词:宗法、乡约、国法、四夷法。最后注明是来自大理寺。

陆素瑶只看到“宗法”两个字,就想起了皇太子殿下那一篇“宗”字小楷,心中一动,将这奏疏放在了最上面。

朱慈烺看到这奏疏的时候还以为是李明睿有了想法,展开一看却是个叫冯元辉的大理寺寺丞所呈。

从行文上看,这个寺丞读书不多,一个简单的典故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偏自己啰嗦一堆,又是“甲乙”又是“假设”。

不过细细看下去,朱慈烺的眉头却展开了。

虽然文辞不佳,但是这寺丞对于宗族、宗法却的确有着不浅的认识和思考。在这个时代,能够认识到宗族对国法抵触的人绝对不多,即便是李明睿,对此认识也没他深入。更何况这个冯元辉还能将这种抵触上升到意识形态层面,认为约束子弟固守农耕,对当前的大明并不利。

大明已经到了需要更多人口参与自由流动,成为雇佣工人的阶段。

这个论断比朱慈烺大胆得多,因为不轻动宗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流民的无节制产生,薄弱的大明工商业能否消化得了那么多人口。在没有经过经济普查之前,朱慈烺并不敢轻易靠脑补来做出定论。

“让这个人来见我。”朱慈烺说道,旋即看到座钟上的时间已经该出发了。他又补了一句:“直接带他上我的马车。”

陆素瑶点头称是,一边派人去找这个大理寺的冯元辉,一边命人速度将皇太子的马车换成接见专用马车。虽然从外形上看,两种马车并无区别,但是内部的座椅布局却是如同一个小客堂,皇太子居中坐,可以直面看到车厢两旁客座的臣下。

冯元辉在向李明睿毛遂自荐失败之后,回到住所写下了这本《家国天下四方之一元法》的奏疏。他在大理寺这段时间,从基层到寺署,经历了司法实务和立法准备的不同环节,心中早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浮动。

这回皇太子问“宗族宗法”,看似针对的只是几个小问题,然而背后隐藏着的却是皇太子想以一部国法控制整个大明的希望。这才是冯元辉有底气站在李明睿面前的原因,也是他不舍得通过李明睿转达的原因——也无法转达清楚,很多话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把握了这个核心,冯元辉再反向推衍,从家国写到了天下四方,无意中突破了国内法的范畴,进入国际法领域。这方面他只是凭着本能,以及历代文人喜好的豪言壮语,为未来的国际规则描绘出一副以大明为主体,天下四方为附翼的蓝图。

非但是朱慈烺,就是冯元辉自己对后面这部分也不怎么看重,两人都将焦点放在了前面宗族宗法的部分。谁都不知道,这篇奏疏后来出了删节版本,删去的是宗族部分,节选的则是大明法对天下四方的适用,则成了法学生必读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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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一章宣威布德民大悦(十二)

“政出一门,法出一元。”

冯元辉参见皇太子之后,围绕着如何贯彻司法,展开了自己的演讲。此人一向在州县官面前侃侃而谈,颇有口才,见到皇太子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畏惧的,说得天花乱坠。

朱慈烺却已经凭着前后两世的阅历将他打上了“夸夸其谈”的标签,对他所鼓吹的大话并不动心,唯一让他没有打断此人的原因是这人“豁得出去”。

冯元辉见李明睿的事,李明睿已经告知了朱慈烺,也说了对冯元辉的评价,认为此人就是个投机的讼棍小人。同时李明睿也对冯元辉竟然擅自以部寺名义送上奏疏表示愤慨,要求朱慈烺对此进行严惩。

朱慈烺却觉得这种人做出这种事,乃是­性­格所致。

冯元辉上车之后,大队前行,一路往京外驰去,冯元辉却没有丝毫异­色­,并不担心自己如何回去,或是没带盘缠之类。这也让朱慈烺觉得此人能舍能拼,倒是有做大事的潜质。

等冯元辉做完开场白,朱慈烺故作严厉,喝问道:“你说宗族有碍于民生,何其武断!可是故作惊世骇人之语以求上进!”

“殿下,臣岂敢!”冯元辉当即拜道:“臣在任丘出任裁判,有十数起族中告宗人挥霍家产之案,也有许多父母告儿子不孝之案。这些案子自古就有不足为奇,然而臣久在乡间,却从未见过一地一时能有如此之多的‘痴愚不孝’之人。是任丘风气不佳?教化不行?臣因此深加查访,却发现挥霍家产案中,多的却是变卖田土为本金,置办车马,以此来运送货物、粮草。谋生求利。”

这是运输业的萌芽么?

朱慈烺边听边想,同时也判断出冯元辉所言并非捏造。

南北隔绝三年,一旦国内平定,商业物流就会如同血液一样亟不可待地冲过去。又因为运河不通,大量货运只能走陆路,陆路运输就是拼的人多车马多。

“尤其是官府运粮、兵器、各种皮革、矿产、食盐。这些都需要招募大量民役。殿下有古圣王之仁心,所给报酬十倍于地利,民众自然趋之若鹜。”冯元辉继续道:“许多农夫见辛苦一年所得,不如赶车三月之酬,自然趋利而避劳。”

不同于后世开车还要执照,在如今会­干­农活的才是高技术人才,驱车赶马就是小孩子都能学会。

朱慈烺知道自己练兵的那一套关键在控制后勤。

后勤最关键就是“有人”。

原本劳工营可以承担运输任务,但随着占领区扩大,更多的矿厂被收归国有进行开发。苦役营和劳工营的人手都呈现出紧缺的态势,后勤部和工部只能大量征募民工。

从越南、湖广输送过来的大量粮食,也导致粮食价格受到抑制,农民虽然得了免税的实惠,要想发家致富却的确不如为朝廷做运输。

“这是臣在任丘为裁判时的情形,待臣升任河间府推事之后,发现任丘之事并非孤证。非但整个河间,就是附近府县。也多有此种情形。为此布政使司衙门还发过公函,请我法司在裁判决狱时酌情体谅州府民政之艰。并以大局为重。”

朱慈烺点了点头。

“这种有田地变卖的,宗族之人视作败家。至于原本就无产的人,要想远行经商、承担货运、哪怕参军入伍,都遭族人反对。看似是父母告子弟不孝,其实多半都是族亲在后面推动。”

“原因就是族里需要青壮种地?”朱慈烺道:“若是推广河南的‘代耕’之具,改进农具提高效率。这些人能否就放出来做工?”

“恐怕也不能。”这问题超出了冯元辉的准备,好在他颇有临机应变之能,脑子转得飞快:“宗族长者不愿子弟离开乡土,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哦?”

冯元辉见果然勾起了皇太子的好奇,心中大喜。缓缓道:“臣曾以私情与某些族老几经盘桓,才知他们心中所思所想,敢辱尊听。”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人还知道做社会调查,工作方法上倒是不错,可以立个典型推广一下。

“其一,宗人在外走方,或有被­鸡­鸣狗盗之徒勾引,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一旦官府前来拿人查问,全族蒙羞。故而乡亲们要脸面,不愿让子弟出去。”冯元辉道。

面子……却是是自己思虑不周。朱慈烺心中暗道。

“其二,宗人在外赚了银子,置办奢靡之物,带回家中则全家光鲜,却引得乡人攀比奢华,坏了淳朴之风。”

这却是恨人有笑人无的劣习了。

“其三,或有宗亲在外受人棱辱,回来诉告族中。若是视而不见,则亲亲之义荡然无存,人心涣散;若是兴起私斗,一则犯了官家法度,再者又是徒生事端。与己无关的宗人又难免会生出:若是安稳种地不就没事了?诸如此般心思。”

“其四,外出务工有种种厚利,谁还肯安心种地?这事关切生计之本,不能不察。”

“其五,有些村落青壮人丁几乎结伴而出,以至于田地荒芜,祭田颓废,祖宗不得祭祀,为外人笑。族中老者自然痛心疾首,多加阻拦。”

祭祀用的谷物、牺牲都得本族人亲自耕耘饲养,否则就失去了诚意,违背了祖宗躬耕自养的教诲。不仅民间,就是历代皇室也都有这样一块田地,一者让子弟知道耕稼之苦,二者也要用来祭祀祖宗——只是皇帝日理万机,每年耕三锄就够了,剩下的活都交给了宦官。

“有数据么?”朱慈烺问道。

“数据?”冯元辉一愣。

朱慈烺大致讲解了一下数据的概念,让他回去点算这种的案件占了全县案件中的比例。

“照你看,朝廷该如何应对?”朱慈烺问道。

冯元辉早就打好了腹稿,道:“殿下,如今朝廷不缺粮食,粮价稳定,何必那么多人一窝蜂地种地?让他们出来做工,保证货流通畅,让商人赚更多的钱,朝廷收更多的税,再拿这些税的一部分就足以抵偿他们务农的收入了。如此才是生生不息之道啊。”

“都不种地,粮食也是不够的。”

“殿下,臣听闻海外安南、占城皆能一年三收,此乃天赐务农之乡。北方一年只能收一季不说,产量还不高。莫若由南方种地,供北方之粮,北人则可出来经商贸易、参军卫国,两厢得益。”

这思路倒是与南方之粮税养北方之兵马如出一辙。朱慈烺不置可否,意外发现在大明若是推行海外殖民,或许不会有太大的阻碍。像冯元辉这样的“小民”都觉得用藩国的土地养大明的人口理所当然,那些士大夫作为得利集团更不会反对了。

“故而朝廷应当立法保护这些要脱离宗族约束的宗人。”冯元辉道:“让他们能够安心做工,又可不坏天伦。”

朱慈烺又问:“如何保护?”

“宗人对宗族所畏惧者,无非两样。”冯元辉道:“宗籍;人言。”

这与朱慈烺从前世所得到的资讯有些不符。他微微皱眉,仍旧听冯元辉说下去。

“所谓宗籍,便是个身份。宗亲大会可以在祠堂里勾除宗人的身份,从族谱上将名字涂墨。凡是被涂墨之人,便不再是本宗亲属,非但遭宗人排斥、欺凌,更不能进祠堂祭拜先祖。其本人死后,神主牌位也进不了祠堂,受不得烟火,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是信仰方面的­精­神钳制,眼下属于无解。

“至于人言,便是怕背后为人议论指摘。虽然不如开除宗籍那般骇人,但冷言冷语伤人命,能够不畏人言的终究还是少数。”冯元辉道。

流言足以杀人,古今如此。

“于前者,朝廷当订立《宗法》,明确罗列可以剔除宗籍的条件,不叫外出、失产为除籍之由,使宗人无后顾之忧,即便数十年后年老还乡,仍旧不失宗籍。至于人言,只有潜移默化,移风易俗了。”冯元辉应对道。

“绕了一圈又回来了,我怕的就是朝廷立出恶法,又怕民间抵触,乃至于酿成民变。”朱慈烺皱眉道。

“殿下,立法之权在圣上,议法之权却大可放一放。”冯元辉道:“让各县大宗族自己出来,约定乡规,形成法条,仅用于本地,则恶法可予以避免。又因为是他们自己议出来,官府只是引导确认,事后他们想要反悔总得掂量一番吧。”

朱慈烺听了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作为一个重生者,朱慈烺当然知道有“地方法规”这种事物。或许在后世的红朝各地立法差异不大,但换成联邦制国家十分明显,同一个行为在某省合法,换到邻省就不合法了。

自从周公制定《礼》,华夏进入宗法社会,在国家层面有了统一的价值观和执行标准。然而具体到下面各诸侯国、各郡县,乃至各家族,风俗习惯都有不同。

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绝非夸大其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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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二章宣威布德民大悦(十三)

朱慈烺接见了冯元辉之后,让陆素瑶传达吏部,把冯元辉的资历转到舍人科。

冯元辉除了一身獬豸官服之外再无别的衣裳,只好路上新买,为此还借了朱慈烺三两银子,要等下月发俸才能还上。

这举动有些让人不解。或许是表示自己清廉而不与同僚有私,也或许是想学古之名士,以为标榜。反正朱慈烺也是见识过风雨的,既然冯元辉敢开口,他就敢借,大不了在后世史书上当个配角,却也显得天家度量。

至于冯元辉提出的“地方议法,局部成规”的建议,朱慈烺心里还是有些不能放开。

大理寺在他手里只有议法权,但以后如何演变却很难说。

是否会出现后世美国最高法院那样的“伟大篡权”?

是否会将议法权变成了立法权?

如果对地方下放了“议法权”,则势必要引入“司法审查”制度,以此判断地方乡规是否符合皇明法律。这看似简单,无非增加一个审查机构,结果却可怕——这将是通往“立宪”的快车道,否则哪里来的判断标准呢?哪怕朱慈烺的儿子仍旧是个穿越者,只要不是法学出身,仍旧极可能被新培养出来的大明法官所坑害。

现在朱慈烺是个大权独揽的皇太子,甚至可以说金口成宪。以他的­性­格来说,没有权都要争一争,哪有大权在握却自己放手的道理?

工作狂的乐趣就在于看到自己对社会的影响,看到劳动成果所带来的变化。影响越深远、变化越巨大,自我满足感也就越强烈。

如果没有权力还玩什么呢?难道跟那些失败者一样把大好人生浪费在花前月下?

随着车队前行,朱慈烺也沿途接见了不少村落的老人、农老、教官之人。绝大部分人见了他都敬畏如天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同时也抓了几个漏网的官员,他们能逃过吏部和都察院的火眼金睛。却逃不过皇太子的慧眼:因为皇太子太清楚自己给地方官员的权责了,若是在这个枷锁之中,他们还能阿谀奉迎,那就肯定有不对的地方。

正好现在辽东缺少大量官员,抓一个算一个。

在十天的旅行之后,车队到了河间府任丘县。这个距离北京三百里不到的县城。冯元辉的辉煌人生就是从这里展开,如今故地重游,身穿一袭生员澜衫,站在一堆“飞禽”之中,格外惹眼。

只有他与皇太子两人穿着常服,不明真相的人看过去还真有被唬住的。

朱慈烺选择在任丘停留,并非故意要看冯元辉在此地的声名,而是因为他终于做出了决定,要在河间府任丘县试点进行“同商共议乡规民约”。因为冯元辉与本县几家大族已经建立了一定的往来。以此作为试点有一定的信任基础和沟通渠道。

在短短十天的旅行中,朱慈烺已经调整了心态,抑制了自己的权力欲,做出了妥协让步。如果他现在不肯让这一步,未来恐怕就有人要砍掉子孙的脑袋逼皇室让步。时代是在前进的,就算不能搭上历史的快车,也得避免车轮从自己身上碾过去。

最终,朱慈烺决定:作为地方法规的乡规民约可以有。审查权仍旧归于皇帝。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朱慈烺恍惚中有种步太祖高皇帝后尘的感觉。这难道就是血脉对人­精­神的影响?

控制了司法审查权,就等于用手堵住了打开龙头的水管。后世皇帝松一松手,就会有一股激流喷涌而出。然而现在朱慈烺已经顾不上了,因为不顺着历史快车往前走,跟它硬撞死得更快。而且他刚刚拯救了大明,可别又让后人说“明实亡于朱慈烺”之类的怪话。

……

“吴小官人!”

“吴家哥哥!”

“吴官人!”

吴荪菖满脸流汗。头上隐隐冒着热气,就像是传奇故事里的神仙一般。他匆匆走过,不忘与沿途打招呼的百姓招呼。众人知道他现在有事,故意叫得越发热情,好像恨不得将他拉住好好说会子话。让吴荪菖脚下更快,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他一路跑到城外,远远就喊道:“巧儿姐,最近没有生人来吧?”

“怎地没有?太子爷一到任丘就全是生人啊。”巧儿姐的茶棚里宾客满座,却都无心喝茶。

吴荪菖只扫了一眼,就发现这些茶客里有东厂、锦衣卫、县里警察、当兵的诸­色­人等,这才松了口气,道:“好,我还要去巡视别处,若有可疑人物,定要报我知道。”说罢抬腿就走。

巧儿姐看着满头大汗跑开的吴荪菖,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茶肆里的嘉宾云集,心中暗道:真要有什么可以人物,哪里轮得到我去报他,恐怕早就被这些人抓了去。也罢,反正他们也不会走,正好帮我看着店里,我好去见见太子爷的风采。

巧儿姐瞅了个最近几日天天都来的客人,知道他是县里的警察。因为是本地人,总比其他外来的好说话些。她上前添了茶,道:“客官,劳动您且帮着照看一下,我回去照看一下家里,马上回来。”

那装扮成客人警察只好点了点头,道:“嫂子要快些回来,等会儿我们可就要走了。”

“我省得。”巧儿姐手脚麻利,说走就走。

等巧儿姐回到庄子上,早就里三层外三层,连墙头都站满了人,根本挤不进去。

眼下正当冬日农闲时候,附近好几个庄子的村民都赶来看下凡的太微星君,若不是近卫一师组成|人墙,朱慈烺恐怕已经被人群淹没了。

萧陌亲自上阵跟闵子若带领的卫队一起护住朱慈烺,还派了火铳手上墙,架起斑鸠脚铳,准备应对突发事件。

任丘知县此刻也在场,早已经吓得整个人发蔫,生怕有个意外,惊吓了皇太子。此刻他才知道,什么与民同乐都是上头拍脑袋,下面吓死人的苦差。早知道皇太子选在这里,就算要饭也得给这儿的申明亭做堵围墙啊!

他知道有些地方只是选一处屋子,然后挂上“申明亭”的匾额。那时候还颇不以为然:连亭子都没有,叫什么“申明亭”?可是现在就领悟人家的高妙了,防的就是这等情形。

朱慈烺其实也是随机选定,因为这里距离县城不远,附近村落市镇老人前来并不吃力,而且这庄子多有贩茶卖水之家,紧邻官道,也的确适合借用。

得了皇太子召见的令旨,任丘县立刻行动,将登记在册的老人统统请到了这处名不见经传的屈家庄里。

屈家庄据说曾是成化进士屈伸的庄子,不过屈姓却不是任丘的大姓,屈氏宗族在任丘的影响力也并不大,可见一个宗族的兴起只靠一个进士还是不够。

此刻围坐在朱慈烺身边的老人都是任丘大族的族长。

从永乐年间起,陆续有八姓人家迁徙至任丘,二百余年生息下来,成了此间大族,正是边、李、刘、高、郭、舒、闵、谢。这八姓大族未必出了多少进士,只是胜在举人出得多,一直在当地保持着足够的影响力。

国变之后,河间府沦为沦陷区,这八族沦为难民,家产被掠夺,但影响力却仍旧还在。

在这核心的八族族长之外,还有其他家族的族长。请这些人倒也方便,因为有祠堂就有族长,认准了绝对没跑。而且位次也好排,只要看谁家的祠堂大,就知道这族人家的影响力了。

麻烦的是那些六十岁以上的乡中老人。他们往往地位有限,并不隶属于某个宗族。或是外来没有几代,根基尚浅。或是族中没有撑腰的宗亲,立不起祠堂。只是出于尊老敬老的传统,皇太子下乡的时候肯定要请他们出面。地方上宿老越多,越证明政治清和,官员也有面子。就跟后世领导喜欢看红领巾小朋友一个道理。

最外围才是各村的村老、农老,一直排到了亭子外围几圈。

在简单的寒暄之后,朱慈烺步入正题,人也变得严肃起来:“诸位老丈,地方府县是否照制安民休养,可曾­骚­扰乡里?”

在座老人纷纷摇手道:“任丘县与民休息,开仓济粮,兴修水利,劝农垦荒,更是清廉刚正,不贪百姓一分一厘,实乃天下数得着的好官啊。”

任丘知县听了,心中高兴,却脸红到了耳根。他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只是一项项按照皇太子殿下的规划书去做罢了。

“任丘知县做得不错,诸位是否也该帮衬一番?”朱慈烺挤出一个微笑。

众族长一听,以为皇太子这是开口要钱,纷纷表态:只要国家有用,要人出人,要物出物,绝不吝惜。

这也是刚经过战乱,皇太子等于将他们从水里捞了上来,否则哪里肯如此光棍。

“我旁的不要,只要一条:订立乡规民约,各氏宗族奉行如同国法!”朱慈烺掷地有声道。

一阵冷场。

边氏族长年高德重,起身秉道:“殿下,鄙乡原有不少乡规民约,也都是奉行如国法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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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三章宣威布德民大悦(十四)

如果将宗族视作一个个小王国,那么这些小王国和大明一样,有“律”和“例”两种约束­性­规范。

其中“律”主要来源三本书:

首先是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此人是复圣颜回的三十五代孙,对其所处的时代影响并不大,但此书对后世影响却是极大,真正发扬了治家之学,也是后世“家庭教育”的指导手册和评判标准。

其次是司马光所作《家范》,此书在仕宦之家广为流传,影响深远。南宋宰相赵鼎就曾令其子孙各录一本,以为永远之法。

最后集大成者是朱熹的《家礼》。他在司马光《家范》的基础上制订了一整套家庭礼制和礼仪规范,并与平民之家的生活、劳作规律基本一致,十分详备,最终成为平民之家的家教之法。

即便在蒙元时代,这三本书也是汉族(包括汉人、南人)百姓的家庭规范。在日月重开大宋天之后,理学成了国学,几乎全天下的宗族用的就是这三本书,充其量只是改了个名字。

正因为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的极度相近,各宗族内部和各宗族之间,才能保持稳定,依靠舆论互相监督,最终形成了儒教的普世价值。

随着新问题的出现,这些家规之中也会添入一些个­性­化的要求,比如要求子孙耕读传家不当官——这是官场失意者常常写入家法的怨言;也有要求子孙宁为乞丐,不为倡优牙人——这是唐宋良贱制度的遗迹,因为乞丐还是良民,而倡优则是贱民;还有的则是规定了子孙不得与某氏联姻——这是有私怨家仇的。

这些个­性­化要求不会违背儒教普世价值,所以总体来说仍旧不出三大本的范畴。

至于“例”则有针对­性­,往往是本族与外族之间的约定。更贴切“乡规”两字。比如两个宗族之间约定对某处水塘的开发利用,或是某片林木禁止砍伐,也有早晚出入走哪条道路、下地­干­活衣服如何摆放不至于错拿——耕读传家的农民不同于没有“只耕不读”的农户,他们下地­干­活前要换上劳作时的褐衣,在收工回家时再换上居家的常服。

这些看起来的确有后世地方法规的味道,但朱慈烺要的却是官府介入。

“我沿途走来。也看了不少乡规民约,只感叹畿辅之地,教化风行,颇有耳目一新之感。”朱慈烺道:“因此也想,若是这些家规族约能够普及天下,岂不是天下皆能沐浴教化?”

若是在一个有电视、有网络的时代,听到这些话,人们第一个反应就是质疑:莫非别处的家规就蒙昧不化么?

然而在这个许多人一辈子没去过本县县城的时代,加上对本宗族的自豪感。在场众人竟然理所当然地认为:皇太子说得有道理,我们到底是天子脚边的百姓,与那些千里之外的蛮子不同。

朱慈烺捧完之后,又道:“故而我想,日后各宗族订立族规家法,让亲民官也参加进来。一来这些亲民官多是外地人,不知道本地规矩,看了这些乡规民约。不会硬搬家乡规矩,坏了一方风俗。”

在场老人经历过的县令怕不下二十余任。闻言纷纷点头,大为赞同。

“其次,也让亲民官择些要紧的条目,从一村用于一乡,乃至于施行全县。此正是择其善者而从之。”

不少老人咧嘴而笑,谁不希望成为一方表率?若是全县都用自家的规矩。岂不是无可置疑地表明自家最为懂礼么!

“诸位老丈,各家的规矩是怎么订出来的?”朱慈烺好像恍然大悟一般,这才转过话头问道。

老人们纷纷进言,讲述自家的规矩如何订立。

无非是召开亲族大会,在族长的主持下。各房长讨论,有地位的老者为长老,最终一起确定成文,用于后世。因为最初制定家法的祖宗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这种宗亲大会便随着环境的变化、宗族地位的变化,不定时地的修正。

至于乡规,则是宗族之间友好协商制定,原本就会有官员在场,最终落实成碑文,流传后世。

朱慈烺早就做过这方面的功课,道:“这与国家立法倒是相似。内阁如同族长,六部如同房长,风宪台垣如同族中老者,齐聚一堂袒露肺腑,便如廷议廷推之礼。”

“此正是家国相通,积家成国之道。正是我大明赫赫如古圣治国之征!”边氏族长接着朱慈烺的话头便恭维起来,听着­肉­麻却是他的肺腑之言——若非这位皇太子,他可就要顶着光头拖着辫子去见列祖列宗了。

朱慈烺笑了笑,继续道:“却还少了一样。”

众人被他吊起了胃口。

“皇帝。”朱慈烺起身拱手,复又坐下道:“廷议廷推,最终是由皇帝裁定。而乡规民约,各族家法规矩,却少了这层。”

众人愕然:难道订立个族约也要送到天子面前?再勤政的天子也看不过来吧?

“圣天子日理万机,自然是看不过来的。而且一来一去耽误光­阴­,徒耗人力。”朱慈烺转向任丘县:“我看,就由府县亲民官来做这事。原本也是代天牧民的意思嘛!”

任丘县事前并不得知,故而反应最真,惊讶之余连忙表态道:“微臣谨遵令旨!”

诸位族长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桩事就已经被定了下来。按照这个时代的通则,皇太子和朝廷命官一起定下的事,一介小民还能再说什么?对于朱慈烺和朝廷而言,他们在场却不发表意见,显然是默认了。

“任丘县,”朱慈烺道,“此法从河间任丘试行,你要做好表率!若是让风宪查明你苛待下民,国法定然不饶你!”

“微臣不敢以身试法!”

“你当牢记太祖之训,但凡宗法族规中不悖于国法的,皆由宗亲自议。”朱慈烺看似告诫任丘知县,却是定下了条陈:“其次,人命关天,故国法杀人慎之又慎。或有激了众怒之人,你定要及时与法司介入,告知国法所定,不可冤枉人命。”

任丘县和诸位老人都知道了太子的意思,不过北方本就很少有私刑,故而并不在意。私刑较重的大多在闽粤之地,非但有勒令自杀,还有投石、沉潭之类。

“再有,族法之中当明确除籍条款,犯除籍之事者,绝不可姑息。”朱慈烺厉声道。

“微臣明白。”任丘县是真的明白了。

作为县官,他最恨的就是手下人力不足。进一步挖掘民力时,却碰到了宗族阻碍。

府里发文给两级法司,大致意思就是希望法官在裁断的时候偏向要走出来的民工,不令其被宗族隔绝。如今牧民官可以直接介入宗规制定,甚至有一定的审核权,在开除宗籍条款上当然不会让步。

“还有,我听说如今乡间多有本末倒置,支强­干­弱,可是有之?”朱慈烺满脸笑意地问道。

宗法制度中的大宗小宗并不是以家财地位来算的,而是以嫡庶为别。嫡长子为宗子,为大宗,为族长。庶子为小宗,为宗亲。大宗统率小宗,小宗统率群弟,这就是周公制定的模式。任何一个家族在经历了上百年数代人之后,总有贤与不肖,大宗可能衰落,而小宗则可能兴起。

就以阁老蒋德璟为例,他是小宗出身,哪怕身为帝师阁辅,也没资格出任福泉蒋氏一族的族长。

这种现象在大明已经较为多见了,也是宗法社会不可避免的症候。当年周室以大宗统小宗,建立宗周六师,成周八师,三殷八师,结果却还是逃不过诸侯坐大,最终国灭的悲剧。

朱慈烺受五四之后许多文学作品的影响,不自觉地将宗族权与世俗权统一起来,以为族长权力极大,压迫宗亲。结果自己走了一路之后才发现,许多宗族的小宗比大宗厉害,族长非但普遍被各房架空,有些甚至还要仰小宗鼻息。

他最为忌讳的“宗族对宗人财产权和人身权”的控制,也是误中副车。这种权力其实在父权而非族权。当宗族规模小,父权与族权统一的时候,两者合而为一。宗族开枝散叶之后,族权与父权分离,却是父权高于族权。

在大宗族中,父权的代表并非族长,而是各房的房长。即便如此,碰上子孙有出息的,或经商暴富,或出仕为官,父权对人身权和财产权的控制也就近乎于无了。范仲淹和朱熙都希望整个家族的财产都归于族中分配,其实是大同世界的乌托邦,近乎空想社会主义,就连他们本族后人都没做到。

“这种本末倒置,正是礼崩乐坏之兆!”朱慈烺掷地有声:“若是官府不能出来正风气,天下如何太平?”

他看到好几个族长纷纷点头,心有戚戚焉,知道自己切入点找准了,当即宣布道:“所以日后各宗族族谱,与宗子、宗人、宗亲姓名都存档在官府。每有宗亲大会,亲民官该携此宗文卷与会,另以村老、农老、教官,及外姓老人三位并为董正,以免有仗势欺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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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四章宣威布德民大悦(十五)

诚如颜之推说的“少年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少年时候的习惯甚至会影响人终身。朱慈烺在读书的时候就是学霸一类的人物,很自然地沾染上了“权威崇拜”的习惯。这使得他对明朝,以及明朝社会并不抱有太大的好感。

朱慈烺对宗族的认识,很多来自于鲁迅的小说。然而真正走入百姓之间看一看,与身边饱受“宗法大山”压制的人民交流之后,朱慈烺却没有发现礼法在吃人。而那些出现“吃人”现象的地方,恰恰是因为礼法不被尊重。

因为这样的矛盾,让朱慈烺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历史与文学知识,加上这些年来的见闻,总算找到了另外的可能­性­。

宗族宗法社会本身具有政治和法治两重属­性­,是对皇权的补充。自己一直纠结的问题,如果细细分析,其实是如何保有其政治属­性­而击碎其法治属­性­。

在新文化运动对宗法社会的战争中,新兴的公民思想要击溃故有臣民思想,颠覆传统道德和其价值观。故而在鲁迅等人眼中,历史书里满篇都在吃人,字里行间都是血迹。这些­干­将们注定要击碎宗法社会政治和法治的双重属­性­,宣扬自己的价值观,并将之根植于天下百姓的头脑中——所谓启迪民智。

无论是先来的“德先生”“赛先生”,还是后来的“马先生”“列先生”,皆是如此。

当时的中国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尚可原谅。此时的大明却根本没有那样的社会环境和思想条件。

作为大明的皇太子,朱慈烺从未想过要发展社会主义,至于资本主义也仅仅是一株似有若无的萌芽,所以他在现阶段必然要站在传统道德的立场上,保护宗族宗法的政治属­性­。巩固自己的法统地位——否则带人革自己的命么?

又因为有前世的记忆,所以朱慈烺对国家司法权十分敏感,这就促使他要击碎宗法社会的法治属­性­。

一旦开始反思,也就能够看清事物的全貌了。

鲁迅本人和其他左翼文人一直有“论敌”存在,可见在这场战争中他们也只是其中一方,掌握真理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如果鲁迅所言切中了所有社会问题的根结。为大众所信服,他就是­精­神领袖了——事实上他是个斗士、狂人,用流行语来说只是个“小众写手”。

一旦厘清思路,明白自己所面对的问题,自然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随着各宗族族谱在县府备案,家规族训、乡规民约都有了府县衙门、三老、外姓的介入,谁也不能关起门自说自话。借着如今皇太子的薄达云天的声望,各家对于这种介入都秉持了最大的宽容和欢迎。而介入者也因为传统思维的惯­性­作用,以最大限度的尊重。尽量不对他人家事指手画脚。

在互相谦让之下,政治层面的工作推进极快。

关键在于法治层面。

如何保证宗族内部不会说一套做一套,关起门来执行家法?

冯元辉提出的办法是“巡回”。

各县裁判所定期派出法官巡回各村,头一日公开接受诉讼,审理案情。翌日立一帷幕,村中老幼次第而入,报上自己姓名住址,各给红绿豆一枚。无事者交付绿豆。将红豆投入缸中。有冤不能口述者则暗递红豆,丢弃绿豆。

等见过了全村老幼之后。法官便请县里警察一道暗访,查明事情真相,保护弱势诉冤的当事人。

县里有裁判巡回各村,府里有推事巡回各县,多一个渠道就少一份情弊。再加上风宪官或明或暗的监督,不敢说政治清明。暗无天日却绝不能够。

在这番动作之下,河间府任丘县百姓的户籍上多了一项颇有地方特­色­的填空:所属宗族祠堂。

各宗族祠堂作为宗族核心,一并被官府登记在案,同时登记的还有宗族所有的宗产,包括义田、公田、祭田等等。这在官面上的说法是:保护族产。不使不肖子变卖、偷盗、侵占。然而其后手却是针对那些贪官,防止贪墨资产转移至族中,看似两袖清风,其实已经吃得脑满肠肥。

河间府和新成立的民部,以及大理寺都派了人前来视察。河间府考虑如何将之推广全府,大理寺则要考虑如何形成条文,确定《皇明宗族法》文本。民部嘛,什么都不用考虑,只是来帮忙­干­活的。

一个主事带了一百个从十岁到二十岁不等的学生,跋涉三百里,到任丘县重新制定户籍本格式,帮着进行补充户籍登记。还要进行宗族人口与非属宗族人口的调查统计,同时也要进行初级的职业调查,看有多少人在从事工商服务业,为日后进行更多的统计调查进行实践。

这主事早就听说过“经济普查”这个名词,是姚桃在转述皇太子训示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这四个字颇有些风宪官的意思蕴藏其中,为了能够脱离这个整日打算盘的工作,这位主事自告奋勇前来任丘,希望日后真的有“普查”时,自己能够优先选用。

事实证明,在东宫体系之下,好职位固然众多,但要想获得好职位所付出的辛酸和血汗也是少不了的。

这也是隐形的贪腐成本。一旦被抓,钱财尽失,就连过去付出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在民间商行没能与国家机构展开人才竞争之前,朱慈烺着实有些肆无忌惮。

朱慈烺有个优点,从来不将人想得太笨。他没想过自己挖坑,别人一个个会跳得十分愉快。对于《宗族法》的推广,他决定看任丘的效果,一旦合适就用国家力量强制推行,只要不突破临界点就没有问题。

让朱慈烺意外的事,不等他下令,河间府其他各县已经闻风而动,而大部分宗族则表现出了热忱欢迎的姿态,真正抵触的宗族少之又少,最后也随了大流。

朱慈烺很担心是民政官员为了政绩,下了猛手,又派了人四处巡视,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实在是许多宗族主动找到官家,要求效仿任丘制度。

眼下并没有人意识到族权与皇权存在矛盾。在所有人眼中,皇权是理所当然天下第一,神圣不可侵犯。

宗族内部的矛盾却是存在多时。

控制了祭祀权、在宗亲中有极高影响力的族长,与控制着实际生产资料的房长之间的矛盾;受大宗欺凌的小宗,以及仰仗小宗鼻息的大宗,彼此之间存在的矛盾;想摆脱宗族约束却又不愿失去宗族庇佑的宗人,与深感对宗人缺乏约束力的族长之间的的矛盾。

这些矛盾的双方,在自己掌握着强势力量的时候,都希望强者为尊。在自己处于弱势下风的时候,又希望向官家讨个说法,让外人来评评理。

在大家无法平等地坐在一样高的椅子上时,索­性­全都坐在地上。

秉持着这种想法,各氏宗族纷纷往朱慈烺的坑里跳,生怕自己跳得晚了。

又因为朱慈烺放开了对立祠堂的限制和保护,降低了门槛,许多大宗族甚至因此分裂出来了新的小宗,自立祠堂,开枝散叶去了。一些在当地缺乏底蕴的家族,也能够借此机会立了祠堂,开宗续谱。这些人自然也都成了《宗族法》的坚定支持者。

唐太宗行科举而自得:“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

朱慈烺此时才真正感受到,原来“坑”也是能大受欢迎的。

在一片称颂声中,朱慈烺的车驾终于缓缓前行,离开了任丘县这个特产苇席的地方。

除了意外地收获了一批苇席之外,朱慈烺也知道了有人要垦荒白洋淀。

这种垦荒一般被当地官府支持,也是朝廷增加田税的重要途径,但既然此地有发展第三产业的机会,自然要在政策上有些偏斜。

“开林垦荒与填湖开地都是好的,”朱慈烺充分肯定了农民的拓展意愿,“但是天下生态,不能光有农田,一样要有湖泊湿地来分水蓄洪。现在为了几亩好地把湖填了,以后受了灾再要改回来就难了。

“大理寺正好考虑一下,如何出台一部《皇明自然环境保护法》,粗略有三点:可以开山,不可毁林;可以垦荒,不可填湖;可以狩猎,不可令其绝种。”

如今粮食异地供给已经成了必然趋势,即便四百年后华夏大地人口十数亿,主要的产粮区也才五个。以现在大明的人口,即便根据太祖开国时的八百五十万顷来算,配合外购的粮食,也足够所有人维生。如果按照万历年间的统计,全国耕地在一千一百余万顷,那么更不至于出现饿殍遍野的情形。

关键在于歉收、绝收,以及分配不均。

朱慈烺决定从影响最大的“分配”上下手,对于新开田土也就不甚上心了。如果分配问题不解决,哪怕开再多田地,也会有人饿死。现在这样还可以让更多的人进入服务业,让商品流通更加便捷,加快资本累积。

“殿下,天下承平,人丁日多,没有足够的田亩如何养活人口?”

“天下太大了,有得是地方给百姓种地收粮,何必要破坏祖宗留下的青山绿水呢?”朱慈烺话中有话。

一旁的冯元辉突然想起自己说过的安南、占城之粮,心中一动,暗道:莫非殿下真有外拓进取之心?到时候做个天高皇帝远的百里侯却是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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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五旌旗十万斩阎罗(一)

“皇太子殿下带兵南下了,再不动手可就晚了!”一个焦躁的声音在空荡的地|­茓­中振起回声。

“消息确凿么?”另一人问道。

“怎地不确凿?真人都见过了!只是隔得有点远,看不清眉眼。”

“我是问带兵的事,带的哪支兵?带了多少?有没有火炮?这些都查清了?”

“哪里能打探那么多!不过有人看到了双翼飞虎旗和坦克司的旗号,那就该是近卫第一师吧。”

“这下麻烦了……”刚才那镇定的声音颇有些消沉:“他们打闯王、东虏都凶悍得很,咱们手里连­棒­槌都配不齐,怎么跟他们打?”

“要不咱们去告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Сhā了进来:“我听说李闯和献贼的人马只要肯归降的都没杀。何况咱们现在还没造反呢。”

“告状?皇太子就算英明,他身边的那些狗官呢?能让你见到皇太子?那些狗官家里哪个不是养着成百上千的奴仆?官官相护,谁会给咱们主持公道?”之前那焦躁的声音越发焦躁了。

“你这么说是有道理,但告状不行,造反也不行,咱们就在这洞子里躲一辈子?”那怯弱声音渐渐有了底气,又道:“现在外面找我们的人可不少,被逮住可就没命了。”

“那些狗腿!迟早剥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肉­!”那人恨恨啐道。

“反不反?”之前那镇定的人突然放声喝道:“弟兄们,反不反!”

山洞将他的声音扩大了无数倍,一遍遍地追问着:“反不反!反不反!不反!反!……”

“反是死,不反死得更惨!大哥,咱就反了吧!”

“大哥,反不得。一旦反了就没回头路了!咱们还是先去告状吧!那些杀才不遵朝廷法度,本就不得好死啊!”

“大哥!”

洞里突然死寂一片。

被众人视作大哥的男子想扫视周围的弟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只有朦胧的人影。他心里却亮堂得很,这里一共三十六人,都是大户人家的奴仆。平日里被打被骂,子子孙孙也都只能成为贱民,不能科举,任人打骂,做牛做马。

“反了!”男子长身站起一声怒号,底下却静寂无声,就连刚才让嚷得最凶那人都被吓住了。

“皇帝家又定了北京,打出关去了,若是现在再不反。难道千年万年做这奴仆!天下还有轮主的时候,我等竟然要为奴为仆与天地同休么!”男子振臂一呼:“反他娘的!弟兄们,咱们索了身契,从此再不为奴!”

“反了!反了!再不为奴!”

……

崇祯十九年腊月,朱慈烺车驾到了中都凤阳,在凤阳总督袁继咸及当地官员的陪同下祭拜了皇陵。这里安葬的是太祖父母——仁祖淳皇帝、皇后,与太祖兄嫂一家。

最早下葬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太祖与其二哥两人,太祖不过十来岁。没有能力置办棺椁,只能给考妣穿了旧衣、裹了破被。挖个三尺浅坑草草埋葬。后来太祖领兵一方,这才重修了山陵。后夺取天下,再修中都,最后营造出如今的规模。

朱慈烺在整个皇陵里走了一圈,仔细审视陵园修复情况。袁继咸与傅山两人在左,闵子若、萧陌在右。如同雁阵。

袁继咸到任之后已经修过一次皇陵,这次听说皇太子要来,又抓紧时间查了两遍,已经没有让朱慈烺可以指摘的地方了。

朱慈烺绕了一圈之后,回到了神道南端的碑亭之中。再次站在《大明皇陵之碑》前,重又读了一遍太祖高皇帝亲自撰写的碑文。从文辞来看,这时候的太祖已经读了一些书,通体用骈文写作,用词直白,不加文饰,毫不避讳自己家族当年的贫困窘迫。

“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文字不多,这篇算是最好的了。”朱慈烺伸手抚摸碑沿,读道:“‘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这话不在,却是申明了一个道理:实事求是。国家糜烂之初,无不是粉饰而起。越是粉饰,问题越大。好比一人生了疥癣,不求医治,反倒涂脂抹粉讳疾忌医,最后苦的只是自己。”

“殿下所言甚是。若是天下牧守之官都能‘不讳过,不自矜’,有甚难事不能解决?”袁继咸接应道。

在左良玉病故之后,袁继咸成功地将左梦庚引回正途——想朝廷要诰封。朝廷当然不会不给,然而左良玉一旦拿了这诰封,就是盖棺定论,生是皇明的人,死是皇明的死人。其手下诸将见了,自然知道左梦庚没有代父而立的能力和魄力,已经向朝廷屈膝了。

如此一来,左军再无东进攻伐的可能。想马士秀在左良玉活着的时候都不肯用舟师渡大军过江,更何况左良玉殒身,左梦庚又向朝廷求封求荫。

从这上面论起来,袁继咸当时真是孤身入虎|­茓­,行的好一手釜底抽薪之计。

凭着这份功劳,朱慈烺也是打算大用袁继咸,只是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才放在凤阳。

两人正说着话,陆素瑶却接到了一份急报。她打开扫了一眼,知道兹事体大,连忙送到朱慈烺面前。

朱慈烺接过传报,面无表情读完一遍,递给了袁继咸。

袁继咸看了之后却是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苦涩道:“殿下,这……是否发回北京部议?”

“送京中知道,议就免了。我既然在这里,就地解决吧。”朱慈烺并不觉得是甚么大事,只是心有不悦:“这事我看着多半是‘官逼民反’!这黟县知县就是个只会‘粉饰’的小人,就连事体闹得如此之大,遮掩不得了,还在粉饰!”

傅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意间瞥到萧陌目光炯炯,一副跃跃欲试之态,便知道此事不善。又听皇太子说“官逼民反”、“黟县知县”,心中一颤,暗道:可别又是民变了!

傅山不幸猜中,朱慈烺拿到了正是徽州府黟县的奴变之报。

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很是切中大众心理。因为李自成、张献忠闹得太厉害,又有东虏内犯,攻城略地,劫掠百姓……让人以为天下就是闯逆、献贼、东虏三桩大事。

其实却是不然。

从崇祯十年之后,南方也是多灾多难。江西、湖广、广东、浙江、南直、福建,哪省没有乱民从贼?只是因为声势不大,也就数千上万人的规模,与闯、献、虏动辄数十万众相比不值一提,竟然被人无视了。

此番黟县发生的奴变,只是在“三贼”败落之后掀起了又一番大动作,这才能够直达天听,传到朱慈烺面前。

黟县知县在这封通报中只强调了这些“逆仆”如何棱辱其主,掠夺其财,索要奴契,对于奴变的成因也只说“其奴素黠”。

“田主德不我顾啊……”朱慈烺指着碑上文字:“正因为是无德不顾,所以才有太祖高皇帝龙起临濠。地方官吏庸蠹无能,主家不知好德,这是要逼得大明改朝换代?萧陌,派人去黟县……慢着,打唐河之战的那个王翊,现在是何职司?”

萧陌没想到朱慈烺还记得一个小小百总,惊讶之余连忙道:“王翊仍旧在坦克司,现为副把总,上尉军衔。”

“坦克司把总是谁?”朱慈烺问道:“还是刘老四?”

“正是。”

朱慈烺笑道:“这么久培养不出接班人,这是刘老四无能。这回我钦点王翊的将,让他带本部人马护送冯元辉去黟县,解决此次奴变。”

冯元辉此刻并未随驾,而是在后面督察《宗族法(草案)》落实情况。拿到皇太子差遣之后,星夜赶路,前往凤阳与王翊部汇合。他在路上还在想,这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留在京师,如此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就没了。

作为一个久在江湖的破靴党,冯元辉对于自己弭平奴变没有丝毫担忧。他早就听说过徽州那地方民风彪悍,百姓不读书,多是经商致富。致富之后自然要蓄养奴婢仆僮。而这些人实则是一夜暴富,没有诗礼之家的底蕴在,蓄养奴仆就如沐猴而冠,丝毫不将这些奴仆当人看待。

若真说起蓄奴之风盛行,江南、浙江才是首位。一者功勋之家多,二者官宦之家多,三者富豪之家多……为何那边没有奴变,偏偏徽州奴变?这岂不正是说明徽商不会做人么!

冯元辉心中这么想着,却并不恨那些徽商凌虐奴婢,只是为自己得了这么个出头的机会而高兴。

他却不知道,早在崇祯七年,桐城就爆发过奴变,打的是“代皇执法”旗号,后来被地方官府剿平。

十多年光­阴­过去,当年奴变的幸存者犹在壮年,尚未老去,听闻黟县又起奴变,感叹自己这奴籍不得撤销,而天下同苦之人何止百十万!

正所谓一呼百应,他们再次号召故旧,联络乡党,裂裳为旗,断梢为刃,群起前往主家索要身契,不给者便当众打杀。有奴仆不愿离主家而去的,众奴也将之杀死,分尸泄恨。

此风一起又何止桐城有变,从黟县往东,扰得南直、浙江受苦之奴纷纷起事;往西,则有湖北、江西一众大家奴仆响应。

崇祯二十年,就在这乱哄哄声中悄然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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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六章旌旗十万斩阎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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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二十年正月,江南各地风起云涌,其中镇江府金坛县有潘姓奴某,在城隍庙聚得四、五万众,号称“削鼻班”,声势最为浩大,就连知县都只能据城死守,各大户人家更是紧闭家门,等闲不敢开启。

这一日,金坛县里来了两个外地生员,一样黑­色­儒巾,淡蓝澜衫,都是骑着高头大马,显然非等闲生员。门子见他们都佩着刀剑,不敢放行,偏偏其中一个伶牙俐齿,开口王法闭口道义,吓得门子不敢阻拦,只得放进城去。

这两人正是受命平息奴变的冯元辉和王翊。

王翊第一次穿着儒服,只觉得颇有意思,不肯穿斗篷。冯元辉见他不穿,自己也硬咬着牙没有穿。只是如此骑马狂奔,却受不了寒风刮骨。跑出几里路之后,身子上蒸出汗来,这下才是真正内外交困,等到了金坛县已然从头到尾凉透了。

王翊却没事人一般,看着江南风景人物,都是平生所罕见,仿佛到了异域一般,时不时啧啧称奇。他生长在黄土高原,自幼随着父亲当了流民,别说眼前这些青砖绿瓦,甚至都不能想象过了长江之后,连水都随处可见。

在连年大旱的西北,往往一口水就是一条人命啊。

冯元辉听说过江南如何富庶,也还是第一次见到,本想嘲笑王翊少见识的话都忘了说出口。

旁人见这两个生员佩剑骑马,又一脸土包子模样,便知道他们是北方来的。纷纷避让。

王翊看到不远处有张酒旗,伸手一指:“有光兄,前头喝一盏如何?”

冯元辉字有光,深感王翊这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止不住地牙齿打架:“喝……熬……好!”

王翊看了一笑,暗道:这般就承受不起了。果然是个文弱之徒。

他见路上人多,索­性­下了马,先探了探马脖子上的汗,轻轻捻了捻,快步朝酒家走去,一边扬声道:“叨扰,让让,叨扰……”路人纷纷避开一线,让这还算懂礼数的生员过去。

冯元辉也下了马。脚下被青石板一震,直震得膝盖疼,这才发现两条腿早就麻木多时。他好不容易才迈开腿,跟上王翊,已经兴起了生不如死的感慨。

“这里生意却好,不到正午就这么多人。”王翊到了酒家门口,却见酒旗招展,窗牗大敞。迎面却有一股热气扑来,也不知这店家点了多少火盆。竟如此奢费。

小二见有客来,大步出来,上前打躬作礼:“先生里厢坐,可要楼上雅座哇?”

王翊习惯­性­地一按刀柄,吓得小二退了两步,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像是遇到了恶鬼一般。

“给马擦了汗,多喂些豆子。”王翊掏出一锭小元宝,往那小二手里一拍:“照顾好马,多的作你打赏。”

小二额头一片汗光,连话都说不清了。

冯元辉追了上来。看到小二手里那锭一两重的小元宝,喉头滚动,连忙将缰绳扔了过去,道:“一样要给马儿擦汗,多多喂豆子­精­料!还有茶酒钱也是从这银子里扣!”

王翊颇觉得丢人,径自往里走,就差回头说不认识此人了。

那小二正觉不忿,毫不客气地剜了冯元辉一眼,嘴里用江南土话嘟囔道:“一­色­样额尚元,两­色­样额宁……”

冯元辉听不懂小二口中的土话,却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他本想抬脚踹上去,但想到如今奴变的大环境,咬牙忍了,紧跟着王翊往里走去。

王翊一眼将酒店里的人物都收入眼底,径直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通风采光又能看街上的市井风情。更重要的是,这张桌子后面坐了几个行商模样的人,正用江北口音的官话说着浙江奴变的事。

这正是王翊和冯元辉四处采风的目的所在。虽然他们拿到的命令是平息奴变,但现在这奴变波及四省,显然不是一个副把总带几百人能够平定的。皇太子从来都是算无遗策,如今发生这种情况,只能坚信皇太子殿下他老人家另有深意,绝不能回去讨救兵。

既然平不能平,回不能回,又没进一步的指示,王翊和冯元辉私下一商量,决定还是先打探消息再说。黟县他们已经去过了,虽然是此次奴变的策源地,但闹得其实也不大,十来家富户遭殃,那些乱奴基本散了,剩下的十几人都在山里钻洞子,比寻常土匪还不如。

其他地方闹得也厉害,却没金坛削鼻班声势浩大,故而王翊和冯元辉让大队缓行,两人亲自到城中打听消息。

“哎呦呦,那个打得惨呐!这么粗的竹节,”王翊身后那桌行商用手比划着,“啪啪啪地往大腿上打,打得皮开­肉­绽,血都流到城隍庙的阶梯上了。边打还边问疼不疼。那主家都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嗯嗯应着。那乱奴就说:某年月日,你打我多少多少,今日统统还你云云。啧啧,真是吓人!”

“你这还好些,只是挨打罢了。”同桌的另一人道:“我还不是见了一场,几个乱奴抓住他们主家,按到在地,往他嘴里灌屎尿……”

“噢噢,你们在说杨员外是伐?”旁边一桌客人,­操­着江南口音的官话也参合进来,道:“就是那个爱喝茶的?”

“正是正是。”刚才说话那人皱眉咧嘴:“吓!那真是肮脏龌龊到了极处。”

“那杨员外最爱喝茶,尤其以硖州碧涧、阳羡天池为最。他家奴仆奉命采茶去的,要计时日返回来,迟则受笞。”那南客显然知道许多此地秘辛,此时说来众人都是侧耳倾听。

“难怪那些奴仆还说:‘请老爷尝尝此处碧涧’……啧啧,太恶心了。”刚才说话人只是摇头。再看看自己眼前的茶水,也是一口都喝不下去。

冯元辉光是听听就被恶心到了,见王翊没事人一般地喝着淡黄|­色­的茶水,对这丘八的粗陋大为惊叹。

“这些人也都是可怜。”一个年轻的声音加了进来:“若是平素主家待他们好些,哪有今日之苦?别的我不知道,我是顾学士乡人。他老人家居家时候。亲自教僮仆莳花种菜,恬淡到了极致,且看那样人家的奴仆会不会做这等事?又譬如我知道的嘉兴府平湖县陆姓生员,自号二顽,平日里最是酷遇诸奴,打打骂骂都算轻的!那些奴辈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虐待,竟一道将之手刃之,然后投官自首,甘心抵命。由此也可见。善恶皆是自造。”

“也不能说都是主人刻薄虐待。”又有老成|人道:“也不是目今,自古就有黠奴一说。老丈别地方不敢说,只说我们松江府就有两桩异事。

“一桩是府中有个姓徐的奴仆,死后无子,把主家请到内室,交代后事。那主家进去一看,帷幔竟是貂皮的,就是主家自己都用不起!这也就罢了。还穿了一件蟒龙裁制的五彩夹衣!骇人不骇人?”

他顿了顿又道:“这是那主家亲自出来说的,半分不虚。”

众人也纷纷咋舌。道:“还是老人见识多,这等惊世骇俗的事哪里听闻得?”

那老丈略有得意,继续道:“第二桩事略早些,不过见证之人更多。也是我松江府,在上海县,故南京礼部侍郎董公家的事。

“董家奴仆中有无赖纵酒好赌。白日里欧人抢人财物,竟将那人活活打死。当地官不敢管,董公过了几年才知道,便要将那恶仆杖杀。谁知那恶仆先得了消息,与同伙持斧扮作强盗。竟坏了董公­性­命!这又是一桩骇人的事吧!”

众人纷纷摇头,感叹这世道真是说不准了。

王翊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觉中已经转了过去。好在许多客人都听得入迷,就像是作了个社一般。等听完了这则故事,王翊转向冯元辉:“这怕不真吧?”

冯元辉到底是讼棍出身,业务素养过硬,装腔拿势地点了点头:“这却是真实。不过这老丈肯定也是听来的。因为此事乃生在万历七年五月初七日,故南京礼部侍郎董传策遇害一案。”

王翊挑了挑眉毛:“这你都知道?不会是随口编个日子糊弄我的吧?”

冯元辉本想收获一些崇拜,不料却被王翊质疑真假,顿时泄气,道:“不信自己查去,是大案子,当时震惊天下呢。”

“奴仆说到底就是奴仆,怎地能比主人还富?”王翊不解问道:“你家可有奴仆?”

“大明律:庶民不得蓄奴。”冯元辉没好气道。

至于奴仆竟比主人还富有这事,当下也有人出来为王翊解惑。

“奴仆也有好多种。那些官府收的罪犯亲戚,发给功勋之家为奴,那是闹不出花样来的。”那人轻捻胡须:“不过这样的到底少,更多的是投身缙绅家为奴的。这些人多是诡寄,就是逃田税、赋役的。说是奴仆,其实缙绅也不管他们,只是收租子罢了。他们私下里还打着缙绅的旗号去招摇撞骗,都进了自己的包囊。少则一两代、多则两三代,奴仆比主家富有也不稀奇。”

那胡须男子朝老丈一拱手:“又要说到你们松江府了。徐华亭徐阁老,跟严分宜斗了几十年不倒的人物啊,结果还不是被这种恶仆坏了名节?”

王翊不知道徐阁老是谁,望向冯元辉。冯元辉忍不住卖弄,低声道:“是嘉靖、隆庆时候的首辅,徐阶徐华亭。”

王翊点了点头,还是不知道这人怎么被恶仆坏了名节。

好在那个松江府的老丈见外乡人多,解释道:“徐家在当地名声极不好,大半都是这些诡寄之仆闯下的祸,让他徐家背了。否则哪有宰相致仕,被乡里逼得便装夜遁的事?”

“这富也就罢了,还有奴比主贵的呢!”又有人忍不住加入论题道。

“大明不是不许贱籍科举么?”这回连冯元辉都吃惊失声叫了出来。

“你是北人,难怪不知。”在场这些南方行商、客人纷纷嘲笑道:“这事有什么好说的,都是万历年间的旧事了。许多奴仆家资万贯,直接纳资得官,有的将子弟送入学校。还有些被举乡荐,联捷南宫,甚至与士流联姻。其主不过乡贡生员,哪里比得上他们这些贵仆?如今这事在我们江南都见怪不怪了。”

“别的不说,你们说削鼻班的潘首领怎生聚起这么多人马?还不是因为他家里有钱么!”有人将话题拉回目今,像是触动了某个忌讳,刹那间一片静寂。

王翊见众人不开口,正想挑个头,突然听到窗外一阵吹吹打打,像是有人家办喜事,又像是中榜夸街,但前者听着唢呐曲乐不对,后者又没开科考试。

众人纷纷张头探望,却见街拐角出涌出一队人来。

只见这些人打着仪仗,张结彩纸,抬着一升八人大舆,声势非凡。

这大舆上坐着的是个员外一样的胖子,正月天里竟然满头大汗,连连拱手,言辞甚是恭谨,却是请这些奴仆放他下去。

在这个节骨眼上,哪家的主人还该如此大事声张地让奴仆抬他?

这些奴仆却死活不肯,又是旌奴导前,又是骑仆环后,轩盖鼓吹,沿路炫耀,定要绕城一匝方肯送归。

有路人相询,这些人便大声宣扬道:“我辈之主长厚,仁慈待我。我辈若不知报,恐为神人嗤笑!故而今日定要让主人大涨颜面,也好教人知晓我辈并非不知恩义的蠢物!”

王翊与冯元辉所见所闻,越发不知道这奴变到底罪在哪边,又该如何平息。之前两人还曾因为到底是招抚还是围剿发生过言语争执。

因为皇太子并没有在令旨中明确权责,所以谁也说服不得谁。现在看来,波及四省的奴变要说围剿,少不得十万人马,显然是不可能的事;而招抚的话,貌似这些人也并非真正的呼啸一处,更像是个松散的盟会。

此时此刻,两人不由同时暗暗松了口气,庆幸眼下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他们这个层面能够解决,只要据实报与皇太子殿下便是了。

五一七章旌旗十万斩阎罗(三)

在华夏,奴与隶是两个概念。后世所谓奴隶在此时单是指“奴”,反倒是隶还有一定“事业单位编制”的味道。

从有历史记载至朱慈烺此时,从未根除过。只能说从宋朝开始,儒学得到了空前发展,民本民粹地位高涨,由此产生了对奴的保护。

只是这个过程很快就被信奉奴隶制度的蒙古人打断。又因为蒙古人打下了世界史上罕见的广阔疆域,更是将各­色­奴隶带到了中国。在元大都的贵人之家,若是没有黑厮劳役、­棒­子奔走、朝鲜汝奴侍寝、南女歌姬演奏……那这家人家就会被整个权贵阶层嘲笑。

国朝承接蒙元,虽然志在恢复大宋制度,但不可否认蒙元的九十七年就像是白绢上的墨点,只能靠时间来冲洗,而且未必能洗得彻彻底底。这也就是国初在许多制度上仍旧带有浓浓的蒙元气息,比如蓄奴。

作为一个民族主义者,太祖朱元璋废弃“行省”不用,而改用三司,对于蓄奴的问题也是大加限制。

首先在蓄奴的资格上,庶民不许蓄奴。这是因为奴在许多法律层面的权力其实与“凡人”一致,所以庶民与奴的分界线不大。

其次,对于有资格蓄奴的勋戚、官宦之家,蓄养奴婢的数量也有规定。公、侯之家不能超过二十人,一品官员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

在太祖皇帝的高压铁腕之下,大量奴仆被解放出来,成为自由民,为国初的休养生息提供了人力基础。太祖高皇帝对《大明律》的期望是“万世不易之法”,为了避免蓄奴之风的再次兴起,大明律中还有“禁止奴婢典卖”、“禁止逼良为奴”的条款。

谨以黄世仁与杨白劳为例。则黄世仁犯了“庶民蓄奴”、“典质奴婢”、“逼良为奴”三项罪名。若是杨白劳讼至官府,黄世仁可能受到“杖一百”到“流三千里”之间的刑罚,喜儿还是得放还自家。

朱慈烺知道如今这种局面,乃是两百年沉疴所致,是法纪驰废的结果,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而且据他所知。奴婢之中还有农奴和奴工两种。

尤其是奴工,在江南蔚然成风。那个毁誉参半的徐阶徐阁老家中就蓄养了上千汝奴,为其纺织,然后拿出去贩卖。一刀切地废奴,非但无法解决被废奴仆的安置问题,还可能摧毁现有一些新兴行业。

虽然没有人明面上提出来过,但朱慈烺能够从江南拿到巨大批量的廉价棉布,这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经济依赖。

“我从南方招兵,但凡有奴籍者一旦入伍便脱奴为良。本意就是怕有奴变之类产生。怎奈竟然还是避免不得。”朱慈烺一向是以自我为中心,坚信自己的举措都是对的,而在奴变这个问题上竟然有先见之明却无应对之策,显然是对他的一记重击。

陆素瑶上前劝道:“殿下的本意自然是好的,只是地方上却实在过分。那些蓄奴的大户不肯放人,官府竟然也用巡检司、警察防止奴仆逃走、参军。虽然殿下开了口子,下面却将这口子堵死了,着实可恶!”

也有人认为参军还不如为奴。不过陆素瑶不会往这方面去说,否则也太不会聊天了。她只是秘书。却不是采风使,应答只求真实,不求全面。

朱慈烺也是气得牙痒。在他意识到自己出现负面情绪的瞬间,他立刻深呼吸,将情绪牢牢控制住,道:“先让刑部出一道公函。告全国各警察厅、局、所,所有警力不得为追捕逃奴而用。从接函之日起,凡以任何借口抓捕逃奴移交故主者,一经查实,以逼良为贱罪论;再令。大都督府各总部抽派人手到地方,联同都指挥使司相关职官,彻查各府县擅动巡检司之事!”

巡检司相当于后世的武警部队,是留守地方的军事力量,主要是镇压暴乱、剿灭土匪。这支人马虽然不能跟六大主战部队比拟,很多甚至是淘汰下来的辅兵,但擅自被基层官员调动却是国家体制的大问题。

各巡检司巡检恐怕还是存了武不如文的惯­性­思维,一看到县府出文不敢不动。而县尉多半也是没有深刻意识到自己编制转入都指挥使司的内涵,仍旧以为自己是知县的佐贰官,唯知县之命是从。

这种情况也就只会发生在东宫势力照耀不到的南方,北方哪有官儿会做出这等蠢事!

“最后,让内阁商议一下,起草一份圣谕。大致意思就是,无论良贱,皆我大明子民,圣天子不愿看到子民相残。凡是愿脱籍而主家不肯给身契者,可自陈脱籍,视作良民,切莫以暴行施加故主,不然以欧凡人之律论处。”

奴婢欧打主人在大明律中要加欧凡人一等,朱慈烺取了轻罪,也是配合前面的这个“视作良民”。

这道圣谕的看似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其实却是偏向脱籍奴的。

至于主家,想必是很不乐见这道圣谕。但他们本身已经触犯了律法,或是不可蓄奴而蓄奴,或是超额蓄奴,这都是“杖一百”的罪刑,很可能被活活打死,只要脑子还清楚的人,多半不会顶风而上。

……

“贱奴作乱,国家不思剿灭,竟然姑息纵容!此致纲常于何地!”

钱谦益的绛云楼前,几个乡绅联袂拜访这位名流,希望他能出面制止这倒行逆施之事。

钱谦益一身布衣,看着他们却没来由一阵厌烦。

他虽然不赞同这种扰乱百年习俗的做法,但圣谕就是圣谕,身为臣子不能违抗。当初还有可能是逆储挟持天子,而如今储君南下,天子在北京仍旧发出这等谕旨,再没有半分理由质疑真伪。

因为这个道理,钱谦益在得知圣谕之后,就按照江南普遍流行的“雇工”制度,与家中奴婢改签了身契。凡是死契的,或长或短都改成了活契。为了避免麻烦,身契上的“奴婢”字样,也都改成了“雇工”,写明“俟尝身价,则许自去”的文字。

改过之后,钱谦益觉得也没什么变化,家里仍旧是按部就班做事,倒少了一桩心病。

“纲常之中,本无主仆之说。”钱谦益淡淡一句顶了回去。

刚才慷慨激昂者顿时偃旗息鼓,强压怒气,忿忿不平道:“那些刁奴连身价都不偿还,吃用我多年,如今一朝脱籍,岂是道理?”

钱谦益摇了摇头,抬眼看他,道:“国法如此,你又能如何?”

“听闻皇太子已经到了南京,我等要去觐见储君,申明道理!”有人叫道。

钱谦益冷笑:储君颇类太祖,没见他讲过道理,你们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老夫足疾日重,不能远行,只好在此等候诸位佳音了。”钱谦益说完,随手端起茶盏,身边小厮连忙高呼送客。

这些乡绅讨了个没趣,只得告辞而出。

待这些人走了,柳如是方才从屋里出来,道:“老爷为何不劝住这些人呢?”

“劝甚么?这些人已经是利令智昏,能劝么?”钱谦益又长叹一声,道:“如今天下定鼎,大明江山却要变­色­了。”

柳如是对钱谦益仍旧是死心塌地,听闻此言,心中却是暗道:若是变得百姓安居,倒也是桩好事。传世之奴都已经得以解脱,只不知教坊贱女何日方能拨云见日……

“不过我看这皇太子还是能听人劝的,未必就是无药可救。”钱谦益道。

“老爷此言……是因为皇太子受了《谏忠王书》么?”柳如是问道。

钱谦益仰望蓝天白云,抚须颌首:“我本道他光复了京师,定要行灵武之事。如今看来,他却是受了良谏,终于没做出那等不忠不孝的事来,可见心中还是有一份良知。”

柳如是点了点头:“皇太子到底只不过十七岁年纪,一时为宵小所误,未必就是真的泯灭了良知。”

钱谦益点头道:“且再看看,若真的只是被­奸­佞所误,老夫也少不得出山,匡扶社稷。”

柳如是顿时心中激荡,再看钱谦益时,却从这老者皮囊之下看到了万丈豪气,暗自钦慕:果然是世间奇男子!大丈夫!

“最近《士林报》上也不妨呼应《通报》,到底是有些人做得太过分了。”钱谦益脸上浮起一丝不屑道:“我听说:西溪张氏家里蒸团子,因为奴婢没能蒸糯,其家主便计团子数目捶其手,场面着实不堪。”

江南民俗,凡时节喜庆,要碾白米、糯米成粉,用蒸笼蒸熟成糍,名曰团子。一笼大约五六十枚,每次蒸三四笼,或六七笼不一。如此少则百五十枚,多则有四百余枚,论这个数目打起来,哪个血­肉­之躯能够扛得住。

柳如是想起自己幼年时候,也是动辄挨打挨骂,心同此心,也是怒道:“这等人枉费读了圣贤书,半分恻隐之心都不曾有么!”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钱谦益负手挺了挺胸:“我且进入编书目了。对了,朝廷任了张宗子执掌大图书馆,这等文章盛会,我家不能落后于人。你且去选些善本,送去给他吧。”

柳如是福了福身,应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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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八章旌旗十万斩阎罗(四)

朱慈烺并不是直接从凤阳去的南京,而是先转道盱眙,祭拜了祖陵,然后才南下到了南京。他这边刚到南京,北京那边的传书已经到了。其中一封圣旨,给朱慈烺加了监国头衔,让他负责平定南方奴变,但凡能列出来的省份也都明明白白写在圣旨之中,包括尚未传出奴变消息的福建和两广和云贵等地。

这基本就是将半个大明交在朱慈烺手中的意思。

现在朝中鱼龙混杂,不像行在在济南时清一­色­的东宫官当道。因此也难免有些怪话冒出来,即便自己不敢说,也借着宋人的口说出来了。其中有用王十朋之说:“大抵太子之职在于问安视膳而已。至于抚军监国,皆非得已事也。”

也有人借用杨万里之辞,越发鲜明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惟其无二王,故合万姓百官而宗一人。今圣主在上,而复有监国,无乃近于二王乎?于此使万姓百官宗一人乎,宗二人乎?自古及今未有天下之心宗父子二人而不危者。”

如果前者还有《左传》作为支持和解释(见《闵公二年》),尚可认为是道学分析,而杨万里的“二日二王”之说,则触及到了权力核心。

如此听起来骇人听闻,换成宋朝的皇太子,或许就要哭哭啼啼地请求父皇不要任命“监国”。

可大明终究是大明,不是脂粉味十足的大宋。

太祖高皇帝在《立世子标为皇太子册文》中明确写着:“尔生王宫,为首嗣,天意所属,兹正位东宫。其敬天惟谨,且抚军监国,尔之职也。六师兆民。宜以仁信恩威,怀服其心,用永固于邦家。”

抚军、监国,六师、兆民,如此明确地规定了皇太子的军、民权力,还有谁能够故意扭曲文意?

至于后来成祖时仁宗七度监国;仁宗嗣位。册立宣宗为皇太子,诏曰:“中外启事悉归裁决”;世宗南幸承天,也是命皇太子监国,因庄敬太子才三四岁,故以宣城伯卫錞为留守使,大学士顾鼎臣等协守。

在有明一朝,皇帝对于儿子瓜分皇权,是有制度地纵容,有目的的培养。这也是崇祯不在乎朱慈烺在京师编练护卫的主要原因。

有这铁打的祖制放在眼前。谁还能说什么?

唔,在原历史时空中,光时亨曾对提出太子监国南京的李明睿说:“欲行灵武之事耶!”

不过那个时空中,皇太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嫩­芽。

换了这个时空的朱慈烺,手握大明最­精­锐的师旅,三分之一的国土上是他委任的官员,再要将他与唐肃宗联系起来,总也得掂量着万一触了皇太子逆鳞的结果。到时候祖制是刀。实力是俎,身为鱼­肉­作何感想?

朝堂上不能说。却还有个地方可以说。

报纸。

随着占领区扩大,越来越多的地方报纸依循《皇明刊行法》建立。朱慈烺从这上面收到的保证金就有数十万两,当然不可能在人家要办报前先问一句:你是铁铁站在皇太子这边的么?

一万两白银对于升斗小民而言是天文数字,对于那些有志于“立言”的人来说却是毛毛雨。既然朝廷上不能反对,那么打着研究《左传》经义的旗号,在报纸上说总没问题了。

事实证明。这些人却是太幼稚。

用了假名就没人知道了?

东厂是­干­什么的?

没有一家报社敢阻拦东厂办案,要查物证有投稿的原件,要口供有责任编辑,查住处有送润笔的小厮,正可谓人证物证齐全。只是朱慈烺也不愿意因言入罪。一旦开了这个坏头,未必不会再有文字狱之类的畸形产物出现。

不过朱慈烺还记得自己与琉球使者的承诺,要凑齐五千人去传授汉语,学习琉球语。

交通总署也质疑过,上哪里去找这么多人?答案很简单:委任。

是官员就要服从委任调派。

当初在北京近三千的官员降闯,后俩死了一批,被满洲带走一批,最后还有近两千人留了下来。这些人有《特赦令》保命护身,朱慈烺也不舍得因为这些蝼蚁坏了自己的信誉。

既然他们还留着官身,正好去琉球走一趟吧。

这些人汉语汉学之佳,可谓大师,必然不会耽误琉球子弟。

当然,这些没节­操­的降官也不能全派出去,有些负有庶务之才的官员还是要留用的。因此产生的缺口,正好由这些喜欢在报纸上口水惹事的人来补足。

另外在这次奴变中有“突出”表现的地方官员,也都有机会获得前往琉球,后世冲绳这一旅游胜地的机会。

姜曰广最初觉得皇太子也太过信口开河,上哪里就去找这么多人?殊不知皇太子殿下早就胸有成竹,第一批遣琉官员的名单都早已拟好了。

至于那些拒不赴任的官员,直接以抗命之罪剥夺官身,发往琉球服役,仍旧是在劫难逃。

因此而想到辞职的官员,总算是多了一个选择。

经都察院核查没有贪墨渎职、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等经济问题,朝廷允许其白身回乡。若是有问题,视情节轻重发往辽东或是琉球服役。

朱慈烺到南京第一天还与众人相安无事。

第二天祭拜太祖高皇帝、孝慈马皇后的孝陵,仍旧是一副孝子贤孙的好孩子模样。

第三天监国皇太子朱慈烺在奉天门御门听政,一下子就变得狰狞起来。

在南京吏隐的百官,以及各家勋戚,突然发现这回皇太子并非来祭祖修陵如此简单,反倒有将南京一­干­文武百官尽数扑灭的打算。而支持皇太子这么做的,却不只是萧陌带领的一万近卫,而是随同朱慈烺南下的一千“东宫官”。

如果放眼整个大明,则能看到还有更多按照东宫体制教育出来的基层官吏,成批次地从河南、济南、天津、北京前往南京。大明朝吏部登记在册的朝廷命官,总数为五万人上下,江南占据了半壁江山,皇太子的目标是为他们每个人都找好替身。

一夜之间,应天府毫无意外地全由皇太子的亲随官员接手。原本官吏无论有无罪过,一律退避,只协助政务交接。

……

“这钱谦益一贯无耻!”崇祯帝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自己手心发麻。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桌子上的奏疏,竟然是被免了官身的钱谦益送来的。他缩回脑袋,心中暗道:也不知道写了什么,惹得皇爷这么大气。不过通政司竟然将这奏疏送上来,想必是有授意的吧?

崇祯气得重重从鼻孔喷出两团粗气,方才站起身道:“拿上奏疏,去坤宁宫。”

长子远在南京,崇祯这边的政务渐渐多了起来,不过大致却只是让他知道,并不需要他圣裁。有时候忍不住手痒,文官也会理智地告诉他,这事已经有了法度。

从这上面说来,崇祯很认可朱慈烺这种“立法度”的习惯,形成条纹,事事因循,而不凭一时情绪所致。

要说尊重儿子,说出去有些丢脸,但尊重国家法度却是任何一个明君都应该做的。

渐渐的,崇祯反倒对政事懈怠起来,随手写一笔“内阁知道”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这回拿到钱谦益的奏疏,却让他有些发恨,恨不得将钱谦益流放到琉球去!

“看,竟然说我家春哥儿割据南京,任用私人!他不知道春哥儿是注定要当皇帝的么!若是放在太祖朝,少不得一个‘离间天家骨­肉­’的罪过!”崇祯到了坤宁宫,将钱谦益的奏疏重重扔在案上。

周后笑得眼角皱起了鱼尾纹,道:“这等不识趣的人理他作甚,发给春哥儿让他自己看着办不就是了。”

崇祯犹自有些生气,见了皇后这个姿态,反倒好奇起来:“你今日怎么回事?有什么趣事?”

“是喜事。”周后上前低声道:“刚才太医院报说,皇太子妃有喜了。”

“真的!”崇祯一惊,旋即喜­色­满面:“确诊了么?”

“宫里规矩你不知道?这么大的事,不确诊能报上来?”周后飞了皇帝丈夫一眼,道:“看不出来,春哥儿还是挺能­干­的。”

“哈,哈哈!”崇祯兴奋地搓着手,突然道:“快,传旨意下去,晨昏定省就免了。钟粹宫的所有东西都要查一遍,断不能让皇太子妃有损。一应饮食,要让太医参详,别误食禁忌。”

“我早就让人去做了,又派了几个老成有育过的婆子日夜看顾,断不会有事。”周后顿了顿又道:“只是春哥儿这一去不知道何时回来,太子妃一个人守在宫中,多半会害怕。我想着,莫若将她母亲、妹妹接来轮番陪着住几日,总有人好说说话。”

崇祯一沉吟,道:“就照皇后说的办。”

“春哥儿那边是否传个消息过去?”周后问道。

“有了元子是大事,岂止是让他知道?还要让天下人知道呢。”崇祯兴奋道。

“皇帝且慢。”周后叫住了崇祯:“照臣妾老家的习俗,新有了身子,是不能大张旗鼓的,怕胎儿不稳。”

“唔,朕倒是不知。那且等胎儿稳了再说。不过春哥儿那边是要说一声的。”崇祯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有孙子了,也是极其兴奋,就连钱谦益那败兴的事都抛诸脑后。

直到皇太子的奏疏来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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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九旌旗十万斩阎罗(五)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士大夫们并不太看重钱财,因为他们已经有很多了。

士林最看中的是官职,这才是他们的真父母。

国变时候,科举不兴,要肃清贼匪而官吏不足。这种非常时期,皇太子要搞女丁科,委派­妇­寺小人办事,可视作权宜之计。而且当时太子所领之地皆在北方贫瘠之处,南方士子视作畏途,巴不得将位置让那些小人占了,自己好留在江南、江西等好地方。

现在皇太子带了这么多人跑到江南,住进南京皇城,刚祭完祖宗就将应天府端了。从正三品的应天府知府,到不入流的各房书吏,竟然一个都不放过。看情形似乎后面还举着屠刀,要好好清算呢!

这如何了得!

南京城顿时喧嚣起来,街上奔走的人都多了许多。

不等这些人商议出来对策,第四天早朝时候,南京诸部尚书、侍郎正要请皇太子秉持祖宗法制,不可鲁莽草率,原应天府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僭越礼制、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诸项罪状已经摆在了众人面前。

“臣启皇太子殿下:”高弘图上前道,“臣闻三木之下……”

“没有刑讯逼供。”朱慈烺打断了这位南明三贤相之一的老臣:“每一项罪名都有人证物证,其中还有此獠与他人的书信往来,自己写的日记帐,家中抄没的近百万两资产,包括黄金白银、古玩金石……论说起来,字画古玩之类估价恐怕都少算了。”

高弘图一时语噎。

“我已经下令在其原址展示证据,所有官民等人,皆可前往参观。”朱慈烺声音越发冷冽起来:“若是有人想给他翻案,就好生拿出证据。东拉西扯小心把自己陷入共犯之中。”

朝堂上一片冷寂,只有汗滴落地的声音。

“一个知府,在南京重臣环视之下,竟然能贪这么多?你、你,还有你!你们这些人难道都不长眼睛!还是说收了他的贿赂有意包庇窝藏!”朱慈烺厉声喝道。

被点到名字几人吓得跪倒在地,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清白的。

朱慈烺其实就是虚虚一指。并非专指某人,见他们这般丑态,心中一笑,挥手道:“值殿御史呢!将这些人拖出去,清查!”

张慎言等几个老臣不敢在这个时候触犯虎须,互相摇头。

“臣南京兵部右侍郎吕大器启殿下:”吕大器出班道,“殿下,南京诸部本为‘吏隐’,并无实权。如何能监视应天府长官?殿下所谓包庇云云,令忠臣心寒。再者,古圣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殿下如此疾风劲雨,固然出自天恩,应天府却是恐怕再难执行公务,眼看春耕在即,而一府空乏。如何行牧民事?臣请殿下只诛首恶,放过其从。”

朱慈烺哼了一声。道:“吕侍郎所言,无非两句话:其一,南京部寺就是样子货,做不得实事,怪不得你们。其二,我要是大开杀戒。下面的官儿就要罢工罢事,江南就要大乱,是否?”

吕大器没有想到皇太子如此解读,虽然道理的确与自己说的一样,但听起来怎就那么刺耳呢?

“臣南京吏部尚书。右都御使张慎言启殿下:”银发苍苍的张慎言出班道:“吕大器此乡愿之言哉!南京部寺诸臣,无不勉力为圣天子守牧留都,所谓吏隐,乃无奈之称。”

朱慈烺看了一眼吕大器,心中暗道:还算你有人缘。

吕大器见张慎言出来为他找补,也只好认错:“臣失言,请治罪。”

眼看刚掉进坑里的吕大器又被人拉了上来,朱慈烺道:“勉力与否不在嘴上,要看实务。传令南京部寺百官,旬日内进呈‘工作报告’一份,罗列任职以来所推行之政务,务必要遵守格式,非式而论者视同未交。不交报告者,视同渎职。”

朱慈烺又环顾一周,道:“至于江南这道小鲜是武火猛烹,还是文火慢炖,其中关键不在我,而在尔等!好好思量,莫行差踏错,我只给机会,不给宽赦。退朝。”

原本只是走个过场的早朝竟然成了皇太子与江南百官的第一次交锋。只是这次交锋中,南臣表现出的战斗力实在让朱慈烺心生警惕——不是太强,而是太弱。

这些人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啊,大部分都是东林或者是东林的同情者,南京既是他们的政治流放地,也是他们的老巢所在。说是无力对牧守官员进行监督,实际上下面的知府知县看到他们的名帖,哪个不是跑得跟狗一样!

朱慈烺端了应天府,他们却只是这种反应,就像是散打高手被个地痞打了耳光,转身就走一般。

“殿下,是否要再从北京调些舍人来?”

退朝之后,陆素瑶也嗅到了空气中的浓烈火药味。她跟上朱慈烺,低声问道。

朱慈烺用人重能力而轻文采,这对于大明的朝争来说处于劣势。因为文采好的人,哪怕骂人的文章都能流传千古。很多人支持他,单纯是因为读起来舒服。不过朱慈烺也有解决之道,那就是——集体创作。

让脑子机灵的寻找漏洞和切入点,让逻辑­性­强的人制定大纲和框架,再让­精­通庶务的人列举事实,最后由文采好的人整理成文,由此炮制出一篇见解深刻、逻辑严密、例证确凿、文采斐然的大作。

朱慈烺当初收编吴伟业,就是想让他做创作集体的最后一环,只是实在缺乏官员,才放他去基层锻炼锻炼,了解庶务。

“就少个最后填字润­色­的,吴伟业该到了吧。”朱慈烺从北京出来得匆忙,但是府县官面见叙职的工作却没有停下。廖兴是在半路上叙的职,然后去了浙江提督学政。吴伟业在下一批,也就安排在了南京。

朱慈烺已经决定将吴伟业收回来了。怀庆府同知沈加显颇有­干­才,在前几任上官声也很不错。十九年最终清点时,怀庆府报的平收,但粮食收成较往年高出三成,这位同知贡献颇多。所以让沈加显出任怀庆府,乃是题中之义。

朱慈烺说着,停下了脚步:“这些人在朝堂上留手,想来是另有主意。我看多半是报纸舆论了。”

陆素瑶并不意外,以前朝争是靠奏疏打仗,现在是靠报纸打仗,南臣转移阵地一者可以留条后路,二者也更能发挥他们人多势众的本土优势。到底能用奏疏打仗的只能是进士,而报纸这片新战场上,就连生员,乃至白丁只要会写字的就能掺合一脚。

“臣这就知会王传心、田存善,让他们准备好文章发在报上。”陆素瑶斗志昂然,就像是一头准备狩猎的母狮子。

“你这……”朱慈烺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凡事重点抓住两头,中间过程只需要监控、微调。你这显然又忘了。”

“啊?”陆素瑶脸红到了脖子上。

“两头是什么?一头开始,一头结束。”朱慈烺耐心教道:“开始的那头要抓什么?”

陆素瑶像是学生面对考试一样,立刻背道:“何时,何地,何人,如何着手。”

“常用的手段呢?”

“打草惊蛇,声东击西,抛砖引玉。”陆素瑶飞快回忆起自己小本子上的授课笔记。

“这复杂的一头你倒是记得牢,反倒是简单的那头总是忘了。”朱慈烺无奈地叹了口气。

陆素瑶已经想起来了,回忆刚才自己的错误,脸上就跟喝多了酒一样,红得滴出血来:“是,要紧抓最终目的,须臾不可忘记。”

跟南臣扯不清楚显然不是最终目的。

只有泼­妇­打架才会拉拉扯扯,真正的厮杀都是一击毙命,根本不给对手拉扯的机会。

皇太子殿下的根本目的是肃清江南,将东宫体系的影响力覆盖这片充满了阻力的土地。

在这个根本目的之下,才是尽可能保全文化产物,避免造成文明断代。

“现在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为了最终目的,还要将这蛇引出来。”朱慈烺道:“所以嘛,让王之心、田存善尽可能地袖手旁观,最多只说奴变的事,不要提政事。都察院那边也让放一批报刊特许出来,让他们闹,闹得声势越大越好。”

“是,臣明白了。”

“唔,对了,以前他们不是叫我逆储么?这个名词不错,可以再用用。”朱慈烺脸上浮现出的一抹笑意,再一次嗅到了胜利之果的芬芳。

崇祯二十年正月,南京官场上惊变突起,旋即猛然落地。应天府从知府到书吏被杀三十余员,如此血淋哒滴的剧变却在一场朝会之后再无声讯。

诚如海啸来临时大海会诡异地退潮积蓄力量,在二月初六上,留都各报刊上突然异口同声地爆发出对皇太子肆意妄为的声讨。

当年有人说皇太子殿下在山东软禁天子,欲行灵武之事,南方报上还有争锋相对的异见。而此刻,皇太子赫然成了千夫所指的祸害,整个江南士林、南人南官,全都摒弃前嫌,一致地站在了皇太子对立面上。

原本一直与几家清流报纸站在对立面的《曲苑杂谭》,却整版整版地讨论起戏曲杂戏,半个字的政见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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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零旌旗十万斩阎罗(六)

“你们这样搞是要招来杀身之祸的!”张慎言满头银发乱颤,恨不得将眼前这些人赶出去。

事实上,若不是因为人太多,老尚书早就命人动手了。

此刻来访者已经从前厅站到了前院,堵满了门厅,又挤出了大门……若是踮起脚,还能看到大门外人头攒动,也显然站满了人。看着这等情形,张慎言一者感动:自己宦海沉浮数十年,终于收获了如此之多的士子桃李。另一方面,他却有浓浓的惧意。

这些人都是他的门生故旧,或是因为他的声望而来。

来这里的目的当然不是庆贺新春拜晚年,而是求他出面,一同加入到声讨皇太子的阵营中来。而这个阵营在张慎言看来却是近乎癫狂,有人甚至连废储都喊出来了。

若是身为皇帝嫡长子的皇太子都能被废掉,天下还有更正统的皇位继承人么?这不是拿万古纲常开玩笑么?这不是打东林前辈的耳光么?若说皇太子不贤暴戾就可以废除,当初跟万历皇帝斗争三十年的东林前辈,岂不是都成了无理取闹的小人?

所以当这个声音一出来,立刻就被人扑灭,只是难免有人心里会嘟囔一句:为什么不能废?这样的皇太子,日后肯定还是个昏君。

有这样共识的人越多,反对的声势自然也就越大。

二月初八日的时候,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在正阳门外请愿,要皇太子殿下“远小人,近君子”。这还算是克制的,给了朱慈烺一个台阶,让他扔两个替罪羔羊出来,安抚一下“冤死”的应天府官吏。恢复旧观,事情也就过去了。

皇太子本人没有出面,宫中也没人出来传令旨。监生们在跪了一天一夜之后晕倒大半,被百官“劝回”。

“这些监生就是军中所谓马前卒、挡刀­肉­、死炮灰,无非是来消耗我军火药、士气的,根本不值一顾。”朱慈烺端坐宝座之上。对下面的文武随从道:“他们下一步便是辞官,多半是从年迈的开始,然后酿造出一副群情激奋的态势。你们都好生准备,凡是七十以下的官员,只要有人递交辞表,便立刻在报上批他!旁的不说,只说两点:临阵脱逃;畏罪辞官。”

随从之中已经分了两班,其中一班正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混在江南士林之中。浑水摸鱼,挑拨是非,将声势一**推向高处。另一班则蓄势待发,时不时敲打一下边鼓,转移焦点,将舆论朝着皇太子殿下乐见的方向引导。

他们见皇太子事前的预言一一验证,对这位年轻的主上愈发打心底里佩服。就连刚到南京就被软禁捉刀、一肚子怨言的吴伟业,也不得不承认皇太子手段实在太过高超。已然是将外面那些士子清流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他们却还不自知。一步步按照殿下预设的剧本往前走。

……

“这报纸最早就是皇长子推出来的新政,他恐怕没想到竟也成了毁了自己的罪魁。”吕大器在朝上出丑,此刻捧着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读着各种咒骂皇太子的文章,心情大好。

“李明睿百般为皇长子开脱,说他是效仿尧舜立法。而非学商鞅。呵呵,此时看看,皇长子与商鞅是何其相似哉!皆是作法自缚。”一旁士子接口道,满堂哄笑。

他们存了要废储的心思,不肯叫朱慈烺“皇太子”。只称“皇长子”,也算过过嘴瘾,好像朱慈烺已经被废了一般。

在许多人眼里,皇太子闹得江南如此不安,势必会被皇帝召回北京。若是皇帝厌恶了他,起了废立之心,别说落井下石,就是替他说话的人少点,恐怕他都保不住这个宝座。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先例,现在很多人都在事后诸葛亮,埋怨东林当初为何拼死要保光宗即位。若是福王继承大统,岂不就没这些事了?

吕大器­干­咳一声,啪地合拢报纸,对这些门生道:“京师有传言说东厂在暗中抓人,尔等就算是投稿于报社,也要小心些,尤其不能留下真名姓和家中住址。”

“老师放心,我等省得。”众士子口中如此应答,心中却道:若是真被东厂番子抓了,因为直言入罪,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

吕大器抚须颌首,正要道乏,只听外面家人道:“老爷,有京中来信。”

吕大器一奇,都:“京中?取来我看。”

家人送上来信,躬身侍立,等他吩咐。

吕大器翻看了信封,见上面不着一字,却也心中有数。因为这等高丽纸绝不便宜,用来做信封这等奢侈事,也只有内阁做得出来。他在甘肃当巡抚、在湖广做总督时,每每收到内阁的信件,若是不用留存的,便将信封拆了,背面还可以当便签用。

内阁之中与自己交好的只有吴甡,多半就是他送来的私信。

取出信纸之后,吕大器抖开一看,上面只有两句古诗:汝闹力不足,彼静智有余。

除这十字之外,再无落款。

“送信人呢?”吕大器怀疑别有口信,又问道。

家人答曰:“那人送了信,脚也不停便走了。”

吕大器眉头紧皱,暗道:这多半就是吴甡送来的,可字迹却绝不是他的。是另有他人?还是吴阁老不愿落人把柄?

吕大器又将心思放在了这十个字上。他是崇祯元年的进士,尤­精­蜀学,但这十个字看来看去却都只有一个意思:你这样闹是徒然的,人家那边安安静静却是智算有余。

这是规劝自己偃旗息鼓的意思么?

有一个刹那,吕大器自己也有些动摇。无论寄信人是谁,但这个立场绝对是息事宁人。或许自己真的不该太过招摇,不管怎么看,皇太子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有些吊诡。

“你们找些藐山先生的学生。让他们去劝藐山先生出山。”吕大器对弟子们指示道:“还有,今年朝廷要开定国恩科,现在已经二月初了,你们要赴京赶考的也该早些动身。”

“老师,如今女丁科出身都能授官,即便考中了状元也不过一个修撰。还有何必要赶考!”有人怨气深深道。

吕大器轻轻一拍桌子:“荒唐!女丁科只是国家救时之策,焉能持久?日后必然颓废!若是不信,有国初国子监为证!”

国初时,太祖高皇帝觉得官吏若是只选词臣,势必软弱不通庶务,最终导致两宋覆灭。故而他将希望放在国子监上,对监生要求极严。

入监的监生果然如同入了监狱,非但人身自由被剥夺,平日小考考不好还要挨板子。若是学习态度太差,还有被斩首示众之虞。

非但严进严出,而且国子监有历事、出职制度,使监生在正式任官之前对政府运作已经了解。故而国初时,不论风宪谏垣,还是藩台府县,都是监生唾手可得的职务。直到景泰年间开了“例监”,许多富人捐足了钱就能入监读书。以至于国子监监生的含金量急剧下跌,最终被进士科取代。

吕大器以进士科取代国子监来说事。显然是因为成见,没将国子监当做国家人才储备的正途。不过这一­干­学生却也听得进去,在他们看来,国子监的确只是个进修读书的地方,想以监生身份入仕,实在太没追求了。

吕大器这边布置好了。就轮到张慎言张藐山先生头痛了。

……

“老爷,他们还是不肯散去。”家人焦虑地到了后院,见到躺在软榻上的张慎言。

张慎言呻吟一声,醒转过来。原来年纪大了,神气衰弱。刚躺下去竟就睡着了。

“还没走?”张慎言在家人的扶持下撑起身子:“什么时候了?”

“刚过戌时正。”

“就说我歇下了,让他们早些散了吧。”张慎言下了软榻,补了一句:“茶水果点一律不给。当我年纪大些就好欺负么?怎么不求钱牧斋去。”

……

报纸上闹得沸沸腾腾,钱谦益那里自然不会没有消息。他在家乡的声望也不是吹出来的,早就有人来请他出山扛旗了。

只是他一没有官身,二又在野隐居,自觉说话不够敞亮,所以一直憋着。等他发现南京百官一个比一个猥琐,只敢在报纸上嚷嚷,却没一个敢真刀真枪跟逆储对战的,顿时豪气大起,铿锵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辈读圣贤书,焉能坐视!”

于是钱谦益连夜写了一篇文字激昂的奏疏,从反对皇太子监国到皇太子监国之后的种种不良做法,看得旁人热血沸腾,交口称赞:“不愧天下文宗!”

……

“高弘图、张慎言、吕大器……这些君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老­奸­巨猾啊,竟然欺负一个弱智!”朱慈烺等了半日,发现竟然是钱谦益跳出来当这个“冲头”,何其郁闷。

钱谦益名声极大,但对于政局而言,不过是个小丑。对于一国储君而言,更是个草芥一般的蝼蚁。他此刻跳出来,就像是一只让人生厌的蟑螂,而朱慈烺正好穿了新拖鞋,不踩死他吧,日后家中蟑螂成群;踩死他吧,又脏了鞋底。

“钱谦益弱智?”陆素瑶有些意外,不知道皇太子这个“弱智”是否别有他意。

“你知道他是因何得罪去官的?”朱慈烺问道。

“岂不是‘钱千秋科场舞弊一案’?”

“你去找来文档好好读读就知道他被温体仁坑了,”朱慈烺不屑道,“而且他那应对之策,竟然与今日之势并无二致。这十余年来没有丝毫进益,竟又重蹈覆辙,岂非弱智!”

“殿下,那目今之计……”

“钱谦益那边不管他,将他的奏疏送达天听。南京这边,让咱们的人给开个头,号召清流辞官。”朱慈烺只好再费力多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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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一旌旗十万斩阎罗(七)

大户人家的暖阁里用着地火龙和夹火墙,无烟无毒,热浪滚滚,所以只能开着窗户。临近窗根有几株春草被这热气催得早早冒了芽,星星点点的绿意让人看着心喜。

张慎言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任由十三四岁的侍婢柔柔地为他捶着腿。他信­阴­阳相推之理,所以不让过了十六的女子碰他,男人那是更不用说了。

一旁的仆从读着报纸上的文章,是最新一期的《士林报》。里面提前刊载了钱谦益的上疏节选,以规避泄露疏本的罪过——其实只是截去了开头罢了。

“停!”张慎言突然拍了拍软榻。

捶腿和诵读两人同时停了下来,等候吩咐。

“继续。”张慎言微微蹬了蹬腿,示意婢女继续按摩,望向跟了自己多年的随从,道:“刚才那句,再读一遍。”

“何敢恋栈也……”仆从又读了一遍,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这真是给人对号入座用的。

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能让某些人心有戚戚。

既然你们都说皇太子这样做不对,天下要被他搞得大乱,这时候你们还不走等什么?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边骂着人家不仁不道,一边又不走,是久居鲍鱼之肆不觉其臭么?

“这……这些人真是不知道站在哪边的!”张慎言颇有些愠怒道:“这钱牧斋也是!被温体仁参劾罢官是一回,被王之心关押又是一回,算上今次已经三回了!丝毫不懂道理!”

仆从不知道老爷说的什么,但知道自己没有过错,心中安定地站在一旁。

张慎言发了一会儿气,突然抬了抬腿。让侍婢出去。又对那仆从道:“你在我身边读书识字,要考功名固然不足,去考个女丁科的甲首却如探囊取物,可曾动过心?”

这四十多岁的仆从当即跪倒在地,略带哭腔道:“小的自从十岁跟了老爷,再没想过出去!求老爷莫要赶小的走!”

张慎言从软榻上下来。走到窗前,也不觉得寒冷,缓缓道:“天要下雨,咱们就得打伞;要是烈日高挂,就要遮阳。可现在偏偏有人要在暴雨中顶风而行,烈日下暴晒而走,这是不知‘顺其自然’的缘故啊。”

仆从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将张慎言的每个字都收入耳中。

在江南等地,权贵门下的奴仆带着名帖进科场已经不是秘密了。虽然的确有奴仆上榜之后翻脸不认人。但绝大部分有脑子的人还是会寄居在故主的大树之下,听从主家号令。正是这种风气,成了后来满清放包衣奴才出外为官的滥觞。

“与其逆天而为,不如顺其自然啊。”张慎言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忠仆:“你且让人去北方找几套皇太子殿下写的书来,咱们自己开个义塾,教授府中有资质的奴婢,让他们去考女丁科。”

这仆从到底是跟了张慎言多年,当即明白过来。国朝要用进士。各家就要拼命培养子弟制艺。国朝要用女子白丁,自然也要跟上。

这天下真正的卫道士都在山里讲学呢。在朝中为官之人,哪有死扣“圣人之学”的道理?

若是需要,什么学问扣不上“圣学”的帽子?

张慎言安排好了之后,又道:“老夫今年也该办场大寿了。”

张慎言今年正好七十,已经到了该致仕的年龄。做场大寿,正好提醒各方。不要再死盯着他不放了。

论说起来,他真的不是东林党人啊!

他只是提携了东林党魁入朝而已……

相比张慎言的老成谋国,吕大器更显出了“年轻人”的朝气。他今年才六十,距离法定退休年龄还有十年,而且身为南京兵部侍郎。他并不愿意就此归于江湖。按照大明官场的惯例,像他这样去过西陲任过巡抚,又在腹心之地担任过总督,最后到南京兵部任职,总得给一个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的位置,然后才有机会加衔致仕。

“为何要我等清流辞官?正中了小人之计么!”吕大器看了报纸,冷声笑道:“你们去找些人,将矛头转向马士英、王之心身上,正是他们蛊惑皇太子!要走也该是他们走。”

王之心是太监,理所当然要为皇家背黑锅。一旦有事,哪怕再低调也会被文官扯出来批一顿,何况他还算不得低调。尤其是他为皇太子送去的百二十万军饷和五十万石粮饷,是从所有南京官僚体系口中夺食。

试想一下,若是这笔粮饷交给浙江、舟山、福建等军镇,得有多少分润?而这两年全被皇太子拿了,谁敢问他老人家要分润?

这损失得多大!

所以——

竖阉不死,国难未已!

至于马士英更没什么好说的,妥妥的阉党,也不知道是走通了什么门路,竟然从凤阳总督任上跳到了南京三大佬之一的兵部尚书职位,也该是他乐极生悲的时候了。

吕大器这边发话,门下学生、笔吏、水军纷纷动作,果然一切又朝着清流与阉党的党争套路前行。

马士英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一早就假装生病,每天上朝比上坟还痛苦。迫不得已要说话也只能憋着喉咙故作嘶哑,让人以为他是病重。

原本想着如此低调,总没什么事了吧?可为何突然之间自己就成了蛊惑皇太子的­奸­佞了呢?

从皇太子到南京,自己单独觐见只有一次,那是例行的公务叙职啊!

马士英这边长吁短叹,日子难过得要命,恨不得闭门不出,自然也不会见外客。

却有一人不是外客,乃是可以穿家过府的知己故交。

那人便是阮大铖。

马士英与阮大铖是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同年,但马是贵州人,阮是南直人,其时并无深厚往来。后来是阮大铖以震古烁今的政治低能反出东林,挂名阉党,旋即被东林扑灭,只得寓居南京,这才与马士英有了深厚往来。

马士英在当了三任地方知府之后,终于在崇祯三年迁山西阳和道副使,五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到任刚刚一个月,就因为贪污公帑数千两,馈赠朝中权贵,被镇守太监王坤告发,论罪遣戍。

照道理说来,马士英的仕途原本就不畅,此刻更是全毁,再难有起复的机会。

事情的转机却落在了阮大铖身上。

阮大铖和布衣宰相张溥为了让周延儒复起,四方走动。尤其阮大铖出力甚大,非但联络了冯铨出面,还出资两万两,疏通关节。周延儒本来对阮大铖是有承诺的,但复起之后,又觉得阮大铖名声太差,有些反悔的意思。

阮大铖虽然恼怒,但总算聪明了一回,并未翻脸,而是说:既然不用我,那么用马士英总可以吧。

马士英由此才得以起复,又出任凤阳总督,乃至于如今为南京兵部尚书,其实全拜阮大铖所赐。尤为难得的是,阮大铖当时以马士英代自己,根本没有与马士英通气,事后也并无提出条件,倒颇有君子之风。

这日傍晚,阮大铖径直进了马士英家大门,直入花厅,见了半死不活坐在绣墩上参禅的马士英,开口便笑道:“瑶草别来无恙啊。”

马士英无奈,在这位故交面前焉能再装病,只得道:“莫非石巢兄不见如今局势么?”

阮大铖哈哈大笑,显然极为开怀。

马士英小阮大铖四岁,这些日子消磨下来,看上去却比阮大铖老了十岁不止。

“别闷在家里长吁短叹了,走,且随愚兄吃酒去。”

“谁家的酒席?”

“是抚宁侯设宴,听说请了不少权贵。”阮大铖官心不死,只要能复出做官,谁都可以交际,多少银子都愿意砸下去。哪怕明知人家背后骂他官迷,也毫不在乎。

马士英苦于自己在朝中没有根底,无法助阮大铖复起。此刻听了阮大铖的话,知道自己再难过也得去给他撑撑门面。

“我且去换身衣裳。”马士英道。

阮大铖拦住马士英,道:“今日却有个花样。”

“是何花样?”

“只做富家出游。”阮大铖笑道:“抚宁侯扮作员外,其他人等都只穿澜衫儒巾,一如生员、举贡一般。”

“这……”

“我看贤弟这身道袍就不错,正是贴合趣旨啊!”阮大铖笑道。

马士英本就心烦意懒,道:“既然主家有命,便失礼了。”他又吩咐家人带上几身替换的燕居服­色­,跟着阮大铖就走。

阮大铖虽然穿着寻常儒生服­色­,外面等候的马车却是自家贴了金箔的四轮豪车。两人登车之后也不去抚宁侯府上,而是直驱秦淮河。原来抚宁侯已经包了一艘大船,在十里秦淮上缓缓行驶。另外还有六艘小画舫,招待清客、护卫之属,前三后三,环卫大船。

马士英见了心中暗道:这般气派还装什么富户?只差打出抚宁侯府的牌子了。

不想他一念未落,前后小船上果然打出了抚宁侯府的牌子,又挂出了写有“抚宁”字样的长串灯笼,顿时河面上其他人家的小船纷纷回避,不敢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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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二旌旗十万斩阎罗(八)

这一幕看得马士英嘴角抽搐,饶是他没有足够的政治嗅觉,但一副学生装扮登上抚宁侯的座船,日后传出去终归于自己名声有碍,少不得被人骂一声勋戚门下走狗。

若是提督南京京营的忻城伯,做他门下走狗倒也罢了。偏偏是抚宁侯,这位侯爷虽然是一等侯爵,却是待罪之身,被免了所有禄米的,当他门下走狗实在有些不值当。

阮大铖却不管这许多,看着河面上驶来一艘小船,压低声音道:“今日之邀是田存善为愚兄讨来的,听说还有大人物在,说不定就是王老公了。”

马士英点了点头,等小船近了,便与阮大铖跃了上去,身后随从家人自有其他小船接去环列的画舫休息。他无意间看到摇橹的汉子,却是浑身­精­壮,一脸杀气,绝不是寻常娼妓之家能用得的好汉子,心中暗道:只不知是哪家贵戚的护卫,竟如此彪悍。

不一时,小船移近大船,大船上放下一块踏板来。阮大铖示意马士英走在前面,到底自己没有官身,公众场合不敢造次。

马士英见这大船上花灯招展,也不知是灯会时装饰没有取下,还是新点缀起来的,颇为豪气。他出身贵州那等穷乡僻壤,来江南多年,却发现江南势家每每刷新奢华的上限,总能让他目瞠口呆。

等马士英进了船楼,在莺莺燕燕的环绕下上了二楼,换上了官场上常用的“面具”,瞬息间仿佛换了一人似的。

“哈,朱员外!”

马士英踏上最后一阶阶板,只见一张大圆桌,铺着雪白的绸缎桌布。上面论人分了茶果,坐了四个人,却只有一个抚宁侯是他见过的。每个人身侧都坐着一个陪酒的美貌姬女,有的剥着果子,有的斟酒劝饮,也有的低声闲话。

抚宁侯也果然是一身员外装扮。并没坐在对着楼梯口的主座上,而是让了半身。在他身边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子,不知什么来历,倒是坐得坦然,正与身边的美姬说话,见有人来了,方才抬头看了一眼。

马士英就等着这士子抬头,想看看是谁家俊杰,真等来了。却瞬息之间从脚底凉到了头顶,仿佛被这二月倒春寒气冻住了喉咙,半个字都叫不出来。

这年轻士子,正是如日中天的皇太子殿下!

听闻皇太子殿下是有名的不近女­色­,道学心­性­,谁能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这岂不是荒­淫­贵公子夜访花柳的戏码么!

——可恶阮石巢竟然不说明白!

马士英心中想着,见皇太子朝他招了招手,这才强堆着笑意。朝前挪步,挨着一个满身罡气的大汉坐了。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想到自己是不是坐对了位置?

阮大铖紧随其后上来,见没人起身让座,哈哈一笑,暗道:这多半是抚宁侯定下的规矩。是以也不挑剔,上前与抚宁侯见礼,挨着马士英坐下。

他这一坐下。席面上也就满了,正好是六个人。

“这位是马生,阮生。”抚宁侯朱国弼起身介绍,又道:“这位是萧壮士,这位是李先生。”

马士英连连拱手。抬眼偷瞧了一眼那个萧壮士,暗道:这定是近卫一师师长,少将军萧陌了,果然是员猛将。只是那李先生却不知是何方人物。

阮大铖也与二人见礼,心中却是大为疑惑。按照礼仪,总是向位高者介绍位卑者,故而抚宁侯的意思是这萧壮士与李先生地位高于自己和马士英。自己也就罢了,还有谁能比南京兵部尚书的地位更高?

莫非是厂卫的人?

那这个年轻士子又是何方神圣?看他年方弱冠,蓄着胡须,肯定不是太监,是京城中哪家贵戚公子?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啊?”阮大铖想到了自然就要问,否则就不是被贴了弱智标签的阮大铖了。

朱慈烺扬了扬嘴角:“国姓。”

“喔!原来是宗亲,失敬失敬!”阮大铖爽朗笑着,突然发现马士英一副小媳­妇­模样在桌布下面偷偷拉自己的袖子,大为不解。

好在他还没有蠢到直接去问,只以为马士英告诫他与宗亲保持距离。

——如今皇太子对宗亲不太客气,没摸清他是哪边的人,的确不该太过热情。

阮大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朱慈烺见阮大铖突然面孔冷淡下来,心中却道:当初阮大铖送钱要见我一面都没得逞,如今让他白看了,却不识真佛,着实好笑!

马士英的儒巾下面却已经湿了,暗道:这位爷可不是好惹的,你这般扎扎咧咧,明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朱国弼一看冷场了,连忙端起酒杯,正要招呼,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句淡定的问话声,却是问道:“这么说,并没有秦淮八艳咯?”

问的人正是朱慈烺。

“贱妾自幼在金陵,从未听说过有这等名头。”朱慈烺身边的美姬掩口一笑,百媚横生,又道:“李先生是就中高手,可曾听说过?”

那李先生倒也洒脱,笑道:“李某孤陋寡闻,不过管他有没有,今日群贤毕至,大可排一排。还是请朱公子先说一个来吧。”

朱慈烺不知道秦淮八艳是康熙末年好事之徒编排的。朱国弼请他叫小姐陪酒,他也是一时没有遮拦,问了一句:“秦淮八艳还有谁在?”结果却让朱国弼揪心良久。

“陈圆圆?”朱慈烺随口道了个名声最大的。

在座诸人齐齐一愣。

“呵呵呵,公子好眼光……”朱国弼努力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

“有什么不妥么?”朱慈烺对江南风月实在不熟悉,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禁忌?

“席间言语谈笑哪有什么不妥的事?”朱慈烺身边那美姬笑道:“陈姐姐也曾寓居金陵,当可算得一个。只是咱们规矩没说清,这八艳之名,是不拘在否呢?还是要回避那些从良的姐妹?”

“当然不拘。不拘!”朱国弼连忙接口定下了基调,暗道:你这女子平日还算伶俐,今日怎地傻了?这位小爷说的就是从良之人,若是只说风尘女子,难道说他错了?

“我看你寇白门当也算得上一个!”朱国弼豁出去了,跟着朱慈烺又报出一个。

朱慈烺也是一奇:“你就是寇白门?刚才却说湄湄。”

“湄湄是本名。贱妾小字白门。”寇湄略有羞涩。

“你说湄湄我不认得,说寇白门我却知道。”朱慈烺望向朱国弼:“听闻抚宁侯纳你时,以五千士兵手持红灯,从武定桥沿途肃立到内桥朱府,盛况空前啊。”

朱国弼呵呵­干­笑,垂下头去,佯装剥果子吃。他身边的美姬见侯爷双手发颤,更是不敢吱声。

朱慈烺没有去看朱国弼,又道:“我听说金陵还有几个曲中校书。也不知如今流落何处,且做谈资罢。诸位可听说过董小宛?”

朱国弼见皇太子岔开了话题,重重吐出一口气,却给寇白门使眼­色­。

寇白门连忙道:“小宛果然是才情横溢,如今正在如皋,随了冒辟疆冒公子。”

“柳如是……哦,这个我知道,是跟了钱谦益。”

“正是。牧斋先生以光天白日娶的她过门呢。”寇白门当即拉了柳如是下水,暗道:可别揪着我家不放。

“李香君?”

“香君妹妹年前去了河南归德。寻如意郎君去了。”寇湄笑道。

“却是如今的归德知府侯朝宗。”阮大铖也自嘲笑道:“当日我还暗中撮合他俩,为香君赎身,却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非但如此,以后还有个叫孔尚任的,写了《桃花扇》,让你一直涂着曹­操­似的小白脸呢。

朱慈烺突然觉得江南名士中的八卦也是颇为有趣。

“还有……”朱慈烺在脑中过了一下:“卞玉京?”

“是与香君妹妹一起去的河南。却再没消息。”寇白门道。

“她是找谁?”

“怕不是吴梅村么?”寇白门笑道。

“呵呵,”朱慈烺也笑了,“吴梅村一副学究君子的模样,原来也来曲院之中消遣?”

——你都来了,何况别人……

朱国弼心中暗道。

“梅村先生可是此间名士啊!人既风流。诗词又是极佳,也难怪有人追到怀庆去。”寇白门说话间却有了些哀怨。

“还有顾横波?马湘兰?”朱慈烺总算背齐了秦淮八艳,再看看身边侍酒的寇白门,暗道:凡是穿越明末的都要照顾秦淮八艳的生意,看来我也终究不能免俗。不过说起来也怪,江南竟然开放到让自己的小妾陪客。

心中想着,他又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在后世绝对属于戴绿帽的朱国弼。

“顾氏岂配公子垂问!”寇白门突然气愤起来:“她竟受了虏廷的伪诰,如今却随着没气节的龚鼎孳出关去了!真是秦淮败类,污了我曲中女郎的名声。”

“哦,是这样啊。”朱慈烺点了点头:“龚鼎孳我倒是知道,文采如何且不去说他,投降变节之后竟然说是要学魏征,这就有些无耻过分了。”

说到投降变节,朱慈烺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朱国弼:这位抚宁侯在原历史剧本中袭爵保国公,可惜满清铁蹄南下,保国公也不保国了,直接投降了清廷。后来满门被清廷扣在北京,卖尽家中财物、人口,以求赎身。

卖到寇白门的时候,寇对他说:“妾不过值百金,若是放归金陵,愿带两万金来为公赎身。”后来寇白门带着一个婢子,短衣骑马回到南京,果然筹措了两万两为朱国弼赎身,被江南名流们称为“女侠”。

朱国弼接连被朱慈烺看了两次,浑身寒栗,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位小爷该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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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三旌旗十万斩阎罗(九)

晚明南风极盛,江南尤其如此。大家公子蓄养娈童非但不为丑事,反倒是一桩风流美事。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罗列了自己的十二“好”,排在前三位的是“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然后才是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等等。

朱国弼倒是不会因为皇太子看了他两眼,就以为是顾盼有情……就算皇太子好娈童,也不会好他这等又肥又丑的老男人。

朱国弼只是以为皇太子对人家的妻妾更有兴趣。

不是么?

从入席以来,皇太子问过的女子中,哪个不是已经为人所纳的少­妇­?反倒是如今秦淮河上艳名彰著的几个南曲女郎、清倌人、花魁,太子殿下却是半句都不曾问过。

朱国弼借口更衣,出去让门人清客打听马湘兰是谁,正巧碰到同样出来“更衣”的阮大铖。两人相视一下,都知道了对方的意思。朱国弼心中暗道:你个阮胡子果然是挥金如土,连太子的身份都不知道就要巴结么?

阮大铖可是连洪承畴他娘都要做个人情的,只要对方是宗室,送个美姬算什么?不过百十两银子的小事。

果然,只听阮大铖对小船过来的清客道:“去打听打听可有叫马湘兰的姐儿,径直买来,爷有用处。”

那清客知道又是自己拿回扣的时候到了,连忙笑着应声而去。这些人久在秦淮游荡,哪家有哪些姑娘了然于胸。马湘兰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但记不真切,总之先去有马姓姑娘家问问再说。

两人先后回到席上,那位李先生正在讲园林布置等事,眉飞­色­舞。倒是说得颇有些真趣。朱慈烺前世今生也算走过许多园林了,但却还是第一次知道明人对于­精­舍园林的设计竟然丰富多样,糅合美学、光学于其中,所谓游园也绝不是走马观灯看一遍那么简单。

“我家也有几个园子,平日走过并没觉得有何特别之处,听李先生这般解说。倒真是我暴殄天物了。”朱慈烺笑道:“日后还要先生做个导游,也好让我这俗人高雅一些。”

李先生笑道:“朱公子学的是经世济民的学问,在下所好园林Сhā花,瓶栽戏曲,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罢了。”

朱慈烺摇头笑道:“先生何必自谦。我华夏固然有诸子留下的哲理真言,但若是真将这些‘玩意’泯灭了,华夏还是华夏么?”

阮大铖也是此中高手,当即笑道:“公子好见识。华夏之不同于夷狄,正是有圣人教化之言。使百姓脱于蒙昧,合乎道化。而戏曲杂艺,哪一样不是大道之象呢。照我看来,这些‘玩意’的教化功能,倒比圣人之言更有用处呢。”

“哦?愿闻其详。”

“寻常百姓谁会去看圣人言行?至于诗书经传,更是罕有知闻。而百姓能得教化,知道礼义廉耻,多半还是从戏文里来的。”阮大铖笑道:“故而我说。看《­精­忠记》足以学得岳王忠君报国;看《千金记》,也比看《史记》《汉书》要透彻许多。”

寇白门笑道:“照石巢先生说来。日后科场也大可不要考四书五经了,只将前人今人的这些戏作拿来,一样能选得忠臣孝子。”

阮大铖哈哈大笑道:“固所愿耳。到那时候,时文集子在书肆里卖不脱,倒是我家的《曲苑杂谭》可以改成日报了!”

“若此,还要阮公多多提携了。”李先生突然上前。毕恭毕敬行了个礼,脸上却是一脸笑意。

“哦?先生何出此言呀?”

李先生笑道:“今日遇到了贵人,抚宁侯愿出资助某立一私班,朱公子愿为在下打通军中关节,若是再得阮公在报上鼓吹。我这李氏家班,岂不是正好凭风借力么?”

阮大铖听闻哈哈一笑便应诺下来,暗道:听起来这人不过是个清客,不知为何受到如此礼遇,或许真有才情不假。

“不过我也说了,”朱慈烺道,“军中的戏曲不能只有才子佳人卿卿我我,李先生还是要深入军中,多写些《­精­忠记》这样鼓舞士气的曲目出来。”

“在下明白的。”李先生笑道。

“朱公子即便游冶章台都不忘国家大事,不是‘­精­忠’是什么?贱妾以此酒敬公子。”寇白门说着,满饮一杯,笑吟吟地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点了点头,却没喝酒。他不是很喜欢酒­精­,总觉得会影响判断力。如果是前世,还要注意人际关系,而现在他贵为皇太子,自然不用给个歌妓出身的侍妾面子。

朱国弼见寇白门颇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一瞬间有些后悔,不过转眼就看开了。他是典型的花丛蝴蝶,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说的就是他这等人。

在收纳寇白门之前,此女就如女神一般,恨不得天天往寇家跑才好。真等迎进了自己家里,却发现也不过尔尔,总有浪得虚名的嫌疑。故而他在收纳寇白门之后不过两三个月,又成天地流连南北院,回家过夜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寇白门也日渐冷淡起来。

正想着,朱国弼突然看到家人在外招手,连忙告罪过去。

“打听到了?是哪家的姑娘?”朱国弼当即问道,生怕阮大铖抢先。

家人一咧嘴,摆出一副苦相:“侯爷呀,那马湘兰原来真是秦淮名妓,不过是嘉靖、隆庆时候的人,眼下都死了四十多年啦。她若活着,也得有**十岁了。”

朱国弼手上一抖,回头间,正好看到寇白门掩口掩心地轻笑,好像是皇太子说了个很有趣的笑话。他当下有了主意,挥退家人,重又回到了席间。

“马君为何闷闷不乐耶?”寇白门见过马士英,见他不说话,为了活跃席间气氛,当然将焦点转向了他身上。

马士英手一颤,洒出了小半杯酒,连忙道:“没事没事。只是近来公务繁重,有些疲倦罢了。”

“是被人骂得厉害吧。”朱慈烺笑道:“这等事谁家没遇到过,不往心里去也就是了。”

“如今那些士子如同泼­妇­疯狗,逮谁骂谁。”阮大铖道:“连皇太子都敢骂,何况旁人?”

“皇太子也­操­之过切,一时间应天府上上下下官吏都换了,杀了那么多老成的官人,也不知如何推行庶务。”发表政论是江南名妓的习惯,也是因此脱离“以女­色­娱人”的途径。寇白门话音未落,就听到朱国弼一阵咳嗽。

“老爷可是呛到了?”寇白门到底还是心疼自己丈夫,示意服侍朱国弼的美姬捶背。

朱国弼真是想一头撞死:早知道就该跟她漏个底了!

“没事吧?”朱慈烺望向朱国弼,当然知道他是为何咳嗽。

朱国弼喘着粗气,连忙端正立场,道:“那些官吏都该杀!南直、浙江这些年来多有灾荒,百姓衣食无着,他们却是膏腴不减!至于那些小吏,更是刻虐下民,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是该杀的!”

“怎么还多出一个?”萧陌听着有趣,开口笑道。

“还有个是做公的。”

众人掩口轻笑,朱慈烺却笑不出来。

按照崇祯年间的吏部统计,全国的朝廷命官只有五万人。其中两京各占了两三千不等,其他十三省只有四万余官吏。而崇祯年间的全国人口已经过亿,这就导致基层官吏配备不足。于是官员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尽量不做事,二是请临时工,人称“做公的”。

临时工因为要官员自己出钱,所以收入颇低,而他们应募的目的却是苛刻百姓,从各种工作项目中捞取好处。这种人往往没有任何敬畏和文化,愚昧和胆大导致他们肆无忌惮,欺上瞒下不说,还有各种走人情的方法也是标新立异。从职责上来说,他们是大明政权的根部,但腐烂也是从他们这一环开始的。

想嘉靖时候,根部没有腐烂,哪怕严嵩、胡宗宪这样的国家大员贪腐一些,对百姓的日子不会有明显的影响。一旦根部坏了,百姓的感觉就十分直观。到了崇祯年间,几乎全民贪腐,那百姓就更不用过日子了。

“朱公子可有何高见?”寇白门道。

“杀不是目的,目的是不杀。”朱慈烺对这消遣活动的兴致走到了尽头:“国家自有法度,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按照法度去做,想来鬼头刀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公子说得甚是,甚是啊!”朱国弼道:“正是因为这些人利令智昏,不遵法度,这才惹来的杀身之祸。他们不想想,正是他们不尊法度,才有了国变之耻,如今刚刚平定,又想故技重施,这如何可能!”

“老爷,您前几日不也说这般杀法会杀得地方官挂印而走么?”寇白门好意提醒道。

“就让他们走!”马士英突然吼道:“这些蠹虫不走谁走!我若是能亲见皇太子殿下,必请命监刑!”

寇白门更加不解了,为何今日风向都是朝着反方向吹的?江南这边无论官民,对皇太子不都应该颇为抵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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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四旌旗十万斩阎罗(十)

朱国弼生怕寇白门再说什么犯忌的话,对于刚才这女子揭他老底已经是恨到了极处,当即道:“­妇­道人家没有见识!我的意思是:可别叫那些杀材逃脱了!非但要杀,而且连挂印的机会都不能给!要逮住了一个个杀!”

“江南十万士子,怕会惹起公愤。”寇白门压低了声音。

“十万士子之中,总有一些是懂道理的吧。”朱慈烺推案而起,觉得实在有些无聊了,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

朱国弼哪里敢挽留,起身恭送。

阮大铖看得万分意外,暗道:这算怎么回事?酒也没喝几杯,曲子还没听呢。难道抚宁侯把寇白门拉来就是做做样子?

“恭送……朱公子小心足下。”马士英也连忙起身送人。

寇白门以为自己惹恼了朱公子,也有些心虚,还想通过曲艺挽回点好感,却不想这位公子就要走了。她退开一旁,福身恭送,看着朱国弼和马士英一左一右送朱公子出去,那边那个萧壮士却已上前一步,在船头招呼小船过来了。

小船过来之后,阮大铖才看清船上献殷勤那人,不是田存善是谁?再看那边环列的画舫头上还站了个人,灯光之下竟然是南京镇守太监王之心。

这两人竟然连登上大船的资格都没有!

阮大铖顿时明白过来,等小船划开之后,对魂不守舍的马士英道:“这是……”他比了个“皇太子”的口型。

马士英点了点头,暗道:真是吓死我了!

阮大铖真是脸­色­惨白,低声嘟囔道:“田存善真是够朋友,让我与皇太子同桌宴饮才收了五千两!可恨我竟没看出来。”

朱国弼回头瞪了一眼阮大铖,心中却是滴血:你们这些人惯会捣乱!为了请到这尊尊神。老爷我可是花了三万两啊!

他又看了一眼寇白门,心中盘算着是否将她送出去。

妾在明代和宋代的地位相仿,大约在明时还要高一些。明人也比宋人更重感情,很少发生拿侍妾送人生子,或是换马的故事。不过从法律和人情来说,送个侍妾却是天经地义的事。朱国弼不是舍不得寇白门,而是担心这么做是否会让皇太子不高兴。

到底寇白门已经人老珠黄,实在有些送不出手。

——不过若是皇太子就喜欢这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呢?

朱国弼决定明日去找王之心打探一番,再做决定。不过他可不敢再让寇白门回家,只命她住在大船上,洗净身子,打扮一番,万一要送去东宫样子也好看些。

朱慈烺却真没想过要收寇白门。

他前世职场中没少见过容貌上佳的美人。可这些美人或是别有目的,或是逢场作戏。反正谁要认真谁就输了。而且男­性­推倒女­性­,只有极小一部分是生理需要,更多的是征服心理作祟,以满足自己平素无从释放的权力**。

朱慈烺现在已经掌握了大半个帝国,就算是皇帝之位也只因为自己不需要罢了。这种成就感不比推几个妹子强?

想到自己的帝国,朱慈烺已经将寇白门或是其他什么秦淮佳丽抛诸脑后了。

“没想到江南这边的阻力竟如此之大,连妓汝都不很欢迎我们啊。”朱慈烺与萧陌打趣道。

萧陌站在朱慈烺身侧,道:“等殿下的民政措施推广之后。百姓们肯定是站在殿下这边的。”

朱慈烺摇了摇头,随手一指秦淮河两岸的灯火如炬。恍如不夜城一般,道:“你看这景­色­,是否繁华。”

萧陌道:“末将从未见过如此繁华之地,远胜京师。”

“这只是表象。”朱慈烺摇了摇头道:“崇祯以来,江浙连年水灾,就是杭嘉湖一带也屡遭水患。此地又为我朝税田。百姓税负最重。可以说,十余年来百姓都不曾得到喘息。旁人以为朝廷免了两年的税赋是让北方休养,其实真正需要休息的却是江南啊。”

“若此,他们更该向着殿下啊。”

“他们不骂我就不错了。”朱慈烺苦笑道:“你是没做过牧民官。百姓最好煽动,只要他们一饿肚子。尤其容易被人煽动。而江南还有一个苦处,我不背也得背。”

“是何苦处?”萧陌好奇道。

“江南无粮。”朱慈烺叹了口气:“整个南直、浙江地方所种粮食已经不能自给自足了。”

萧陌无语。

只看看如今这时节,秦淮河上的妓家还能拿出不在节令的水果招待客人。动辄三五两银子的小吃,五七两银子的缠头,一夜挥霍数十两都算是节俭了。谁能想到这个地方的百姓,竟然徘徊在冻饿之间。

“往年灾荒时节,有大户出来施粥,还能勉强活些人口,不至于民变。今年我在这儿,只要他们说一句:银子大米都被皇太子拿走了……守在正阳门前的就不是十万士子,而是百万饥民了。”朱慈烺苦涩道:“而且这等事他们已经做过三五次之多,可谓轻车熟路啊。”

“难怪殿下百忙之中还要与他们周旋。”萧陌道。

朱慈烺笑了笑:见朱国弼是因为他花了三万两银子,而且自己对于南京勋戚不熟悉,总要有个突破点。至于阮大铖则是请来的清客,纯属凑趣,额外捞他五千两也不算亏。马士英倒是朱慈烺有意安排来面试的,从结果上看倒也不错,只是微微有些颠覆成见。

“依你之见,下一步该如何了?”朱慈烺问道。

萧陌有些措手不及,道:“末将不通民政。”

“说着玩呗,反正还有一程水程。”

“殿下打下应天府,是在南直安定了一个军堡,可以将人马粮草安置其中。下一步,自然是攻略地方……是要整治浙江么?”萧陌勉强道。

“施政与打仗有相像的地方,但我打仗求的是歼灭敌人有生力量,换言之是要将人打死打残。”朱慈烺道:“施政却不一样。杀的目的是不杀,若是全靠一路杀过来,后人如何说我?说崇祯年间江南如何繁华,皇太子过处尽是人头,繁华不再?说我杀了多少书画名家,对华夏文明犯了多大的罪过?”

“后人不至于……”

“后人看问题的立场与咱们现在是不一样的。”朱慈烺叹了口气道:“何况我今天听李先生说园林,也在想:我华夏到底是什么?想来想去,只有个朦胧的影子。但可以确定的是,­精­舍美园,诗词歌赋,曲艺绘画……种种这些都是华夏的一部分。咱们戎马倥偬,浴血奋战,除了保下百姓­性­命,不也是在保护这些有形无形的华夏菁华么?”

“末将倒是没想过,不过听殿下如此说来,倒的确有些意思。总不能鞑虏逆贼没有毁掉的东西,最后毁在咱们自己手里。”萧陌道。

朱慈烺长长吸了一口夜中的秦淮晚风,一股浓浓的胭脂香气缭绕不断。秉持着不打无把握之战的原则,朱慈烺对自己分化江南并不忧虑,而且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让眼下闹腾得正欢的江南士林集体失声。

关键在于江南这块大饼,自己能吃下多少。

剩下的那些,交给谁来分享。

这就像是在招募合伙人,想必没有人愿意与“愚蠢”、“贪得无厌”的人搭上关系。眼下朱慈烺在做的甄别工作,正是将这三种人剔除出去——除了愚蠢和贪得无厌的人之外,还有一种愚蠢且贪得无厌的人。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受到“感召”的清流纷纷上了辞章,无一例外都被挽留了——若是放他们归乡,无疑是失去了对这些人的控制力,而且让他们获得了更加有影响力的环境。

不过这些人的名字却被有心人一一记录下来,暗中查询他们的关系网络、家产分布情况。

朱慈烺就像是个时刻监视着火候的大厨,每天都在等待自己的食材发生变化。看似没什么事,实际上却半步都走不开,就连妻子怀孕、妹妹出嫁,都没能让他返回北京。

与此同时,沈廷扬领着山东水师的一部分南下,回到了崇明岛。随船而来的是第三批法政和会计学员,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二,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四。他们在经历了十余日的远航之后,脸上带着憔悴,但从眼眸之中却能看到激动和兴奋。

这一千生力军,很快就要投入风诡云谲的政争之中。

除了人手之外,船队还带来了山东产的奢侈品:平板玻璃和四轮马车,以及第一台可以实际使用的蒸汽抽水机。

沈廷扬亲自押送蒸汽抽水机前往南京面见朱慈烺,船队则在崇明补给,然后带着江南被“委任”去琉球的官员,踏上茫茫海途。他们将在舟山再次停靠,与北京运来的委任官一起等待季风,然后横跨一千六百里航程,抵达琉球。

这条航线虽然是熟路,但也有多次翻船的记录。琉球国因为造船技术不好,在太祖时候还请求迁徙闽地三十六姓,为其打造能够安全驶往大明的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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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五旌旗十万斩阎罗(十一)

吴荪菖总有种被人欺负了的感觉。

他本是任丘县工商所的所长——虽然手下没人,顶上无纱,是个不入流的吏员,但好歹也是一个部门之长。这回皇太子监国南京,各地抽调­精­­干­官吏前往留都听用,吴荪菖总算被选上了,吏部给他加了从九品的官衔,可不知道为何让他赶往天津走海路南下。

从任丘直接就可以南下临清,然后走运河到南京啊!

“吴兄还在吐呢?”船上认识的一个朋友拍了拍吴荪菖的后背。

吴荪菖原本已经吐得差不多的清水登时又涌了上来,哇哇吐了两口,整个人头晕目眩。他摇了摇头,喘息道:“得亏是到了,否则非死在船上不可。”

那人却像没事人一般,呵呵一笑,道:“吴兄前面还要做一程江船,从这儿到南京少说也要三五天。”

“梁兄这是……”

“我到了。”那位梁兄面带微笑道:“我刚上码头看了职官调遣牌文,我被调去上海县市舶司照磨所任职。不巧正是兄弟老家。”

“那难怪了……”吴荪菖知道皇太子一改规矩,最喜欢用当地人为官。虽然异地为官是不在明文的潜规则,但历朝历代都很少出现违背这种规则的情况。这里面防的就是地方官为本地豪强,形成藩镇。显然皇太子并不担心这点。

“吴兄日后有暇,大可来松江府一会。”梁兄拱了拱手,正要告辞。

吴荪菖连忙拉住他的手臂,道:“梁兄,江浙一体,敢问贵境执政,先要注意什么?”

梁兄拍了拍吴荪菖的手臂。笑道:“先学吴语吧。”

吴荪菖脑袋砰地一声炸开了!

这还不如死了算了!

大明正统官话是凤阳官话,皇帝皇子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但上朝时的官方语言仍旧是凤阳话。在凤阳话之外,北京官话和南京官话是南北两地的通行官话,前者类似后世的普通话,就算是新来的穿越众也勉强能够混一混。只是要小心别带出辽东军话——那个更像后世普通话,但会被人鄙视。

南京官话可以参照后世的南京话,对北方人而言就有些困难了。而民间并不用官话,所说的是本地话,就算是四百年后的南京人来听都有些困难。

明朝后期吏治窘困,除了各地吏员形成了世职,对抗流官,更主要的还是流官异地任职,听不懂当地方言。吏员掌握了语言上的沟通权。自然能够做出许多情弊。像江南等地还算好的,终究有个渐变过程。那些被委任去福建、广东任职的官员最惨,若是得罪了当地吏员,连饭都吃不饱。

吴荪菖在船上已经向梁氏学了数日的吴语,本以为自己在街面上与人打个招呼不成问题。临近下船碰到另一个吴人,说的却是姑苏方言,之前那点自信瞬间就被击得粉碎。他这才知道,梁兄为了教他。已然是将语速放慢了数倍。

——秦始皇时候就书同文语同音,同了两千年也没同了呀!

吴荪菖心里就像是打了个结。

“吴荪菖!吴荪菖!”码头上官牌之下。有人大声喊着吴荪菖的名字。

“叫你呢!”梁兄推了推吴荪菖:“现在叫的都是就近委任,看来你不用去南京了。”

“万幸,万幸……”吴荪菖脚下踉跄地跑了过去,大声道:“在!在!我是吴荪菖。”

那唱名之人看了一眼吴荪菖,朗声道:“吴荪菖授苏州府昆山县主薄。”

周围众人纷纷投以羡慕的目光。

吴荪菖却愣在了原地。

梁兄上前拱手道:“恭喜恭喜,低衔高配。前途无量啊。”

吴荪菖还对苏州话心存畏惧,低声问道:“苏州府离此地还有多远啊?”

梁兄大笑道:“此地就是苏州府辖境。”

此时众人站在崇明县地界,隶属于苏州府。吴淞江对面就是上海县,属于松江府。

虽然崇明就在苏州,吴荪菖却要比梁兄多走一天的路才能到任。总算这一天行程都是陆路。有公家马车可以乘坐,倒是轻松了许多了。车上一同到苏州府的只有三个人,另外两个却是新近毕业的年轻小伙子了,嘴上连胡子都没有,只是一圈硬毛。

长着娃娃脸,实则二十一的吴荪菖理所当然成了这三人小组的首领,被另外两人视作主心骨。不过吴荪菖知道两人学的是会计之后,却收敛了许多。相比之下,他并不具备专业技能,以前的工作更像是跑腿打杂的小厮。

“我等到了任上,还要多多走动,也好把公事办得妥当些。”吴荪菖对二人道。

“全凭吴兄指教。”二人纷纷道。

事实证明,吴荪菖的这个招呼是打得多么及时。三人刚到昆山县,就被当地官吏使了个下马威。县官一脸狠戾,似乎见到了夺妻杀亲的仇人;从大县丞到下面各房书吏,无不­阴­森以对,就连没有身份的白役也都对他们漫不经心,翻着白眼连招呼都不打。

整个昆山县衙就如鬼蜮一般,走进去就能滴水成冰。

吴荪菖领着两个被吓趴下的小弟出来,鼓起劲安慰他们:“别怕!咱们是大明朝的命官,他们能吃了我们不成?”

“哥哥腿莫抖了……”

“……”

这样的态度,县衙自然没有给三人安排食宿。吴荪菖总算管过工商这一块,对于客栈、伙食的物价标准倒也熟悉,不至于闹出笑话。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江南的物价颇为奇怪,用铜钱则价低,用银子却价高。如果按照物以稀为贵的说法,看来江南的银子多而铜钱少。

虽然没能明白其中的经济原理,吴荪菖却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因为还要想想明日到了县衙该怎么与上官、同僚相处。

大明府县的基本配置是正七品的知县一员,正八品的县丞一员,正九品的主薄一员,不入流的典史一名。

皇太子扩充官吏体制,在原有基础上增加县尉掌管巡检司和乡勇,隶属于都指挥使司系统。又设了县裁判所,分离了知县、县丞的司法权。同时要求各衙门都增设照磨所,用来统计本署的行政收支。

至于例会、立项等等制度,在北方也都是常识。吴荪菖从第一天吃公粮,就被人传授这些规矩,视作理所当然。到了昆山之后,却发现自己真是到了外国异域之地。

这里的裁判所根本就是知县和县丞兼任,典史兼管着县警察局,只有马步快手四人充任警察。照磨所形同虚设,只是在户房门口多挂了块牌子罢了。县尉却是缺员,据说还在等都司派人来。至于日常工作程序,诸如例会、立项、纪要、通报……众人像是闻所未闻。

“下官该分管哪一块工作呢?”吴荪菖弱弱问道。

知县耷拉着眼皮,端坐四出头的官帽椅上,悠悠道:“主薄本该主管全县户籍、文书办理之事,正好去年年初南京来了公文,催着要编户齐民,重新登记百姓户口。本官便将此事交付于你了,你要好生办差,切莫辜负皇恩。”

“下官明白。”吴荪菖顿了顿,又道:“大老爷,您看这人手、钱财……”

“本县正税还欠了许多,哪有钱财给你!至于人手嘛,你自己去找个攒点便是。”知县大老爷抬起手,朝桌上的茶盏摸去。

吴荪菖只得无奈告辞,心中暗道:钱也不给,人也不给,就要我做编户齐民的大工程?也不知道昆山县现在做到了哪里。

回到自己职房,吴荪菖唤来户房吏目,见是个五十上下的老者,不愿用官威压他。非但让他坐了,又命人上茶,然后方才客气问道:“我县从去年接藩台公文,编户齐民之事进展如何了?”

那老者脸上并无抵触之情,只是道:“尚未入手。”

“这是为何?”吴荪菖一愣:藩署去年才发公文,已经是晚了,怎么到了地方上竟然还没开始!

“三老爷容秉,”那老吏略一拱手:“这事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我户房平日里银钱往来已经甚是繁琐,哪里来的工夫。”

“此事是朝廷大事,若是上峰追问下来,如何是好?”

那老吏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坐着,仿佛石雕。任凭吴荪菖再说什么,那户房老吏只当听不懂,偶尔应对也不再用官话,只是以昆山土话方言对付,听得吴荪菖怒火渐起,恨不得将他发落一顿。

将这老吏赶走之后,吴荪菖怒气微消,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拉扯,当即喝道:“谁在外面!不懂规矩么!”

门帘分开,却是鲁玮、杨祥两人。正是与吴荪菖一道来的两个会计学生,他们一同挤进门来,却还拉了个蓄着老鼠须的皂隶。

“何事?”吴荪菖见了鲁玮、杨祥两人,按捺下气愤,出言问道。

“将你之前说的,原封不动说与三老爷听。”鲁玮在那皂隶身后推了一把。

那皂隶怯生生上前,给吴荪菖见礼,道:“三老爷,小人也是听来的传闻……”

“说。”吴荪菖没来由心中一紧。

“说是大老爷与二老爷要发落您呢。”

吴荪菖眉头一皱:“我到任不过两三日,所领公务尚不到程文之日,他们如何发落我!”

“是三老爷的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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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六旌旗十万斩阎罗(十二)

大明律对官吏的控制已经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为了防止官吏与外界沟通,徇私枉法,在律文中规定所有县衙官吏都得住在衙门里面,不得擅自出衙。但凡敢住街市民房者,杖八十。

法律对于各级别所住的屋舍数量也有规定:知县十间,县丞八间,主薄七间,管马主薄七间,典史六间,吏舍四十间。后来随着各县吏员渐多,屋舍又会损坏,所以根本住不下这么许多人。从万历年间,官吏不住衙门已经渐成风气。

实际上,官吏若要徇私枉法,就算是被关在牢里也挡不住,所以皇太子对这条规矩并不甚看重,在地方官吏职能手册中也没有要求。然而这条律文的确是有效的法律,而且照朱元璋说的:万世不易。

吴荪菖到底不是官吏世家出身,否则早就有家中前辈指点他了。此刻听说上官要用这条来整治他,气得手脚发凉,差点瘫倒。

笞杖之刑是最神奇的刑罚,有的人挨了百十下,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回家就能下地飞跑;有的人只吃了两下,不见皮破出血,却“体弱不堪”竟被打死了。

以现在昆山县的态度,吴荪菖真不敢硬吃这“八十杖”。

“你所言可是真的!”吴荪菖喝问道。

那皂隶苦着脸道:“不敢欺瞒三老爷。”

“他吃了我们的酒,若是传出去也会被其他人排挤。”鲁玮低声道:“吴大哥,此事还要你拿主意。”

原来这皂隶最是贪杯,鲁玮和杨祥不甘于被排挤事外,故而投其所好,用酒水引他。谁知他喝得多了,竟不小心说漏了嘴。将大老爷和二老爷的计划告知了杨祥鲁玮。这也是昆山县衙上下一心,所以事不机密,没成想竟被人泄露出来。

吴荪菖见他们两个小年轻竟然知道寻个突破口,也是可造之材,当即有了三分底气,道:“此事要破解不难。我等只要搬回衙里住,他们总不能翻旧账。你先出去吧,不要与旁人说。”

那皂隶如蒙大赦,连忙跑了。

吴荪菖探头外面看了看,关了门,压低声音道:“只是日后却未必不会再被人算计。”

“正是。”鲁玮沉声道:“他们故意不给咱们安排宿处,原来打的是这般注意!”

“吴大哥,日后怎么办,也得靠您拿个条陈。”杨祥道:“我与鲁玮商议着去找上官说说。但又怕如此一来,反显得我等不会做事了。”

“正是这个道理。”吴荪菖其实也想去找上官,但被杨祥说在前头,自然不敢再说出来。他沉吟片刻,道:“你二人这几天没事做吧?”

“他们什么都不让我二人看。”鲁玮气道:“我二人说是分来照磨所,却连账簿都没见过一眼。”

吴荪菖在屋中踱步,几个来回之后,终于道:“有了!”

“大哥请说!”两人同时眼中一亮。

“咱们虽然看不到账簿。但你们猜猜,济留仓里缺不缺粮?”吴荪菖问道。

从太祖时候起。各县设立济留仓,最初的目的是赈灾防荒,所以各县要在东南西北四乡设立四座,储备足够两年开支的粮食。成祖时一度要求将仓库移入县内,后来不了了之。现在这个世道嘛,哪个县能有两年储备粮?就算是湖广产粮之地。济留仓里的存粮也多半被官员转卖、侵吞了。

“他不仁,我不义。”吴荪菖道:“索­性­将这揭露出去,闹得声势越大越好。咱们是北来官,有皇太子殿下背后撑腰还怕什么!”

“正是!”

鲁玮杨祥两人本来是抱着一展才学而来,偏偏被扔在了冷板凳上。上官还处心积虑要发落他们,如何让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忍得下来!

吴荪菖虽然信心满满,到底还是要谨慎行事,先从县里将鲁玮、杨祥二人的关系调入自己属下,然后装模作样地定制门牌号码,又开始走街串巷,真像是要做编户齐民的事。

知县一招落空,也不着急,反正按照衙门里的规矩,大事二十日就要程文,汇报进度,到时候不怕找不到差错发落他们。

他却没想到,吴荪菖并无乖乖等候二十日的打算。

崇祯二十年二月二十六,一篇揭露昆山县济留仓彻底空乏的文章出现在了《曲苑杂谭》上。

因为这份报纸原属于“小报”,所以其中自然充满了臆想出来的文学故事。譬如当地百姓如何吃不饱穿不暖,苦苦期待开仓济民,知县老爷又是如何孤高冷艳一副公事公办模样,背后却与粮商大肆瓜分,以陈年烂谷换得该当入仓的新粮。

一直没有参与舆论讨伐皇太子的《曲苑杂谭》有充足的版面渲染此事,也有足够的人力进行追踪报导,将知县的人机关系网拉扯出来,最后用一个整版的空间,只印了一句话:此斯文败类名教罪人,是东林耶!非东林耶?

前面可以说是正常的舆论,但最后这句话却又套上了党争的牌子。原本想对此视而不见的清流,不得不回过头来,撰文指出:此人乃是混迹在清流队伍中的败类。

有这个注脚,东宫系统的枪手自然要跟进,浑水摸鱼说:如今东南有几个官儿不是东林身份?难道都是真东林么?还不都是混进来捞取资本的?

许多人都被这不明身份的言论套了进去,浑然没想到支持这种言论本身就是自证东林有党!

君子群而不党,你既然结党,就是小人,是小人就该死!

这个道理放哪里都说不出花来!

高弘图连忙出来表明身份:当年东林可说我是齐党!所以大家不要误会,虽然我不是齐党,但真不是东林。

张慎言也不得不出来辩诬:东林之初只有君子,并没有党,是以他引荐**星等人入朝,是为朝廷选君子。而有人借先人之名,自立党派,这是伪君子!既然是伪君子,就该揪出来打倒在地踏上一脚。当然,也得防止阉党小人诬陷,所以昆山济留仓之事,该当详查。

朱慈烺看了张慎言用本名发表的文章,不由感叹到底姜是老的辣。原本昆山济留仓案是东宫反攻的第一手,等于从清流背后刺入刀子,硬生生开个血口出来。将口水仗引入政绩考成,用实打实的证据来推倒之前清流所谓皇太子任用私人,信任阉党的话。

顺便还可以让江南士林自认“有党”,好让东宫顺利占据道德制高点。

张慎言却能抓住根本,直接将“有党”的问题打破,再将话题引回昆山济留仓一案,可以预料得到:这位昆山知县已然是被抛出去的弃子了。在这枚弃子被打吃之后,某些人也该顺势求和了。

……

“这定是那三个北来官­干­的好事!”昆山县赤红双眼,神情狰狞,双手发抖——这是因为他心中正幻想着如何手持利刃,将吴荪菖等三人千刀万剐,生啖其骨­肉­!

县丞也是满脸憔悴,道:“偏生他们是朝廷命官,不能用刑。”

“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昆山县重重捶在书案上:“他们要我死,我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等都察院检点来了,我就与他们同归于尽!”

“县尊,还不至于。”县丞也被这癫狂吓了一跳:贪污渎职没有弄出大的民变,也没饶进去人命,最多就是免职流放的惩罚。若是杀了朝廷命官,那可就是死罪了。

“如今还有个办法……”

“快说!”昆山县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把上前扣住了县丞的脉门,突然嘴角一咧,眼泪直流:“你且救我这一命,我日后给你供长生牌位。”

“县尊……”县丞动情地拍了拍昆山县的手,心中暗道:你这指甲都掐我­肉­里去了……哎呦哇啦,这都出血了!

“县尊,您先不急。”县丞拉开昆山县的手:“您看,这报上通篇都没个实证,显然是阉党诬陷忠良啊!”

“可是他们要来看仓,现在仓中……呜呜呜,哪里还有粮食?”

县丞自然也知道,他自己就是分润的环节之一,若是知县倒了他也摘不­干­净。

“若是他们来检点时,仓中有粮,那又如何!”县丞道。

“那……那……那是哪里来的粮食?”昆山县止住哭,小声问道。

“借呗。”县丞道:“济留仓没有粮食,各家大户难道也没有?粮商也没有?这些粮食若是借来,别说两年之用,就是十年都够了。”

现在的人口比之国初时翻了不止一倍,昆山县知道填满四仓都不可能够用两年。不过若是四仓充盈,别人也没话说,硬是死扣“两年”来做文章,只会显得政敌无理搅三分。

“不过,马上就是春荒了,到时候粮价一涨,谁还肯借?”知县也不蠢,红着双眼低声求教。

春天看似生机盎然,处处充满了劳作的喜悦。然而在这个时代,春荒却是十分残酷的。冬天存的粮食已然快吃完了,种子粮却是万万不能动的。同时又要面临沉重的农活,少不得还要添餐饭。

这个时候别说佃农和自耕农,就是有些小地主也得出去借高利贷。

官府若是借粮,肯定不会给利息。那些粮商、大户,借出去一石粮自己要亏五七斗,又不是亲爹老子,谁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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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七旌旗十万斩阎罗(13)

昆山县地处苏州府东南,与松江府的青浦县毗邻。虽然不像湖州那边几乎全种上了桑树,但本县土地却也是桑树、棉花、烟草居多,真正的粮田不足十之三四。这样的经济结构放在历史书里是农业社会向工商业社会过渡的先进表征,但在当前这个时代,却代表着对天灾**的抵御力下降。

一旦发生自然灾害或者人为祸乱,立刻就会导致饥荒,从而引发社会动荡。

这种情况下,济留仓的粮食就更加重要。任何一个识字的人,看了报纸之后都会得出一个结论:昆山县完了。

但凡这位知县还有一丝转机,就有人可能投机。

对于铁板钉钉要被人丢弃的废物,却没人肯陪着一起死。尽管县丞说得很有道理,换个知县,尤其是换个北来官,全县大户都不好过……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肯拿出粮食来。

在当地乡绅看来,任何一个县官,不管南来北来,都得遵守大明的规矩。

大明的规矩是什么?是县官不下乡。

他们想要完成正税额度,只能靠缙绅;他们想要升迁的资本,只能靠缙绅;他们想要在发生天灾**的时候有个帮衬,只能靠缙绅。

总而言之,他们想要顺顺利利无灾无难地度过自己的任期,只能靠缙绅。

这种情况下,换个知县又算什么事呢?

昆山县刚刚腾起的希望旋即又被扑灭,每日上衙都像是上刑一般,就等着署衙大门被人一脚踢开,手持铁链铁尺的缇骑将他拘走……只是一晃眼的功夫,那缇骑又变成了牛头马面……

“县尊,无妨。无妨。”县丞见知县老爷又陷入习惯­性­地呆滞抽搐之中,连忙将他唤醒过来,又劝道:“不着急,南京那边带来了文书,说是这回皇太子很看重此事,为了不生冤屈。非但有都察院的人来,还有各报社的访员。这么多人,路上肯定还要耽搁耽搁。”

“不如三尺白绫一了百了……”昆山县忍不住又要哭:“这般折磨,真是生不如死……对了!我还要将那三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抓起来!死也要他们垫背!”

县丞道:“他们早就逃了,连个影子都不见,显然是心虚之故。”其实吴荪菖等三人却是拿着县丞开具的公文前往上海公­干­去了。

这位县丞可不是没脑子的人,被牵连亏空不过流放,若是卷入刺杀朝廷命官的案子,那妥妥的大辟啊!

何况现在保全这三位北来官。日后无论风往哪边吹,自己都有一条后路在,何乐而不为?

知县听说吴荪菖等人已经逃了,后槽牙磨得咯噔直响,突然问道:“为何是都察院派人来?”

县丞回忆了半晌,道:“之前好像是有过公文,说六部改制的事,日后侦缉查访的权责全归了都察院。”

两人都是不在乎所谓改制变法的事。反正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哪个官来了不都一样伺候么?

昆山县长长“噢”了一声。又道:“你看能从这都察院的御史下手么?”

“这倒是应尽之意,只是不知是否跟那些北来官一样盐油不进……”

“去试试。”昆山县定了定神:“我再去找那些粮耗子说说,我若死了,他们也别想逃!”

县丞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他出去之后,发现应天府府衙里的关系网已经全都被拔除­干­净了,只得又去找其他府县的故交。打听这专案御史的消息。

原本以为这等大事朝廷方面会遮遮掩掩,谁知道还没见到老朋友,只是随手买了一份《曲苑杂谭》,就看到那位御史的大号挂在上面,好像生怕人家不去走他门路一样。县丞对这份报纸真是爱恨交加。用力卷起收入袖中,径直去安排人手私会这位御史。

唯一让昆山县和县丞欣慰的,便是这位御史虽然是北人,但也是进士出身,多半还是要讲些官场道义的。

好不容易等到三月初八,专案御史张荏张文泉,总算带着浩浩荡荡的访员团到了昆山县,在驿馆住下。昆山县和县丞已经拿到了张荏的履历,打听好了年科,带着恰如其分的礼物赶往驿馆拜见。

张荏原本在山东为官,就是因为接受了下属的礼物,列名犯官,打入犯官院里居住。在那个仅比窝棚好些的环境里,着实煎熬了张荏的心­性­,也让他看出了官场的人情冷暖——没有一个同年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以至于自己的妻子竟然动了入宫为女官的念头!

总算这两年东宫光复极快,许多犯官都得到了起复。胆子大些的,直接去前线为牧民官,现在都跻身通贵之列。他当初就是胆子太小,错过了那股晋升之风,如今仍旧只有六品。

好在张荏听说都察院招人,拿出当年科举的苦功,将大明律例以及皇太子、李明睿的书籍文章都苦读了一遍,终于成功进了都察院,出任御史。这可真是因祸得福,谁能想到竟然跻身台垣清流了呢。

张荏很快发现自己对都察院的认识有些偏差,御史貌似还­干­着纠察风纪的事,但权力却更大了。而且待遇好得有些过分,若是纠察出了一个违纪官员,非但有奖金,还有可能记功。当然,如果御史贪渎枉法,惩罚也是极重,最轻也是委派辽东为书吏,重的直接去修路挖矿。

开始张荏还有些心虚,暗道凭御史的这点俸禄看来还得过几年苦日子。

不管怎么样,总比在犯官院里好多了,妻子也不用去当女官,苦就苦点吧。

谁知都察院下达了“清肃司法官专项”的任务,几乎所有御史的眼睛都盯着那些新任的司法官。

张荏到底老成,不像年轻人那样听风便是雨,故意缓了一步,结果却懊悔不迭。

那些司法官违纪违法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小到收受当事人馈礼,大到贪渎枉法……这简直是一座银山啊!

最为令人激动的是,这些司法官多是女丁科出身,入读政法学院后出任地方司法,在朝中没有靠山,互相之间没有网络,不打这些人还打谁?

张荏看清时势之后,动作也不比年轻人慢,追着各级法官猛打。因为他笔头好,条例也熟悉,尤其是常年儒学教育,让他更能从“微言”中寻得“大义”,对条例的解读入木三分,很快就在一­干­年轻人中脱颖而出。

依靠这些法官,张荏顺利地发家致富,还受到了都察院的表彰,特发“纸币”一百两,被他裱起来挂在了墙上。

开始时,张荏还要用出身不同来安慰自己:自己是正牌子进士,那些人只是女丁科出来的白丁、破靴党。打到了后来,哪里还有出身问题,眼中只有白花花的银子和彰显身份的奖状。以至于碰上进士出身的官员,即便是同年他都没有手软过。

这回被都察院推荐担任专案御史,自然是因为这个下手快准狠的名声。

张荏亟亟赶到南京,访员团也组建得差不多了,正好一起下昆山。路上他已经看过了各种报纸,知道《曲苑杂谭》是皇太子这边的——也就是自己这边的,其他报纸多是江南士林一派,或多或少不甚友善。

这些访员号称“布衣御史”,一双双眼睛盯着,言行举止不能不小心。

到了昆山第一晚,张荏就接到了昆山县的帖子,要来驿馆拜访前辈。这种正常的人际往来不算什么,张荏自然也没有推辞。何况他也想摸摸对手的品­色­,看这场案子能做多大。

按照都察院里不为外人道的规矩:案子越大,奖金越高,功勋越著。

所以有经验的御史一般都是先从重罪开始查,不够格才勉为其难层层下降。

张荏对这起案子并不甚满意,因为亏空粮仓,最重也就是贪污;如果抓到了官员卖粮给粮商,还可以加一条私卖公产;再算上官员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巨额家产,可以扣一条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数罪并罚,也不过是辽东戍边三五十年吧。

“后学杨承德见过前辈。”昆山县与县丞两人见了张荏,毕恭毕敬地行了后学礼。

张荏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请坐,又道:“二位夤夜来此,何其­操­劳也。”

杨承德看着陪坐的另一位御史,心中痒痒难耐,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位是……”

“都察院的规矩,办案时不得单独会见与本案有关人士。”那位御史冷着脸道:“你们不用管我,且当我不在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是进士。”

杨承德尴尬地抽搐嘴角,想摆出个微笑却一败涂地。他看了一眼县丞,县丞也是摇头,有如此巨大的蜡烛在场,如何说那些私底下的话?

“后学准备了一些土产……”杨承德将准备礼物推了上前,堆笑道:“还请前辈笑纳。”

“太麻烦……”张荏微微摇头,伸手去推,却见昆山县颇为坚持,只得接了下来,又取出一张表格,道:“那就劳烦贤令填了这张表吧。”

昆山县接过一看,目瞪口呆:这表格上有送礼时间,送礼人,接受人,见证人,礼品名­色­,价值几何……

这东宫治下竟然如此严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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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八旌旗十万斩阎罗(14)

万万没想到,昆山知县杨承德还是单独见到了专案御史张荏。

张荏身穿制服澜衫,就像是一个久试不第的迂书生。他知道杨承德肯定要派人盯着自己,所以早上刚出来走了两圈,就被这位知县“偶遇”了。

“本官尚未去清点仓库,莫非真的已经亏空了?”张荏直言问道。

杨承德泪涕齐流道:“前辈明鉴,下官上任之时,济留仓就已经空了啊!”

张荏点了点头,道:“这是国朝情弊。明知仓库有亏,但看着前任升迁,同在官场,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杨承德顿时觉得张荏这位御史实在是太通情达理了。大明官场上又不是自己这一县济留仓亏空?为何偏偏咬着自己不放呢!

“皇太子殿下监国南京,欲有大作为。你也是运气不好,撞在了刀口上。”张荏满怀理解道:“其实江南各府县,账目与仓储对得起来的又有几处呢。”

“前辈……”杨承德跪下身去,抱住张荏的大腿:“还请前辈看在翰墨一脉的情分上救我一救!”

张荏长叹一声:“你自己不省事。我从北京过来,这么多日子,你竟然都不调粮将济留仓填满?”

“前辈啊!春荒在即,哪里能弄到粮食啊?”杨承德哭道:“如今墙倒众人推,我就算是高息借粮,人家也不肯啊。”

“你去问商户借粮?”张荏哼了一声:“怎这般没有头脑?”

“还请前辈指条明路!”杨承德哭道:“下官若是躲过此劫,必定辞官出家,日日为前辈祈福祝祷。”

“民间是肯定借不到的,但可以去找其他州县借呀。”张荏低声道:“一来要跟他们讲道理,再来许些好处,总是有人肯拉你一把的。”

杨承德茅塞顿开!

道理很清楚。皇太子要放三把火,应天府是第一把,济留仓就是第二把。烧完了昆山难道就不烧别处了?若是昆山真的查出来有问题,江南其他地方还逃得了么?真正聪明的办法就是让昆山济留仓案变成阉党的诬陷,那么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其他州县的清仓检点了。

杨承德是当局者迷,人家旁观者早就暗中备粮。等他开口了。

“再给你五日,五日之后账目盘点清楚,就不得不开仓点算了。”张荏道。

杨承德自然是感恩不尽。

张荏满意地结束了这次“偶遇”,悄悄回到了驿馆,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刚刚被顶在风口浪尖的昆山县,突然之间风平浪静了一般。现在大明的访员还不敢采访官员,只能托请打探,想嗅出一丝异样。因为大量人力转移到了昆山县,报纸上对皇太子的非难也顿时少了许多。

张慎言看完报纸。低声嘟囔一句:“这么轻易就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敢乱嚷嚷?”他又看了一眼服侍他的仆从,问道:“义学的事办得如何了?”

那家人道:“回老爷,已经办妥了。”

学校场地是张慎言在南京的一处外宅,本是家里来客人安排入住的地方,如今打扫一下就可以用来当校舍。学生也不对外招,都是家里奴仆、佃农,还有几个庶出的子侄。凑了大约五七十人,也算蔚为壮观。

课本从街上书坊就能买到。让学生们边抄边学,也是义学的一贯做法。至于先生就更简单了,家中养的清客本就有­精­通律例和会计的,多给点银子就能去教书。

现在也只开了明法和明算两个专业,目的就是尽快通过都察院、大理寺的司法资格考试和户部的财会考试,获得会计证。

“越快越好。第一个考出来的,老夫奖赏他五十两银子,外加三亩地!”张慎言可谓出了血本,就是要让这些子弟尽快进入东宫体系,为张家的未来保驾护航。

家人虽然没有那么长远的眼光。但还是能觉察出其中的紧迫感,越发下了心思去办这事。

张慎言虽然不招摇,但士林也就那么大点地方,即便想保密也不见得能保得住。如今正是春闱之时,张家却走新学之路,难免被人拿出来做对比,进行非议。

有人非议自然有人跟风。

后世办学最难的关节是:审批、校舍、生源。对于南京这些势家而言根本不存在问题。

大明的书院遍地开花,谁都没想过要审批。校舍更不成问题,谁家没几处园子?随便挑出来一处都能足够容纳三五百人。生源也简单得很,那么多庶出的儿子,原本就拿不到家产,正好学门旁技,日后也好帮衬大房。

一时间南京城里办学之风,竟然刮到了朱慈烺耳中。

“殿下,不用卡一下么?”陆素瑶颇为忧虑地统计了南京新办的“学校”,已经大小有十来家了。这还是明面上的,肯定还有疏漏没算进去的。

“这是好事,为什么要管?”朱慈烺笑了。

“殿下的民政全靠用人,若是让他们这些势家子弟混进来,难免不会成为第二个大明官场啊。”陆素瑶道。

“你还没看透啊。”朱慈烺笑道:“我为何敢放任都察院对大理寺那帮法官动手?因为我们的法政学院人越来越多,最多三个月就能收获近五百人,而且随着规模扩大,势必会越来越多。人多,我就敢换。反观江南这边我就要谨慎许多,不让都察院搞大动作,否则官员全都抓起来了,谁来治民呢?让百姓自治?那日后还要不要朝廷了?”

陆素瑶还是担心“污染”,正要说话,朱慈烺又道:“这些人肯定会带进来许多旧风气,但我想还是不担心。为何?你看大明士子对自己蒙师和座师的态度就知道了。”

蒙师是真正给这些学子启蒙授课的老师,也是后世意义上的“老师”。座师从未给他们上过课,最多就是发布学术演讲的时候混在下面听听。大明的进士,对待座师、房师、宗师俨然服侍自己的父母,孝顺得无以复加。但是有人听说过谁对自己的蒙师如此么?换上官袍之后,蒙师行礼慢些都会被横眉竖眼挑礼呢!

难道只是因为座师取中了他们的卷子,就有了这样的恩情?为何唐宋时的学子更孝顺授业师呢?

很简单,关键在于谁掌握了政治资源!

以座师为核心,以他的政治资源为丝线,进士、举人们能够连成一张庞大的网络。每个人都在为这张网贡献力量,同时也从网上摄取养分。

东宫的新学体系却从根本上消灭了这个核心。

譬如某人考过了司法考试,得以进入大理寺,他能找到批他卷子的考官么?都是标准化试卷,考官本身可能只是个识字的乡学学生罢了,能给他什么好处?而他的授业师不过是个教书匠,更不可能为他的仕途铺路。

所以新学体系注定不可能形成网络,也就等于从源头瓦解官僚集团——直到官僚们明确意识到自己的行政权与皇权存在冲突,并且旗帜鲜明地为之斗争……这就是资产阶级革命了,不是朱慈烺当前需要考虑的问题。

“正是那些旧习气,也会坏了殿下的新政。”陆素瑶坚持道。

“移风易俗不是简单说说就能做到的。”朱慈烺道:“就算严控生源,原本的东宫官也会渐渐腐化,成了死水。唯有流水才能不腐,所以开源格外重要。更何况,规矩只要列出来了,胆敢坏我规矩的人就要付出代价。只有后面等着的人越多,朝廷手中的刀也就越快,才能真正做到绝不姑息。”

“殿下说得是,如果照太祖时候的法令,满天下的官儿有几个能逃脱剥皮充草的下场?之所以姑息他们正是人手不够。”陆素瑶不再硬顶,但显然还是对于这种境况感到无奈。

从忠心程度上来说,女官比宦官还要高。因为宦官还可以收义子,而女官却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如果嫁不出去的话。

按照宫里的惯例,职司越是高的女官,也就越是嫁不出去。故而陆素瑶做到“印君”这个位置上,早已经断了出宫嫁人的念头,一心将皇太子视作倚靠,绝不可能有半分贰心。

朱慈烺笑了笑:“等上了轨道,自然就会好转了。对了,都察院不是说派了个­干­吏专责此案么?怎么到了这么多天,都还一点动静没传过来?”

“是有些蹊跷。”陆素瑶道:“照理说,核对了账目开仓一看,谁是谁非应该明明白白呀。难道又有什么意外?”

“派人催问一下,江南这边官员不够,最好是一地一治,不要牵连太大,否则换人都换不过来。一旦姑息,就有墙头草以为朝廷是在做样子,这两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清廉名声却又毁了。”朱慈烺道。

陆素瑶应声而出。她知道都察院里自查有多严格,李邦华虽然年纪大了,御下技艺却是臻于化境。

若是都察院的御史没有徇私,那么多半是案情复杂。

案情越复杂,牵连的人也就越多。

陆素瑶不免要未雨绸缪,在舍人之中排出可以外放的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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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九旌旗十万斩阎罗(15)

张荏并不担心自己的拖延被人误解为“徇私”。他深知都察院的办事手法,以及大理寺裁定有罪的证据要求。像他这样的御史,要么收受贿赂时被人当场抓住,要么在私人领域查抄出巨额来源不明的财物,否则要想定罪就很困难。

当然,也曾有过一个倒霉的御史,竟然有记账的习惯,将收受的贿赂全都用密语写在一本本子上。结果这件事被东厂的人听说了,怀疑他贩卖情报。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卖国,这位御史只能自认受贿罪,然后饱含眼泪登上了前往辽东的客船。

从那以后,张荏非但不Сhā手家庭账目,就连与朋友的交际通信都能省则省,绝不肯有半点疏忽。

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张荏却发现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预计:周边州县或多或少都在给昆山县输粮。他甚至一度怀疑昆山县是否伪造了南直的部文,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调动?

尤其在春荒这个节骨眼上。

好在现在他还是杨承德的“盟友”,可以直截了当去问这个问题。

“其实下官也很纳闷,”杨承德并没有回避和起疑,“下官只是开了口,他们就应承下来了,而且……”

“不要利息?”

“何止不要利息,就是连起码的凭据都没要,简直就像是送给我的。”杨承德得意说道。

张荏怀疑地看了一眼杨承德,只见他满面红光,果然不是之前一脸憔悴的模样。

“是你同年?”张荏问道。

“也不是……”杨承德没了心理压力,轻松许多,简直可以说是有一说一。现在他对张荏只有单纯的感激和信任,若是没有这位御史网开一面。济留仓的大门一开,他就得收拾行李去辽东或是琉球度过余生了。

张荏面不改­色­,仔细听完了杨承德的“招供”,留下一个意味深长微笑,结束了这场会面。专案组中一起来的御史果然也得到了消息,在张荏走后没多久就堵住了杨承德家的大门。若是正好将张荏堵在里面。张御史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正因为没有堵住,众御史回到馆驿时,一个个都带着气愤。

张荏虽然是他们的上官,但御史办案独立­性­极强,并没有固定的从属关系,很可能换一个案子,上下关系就要颠倒过来,所以张荏也不敢以官位欺人。

“这几天的确有点事瞒着诸位,不过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候。大家可共领富贵了。”张荏开门见山道:“正是本官让昆山县四处借粮,现在济留仓已经满了。”

“你为何如此做?”有御史当即翻脸。

“因为这个案子太小。”张荏也毫不隐晦:“别看报纸上闹得厉害,真的定罪大家心里都有数。千里迢迢,难道就为了这么个小案子?”

众人心同此理,当即沉默。

终于有个不老成的出声问道:“那现在人家仓库都满了,哪里来的案子?”

“这些粮食哪里来的?”张荏脸上浮出一股笑意:“是附近州县运过来的。如今春荒,粮商是肯定不愿意做这种事的。所以嘛,那些州县从哪里调运的粮食?”

众御史脸上恍然大悟:“你这是声东击西。攻其不备!果然好手段,那咱们抄哪一县?”

张荏环视在座几位御史:“每一县。”

“一网打尽!”一­干­年轻御史嗅到了大案要案的气息。越发激动起来。

“非但要一网打尽,还要扯出幕后黑手。”张荏将刚才在杨承德那里得来的消息一一分析,道:“担着泼天的罪过,替人料理后事,自己分文不取,这绝对有悖常情。他们为何这么做?若说没人在背后指使。打死我也不信!”

“能影响小半个江南,恐怕不是等闲之辈啊。”有御史嘟囔道。

“所以咱们今晚就分头前往各县,第一要封库备查,第二要逮捕州县官,查抄往来通信。拷问背后主使之人。这个案子若是办下来,可就不小了吧。”

众人心中一过:若是这个案子办实了,主使之人重则谋反,轻则大不敬,都是十恶重罪。

“文泉兄果然不愧都察院第一铁手!”有御史笑道:“只是对同僚也这般信不过,让人感慨呀。”

“事出机密,而且我本来只打算牵连两三个州县罢了,没想到竟有这般战果。”张荏随口应着,心中却道:你们若是信得过我,也不至于白白跑去堵门……真是万幸……

“该记文泉首功!”众御史哈哈大笑,仿佛已经拿到了那份炙手可热的功劳,又纷纷道:“事不宜迟,我等这就分了州县,快马过去吧!”

张荏威信空前高涨,当即将杨承德“招供”出来给了粮食的州县一一报出。这些御史或是二三人,或是三五人,纷纷领了地方,草草做了一份会议纪要,亟亟而走。

都察院虽然没有暴力机构,但随同保护的法警差役还是不少。这么多人一时出门,倒将杨承德吓了个半死,又等了半日见没有动静,方才赶到驿馆打听消息。

“没甚大事。”张荏优哉游哉地请杨承德喝茶:“不过就是我等发现昆山周围的州县有些异动,过去查看一番。”

“是……是何异动啊?”杨承德觉得有些不妙,却还没想明白张荏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粮食调动。”张荏大大方方道:“恐怕他们现在济留仓的存粮与账目对不起来了吧。”

杨承德眼前一黑,身子摇晃了一下方才站稳,道:“你让我去借粮……竟是要对他们下手!”

“非也非也!”张荏摇头道:“你要去借粮,管我什么事?熟归熟,一样告你攀诬之罪呦。”

“你、你、你……”杨承德满脸胀得通红,半晌吐不出下面的话来。

张荏好整以暇看着一张肥脸在面前晃动。

“等等……若是之前没人救我,你这计谋岂非落空了?”杨承德突然道。

“我哪里有什么计谋?我不过是照程序办案罢了。”张荏说得滴水不漏。

“哈哈哈哈!现在我昆山县的济留仓已经满了,随你怎么办案都与本县无关了!”杨承德突然一改面孔,大笑起来,颇有些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痛快。

“谁说仓库满了,就办不了案啊?”张荏轻轻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沫,招呼左右:“来人,给我拿下。”

“慢着!”杨承德身子一晃,甩开法警:“仓库既然是满的,缘何拘我!”

“仓库是满的,但我仍有证据检控足下贪污、亏空公仓、私卖公产等罪。”张荏放下茶盏:“放心吧,皇太子殿下明察秋毫,没人敢攀诬于你。”

杨承德胀红着脸被拖了下去,关入县牢。他很快就明白了张荏的意思,因为昆山县库大使就是他的狱友,已经被关了三个时辰。正是因为张荏分了杨承德的心,所以他之前竟然没得到消息。

除了看管库房进出的库大使,还有搬运粮食的夫役。

这些夫役拉帮结派,人多口杂。某年月日从何处运粮到某地,这么简单的事要想让他们统一口径却是难上加难。更何况因为人多,杀人灭口和买通贿赂都不可能,势必也是铁证。

杨承德进了牢房略一思索,自然也能想通,但此时此刻,也只能感叹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来得太……猛烈了。

昆山县丞阎茂才却失踪了。

张荏带着都察院法警摸到他家时,却得知他从都察院御史的大举行动中得了风声,丢下一家老小,带着个小厮便装逃跑了。

张荏命人将阎茂才家搜了一遍,见果然不在家,也只得通知南京刑部发海捕文书,缉拿归案。至于阎茂才的家人,张荏并不抱希望。他知道这些人在“亲亲得相隐匿”的保护之下,绝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如果说张荏放了线,钓到了大鱼,那么奔赴各州县的御史很快发现这条线实在不够结实。

昆山济留仓一案非但将苏州府其他一州五县全部牵扯在内,还牵扯到了邻近的常州府、松江府,浙江湖州府、嘉兴府。搜出的书信往来则牵连江南高官显宦、名流名士不下百人。其中明白议论昆山济留仓案的书信涉及八十二人,书信中明确提到转运粮食以全同朝为官之情的,足足有三十六人。

这不是有黑手,这分明就是一个黑窝啊!

案子很快捅到了朱慈烺案前,因为这回被控制的官员数目实在太大,证据实在太硬。大明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又不多,但凡被抓去问话的,一看书信都在人家手里了,该招的也就招了,几乎没有抗审能力。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光是现在这个规模,下一步工作怎么进行?”朱慈烺轻轻敲着书案。

春耕工作可不是口头上说说的,县官要调集农具,分配耕牛,劝大户人家出来赈济,减免放宽贷款……没有县官这个润滑油的角­色­,整个春耕过程说不定就耽误了。

而且更让朱慈烺担心的是,一旦朝廷角­色­缺位,地方缙绅出来“义务”维持乡里秩序。初时或许是在帮忙,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食髓知味,谋取更稳定更长久的自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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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零旌旗十万斩阎罗(16)

“我是党的一条狗,蹲在党的大门口。

党让咬谁就咬谁,叫咬几口咬几口。”

朱慈烺回忆起自己读法学院时,听毕业学长们的职业感叹。当时觉得这样有悖于法律信仰,现在却由衷希望自己也能有这么一支听话、懂事的司法队伍,起码不用面对如今这高空走钢丝的局面。

为了填补权力真空,朱慈烺紧急从河南、山东,乃至于辽东苦役营中调了一批官员,充任环太湖州县的县官到吏员的各个空缺。是否能顺利度过这次春荒,就要看这些人的调度手段和施政能力了。

张荏站在朱慈烺面前的时候,颇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对眼前这个聚集天下毁誉于一身的年轻皇太子,张荏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爱。

正因为皇太子的横空出世,自己原本的仕途被硬生生截断,遭受到了人生最为黑暗的一段。

然而也正是这位皇太子,让他登上了不敢企及的高度。

如果没有甲申国变,自己的仕途顶端是在哪里呢?某个外省的按察使?或是一方提督?入部做个主事,最后混个侍郎的头衔回乡养老?

不管是哪一种,即便让他突破天际地穿上了仙鹤补服,都不可能有如今这样的耀目。

“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张荏参见皇太子殿下。”张荏行礼如仪。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了声:“坐。”

张荏道谢之后挨着绣墩的边坐下。

“这回这个案子,办得很有头脑。”朱慈烺道:“昨天京师飞鸽传书过来,都察院嘉奖你们的官员已经出发了,看来整个道院都很兴奋。”

“全靠殿下成全。”张荏道。

“不,不关我的事。”朱慈烺叹了口气:“我已经命人传书李总宪,让他将你的嘉奖除去。这个案子。你能拿到奖金,但嘉奖令没有你的份。”

张荏以前一直觉得奖金才是实惠,直到生活踏上正轨之后,他又发现嘉奖令和奖状更让人愉悦。听了朱慈烺的话,张荏的心脏仿佛被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握了一记。

“知道为什么?”朱慈烺道:“因为你的行径已经越过了一个司法官的底线……你这不是司法,而是在钓鱼。”

张荏失声道:“殿下。这些潜藏的蛀虫难道不该将他们挖出来么!”

“挖蛀虫和钓鱼是两个概念。”朱慈烺道:“区别在于你用了鱼饵。司法官是维护国法正义的,不是去试探人­性­的。换个角度来说,原本那人只是犯了轻罪,你却让他犯下了重罪,这个罪行扩大的结果算谁的?”

张荏脖颈上的青筋一跳:的确是这个道理,这是要处置我了么?

“听说你对法理也颇有研究,应该牢记触犯刑律所伤害的客体,不是某物某人……”

——而是社会关系!

故意杀人罪的犯罪客体不是被害人,而是人在社会中生存的权力。盗窃罪的客体也不是失窃的物和失主。而是财产关系。

从客体上分析,“钓鱼”行为并非挖掘了潜在的罪犯,实际上是侵犯了新的社会关系。

这本身就是犯罪。

张荏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如果这么说还有些抽象,那么我还要说,钓鱼与攀诬只是一线之隔。除非你们都察院能够做到办案全靠实证,不用口供和人证。”朱慈烺道。

张荏摇了摇头,不用口供和人证怎么可能?

“所以这次免了你的嘉奖令,你自己该引以为戒。”朱慈烺道:“下次再发生这种情况。我就要援引‘教唆犯罪’例了。”

“多谢殿下……”张荏再没有丝毫喜悦,也没有被免于惩罚的庆幸。反倒有一种诡异的沉重感。

“这回的案子,都察院辛苦了,其他御史我就不一一召见了。”朱慈烺面露疲惫之­色­:“不要专注于个案,不要只想着自己办大案要案,还是要在法理、公义上多下功夫。三大诉讼法要形成法典,还需要你这样有丰富一线经验的御史献智献策。”

“臣谨遵殿下教诲!”

张荏起身告辞而出。

等在外面的一­干­御史见了张荏出来。纷纷围了上去,眼巴巴地看着这位专案御史。张荏挺了挺兄,哈哈笑道:“卸职结案,真是人生快事!”

“文泉不要撩拨我等,快说说。皇太子有何令下?”

张荏呵呵笑了,拨开人群就往外走,看着一堆人跟在自己身后,心中的虚荣感登时勃发起来。直回到南京都察院的官署,张荏方才对众人说了嘉奖令已经离京的消息。众人欢欣鼓舞之余,纷纷要去金陵上好的饭庄庆祝。

张荏却拉住众人,道:“我刚才外面不说,定要引大家回来,岂是卖关子?而是还有一桩大富贵,要与诸位同僚共享。”

“这回多亏了文泉兄才办成大案,我等皆愿听你说的。”众人纷纷笑道。

“呵呵,诸位回到北京,除了偶尔巡值各省各道,还有什么机会拿到案子?”张荏道:“如今这江南与北方宛若异域,正是用人之际,若是留在南边,日后在按察使司管制地方,这才是人生真富贵。”

历来都有京官为贵,外官为贱的道理。好好的都察院本部不呆着,偏偏跑到地方按察使司任职,这不是脑残了么?众人纷纷沉默。

“以我朝官吏习­性­,大多是让家人在家乡置产,自己在京师当清官。咱们既然以贪赃庸蠹之官为升官之阶,你们想,是留在京师升得快,还是身在地方升得快?或许留在地方上都升到按察使了,京师的同僚还是六品七品呢。”

张荏见众人微微动心,抛出最后一枚炮弹:“我是要上表留在地方的,不拘是南直还是浙江,也无所谓官职大小。最好是一省监察,日后自己办个法学,培植后进,岂不比回京要好?”

在场这些御史都是政法学院出身,深知法律教育简单、速成,出来就是官。若是自己能够开办这学校,不求敛财,倒是能带不少徒弟出来。

虽然动心的人不少,但许多人还是碍于李邦华的情面,没有上表要求调职。

朱慈烺意外于张荏的申请调职,也看出了这是张荏的“谢罪”。不过这样做其实很明智,任何一个地方开拓时期最为困难,但取得的机会也是最大的。而且这样的表率作用,的确能够缓解江南法司不足的窘况。

在朱慈烺的新政推行中,若是没有都察院这柄利刃,结果就是完全不同。之前的江南难道没有得到部里文件?难道没有人告诉他们考成项目?事实上从上到下,都不当回事。每年审核的时候,仍旧是老一套的办法:一哭二闹三上吊。

哭,自己的辖区多灾多难,民不堪其苦。

闹,考成不公,小人结党,残害君子。

上吊者,吊在任上死活不管,尸位素餐。

这些官吏得到了地方上的支持,甚至还能搞出苏州五人事件。他们就像是一个个囊肿毒瘤,正需要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将之划破,挤出脓水,剜除腐­肉­。

高效的都察院就是这柄手术刀。

虽然朱慈烺能够用行政命令强行调任御史的职位,但终究不如他们主动提出来效果更好。因为御史也是血­肉­之躯装载着七情六欲,若是强行调任,说不定还会导致他们与毒瘤的妥协。

张荏的表率,为他赢回了“苏州济留仓案”的嘉奖令,也得到了一个省的巡按职位,只是具体的省份却没有提前透露。

眼看着皇太子和他的酷吏大伤江南士林“元气”,江南士林又不能说这些人的确没有罪过,于是一方面以“百年弊政相因”作为开脱,要皇太子殿下“忌用虎狼之药”。一方面又说各州县没有了主官,农桑荒废,民生不堪一顾,要朝廷妥善安顿。

唯一让朱慈烺欣慰的是,这两年蒋德璟在淮河治理上的确没有白扔银子。今年的水患总算没有在春耕时节出来捣乱,否则真是应了“天怒人怨”一说。

陆素瑶很难理解当前的处境,在自卑的同时又有些哀怨:为何案子也办了,人也抓了,但是江南这边的局面像是还没有打开呢?

“没打开?”朱慈烺笑了:“昆山济留仓一案过去之后,整个环太湖的州县都已经换上了新政官员,这是大明最为富庶的一块了,还不够?”

“但是……殿下,报纸上仍旧是反对的人居多啊。而且东厂的报告也说:有人暗中联络乡绅,散播不稳言论,恐怕会有民变么?”

“他们是看出我兵力不足,就如我当年节节败退一样,想用地广人多来耗死我。”朱慈烺道:“只要让他们证明我在南京一无所成,而且还让江南局势糟糕不堪,我自然就得回去。”

“所以殿下,咱们的处境并没有转机啊。”陆素瑶总结道。

“有很大的转机,比如谁为这个大案负责。”

“谁?”

陆素瑶疑惑了,所有卷入案件的官员最高只追查到府一级,有什么资格承担责任?难道由南京高官来承担?还是浙江三司?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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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一旌旗十万斩阎罗(17)

“臣任监国,已然冒犯物议。如今有无知者直斥儿臣怀割据之心,枉屈之余,诚不知如何辩诬。本欲即刻返京,聆听圣训,然则奴变未平,弊陋丛生,东南动荡,关系国家粮税重地,生民所系,不敢遽废。故儿臣甘冒天下之非议,亦求为圣天子肃清乾坤。

“为免忠臣猜疑,宵小跳梁,臣请圣天子裁撤两京制度,以南京皇城为行宫,撤南京部寺制度;以南直隶辖地为安(庆)徽(州)、江(宁)苏(州)两省,设立三司,铨选牧民官吏,皆归北京六部所辖……”

昆山济留仓引发的江南官场地震,无论由南京大佬还是浙江使司来承担责任,都会被人以“­奸­党构陷”为由扯不清楚。只有朱慈烺站出来,才能将“党争”这个帽子摘掉,回归原旨:吏治不清。

承担责任就要提出解决办法,既然有人怀疑皇太子监国南京是要割据半壁——虽然这个逻辑经不住推敲,但的确有人喊了出来。那么皇太子索­性­将两京制度革除,北京是唯一的政治中心,南直隶分成两个省份,由北京派官直辖。

这样做,总能自证清白了吧?

……

“的确,这样做的确能证明皇太子本人绝没有另立朝廷的野心,但南中诸臣恐怕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南京六部,各寺、院、署,一应裁撤下来的官员恐怕要有两千名之多。”皓首白须的古稀老人坐在官帽椅上,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缓缓说道。

坐在老人上首的便是如今督师湖广的史可法。他从南京兵部尚书位置上调任湖广总督,明着是平调,实则却是谪官。到了武昌之后,史可法越发觉得政务难行。一方面是楚镇散兵未能肃清,许多地方已经形成了割据县城的匪帮。另一方面是湖南更有苗僮夷族,不服教化,时顺时乱,若是要发兵清剿,却苦于无兵。

山地师主力就在两湖。平日里也能尊重地方牧守之官,但师长罗玉昆事事以兵部文移为准,根本不理会总督旗牌。史可法的­性­子也做不到洪承畴、袁崇焕那般杀将如杀­鸡­的决绝,只好本着相安无事之心,慢慢消耗。

虽然本地公务不行,但史可法也没有忘记南京和天下大事。他的这位幕僚姓姚名康,博古通今,仿佛有王佐之才,是以他只称“姚先生”。以师礼待之,没有丝毫倨傲。

姚康当初写过一本《太白剑》,以唐时王巢之乱来影­射­时局,据此提出“联虏平寇”的国策,为史可法所认同。结果却证明东虏并非唐时的西戎,大明也没有“郭子仪”,若不是因为东虏决策失误,恐怕江南半壁也不能保全。

这事让姚康郁郁许久。对天下局势越发惜言慎重,不敢多说。不过如今江南局势对他来说却是洞若观火。因为江南士林的反应百余年来没有变化,来去就那么几招,太容易判断了。

只是皇太子殿下的反应常出人意料,着实有些天马行空。

“若是北京真的撤了南京,对皇太子而言岂非一刀换一刀?”史可法道:“有南京这个架子撑着,终究比分立两省要容易统摄。”

“老夫却不这么看。”姚康常年养­性­。此刻清楚感觉到自己­精­神绷紧。他小心道:“南京上下倾向皇太子之人少之又少,不过几个五六品的给事中。真要撤了南京制度,对他而言反倒权力越发集中,可以直接授命给南直两省的三司。”

“这新省三司总还要向北京汇报,不如直接指挥南直便利啊。”史可法不以为然。

“恐怕南方士林都低估了这位皇太子对朝政的控制之强。”姚康悠悠道:“内阁之中。李遇知迟迟不走,只是因为吴甡要总裁今年的会试。等吴甡收了这批门生,李遇知也就该致仕了。蒋德璟领命治理黄淮,一直是在外督工,真正办事的两个阁老都是皇太子的人,他为何要担心北京对他会有掣肘?”

史可法心中还是有些不信。吴甡和孙传庭都是老成能吏,总不会一味顺着皇太子的意思行事。所谓伴君如伴虎,他们这样的老成|人,与办事激进的皇太子之间怎么可能没有摩擦?

姚康又道:“其实南京那边是太狠了一些,逼得皇太子出此绝户之计。”

史可法道:“士林一向以刀笔锋锐自以为能。谁能想到,报纸之为物,竟能发动起如此浩大的声势。说起来,报纸也是皇太子推行的新政啊。”

姚康摇头道:“口诛笔伐是一者,辞官求去又是一者。这两者分明就是皇太子那边蓄力以待,让众人摆明车马,亮出刀枪,然后借力回击。明公且试想:江南士林若是没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没有如此众志成城,皇太子要撤除两京制度,岂能如此轻易?”

史可法顺着姚康的思路想去,也不免感叹:“如今江南宛如殊域,怕是天子也不得不撤了南京吧。”

“正是,防的不是皇太子,实则是江南自成一统啊。”姚康说着摇了摇头,将橘子放入口中含暖。橘子本来不能久存,张岱的四叔张烨芳发明了一种存法,便是用黄砂缸籍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过得十日,草有润气则更换之。如此可藏至三月尽,甘脆如新采者。

虽然奢侈,却为江南势家大户所喜用。

史可法固然清廉,但这种生活必须的开支却也不苛责自己。何况姚康也是嗜吃橘子,自然要保证供应。

“此文一出,江南不知如何应对。”史可法问道。

姚康道:“老夫子们无非就会说‘祖制’两字。”

史可法默然。祖制是最锋锐的利器,但也是最无力的辩驳。而且以南京为祖制本身也有些站不住脚,因为大家都知道太祖高皇帝其实并不满意南京这个首都。他一度以开封为北京,设北平府,后来复为开封府。洪武二十四年,派皇太子标巡抚陕西,考察迁都关中之事。

从永乐到正统年间,北京和南京的京师地位也几经转折,或是以北京为行在,或是以南京为行在,一直到正统六年才最终确定了南北两京制度。

这要是再吵起来,又是好一番口水仗,而且南京多半要落在下风。

“若是诛心而论,老夫几乎觉得这一切是皇太子挑起来的。”姚康突然道:“若是南直分成二省,归于六部,则江南士林原本以南、浙为砥柱的体制,就成了三省争立。照皇太子划的安徽、江苏两省而论,前者有钱,后者有才。一旦分立两省,其人分论乡党,岂非给了皇太子各个击破的机会?”

史可法犹疑道:“皇太子恐怕还不足以­操­纵人心一至于此吧?”

姚康笑而不语。

“先生以为,江南该如何应对?”史可法又问道。他知道自己虽然离开了江南,但那边肯定会有人来信询问他的看法,正好先打个底子。

“江南富庶天下知闻,要是肯给皇太子分一杯羹,或许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姚康笑道。

“分润?皇太子?这天下都是他家的……”

“明公自己信么?”姚康挥手打断了史可法:“这天下名义上是朱家的,可皇帝穿着破衣,而江南豪富之家却连奴仆都有几身替换的绫罗绸缎。若是没有国变,或许这情形还能维持几十年。经历了甲申之变,皇太子抄家养军已然食髓知味,还会对江南膏腴之地视而不见么?”

“皇太子胃纳终究有限,也要顾忌身前生后之名,若是江南势家能够分润一些出来,倒还罢了。若是铁了心要吃独食,怕是难得善了。”姚康叹道:“只可惜人为财死啊!”

史可法摇了摇头,他听说内阁早在十八年就已讨论《税法》,因为蒋阁老的一力阻碍,始终无法达成合议。如果能够在江南先行达成此法,无疑是皇太子最喜闻乐见的事了。

暂且放开江南的事,史可法又道:“我湖广的事也是繁杂,本官一力推行东宫新政,却阻碍重重,收效极微。正想上疏,却又担心被皇太子误会我在声援江南,攻击新法。唉。”

“明公之虑诚不为过。”姚康道:“湖广之难治,在于没有肯下狠手的官员。他们一个个都想着进名宦祠,哪里愿意得罪地方?”

“他们倒不怕皇太子拿他们发落……”史可法叹道。

“怕什么?不还有上面的官儿顶着么?”姚康笑道。

“我却不想为他们撑着。”史可法面露厌恶,他对于那些庸蠹之辈本就没甚好感。

“这倒简单,”姚康道,“逼着各地将正税补齐,只要能交出粮食,就是对皇太子的最大支撑。明公既不指望进名宦祠,在乎什么?”

“这……”

“然后收集一些下官们苛虐百姓的证据,交给皇太子就是了。”

姚康三言两语说了应对之策,吃完了手里最后几瓣橘瓤,拍手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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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二旌旗十万斩阎罗(18)

史可法哭笑不得地送姚康出去,想了想还是先写了一封湖广奴变大平的喜庆文字,让幕僚誊真送发。论说起来,奴变最多也就是搞点乱子出来,只要不竖反旗,短则五七日,长则十余日,自己就平息了。

更何况皇太子已经发下“自陈脱籍视作凡人”的令旨,等于变相否定了所有身券文契,那些以“讨要身券”为名、打劫报复为实的乱奴,也就无从聚拢更多的人马。

之所以不直接废除蓄奴制度,则是因为有许多奴仆本身站在反对奴变的立场上,他们忠心耿耿要为主家世代为奴,皇太子自然不值得为此冒更大的政治风险。

史可法一念及此,也不免感叹:这皇太子还真是个心细如发的细腻人。

此时此刻,心细如发的皇太子正漫步在南京行宫之中,身后跟着一群南京的勋臣贵戚。

这些人不是开国名将子裔,就是靖难功勋之后,诸如朱国弼这样成化朝“新贵”,只能乖乖走在大队人马十分靠后的地方。

他们这些人因为身份关系,在声讨皇太子的大势之下保持了缄默,这也是他们如今还有脸走进这座皇城的唯一资本。

外面那些没有颜面进来的文官,很容易就能让这些勋戚们帮忙说项——

一旦革除南京,流官就如树上的猴子和鸟,还可以迁走。而这些贵戚却是靠大树养料生存的藤蔓,只能慢慢等着枯萎而死。

“真是难办啊!”朱慈烺突然仰天道。

忻城伯赵之龙连忙上前道:“殿下,实在是有些小人不知人事,实在无须与他们置气。”

“我倒不觉得是置气。如今这局面,我已经做不来了。本想着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偏偏引得人嫌鬼憎,这又何苦来着?”朱慈烺对着这些年过五旬的贵戚叹道。

“殿下,报纸此物最容易混淆是非。之前臣等私下就在说,让他们这­干­笔棍在报上胡言乱语,实在太伤正人君子之心!本想着请殿下禁报,又怕惹来‘防民之口’的非议;想着自己找人写点文章以正视听。偏偏人家报上又不肯发;臣等还集资办报,欲为殿下鼓吹,这不,都察院的审批倒是下来了,可编校的人手、刻字的工匠……”

“行了,我知道你们的心思。”朱慈烺打断了忻城伯的自辩。光是从这方面看,南京这些贵戚倒真像是死心塌地忠于天家的。

可惜,皇太子并不是一个二十出头不通世事的傻小子。

“我说难办的是,你们都是与国同休的勋戚。天家到底该如何与尔等同甘共苦呢?”朱慈烺在宝座上坐下,丝毫没有展现出传说中的礼贤下士,心安理得地看着这些五六十岁的老叟站在春寒之中。

但凡有人在原历史剧本上留下了忠贞之名,朱慈烺也不会用如此极端一网打尽的法子。

可在朱慈烺前世的历史书上,正是这些勋戚与南京留守文官集体卖城,没有半点抵抗,拱手将江南交给了鞑虏,助纣为虐。酿成江南数十起大屠杀。

人不能为他们尚未做过的事负责,但这些人愚昧和贪婪的原罪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一分。

“如今不正是如此么?”忻城伯小心翼翼地陪道。抬眼间看到王之心捧着厚厚一堆簿册走了过来,低眉顺眼站在皇太子身后,微微躬身。

“要我说实话么?”朱慈烺声音一冷:“天子最困难时,收罗宫中所有金银器,也才凑了七八万两银子。你们各家家产有少于这个数目的么?有么!”

赵之龙身子微微发颤,闭口不言。

第十一代魏国公徐文爵上前道:“殿下。都说江南富庶,其实真的论起家产来,各家也不过七万两不到,哪有真的家财万贯之说?”作为南京第一勋戚的魏国公出头,其他诸如灵璧侯等人纷纷附和。

“唔。那看来是我冤枉了你们?”朱慈烺突然笑道:“王之心,给他们准备笔墨,让他们将家产一一写出来,果然少于七万两的,我便认了这个冤枉勋臣之罪。”

这里勋戚二三十家,面面相觑,只见太监们纷纷捧着笔墨矮几出来,排成数列,复又退了下去。原本守卫皇太子两侧的近卫亲兵,纷纷上前,在皇太子面前组成一道人墙。各个手按刀柄,一脸杀气。

这态势有些像是拷问,魏国公正要说话,突然听到闷雷一般的炮号声响,隐隐是从城外传来。

朱慈烺拍了拍手掌,花园之中顿时响起一声高亢的哨音。

哨音未落,一队队身着铁甲的近卫一师将士从门洞中鱼贯而出,各个手持长刀,将花园中的勋戚围成一团,足足有上百人的规模。

“殿下,这是何意啊?”忻城伯上前,面露哭腔,道:“我等皆是大明开国以来的功勋之家,世代铁券,又不曾违犯国法……如何以刀兵对我等?”

魏国公见了刀兵,猥琐一团,不敢再说话,只让忻城伯上前求情。忻城伯如今领着南京京营,正是这一轮坐庄的勋戚,合该出头。

“尔等以为我没见过世券?”朱慈烺气得笑了:“谁家世券上写了免九世死罪的,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

众人哑口无言。

一时都说子孙免死,说得久了自己都信了。

从大明开国时起,只免本人非谋反罪二死,其子免一死。所谓免死金牌,到了孙子一辈就已经不存在了。如今这些勋戚,即便得爵再晚,也不可能在免死范畴之内。

“真是不知道你们脑子里怎么想的……快写,等我没耐­性­跟你们耗着的时候,你们再哭就来不及了。”朱慈烺指了指了那些案几。

朱国弼看了一眼王之心,后者正朝他点了点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呈报家产!”抚宁侯朱国弼虽然站在队列之末,但此刻第一个走向矮几,倒是显得器宇轩昂。

他在入宫的时候已经得了王之心的暗示,让他一切都顺着皇太子的心意。当时朱国弼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想想这种事难道能逃得脱么?索­性­硬起头皮跟着进来,看皇太子摆的什么鸿门宴。

谁知道皇太子这边只有“鸿门”没有“宴”,也亏得有王之心的提前预警,让他有了心理准备。

虽然有了这样的准备,但走到了案几前面,朱国弼还是有些胆怯。自家的家产到底有多少,他并非不知道,但是全都写下来么?若是皇太子按图索骥,岂不是一窝端了?

不过皇太子终究是一国储君,总不会做出这等明火执仗的事来吧。

“尔等当好生写全喽,切莫做出欺君罔上的事来。”王之心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圈子里,对几个跟朱国弼一起服软的贵戚说着。旋即又看了一眼那些呆呆站在原地,只是哭喊不肯动弹的贵戚。

朱慈烺朝王之心招了招手。

王之心快步上前,附耳过去。

“魏国公站在那边,其他人势必是不会动的。”朱慈烺低声道:“宣布他的罪状吧。”

王之心躬了躬身,从自己捧来的簿册上取过一本。

封面的左下角上写了“魏国”两字,翻开之后却是魏国公全族触犯国法的记录。

其中证据最为详实的并非欺男霸女——以徐家的家势,也的确无须做这种事——而是高利借贷,盘剥小民。

正是这回的江南之行,让朱慈烺发现了另一个自己长久以来的误区。

因为历史课本的教育,朱慈烺相信土地兼并以及地主将搜刮来的银两再次投入土地,这才是明朝未能发育出资本主义的主要原因。

实际上真的切入这个社会之后,他却发现土地兼并的问题只是国家财政受到损失,百姓其实是获利的——否则也就没人肯诡寄别人名下了。正是因为朝廷正税、赋役的压力比投名诡寄要重太多,才造成了这种非法兼并。

真正影响社会生产发展的却是高利贷。

明朝并没有专门的放贷机构,至于传说中的票号,那是顾炎武和傅山为了反清筹款才发明出来的商业模式。

目前放贷多是声誉显著的大商户和大家族,他们将获取的利润投入贷款市场,以高息收回,本身没有进行生产工具的改造,对生产力没有推动,同时又剥削了其借贷者的再生产能力。

《大明律》规定民间放贷利息不过三分,同时是不论年月,只能一本一利,利息不能计入本金再取利息。而后来富家借贷,多取复利,所谓“利滚利”者。再后来朝廷为了禁止这种复利盘削,规定“不拘年月,利息不得逾本金之半”,但这种缺乏金融控制力的法例显然没能发挥作用。

若有人按照月息三分,也就是百分之三的利率放贷,已经是悲天悯人的大善人了。绝大多数高利贷者都超过了“三分”这个限度,苏州甚至出现过两石本金,而月息就取了一石的超高利率。

而明朝高利贷的普及程度之广,却是从官员到百姓无有不涉及的。这次所有被东厂查出触犯国法的勋戚,无一不在这高利盘削问题上犯有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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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三旌旗十万斩阎罗(19)

“殿下若是以此罪我等,恐怕天下并无无罪之人!”魏国公并不服气,这位徐达的后人哭得脖子发红,以演艺出来的哀伤遮掩愤怒的本质。

“没事,我先诛首恶,再论其从,宽宥无知罪轻的庶民,这也是祖宗好生之德。”朱慈烺道:“若是国公以为高利贷还不足以让世人心服口服,那么蓄养家丁死士,这就足够了吧?”

大明允许奴仆的存在,但不允许家丁的存在。有时候其中界限很难划清,因为家丁也常做奴仆的事,甚至还要担负农业劳动。如果硬要找出个标准,那么勉强可以用军籍来区别家丁与奴仆。

无论是地方卫所还是京营之中,服役的军人首先都在军籍。嘉靖以后的募兵制大行其道,正是军籍军人不堪用,不够用的问题。

不堪用是因为没有­操­练。这些军人不­操­练又在­干­什么呢?答案很简单,在为军官­干­私活,当家奴。

不够用是因为人不在了。军户是世袭制度,父祖在籍则子孙都在籍,以开枝散叶来说,只会人满为患,为何会发生人数缩减的事?答案是卫所、京营的军官将领将军户视作自家奴仆,直接拉跑了。

这些军户服从度高,地方衙门管不着,户籍直接归属于卫所、都司、五军都督府这一系统,属于免费的人力资源。像魏国公这样每代都有人出领督府,提督京营的人家,自然不会放着这么大一块肥­肉­不吃。

即便外面的奴仆已经卖得极低贱,但总比不上免费的好。何况拉跑之后一样要占着籍,好名正言顺再领一份军饷

这些军户之中,家族基因好,身胚都不错。更有些还会家传武艺,用来保家护院何其放心!

在这条罪名上头,任何一个出任过五军都督府都督职位,以及提督过南京京营的勋戚家族,都不可能洗脱。

“败坏太祖制定的卫所根本,这罪名够不够?”朱慈烺朗声问道:“更别说尔等超额蓄养奴婢。以至于引发奴变,这事怎么论?”

魏国公没有准备,被朱慈烺连珠似的发问堵得有口难言,一时间竟只能瞪着朱慈烺。

“还瞪我?敢让京营兵变么?”朱慈烺好整以暇问道。

“殿下这是要兴大狱么?我等与国同休,只以此等小罪来陷害我等,天下何人能服!”徐文爵已经不抱希望,放声喊道。他虽然看似气急败坏,但常年的身居高位,家教熏染。终究不是个会被自己情绪左右的庸人。

忻城伯赵之龙落后徐文爵半身,清楚地看到了魏国公的手势——这是真的要造反兵变啊!

按照《皇明祖制》的明文规定:皇太子就算在外地犯法,文武百官也不能参劾,只能提请皇帝详查。皇帝无论查到了什么,都不能派人将皇太子拘回问罪,只能召见询问。如今国法败坏,参劾皇太子的题奏已经出现,但拘捕皇太子的事终究太过骇人听闻。

——若是真的发动南京京营哗变。如何善了呢?若是寻常督抚,皇帝说不定杀了了事。这可是皇太子啊!

忻城伯心中暗道。

“你们真的在考虑兵变?”朱慈烺笑了:“不用纠结了,等一会儿就有结果了。”

赵之龙刚刚吐出一个“啊”字,就听见一阵铁甲摩擦之声响起,年轻的将领手按佩剑,带着三队铁甲战兵进来,人人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覆盖了红布,红布之下却是圆嘟嘟一坨。

“职部近卫第一师坦克司上尉副把总王翊,奉命平定南京京营哗变,斩哗变军官三十四员,首级在此。特复命!”王翊大步上前,单膝下跪,回了差事。他与冯元辉禀报金华奴变事后,回归建制,如今正是奉命领了部下冲入京营大营,凡是阻拦将校一律就地斩首,震慑得京营再无人敢违令出帐。

适才的炮响就是信号。

众勋戚看着一个个排列整齐的人头,着实认出了几个熟人,惊骇莫名。

“我用三百人平了京营,五百兵接手了皇城防御,这里大约有二百余兵。你们猜猜,我带来的另外一万人马在哪里?”朱慈烺动用的都是­精­兵,调动起来声音小,动作快,效果彰显,根本吃着空饷的老弱残兵能够抵御的。

话说回来,现在还留在军中的老弱也并不想抵御。他们知道谁克扣了自己的口粮,哪里还会愿意为这些贪婪的上司担上谋反罪名?

朱国弼扫了一眼这些威武雄壮的战士,却发现没有一个高级军官。尤其是当日陪在皇太子身边,号称近卫第一将的萧陌。这些高级军官不在场……那是去了哪里?

朱国弼的心口没来由一紧,闪过一个念头:抄家!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如此念头的人自然不止朱国弼一个人。

“先不要哭。”朱慈烺抬了抬手:“我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地明火执仗抢你们的家产。实际上我还是很想与诸位勋戚同甘共苦,以全祖宗君臣之义。你们乖乖将家产都写出来,违反国法的地方,咱们商讨着献金赎罪,对吧?都是些笞杖的小罪,何必因此伤了体面呢?”

魏国公徐文爵一见皇太子打完­棒­子又给了枣子,心知这是皇太子耍无赖要钱,当即就坡下驴,道:“此事原无不可,既然皇太子有令,臣也就顾不得家丑了。其实我魏国公府早就入不敷出,连年来变卖家产,就是五万两都未必能有。”

朱慈烺取了一柄如意,往案几处一指:“据实写来。”

徐文爵也不再死犟,带头过去跪坐地上,提笔便写。其他跟在魏国公身后的勋戚自然也过去,不甘不愿地写下家产。其中灵璧侯写得最快,只有四行十六字,却是:“破屋容身,举家惨淡。祖宗所遗,止存礼器。”

朱慈烺从王之心手中接过扫了一眼,道:“让他落款,贴出去。”

灵璧侯置气一般在这供书上写下了大大的名讳爵号,让人贴了出去。其他人见还要贴出去,更加不肯多写。有的写了三万、有的写了五万,有写多些的,却要说明自己如何四节施粥,赡养孤苦,修桥铺路,开支巨大。

朱国弼等先过来的,也等着看其他人家写多少,自己好酌情修正,不至于迥异旁人。

王之心到底拿过朱国弼的孝敬,走过他面前时,故意负手而立,暗中露出食指交叉,比了个“十”字。

朱国弼心中暗道:这是要我报十万两?还是多报十万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供述,已经写了十六七万两了,看来是让我再多报十万两。唉,皇太子心中早存了一笔帐,此番非得割块­肉­不可啊。

王之心回头看了一眼朱国弼的供纸,心中却是摇头,终于不敢再有所行险,将供纸传了过去。

朱慈烺照例看了看,道:“贴出去。”

所有写完了家产供述的人,竟然获准离开回家。等他们出了长安门,登时被一­干­文臣围住,询问贴出来的家产清单是真是假。那些贵戚自然不会承认自己造假欺瞒,有些人甚至还说这是刀兵之下,迫不得已多说的。

文官其实更关心的是南京撤制的事,谁知道这些勋戚进去,该说的还没说,自己反倒成了过江的泥菩萨,死得更惨。这事看来也只有去北京那边再想办法,若是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看新立两省的职司之中能否捞个好些的。

徐文爵报了五万两的家资,没想到自己竟然安然从宫里出来了。只是他回到府上,却见府门口站岗的锦衣卫换了人,都是清一­色­的战兵。这让他有些不祥的感觉,但是不回去又能怎么办?现在恐怕整个南京城都在皇太子的掌控之下。

果不其然,徐文爵回府之后就听得老管家来报,说整个国公府被不知哪里来的战兵团团围住,只准进不准出。

“那买菜买粮呢?”徐文爵本还想转些家中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出去,谁知道皇太子下手却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都不准去。”老管家哭道:“他们在门口画了一条红漆,但凡敢有迈过的,当即­射­杀。是真的杀了人了啊!老爷!”

徐文爵心中冷了一半,突然道:“鸽子!还有鸽子!准备一只飞鸽,我要写信去北京。这是要翻天了!”

鸽子的确能够飞出去,因为朱慈烺并不担心这些勋戚传出什么消息,他关心的只是财物。

崇祯十二年的三月初八,江南所有报纸都出了号外特刊,里面是各家勋戚呈报的家产清单。其中灵璧侯家报的最少,只有一座祖屋和若­干­祭祀用的礼器。抚宁侯家报得最多,竟然有三十万两资产。

一时间,灵璧侯的“勇悍”和抚宁侯的窝囊,在南京城里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开了。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反正是祖宗战场厮杀挣回来的,他要就拿去!”灵璧侯如是说。

此言一时成了勋戚的壮胆药,每日不说几遍就像是没有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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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四旌旗十万斩阎罗(20)

被人刀架在脖子上,谁都会动几分困兽犹斗的念头。

当年的魏忠贤如此,如今的徐文爵也是如此。

当年魏忠贤找兵部尚书崔呈秀,崔呈秀怕有勤王义军。如今的徐文爵找忻城伯等一­干­南京勋贵,众人却是找不到一支可以动用的军队。

诚如皇太子说的,近卫师三百人就解决了南京京营,所有士兵拉出了城,派往淮北,交给袁继咸统领,主要负责修路和采矿。

除此之外距离南京最近的只有浙江方国安部。

如果勋戚们真的控制了皇太子,撕破脸皮跟北京对着­干­,方国安一个眼看要被削藩的军阀,说不定还真会铤而走险跟他们一起­干­。

可现在被控制的人是他们这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勋贵,皇太子占据着城高河宽的南京城,手下有­精­锐虎贲,方国安有这个魄力造反么?

“他们这些勋戚,真的是利令智昏,让人无言以对。”朱慈烺在东宫官员面前丝毫不加掩饰:“国家发展至今,其实他们已经纯粹是可有可无的人。偏偏自己辨不清形势,竟然与文官混在一起跟我天家对着­干­!铲除文官我还要担心无人办差,就算真将他们一锅端了,于国家可有半分妨碍么!”

勋戚在成为勋戚之后,只是出任五军都督府的职位,提督京营戎政,最多就是逢年过节替天子去祭祀。南京的班子本就是多余的,南京京营也已经被彻底废掉了,留着他们还能有什么用?

如果脑子清楚一些,站在皇太子身边摇旗呐喊,皇太子为了手下人心也不会做得太过分。偏偏吃了那些文臣的**汤,以为自己世代勋戚。也算是名流了,瞧不起朱家这小家子气的暴发户。

眼前这些东宫官员都是舍人中出类拔萃之辈,陆素瑶一个个­精­挑细选,准备发往新省出任职官的。最近常在皇太子面前出没,也是混个脸熟,进行外放前的最后“培训”。听了皇太子的话。众人纷纷暗自警醒,认准皇太子殿下这棵大树比什么都重要。

“现在所有舆论阵地全部打开,瞄准勋戚两条大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私蓄家丁死士图谋不轨。”朱慈烺站在众人面前:“往死罪里论,一个都不要漏!”

众人­精­神一振,知道这场战役之后必然又有一个长假,而且多半会影响到日后的授官。

《曲苑杂谭》率先开炮,从魏国公徐文爵开始,一边罗列他自家报出的家产。一边又将抄家检点所得的财产进行比对。

两者相差将近百倍!

这只是一府所得之动产,另外的不动产因为田皮田骨的契约名记,不能算是铁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凡是不在徐家名下的田产,日后也不可能再归于其家所有了。

两相差额如何解释?大明国公食禄最高五千石,最低只有两千五百石。魏国公府要几代人不吃不喝才能积聚那么大的家业?徐文爵敢说自己家里还有机房,还有丝行。还有海贸所得,还有空饷兵血么?

即便敢说也晚了。

除此之外。田存善控制下的各种地方小报也纷纷跟进,无不对这些勋戚的贪婪进行剥皮。许多这次反太子风波中成立的小报,一改之前的论调,同样站在国家朝廷公义的角度上批判勋戚,逼得江南士林报也只得跟风逼近,否则就销不出去。

虽然江南报社的主人们不在乎这点报钱。但他们对销量的看法就是影响力。销量下降就是影响力下降,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事。烧这么多银子,要的不就是这个影响力么?

此时此刻,他们真心觉得识字的人多了,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自己的势力非但没有壮大,反倒是皇太子那边越发强盛了。

崇祯二十年三月十六日,皇太子基本完成了对勋贵的抄家清产。因为这些勋戚本身如天家一样,奉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制度,所以大宗必然是宗族中势力最盛的一支,以这支大宗为纲领,可以轻易梳理出远近亲属的名单,以及他们的财产。

要做就要做得彻底,五服之内,一个都不能跑。

朱慈烺在整个行动中,搜罗出的金银珠宝、田契身契、有价证券——许多商行的股份、红利和债券——整个获益金额在两千万两以上。而且这个数字只是保底数目,是基于金石古玩、字画珠宝等物件的起拍价上计算出的数据。

三月十八日,南京皇城奉天门内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筵席。

参与筵席的都是从全国各地市舶司的“股东”。除了辽东方向的市舶司全部属于朝廷,从天津以降,一直到闽南、两广,凡是出了银子购买市舶司股份的人家,无一遗漏地收到了皇太子在凤阳时就发出请柬,使得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的赶到南京,参与盛会。

筵席的前半段就如传统的君民同乐,只是膳食实在有些简单,符合皇太子吝啬的名声。

后半段却是让人血脉贲张,呼吸急促。

五千余件稀世珍宝,被一一摆上展台,任由这些股东靠近查看。这些都是勋戚之家百余年,乃至二百余年收罗的宝贝,等闲放出去一件两件出去,都能卖个天价。

至于许多小物件,譬如制扇名家沈少楼的扇子甚至都是十张起卖,起拍价只有二十两,比市价低了一半。而这等品级的商品甚至上不得台面,只是在筵席外围摆了一圈,根本没能引人来叫价,几乎就是以起拍价出卖,让人带回去打发小朋友的。

为了打消买主的顾虑,朱慈烺还安排了内宫懂行的太监,以及南直、浙江有名号的商家掌柜,前来做了鉴定。每一件宝贝都有来同去脉的文书,上面印了国家博物馆这个罕见的公章。

“这个是缅甸在天顺年间进贡的翡翠玉观音,其质似冰如糯,透光而稠,只是雕工一般,不如我中土名匠的手艺。不过嘛,这东西放在家里又不吃饭,所以若非此番变故,想来也不会为外人所得。”一个中年文士抚须对着一尊玉佛侃侃而谈,身边聚了一帮豪客,听得如痴如醉。

“那这个观音值多少银子?”有人问道。

“五百金就如捡了宝一般。若要我出手,三千金都是舍得的。”那文士悠悠道:“若是有信佛的居士,那就更不得了了。这尊是男身观音,在我中土并非没有,却着实不多见。”

“三千金,太贵了……对了,先生如何称呼?”又有人问着,兴起了结交之心。

“在下张葆生。”

“我出三千金!”有人听得张联芳的名号,当即喊出了报价。

这个报价一出,当即有人围了过来。但凡越是贵重的东西越是为人所喜,价格自然也能抬得越高。

其他几个不知道张葆生名头的人,生怕错过了宝贝,也跟着三五百两地加价。

沈廷扬此刻正混在其中,因为母亲信佛,修的也是观音法门,本想不动声­色­地以五百金起拍价拿下,却眼睁睁看着这尊翡翠观音一路被人叫上了八千两。饶是他掌控着沙船帮,也无法一掷千金到这种程度。

——多半是两淮的盐商。

沈廷扬甩了甩袖子,退出人群,又去别处观摩。他作为皇太子最早的得力­干­将,山东水师的建立者,皇明海军大学的祭酒,皇太子要在上海建立市舶司,自然不会忘记他的功劳。

与其他人不同,朱慈烺对他明说了市舶司未来不可能放在民间,眼下让他入股分红,只是感念他之前的捐资为国。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合作之初,朱慈烺开出的条件是让沈家无偿使用技工学院的技术。然而现在这个技工学院成立足足三年,又一分为二,分成了皇明经世大学和技工学院两所大学校,但真正拿得出手的技术却让人脸红。

就算是这回沈廷扬带来的蒸汽抽水机,皇太子都觉得拿出来有唬弄人的嫌疑。

这东西的确有实际用途,能够更快地抽­干­矿洞里的积水。但要说引发一次生产力的剧变,却远远不够。

“这种翡翠在缅甸听说不值钱,雕工也是一般,将军何必遗憾?日后某托人从缅甸觅得好种,让国内师匠动刀,势必价值连城。”刚才促动玉佛价值飞涨的张葆生走到沈廷扬身边,自来熟地笑道。

沈廷扬矜持一笑,道:“张先生识得沈某?”

“略知一二。”张联芳道:“不过关键还是那边。”

沈廷扬循着张联芳的所示,放眼望去,只见有个身穿蓝­色­道袍的年轻人正朝他微笑,再定睛一看,竟是皇太子本人,连忙上前行礼。

“这里的东西都是给市侩们买着玩的。”朱慈烺道:“五梅公若是有心,且随我去殿内,让葆生公好好给您说说。”

张联芳意气焕发,兴致极高。

他对古玩珍宝的认知已经到了一个境界,不会像守财奴一样将这些宝物视作己物,只当自己是个经手之人,从中感受历史文化的积淀和美的享受。到了皇太子身边出任国家博物馆馆长之后,虽然迟迟为能开馆,但宝物已经见了不知凡几,日日生活在幸福之中,连饭量都大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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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五头发不梳一月忙(1)

在鉴定完东虏掳掠的宝物之后,张联芳还没完成整理工作,又得到了南下南京的指示。到了南京之后才发现竟然有这样一场盛宴,真正优中选优才­精­选出三千件堪称国宝的珍稀古玩,装箱送往北京,填充国家博物馆。剩下又选出一贰百件,送入宫中,好让皇帝日常使用,或是打赏诸臣。

如此筛选两道之后,仍有七八千件的珍奇宝物,又选出两千件,放在奉天殿内,供功臣挑选。剩下的“次品”才会放在奉天门,让这些股东拍卖,即便如此,也着实开了众人的眼界。

沈廷扬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看到如此之多的珍宝,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在张葆生的推荐之下,取了一尊五尺高的羊脂玉象,通体找不到一个瑕疵,雕工上带着浓浓的西域风格,是嘉靖年间哈密卫进贡朝廷,不知如何落在了灵璧侯手中,绝对世间罕见。

整个奉天殿里也没几个人,显然有资格进来的功臣并不多。事实上东宫的文官系统虽然日渐重用,但这种吃­肉­喝汤的问题上,还是武将更占便宜。之前进来挑选宝贝的,也多是武将。

沈廷扬认领了宝物,自然有内官为他包裹,送去馆驿。他可以坐下安安心心与朱慈烺喝杯茶,聊聊海船的问题。张葆生任务完成,自然还是乐意呆在外面看看文玩,同时也看看那些挥金如土的土豪如何在这场盛宴上大肆饕餮。

“如今我们的海船如何了?”朱慈烺问道。

沈廷扬恭谨应道:“这个课题已经发文去了经世大学和技工学院,水师这里又拨了三千两为课题经费,尚未取得进展。不过总教官施琅却有个主意,只是微臣觉得有些不合殿下的原旨。”

“哦?说来听听。”朱慈烺对这个康熙平台功臣不能不另眼看待。

“照施琅所言,泰西船型的确适合火炮打击,大可以建造为炮舰。我朝福船载重大。抗波强,正好可以作为补给船。到时候水师出动,各司其职,没必要定是弄出一种兼而有之的船型。”沈廷扬道。

朱慈烺的确不愿意就此放弃福船船型。

后世的舰船发展并非泰西炮舰,而是福船船式。别看只是一个船型问题,实际上影响的是熟练工的数量积累。直接影响一国战舰建造质量和速度的大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并不遥远,就算王徵等人速度再慢,百年内也该出现蒸汽动力的航船了,那时候福船船型能占极大的优势。

“五梅公怎么看?”

“臣以为施琅所言有可取之处。”沈廷扬顿了顿,道:“若是我水师五十年内只在南洋洋面,就是福船都够用了。”

“哦?”朱慈烺有些不解,当初说福船该换的也是沈廷扬,如今说够用的又是他。

沈廷扬连忙解释道:“如今泰西舰船在海战上不如我华夏福船,主要是我船多而彼船少。火炮再多也难以阻止我船队逼近­肉­搏。无论是大船碾压还是水手登船,我军自然都占有优势。臣特意托人在广州打听,现在泰西船来我朝的数量越发少了,而且他们一时也无从组建大舰队远航万里,故而臣以为五十年内是够用的。”

这点朱慈烺也已经得到了数据,西班牙禁止金银流出国内,泰西商船从隆庆时候的每年四十九船,下降到了如今的一二船。贸易几乎断绝。从这个数据上看,大明在最近数十年间的白银流入速度已经放慢了许多。

“五十年后。该用通体打造的大铁船了。”沈廷扬­精­神一振:“只要我水师能装备大型铁船,不惧泰西舰炮,仍旧用福船船形,上设重炮一门,既能抗波,又能近身近战。还可以重炮轰击,根本不惧泰西炮舰。”

“你这个设想……”朱慈烺有些无语:这是穿越到两百年后看来的么?

巨舰大炮,听着的确很有诱惑力,但以明朝的技术能力可能锻造出合格的钢铁龙骨么?

“是宋应星的设计。”沈廷扬解释道。

朱慈烺松了口气:“那就先不要理会他,他还想着造一个空中堡垒呢。”

“但臣以为。若是国家公帑充沛,的确可以造这么一艘铁船啊。”沈廷扬道。

“这其中并非你们看到的那么简单。”朱慈烺对技术并不擅长,但起码知道几个关键节点:“首先是钢材是否堪用。若是太硬容易折断,太韧船体又会变形。其次是锻造龙骨,得用多大的船坞?如今能否做到?再次,船身铆接是否牢靠?最后,船身沉重,就算造好了,用何动力驱动?”

“殿下,我海军大学工程院有学院提出以蒸汽为推动力设想,据说与蒸汽抽水机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稍稍复杂一些罢了。”沈廷扬低声道。

朱慈烺很遗憾自己不是理工科出身,对于技术的发展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不过在道路选择上,他具有无可比拟的客观­性­,起码知道各种技术路线的优缺点。好在他身为皇太子,用不着亲自发明压力计之类的小零碎,完全可以通过下达任务,然后砸银子来解决。

“可以与王公说说这事,若是你们都有这方面的意愿,不妨建个课题小组,一起攻坚。”朱慈烺道。

沈廷扬从来没有忘记先进的工具能带来巨额的回报。所以他与王徵的往来越发频繁,也就越发能感受到这股名为“技术”的力量。现在他崇明老家也用上了王徵发明的代耕,同时也有子侄想到了用水力来取代人力。

如果能够用强加强大的蒸汽之力,日后耕种土地需要的人手也就更少了。

——解放出来的人手就可以去开垦更多的土地……

沈廷扬幻想着人人具足无缺的大同世界,笑得十分欢畅。

朱慈烺结束了与沈廷扬的短暂会面,也被真正的铁甲船勾起了少年才有的雄心。如今所谓的铁船,只有日本人造过,那是用铁皮在木船外面蒙上一层护甲,实际作用有限得很,只能在舰船对撞的时候占点便宜,真被火炮轰击,一样会被击穿。

如果能够用真正的钢铁铸造船体,对现在的实心弹而言可谓无解。这样即便不配装重炮,只要开过去撞也撞成对方了。

关键在于动力、钢材和锻造能力。

如今大明的锻造能力最高体现是千钧锚。锻造工艺是先锻成爪,然后锻接在锚身上。

一千斤左右的大锚需要架设木棚,多人在木架上拉紧系锚的铁链,把锚身吊起转动,反复加热锤锻,同时使用“陈久壁土”做锻接的“合药”,以降低氧化铁皮的熔点,保证锻接的质量。

龙骨的锻造与锚的锻造难度相差大么?是跨代的差距,还是只要砸银子扩大规模就能完成?

钢材的供应是否充足?如今许家福主管着钢铁厂,的确能够完成任务,但新钢种的研发进度却一直不容乐观,是否有合适的钢材也需要实验数据的支撑。

最后是动力源,蒸汽机的发明到底需要几年,十几年,还是上百年?

朱慈烺将这些问题一一罗列在纸上,最终咬咬牙做出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砸银子。

南京勋戚贡献的资产总值在三千万两以上,取其中五百万两用来赈济灾荒,加大从越南进口粮食的规模和速度。剩下的两千五百万两,拨出两千万两作为帝国银行南京兑换点的准备金。

“最后这五百万两,让各部增报预算、项目,或者课题。”朱慈烺道:“酌情批发。”

陆素瑶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两眼瞳孔中都是白花花的银锭。她相信,这回舍人科发出去的公函不会被人嫌弃了。

所有接到这份公函的部门,无不在兴奋之后陷入深深地痛苦之中。他们得知五百万两的总额,很清楚自己的预算足够获批,但拿到钱之后就意味着要交出相应的进度报告,这不就是变相的增加工作负担么?

不过朱慈烺终究知道要让马儿跑,还得给马儿吃草的道理,已经直接从次收获的尾数中拨出一笔款项,作为崇祯十九年的年终奖。

虽然晚了三个月,但数额却是不小。整个东宫体系官员中拿到年终奖的比例为百分之百,原官吏中有成绩斐然者,也得到了奖金。总奖金额度高达十三万两,堪称大明立国以来最为丰厚的一次打赏。

“给我三千两有什么用?”

宋应星拿到了自己的奖金批条,告知他有三千两白银存在大明帝国银行的户头上。这是因为宋应星成功解决了热气球课题,故而奖金额在整个经世大学中都排入了三甲。不过宋应星并不高兴,他要的不是三千两,而是三十万两。

“与其花银子打造蒸汽机,不如让我把梦里的那个东西做出来。”宋应星道:“绝对比蒸汽转轮机有用得多!”

王徵实在被宋应星缠得无奈,只好道:“你且报上去再说。”

宋应星有了祭酒的首肯,当即准备材料上报,由此也撬动了朱慈烺的进一步南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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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六头发不梳一月忙(2)

宋应星走海路南下,在船上发现水手们用牵星板在波涛起伏之下很难使用,而且误差略大。于是他用随身携带的望远镜、量角器和直角尺,配上支架,做成了一个用法与牵星板几乎一样,但­精­确度和便利度都远高于牵星板的新工具。

朱慈烺将之命名为六分仪。

如果不是这个宋应星随手搞出来的小东西,朱慈烺有时候真的怀疑宋应星是个“伪科学爱好者”而非科学家。他总是有各种奇思异想,诸如研发热气球时候想到的空中堡垒,又比如要打造大明朝的全钢战列舰,还有这回他送来的课题报项,竟然是——

内!燃!机!

“殿下,臣已经证明火药爆炸的力量比蒸汽产生的力量更加猛烈,故而火药动能应该比蒸汽动能更强。”宋应星从他的空中堡垒计划中就想到了用火药推进,这固然符合明朝人对极限力量的认知,但东西方从未有真正以火药为动力的能机出现。

朱慈烺已经看过了许多民间的武器设计,十之**都是概念型武器。比如用火药引燃一级火箭,然后脱离时再引燃二级火箭,最终将矛头送出十几二十里远……设想很好,但在没有电控技术之前也只能是设想。

“后来臣一直无法解决火药的持续稳定爆炸供能的问题,思来想去,因为那是固体颗粒。若是换成液体会如何?”宋应星说得渐渐激动起来:“于是臣想到了猛火油。猛火油在密闭空间中受热也会引发与火药一样的爆炸效果,而作为液体,只要用个小小压喷嘴就能喷成气态,点燃之后自然就能持续供能。”

“这个想法很好……”朱慈烺一边担心伤了宋应星的想象力,一边又心疼这样的牛人将­精­力浪费在不能实现的方向。

“你打算怎么点火呢?如果以空管传火,势必会引起压力方向变化。”朱慈烺很认真地说道。

“所以这就是臣的问题所在。只要殿下给人给银,势必能将之解出。”宋应星理所当然道。

朱慈烺知道这个时代不可能生产出火花塞这种看似简单而工艺要求极高的产品,只好摇头道:“这样,我知道宋先生有许多想法,但庄子说得好,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怠矣。

“诸如之前的空中堡垒,这个内燃机,以及以后所有先生想出来而一时难以达成的新物,不妨写成一本《不可为物》。也可以广募天下奇思之人,提供想法。刊行天下之后,看谁能解出难题。

“而且还可以设下赏格,比如,若是有人能做出先生设想的内燃机来。皇家便出巨额赏格。如何?岂不比先生独自一人苦思冥想要强许多?”朱慈烺循循善诱道。

宋应星很想亲自将这些奇思妙想甚至是梦中所得做出来,但他听了皇太子的意思,多半是不怎么支持。失望之余,却又觉得刊行《不可为物》有些意思。现在经世大学的学报就像是解题集,枯燥乏味没有半点意思,若是将这些被人视作“不可为之物”做出来,岂不有趣至极?

“臣遵令旨。”

“这不是令旨,只是建议。”朱慈烺笑道:“若是先生真要做这刊物。我先捐三千两银子,同时订购五本。”

“殿下。臣刚领了三千两……”

“那是给你自己用的。”朱慈烺道:“有人说天下之人熙熙攘攘,往来无非名利二字。我欲兴圣人格物之教,自然要让世人看到从事格物之学能名利双收,甚于做官。如此天下有英姿者才会从学而不亟亟于谷啊。宋先生,我固知道先生等不好名望、钱财,但这上头却是要帮我做个表率。”

宋应星微微垂了垂头。略有犹疑:“殿下,这等人发心不纯,恐怕不能尽心于学术。”

“才是求来的,德是自己培出来的,若是只考究发心。却无成材之本,于国何益?”

朱慈烺知道许多传说中的科学家品行都不怎么样,包括艾萨克牛顿爵士,被视作经典物理学宗师人物,一样在主持铸币局时贪污成­性­,打击政敌不遗余力。至于发明大王爱迪生,更是迫害同行,垄断市场,无所不用其极。

宋应星的­精­神洁癖并不严重,听皇太子说德是可以教化的,自然也不在这方面争执。

“至于全钢大船,现在有个瓶颈,主要是得等铁厂那边取得进展。”朱慈烺道:“而钢铁配方却又涉及到了物­性­变化之学,也就是我所谓的‘化学’。如今的化学基础不能提升,钢铁厂的进度就不会提高,单纯靠穷举法来实验很是辛苦。”

“殿下的意思是让臣去钻研这化学?”宋应星并非没看过《化学》,不过对于这门学科的兴趣不是很高,尤其是其中不少内容涉及丹法,总有些玄学的味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作为曾经的文科生,朱慈烺高二之后就没学过化学。而且以他自幼养成的“高针对­性­”习惯,化学水平只在会考通过的程度,一经考过,就基本从脑中删除了。如今能够编写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譬如他知道化学周期表,但到底有多少个元素,他却不记得。又譬如他知道“化学价”和方程式的配平,但这个“价”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回忆不出相应的概念。

这等情况下,朱慈烺就算有心成为大明的化学之父,也是不可能的了。索­性­将这个难题交给宋应星,让这个思想极端开放的大明天才来想想办法。

反倒是物理学方面,朱慈烺并不担心。现在经典物理学已经推上了轨道。对信奉“­阴­阳相推”和有着“圆崇拜”的华夏士人而言,经典物理学是真正契合自身哲学的技术,融洽度和推衍度十分高。

“你那个学生如何了?”朱慈烺突然想起自己的大功臣,发明了铁模铸炮的徐榭。

“哪个学生?”宋应星一脸茫然。

朱慈烺无语,难道之前徐榭就一直在放羊状态么?

“那个徐榭,发明了铁模铸炮的。”朱慈烺有些不悦道。

论说起来,真正对自己扭转乾坤功劳最大的就是这个徐榭。如果没有火炮的碾压,朱慈烺训练出的这点兵力根本不足以翻天覆地。更何况火炮的心理加成也是寻常武器不能比拟的。

“唔,徐榭。此人倒还是个聪明人,臣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了,如今让他在大学里带带师弟。”宋应星道。

朱慈烺不免气恼。徐榭显然是个经验远超理论的人才,让他跟着宋应星学理论,正是要补足他的短板。既然学得快,那么大可早些分出去,让他去铸炮厂当个总工程师,多带点学徒出来也好。

“你在回去之前,还是先跟我去趟杭州。”朱慈烺此刻也不怜惜人力了,对宋应星道:“我正好要南巡浙江,解决一件大事,你跟在我身边暂充顾问,许多事还要请教你。”

“臣遵令旨。”宋应星一边应承,一边暗道:浙江有什么大事?我如今于实务多不过问,如何顾问?还是这顾问原本就是个虚职,乃不顾不问的意思?这也太浪费时间了。

……

崇祯二十年三月。随着北京传下的诏书,大明正式由两京体制改为了一京制,也就是北京。内阁确定了新的两省疆界,将原本的南直隶改为安徽和江苏两个新省。其中安徽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设在安庆,都指挥使司设在芜湖。­操­江总督一职罢而不设。

江苏三司都设在南京。以南京宫城为行宫,皇城为行在。所有官员都从吏部调派。袁继咸领了安徽巡抚,布政使是由东宫侍从出身的王晨所领。他是最早的山东十四令之一,后来升任兖州知府,政绩卓越,跳过了小参、大参、道员等职位,直接得授布政使之位,成为大明最年轻的方伯。

江苏没有设巡抚,只以吕大器为江苏布政使,马士英为提刑按察使。这对不死不休的仇家终于还是没能逃过互相对峙的战场,尤其是这回马士英担任“裁判”,想来吕大器的日子不甚好过。更加混乱的是,之前名噪一时的张荏也被任命为应天、苏州、常州、松江等府巡按,驻节苏州。

可以预料,在后南京时代,金陵城的政治斗争恐怕会更加激烈。

等这东西两个新省事宜敲定之后,朱慈烺准备提兵南下,驻跸杭州。这当然也是给方国安增加一点压力,看他最终的选择是回乡当个乡绅,还是愿意接受整编。

不过从原历史剧本看,此人虽有野心,却无拼死作战的勇气,否则另一个时空中面对清军也就不会不占而降了。虽然历史具有偶然­性­,但这种因人的秉­性­而推动的历史,多半不会变化。

为了防止他真的一时想不开,徐州新造的师属重炮也送了两门过来,又配装了一千支燧发火铳。即便方国安真敢造反,也只能在强大的火力之下被打得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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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带说一句,探寻内燃动力的能机是科技发展的必然,同时代的荷兰科学巨匠惠更斯也考虑过用火药作为内燃动力,在本书三十余年之后。不过第一台内燃机要再过百余年才会出现。

五三七头发不梳一月忙(3)

民间传说方国安是“方­肛­独卵”,所以是“非公既侯”的富贵命。朱慈烺前世从张岱的散文中得知方国安在南明朝廷受封国公,看来民间传说也有一定的前瞻­性­。只是这种关乎生理残缺的预言,真不知道是在粉他还是黑他。

见到方国安本人的时候,朱慈烺倒没看出任何公侯的气象。这个出身寒门,自幼失去父母的军阀,已经完全被南方脂粉腐蚀,根本不像是个自我奋斗的官一代,反倒像那些堕落的豪门世家子弟。就是真正的权二代吴三桂,都要比他更有英气。

——这就不是个能够成事的人。

朱慈烺暗暗为他打上了标签。

“殿下,臣部在杭州的驻兵不多,许多地方都闹了奴变、匪患,所以各军分散浙江诸地,有诸暨、余姚……”方国安早听说皇太子­精­明,此刻当面撒谎颇有些胆怯,但他仔细打听过皇太子的行程,以及手下重要的幕僚谋士,应该没能这么快收罗他的罪证。

他的罪过无非就是喝兵血,吃空饷,占些田地,挖空卫所罢了。

只要不谋反,朱慈烺根本没有细细追究的打算。

“他报了多少人马?”朱慈烺问身边参谋。

总参谋部派遣随同的副官参谋飞快应道:“五万三千四百六十二人,战马一千匹,各­色­驮马驴骡两千匹。军械若­干­。”

“全都认了。”朱慈烺道:“让萧陌就照这个数目交接部队。今天就让他带上随身细软,离开军营,自己谋生去吧。其名下所有田产、宅院,尽数收缴。如果无处可去,给他驿票,让他去北京住宿舍去。”

参谋应声而退。

左右卫士架起目瞠口呆连求饶都忘了的方国安一并出去。

朱慈烺看了看身边的闵子若。道:“你跟在我身边也这么久了,如今局势安定,可想过下部队挣个前程?”

浙镇肯定不会有五万余人的规模,如果能够收纳一万合格兵员,加上新练的南兵,第一师也就可以扩建成军了。闵子若从入伍就是朱慈烺的贴身侍卫。若是愿意领兵,此刻倒是个机会。

闵子若想了想,道:“殿下,卑职还是愿意跟在殿下身边。”

“哦?”

“卑职惟愿练成师父那样的拳法,实在没­精­力放在练兵打仗上。”闵子若自觉道:“而且以卑职的功夫,保护殿下还有些用,但真的进了军阵之中,却是有力使不出。”

军中也练拳架,也要站桩。同样有近身搏击之术。然而真正上了战场,火炮先打,火铳次之,如今能与野战­精­锐刀枪见红的部队也只有东虏了。而东虏也是越打越弱,最近辽东战报中提及的战斗,全是萧东楼和陈德主动发起的。

这种情况下,单兵的武力的确没有作用。

朱慈烺点了点头,不再提下部队的事。其实他也更乐于看到经验丰富的闵子若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只是担心他的前途罢了。

方国安一倒,其家丁有愿意追随而去的。也有希望留在浙江继续当兵吃粮的,但没有一人愿意卸甲归农。明朝是农业专业化的重要时期,加上晚明的高难度气候条件,已经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农民了。

萧陌自然对此十分欢迎。戚继光选用的浙兵打下了戚家军的威名,乃至于浑河之战,浙兵也是让建奴望风而逃。萧陌此番来到浙江。又在扩军的关口上,自然要近水楼台先得月,挑选一批­精­兵种子。

相比北方的疮痍,浙江的确是天堂一般的地方。就算是国变引起的举国动荡,市井之中仍能保持整洁。朱慈烺只在杭州城里转了一圈。重新委任了浙江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要员,旋又出城住在了军营之中。

宋应星对于皇太子不进城也十分好奇,很快他就知道了其中缘故。

皇太子开始带着一大帮人开始四处“游山玩水”,有时候连军营都不回,直接就地宿营。若非天气转暖,以他的身体素质还真的有些扛不住。

朱慈烺此番南下浙江,却是想利用宋应星的头脑,大力开展蚕桑业。

从国家层面来看,让江南种田,显然不如养蚕收丝收益更大。

桑树对土地并不挑剔,无论贫瘠、肥沃还是过­干­过湿,都能存活。仅仅是桑叶的收益,每亩每年能有三两六钱,堪比上好的田地。而且田地种植庄稼,有各种风险,而桑叶的风险却可以忽略不计。

更何况桑树不需要占用上好田地,无论是坡地还是边角废地,都能种植,还可以提供桑葚和柴木。

而且江南养蚕、缫丝颇有民间基础,许多地方家家户户都是丝户。从婆婆到幼女,都会养蚕缫丝。而生丝和丝绸的收益,自然要比粮食的收益更大。何况生丝还是换取日本铜、银、硫磺的重要商品。

朱慈烺前世读小学时养过一版蚕,也没怎么管它,最后有三四只结茧,最终成了蚕蛾。所以要让他来指导养蚕,无异痴人说梦。不过这并不是问题,因为朱慈烺虽然不会,但他有权,可以招揽足够多的蚕户。

从湖州到苏州,每个村子都有养蚕年数在八年以上的蚕户被征召到杭州。离开这些养蚕主力,家中可能今年就没法收获足够的蚕花了,所以官府给了一家十两银子的“买断费”,就算是往年劳心劳力也未必能赚这么多。

给的银子足够多,自然有人为这美差争破头。在基本条件上却不太敢有人作假,生怕过去被人识破,犯了欺君大罪。当然,胆子大些的还是敢以三五年蚕龄的亲戚硬顶上去,反正不是新手。

孙家娘子就是如此。她今年也有二十三、四年纪了,是三个孩子的娘。因为本家堂妹嫁了县里典史做妾,所以捞到了这门美差,拿到了四两银子的“买断费”。家里有婆婆顶着,一样是个养蚕能手,所以家里今年仍旧要养蚕,这买断费纯是白赚的。

在三月头上,孙家娘子就与附近村的姐妹汇聚到了县里,坐上了四个轮子的太平车,然后转了船,在三日之后抵达了浙江首府杭州城外。

眼看着大车连城都没进就往乡野之地跑,吓得一车小媳­妇­们以为被人卖了。

不等她们惊慌闹将起来,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山庄来。只从这墙上涂的白来看,显然新修没有多久。

这山庄之内是大片的平房,也不知道要给多少人住。造得却是考究,非但门窗有纱罩,就连地上都是青砖,而非简单的夯土。孙家娘子随着大队走进庄子里,却见这些平房也不是木砖垒起来的,下面竟然都是条石,也不知道为何下如此之大的本钱。

“这些都是蚕房,日后用来养蚕的。你们的宿舍在另一头。”庄子里来接应蚕­妇­的是个宦官,声音尖细。他在大内养了几十年的蚕,当然不是真的为了取丝,而是皇子公主们的常识教育。

这回将他调过来,也是出任工头,就算他的技术不好,总算知道皇太子的规矩。

蚕­妇­们的住所很像是临时兵营,房子还没蚕房考究,更没有条石、青砖铺地的待遇。八个人一个房间,不过一丈长宽,放了四架高低床,木板草席,两床薄被,便是她们的住宿待遇。

即便如此简陋的待遇,也是无从挑剔的。蚕­妇­们见这里包吃包住,已经欢喜得很了。何况家里未必有这么簇新的草席睡。

第二天一早,孙家娘子就被一声凄厉的哨声吵醒,眼看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不由脸红:定是路上太累,竟然睡过头了。看来这回主家有些生气了。

哨声过后,有人挨着房间敲门,高声喊着:“起床,起床,过了六点就没早饭了。”

那人敲了门就走,也没进来用大棍子打人。

孙家娘子小心问道:“六点是啥辰光?”

同室蚕­妇­也没一个知道的,但谁都知道“早饭”的意思,生怕误了点,急急忙忙穿好了衣服出来,寻找吃饭的地方。

在每个宿舍区都摆了四五张方桌,上面是大锅米粥,还有一桶桶的萝卜­干­、咸鱼。每个走过来的蚕­妇­都被太监和女官用小旗指挥着排成一队,挨个取了餐盘和木碗、木碟、筷子等餐具。然后依序走过餐桌,便有专人舀了一勺粥——正好一碗,一碟萝卜­干­,一条咸鱼,最后是两个炊饼。

这已经是农忙时候的伙食标准了。

孙家娘子打了饭,找了个台阶坐下就吃,一边又打量着附近的情形。她很快就在发餐区后面看到了一座大大的泰西物事。上面有一个圆盘,以草码写了一到十二的数字,其中有根短针刚刚指过“五”,多半是与那管事工头说的“六点”有关。

等吃过了饭,预想中的繁重工作却没有来。孙家娘子与其他蚕­妇­汇聚一处,有女官上前把她们按照身材高矮排了队,列成一个方阵,让她们记住自己的前后左右位置,又挨个发了竹牌,上面一样有草码数字,然后才带她们朝庄子后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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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八头发不梳一月忙(4)

庄子分了前中后三重。

前面是蚕室和养蚕娘子的宿舍,中间是办公区域,进行数据统计以及观察蚕体发育,绘制成图。整个养蚕过程都依赖养蚕娘子提供的老经验,然后由宋应星这么个从未养过蚕的人将之总结成技术规范。

这些规范最重要的两点就是温度和湿度控制,同时要兼顾采光、通风。如今的温度计虽然不足以进行­精­确化学实验,但控制屋内温度是没问题的。朱慈烺也用这种温度计测过自己的体温,读数略微偏高,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湿度计的研发有些坎坷,朱慈烺给出的方向是毛发湿度计,事实证明这种想法只能是小学自然常识课的手工品,对于生产和实验而言实在太过粗糙。后来经世大学的学生们还是利用水蒸发时的热现象,发明了­干­湿球湿度计,在使用时必须要对照一张公示表,才能知道室内湿度,不过这已经是当前能够做到的最高科技了。

这两件小东西的应用,使得集中养蚕成为可能。在蚕种的孕育过程中,民间所谓催青,需要­妇­女用自己的体温来催,所以催青速度不一,不能保证蚁蚕的同时孵化。有了温度计之后,室内温度能够模拟出蚁蚕最适宜孵化的环境。

过冷则用地火龙增热,过热则开窗通风。

湿度方面也是如此。过­干­则用湿布挂墙,过湿则通风放碳。

在蚕种不变的情况下,用这种人工控制的方式,极大程度上改善了催青带来损失,让尽量多的蚁蚕孵化出来,然后送进养育室。

对于蚕农而言,催青只是第一道关。催出健壮的蚕宝宝之后。还要有大量的桑叶供给。一般来说,一张蚕种需要七八担桑叶,寻常人家是不可能自给自足的。而桑叶必须要新鲜,不能隔夜,所以事前囤积也不可能,只能从桑园购买。

购买桑叶也分现货期货。

因为现货价格往往极高。所以普遍流行期货,也就是所谓“梢叶”。在蚕季之前先预付款,然后到了蚕宝宝要吃叶子的时候就去桑园拉货。这种交易方式对小农之家的经济压力可谓极大,必须要筹钱预付整季的叶子钱。

这时候,他们只能出外借高利贷了。

与此一样的还有“青苗钱”,那是所有春耕种粮的农民都要借的贷款,所以在大明要想彻底杜绝高利贷,必须有一个强大且有信誉的金融体系。

朱慈烺本着主人翁的­精­神,很想将蚕农从高利贷的压迫下解救出来。好为他生产更多的生丝。作为皇太子,经济手段比政治手段更简单,只需要向农民提供低息贷款就可以了。贷款形式也不需要真银,以大米作为硬通货,准许农民以蚕茧偿还。

结果这种“善事”受到了桑园主的抵制——他们本身也是兼着高利贷者的身份。于是桑叶价格高涨,仍旧是一副逼着农民举债的势头。

朱慈烺是个可以接受失败和打脸的人么?

当然不是!

“我本来想着,经济问题用经济手段解决。他们偏偏觉得我好欺负?让浙江按察使派人下去查!有哪家桑园主不甘心只赚叶子钱的,我就让他什么钱都赚不到。还得给我吐出来!”朱慈烺厉声下令。

在三五个不信邪的桑园主被没收家产,举族发配辽东之后。民间总算反应过来了:皇太子要做好事,谁敢让这好事变成坏事,谁家就没好事。

也是托庇于皇太子的铁腕手段,崇祯二十年浙江农民总算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好年。非但没有朝廷正税,就是层层聚敛的乡绅也不得不收起尖锐的爪牙,看着一大块肥­肉­从爪下溜走。

宋应星在这件事上可谓是出力良多。非但教会了养蚕娘子读取温度计和湿度计,还要设计铜管水空调的走向,为下一季养蚕做好准备。如今在北方也有养蚕缫丝的,不过因为蚕种问题,质量和产量都不如南方。南方能够养难度更高的四眠蚕。而且水热条件良好,桑叶也可以一直供给,只养春蚕实在太过浪费。

只是南方夏天温度偏高,疾病、病毒防不胜防,小农若是养夏蚕乃至秋蚕,很容易亏得血本无归,所以民间只养春蚕。

朱慈烺花了这么多钱,又是改进蚕室,又是总结技术规范,当然不是为了一年一季的春蚕。他要的是在夏天、秋天等等各种环境下都能让蚕宝宝吐丝结茧的“金山”!

温度不够可以用地火龙,温度过高就只能用铜管走冰凉的井水,借此降温。如此一来沈廷扬带来的蒸汽抽水机倒也派上了用场,产值肯定比放在矿山上抽水高许多。

孙家娘子总算守到了蚕宝宝们“上山”吐丝,忙过了最后彻夜难眠的时段。在整个蚕宝宝发育过程中,桑叶一刻不能停,否则蚕宝宝就会饿死。外加庄子里的“技术规范”之细致,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精­力在观察、读数、汇报上,简直比在家中养蚕更累人。

不过效果也显而易见,孙家娘子往年在家催青能有六七成孵化就不错了,而这里的孵化数量却是极高。整个过程中病死的蚕少之又少,好像真有神佛庇佑一般。

“这里的手段就是想学也没法学,先一个就找不到这么多铜管来。”同室的养蚕娘子遗憾地抱怨,很为自己学不了这种手段而遗憾。

孙家娘子道:“到底是皇帝家,就是手面阔。这么多银子砸下来,买织好的绸缎都够了,何必要养蚕。”

“你这却是不懂了。”室长是个高高瘦瘦的苏州娘子,轻咳一声道:“皇太子是天上的神人,在乎的不是丝,是要将天上养蚕的法子传下来。”

“传了也用不起呀。”刚才那抱怨的少­妇­犹自嘟囔一声。

“这里贵的也就只有纱和铜管罢了。而且铜管又不是用了一次就不能用的,若是年年能养三季蚕,多用几年也是值当的。”室长又道。

孙家娘子暗道:话虽如此,但是这头一笔钱就不好凑。

她心中这么想着,却顾忌室长是“打头娘子”,管着一个班呢。虽然自己不在她手下,却也是个“官”,便没有再接话。

本来寝室中已经陷入了一片静寂,突然从角落里又冒出了个声音:“你们说,咱们这里不过一百来个娘子,养出来的蚕若是都收了丝,却得有多少?”

众人心中一算,结果却是吓了自己一跳。往常在家里,女儿多的人家才养五六张布的蚕,若是一年歉收,来年的梢叶买不起,就只能养两三张布。现在这边集在一起养,也不拘是谁家的,统统要看管照顾,算起来等于一人养了十张布的蚕都不止啊!

而且吃起桑叶来更加吓人,所有叶子都是凌晨趁着夜凉摘的,送到庄子里的时候露水都没­干­。照此看来,桑园附近的其他蚕农,恐怕是买不到多少叶子了。

大家将心比心,想想自己若不是身在庄子里,等蚕宝宝二眠、三眠之后,没日没夜地要吃叶子时却买不到桑叶,这得多苦恼?

这个庄子只是天下独一份,就已经展露出狰狞兽口来了。更何况其中没有真正的技术跨代,只是在管理水平和方式上提了一代而已。如果不是朱慈烺抑制了民间高利贷,附近蚕农非但没有桑叶,而且还要欠下一大笔外债,就算是被逼死也不罕见。

“看来养蚕的难度不是很高,还是可以推广集约化饲养的。”朱慈烺却从报告的数据中大受鼓舞。

浙江参政站在下列,却没有其他官员脸上的喜气洋溢。他终于催动双腿,上前沉声道:“臣浙江参政吴易,有事启禀殿下。”

吴易本来是史可法的幕僚,崇祯十六年的进士。因为紧跟着就是十七年的甲申之变,使得他那科的进士都十分迷茫,四处投奔,好不容易才在光复北京时稳定下来。

朱慈烺亲自点选他为浙江参政,也是感念另一个历史时空中的吴易在亡国之后,坚守太湖,三次攻打杭州,最终不屈就义。

“殿下,臣近日走访了不少蚕农,饱受无叶之苦。今年的收成怕是连往年的一半都没有。若是殿下执意行此蚕庄之事,恐怕害农太甚。”吴易小心翼翼地挑选措辞,生怕触怒了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皇太子。

朱慈烺却没有生气:“吴大参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是这里要算一笔账。是将同样量的桑叶给大量的蚕农,然后让他们挣扎在温饱线上缴纳少量的生丝……或者我们用这些桑叶生产出更多的生丝,赚取利润,再回过头来让农民过上更好的日子。这两者之间,大参不难做出选择吧。”

“殿下,恐怕还不等未来赚到了钱,这些蚕农已经饿死了。”吴易并不因此而放弃:“而且日后赚到了钱,又如何能保证惠及这些农民呢?”

在吴易看来,这本来就是与民争利的事,一旦真的获利,只会敲骨吸髓,哪里还可能顾虑那些农民死活?他不知道英国的“羊吃人”,但是大明的“蚕吃人”却是就要发生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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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九头发不梳一月忙(5)

吴易见过破产农民的悲惨下场。

甲申国变那年,他从北京回苏州老家。江北也就不说了,简直是人间炼狱。即便进了他自幼熟悉的吴江地界,仍旧有人横死街头。坐着充满童年回忆的小摇船上,吴易亲眼看着船夫麻木地用浆拨开水面上大大小小的尸体。

“又不是灾年,哪能死这么多人?”吴易回想起来仍旧有些面皮发麻。

“欠了债,地没了,老婆孩子卖了,生计断了,不跳河还能怎地?”船老大对这位进士老爷没有太过尊重和敬畏,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很快要成为这河里的一员了。今年北面遭兵,南面这些大户就格外凶狠,半点情面不肯卖。好多底子厚的人家都熬不过去,举家自尽了。

“镇上卖糖的陈家,也是底子厚的,他家卖的是糖呀!前日我路过他家门口,见上着板,围了好多人在那里叫骂。原来是老板欠的债还不上,人家欠他的又收不回来,索­性­买了砒霜拌在糖水里,一家大小六口人全都死了。

“门口叫骂的都是在他柜上存了钱的,贪那几分利息,如今看来回家也怕有人要上吊呢。”船老大低声讲述着镇上的新闻,听得吴易格外揪心。

吴易并不知道自己家里也有外债,也收着高利贷,同样有人因为还不上钱而给地卖身。这些都是庄头的事,虽然他是进士,但家中财计都掌握在父母手中,他只需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同情怜悯就行了。

从国变至今。江南的情形一日日糟糕起来。最初只是这些小民小户破产,后来就算是城中殷实人家也免不得家破人亡。那些大户人家逼债的时候多了一个说辞:“目今皇爷在北面打仗,哪里不要钱用?乘着现在大军没有过来,自己先把钱送过去,打完仗还能过好日子。若是大军逃到江南来了,就是连片瓦都不给你们留下。”

道理是如此说的,皇太子只要不过江,江南富家就觉得天下还有希望,勒紧裤腰带也要将粮税送过去。当然,现在皇太子还是过江了。而且一路从南京杀到浙江。连与朱家一起打天下的勋戚都遭了灭门之祸,真个是人心惶惶。

也不知道寻常百姓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

吴易说到动情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等他将这些年来所见所闻的民间疾苦通通倒完,心中却像是卸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时舒畅。他抹了一把泪。躬身道:“臣失仪之罪当罚。然臣一片肺腑,实在是不吐不快。”

“很好。”朱慈烺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就连跟随他多年的内侍都不能从中品味出任何皇太子的态度。很多时候。皇太子就像是个七八十岁的积年老宦,根本不让人摸清他的深浅。

朱慈烺站起身,再次肯定道:“很好。”所有人都犹疑地抬头望着他,想知道这“好”从何来。

“我南下以来,哭穷喊苦的不止一个,但我从来没当过真。”朱慈烺走到吴易面前,道:“我信你。”

吴易愕然地看着皇太子,思索着自己缘何能够得到如此巨大的青睐。

“因为国家若不是糜烂到了根底,也就不会发生国变这等事了。”朱慈烺拍了拍这位年轻进士的肩膀道:“而国家糜烂,肯定是官员们从中大肆饕餮,损公肥私,这是千年铁律,根本不用想就知道的。其次是各种吏员、杂役、做公的、吃公家饭的,若是不上行下效,他们自己也过不上好日子。如此一来,公家被吃完了,小民也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殿下……”吴易眼中又泛起泪花,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原来殿下都知道啊!

“我身上有许多骂名,其中就有苛待下属,不敬大臣。”朱慈烺环视周围,道:“你们凭心而论,在我手里固然工作量大些,但俸禄、奖金、休假哪个少了?官员拿了钱财不卖命卖力,难道就是理所当然的?至于那些被我流放的勋戚大臣,仔细想想,是我欲加之罪么?哪个不是因为对百姓敲骨吸髓太狠,让我不得不下狠手除去?”

“但凡大明的乡绅、贵戚、大臣有些公心,不是一味贪婪搜刮,我为何不能容他们?”朱慈烺虚张双臂:“孟子所谓独乐不如众乐,这个道理我难道不懂?只是民为邦本,凡是坏我邦本的蠹虫,不该我一家恨他,该当是天下人共诛之!”

说完这些,朱慈烺心中压抑的忿恨终于倾吐出来,道:“吴易,你家也是吴江大姓。你又是进士,是族中砥柱。你家有没有人打着你的旗号聚敛吞并?有没有人拿着你的帖子包揽词讼?有没有人仗着你的官声放印子钱,逼得小户卖儿卖女?”

吴易被问得冷汗直流,正要告罪,却被皇太子一把扶住。只听他道:“就算有,我想你也未必知道。如果你知道,也就不会跟我说这些小民的苦处了。我还可以跟你说一件事,大明的《税法》从十八年就开始让内阁商议,至今没能出台,为何?蒋阁老不愿副署。蒋阁老啊,从学识、人品、为官、办事,样样都是出类拔萃,但为何在这事上不肯松口?”

吴易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心头骇然。

“因为他不能背叛血亲之族。”朱慈烺简单道:“在这个以孝为本的天下,他不能,你不能,我也不能。所以百姓就活该被鱼­肉­,被盘削致死?实际上百姓也不肯乖乖饿死,所以才有了王嘉胤,有了高迎祥,有了李闯和献贼,乃至于前不久的奴变。”

“咱们为何不能收敛一些贪婪之­性­,让下民安居乐业,权贵常保家声,天家垂拱而治,最后天下太平,以近大同之世?”朱慈烺盯着吴易。

吴易仿佛感觉到了一股热流从丹田上涌,让他整个人都激昂起来。长久困扰他的死结突然打开,应声道:“殿下所言极是!天家、势家、民家,本不该是你有我无,你死我活之状!圣人立教,正是为了生民安康,各得其所。礼者,离也。正是有人非礼而为,才酿成今日窘迫之势。臣以为殿下严法纪,正是斩断非礼之爪,诚可为也!”

“既然内阁推不出一部税法,那就从我浙江先来。”吴易道:“臣愿挨家挨户,收罗民意,促进此法在浙江推广。”

朱慈烺本来不希望国家重要法律从下而上产生,这样很可能造成美国似的司法紊乱,增大司法成本,甚至还会埋下“联省自治”的隐患。不过浙江一向是华夏故土,又是财赋重镇,若是在监控下适当放松一把,倒是打破僵局的切入口。

“只是殿下,”吴易抬起头,“臣风闻一桩小事……”

“说。”

“听闻当日殿下征召蚕娘,许诺给予其家上年卖丝纯利,可有此事?”吴易问道。

“是,因为各地情形不一,不宜统一标价,只以其家上年所得为准。”朱慈烺道。

“可是各州县给出的官府定价却是十两银子一人。”吴易道:“到了村中各家,多的能拿六七两,少的只有一二两!这等情形又该如何杜绝?”

朱慈烺心中不免暗恨,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道:“这也就是在浙江,你去山东、河南看看,是否会有这等事。”

吴易愕然:“殿下是说江南官员格外贪婪么?”

“人心贪婪是一样的,但有一些东西能够抑制贪婪。”朱慈烺道:“比如说敬畏,比如说荣誉。表彰勤廉能吏,严惩庸蠹蛀虫,这事不仅仅是都察院的责任,平日你们也该自查自警,真等都察院来了就晚了。”

“我本来是想等下半年给浙江找个铁腕些的布政使,不过既然你有为民之心,看起来还对讲道理略存幻想,不妨让你暂代布政使一职,今年十月我再来看效果。”朱慈烺道。

吴易本来还担心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此刻有了布政使的名头,倒是轻松许多。

“另外,你担心的农民破产问题,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朱慈烺道:“大兴土木,以工代赈。农民失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一失去土地就断了活计。浙江水网稠密,平原与山地共存,光是修桥铺路就能让多少人找到活­干­?”

“可是库中空虚……”

“收富人的税,抄贪官的家。”朱慈烺笑道:“而且还可以报项。”

前两者让吴易脖颈一凉,最后的“报项”却是不明其旨。

“你可选些年轻­干­练,有志于民生的热血青年,先去行政学院学学规矩,施政起来也能方便许多。唔,对,你们浙江提学使廖兴就是个能吏,办的河南行政学院效果极好。你不妨多与他走动走动。”朱慈烺又道。

吴易听到朱慈烺提到廖兴,不由脸红。他与廖兴的提学部院就隔了一条防火巷,可谓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因为廖兴此人的恶名太过彰显,以至于他至今没有与廖兴说过一句话。听起来皇太子对廖兴十分器重,看来是不得不去交往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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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零头发不梳一月忙(6)

崇祯二十年四月,整整一个月的春蚕战役落下帷幕,各家都开始清点所得。让人觉得愉快的是,除了蚕庄附近的蚕农没能买到足够的桑叶,收入受损,其他各地的蚕农都有不同程度的丰收。

这些受到影响的蚕农并不多,损失也不大,因为皇太子包桑园买梢叶的事在养蚕之前就已经公布了,各家都有意识地少养了几张布。即便如此,皇太子也给这些农家一个机会,让女人们进入新开的缫丝厂帮工,包吃住不说,月钱也给到了一两银子。如果愿意领取纸币,还可以用这一两银子的纸币在厂内买到价值更多的日常用品。

每个主­妇­都是天生的­精­算师,她们很快就厘清了纸币和商品之间的关系,更乐意用纸币买厂内供给的白面糕点,转手就能多赚一倍的利润。

朱慈烺在临走之前参观了刚刚建成第一期工程的缫丝厂,共有一百三十个工作台。缫丝手法和程序,与农­妇­们在家缫丝的土法并无不同。

只是两个关节被宋应星改了。

其一是改手摇为脚踏,解放农­妇­的双手,同时也让动力更加均匀,体能分配更合理。这本是唐宋之交时就有的,只是因为体积大,丝口多,小户人家茧少用不上还占地方,此时放在厂里却是最好不过。

其二便是一改火炉煮茧,而用锅炉烧出的循环热水烫茧。

茧本身是由丝胶将丝粘在一起形成的,就如同邮票贴在信封上一样。

缫丝首先就要把胶溶解,就好比揭邮票一样。

农家土法是用炭火煮茧,温度不能恒定,影响出丝量和质地。又因为水不能常换,还会污染丝­色­。新被命名为“杭州缫丝一厂”采用了统一循环供水。尽量控制缫丝用水温度稳定,水质洁净新鲜,因此丝粗细均匀,丝­色­洁净有光泽,缫出来的丝都是品质上佳的优等丝。

虽然郑芝龙连发黄的陈年丝都能卖到日本去,但谁都知道丝质越好。价格越贵。

这座名为缫丝一厂的“工厂”仍旧是采用了“你提工序,我来改进”的思路,走的是集中、­精­控的路线。对于生产力提升显著,但要说进入了蒸汽时代却有些言过其实。因为所有动力仍旧是人力为主,锅炉的作用只是烧水,蒸汽机也不过就是提水,供水而已。

即便如此,许多大户仍旧将目光投到了蚕庄和缫丝厂上。如果不是因为皇家产业,恐怕早就不顾矜持地一拥而上了。

诚如皇家的一贯做法。朱慈烺留下了田存善担任蚕庄和缫丝厂的总管太监,非但要抓紧时间养夏蚕,同时还要扩大缫丝厂的规模,尽量多收蚕茧。如此才能打击农家作坊式生产,让更多的农民寻找新的增收之路——比如招工。

田存善是朱慈烺用心“驯养”出来的,十分可靠。他接手这个工厂和养殖基地之后,除了要保产量,还要树立起“公开公正”的形象。将厂子里的一应收入、支出发在《缫丝厂通报》上。细致到了每个女工喝的盐糖水份额。

这样的做法不光稳定了工厂的人心,让工人在重体力和糟糕工作环境下能够努力工作。同时也杜绝了中间管理层徇私舞弊,保证厂子的活力。更重要的是,工厂和蚕庄发出这样的通报之后,让杭州的大户们也看在眼里,纷纷请田存善出去应酬,希望能够将钱存在柜上。

谁都知道。如果能养第二季蚕出来,成本更低,收益却是更大。

“我劝你们也别着急存钱。”田存善道:“不如先看一年,看看咱的夏蚕、秋蚕养得起来不。若是真能养起来,也不用提存钱的事。少不得还能卖些股份给你们。”

众大户来存钱非但是为了获得利息,也有想攀高枝的意思。能否获利姑且不说,光是缫丝厂自带的“部照”就值一大笔银子。

这还要说明大明的商业体系。

为了方便收商税,商品贩卖要经过牙行,或是专门的产品行会。比如蚕农是不能自己直接兜售生丝给机房的,只能卖给丝行,然后由丝行转卖。丝行由此获得了巨额利润和定价权,当然也会引起别家觊觎。

那些有背景的势家,会自己取一张“部照”,由此参与到生丝贸易之中。

对于只有钱而没有背景的人家而言,要想拿到部照就不容易了,只能入股。这有些类似后世的挂靠,打着有部照人家的旗号下乡收丝,虽然要上缴一定的规费,但这个行业本来就是暴利,些许小钱也就无所谓了。

照道理说,无论是拿部照或是牙行,都该缴纳商税。事实上纳税这一环节却被人为忽略了,所以浙江是丝茶大省,也是走私大省,因为大家都觉得纳税没有任何好处。

在经济受到直接打击的北方诸省,牙行这一中间环节几乎被打压得消失。所有的商家都可以出钱在报纸上做广告,或者在市场上自己出售货物。课税司会根据不同产业和商品直接向他们收取税款,而牙行作为中介服务机构,也只能你情我愿地收取佣金,一样得向课税司报税。

南方的经济形态还是保守的传统样式,许多势家作为既得利益集团,牙行本就是其获利的一个渠道。如果要直接打击牙行,势必又要惹出新的问题,还不如用更柔和一些的方式将之摧毁——多办些皇家产业,出售部照,打破行业垄断。

譬如今年浙江的丝行就有苦难言。皇太子的缫丝厂能够以六倍以上的效率出丝,质量还好。由此也能消化市场上大量的蚕茧,给出的收购价为一担五十两,几乎等于生丝的价格。

这样的高价收购之下,农民自然乐意直接出售蚕茧,减少了自家的工作量,还避免了缫丝带来的损失。

如果换个土豪敢做这等天怒人怨的事,多半会被丝行和各大丝家联合起来惩治一番,往轻里说也要让他滚出浙江。然而这事是皇太子那个杀神做的,他不来找各家的麻烦就已经是天可怜见了,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而缫丝厂又像是个无底洞,再多的蚕茧都能收进去。若不是地域、交通和蚕茧不能久存的问题,恐怕今年丝行连眼下这点丝都收不起来。

只有往年的三成,怎能不让各走“丝”之家愁云惨淡?

……

“孙家媳­妇­,缫丝厂里又进了一批缫车,我想荐你去如何?”打头娘子找到孙家娘子,一脸笑意之中带着邀功的快乐。

孙家娘子早就听说缫丝厂里只管缫丝,有个底薪,女工出了多少丝另外加钱。不过她原本就不善于缫丝,在家时候就只能给婆婆打下手,所以也没报名。

见孙家娘子有些迟疑,打头娘子又道:“我这可是舍了面皮为你求来的。你想,你若是进不了厂,日后恐怕就要被庄子上辞退了。”

“啊?”孙家娘子一急:“这是如何说的?”

“咱们庄子养蚕,让附近的农家蚕都没桑叶吃了。”打头娘子道:“所以明年春蚕就要找附近的­妇­人家来做事。你家本是南直的吧,肯定是要退回去的。”

孙娘子满脸不甘,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她想着自己若是回家,也没法多养几条蚕……家里就那点本钱,养多了上哪里买桑叶呢?能够在这里包吃包住还有工钱,实在是帮着解决了家里的大事。今年春荒家里都少借了许多青苗钱,眼看几个孩子就能吃饱了,不正是这里贴补的么?

“进厂的话也好,只是怕做不好,被人赶出来丢人来兮。”孙家娘子飞快审度之后,当即转了口风。

“里面用的都是脚踏车,谁进去都要学的。再说,你也未必是分到缫丝室的,说不定是派茧、络丝呢?”打头娘子道。

孙家娘子想想也有道理,又怕真的丢了这个饭碗,回家过那半饥不饱的日子,只好点头应承下来。

打头娘子不由松了口气,暗道好险。原来之前她早推荐了一人入厂,但是那­妇­人的男人找到厂里来,宁可不要白花花的银子也硬要女人回去,还扬言说他家女人是被骗的,本意不想入厂。厂里怪罪下来,让这打头娘子好生吃了一顿挂落。

幸好孙家娘子好说话,肯顶上去,否则自己这罪过就更大了。

打头娘子听说明年还要扩大蚕室,养更多的蚕,想来日后管的人也就更多。若是现在就被辞退出去,真是损失惨重。

这种苦恼并非打头娘子一个人,已经有许多男人找来,要领自己浑家回去。在固有观念之中,蚕庄里要养蚕,所以不会有男人,否则冲犯了蚕神太子就别想收到蚕丝。所以他们也乐得自家婆娘在这里包吃包住,还有银子拿。

缫丝厂却是个新事物,里面虽然超过九成都是女工,但总有几个技工学院的学生,负责维修缫车、验收新车,以及排除锅炉故障之类。这些人可都是男人,与这么多女子同吃同住多让人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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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一头发不梳一月忙(7)

有些人想得开,只要日子过得好,头上顶点绿也没甚关系。有些人却是宁可饿死也不能忍受这种侮辱,当然要将女人领回家好生拷问一番。还有些人纯粹是因为见妻子收入渐多,觉得折了丈夫的气概。

缫丝厂在紧张忙碌了大半个月后,终于陷入了无丝可缫的境地。此时夏蚕没有出来,春蚕季却已经结束了。

田存善严苛控制蚕庄的消毒检疫工作,所有养蚕娘子都要过三道岗,换三身衣服,洗三遍手,最后要将头发包得严严实实才能进入蚕室,以免将“病毒”带入其中。她们知道这些夏蚕是自己谋生的根本,也知道老人家说过夏蚕秋蚕最易害病,比春蚕更娇贵,所以丝毫不敢马虎。

即便如此,田存善也多派了打头娘子,但凡有人忘了消毒环节,罚银罚饿不说,还要让所有娘子都来骂她一句。

因为只要有一个人疏忽大意带进去了病毒,所有人的努力都化作白费。

这也是村­妇­们对“病毒”不熟悉,只以为是瘟神的邪法,被太微星君破了。正是这种懵懂,才让她们更加敬畏,不敢有丝毫懈怠。

缫丝厂里许多养过蚕的娘子又回到了庄子上帮忙,剩下无事可­干­的女工则要附带起洗衣清扫的工作。因为缫机还要改进,许多女工也会被叫去做些演示。

……

“我想将这块荒地划出来,建个丝镇。”吴易带着浙江省与杭州府一应官吏,站在一座没名字的小土岗上,跨过一道山凹,就是缫丝厂和蚕庄。

一众官员纷纷点头,附和道:“这里有山有水。的确是个宜居之地。”

吴易回过身,望向队伍外围散落的一个“奇点”。

“廖提学,此处如何?”吴易笑吟吟问道。

廖兴显然有些意外,道:“此处的确不错,风景好,离厂子又近。”

许多女工都因为不能外宿而被丈夫领回了家。这种家庭束缚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打破。以吴易这­干­大明士人的视角来看,也不该被打破。然而蚕茧不等人,在忙季如果没有足够女工,蚕茧是会坏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移民。

将这些女工连同她们的家属全都移居到这个规划中的丝镇来。或者反过来说,以后缫丝厂和蚕庄的女工、娘子,都从这个丝镇里招人。如此可以保证女工每日回家,照顾家里,也能保证厂、庄的用人。

“还有个好处,日后这里人多了。各­色­人等齐聚,厂里日用之物也能就近采购了。”田存善道。

廖兴是个爱凑热闹的外向人,本来被浙江官员排挤很不舒服,此刻吴易主动亲近他,自然让他心情酣畅,上前道:“人家都有家业,为啥会迁到这里来。”

蚕农本身不是一种固定职业。每家蚕农都只是在春季养蚕的农民,一样要有土地耕作。没有土地的破落户是没资格养蚕的。否则连桑叶都买不起。

一众南官听了廖兴所言,纷纷偷笑。

吴易也笑道:“江南不比北方淳朴。百姓不耻于逐利。只要给的好处到了,哪里有割舍不了的家业?”

廖兴撇了撇嘴,知道南北民风各异,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北人,恐怕的确不知道情形。

吴易说完,又要照顾廖兴面子。道:“提学所虑也并非杞人忧天,若是真有人不愿迁,我等凭空定下考成要求,却又成了扰民的恶法。”

“咱家倒是有个法子,”田存善道。“咱们先招工把房子盖起来,把路修起来。日后想要入股的人家,非但要出钱认股,还要随奴婢过来做工。奴婢就住在丝镇,权当宿舍……”

“我看这倒不必。”吴易对阉人就没那么客气,直接道:“哪里需要这般麻烦?浙江破落民户不知凡几,若说这里招工,哪个听说了不亟亟赶来?再不行,绍兴府的九姓堕民且拉过来,别说工钱,只要管吃住,他们就恨不得给你立长生牌位呢。”

九姓堕民来历已经不可考证。洪武四年的时候太祖出过一道圣旨,认为堕民是南宋抗元诸文武的后裔,故而在蒙元时遭到歧视非难。国朝既立,就不该再歧视这些忠义之后。

这道圣旨虽然被刻成了碑文,但是民间歧视堕民之风并没有改善,后来还说这些人乃元末群豪的后裔,为大明之敌,所以奉旨鄙视。

不管怎么说,直至今日,绍兴百姓还是耻与堕民为邻。堕民修建屋舍,也知道比其他百姓矮一头,否则就要被乡间百姓欺压。他们没有土地,没有固定营生,只有遇到红白喜事才能当个杂役,扮个孝子……就算想卖身为奴都没人肯收,日子过得十分凄惨。

吴易作为苏州人,对此甚是不以为然,故而说出要招他们入厂做工的话。至于田存善、廖兴,更是连堕民“堕”在哪里都不知道,也不会歧视。只有绍兴籍出身的官吏抿口不语,却有些不以为然。照他们想着,大明又不是没人,哪里轮得到堕民来吃这碗饭。

与地图上的标注一一勘定之后,吴易等浙杭高官往官道上的马车走去。这一路脚下坑洼,更让他们定下了要先修路的念头。

“隆之,且与我同车吧。”吴易招呼廖兴,示意他上自己的四轮马车。

这辆车是皇太子走后,丝行大户们捐给浙江布政使司衙门的,属于民间襄助的公车,吴易用起来没有丝毫心理障碍。

廖兴略有迟疑,还是朝吴易走去。他边走边在脑中厘清了官职之间的关系:吴易是浙江布阵,顶头上司是吏部。自己这个提督学政,顶头上司是礼部,说起来同朝为官,其实是两条线上的蚂蚱,保持礼数就够了,不必巴结他。

若是想动用学款,那更是要严词拒绝!

廖兴心中有了底,笑呵呵地随吴易上车,做好了斗争准备。

“隆之来我江南这些日子,可还习惯么?”吴易找了个话头。

廖兴从来不耐烦这些官面上的废话,直截了当道:“江南是文教大省,果然不同北方。即便是在中州之地,都只能官办公学。到了南方,却是私学书院更加盛行。”

吴易略有得意道:“我江南书院之盛,恐怕是历代罕见,也足以证明我大明的文教之功。”

“这些书院可要本分才好。”廖兴若有所指。

大明的确是书院的盛兴时代,而且这种书院与唐宋书院重视六艺教育不同,它同时还是个议政之所。

东林之所以能以书院为载体,形成一股政治势力,也正是源出于此。再加上弘治之后,官府管辖放松,生员们一个个都以“公义”、“礼教”为圭臬,仿佛卫道士一般,非但议论时政,甚至还­干­涉官府施政。

强硬一些县官还能镇住这些生员,若是个一心想进名宦祠的糊涂官,少不得让这些地方上的生员左右。到了明季,甚至还有生员抱团冲进县衙,殴打县官的事发生,也算历朝所罕见的稀奇事了。

吴易道:“如今书院的生员已经收敛许多了。”

“收敛?”廖兴不由浮出一股怒意:“前几日还有生员在我衙门口聚众,大肆辱骂朝廷命官——也就是本官!府里警察非但不能驱散了事,还被他们打伤了几个人。杭州府也有脸跑我这儿来要医药费!呸!若是在开封,本官断不会让他们全家走脱一人!统统送去挖矿修路!”

吴易不寒而栗,呵呵­干­笑一声,岔开话题道:“如今这些生员也不归我管。”

廖兴一时气馁。

这些生员当然是归廖兴管的,论说起来,他有权削了这些生员的学籍,让他们数年光­阴­白费。不过他牢记祖父交代他的任务,要为家族开拓江南市场铺路,所以尽量不要得罪当地大户。而那天闹事的生员之中,有几个就是浙省望族子弟。

“隆之在施政上可要愚兄帮衬的?尽可说来。”吴易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要人帮忙,这也算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了。

“方伯,您看浙省警力能否照顾一些。”廖兴道:“我督学浙江,本无根底,若是没有这些警力,巡视各地颇有不便。”

吴易松了口气,道:“这个方便。我还可以在浙江促成一部《劝学民约》,让适龄儿童悉数入学,违者便捉拿其双亲问过罚金。”

地方法规唯一惩处方式就是罚金和社区公益服务,朱慈烺绝对不肯将涉及人生自由、健康生命的立法权下放地方。在执法权上,县、府两级原本拥有的笞、杖都废除了,流刑和徒刑倒是下放给了县裁判所。

廖兴原本就是个火爆脾气,办事从来都是“杀”字当头。如今没有了执法权,不能­干­涉地方司法,总觉得处处受限。见吴易这般支持,总算松了口气。商人之家出身的廖兴,当然也知道没有白受人好处的道理,大方问道:“方伯若有用得到廖某之处,但说无妨。”

吴易总算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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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二头发不梳一月忙(8)

布政使司衙门类似后世省政府,一把手布政使以下还有参政、参议,分领各道专项事务,有些连驻地都不在府治。吴易现在面临的问题跟皇太子很像,也是缺乏足够多的行政人员,为他奔走办事。

尤其让他不安的是,浙江一省官员,若要细细查下来,没有一个­干­净的。这样的大案就算都察院都不肯办,自己哪里有这个能力解决?

“以我施政地方的经验,这都不算什么。”廖兴听了吴易的苦恼,大咧咧道:“其实殿下已经给你做了个榜样,只要照着学就是了。”

“哦?还请隆之明言。”

“殿下一到南京,先肃清了应天府。”廖兴道:“你大可以从杭州府下手,先培养自己的班底,然后各府挨着清算过来。以我的经验来看,最多两个府过后,其他府县也就该懂事了。”

“这个……不会被弹劾吧?”吴易低声道。

“所以动作要快,罪名要清晰,让人相信你出于公心,弹劾又怕什么。”廖兴道。

“但是太子殿下不是最忌讳结党营私……”

“你误会这个‘班底’了。”廖兴说到兴头上,颇有好为人师的味道:“所谓‘班底’不是你的私人。而是与你立场一致的官吏。这些官吏要么不屑贪污,要么不敢贪污,总之能够帮你把那些贪官污吏挤出去就行。若是原来州县里有清官廉吏,当然也是你的班底,只要大加提拔即可。”

“如今无官不贪,哪里去找清官?”

“所以要自己教学生。”廖兴道:“这些学生什么都不懂,吓唬一下就会卖命给你­干­,尤其是不会官场上的种种手法。就算贪污也很容易被抓到把柄。他们又亲眼看到了贪官的下场,自然就不敢贪了。”

“那不愿贪的……”

“用势家子弟,人家求的是地方上的影响力,做更大的生意,不会眼浅地去动那几个公款。”廖兴想到了侯方域和吴伟业,心里没来由一阵空虚无力。不过想到自己正在朝势家努力。日后会成为势家子弟的祖宗,心情又好了许多。

“自己教学生的话,怎么个教法?”吴易问道。

廖兴灵机一动,笑道:“最快的法子当然是请先生教自己家的子侄,只要通过了文化考试,自然可以放到各个岗位上担任吏目乃至官员。”

吴易也颇为动心,道:“请哪里的先生?”

“先生我有,不过人脉我却没有。”廖兴道:“莫若你我两家合办一所学院,你出地方我出人。开销共担。”

吴易有些迟疑。他并不是出不起几百两银子,关键是这些人培养出来都是为了填充到浙江上下各级官吏位置上的。如果都是自己的学生,是否会引起忌讳?自己虽然是南人,有史可法做背书,但那些信笔写文的书生骂起来也不会顾虑这么多。

“方伯不会是担心收不回本吧?”廖兴笑道:“一期行政速成班只有三个月。若是学生底子好,一两个月就能出来。这些人到了地方上,自然就是方伯您的班底,他们施政办公的手段都是方伯这边教的。岂不是得心应手?由此出来政绩,可不都是方伯的么?”

吴易知道廖兴所言不错。却还是摇头道:“行政学院这名头太正,咱们还是公私分明的好。这样,省上给你提学衙门拨地拨银,用来建浙江行政学院。另外咱们再合伙开个学堂,出来多少学生便收用多少。”

“什么学堂?”廖兴一边暗笑吴易胆怯,一边问道。

“浙江海洋学堂。”吴易道:“从钱塘江出去就是东海。地势便利。殿下既然开了市舶司,肯定是要放开海贸的。咱们两家根底浅,只有自己培养靠得住的水手、火长,日后也好从中分杯羹呀。”

廖兴是早就盯着茫茫大海的人,这回没法在市舶司上分成。自然不会放过走海获利。有田存善供货,浙江方伯安排关节,若是再有自己的船队,这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事。

“我看这海洋学堂还可以找皇太子殿下背书。”廖兴道。

“哦?”

“培养的水手平时可以走商船,若是国家有事,一样可以走炮船。”廖兴道:“所以其中规矩就要以战船的规矩来,让海军大学派教官来。”

吴易不禁微微后仰:这人真是胆大妄为无所畏惧啊!

廖兴的说法其实正合朱慈烺的本意。分层分级进行预备役积累,这是朱慈烺早就想做的。但现在大明专业人士实在不多,加上许多行当都是父子相传,要想广兴教育不光是银子的问题,还需要多方面的配合。

看到廖兴关于海洋学堂的提议,朱慈烺当然乐于参与,同时将股本划分也定了下来:皇家占海洋学堂百分之四十不可稀释股权,其他股权由吴易和廖兴均分,同时也建议廖兴去找沈廷扬帮忙,到底人家是沙船帮大佬。

“殿下,现在各级官吏都知道办学的好处,这在往后岂不就是党争的渊薮?”陆素瑶对于民办学校还是心存抵制。

朱慈烺道:“虱子多了不咬,党越多,越是争不起来。你看春秋时候,每个国家人都少,管仲以三万人就能横扫天下了。到了战国时候,七雄混战,动辄死伤十数万。以前势家豪门太少太大,所以敢跟天家一争长短。如今我彻底敞开入仕之门,新兴的势家如同雨后春笋,换言之也就是一盘散沙了。”

“但这么多利益若是收归国家……”

“你也是看过万国地域图的,大明只是这个行星上的一角,外面还有更多广袤的土地有待争夺。若是只有我朱家,能占得几何?”朱慈烺摇头道:“让他们都起来,国内的­肉­不够吃了,自然要往外走的。不过现在看起来,文凭有些贬值了啊。”

崇祯十七年的时候,乙等文凭就能够在县衙里谋份书吏的差事。若是愿意在乡中担任教职,待遇更是有增无减。到了崇祯十九年,大量生员加入标准文化考试,基本都能取得甲等文凭,以至于只靠甲等文凭要在县衙谋职都十分困难,只能再去考会计证、司法证等专业资格。

如今教育改革之风吹到江南,即便是连生员资格都没有的“读书人”,都能顺利通过甲等文化考试。有些地方甚至有十来岁孩童取得甲等文凭的事,这无疑导致标准文化考试的存在感降低。

如果江西、福建两个科举大省也转向加入标准文化考试,那这个甲等文凭恐怕就更让人觉得可笑了。

建立更完善的教育体系和文凭级别,转眼间就成了不得不考虑的事。

好在华夏从商周就有了学校,到明代各级学校体系已经深入人心。朱慈烺比照国家学校等级,设定大学、乡学、蒙学三级。蒙学为各村、坊、县的义务教育,学制四年,取得标准文化考试甲等文凭者,可进入乡学。乡学设于府和上县,积满学分之后可以报考各省大学。

大学也都是学分制度,经导师推荐,教授审核,合格者授予学士学位。从事教育之业,且硕果累累者,授予硕士头衔;有突出文教成果者,授予博士头衔。

朱慈烺之所以采用学分制度,是因为现在的学生水平太过悬殊。有的人入学得从拼音字典学起,有的学生却是三五岁就由家里给他请先生启蒙了。所以除了蒙学规定了学制,防止有人一直赖在学校浪费教育资源,其他两级学校都是学分满了即可毕业。

到了乡学,国家只承担优等生的学费,名曰奖学金。其他学生则要缴纳束脩,方能进学。

……

“黄主事,这是内阁传下的教育制度变革书,还要我部尽快刊发各地。”书吏毕恭毕敬呈上一叠厚纸包了的文件,上面写了文件的抬头、秘级、页数,以及何人发出交付何部。

黄睿雪头也没抬,仍旧奋笔疾书:“放下吧。”

书吏没敢多打扰,将文件放在一个红漆木盒里,旋即关门退了出去。

崇祯二十年的四月,北京已经渐渐有了暖意。谷雨之后,到处都是翠绿。皇太子似乎格外喜欢绿­色­,非但要求各府县广植树木,就连大街上也要种上行道树,用来划分车行道与人行道。

聚­精­会神工作良久的黄睿雪,觉得鼻尖微微发痒。原来是她粉­嫩­的鼻头上渐渐凝聚起一滴晶莹剔透的汗珠,摇摇欲坠。她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猛地抬头,取了手边的方巾,抹去鼻尖上­唇­和额头上的微汗。

黄睿雪拉了两下铃铛,坐在外间的书吏连忙进来,等候吩咐。

“把窗都开开吧,有些热了。”黄睿雪说着,一边收起桌上的公文。

书吏连忙过去推开新配了明晃晃玻璃的窗户,搭上销子,顿时一股新风冲进职房,沁人肺腑。

“这是……大都督府转来的私函?”身心清凉的黄睿雪发现木盒里躺着一封奇怪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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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三几度战血流寒潮(1)

“睿雪师兄见字如晤:小弟横戈马上,久疏问候,愧疚至极。听闻先生业已高升,师兄亦见用于朝,甚是感念。如今弟在军中一切安好,不日当有远调,惟愿立功沙场,脱师尊犯官之名,亦无憾事矣。师兄独自在京,犹当保重。切切。弟王翊拜上。”

王翊写完信,小心翼翼地放进信封里,等着自己的勤务兵来收。如今他肩上稳稳扛着白银质地的星徽,已经是名正儿八经的少校把总了。想想自己从军以来的日子,似乎并没几天,却又像是­干­了一辈子似的。

在这封信之前,王翊已经写了家书和遗嘱,由邮卒送回山东家里。这回调动甚急,就连军议会上萧将军的脸­色­都不好看。东虏集结了八万大军,将主攻方向放在了辽南,攻破了盖州堡垒群,看样子是要一鼓作气打到旅顺去。

近卫第一师因此受命调往旅顺增援。

打头阵的自然是­精­锐中的­精­锐,第一千总部坦克司,也就是王翊担任把总的部队。

王翊并不知道自己写给黄睿雪师兄的这封信会大费周章地送到大都督府,然后又转到礼部,最后才找到已经升为文教清吏司主事的黄睿雪手里。他所谓的“高升”还停留在黄尊素升兖州知府,黄睿雪升八品巡视的时候。

“王翊!”刘肆放肆的声音在军帐外炸开。

王翊当即一整军装,快步冲出帐篷,行了军礼:“职部在!”

刘肆如今已经扛上了上校军衔,距离将军一步之遥。然而他就是死了心不肯识字,挂着副千总的军职,几乎常驻坦克司。让王翊这个正牌把总颇有些当小媳­妇­的感觉。

刘肆看到军容整肃的王翊。并不觉得是自己最好的接班人。这人总有些文气,不像自己这样挥洒得开。不过话说回来,王翊打出之战后,谁都不能否认这小子有老侍卫的风骨——一样是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能打硬仗。

“走,喝酒。”刘肆闷声闷气地对王翊道。

“报告!军令已经下发。军中禁止饮酒。”王翊朗声应道。

刘肆撇了撇嘴,暗道:对,我差点忘了为啥不喜欢你了……

“出去喝!”刘肆不由分说,将王翊拖住往外走。

在坦克司的驻地,这两人就是最高军事主官,说一不二。即便如此,王翊还是向训导交代了一声,才跟刘肆往驻地外的酒肆去了。

这些酒肆并非当地固有的铺面,而是专门有一批行商。跟在大军后面贩卖酒水、饮食,收取钞票。现在谁都知道平板玻璃和四轮马车是好东西,但排队购买就得排到猴年马月去了。所以从军中收钞票,然后高价转手,也就成了一门暴利生意。

“我要走了。”刘肆与王翊对面而坐,握着酒盏一饮而尽,说不出地萧瑟:“以后坦克司就全靠你了。”

王翊对这突如其来幸福有些无所适从,看着一脸消沉的刘肆。低声道:“长官要调去哪里?”

“义乌营。”刘肆道:“第一千总部千总。”

从十九年三月第一次编练南兵之后,前后一共三个批次。共五万多人。义乌营就是第三批受训兵,全部由义乌籍子弟组成。

当年戚继光守备浙江,认为浙兵不堪战,请求派遣北兵。无意间遇上义乌矿徒为了抢矿而私斗,深感义乌人作战坚韧,号令严明。再不说练北兵的话,而改练义乌兵,由此才练出了鼎鼎大名的戚家军。

义乌该地多山少田,壮年除了开山挖矿之外罕有别的出路。因为是山地,所以民风彪悍。出了戚家军之后更是家家习武。开征南兵之后,义乌从军者众多,最后索­性­单独编练义乌营了。

“义乌兵也是天下罕有的强兵……”王翊安慰道:“长官大可再带出一支坦克司来。”

刘肆显然不这么看。作为赵人,他更喜欢粗犷悍勇的作战方式,每次打仗都要酣畅淋漓才行。而义乌营……他去看过他们­操­练,­精­准有余酣畅不足,就像是个木偶似的,只要给足军饷吃饱饭,让他们­干­什么都行,就是没有坦克司谈笑生死的气魄。

“其实你去义乌营更合适些。”刘肆道。

“我也更喜欢坦克司啊。”王翊笑着,心中暗道:要是给我个千总,为什么不去!

“坦克司……知道这称号的意思么?”刘肆又­干­掉了一壶酒:“坦荡,克敌!一旦上阵,没别的,我就是要压过去杀人!”他说着,杀气立现,重重一拳捶在柳木桌上:“我就喜欢压过去杀人!让他们看到我的脸就腿软!要是没有这份气魄,就不配呆在坦克司!”

王翊收敛起轻笑,道:“职部明白。”

“别这么一本正经把自己裹起来。”刘肆嘟囔一声:“这回去辽东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也不知道能回来多少弟兄。”

“我不会拿弟兄们的­性­命搏前程,刘长官放心。”王翊表态道。

“错!”刘肆猛然吼道:“你这就不是坦克司把总该说的话!”

王翊哑然。

“身是坦克司的人,死是坦克司的魂!你该说:你要让每个弟兄都死得其所!咱们就是冲着死去的!”刘肆大声咆哮着,吓得酒保躲到了后面,生怕这两个军官打起来。

王翊浑身不自觉地颤栗,终于明白了刘肆对他不冷不热的原因。

他不怕死。

但他不愿意死。

诚如他初次上阵时喊的:我们要让敌人去死。

“我就是怕你把我们坦克司的魂给打没了……”刘肆抹了一把脸,这才看出来隐约的泪水:“这些魂都是我们弟兄一捧血一条命地积起来的呀。”

王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陪着刘肆一碗一碗灌着烈酒。

酒之为物果然最适合通情,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说尽了。回到营中的时候脚下都有些踉跄,­精­神却是无比亢奋。

刘肆站在夜幕之下,环视寂静的临时校场,仿佛看到自己当年初入营伍时候的样子。他还能记得自己第一个队长和身边弟兄的容貌,只是如今这些容貌却在酒­精­的影响下一个个淡入空气。

“当年跟我站在一起的人呐,现在都没了啊。”刘肆低声嘟囔着,眼中流出两行清泪。

王翊陪着刘肆,也想起了曾经站在自己身边的战友,只是三年时间,已经去了大半。都说跟着皇太子不容易丧命,实际上东宫打的许多恶战,一样有大量弟兄阵殁沙场。如今坦克司要带打到辽东去,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活着回来。

——我们坦克司不怕死,怕不死!

刘肆的声音撞击着王翊的耳朵。

巡营哨兵不知道两位主官有什么用意,不敢上前打扰,只是路过的时候行个礼,却也不见两人回礼。好不容易等到天­色­蒙蒙发亮,哨兵才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从这天起,王翊像是变了个人,­操­练起来越发严苛,对违规士兵的惩处也越发手重。老把总刘肆却像是消失了一样,再没有在营中出现过。

崇祯二十年四月,坦克司随同本营部队登上了运兵福船,在战船的保护之下,借着西北风扬帆,侧风驶向辽东旅顺港。

海船在旅顺靠港补给之后,直接驶往盖州。

盖州的东虏大军已经退去。他们已经没有了与明军对阵的勇气,攻打盖州只是防止明军在辽东扎根。

照多尔衮的计划,大军肯定要从盖州继续南下,最好是攻破旅顺,但是明军在盖州的堡垒群战斗力远超东虏想象,虽然最后不得不弃守,但东虏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无法再行南下之策。

这让陈德颇为恼火,责怪情报有误。

三月份收到的东虏情报上,分明写着攻击目标是辽西走廊的近卫第二军,战略目的是控制大凌河,建立城堡,扩大耕种区。结果东虏大军在沈阳集结,到了太子河和浑河的岔口时,突然南下盖州,打得辽东师措手不及。

“若是一开始就放下来倒也对了,正好一师从东虏身后登陆,让他们不死也脱张皮。如今一师到了,东虏却跑了,盖州这边只留下了一堆废墟,大半年的活都白­干­了。”茅适站在陈德身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欲哭无泪。

对于一个犯了罪过充军来的军官,陈德并没有计较茅适过往的经历,反倒待之以礼,让他出任了辽东师参谋之职,负责作战、­操­练。像茅适这样经验丰富的战士,若是真的闲置或是当苦力,那可是暴殄天物。

茅适自己也闲不住,虽然觉得辽东师的兵员有些“弱”,但好歹也是兵,对于弱兵更是倾注了十二分心血。然而辽东师是劳工、苦役打的底子,属于先天不良,就算后天再努力,终究还是欠了几分。

别的不说,同等数量的近卫师战兵负责驻守盖州堡垒群,绝不可能让东虏人马得逞。

退一万步来说,若是侦察部队得力,或是参谋部门足够­精­细,这一仗也不可能打得如此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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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四几度战血流寒潮(2)

宋弘业顶着辽东春天略带凉气的风,骑在马上。

虽然多尔衮的确在对外宣称和实际行动之间耍了个花枪,但对于宋弘业这样级别的汉臣,仍旧可以毫不费力地取得真正的情报,而他也的确一如既往送了出去,所以他很奇怪辽东师的反应。

“总算是安心了。”多尔衮虽然损失不小,但也算是收获不小。盖州一地的明军抵抗之心坚定,但战斗力与天津、宁远相比相差太远。

他们甚至没有在撤退之前焚毁存粮和器械。

这简直有违明军那本著名的《­操­典》。按照明军­操­典的要求,在被迫撤退的时候,要将所有随身器械之外的军资、粮草全部焚毁,以免留下资敌。当然,不烧毁粮草偷偷撤离也是兵书战册中常见的做法,主要是防止敌军得知大军将退,加紧围攻,更可以防止撤退失败连粮草都没了窘况。

盖州明军显然是属于后者,以免东虏大军追得太紧。

因此被东虏缴获的粮食种子、农具耕牛,竟然成为东虏近年来最大的收获,颇有些时来运转的感觉。东虏八旗像是过年一样,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

“王爷,咱们是就此打去旅顺,还是且放他们一马?”宋弘业缩着脖子走到多尔衮身侧。

多尔衮一扫之前的­阴­郁,大笑道:“打到这里已经够了。只要让明军站不住脚,咱们迟早都能将旅顺打回来。”

不得不说,见好就收是东虏最为正确的战略决策。盖州一地的收获足够这次出兵的八旗牛录分配一批战利品,收拢起已经粉碎的军心。如果再往南打,非但要攻打明军重镇旅顺,还要面临自己军心涣散的危险。

宋弘业知道皇太子的­性­格中绝不会有“放任”两个字。势必会有后手,其中最可能的情况就是第二军丛锦州方向攻辽东,抄满洲后路。这种情况下,若是能让东虏进一步往南走,定然是极有利明军的。

只是宋弘业已经领悟了东虏官场原则:若是与上意不符的话,万万不能说。

这是官场升官受宠的原则。也是保命护身的原则,任何其他目的都要退居二线,不能与之相悖。

也亏得的宋弘业一时退缩,明军打过大凌河之后,南征的东虏大军彻底失去了战意,匆匆瓜分了战利品,分了三路返回辽阳、沈阳和西平堡。

西平堡是辽东重镇。无论是防止明军攻入辽中平原,还是作为进攻锦州的桥头堡,都意义非凡。

崇祯二十年的四月。萧东楼所部近卫第二军,在短暂的等待之后,发现清军改变作战方向,及时渡过大凌河,冲向西平堡,以围魏救赵的姿态增援辽东师盖州守军。

“这情报员真该杀!”

萧东楼恨不得把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扫到地上,发泄胸中的郁闷。

他拿到的情报与陈德相同,也是清军十万余。从沈阳出发进攻锦州地区。出于对东虏情报的信赖,萧东楼在锦州故地布下天罗地网。自信一举解决东虏问题,为近卫二军奠定不可动摇的强军地位。

结果清军爽约,非但逃过一劫,还浪费了第二军的物力人力,以及最为宝贵的——时间!

“西平堡必须打下来,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萧东楼怒道:“还有那个陈德!一样拿着粮饷。打成这样!号称固若金汤的堡垒群,竟然连东虏五日都没有顶住就撤了!真他娘的有脸!”

曹宁盯着桌上的沙盘,与周围参谋交换了个目光,打断萧东楼的抱怨,道:“西平堡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参谋部不建议过快打下来。”

“说说理由。”萧东楼一手按着眼罩,一手轻敲桌子。

“第一,军属重炮要调上来还需要时间;第二,军情通报里有第一师扩编支援辽南的消息,我们有必要留着西平堡不打,作为策应第一师的战略行动。”曹宁轻轻将手中的竹鞭拗成半弯,镇定答道。

萧东楼突然觉得伤眼一阵刺痛,用力按了按,方才忍住这阵痛楚。

“他娘的这么多事!”萧东楼骂完,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了一句:“这只废眼也来凑热闹!”

曹宁全当没有听出来,仍旧用他那副­阴­阳怪气的音­色­说道:“不等第一师也行,到时候总参谋部肯定要说你没全局观。不过你能做到军长也到头了,还有什么奔头呐。”

萧东楼正要回骂,突然一阵刺痛袭来,让他吸了口冷气,把骂人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附带说一句,”曹宁淡淡道,“肝开窍在目。你一动肝火,眼睛自然会疼。”

萧东楼被这话呛得不光眼睛疼,连肝都颤了。不过他又没有更强大的理由来否决总参某某部的意见,只能下令全军对西平堡进行战略包围,优先打击援军,并不攻城。同时将本部的战略意图通告总参谋部,并与第一师先头部队联络。

这时候,佘安的第一营还在茫茫辽海之上。

……

王翊下船之后,蹲在码头上良久,吐出了一滩清水,整个人如同霜打过的茄子,就连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知道这是晕船,就算是事前进行足够的适应­性­训练,在长时间航海之后仍旧可能发生。

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真正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还是有些畏惧。

“少校,没事吧?”佘安远远看到了这个很有前途的军中新星,笑呵呵地走了过去。他也有些晕船,不过吐过两回之后就好像习惯了,等到下船已经如同老水手一般。

“将军。”王翊硬挺着站了起来,与佘安行礼。

佘安回了半礼,道:“能挺住不?”

“没问题!”王翊提声应道,双脚却像是踩在云彩上一般飘然。

“知道咱们在哪里不?”佘安笑道。

“好像不是旅顺啊……”王翊知道旅顺是个港口,只要上岸就应该能够看到高大的旅顺城墙。而现在这里就像是个野外临时码头,放眼过去只有几栋茅屋,完全不像是辽南重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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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五几度战血流寒潮(3)

船队在旅顺靠港补给时间不长,如王翊这样摸不着头脑的还大有人在。不过职衔到了王翊这个位置竟然还不清楚的,却是再没第二个。这是因为传令兵传递通报的时候王翊正吐得浑身发软,只听到有人说话,至于说什么却完全没有概念。

佘安趁着大部队还在下船,让人架起王翊,在码头上慢慢散步,适应陆地。

“看到对面那个大岛了没?”佘安指着目力可及的海中山岛:“那就是连云岛。”

王翊见那连云岛仿佛在海中起伏,不由又是一阵反胃,连忙将目光收了回来。

因为岛名连云,这条水道和这个码头自然也都用“连云”命名。佘安踩了踩脚下的土地,道:“这儿地属辽南盖州卫,毗邻辽中,水土一向肥沃。奴儿哈赤时候大杀汉人,辽南四卫也就成了荒地。你看这土,是不是有层油光?”

王翊连连点头,其实只觉得这土­色­偏深,近乎于黑土,至于油光云云却看不出来。

“听老辽兵说,这里就是Сhā根木头下去都生根,现在却是数百里不见人烟。”佘安感叹道:“当初想想辽东师有两万人!两万人啊!那不得是满坑满谷的人么?现在真的到了这里,才知道两万人若是随便一撒,就彻底看不见了。”

王翊脚下渐渐有了力气,问道:“上校,榆林铺在南在北?”

佘安欣赏地看了王翊一眼,让随行参谋取出辽东师提供的军用地图。这上面多了一些圈圈,是最近才开始在军中推广的等高线概念,表示地形高低。只要是做过指挥官的人都知道这东西能帮大忙,但是现在这等高线却当不得准,无论是地形表示还是高度标注。都靠不住。

所以有人说:“还不如以前老地图上画个山的形状好认些。”

王翊对新东西格外有兴趣,玩一样就学会了如何看这些军用地图,不说辽东师的测量员画得如何,反正他是能认出山顶、山鞍以及水道种种标识。

他取了参谋的标尺仔细看了,道:“榆林铺东西有山,宽不过十里。长达二十五里,这里又是辽东师重点经营的堡垒区,怎会如此之快就被攻破的?”

“一群苦工,哪有战意。”佘安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是想到了辽东师内部军官与训导官不合的传闻。因为那是“别家”的事,所以之前他没有在意。现在回头看看,辽东师这回丢人现眼,与不重视心志训导的确大有关系。

王翊没再多说,他早就在流民队伍里习惯了猪一样的友军。纯粹是在军中时间长了。竟然忘了“一触即溃”才是战争的常态。

“上校选择连云口登陆,跳过了榆林铺,是因为东虏没有占据盖州卫城?”王翊又问道。

“没有了,”佘安摇了摇头,“东虏把能带走的砖头都带走了,盖州城如今只有遗址。”

王翊挑了挑眉毛,本想装得老成些,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辽东师还真是慷慨大方。”

佘安指了指地图。没有说话。

“我军可以依托盖州城遗址驻防,让辽东师尽快回来恢复榆林铺。”王翊的手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问道:“东虏大军目前在何处?”

“目前只发现孛罗埚有满洲正红旗三千人马。”佘安道:“不过这是辽东师提供的情报。咱们自己的探马还在路上。”

王翊点着地图上孛罗埚的位置,长吟一声,道:“上校,我坦克司可以把这儿打下来。”

“然后呢?”

佘安从来没想过有哪里是打不下来的,关键在于打下来之后。

“然后得守住,等第二军打下广宁、西平堡。”王翊的手几乎指到了地图的边缘:“打下孛罗埚。作为我军第一个后勤补给点,然后往北打下梁房口(今营口),占据关道。等第二军从西平堡一路打来,我军与第二军就能在海州城前会师,彻底封锁辽中平原西侧。”

“你怎么知道第二军一定会打西平堡?他们如果要打。现在应该能拿到捷报了。”

“正是因为他们没打下西平堡,所以咱们这边的东虏压力不大。如果他们真打下来了,那么现在东虏在海州肯定布下重兵,孛罗埚也就不会只有三千人马。”王翊道:“我觉得他们是在给咱们使眼­色­,让咱们快点动手的意思。”

在如今这个通讯和交通不便的时代,即便是一天的时间,也可能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更直接的例子:当年老奴打萨尔浒时号称“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说穿了就是打了个时间差。

佘安不是轻敌冒进之将,但也不会为了稳妥而放弃战机。听了王翊的分析,结合参谋部的意见,佘安当即下令坦克司为全营先锋司,攻打孛罗埚。

王翊仿佛吞下了一味强心剂,整个人都­精­神了,当夜就逼着向导带队挺进。

——我就是着急看看,能杀咱们的贼人生出来没。

王翊和自己的部下玩笑道。

坦克司作为拳头部队,战兵人数比其他司多了一个局,为四百五十人,全员都配有火铳,第二武器才是根据战斗位置不同而携带的刀枪、镗钯、工兵铲之类。又因为休整时间过长,所有非战斗人员也都被要求尽量达到战兵标准,甚至连辅兵都能熟练掌握燧发铳的­射­击步骤,组成后备方阵。

从获得称号至今,尽管有人眼红,但在战斗力上却没人能够质疑。

孛罗埚的正红旗满洲是这回撤退时的殿后部队,早就心生退意,希望能够回到屯子里去养家糊口。在入关失败之后,满洲再次退回到了黄台吉时代,上阵时以马甲、步甲为主力,阿哈作为辅助兵力使用,巴牙喇仍旧是­精­锐战兵。

这种­精­兵战法的确颇有成效,面对同样的堡垒群固守战术,满洲甲兵能够悍不畏死地冲上堡垒­肉­搏,而奴兵是肯定做不到这点的。

恢复了自信的满洲人很快发现明军再次袭来,不由希望能够再抓几个俘虏成为种地的包衣。不过当进一步消息传来之后,正红旗上下的自信却无形中消散,因为这次攻来的明军打着奇怪的旗帜。

传说中的飞虎旗!

在这面战旗下吃过苦头的大将已经不止一位,直到现在他们都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某支特定的营伍,抑或只要是­精­锐先锋都可以打这旗帜。

直到对阵时铳声齐鸣,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得地动山摇,正红旗东虏才意识到,无论对面是什么来头,都不是他们能够对抗得了的。

“我武惟扬!”

“取彼凶残!”

王翊高声领喊着坦克司的口号,冲上了东虏简陋的工事,手中长刀却砍不下去。

工事内的“东虏”瑟瑟发抖地的举着木­棒­,或是匍匐在地,用关内口音的汉话求饶,表明自己是被掠夺来的难民。至于真夷大兵,在第一次冲锋中被打退之后,就趁着坦克司整队的时机逃之夭夭。

王翊看看跪在这里的奴兵,起码也有上千人,断不能就此放他们在自己背后。不过辽东地广人稀,汉人几乎被杀绝了,所以更不能杀他们了事。唯一合理合法的办法却是王翊最不屑为之的——就地整编,建立俘虏营,等待后队。

难民死里逃生,欣喜若狂,卖力地为王师修建营房;

东虏死里逃生,欣喜若狂,卖力地鼓吹明军势大,非战之罪。

陈德咸鱼翻身,欣喜若狂,卖力派出人力运送物资,接收俘虏。

谁都很高兴,只有王翊不高兴。

如果当时他果断一些,恐怕现在已经能够拿下梁房口了。而就在孛罗埚之战的次日,东虏贝子博和托率十五个牛录的马甲赶到梁房口,巩固工事。

他已经得到了明廷残杀他父亲和弟弟的消息,正想与明军死战。而且他还从多尔衮手里用两个牛录换到了大批火铳,甚至还有一门锦州产的大炮,正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明军尝尝火铳火炮的滋味。

梁房口势必会有一场激战。

佘安很快得到了第二军的消息,果然如王翊所料一样,萧东楼故意放着西平堡不打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东虏援军。得知一师已经打下了孛罗埚,进一步攻打梁房口后,第二军当即强攻西平堡,旋即三个师一字排开,朝辽河推进。

……

“索尼巴克什。”年幼的福临并没有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带来福气,而是早早地背上了国家颓败的重担。再次回到沈阳之后,朝政大权已经不能说是旁落了,而是分崩离析,几乎回到了老汗时代。

先帝花了十余年将权力从旗主手中收归朝廷,如今再次被几个旗主分走,中央六部就像是一个空架子。

福临当然不知道这其中原委,甚至不知道那个讨厌的叔父摄政王为何很久不出现了。

仍旧每天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只有这位索尼巴克什。

“明军会打过来么?”福林怯弱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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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六几度战血流寒潮(4)

索尼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了。

从一国辅政的角度来看,他还算十分年轻。然而从容貌上看,他却早早就生出了老年斑。压在他肩膀上的重担实在太重,以至于腰椎也已经弯曲,若不是有意挺直腰杆,就像个蜷曲的驼子。

面对眼前这个十一岁皇帝,索尼心中只有遗憾。

按照满洲人的习俗,如果顺治今年哪怕再大三岁,身高超过五尺木杆,也会被认为是个成|人。作为成年的皇帝,就可以亲自披挂上阵,通过战争来培植自己的威信,将权力再次从旗主手中夺过来——应该比先帝时候更简单些,到底先帝给福临留下了两黄旗­精­锐。

然而现实是福临只有十一岁,甚至连上马都得踩着阿哈的背脊,更别说行军打仗了。三年之后,就算明军没有打过来,羽翼丰满的八旗旗主也不会让手中的权力再次被人夺走。

想到这里,索尼又为多尔衮感到不值。

如果多尔衮不是在辽西走廊丢了自己的主力牛录,也不至于衰弱得放弃皇权。正是因为多尔衮对皇位死心,转而经营自己的私旗,年轻的清国朝廷才会这么快地分裂。

“皇上可还记得老奴曾与皇上说过?当年萨尔浒之时,明国兵马何其之强?四十万大军来攻我大清!其时我大清不过占据建州左近贫瘠之地,朝不保夕,哪里想过能敌明军大队兵马?

“然而,萨尔浒一战击溃尼堪数十万人!竟能独占辽中。此战之后,辽沈亦是坚城深壕,想来只怕是万难攻克。谁知老汗一日间便攻入沈阳,次曰便攻下辽阳,辽东七十余堡望风而降。如此岂是人力所能为之?实在是天意眷佑!”索尼说得兴起,自己都激昂起来。

福临却仍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再次回到刚才的问题:“那,明军会打过来么?”

索尼顿时有些无趣,只得道:“如今就看我大军能否将尼堪堵在海州了。”

福临大约知道海州的位置,距离沈阳也不算太远。之前他两次都走了沈阳海州一线。快则三日,慢则五日,若是按照明军的行军速度,恐怕还要更快。

“明军到海州还有多远?”福临又问道。

索尼磕了个头,没有答复。

也不远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传回捷报,看来辽西辽南两个方向的明军都没有被击退。

这种局面只能怪多尔衮,擅自集结大兵挑衅明军,典型的饮鸩止渴。非智者所为。

“索尼巴克什,”福临的声音更低了,“如果朕不当皇帝了,他们是不是就不来了?”

索尼心中一转,已经知道了宫中的意思。定然是那位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与人讨论过逊位求和的问题,传到了少年皇帝耳中。

“皇上,其实有些事……我大清与明朝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索尼缓缓道:“当年老汗时候,恩养辽地汉民三四百万之多。但这些汉民不知感恩。反与我满洲为敌。老汗便将他们依律问罪……”

福临打断道:“鳌拜与朕说过,是我满洲将这些尼堪尽数杀了。所以辽地才能为我满洲所有。”

索尼又磕了个头,心中暗道:这鳌拜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杀人的事有何好宣扬的!只想着杀人的时候畅快,殊不知皆是我等日后的血债!

“索尼巴克什,朕倒觉得,若是汉人们都不喜欢归我们管,我们走便是了……”福临又道。

索尼苦笑:“皇上。咱们原本就是从极北苦寒之地走来的,难道再回去么?那里可是连粮食都种不活的。”

“咱们满洲人可以吃­肉­啊。”福临道:“既然汉人不知感恩,咱们也不养他们了,让他们留在这儿就是了。咱们满洲人都会打猎,都可以吃­肉­。又不用吃粮食。”

索尼只敢在心中一叹,暗道:若是真的一走了之,一了百了,我也不愿意在沈阳死耗。可惜啊,你终究太小,不知道如今的满洲人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茹毛饮血的时候了。

“皇上,汉人有句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索尼道:“这话的意思就是,天底下全是他们皇帝的土地,这土地上的人全都是他们皇帝的臣子。咱们若是放弃了沈阳,他们就会追到老城;咱们若是放弃了赫图阿拉,他们又会追到宁古塔……总之会一直追下去,直到杀光咱们为止。”

福临还是个懵懂的孩童,索尼却知道三百万血债是什么概念。

这是亡国灭种的仇恨啊!

无论明人如何标榜仁义道德,但面对这样的血仇,肯定不会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这却是何必呢。”福临被吓到了,低声道了一句,不再说逊位求和的事了。只想着明军最好不要打到海州,否则离沈阳也实在太近了点。

……

“我武惟扬!”

“取彼凶残!”

“我武惟扬!”

……

博和托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他将自己的­精­锐部队布置在了梁房口关道前,摆出与明军一样的方阵,欲与明军野战。所有马兵迂回侧翼,只等正面的方阵步甲与明军进入战斗,就由马兵横扫明军侧翼。

“不等明军开火,谁都不许开火!”博和托吼道。

博和托对火器作战的认识就是谁先开火谁输。

这种蒙昧的认知来之不易,是他研究了这二十年来满洲与尼堪的对阵之后得出的结论。

在以前的作战中,先帝总是以不堪一战的弱兵手持火铳,上阵引诱明军开火。明军开火之后需要很长时间填充弹药,正好被满洲大兵一举攻破阵线。

如今的明军已经不复当日那般孱弱,要想引诱他们在­射­程外放铳纯属做梦。而明军火药强于满洲,所以­射­程和威力都较满洲火铳更大,要想与他们进行对­射­,只有等他们放铳之后,全军上前,然后齐­射­,最终以巴牙喇白甲兵冲杀过去,结束战斗。

博和托坚信自己的战术是最为英明的,甚至不舍得与取他满洲将领分享。

他只是犯了一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错误。

如果只是阵列运动,明军的火器当然不会过早开火。因为距离越近,火铳命中率也就越高,所以抵近齐­射­才是明军梦寐以求的作战方式。

走在阵列中间的王翊觉得很诡异,东虏非但列出了方阵,而且还搜罗了不少鸟铳。他已经不记得上回见到火绳枪是什么时候了,不过看着东虏方阵的疏密度,像是回到了校场上打靶一样。

博和托也觉得自己这边不能人挨人似乎有些吃亏,但火绳枪手如果人挨着人,那就别想­射­击了。

“保持阵型,前进!”王翊站在空心方阵中间的战车上,佩刀斜斜指向前方。

三个方阵当头压上,左右两翼又有方阵错落随行。布置在方阵之间的鸳鸯阵,保护着两门十七改朝前推进,很快便进入了最佳战斗位置,开始建设火炮阵地。

“保持阵型,前进!”王翊见到东虏方阵一动不动,心中疑惑:难道他们是要投降?还是说根本不会走阵?

眼看着明军阵列越来越近,东虏方阵中出现了些许­骚­动。博和托传令巴牙喇,让他们上前压阵,不要让甲兵提前放铳。

“全军停!”王翊在进入五十步的时候传下停止前进的命令。

鼓声在短暂的拖延音之后停了下来,旋即响起两声炮响,是坦克司配备的营属火炮开始发言。

博和托眼看着黑­色­的铁弹轰入自己阵中,各带走了五七条­性­命,引得阵型­骚­动,当即咬牙命巴牙喇压住阵型。

“主子,这样不行啊!”随行的拔什库找到博和托,满脸忧虑。他本来就不赞成用明军的战法对抗明军,谁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门道?

博和托也知道火炮­射­程远,若是站着被轰,显然自己这边会先行崩溃。好在明军已经走进了七十步,自己这边的火炮也该拉出来亮亮相了!

王翊端着望远镜,看着东虏拉出炮车,知道对方也要放炮,再次举起佩刀:“保持阵型,前进!”

鼓点声再次响起,如同闷雷一般,却掩不住坦克司统一的步伐声。

东虏的火炮终于发出了一声暴喝,弹丸却与火炮的大小不成比例,显然是炮药质量不够,炮手不敢用太重的弹丸。

炮弹轰在了明军阵前,形成跳弹,带走了方阵一角三五个士兵的­性­命。

博和托听到了阵中的欢呼,显然甲兵们都觉得这是以牙还牙的胜利。然而作为统军之将,博和托却是从心底里泛起一丝寒意。

明军遭到炮击之后,方阵后面的士兵快步补上了阵殁战友的位置,整个阵型没有丝毫­骚­动,其他人甚至连脚步都没有乱。

而且,明军还没有放铳!

五十步,明军的方阵仍旧没有停!

三十步,明军是要冲上­肉­搏么?

很快,二十步的距离上,博和托再难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而且巴牙喇也已经无法弹压住迷茫、畏惧的甲兵,整个阵型都开始晃动。

“放铳!”博和托嘶声力竭地吼道,心中却已经知道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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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七几度战血流寒潮(5)

鸟铳七零八落地响了起来,只有运气极好的铅子击中了运气极糟的明军。因为坦克司冲锋陷阵的传统,即便是火铳手也会穿戴简易胸甲,更别提站在第一排的藤牌手了。

王翊看到对面腾起一团团烟雾,但自己这边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在诧异之余自然格外庆幸。他站在空心方阵中间的战车上,手中的战刀一直没有落下,这就意味着方阵仍旧在稳步行进。

“怎么还不停?”博和托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嘶声喊道:“换刀枪!杀过去!让骑兵也冲阵!”

十步!

王翊的佩刀终于落了下来,对阵的双方几乎能够看到对面的眉眼。

“放!”

随着一声令下,整齐的铳声响起,东虏阵中如同割倒的麦子,齐齐倒下一片。

刚刚放完火铳的战士当即匍匐倒地,以统一的姿势换上了自己的近战武器。身后第二排的火铳手紧跟着­射­出了第二轮齐­射­,东虏刚刚冒出头的冲锋就此被彻底扼杀。然而噩梦还没有结束,第三排的火铳手早就准备好了­射­击,只等前面的对手单膝下蹲,就随着­射­击指令扣动了扳机。

博和托眼看着自己的甲兵方阵瞬间被打得七零八落,只是三轮齐­射­之后,再勇悍的诸申勇士都转头逃跑。

溃败!

几个戈什哈冲到了博和托面前:“主子,留得青山在……”

博和托从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挥动手中长刀,将那戈什哈砍翻落马。他双眼通红,吼道:“尼堪杀我父亲!杀我弟弟!我与尼堪……”

砰!

明军第四轮齐­射­已经响起,虽然受到烟雾的影响。火铳手其实并不能清晰地瞄准目标,但仍旧对溃逃的东虏方阵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不、同、戴、天……”博和托喃喃说完了刚才的话,眼看着前面的方阵彻底成为崩溃。被击碎了战意的甲兵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后方,希望能够返回关城逃得一命。就连军中最为勇悍敢杀的巴牙喇也混杂其中,失去了作战意志。

博和托呆呆坐在马上,看着这梦幻的一切。这种景象以前只会发生在明军身上,为何竟落在了自己的头上?是因为满洲人放弃了森林湖海中的­精­灵,不再听从萨满的忠言,而信奉了喇嘛的邪说?所以得到了天谴?

“尾随入城!跪地抱头者不杀!”王翊传下军令。

方阵继续朝前压迫,鸳鸯阵的杀手们以纵队姿态然冲向了东虏溃兵,如同赶鸭子回巢一般,跟着冲进了梁房口关城。

博和托回过神想逃跑的时候已经晚了,明军红艳艳的胖袄出现在他身前身后,如同天兵下凡。他刚刚举起刀准备反抗。两支长枪已经从两侧捅进了他的侧肋,将他挑落战马。博和托在剧痛之中,只看到一个脸上带着稚气的年轻明军欣喜地扯下旗帜,抱在怀里……旋即失去了知觉。

王翊踩着满地的血泥,踢开绊脚的残肢,走进了梁房口。他环顾四周,本部人马正在驱赶战俘。不同于孛罗埚的“难民”,这里绝大多数都是满洲真夷。只从体型上来看。这些真夷的身架都不小,有些凶悍的真夷直到此时还在负隅顽抗。最终被一一殄灭。

“咱们拼死作战,全让辽东师捡了便宜。”张黎走到王翊身边,低声感叹一声。在唐河之战中,张黎并不认可王翊的安排,但战后王翊升迁却也没忘了他,一并升入坦克司参谋局。两人因此倒是走得进了。

“身为参谋,就没个办法?”王翊也是有些不甘道。

“办法就是有,怕出事。”张黎道。

“说说。”

“《­操­典》里有一条:敌军投降之后,态度端正者,军事主官可以视战况临时征用为役夫。”张黎道:“咱们就说海州之战情况紧急。将这些东虏真夷全都征用了不就行了?”

“果然要出事。”王翊不屑道:“身为先锋司,带上这些累赘怎么打仗?算了,咱们跟辽东师都是为了大明,为了殿下。”

张黎摸了摸鼻子,自嘲一笑。

开始时大家都不知道皇太子让军官看地图有何深意,尤其是万国坤舆图,恐怕自己这辈子都走不了那么远吧。然而看着看着却发现,原本模糊的国家概念渐渐清晰起来,“大明”就像是大家共同的家,家里兄弟可以不斤斤计较,但绝不能让外人抢了一丁点好处。

“问下训导官,继续行军进攻海州是否合适。”王翊拍了拍张黎的肩膀,将跑腿的任务传达下去。

训导官的反馈是军心可用,尤其因为关门一战可谓碾压,士气正旺,完全可以朝海州进发。

就在王翊要整军进发的时候,佘安却带了一支轻骑卫队追了上来,硬生生拦住了坦克司继续前进,而是转入就地防御,巩固梁房口。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佘安满面春风地看着王翊。

王翊摇了摇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卑职只问命令,不知问其他。”

佘安哈哈一笑,道:“我军现在是大明近卫第一军了,所以第一营自然扩编为第一师。虽然比第二军建军晚了点,但番号上还是压他们一头。”

整个军帐内的军官不由惊喜。

“不过,”佘安顿了顿,“辽东战场上咱们还是客军,只是担任辅攻角­色­,所以除了我第一师之外,萧陌将军与第二、三两个师都不再前往辽东,而是随殿下南下福建。”

“予职部的命令是……”王翊问道。

“就地整编,收拢辽地汉民进行­操­练、择优补充部队。”佘安道:“咱们现在是师编制了,但在兵额上还是营,总参谋部同意我们就地征兵,弥补缺额。”

“师长,”王翊道,“那咱们怎么能够就地整编呢?不是更应该快些进兵,解救被掳的百姓么!”

这是争夺兵员之战,不能落后第二军啊!

“你刚不是说不问其他么?”佘安大笑道:“看你这点小心思!人家第二军已经成军许久了,不需要再当地补充兵员。咱们可以当地补充,但也不是说新兵就没咱们的份。照我看,能补则补,补不上也没什么,还不如先弄个球场打打球。”

众人跟着笑了笑,佘安扬了扬手,让随行的训导官起来宣布通报。

“我军在辽东作战,暴露出了不少问题。”训导官脸­色­铁青:“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有人觉得咱们打仗,辽东师摘果子,这种自立山头的思想是极要不得的。”

王翊斜眼看了看张黎。

张黎抽动嘴角,做了个怪脸,没让别人看到。

训导官当然不是神仙,有千里眼顺风耳,但这种思想的确是越来越普遍,直接表现出看不起辽东师的姿态,甚至因此引发了几次斗殴,自然让训导部不能不格外重视。

“现在我要宣读一份大都督府总训导部的兵员安置命令。”训导官的声音渐渐融化了些许,道:“为鼓舞将士英勇奋战,特分配辽东恢复区的田地予各位英勇作战的将士。细则如下……”

根据出关入辽时间,以崇祯十九年为基准,士兵每人分得粮田一百亩,其后每在辽东服役增加一年,则给予粮田五十亩。各级士官增加百分之一到五的额外土地津贴。军官在士兵的基础上每级增加百分之十的粮田。也就是说,如果到了萧东楼的少将阶级,可以分到一百七十亩的基础地,每在辽东服役一年,则增加八十五亩。

将士在服役期间,由辽东师派人耕耘土地,将士本人可以拿到土地获利分红。这个分红是估算的亩产粮分量,按照国家收购粮价折算成银两,存入将士在帝国银行的户头上。

如果将士不申请退役后亲自打理,则自动续约,每年存入土地红利。

如果申请亲自打理土地,则在当地官府确认土地界限之后,停止派发红利,由其本人自负盈亏。

“土地和分红权可以传给子孙后代。”训导官道:“只要大明不倒,这钱就不会跑。不过你们服役期间是免管理费用的纯利分红,退役之后要从分红中扣除收益百分之五的管理费用,所以……”

“在辽东服役个百八十年就发达了。”佘安在这里是此项政策最大的收益人,当然高兴道。

“阵殁的兄弟有么?”王翊问道。

“有,只要是阵殁在辽东的兄弟,一律以在此服役十年计算。”训导官显然背得很熟,飞快道:“有子嗣的将由其嫡长子继承,同时会有强制的基金供其他子嗣生活到成年。没有子嗣的,训导部会照例为其过继一个孤儿,承祧香火,这都是老规矩了。”

“那么伤残呢?”

“如果愿意留在辽东,可以优先转入地方,仍旧按照服役计算。如果不愿留在辽东,则参照之前的伤残津贴和政策安排。”训导官道:“还有什么问题?要是以后想到了什么,可以跟你们各级训导官说,也可以找本官说,还可以直接写信给大都督府总训导部。都知道吧?”

“辽东师也这样?”张黎忍不住问道。

“辽东师没有,”训导官淡淡道,“而且很快就没有辽东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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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八几度战血流寒潮(6)

“如果我们给他们贴个标签,比如‘满洲人’,就算咱们彻底杀光他们,满洲人的­阴­魂仍旧会伴随着我们的文明而存在。”

朱慈烺知道,后世有些人其实本身是纯种的汉人,但偏偏为了彰显自己与别人不同,满足病态的虚荣心,乱认祖宗,胡攀一个少数民族的身份,甚至连已经彻底灭绝的民族都不放过。

更何况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未来的历史书上总是逃避不了的。如果搞民族屠杀,无疑会局促华夏文明的发展通道。

到底日后华夏面临的不止是满洲,还有世界上其他各种民族。

“留下‘满洲’这个民族概念,比留下满洲人的危害更大。”冯斌也是看过逻辑论的,当即应用了“概念”这一概念,让皇太子对他的好感更上一层。

“你准备建个工作组,全面制定辽东地区的民族政策。”朱慈烺拍了拍冯斌的肩膀:“必要的时候可以去辽东走走看看。我对此的期待是:要让‘满洲’这一概念不复存在。这个天下,只需要华夷之辨,不需要民族部落。”

冯斌挺身行礼。

他很庆幸自己能够接到这样的差事。

现在总参内部已经发现了一条铁律,皇太子殿下非但是个祖制的拥护者,处处恢复皇明祖制,同时也是个修补匠,将原本简陋的祖制修补完善。为此而领到的临时­性­差事,往往会成为定制。

能够成为某个领域的第一人,肯定是有资格名垂青史的。无论是武将还是文官,无不为此倾倒。辛弃疾对这种文化情结做过最­精­辟的总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除了名声之外,利益也是实打实的。

现在大明百废待兴。到处缺的都是人。皇太子殿下堵死了援用私人的门,却打开了兴办学堂的窗。虽然不同于之前的师生如父子,但作为学堂的创办者,仍旧能够收获一定的声望。

正是因此,讲武堂祭酒已经没人胆敢出任。最终由皇帝圣裁,要皇太子本人出掌祭酒。朱慈烺索­性­将讲武堂这一名字送给了各省。作为陆军小学堂的上一级学校,培养预备军官和士官生。国家设皇明武备大学,培养基层军官。

在军事院校这一系统里,并不属于礼部管辖,而是归于大都督府,所有学员都视作现役。

冯斌虽然想不出自己这个差事能办什么学堂,但辽东本身就是一块宝地。原本盘踞在辽西的将门被东虏拔了个­干­净,辽南被东虏杀了个­干­净,辽中的第二军势必会将东虏清除­干­净。

如此­干­净的一片沃土。自然是大有作为之处。

“殿下,卑职此来还有尤督呈交的私信。”冯斌趁热打铁,将棘手的工作抛了出来。

尤世威身为总参谋长,写来私信,显然是有些话不适合公开说。

朱慈烺展信一读,才知道尤世威是在担心郑芝龙的­操­守。对于这个前海盗,尤世威认为他接受招抚纯粹是为了借大明的声威,行海商之实。没有半点忠义可言。这样诋毁国家的一方藩镇当然不妥,所以只能写了私信让信得过的属下带来。

朱慈烺将信收入袖中。对冯斌道:“知道了。”

冯斌不知道是否该要一封回信,正迟疑间陆素瑶已经过来道:“殿下,舟山参将黄斌卿等候召见。”

朱慈烺最后给了冯斌一个鼓励的眼神,让他下去,传召黄斌卿。

黄斌卿虽然只是个参将,但舟山这个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了。

在后世是东海舰队的三大主要军港之一。在此时也是对日走私贸易的重要出发点之一。至于世界­性­渔场的地位,在眼下却没有太显著的表现,反倒是随着建筑业的发展,山东已经有人来舟山采购花岗岩、凝灰岩和海砂了。

朱慈烺见黄斌卿只是例行安抚,同时让他着手准备浙江水师学堂的建设。招募水手。黄斌卿此人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声一般,最后死于南明内部争斗上,十分不值。不过连南明内部的人都斗不过,可见此人能力也是一般。

“你说你麾下这个陈培峰,是何人物?”在黄斌卿的汇报中,朱慈烺倒是对一个一笔带过的小人物产生了兴趣。从报告上看,宁波府最近三年的造船数量节节攀升,除了山东水师建立之后的需求量增大,在生产技艺上也必然有所改进,而且这种改进正随着工人的熟练度上升而越发明显。

“回殿下,”黄斌卿在脑中想了想,“此人本是粤籍,随父祖流亡至此。因其家中世代造船,故而崇祯十七年他父亲去世,末将便以其为总工头,负责督造战舰。他虽然年轻,但各门手艺­精­通,确是个不可多得人才。”

“既然是人才,就要放手去用。”朱慈烺让陆素瑶将陈培峰的名字记了下来,备注中又写了:江南造船厂。

从目前的科技发展水平来看,最近五十年内,主要还得依靠船舶作为对外扩张的主要工具,所以造船业势必得跟上大明的扩张需求。在面对西方殖民者的时候,起码要有与之海战的能力,确保登陆部队完成登陆作战。

陆素瑶脑中一过,知道这事该交给工部去做。正好蒋阁老题本数次,希望成立“都水清吏司”、“厂矿清吏司”和“建筑清吏司”。可惜现在东宫在各专门方向的人才实在有限,所以三个清吏司的组建过程十分艰辛。

有时候难免让人觉得,随便派个识字的人就能去任职的日子实在太轻松惬意了。

这些小动作都落在黄斌卿眼中,知道皇太子要重用这个陈培峰,不由心中泛起了一丝得意。当初正是他力排众议让二十出头的陈培峰出任总工头,对他算是恩情似海。当然,陈培峰也算识相,这些年来没有少过孝敬。

现在皇太子要大用陈培峰,看来这小子时来运转要一飞冲天了,不求日后还有孝敬,总得留几分香火情在。

兴建造船业,进行大海船的制造,尽快收复台湾,这些都是朱慈烺日程上迫在眉睫的事。因为在他的记忆中,福建的佃变恐怕就在近期会爆发出来。而福建本身就是个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方,要想解决土地问题除了向外扩张再无他法。

对福建而言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台湾岛了。

在这移民这事上有两个阻碍,一个是郑芝龙,另一个是在岛上的荷兰人。

相比之下郑芝龙的阻碍更大一些,因为他也主张移民台湾。与朱慈烺的区别在于,郑芝龙要一个属于郑家的台湾,而朱慈烺却是要大明的台湾。

这也是朱慈烺注定入闽的原因,如今国内可以算是一方藩镇的军阀,也只有郑芝龙一人了。历史证明,他不会介意长子郑森正在海军大学读书。不过历史也证明,郑芝龙作为一个投机者,远胜于一个枭雄。

东海海商海盗集团在王直、徐海等人的经营下达到了顶峰。

这两人被剿灭之后,李旦随之而起,成为东海势力不可小窥的人物,也是被荷兰人认为是日本华侨首领的“中国船长”。

郑芝龙正是李旦的义子,同时也是另一个海商颜思齐的义弟。

如今驻在福建的东厂密探是吴清晨。

这个略有话痨的太监办事其实很小心,早从各个角度打听了许多郑芝龙的陈年旧事。当这些从不同人物口中讲述出来的事迹汇总一起,郑芝龙的传奇故事上也就蒙上了浓浓­阴­谋论的影子。

其中最为醒目的就是郑芝龙神奇地取得了李旦的遗产,从一个翻译官一举成为东海大佬,而李旦的嫡子李国助也因此与他结仇,至死不休。

这些陈年旧事对于外人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到了锦衣卫、东厂、军情司、职方司等情报机构之后,每一个小点都会被人挖掘出来,从而构建郑芝龙的决策轨迹,分析他的­性­格脉络。

这种心理分析在朱慈烺前世也是方兴未艾,所以他原本不指望明朝人能够理解并且当做一门学问研究。然而朱慈烺终究忽略了华夏的“相人”之术,任何一个有志于成为优秀谋士的人,都必须具备见微知著、察言观­色­、三岁看老等技能。

只有具备了这些技能,才能在关键时刻说一句:“我观此人……日后必……”

说不定能因此一句而流传千古。

尤世威在写私信的时候,恐怕不知道东厂和锦衣卫已经给出了“郑芝龙不敢犯上作乱”的结论。

朱慈烺因此下定决心入闽,只等萧陌的近卫一军配装完毕就可以动身。

崇祯二十年的四月随之步入尾声,很快就要迎来热浪滚滚的五月。崇祯皇帝已经送了好几封家书,希望朱慈烺能够赶在皇太子妃分娩前回到北京。朱慈烺并不是不动心,但是福建问题不能解决,从广东北上的海道就一直捏在郑氏手中,终究是个巨大的隐患。尤其是如今大明对安南等国的粮食依赖加剧,稍有不慎,就会对刚刚建立起来的体系造成动摇。

未来,只有快刀斩乱麻了。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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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七点五几度战血流寒潮(6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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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师放弃盖州和榆林铺的行为自然受到了军法官的检查。尤其是总参谋部认为辽东师并没有做好节节抵御的准备,这样的弃地撤退后果可能会直接导致东虏打到旅顺——幸好东虏还是理智的。

陈德被剥夺了军事指挥权,接受审查。

在经过十余日的审查之后,五军都察院得出结论,撤兵决定符合­操­典要求,属于合法行为,没有军官需要为此承担责任。当初制定­操­典的时候,东宫侍卫营还出于冷兵器时代,而现在辽东师的火铳配发率却将近百分之十,远高于东虏。而且各堡垒都有火炮,具有火力优势。

所以陈德的辽东师指挥官虽然合乎­操­典规定,但并不合乎皇太子殿下对军队的期望。

“既然大家都没有错,那么错的人肯定就是我。”朱慈烺最终同意了陈德的叙职申请,再次见到了这个自己曾抱以极高期望的年轻将领。

陈德站在朱慈烺面前,面­色­通红,就如煮熟的虾子。

“是我不该指望一支民工、苦役去打仗。”朱慈烺道:“所以我决定,将辽东师撤编,其武装力量由近卫一军第一师整编收纳。其余人员分别便如辽东农垦公司、辽东建筑公司,以及辽东矿冶公司。服刑人员由刑部设辽东监狱管辖。”

陈德知道这是自己御军不力的结果,不敢有丝毫辩解。

朱慈烺道:“你一开始是如何信誓旦旦想要编练一支强军的?结果又是如何?”

“末将轻忽训导官的作用,有愧殿下。”陈德满口苦涩道。

朱慈烺叹了口气道:“再放你在辽东,恐怕也不能服众。你去朝鲜吧。”

“末将遵命。”陈德垂着头,领下了命令。

“朝鲜国王固然忠心。但遇上强盗邻居光靠忠心也没用。我委任你为提督朝鲜军务总兵官,编练朝鲜兵马,驱逐东虏,配合辽南作战。”朱慈烺道。

“是!”陈德一听自己并没有被彻底闲置,心中不免松了口气。不过朝鲜兵是否堪战,实在说不清楚。他们似乎还没有自己打赢过任何一场战事。而且也不知道其国王是否肯把兵权交出来。

朱慈烺自然不会派陈德单骑入朝,否则就是流放而非安置了。随陈德一起入朝的还有礼部、鸿胪寺、交通总署,兵部职方司的诸多随从,就算陈德一时半会无法掌握朝鲜的军队,也要尽量收罗朝鲜人文地理等情报。

尤其是礼部随员任务最重,因为他们非但要帮助朝鲜仿照中国推行三级教育制度,还要在朝鲜设点,颁发标准文化考试,只不过在朝鲜的考试中还要加一门口语。只要取得了甲等文凭。且口语合格,一样有机会成为大明官吏,进入吏部铨选。

异邦人在唐朝参加科举,出任官员的情形屡见不鲜。国朝洪武年间,也有一名朝鲜人考中了进士,被吏部委任为浙江某县知县,后来实在是因为言语不通,无法施政。方才辞官回国。正是吸取了他的教训,朱慈烺才会特别增加口语面试。

现在朝鲜使用的官方文字就是汉字。标准文化考试对于两班、中人子弟并非十分高的门槛。

这回趁着东虏收缩实力,在朝鲜的驻军调回辽中,正好派员进行接收。就算朝鲜战力不堪,但其他人力资源还是可以加以利用的。

现在大明缺的就是人。

在牛痘尚未找到之前,新生儿死于天花的比例也实在过高,严重影响了大明的恢复能力。如今皇太子妃也顺利怀孕了。朱慈烺又信不过安徽宁国府一带流行的人痘接种,只能多派一些医学生,集中力量寻找牛痘。

几桩事体一一捋顺之后,朱慈烺步出书房,站在院中的樟树下活动关节肌­肉­。作为一个成功的职业经理人。当然有不少“养生大师”向朱慈烺推销过自己。前世从吃绿豆到泥鳅,也掀起过一阵阵养生旋风。

或许是因为失而复得的缘故,重生之后朱慈烺对于自己的身体格外注意,在局势缓解之后就可以降低工作强度,提高工作效率。关于养生,他特地咨询了郭真人,郭真人只给了他八个字,却比正一张真人的金丹更让朱慈烺信服。

要想养生,无非“怡神”和“有节”四个字而已。

心理上保持愉悦,物质上有所节制。

如此足以养生。

作为工作之余的调剂,全真更注重呼吸吐纳和活动导引,而不是烧制各种重金属或是化学物品。这也符合朱慈烺的观念,所以虽然同样担负着“慕道”的名声,朱慈烺的确比世庙以来的几位皇帝让人放心得多。

“殿下,总参的人来了,是否现在召见?”陆素瑶走到朱慈烺身侧,打断了朱慈烺的八段锦。

朱慈烺做完了最后两个动作,方才道:“看他们需要作战室否,若是不用,就在外面走走吧。”

总参谋部派来的参谋组由一位名叫冯斌的上尉带队。这个曾经的生员,后来弃笔投戎,如今已经有了一些­精­­干­军人的气质。他作为这支五人小组的领队,先上前向皇太子殿下报到,然后直入主题,汇报了辽东作战方案。

“现在我第二军,第一军第一师都已经对海州卫呈现出围攻态势,只是总参认为现在对东虏发动大规模作战,并不符合殿下对辽东的规划。”冯斌道。

朱慈烺对辽东认识绝非一块可有可无的领地,而是他概念中的华夏故土。为了保住华夏故土不为异族侵占,必须有大量的人力驻守——非但要有足够的武力进行控制,还要使其成为自我循环的社会群落。

所以朱慈烺将辽东数百万亩的土地分给将士,正是为日后的国内移民打下基础。同时也作为模范标本,创立规矩。因为西北也是地旷人稀,面临异族侵占的危险,而自然环境比之辽东更为恶劣。

“我朝在辽东人口居于劣势,如果只靠武力征服,很可能无法长久占据。”冯斌道:“所以总参谋部认为可以适当进行交易,先用粮食换取被东虏奴役的汉人,在囤积到了足够的人口之后,逐渐向北扩大光复区。”

朱慈烺边走边道:“没有了汉人奴隶,东虏连地都不会种。这种交易就是杀­鸡­取卵,他们肯做么?”

冯斌道:“如果他们不肯,我们就用火铳火炮让他们肯。”

朱慈烺倒是很欣赏这个上尉参谋的思路,作为一个强大的军事力量,如果不会使用自己的长处解决问题,无疑是愚蠢的。

他又道:“粮食,绸缎、棉布、茶叶……除了火药、钢铁等军资之外,只要他们要,我们就换。辽东那边据说还有一百五十万的汉人,不过都是包衣、汉军和绿营,能争取过来总是好的。”

“对于满洲真夷,参谋部有什么计划?”朱慈烺又问道。

冯斌知道参谋部里关于如何处置满洲真夷有极大的分歧。有人认为这些刽子手各个都死不足惜,凡是入过关的,无不该杀。至于没有入过关的老弱­妇­孺,也该本着斩草除根的态度杀个­干­净。

这种思想的人占据了上风,不过并不能完全压制“仁慈派”。这些人认为都一样是人,过去他们野蛮只是因为没有开化,如今得沐王化,完全可以将他们派去矿洞铁厂做工赎罪,或者修路、运货。

“具体该如何处置,总参认为这是内阁的工作。”冯斌道。

朱慈烺笑了笑,这种国策问题的确应该是内阁进行商议的。他询问总参的意见,也是希望看看军方对此的态度。无论怎么说,日后的辽东其实是军事地主们的天下。

“敢启殿下,卑职个人有些看法。”冯斌突然又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说说。”

“卑职曾读古书,见周朝时候,犬戎距离宗周不过七十里;卫国都城之外十数里便有夷狄之所居。卑职由此得知,周朝之初,此等夷狄竟是与华夏杂处的。”冯斌正是喜欢这些杂学,以至于时文制艺之术不­精­,所以多年科场奔波才得个生员而已。

“虽以夷狄之人,而能弃夷狄之行,慕中国之道,服中国之服,言中国之言,行中国之行,则是亦中国而已,我亦将以中国待之,岂可复问其初为夷狄也。”冯斌早就有过腹稿,这段话是特意写在文章里,投往《虎贲报》的。当下背了出来,也算再度利用。

朱慈烺知道周朝乃至秦汉都是华夏扩张的时代,作为一个年幼的文明,而且在这种扩张中承继了上古部落联盟时候以“文化”为基础,而轻视“血缘”的兼容模式。

可以说,华夏自古就是一个文化概念,而非血缘概念。否则商人为东夷之族,周人为西戎之族,两者次第占据天下中国,互相交融,最终形成了华夏,又如何分辨血缘?

后来管仲尊王攘夷,秦始皇设三十六郡,汉武帝扩疆西域……当地未开化的戎狄蛮夷难道都是被杀光的?还不是如融入了华夏之中。

故而听到冯斌的华夏夷狄之论,朱慈烺从内心中还是肯定的。

五百五衔枚夜度五千兵(1)

郑芝龙有兄弟十八人,皆以“芝”字排辈,号称十八芝。这些兄弟之中有贤有愚,有亲有疏,组成了郑芝龙的家底。

如今郑氏以郑芝龙为首脑,又有郑鸿逵与郑彩二人为臂膀。

郑鸿逵就是郑芝凤,崇祯十三年考取的武进士,授职锦衣卫,国变之后逃回了福建。

郑彩虽然不是十八芝之一,但也是天启五年就跟着郑芝龙走海的老人,如今被郑芝龙放在汀州,驻守闽西之地。

像郑氏这样把持一省军政,能够自给自足,势同割据,也不妄称藩镇之名。

崇祯二十年六月,朱慈烺在近卫一军第二、三两个师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开进了福建地界。福建巡抚吴之屏率领福建三司要员前往省界迎接,一路将朱慈烺护送到福州府。因为明朝在闽省没有封王,所以也就没有行宫,朱慈烺遂与萧陌一同住在营中,在中军帐问事。

郑芝龙早就打探过皇太子在南直、浙江这一路情形,知道皇太子住军营显然是对自己信不过。然而他原本就存了极大的私心,只以为理所当然。更何况朱慈烺给的原因也很简单,现在福建佃变,恐怕田兵作乱,不能及时抵御。

上个月,也就是崇祯二十年五月初,江西赣州的宁都、瑞金、石城首先闹起了佃变,田兵甚至一度攻入县城,挟持知县,拷打田主。

朱慈烺遂派出近卫一军第三师一营,前往平息。福建与江西的地理人情都甚是接近。彼此交界,那边一闹,这边自然也逃不掉。

声势最大的佃变就发生在与江西接壤的汀州。

汀州宁化县佃农黄通以“校正斗斛。裒益贫富”的口号,聚众上万,甚至还攻克了宁化县城,履行官府职能。

虽然汀州离开福州山高路远,但皇太子“害怕”,谁又能说什么呢。

郑芝龙其实更害怕。

他每次前往朱慈烺中军大帐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生怕皇太子突然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将这贼厮给我绑了!”这绝对不是因为他有受迫害妄想症,而是太知道皇太子的秉­性­:贪财!

自己收取台海过路费。富可敌国,天下都知道,难道皇太子不知道?

如今福建水师名义上是皇帝的,但从统帅到水手都以郑家人自居。皇太子难道不想整顿?

更何况皇太子与沈廷扬一起在走日本贸易。自己也是暗中牵绊,能不惹人忌恨么?

郑芝龙回想当年家中贫困,过不下去日子,前往澳门投奔母舅,又因此结识了李旦,彻底踏上了走海这条路。后来机缘巧合得以招安,封官至此,借着大明的根底几乎垄断了东海贸易。如今自己在福建根深蒂固。安平城更是自己的私城,藏了千万家资。

如果要造反。肯定是会被击败的,到时候身死族灭,再多的银子也买不来一条命。

现在皇太子已经走到了这里,造反都晚了。再看看这些近卫军的火铳、火炮,将近三万披坚持锐的­精­兵,怎么反?

“一官。”朱慈烺叫道。

郑芝龙头皮一阵发麻。一官本来是他的|­乳­名,后来到了日本也没改名字,遂流传甚广。不过这些年来已经没人有资格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了,而皇太子固然有资格,但君臣相见称呼小名,总有些不雅驯。

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君臣,倒也说得过去,可现在……

“一官是否对我充满了戒心啊?”朱慈烺轻笑道。

郑芝龙不能否认皇太子笑起来还是很柔和的,甚至有些过于柔和,显得有些柔弱了。但在这张柔弱的面孔之下,却是铜汁一样灼热血液和钢铁一般的心智。

有那么几个瞬间,郑芝龙甚至希望这个柔弱的皇太子最好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直到有次看到皇太子马术­精­湛,才想起皇太子是个能够身披重甲长跑十里的人物。

“臣岂敢!”郑芝龙否认的口吻十分坚定,但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却出卖了他。

“一官为何汗如雨下?”

“回殿下,是因为福建酷暑,臣体虚不耐。”郑芝龙之前表忠心的时候借口身体久病,不堪车马,所以想北上支援却力不从心。故而此刻有此一说,也算前后呼应。

他却不知道,吴清晨身为东厂密探,负责在福建布线张网,怎么可能收了他的贿赂就替他骗人?当然是一手拿钱,一手将他卖给皇太子!

朱慈烺笑道:“我看不是福建天热,而是一官穿得太多。”

“服饰皆朝廷制度,臣不敢非礼。”

“朝廷制度里没说过朝服里面要穿软甲呀。”朱慈烺的声音渐渐高昂,笑道:“一官是怕我突然招呼手下,来一场鸿门宴么?”

——小爷您只有“鸿门”没有“宴”,大家早就知道了。

郑芝龙心头冷汗。更惊恐的是,自己身穿了金丝软甲,可防刀箭,这等贴身秘密竟然都被皇太子侦知了。

——看来小爷对我也真是上心。

郑芝龙转念暗道。

“臣岂敢有此不道之……”郑芝龙正要表忠心,抬眼间突然看到一管黑黝黝的铳管,正对准了自己眉心,不由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来一个字。

朱慈烺手握火铳厂呈进的燧发手铳,面带微笑地看着郑芝龙。

这手铳以钢铁为铳管,长达一尺,手柄由琼州黄花梨雕成,­精­美温润。因为芜湖十八家能打造苏钢的厂家一并入股皇明钢铁厂,并献出了各家的秘方,使得火铳铳管质量愈加,装填的铳药也更多了,故而威力更大。

“殿下……”郑芝龙喉咙­干­涩。

嘭!

铳口冒出一团焰光。旋即腾起一股白烟。

朱慈烺扣动了扳机。

郑芝龙顿时一矮,原来是铳响时不自觉地腿软,跪在了地上。他紧咬牙关。在短暂的失神之后,意识一点点扫过身体、四肢,寻找中弹的伤处。

终于,郑芝龙确定身上没有伤创,迟疑地睁开眼睛,看着仍旧没有散去的白烟。

——是打偏了?

郑芝龙心中暗道,很想一跃上前制住皇太子。不管反不反先保命再说。只是双腿发软,实在站不起来,只能改而上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戏码。

“放心。我没放弹丸。”朱慈烺道。

郑芝龙闻言不信,但旋即醒悟过来:周围侍卫一个个动都不动,显然是知道皇太子在戏耍他。否则这一铳没打中,可就打到别人身上去了。一念及此。郑芝龙整个人都轻松了。这才感觉到从里到外三重衣裳已经湿透。

“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如果我要解决你,你就算穿着甲胄见我都没用。”朱慈烺收起手铳,又道:“而且你来我营中没有十次也有八次,要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谁知道你是不是现在才收罗完消息……

郑芝龙垂着头。

“起来吧,我又不是东虏,要人跪着跟我说话。”朱慈烺想到这厮投清投得极其利索,不免又有些生气。

“是……”郑芝龙双手撑在地上。撑了两撑方才成功站了起来。

朱慈烺让闵子若拿了湿巾,一边擦去手上的火药味。一边道:“我这一路走来,算是把大明天家的名声都毁了吧。”

郑芝龙不知皇太子何意,不敢应答。

“不是么?”朱慈烺自嘲道:“南京勋戚都是跟着二祖列宗打杀出来功臣,我过去抄家流放,毫不手软,所以你才对我充满了忧虑?”

“臣岂敢!”郑芝龙沙哑道。

“你也别太小心眼,好像自己有个千万身家,我就一定要谋你家产似的。”朱慈烺嘲笑道:“关键问题不是家里有多少银子,而是这银子­干­不­干­净。若是银子来路正,哪怕再多又有什么关系?只有那些卖国贼、吸血虫,才需要怕我。”

“臣……臣有罪……”郑芝龙旋即又跪倒在地,磕其头来。

“你有何罪?走海?”朱慈烺笑道:“你生在隆庆之后,这算什么罪?”

朱慈烺重生以来,最为耿耿于怀的就是“禁海”问题。

这个词总是让人想起原历史时空中的满清禁海,好像明清真是一体。实际上明朝禁海条例中确有“片帆不许下海”的文字,但从未得到真正的落实过。而满清的禁海却是将沿海五十里的百姓全部迁走,不肯走就杀掉。

海禁本为了防止倭乱而生,但最为严苛的嘉靖时期,反倒是倭寇最为猖獗的时代,也是海贸走私最为鼎盛的时期。只要略加考察当时闽南士林的物议风向,就可以明白:正是这些滨海豪族极力推动朝廷禁海,从而获得垄断贸易的巨额利润。

梳理当时的东海“食物链”,便能得出这样的图像:倭人朝鲜人为中国海商(海盗)打工,中国海商如王直等人为沿海豪族打工。沿海的豪族之家为了防止国家抽税分成,也防止其他地方的势力介入海贸,不遗余力鼓动朝廷禁海。

即便是在嘉靖朝,朝中也有以谭纶为首的诸多要员希望通海,历任福建巡抚、巡按也都题请开海。最终还是到了世宗大行,取得了朝堂影响力的江南势家才成功推动“隆庆开海”,在月港设立督饷馆,开征关税。

ps:大家是不是以为我漏了一章(五四九)啊?其实是在五四八章前面漏了一章,刚才总算找到了,还好不算太迟。那章标号改为(五四七点五)不是故意卖萌,只是希望引起注意罢了。小汤犯这种错误不是一次了,实在对不起大家,希望大家原谅小汤,继续给小汤推荐票和月票,同时也原谅小汤下次再犯这种错误。

五五一衔枚夜度五千兵(2)

“你罪在逃税、通番、贪污和渎职。”

郑芝龙刚刚腾起的一丝希望,再次被皇太子报出的四大罪状所碾成齑粉。这四条重罪,在任何一朝都足以论上大辟了。不过在皇太子手里或许能轻些,大约是举族流放辽东或者琉球吧。

论说起来,皇太子虽然心狠手辣,但还真不算“人头滚滚”。他更喜欢流放和苦役,从这点上看倒不知道是真的文弱,还是过于实际。

“臣愿输金。”郑芝龙不缺钱,只要他手里有人有船,就不会缺钱。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我当然不能坏。”朱慈烺应声接道。

郑芝龙此刻真心感谢高皇帝留下了这么一条门路。只要这位小爷拿了银子,什么都好说。

他又想起南京传来的消息:据说当日王之心给朱国弼使眼­色­,让他多捐十倍,或许可以得免。然而朱国弼要钱不要命,只多报十万两,结果流放张家口——比之其他流放辽东的勋戚倒是近了不少,可见真是一两银子一滴血,对­肉­主和太子都是一样。

“我也不多算你的。”朱慈烺道:“月港定的海税是多少,我就收你多少赎金,算你迟缴,不算逃税。如何?”

“谢殿下恩典。”郑芝龙心头却没有半点轻松。

皇太子宣布他四条重罪,逃税只是最轻的一条。

“通番之罪,我倒是可以给你挂个交通署的职衔,日后与红夷交涉,前事自然也就不论了。”朱慈烺道。

通番在明律中判得极重。就如后世华夏对鸦片等毒品抱有零容忍,大明对于通番也是恨之入骨。这都是深刻的历史血债,让人难以释怀。

郑芝龙一时有些恍惚。难道皇太子真的是在帮自己?自己何德何能,能让这尊大神庇佑?

朱慈烺继续道:“但是贪污和渎职是我最不能容忍的,这就得你自己说了。”

这两条倒是不用大辟,但还是逃不过流放和苦役……

郑芝龙定了定神,道:“殿下,贪污是国朝弊政。闽南又是山隔水阻,新政之风一时不能沐浴。臣在官场,不行情弊也是说不过去的,总有小人……”

朱慈烺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找借口。

郑芝龙当即截断话头:“罪臣愿以巨资赎贪污之罪。”见皇太子点了点头,他才又小心翼翼道:“只是不知殿下所谓渎职……”

“是红夷窃据我台湾之事。”朱慈烺道:“台湾乃中华故土,正是你放纵默许,才让红夷在岛上筑城。”

郑芝龙本以为是佃变的问题,还想着自己并非民政官员。用这个来入罪实在有些牵强。

谁知皇太子说的竟然是台湾岛上的红夷!

在郑芝龙眼里,台湾根本不能算是大明的疆域啊!

前朝的事他不知道,但李旦和颜思齐开台却是他目见耳闻的。当时朝廷甚至连大员是岛还是港都分不清,更别说设官治理了。至于他本人经营魍港,也完全是私自动手,跟朝廷何­干­?

“台岛与神州大陆看似分割,其实只是大陆延伸出去的一角,与我华夏历代王朝皆有往来……”

——日本也是啊。你怎么不说日本是华夏故土。

郑芝龙腹诽道。

“……自元朝设澎湖巡检司,统辖澎湖列岛与台湾。我朝因循之……”

——就沈有容巡抚福建时去过一次台湾岛,澎湖岛上的只有汛兵,并非常设,这也能算么?

郑芝龙心中仍旧有些不服,只觉得皇太子不知从哪里风闻了一些台海旧事,就在他面前充内行。

“我命你收复台湾。时至今日,效果何在?是我的令旨调不动你么!”朱慈烺道。

“殿下明鉴!”郑芝龙连忙道:“台湾岛上的红夷不过尔尔,只待臣完成军备,信风一起,随时都可以打过去。”

“这话不是将军该说的。”朱慈烺冷声道:“今日就先不要回去了。与我手下参谋定制一份复台方略出来。台湾打下来之后,朝廷派牧民官,福建水师则要转运移民。日后台湾设市舶司,税入尽归朝廷,尔不得侵吞。海面有走私之船,则归责于尔。如此,算是免你的渎职之罪!”

郑芝龙听得冷汗直出,不过知道自己权位仍在,总算放了下了心。至于走私与否,这事难道是皇太子能说了算的么?不怕先应允下来。

朱慈烺道口吻温和下来:“你知道红夷国在哪里?是如何开拓海外领地的么?”

郑芝龙当过荷兰人的翻译,对红夷人的来历颇有自信,当即侃侃而谈,又有心要彰显自己的本事,加重自己在复台一事上的份量,难免添油加醋。

朱慈烺静静听完,叹声道:“你这点见识,竟然敢声言复台,实在让我心忧。”

郑芝龙顿时一噎,大明难道还有人比他更了解红夷番么!

朱慈烺让随侍的副官取了万国地图,左右展开悬挂起来,取了一条长鞭:“红夷番并非荷兰人,荷兰只是红夷国的一个省。我朝所谓红夷番,译其国名当为‘尼德兰联省共和国’。其国原本是低地德意志,为西班牙人所统治。嘉靖四十五年,其国人暴动,自立一国,主君号曰‘执政’,并无你所谓之国王。”

郑芝龙大窘,却被这地图上的­精­细所震撼,暗中与自己所知的岛、国印证,竟无一处讹误。

朱慈烺懒得给郑芝龙上历史课,将长鞭递给身边的参谋,示意他继续。

这参谋是从第一军抽调上来的­精­英,入闽之后就负责整理台海情报,兼顾了解当前南洋局势,对于出现在自家前院的外夷自然也是多下功夫,甚至还托人买了经世大学出版的字典,自学西、葡等语。

虽然只是上尉,但他站在郑芝龙面前却没有丝毫敬畏。

“万历三十年,也就是泰西历一六零二年。”参谋吐字清晰:“尼德兰设立联合东印度公司,设一总督将军于爪哇国巴达维亚开镇。此外再于通商紧要处设立商馆,以长官统领。其呼台湾为福尔摩萨,为美丽之意。此地也只有福尔摩萨长官治理,并无郑督所谓‘总督’。”

郑芝龙脸上滚烫。被皇太子批驳也就罢了,竟然连这么个小军官都敢当面指摘他的错讹,实在让人难以承受。

“就由方家鸿上尉与郑督一同制定复台方略,望各尽其能。”朱慈烺看了看帐中的座钟,这次的会面时间已经过长了,下面还要召见福建洪氏前来谢罪的族人。因为洪承畴投降满清的事,让整个武荣翁山洪氏都深感羞耻——当然,在原历史时空中他们却很是光荣。

这回洪氏由族长带队,东西两轩各房房长随同,尤其是洪承畴的亲弟弟洪承畯袒身负荆,前来请罪。

朱慈烺本来并不想为此浪费时间,但是想想洪氏在闽省也算望族,日后要安抚地方,开发台湾,终究还要用上他们,便还是抽了时间接见他们。其实洪承畴的变节与他们并没有关系,但当年洪承畴权倾一时,他们得享分润,如今受到牵连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望洪氏日后以国家为重,切莫再出这等有辱门风之人。”朱慈烺说完套话,端茶送客。

洪氏一族却是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纷纷赌咒发誓方才告退而出。

现在这个时代虽然没有电话、网络,但工作量的繁重却丝毫不减后世。朱慈烺见完洪氏,只来得及在中军帐中走了两步,就又收到了各地军政报告摘要,各项国家工程项目的进度汇报,这些都必须认真审查,尽可能多地关注到每个细节,一旦有不明不白的地方,就要让人再重新报来。

后世商经所谓:“管理是盯出来的。”绝非虚言。

……

陆素瑶坐在帐外的子帐里,只觉得气闷难耐,总是难以集中­精­神办事。一时间又有蚊虫在眼前飞来飞去,真是惹得人愈加烦躁。

“中军帐里的熏香该换了吧?”陆素瑶终于忍不住提声叫道。

外面的女官连忙进来解释:“姑姑,才换了没多久呢。”

陆素瑶哦了一声,终于道:“怎地闽南这般闷热,身上总是黏稠稠的,真真烦人。”

那女官道:“这方水土便是如此,姑姑,多喝点茶吧?”

陆素瑶点了点头,端起手边茶缸,不顾姿容地牛饮起来。大半缸温热的茶水入腹,汗水一下子就被激发出来,整个人反倒轻松许多。

“都说毒虫出没之地必有解药,这铁观音生在闽南,恐怕正应此解。”陆素瑶抚了抚胸口,长吁一声。

女官连忙上前接过陆素瑶的茶缸,出去接茶。

闽人喝茶喜用小盏,每盏一啄而已。闲人可以慢慢喝上一天,对于忙人而言却太不方便。所以舍人科派了专人泡茶斟茶,然后集成一缸,送进去给皇太子及其随从。

陆素瑶身心舒畅了,总算也能看清文档上的字,随手先翻了一下各文件的提要,抽出一本贴着青­色­标签的文本。

那是医学院送来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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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二衔枚夜度五千兵(3)

“郑军门,我们不讨论如何治理台湾,只讨论如何具体收复台湾的战略战术。”

方家鸿上尉毫不客气地再次打断了郑芝龙跑偏。

郑芝龙看看在场的十余个第一军参谋,各个都像木偶一样。无论闽南的风土如何,身上红­色­军装总是穿得一丝不苟,可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反观自己这边的幕僚,或是胆怯或是傲慢,总少了人家一份淡定,的确露怯。

越是心里没底,自然越容易信口开河。

“抱歉抱歉。”郑芝龙竟然没有发火,哪里像是东海蛟龙,反倒像是一条无毒无害的菜花蛇。

“时间紧迫,咱们还是牢扣议题来说吧。”方家鸿很不适应郑芝龙动辄吹嘘和东拉西扯,低头整理已经讨论过的问题,顺便活动了一下紧绷的脸部肌­肉­。

郑芝龙望向帐中的黑板,上面用白笔写了要讨论进军的各种问题,按照紧要度排列。

如今排在最上面的“我方军力”已经有了定论,陆战以近卫第一军第二师为主力,由福建水师出动三百船,将近卫军运至陆上阵地。

同时福建水师也要动用近两万水兵,另外组建一支的舰队,切断尼德兰人的海上补给线,歼灭可能对登陆部队造成打击的炮舰舰队。

在“我方军力”之后,是讨论了一半的“敌方势力”。

其中尼德兰人自然是拍在首位,他们是大明军方的主要敌人。不过从历史上看,尼德兰军力不足,其人又缺乏拼死作战的勇气,与大明的几次作战都被击败。反倒是台湾山民的危害更大些,所以排在尼德兰人之后。

除此之外的敌方势力还有“水土气候”。

台湾地处热带。即便在小冰河期也是酷热之地,而近卫军多为北人,从来没见过如此炎热的地方。福建好歹还是大陆熟地,人多之处瘴疠之气也就少了。而台湾却尽是生地,早晚瘴疠防不胜防。

再加上气候炎热,病毒细菌孳生颇多。都是北方从未见过的病症。

“现在岛上有多少汉人?”方家鸿问道。

“两万上下。”郑芝龙照实答道:“多是为了贩卖鹿皮而去。”

方家鸿估算了一下数目:“是否有足够的村庄安排医师混居其中,是否能保证其安全?”

“是要派医生去?”郑芝龙一愣:“这个、恐怕不好说。”

方家鸿转了一圈手中的炭笔:“大约能有几成把握活命?”

“如果他们一直呆在村子了,活命自然没有问题……不过若是要在山间采药,恐怕不便。”郑芝龙道。

方家鸿点了点头,标注一笔,在“水土气候”旁边打了个勾,算是结束讨论。

郑芝龙暗道,你打算派些医生过去就能解决瘴疠瘟疫?也太异想天开了。

方家鸿继续往下,却是“情报收集”。

这本来该是锦衣卫的工作。然后由军情司过滤整理之后传递给作战部队。不过现在锦衣卫内部有些问题,听说在张家口、辽东,都出现了情报事故,所以萧陌暗示由军情司亲自处理台湾这边的情报工作。

对于眉毛胡子一把抓的锦衣卫而言,军情司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作战部队会将自己需要的情报内容交给他们,好让他们有的放矢。

郑芝龙和他的幕僚们在这个环节几乎Сhā不上话,只是看着近卫军的参谋们你一言我一语,从人数、火炮、船只、炮药等等一路说到饮水、军装……林林总总不下百条。这完全可以归结成一句话:什么都要!

“接下去,”方家鸿道。“禁忌。”

这是华夏文明与泰西文明的根本分歧点。因为华夏文明最早就是不同部落之间的联盟,早在原始时代就学会了尊重。孔子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样也会可以理解成“己所欲,勿专施于人”。

每到一地,旅人都会询问当地风俗禁忌。每入人家,客人都要询问家族私讳。这种对人尊重的态度已经烙在了骨髓之中。即便是信奉铳炮至上的军中,也不会冒然以极端方式去践踏蛮族的信仰和习俗——诚如大明过去从未要求过女真人蓄发易服。

“台湾土民有何禁忌?该如何回避与之交战,以免战事失控?”方家鸿望向郑芝龙。

郑芝龙张口结舌,身边的清客幕友更是抓耳挠腮,良久方才说了一些猎头之类的风闻传说。

方家鸿只得在这项后面写上“待考”字样。继续推进下一项,是关于台湾岛的天文水文情况,以此安排进军时间。

……

张洪任在国变之后就很少出现在朱慈烺身边了,尤其是后来朱慈烺明显更倾向于全真道,对于正一的符箓丹法并不信任,更没有耐心观摩法事科仪,所以从上到下都知道,张洪任失宠了。

然而当初说好了留在皇太子身边作为随从,张洪任也不能轻易返回龙虎山。他父亲张应京张天师在国变时倒是回去了,但也整日提心吊胆,直到皇太子光复神京才略略安心。

这回张洪任被直接召见,并不是皇太子有教义、丹法上的问题要咨询,而是单纯地提出要求:龙虎山当组织一批道士,先行渡海赴台,传教度化。

全真教更适合在知识分子之间传播,需要一定人文素养的人才能接受其教义。而且王重阳在世的时候并没有真正创立教团组织,其死后又有全真七子各立一派,以至于全真的教团规模一直难以扩大,不适合进行统一调动。

相比之下,正一在这两个方面都有自己的长项,尤其是教团组织之严密,堪称一个小社会,等级分明,如臂使指。

又因为收纳了许多民间信仰,正一的神仙体系更为开放,包容度更大。更何况愚民总容易神秘事物所吸引,与其派全真道士过去讲清静之道,不如让正一派些神棍去糊弄土民。

而且不仅是台湾土民需要“教化”,如今在台的汉民都是闽人,好鬼神,崇祭祀,多派点道士过去也正好能满足他们的心理需要,更加紧密地站在朝廷一边。

张洪任得到任务之后不敢拖延,当即命人疾行送回江西。

张应京得到消息之后,恨不得派出天师八将前往争夺功劳,以免被全真取代。然而说到要去化外不毛之地,众高真却都有些发憷。

那种地方有神仙罩着么?能乱去么?

“太上尚有出关化胡之行,我等适逢其会,焉能畏难如虎?若是无人愿去,贫道愿往。”

李真虚当日在天师府毛遂自荐,果然得到了张天师的推荐。他只带了十来个弟子,几乎身无长物地前往福州。

朱慈烺虽然不满天师府如此敷衍,但看李真虚道长也有仙风道骨之姿,风度翩翩,心中也颇为满意。他的弟子虽然只有二三十岁年纪,但是举止有礼,神情淡然。再问之修行事,李真虚也不卖弄玄虚,只是言说各门经忏皆有留意,真正擅长的却是医术与六壬。

“先生既然善六壬占卜之术,敢问此行安然否?”朱慈烺问道。

“何止安然,”李真虚笑道,“贫道此去,正是要光大宗门,再立人天的!”

朱慈烺微笑颌首:“若有需要,尽管派人回来报信。福建这里要钱有钱,要物有物,绝不苛待尔等。”

李真虚款款一拜,带着徒弟们飘然而去。

一行人将在郑芝龙的安排之下,直接在台湾汉民控制的码头登陆,然后进入汉民村庄落脚。他们在福建准备了各种神像,尤其是沿海闵人格外信奉的妈祖,相信会得到当地汉民的欢迎。

……

郑芝龙与尼德兰人之间时常往来,荷兰人也需要汉人作为开发台湾的劳动力。西方有学者认为台湾,乃至东南亚,都属于西方与大明的共构殖民。只是儒家与后世的思潮都不愿戴上一顶“殖民”的帽子罢了。

为了这次复台,郑芝龙特意召回了自己的老部下,当年跟着自己经营魍港的何斌。

何斌在天启年间跟随郑芝龙走海,往来日本与台湾之间。崇祯元年郑芝龙接受招安,出任福建防海游击,何斌就与几个故友前往福建投奔郑芝龙。谁料途中受到了李魁奇的攻击,最后只与一个叫李英的弟兄逃回台湾。

回到台湾之后,何斌改信新教,凭着跟郑芝龙学的荷兰语,出任了荷兰人在赤嵌城的通事。

这个工作虽然看似没有权力,但胜在消息灵通,对台湾的形势了如指掌。

荷兰人要统治台湾,所有的政策都是由何斌经手翻译。汉人与生番要同荷兰人往来,也要靠他传话。

郑芝龙将何斌招回来,实实在在帮了近卫一军的大忙,很快就整理出了一整套的台湾敌情概要。

为了保护何斌的通事身份,郑芝龙也给荷兰台湾长官写了一封公函,申明大明皇太子抚军福建,有意与尼德兰东印度公司通商交易,希望派遣使者前来洽谈。

现任台湾商馆长官皮特.欧福瓦特(overtwater,p.a.)因此派出了一位东印度公司的低级商务员前往福州,而何斌正是他的通事。

五五三衔枚夜度五千兵(4)

如果不是“威廉姆?梵高”(willemvangogh)这个名字出奇的巧合,如果不是朱慈烺前世对梵高作品的偏好,恐怕这位联合东印度公司的低级商务员根本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一丝波澜。

然而现在,他非但面见了这个庞大帝国实际的统治者,而且还有幸与之交谈,并对本国文化进行了解释和推广。

“这么说,你们的姓氏并非来自继承?”朱慈烺前世曾在荷兰旅居过不短的日子,但对于荷兰历史文化却并无深入了解。事实上他在荷兰的唯一收获是学了一点德语,后来常作为聚餐时的笑话。

“是的,伟大的皇储殿下。”威廉姆毕恭毕敬答道:“在我居住的家乡并不需要姓氏。当我走出来之后,才以家乡的名字作为姓氏。”

van在荷兰语中是“来自”的意思,而非德语中von——“分封于”的意思。两者发音很像,对于不熟悉的人常有迷惑效果。而gogh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乡村,就连威廉姆甚至都不能准确说明到底属于哪个省。

因为它正好在两个省的交界上。

显然,他与后世那位大画家有血缘关系的可能­性­极低。

“你会绘画么?”朱慈烺又问道。

“呃,十分抱歉,伟大的皇储殿下,我只会记账,呃,以及一点点日语。”威廉姆道。

对话至此结束,皇太子殿下端起了茶盏,身边的宦官高声适时宣布结束这次召见。

威廉姆从中军帐中出来之后,被安排在了福州城中的会同馆,并且第一时间取出笔墨纸张,将这次的会面记录下来。写成日记和信件。

能够面见地位如此之高的大人物,足以成为他遗留给子孙的­精­神财富。

如果用后世语言表述:他的子孙在装逼时,逼格都比别人高许多!

“斌,在明国的宫廷之中,是由宦官决定会面时间的么?或者说因为明国的皇储过于年轻,所以……”威廉姆从房间里出来。召见了自己的通事,仍旧想不通结束时的景象。

“小心……”

“唔,这是秘密么?别担心,没人听得我们在说什么。”威廉姆放心道。

何斌面露凝­色­,道:“你知道宫廷中有德国教士,所以我们无所不能的皇太子很可能听得懂德语和荷兰语。另外,没有任何一个礼仪国家会让仆人决定会面时间,即便皇储再年轻也不可能。”

“那为什么是由一个仆人来决定我告退的时机呢?”威廉姆更加疑惑道:“是因为他能洞视皇太子的心思么?”

“因为……”何斌本想告诉他的“端茶送客”的规矩是从宋朝就有了的,更早的时候还有“点汤送客”。不过这些知识并不在薪水范围之内。而且也超出了他的荷兰语表达能力,所以何斌只是道:“因为他跟了皇储殿下足够久的时间。”

威廉姆接受了这个解释,谁家的贴身仆人会错过主人的任何一个习惯­性­小动作呢?

他又问道:“斌,通商事务的会谈什么时候能够开始?”

何斌尴尬地笑了笑:“梵高先生,恐怕这件事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我想,明国朝廷会在正式讨论通商条件之前,先进行必要的了解。”

“唔,那是应该的。”威廉姆点了点头:“不过我有责任将明国方面进行了解的内容通报给欧福瓦特先生。如果你的祖国同胞要从你这里了解任何关于公司的情况。你也应当毫无保留地告诉我,这是你的义务。”

“理所应当。先生。”何斌毫无压力地应道,正如他无数次吐出这个短语——尤其是在他没听懂荷兰佬到底在说什么的时候。

作为人种迥异的异国人,威廉姆不被允许——他也不敢走出会同馆一步。何斌作为通事则时常被叫去处理各种事务。年轻但老成的威廉姆总是在看到何斌第一眼,就盯着问他明国人是否询问了任何有关联合公司的消息。

何斌的回答永远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情则是他已经帮助近卫第一军的参谋们汇编了一整套荷兰在东南亚的情报记录,赢得了不错的人缘。最近从北方过来的锦衣卫对他也十分客气。几次试探他是否愿意作为锦衣卫的密探。

而作为皇太子殿下的座上客,则让何斌踏上了人生巅峰。

“所以说啊,新的领土,新的世界,势必会诞生新的势家。”朱慈烺坐在帐中。下面环坐着郑芝龙、何斌与一­干­参谋。这不是会议,只是一次例行的午后休息,众人面前都放着茶点。

“欧福瓦特祖上是个打渔的,他本人不过是一所小学校的助理,连个官都不算。离开本国之后,竟然也成一方藩镇了。”朱慈烺声音轻快道:“还有那个脸上长了雀斑的毛头小伙子,也可以一本正经代表一个国家来见我。想想就是有意思。何斌,那边的薪资如何?”

何斌连忙起身,在皇太子的压手示意下方才怯生生坐下,道:“红毛夷……”

“用正规称呼,不要蔑视自己的对手。”朱慈烺打断何斌,出言提醒。

何斌连忙改口道:“荷兰人给的薪水并不高。小的曾听梵高抱怨,说这里的薪水是其本国的两倍,但对他身体的创伤却是四倍。不过他们在这里的主要收入是靠贩卖私货。欧福瓦特在赤嵌城从我国海商手中购买商货,用公司的船队贩卖到日本,牟取暴利。”

“他去年才到任,胆子这么大?”朱慈烺问道。

“殿下,他此前正是日本商馆长官,故而算是熟门熟路了。”

“巴达维亚的总督将军不管么?”

“殿下,”何斌笑道,“这事已经是众人皆知了。就是总督将军本人也走私货呢。去年有艘公司的大船在出岛卸下了公司职员的私货,船身顿时上浮了三尺!这些泰西人在东海、南海都活不长,所以得尽快捞一笔钱,然后回本国过下半辈子。”

郑芝龙轻轻拉了拉何斌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得意忘形。

何斌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只看到了皇太子殿下笑得很灿烂,却没发现座中的军官们对他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虽然皇太子殿下强调台湾是华夏故土,大明领土,但仍旧有人将攻取台湾视作开疆拓土。

尤其是知道台湾蕴藏的巨大经济利益,日后若是能够镇守台湾,岂不是一桩美事?何况皇太子暗示得还不够明显么:无论此前是何等出身,只要开辟了新的领土,就能成为人上人。

现在何斌先将海外飞地的内幕捅出来了,日后谁能做得安生?

“这是人的本­性­,”朱慈烺道,“也是联合公司十七绅士太小家子气。”

何斌讶异地抬了抬头,心中暗道:自己还没将十七绅士抖出来呢,如此机密的事皇太子如何得知?莫非锦衣卫已经……

“要我说,海外飞地的收益就该按人头发股份,人人都拿份子钱。这样大家都得了好处,什么总督之类也就不敢损公肥私了。否则他手下的人就不肯­干­。”朱慈烺道。

“殿下所言甚是,然而为国家开疆拓土已是吾辈幸事,其他无非浮云。”方家鸿工作进度很让朱慈烺满意,所以给他的殊荣也越发多了。

“话不能这么说。”朱慈烺摇头道:“你是十七年的进士吧?”

“卑职侥幸得赐同进士出身。”方家鸿连忙谦逊道。

郑芝龙心头一颤,这么久都没听这上尉说过自己是进士!一个进士也跑来当兵吃粮?

朱慈烺道:“难道不记得《论语》了?”

方家鸿顿时脸红上头,如同熟虾。

朱慈烺知道在座很多人都没读过《论语》,又道:“孔子之时,鲁国有条善政:凡是赎买在国外当奴隶的鲁国人,回国后可以由公室报销赎金。孔子的学生子贡非常有钱,赎买同胞之后却不报销,自以为是义举。

“孔子得知后,指出子贡的做法不对。为何?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子贡那样富裕,能承担这笔赎金,但是每个人都有羞耻之心,有子贡的行为在先,以后人们就会耻于向公室报销花费。

“一方面有羞耻之心,一方面又的确力不能逮。结果会如何?结果就是愿意为国家赎买国人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大家索­性­当做看不见了。”

朱慈烺又道:“忠义仁勇,礼义廉耻,这是君子才有品质,只能律己,不能律人。一国上下,必然是君子小人相杂处。国家如果以君子的标准制定律法,必然令小人背弃祖国。国家以小人的标准制定律令,则小人有所拘束,得到良好的引导,一步步走向君子之行。而君子犹是君子。如今坐在这里的人,日后多半要扬令治下,应当记住我今日所说。”

在座众人脸上都没贴“君子”“小人”的标签,但钦佩之­色­却是一样的。君子固然不介意“有道之财”,而小人也算是得到了一个保证:利益均沾,只要守规矩,一样可以合法地发家致富。

这一点,郑芝龙感受犹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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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四衔枚夜度五千兵(5)

郑芝龙十分识相地以千万两家产上报,并主动按照月港最高税额——百分之六补缴税款六十万两。另外缴纳赎金肆佰肆拾万两,总共凑足了五百万两,算是跟皇太子来了一次清帐。

这几乎将他手中的现款抽­干­,不过还是让他轻松许多。起码他手里还有上千条船,其中大号福船有三百余艘,还有十余艘陆续购置的泰西炮船。那才是他的身家根本,也是朱慈烺投鼠忌器的原因。

如此一支庞大的海上力量,总不能在自己的海军还没建设完成的时候将之逼成海盗,否则必然贻笑千古。

毫不夸张地说,郑芝龙的确算是东海海面上的第一势力,就算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组成联合舰队,都不可能战胜这么强大的力量。想原历史剧本中,郑成功以分裂出来的郑家舰队打败荷兰人,占领台湾,袭扰满清数十年,可见其实力之强。

所以从郑芝龙第一次来见朱慈烺,朱慈烺就没有真的想过要郑芝龙的命。否则东南沿海势必回到嘉靖时候的状态,甚至更糟糕,处处闹“倭乱”,根本无法发展休息。

现在这种状态可谓是双方都能接受的最佳状态。

朱慈烺这边拿到了五百万两银子,只需要抽出其中的五分之一,就能完美解决台湾开发的一切耗费。同时又维护了国法尊严,给其他势家立下榜样:要赎罪就拿诚意出来,若是只拿个十几二十万两把皇太子当叫花子打发,皇太子就把你们全族都打发去辽东当叫花子。

郑芝龙从此高枕无忧,仍旧可以挂着大都督府右都督的头衔,当他的东海土皇帝。而且日后大明有市舶司通商,收入的税金还有他的一份。虽然不再能独享东海利润。但从此跟皇家乘上了一条船,总是安全许多。

真正经历过了海上的大风大雨,郑芝龙对陆地的眷恋已经超出了其他人的想象。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心理,另一个世界的郑芝龙宁可不要儿子也要投降满清。

相比郑芝龙的轻松愉快,第一军的摩拳擦掌,福建的文官实在成为了最为痛苦的一­干­人等。

他们必须要为闽西渐渐蔓延开来的奴变负责。并且要在没有任何帮助之下,在各自的辖地进行清丈田亩与编户齐民。

原本可以隔岸观火的地方吏员,也很快发现自己竟然与流官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如果没能完成吏部下发的行政工作要求,无法通过考功清吏司的考成,从地方官到各级吏目,都要承担责任。

为了表示皇太子的认真态度,福建各级衙门的吏员、杂役、做公的,还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公食银补贴,用以弥补他们过去没有国家薪俸的损失。

这简直就是商鞅徙木为信的大明版!

如果还有人搞不清楚状况。正好台湾移民的数量远远不够。

对于那个游泳都能游过去的大岛,其耕地面积在工业化开发之后高达一万平方公里,折合一千五百万亩,占全岛土地的四分之一,优渥的水土条件下能够一年两熟三熟。

如今当然达不到这个数字,但以福建和浙江的人口而论,即便将所有愿意去台湾的人都拉过去,也有足够的土地供其生活。

当然。在此之前必须先取得全岛的统治权。

荷兰人是不可能平白让出台湾的,正如两年前他们赶走了占据­鸡­笼(基隆)的西班牙人。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

……

“殿下,臣实在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陆素瑶终于等到了与皇太子独处的机会。

“说吧。”朱慈烺刚坐在黄花梨的座椅上,还没来得及开始工作,正好有时间。

“殿下,”陆素瑶道。“如今南面之事已经庙定,殿下若是再不回北京,恐怕许多决策都要耽搁。之前皇明杏林大学开学,殿下已经缺席了。”

朱慈烺以血液学、外科学、细菌学、解剖学等领域的杰出贡献,为大明杏林尊崇。喻昌在北京开设杏林大学。以他憧憬中的教学方式培养后辈医学之士,遍邀国内名医,自然也少不得皇太子朱慈烺。

“嗯,这个的确有些遗憾。”朱慈烺道:“不过收复台湾也是大事,不盯着进度可不行。”

“殿下,辽东和宣大方面也在打仗啊,怎能厚此薄彼?”陆素瑶不知道自己这是否算­干­涉政事,但她知道,如果皇太子在八月之前不回到北京,自己的下半生恐怕会很不如意。

“辽东是以打代抚,等人口上去,平辽就是水到渠成的事。萧东楼若是连这都能搞砸了,那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朱慈烺笑道:“宣大以抚代打,主要是与蒙古人交易,扩充骑兵师,周遇吉在那里坐镇就足够了。”

对于张家口外的蒙古人,朱慈烺并不信任,但他们距离满洲人稍远,属于可争取对象。与他们互市,非但可以瓦解满蒙联盟,还可以获得明军需要的马匹。即便朱慈烺对马种不熟悉,却也知道蒙古马是冷兵器时代最好的战马之一。

然而皇太子说到互市,陆素瑶更是头大。

如果只是贩卖茶叶、绸缎给蒙古人,当然没有关系,而且还能削弱蒙古人的战斗力。问题是皇太子殿下连铁器和粮食都敢卖,就不怕这些蒙古人转卖给满洲人么?

这个问题在朝中也曾掀起过异议,但实际情况却与小道消息不同。

朱慈烺卖给蒙古人的铁器数量控制严格,而且全是打造成锅具的潞铁。就算蒙古人和满洲人有能力回炉重造,得到的铁料也无法制造兵器。

至于粮食,人们只看到一车车运到张家口的粮袋,却没看到周遇吉卖出去的是煮熟的熟食。熟食不能久放,每日售卖有限,直接断绝了蒙古人做转手贸易的可能。这纯粹是作为吸引蒙古牧民以家庭为单位聚居在张家口外围的手段,目的是形成大明同化蒙古的桥头堡和实验田。

再者,在巨大的“粮食出口”数量之中,还隐藏了“酒”这种违禁品。

在国内还有人饿死的情况下酿酒,无疑是一桩十分拉仇恨的事,所以只要年景不好,国家禁酒就是理所当然的程序。然而酒带来的高额利润,以及蒙古人对酒的执着沉迷,注定它会成为明蒙贸易的重头戏。

周遇吉新组建起来的几个骑兵局,用的都是上好的蒙古马,靠的就是用大量粮食私酿出来的烈酒。

“我不回北京,东虏和蒙鞑都能安心一些。他们需要时间舔平伤口,咱们也需要时间填充火药。最好不要打破这种来之不易的平静。”朱慈烺靠在椅背上,面带微笑,如同与老朋友聊天一般。

陆素瑶很享受这个温馨的对话时间,但很快想起了京中来信,以及信中仿佛能够听到皇后娘娘咆哮的文辞……

“但是殿下,咱们在这里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呢?”陆素瑶不死心。

朱慈烺惊讶道:“福建跟北方比起来就是一块化外之地,人人都有事做,你很闲么?”

陆素瑶几乎气背过去,硬忍住目眩道:“殿下在此处还有何事要办?这两日都开始接见福州地方的乡绅了。”

“我需要思考。”朱慈烺道:“福建多山,翻过一个山头言语就不通了。我需要好生想想,如何打破这种状况,起码让他们能听、说官话。”

“可是殿下,太医院说皇太子妃娘娘八月中就要生产了啊。”陆素瑶终于忍不住叫道。

朱慈烺表情略一凝滞,没有解释,只是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将展开的页面递给陆素瑶,让她自己看。

只见一页纸上被毛笔从中画了一条粗线,分成了两边。其中一边顶端写着“回京师”,另一端写着“南巡”。在“回京师”那一栏下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字是“妻生子”。第二行字写着“无能为力”。

在南巡一边,则密密麻麻写满了诸如:福州样板城打造、海贸观察、会见泰西使者、推广官话、普及蒙学、监督司法系统、创立福建水师学堂、渗透福建水师、监督复台项目进度、提调扩编第一军、巡视广东……

“殿下还要去广东?!”陆素瑶恐怕真要做出人生抉择了:是被皇太子抛弃,还是被皇后娘娘杖毙。

朱慈烺用指节轻轻敲着书案,没有回答陆素瑶的话,只是沉声道:“你也以为我是那种漠视亲情的冷血之人?那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怀的是我的骨­肉­,我的嫡长子、或者长女。我怎么可能在心中没有丝毫挂念,怎么可能冷眼旁观?

“但是我现在赶回去没有任何作用。我所知道的生理知识和卫生常识都已经传授给了医师……我又不会剖腹产,也不会造产钳,回去除了站在门口踱步还能­干­什么?”

“但是……”陆素瑶早被皇太子熏染,崇奉“实际作用”。此时此刻,她内心中已经接受了皇太子的理由,但是她的立场逼她反驳。

人怎么可能反驳自己坚信的事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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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五衔枚夜度五千兵(6)

朱慈烺继续道:“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过人的智力,没有心想事成的运气。如果想在有生之年为大明,为华夏尽忠,为父母尽孝,为子女打下一片天地,就只有‘尽力’二字。这两个字谁都会说,但为何能做到的人寥寥无几?

“因为人总会被各种情绪所左右,消耗­精­神,懒惰肢体,忘记自己的目标,混淆当下的任务。这就是绝大多数人庸庸碌碌的原因。他们以为自己尽力了,其实不过是在受到情绪左右之后给自己找了借口而已。

“我对你的期望不低,对我身边所有的侍从、舍人、文臣、武将的期望都不低。我由衷希望你们能够独立成熟,做一个不被情绪左右的能人,而非庸庸碌碌混吃等死的庸人。”

朱慈烺轻轻点了点太阳|­茓­,又道:“人与人在头脑上的差距是极小的,尤其是在成年之后。差距在哪里?就在控制情绪的能力。许多状元在风光一时后渐渐悄无声息,泯然众人,正是因为缺乏这种能力。”

陆素瑶听得如痴如醉,醍醐灌顶一般。

“现在我的情绪告诉我,应该回去守在门口当个闲人。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做好自己应该做,且能够做的事。这种情况下,你说我该做何选择?”朱慈烺如同良师一般,循循善诱道。

“殿下应当留下!”陆素瑶坚定道。

朱慈烺用略带赞赏的笑容点了点头。

陆素瑶如同置身于和煦的阳光之下,忽然之间腾起一股感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热泪:皇太子殿下真是耿然如寒水皎日,不负其志,所谓伟男子者也!

……

关于“伟男子”这一问题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赞同陆素瑶的看法。

比如崇祯皇帝和中宫周皇后就不这么认为。

朱慈烺这样的“返祖”现象让崇祯既骄傲又难熬。从泰昌帝开始。帝系明明已经洗尽了太祖成祖的遗留,成功转型为温情居家型了呀!

为何又会出现一个和太祖一样工作狂呢!

“当年他出生的时候,朕还不是自始至终等在外面!”崇祯得到朱慈烺明说回不来的家书之后,气得胡子都乱了。

周后眉头紧蹙,道:“如今疆域也都恢复了,为何还要在福建呆那么久?竟然连元子出世这样的大事都要搁置一旁?”

崇祯仍旧气哼哼地站起身。转眼看到经世大学进贡的一座玻璃地球仪,真想举起来砸在地上,却又从心底里舍不得。

这座地球仪的主体是玻璃吹出来的,内部涂以沥青,然后由工匠用小刀镂去“大陆”、“岛屿”,一如万国地域图的形状。然后再用宋应星最新合成的萤酸进行腐蚀,稳固其形状,最后将沥青去除­干­净,就得到了这尊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只是如今因为工艺问题。还做不到封闭球体,所以南北两极正好用来安装支架。

崇祯对这晶莹剔透的地球仪爱不释手,如果不是因为工艺太过复杂,他甚至希望在武英殿和乾清宫各放一个。现在因为独此一尊,只好让内侍捧着跟人走。

他将手按在了地球仪上,轻轻转动,寻找着代表大明的大块陆地。虽然地球仪上没有颜­色­,没有国界划分。但崇祯已经能够通过海岸线来辨识大明的位置了。

“喏,他要打下这里。”崇祯指着大陆之外的一片树叶形状的岛屿。正是台湾。

周后仔细看了一眼,道:“看上去倒是不小。”

“据说是我朝第二大岛。”崇祯用了“据说”,不由嘴角上扬,想起了儿子对这片“华夏故土”的坚持。

“第一大岛在哪?”周后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

崇祯轻轻转动地球仪,指着极北之处,道:“这儿。苦兀岛。”

“看着倒是挺长的,这是奴儿­干­都司的地界?”周后突然有些害怕:“春哥儿不会要一路打去这苦兀岛吧?那里有人烟么?”

“我大明有两个卫在这岛上。”崇祯道:“乃羁縻之地。”

周后知道羁縻之地都是人家过来请封,不用儿子自己过去,总算略略放心,又道:“台湾岛上有什么好处?”

崇祯一时语噎。他并不知道台湾的好处。而且以他的战略眼光并不能明白“濒临太平洋”到底有多么重要。至于“上承日本,下启吕宋”之类的话,一样让崇祯无法理解:那两个岛国可都是以贫瘠闻名的——哦,日本听说有很多银子……不过仍旧是个贫瘠的化外之地。

“或许是有极好的机会吧。”崇祯顿了顿:“我大明也已经太久没有开疆拓土了,既然春哥儿铁了心要打,就打下来吧。据说岛上不过数千红毛番,应该是手到擒来。”

周后总算对儿子的安危放下了心,但对于儿子不来迎接孙子出世,却仍旧耿耿于怀。如果是个女儿也就罢了,如果是个儿子,那照规矩就是大明的皇太孙了。

“不行,我得去钟粹宫看看。”周后起身道:“也不知道产房布置好了没有,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皇太子妃的产房从诊断出怀有身孕之后,就由太医院和军医少将喻昌一起进行设计,最终由朱慈烺亲自定稿。

在此之前,先要由灵台选址,在钟粹宫后殿左近寻了一块地方。按照设计规范,这座三丈长宽的“小屋子”彻底由煅烧出来的水泥混和铁筋,浇筑而成,没有用到一砖一木。

整个水泥屋子外面包砖,内部六面黏了瓷砖。这些瓷砖都是官窑特别烧制,墙面瓷砖胎薄釉滑,地上的用厚胎磨砂面,防止滑倒。

顶上瓷砖拼出观音送子的图案,地上是玉莲托举,四壁则是百子千孙图,取的都是极好的兆头。

因为担心水泥黏度不够,仍旧用的老法子,以糯米汁和糖水勾兑水泥,增加黏度,确保瓷砖不会脱落。

整个工程看似不大,但考虑到只能在皇太子妃出去散步的时候才能动工,又都是­精­密的手艺活,所以工期实在不短。

产房里采用玻璃窗,保证采光。同时为了防止皇太子妃夜晚分娩,所以还特意备下了鲸油。虽然这种油料效果不错,但鲸作为海中巨兽,并不在华夏传统捕猎范围之内,所以使用鲸油只是权宜之计。

尽管朱慈烺知道这种生物油支持美国走过了工业时代,直到十九世纪中后期才渐渐被石油取代。然而华夏的“敬天”不是说说的,即便大胆前卫的心学儒生,对大自然也是抱有极深的敬畏。

周皇后到产房的时候,正巧碰到身穿戎装的喻昌与一个中年文士从产房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道士。这个组合实在过于醒目,一下子就被周皇后收入眼中。

三人上前见礼,其中喻昌已经是宫中的熟人了,原本­精­通伤寒论的名医,硬生生被逼成了­妇­科圣手。

“这位郭真人才是大明真正的­妇­科圣手。”喻昌先介绍了那个道士,正是皇太子的方外至交,傅山的师父郭静中。

周皇后虽然心中更相信佛菩萨,但因为丈夫儿子都信道,这道长也是仙风道骨的模样,故而好感丛生。只是暗中好奇,为何一个道士会成为­妇­科圣手。

“这位是杏林大学教授吴有­性­。”喻昌又介绍道:“吴教授于细菌、防疫之术深有造诣。”

“岂敢。”吴有­性­谦虚道:“微臣也是读了皇太子殿下的著作,略有所得罢了。”

周皇后已经知道很多­妇­科病都因为细菌那种小虫子作祟,尤其是分娩大事,很多新生儿夭折就是着了细菌的道。

这事是儿子说的,绝对不会错。

“有三位国医圣手坐镇,本宫也就安心了。”周后频频颌首。

“娘娘请放心,从产科医师到护士,皆是经验丰富,颇有令名之人。”喻昌道。

周后硬挤出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原本宫中有专门的婆子负责接生,但杏林大学有独立的­妇­产科,最早一批教授、教员就是用的这些人。

事实证明这种做法异常英明。

因为这些御用稳婆缺乏接生经验,实务­操­作根本比不上明间名气大的稳婆,留在宫中实在是草菅人命。另一方面,她们规矩多,理论足,有些传统还暗合细菌之说,所以正好用来做教员。

“即便产后不顺,我等也已经做足了准备。”喻昌是个直­性­子,整个中国历史上医术高明却不为人所喜的就是他了,实在是“口不择言”。

“非但特备了缝合针线,由手艺高明的护士行针。而且还请了皇太子妃的身血,寻得血型相符者十余人,万一产后出血不止,立刻便能以输血术救治。”喻昌道。

周后听得心惊胆颤,但因为涉及到自己孙儿安危,仍问道:“输血术可牢靠么?”

“军中用此法活人无数,定然是可靠的。”喻昌补充道:“此法也是皇太子殿下所创。”

——儿子弄出来的东西必然没问题。

周后总算放心了许多,又指向产房问道:“他们还在做什么?”

“在看空调的降温成效如何。”喻昌道:“恐怕分娩时暑热尚未退尽,残留热毒。”

“如此甚是周到。”周后欣慰道。

喻昌也十分欣慰。

因为皇太子殿下说过,日后手术室与诊室的设计就参照这座产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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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六衔枚夜度五千兵(7)

段氏听说皇太子无法在自己分娩时赶回来,心中不知道是遗憾还是松了口气。对于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段氏总是敬畏远胜爱慕。这非但因为皇太子的地位已是高山仰止,更因为他生而知之,洞悉万物,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圣贤神佛,却与常人格格不入。

周后见段氏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妥的神情,心中却是暗暗赞道:看来这位皇太子妃还是个深明事理的人。

同样深明事理的还有周后和张后。

这两位皇后都是出自小户人家,细说起来家境比段氏怕还要差些。同样的阶层让她们在礼节的表达上有共通的习惯,所以二后分别派人送了糕点、首饰给段氏母亲和妹妹,也算变相致歉。

段氏对于女儿选妃的一路坎坷已经习以为常,得了赏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写了谢表进去。周后又传下懿旨,让段氏不要过于拘礼,只是亲家之间的常例往来罢了。见天家并未仗势欺人,段氏父母对女儿在宫中的生活也彻底放心了。

事实上段氏在宫中的生活比父母想象得还要好些。

非但周后、张后在上面照拂,就是定王、永王也得事嫂如仪。已经嫁出去的坤兴公主更是常常回宫看望嫂嫂,陪段氏说话,说些宫外趣事。

这一日,两人坐在花园亭中,看着秋花绽放,吃着菊糕,饮着蜜水,十分惬意。话题不知觉间引到了皇太子身上,正是段氏想通过坤兴对自己夫君了解得更多一些。

“其实我倒不介意成婚时皇兄没回来。”坤兴道:“皇父说他是天生来救大明的,妹妹出嫁与大明又没甚太大关系。”

“你总是大明的公主,”段氏笑道,“不过想他连元子出世都回不来,定是那边走不开。”

“这倒是真的。”坤兴道,“皇兄外冷内热,最看重亲情了,只是从他脸上看不出来罢了。”

段氏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皇太子,面露讶­色­:“娘娘也说他是‘春寒’时节生人,带着一身寒气呢。”

“皇父皇母高高在上。又吃得那两个小的撒娇卖乖,便以为皇兄是个冷人了。”坤兴道:“其实皇兄总是大处着手,又于细微处透着暖意。譬如小妹这婚事,恐怕皇父都没他这般­操­心。”

段氏知道坤兴驸马傅眉是朱慈烺亲自选的,而且还因选驸马的事敲打司礼监,这在国朝的确罕见。

“而且,”坤兴压低声音道,“皇兄还为我换了个管教婆婆。”

“哦?这倒是没听说呀。”段氏有些意外。

“换了个又老又聋,腿脚不便的……”坤兴说着已经轻笑起来:“如今我就将她养在别院里。给她养老送终,她也不来管我。”

段氏也笑了,心中却对小姑多了一份同情。

大明公主的名号听起来似乎很美好,但真正生活美满的却不多见。除了选驸马这一关,还有管教女官等在后面。这些女官把持礼教,至于驸马何时与公主见面,见多久,全看驸马是否塞足了银子。

朱慈烺对这种弊政无可奈何。而且等妹妹进宫哭诉也是晚了,索­性­让选个根本管不住坤兴的女官过去。应个景罢了。

“这事做得真是­精­细。”段氏附和道。

“皇兄还给驸马写信,夸他书画极佳,定能流传于世,把驸马激动得几日几夜都睡不着觉。”坤兴掩口笑道。

“驸马如今授了何职?”段氏问道。

“如今在博物馆里任校书。”坤兴道。

“那是几品?”段氏道。

“博物馆和图书馆不归吏部管,也没品级。俸禄倒是照着六品文官拿的。”坤兴说完,又道:“其实他于做官并没甚兴趣。每日里能去看那么多珍藏宝物,成天都是乐呵呵的。”

“那就好。”段氏笑道:“只要日子过得舒畅,比什么都强。”

“正是,以前国家有事,大人还命他读兵书。习武艺,整日愁眉苦脸的。如今国家承平,也就不用做这些烦心累人的功课了。”坤兴安慰段氏道:“待四方平靖,皇兄也就能回来安生读书写字了。其实皇兄也是个喜静的人,字又是极好,并不乐意四处奔波。”

“忠君事父,奔走­操­劳也是人子本分。”段氏轻轻抚着肚子,突然凝眉一颤,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

“又动了?”坤兴兴奋地问道。

“嗯。”段氏道:“这些日子已经好多了,之前真是拳打脚踢,像是与我有天大的仇怨似的。”

“医师怎说?”坤兴又问道。

“医师说都算正常。”段氏笑道:“也怪不好意思的,因为我这身子,让喻将军他们专门找了几十个京畿附近的孕­妇­,成天数这个算那个。”

为了确定皇太子妃在怀孕期间的绝对安全,杜绝隐患,杏林大学­妇­产科专门找来三十余位孕­妇­,专门养在学院里,与皇太子妃同一饮食、活动,又要记录心跳胎动、测量体温。

这些­妇­人多是有过一胎的,所以也知道该如何配合,更乐得在此养胎,为家里减轻负担。

拿到这三十余份样本之后,再与皇太子妃的进度比较,就能预测出大致的发育阶段,做好心理准备。一旦出现较大的偏差,就要及时进行会诊,寻找原因。

这还只是为了保胎。

为了给稳婆积累更多接生经验,北京城里所有孕­妇­都可以免费获得接生,让那内定的稳婆累得够呛。

这都是杏林大学教授、教员以及学生集思广益想出来的,就连朱慈烺本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这点确实符合喻昌在《医门法律》里展现的思想­精­髓,尽可能用规范来记录各种生理和病理的反应,作为行医治病时候的参照。

“师父,找到新苗了。”程林快步走喻昌的办公室,见师父正在伏案疾书,却等不得了,当即报道。

喻昌手上一颤,仰起头道:“当真?”

程林点头道:“是我班上一个学生,正与人辩论种痘之术,被我听到了,现在就等在门外。”

喻昌放下笔,道:“带进来。”

程林返身出去,很快带进来一个年纪在二十上下的年轻人。

“你将之前说的牛痘术说来听听。”程林站到了喻昌身侧,对学生道。

那年轻人先向喻昌行礼,道:“学生吴兴霖,入学之前曾是山地师的全科医生,驻在湖广。”

喻昌点了点头。按照新的医疗体系,全科医生算是有开具处方的医生了,但因为术业未­精­,所以并未分科。在杏林大学读完五年,通过考核,便有全科医生资格。若是要到主治医生级别,则要再研读三年专业科目。

也只有到了这个阶段,才有拜师的资格。

“湖广苗民多有养牛之俗,可以说小康之家必有牛。”吴兴霖道:“学生在湖广时,便发现苗民之中甚少有天花之害,以为是水土之故。数日前,学生听同学有议论人痘术者,突发奇想,若是人痘可以拔毒,那牛比人大得多,是否能够拔去更多的毒素?苗民不受天花之害,是否因为他们已经染过了牛天花?”

“能想到牛,不容易。”喻昌称赞一声,暗道:这想法倒是与皇太子殿下相合,可见此子也确实有过人之处。

吴兴霖谢过,又道:“于是学生花了数日时间,去寻这牛痘,终于不负所望,果然叫学生寻得了。”

喻昌与程林对视一眼,暗道:自己花了不小的功夫去寻也没寻到,他却是如何寻的?

吴兴霖很快就解释了两位师长的疑惑:“从牛身上寻找痘疮并不容易,不过从人身上找就方便多了。学生在京师寻找养牛之家,凡是牛僮、牛主身上有痘疤的,其家牛身上多半会有。”

两人恍然大悟。

原本用牛痘治人痘的依据就是天花同一。既然同一,就有相互传染的可能­性­。牛身上有毛,而且体积大,痘疮好了之后不容易找。但人却十分明显,痘疤大多集中在面部、四肢,更何况还可以出声问一句:以前是否出过痘。

牛痘是找到了,剩下的问题就是剂量。

如果剂量过重,儿童顶不过痘毒,仍旧会死,这就是人痘不为皇太子所喜的缘故。如果剂量过轻,是否能够成功起痘,这又是因人而异。人痘接种的时候,有的儿童跟患儿一起玩耍就会被传染,有的却是穿了患儿的衣服都没有反应。

“找人试试吧。”喻昌道:“先从死囚开始。”

只要没有出过痘的人都有可能感染天花,所以并不拘年纪。而且成年人抵抗力强,万一剂量重了也有希望存活。至于死囚用来做实验,却是这个时代被视作天经地义的事。而且大明终究是仁义之国,但凡参加接种的死囚,都可以免死改判流放辽东。

“你可拜师了么?”喻昌问吴兴霖。

吴兴霖道:“学生如今尚在重修全科课目,尚未分科。”

喻昌指了指自己的土地程林:“他便是你师父。”

吴兴霖顿时大喜,连忙拜倒道:“弟子吴兴霖拜见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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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七衔枚夜度五千兵(8)

崇祯二十年八月初,吴兴霖带着最新研制出来的“天花药”乘海船前往福建。与他同行的还有吴有­性­教授及其弟子,他们是杏林大学派往福建组建赴台医疗队的主­干­。

而吴兴霖只是带着天花药前往福州行辕,向皇太子报功。

一般而言,有机会报功的人总能得到一些好处,可见程林是真的将他当徒弟看待的。

朱慈烺很高兴得到这个消息,并且亲自观察了死囚接种之后微弱的感染反应,这种反应甚至不如一次伤寒带来的影响更大。而且他意外地发现明代医生的接种方式比后世更文明,并非在手臂上开创口引入牛痘,更不是拿针一顿乱戳,然后洒上药水。

吴兴霖用蒸馏水调和了牛痘­干­粉,然后用棉花沾果之后送入鼻腔,略微留置片刻,便宣布接种结束。

“我试试。”朱慈烺道。

吴兴霖脸上腾起一股兴奋的潮红。

这无疑代表着皇太子对他的信任。

陆素瑶本也为解决天花而兴奋,但听说皇太子要亲身接种,却是让她大惊失­色­。

朱慈烺不由她分说,已经走向吴兴霖,等他调配药剂了。从宁国府收集的数据显示,自隆庆以来,记录在医案中的接种人数将近九千人,但明确记载死于种痘的人数不足三十人,这还是因为用了毒­性­较大的人痘。

在这个时代,天花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以上,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毁容破相。越到南方,这种疾病也就越流行,因为天花最早就是东汉时候从西南传入我国。当时所谓虏疮。

东虏在辽东时应该也没见过天花。这个时空中他们入关时间不长,死于天花的人数却也不少。

朱慈烺现在的环境跟宫中完全无法比,靠卫生习惯很难杜绝传染天花的可能­性­。为了不去赌那百分之三十,现在赌这个千分之三明显更理智。

在接种之后两天里,朱慈烺果然出现了一次高热反应,除了冷水降温之外并没有用什么药。睡了一觉也就消退了。按照吴兴霖所言,这就已经拥有了终生抵御天花的能力,再也不用担心感染了。

——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朱慈烺心中暗道。

“从行辕书吏到军中将士,人人都要接种天花。”朱慈烺对吴兴霖道:“不过还是换成手臂开创接种更好。”

吴兴霖不知道其中医学道理,正要询问,突然想起了皇太子的身份,只好先应声领命,然后回头再自己钻研。或许他日后真的能找出其中科学原理,但朱慈烺要求手臂接种的根本原因却是方便统计和检查。与医学无关。

“天花药”的配方并不复杂,痘疮结痂后晒­干­磨粉而已,若是直接用痘浆也没问题,药效更强烈一些而已。然后知道牛痘治疗天花的人却不多,就连当初派出去找牛痘的人,都被集中起来,再三告诫其保守秘密。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时代。天花困扰着东西方所有文明。尤其对西方人而言,天花甚至比鼠疫还要恐怖。鼠疫是烈­性­传染病。但有其发作周期,而天花却是永远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

如果能够封锁牛痘这一秘密,华夏除了生丝、茶叶、瓷器之外,还多了一项利润极高的外销产品——天花药。

这么一小瓶天花药粉,势必要让那些欧洲贵族付出等体积黄金的代价。

而且早在一百年前,欧洲人就将天花带到了新大陆。并有意识地依靠这种病毒进行人种灭绝。与旧大陆隔绝了一万年的印第安人根本无法抵抗天花,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当数百民殖民者冲向印加帝国、阿兹特克帝国的要塞时,里面的印第安战士已经都死光了。

有这样的战例前科,若是让欧洲人掌握了对付天花的方法,他们使用天花作为武器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基于这两个原因。在大明国内必须最大限度普及牛痘接种,而对外则要尽力保密。

为此,天花药有了一个学名:萌霜。

因为牛在地支中为“丑”,丑乃万物初萌的意思,而痘痂磨成的药粉细致如“霜”,因此命名为萌霜。若是不能顾名思义,只能说明其人学术不­精­,跟不上皇太子的思路。不过因为普及接种需要大量人手,又涉及器械消毒,反应观察,以及第二次接种测试效果,所以工作量极大。在巨大的工作量之下,萌霜也就理所当然被人简写成了门霜。

当门霜这个名字传播开来之后,所有想从命名上探寻天花药原材料的人都走进了死胡同。

吴有­性­也带着他的弟子参加了接种工作,其本人更是要负责监督所有器械的消毒流程。没有人希望前手赶走天花,后手迎来破伤风。

朱慈烺在发热症状消退之后第十天,再次以手臂开创的方式接种牛痘。这回没有任何症状,表明上一次的接种十分成功。

少数的知情人被编入防疫总局这个新衙门,高薪厚禄,负责人工给牛接种,然后从牛身上取得痘疮,再制作成萌霜。

……

崇祯二十年八月十六,皇太子妃从前一日就开始阵痛越发频繁,显露出临盆之象。在郭静中把脉之后,喻昌亲自对照了其他三十余位孕­妇­的阵痛反应、间隔时间,最终在十六日傍晚将皇太子妃送入产房待产。

稳婆、护士等人早就在产房里等着了,所有入内侍产的人员都要严格净手更衣,头发更是包得严严实实,一丝不露。

段氏终于明白了为何老人家说生产是去鬼门关前走一遭,这种剧痛几次都像是要将她撕裂两半一般。她甚至忍不住想:索­性­生个皇子就死了吧,也算是对得起家人和太子,再也不用遭这么大的罪。

“呼气!”

“吸气!”

“用力!”

又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段氏已经痛得神智模糊,突然间浑身一松,很快就听到一声不啻天籁的婴孩啼哭。

稳婆经验老道地抱着新生儿,用高温消毒一天的剪刀剪断脐带,然后用细麻绳缠扎,仔细折叠盘结起来,外敷软棉布包扎好,不敢沾上一点水,生怕引起“脐风”。这般待三、五日后,残存的脐带脱水­干­枯自然脱落,形成一个略为下凹的脐眼,便见稳婆下剪的功夫。

在民间,若脐带脱落后,脐眼外突,稳婆的赏银就要少去许多,话传开去还可能砸了饭碗。故稳婆在“交脐”时最肯下心,有些稳婆生怕剪刀太凉冷气内侵,还会以绵布相裹,用牙齿咬断脐带,或是用大麻油纸慢慢燃断。

段氏身边聚了一堆护士,或是给她用­干­棉斤擦汗,或是更换汗湿的衣服,清理血污。

“让我看看……”段氏刚才用尽的力气仿佛又滋生出来,硬挺着坐了起来。

“娘娘,是个皇孙。”产婆抱着皮肤发皱如同猴子一样的丑陋婴儿送到段氏眼前,只给她看了一眼下面凸起的小丁丁,旋即就抱开让护士擦拭­干­净,热水沐浴,然后称好体重,拓印双手、双脚的纹路。

——好丑啊……

段氏看了一眼,终于抵不住分娩的疲惫,沉沉睡去。

产婆看着助手们走完程序,又仔细看她们为太子妃清理­干­净,方才绕过夹墙,过了两道门出去报喜,不叫一丝风进入产房。

“恭喜皇爷,恭喜娘娘,是个皇孙,七斤二两重,如今呣子平安。”刘姑姑喜气洋洋,入内报上喜讯。

崇祯和周后顿时解脱一般,连声道好,吩咐打赏。

“不知道春哥儿给这孩子准备了名字没有。”周后道。

崇祯笑道:“哪里轮得到他?朕早就想好了名字,正是给皇孙用的。”

周后也笑问道:“是甚么?”

“他该是和字辈,从土旁,”崇祯道:“圭字就再好不过了。”

圭从重土,是贵重的礼器。《周礼》以青圭礼东方,说明这位皇孙的东宫身份。

“好,好,还是让人尽快报与春哥儿知道。”周后说完,突然略有失落道:“日后不能再叫春哥儿了。”儿子有了儿子,已经是彻底长大成|人了,不能再以|­乳­名称呼。

对于帝后而言,一桩心思总算了结了大半。只要杏林大学研究出来的萌霜有用,不叫皇孙染上天花,活下来的可能­性­也就大了许多。从这位皇孙身体状况来看,小脚踢得十分有力,不像是体弱夭折之象。

朱慈烺是在十日后才知道的消息,这其中还有飞鸽传书的功劳,可见帝国实在是太大了一点。

“朱和圭,这名字有些土气啊。”朱慈烺看着家书,放入“已阅”栏中,对陆素瑶道:“医疗队和李道长在台湾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

陆素瑶还在为皇太子喜得元子而兴奋,突然间被问到政事,颇有些反应不能。

“控制情绪。”朱慈烺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茓­:“许多事只要知道一下就可以了,不要浪费时间­精­力。”

陆素瑶应声称是,连忙收拾心情,汇报道:“医疗队和李道长都已经在汉民村落住下了,都是施医送药,颇得当地汉民爱戴。不过台湾土民对汉民颇为抵触,目今进展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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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八衔枚夜度五千兵(9)

在目前这个时代,还没有人知道台湾岛上的土着民到底来源哪里。不过因为政治需要,大家都有意无意地相信他们是上古越人后裔,起码从“披发文身”的习俗上看符合古籍的记载。

然而谁都无法解释这些古越后裔为何会有猎头的习惯。

越国是夏后氏所建,立国的目的就是祭祀大禹,其所行夏礼之中并无猎头祭祀的内容。而台湾本岛土着非但有猎头的习俗,更是将之升华成了一整套的礼仪形式,从发起到组织,继而占卜出猎,然后狩猎人头而归,割头皮纪念,饮血酒庆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野蛮杀戮了。

李真虚到了台湾岛上,依仗自己出神入化的轻身隐匿功夫,跟踪了一次当地土人的“出草”。那次出草并非针对汉民,而是向另一个土着部族复仇。他亲眼看到了从猎杀到返回的过程,也看到了土人掰开死者的嘴,灌入酒水,然后从脖子处接了血酒分饮。

这次的夜行窥视恐怕是汉人最接近土着民的一次行动,而且危险­性­极高,可一不可再。就连李真虚本人都不确定自己若是再走一遭,是否还能全身而退。

……

“为师欲前往大肚国,与其国主相商。”李真虚环视座下弟子:“尔等在此间好生经营,凡有求医问药之人,切切不可轻慢。”

众弟子纷纷请求同去,为师父担负行李。李真虚却知道各个徒弟的能力,若是有事,自己或许还能夺路而逃,而这些徒弟恐怕就得留在那里被人割头献祭了。

听说有天师要去大肚国,当地的汉民却不肯让他独自前往。

有个受了李真虚救治的汉民。带着儿子来到李真虚面前,诚恳道:“道长,你是外来客,言语不通,习俗不明,怎能贸然前去?我这大儿子名叫陈念祖。曾跟着红夷人去过大肚国,在那边也有番人相识,让他做个向导也好。”

那陈念祖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只穿了一件麻衣,露出里面­精­瘦的身骨。一双眸子倒是漆黑,滴溜溜打转,看起来就十分灵动。

“道长,我真有熟识的番仔在那儿,正好找他带路。”陈念祖道:“若是没有当地人带进去。他们会伏在草里割人头的。”

李真虚并不畏惧,淡然地摸了摸陈念祖的头顶:“你不怕么?”

陈念祖笑道:“旁个或许要怕,我却怕什么?我去了也有好多次,算是熟人了。”

李真虚看着这对父子期盼的眼神,想想有个向导总比自己硬闯要好,便点头应承,约好了上路的时间。又出钱让陈念祖置办一些当地人看得上的礼物,这才往大肚国所在前行。

李真虚等人在魍港上岸。所住的村落也在魍港附近。从魍港南下百五十里就是荷兰人的要塞赤嵌城,北上百五十里则是台湾土民所建的大肚国。先行渡海的汉民也称之为番仔国。

这百五十里的距离足足走了李真虚和陈念祖三天光­阴­。

有些地方可以借路,有些地方却只能绕行,否则便要被土民伏杀。李真虚沿途听陈念祖介绍当地番人故事,心中也不免庆幸带了他这么个向导,省却许多麻烦。

陈念祖也的确当得起向导二字,对沿途村社十分熟稔。知道各家所需,毕恭毕敬奉上礼物,人家也不会为难。说起来这些住在平地上的村社都属于平埔人,也就是汉人说的“熟番”。那些仍旧住在深山里的生番土着才是完全无法沟通。

大肚国就是一个平埔熟番组成的部落联盟,共有二十二个村社服从大肚王的管辖。如今的大肚王已经年过四十。国姓甘仔辖,名叫阿拉米。即便他们自己人也不知道这是第几代国王,而且真正能够统领的村社也只有其本人出身的大肚社。

“仿佛华夏上古之时。”李真虚略一对照:“想来其国王在众人中颇有名望。”

“番仔都叫他勒伊恩,若是翻成汉话,便是太阳之主的意思。”陈念祖道:“倒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蛮荒之地,眼界不开,故有夜郎自大之事。”李真虚抚须笑道:“我等入乡随俗便是了,没必要在这虚名上计较。”

陈念祖暗道:这位真人的确识时务,我们过去人家地盘总是要低一头的。

两人一路走走说说,倒也不觉得无聊。第三日晌午,李真虚二人走到了一条宽河沿岸,河对岸有一座大山,如百雉高城一般。

陈念祖奔向那河流,掬水洗了把脸,又拨了拨水,取出一个葫芦装了清水,递给李真虚道:“先生喝水。待过了这河就是大肚国属地。那山就叫大肚山。”

李真虚接过葫芦却没有喝,道:“如何联络你那故友?”

“这个倒是简单,”陈念祖道,“他家就住在河对岸,待我泅渡过去,找他借了竹排再来接先生。”

李真虚点头,自己寻了块河边巨石坐下等陈念祖回来。

此时正是台湾最热的时候,陈念祖脱衣下水,片刻之间就已经游到了对岸。再往深处走了没多远,隐约便见一座简陋村落。房屋皆是茅草、蕉叶所造,周围又以杂木Сhā在地上,像是篱笆,只是标明地界,却什么都防不住。

陈念祖到了村子外面,也不贸然进去,只是喊道:“他巴托!他巴托!”

不一时,村子里出来几个男子,都只有十五六岁上下,脸上还没有纹身,表明他们没有猎过头,尚未成年。领头那人见了陈念祖,面露喜­色­,叫道:“念祖,你来了。”说的却是闽南语。

陈念祖也不再说绕口的官话,只以闽南话与他寒暄。

这他巴托虽然年纪不大,但在伙伴之中最为强健,隐隐有头领之势。不过大肚国以女子为贵,男子虽然可以任国王,但说穿了只是战士的首领,族中大事还要女子们决定。也是因此,陈念祖准备了不少女子喜欢的东西,比如布匹、银钗、还有李真虚带来的玻璃镜。

先送了礼物给他巴托的母亲,陈念祖理所当然受到了全村人的欢迎。他巴托也友善地带着伙伴过河接了李真虚,然后在村中招待二人。

李真虚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热情好客的番人,总算常年修行,心­性­坚定,并无惊异之­色­。他这份淡然也让当地人为之钦佩,乐得与他亲近。有陈念祖这个翻译,李真虚也正好询问了许多土民之中的习俗、信仰、禁忌,欣喜地发现土民之中果然有古越遗风。

这些土民崇信祖灵,祭祀先祖,相信祖先会庇佑或者惩罚整个部落。同时他们也有各种自然崇拜,相信万物有灵。从信仰上来说,土民显然与华夏并无冲突。

“祖先的身体不在了,但神灵必然永存。”李真虚道:“所以我们敬奉他们,就应当视他们还活着一般,好让祖先庇佑我等子孙后裔。”

陈念祖将这话翻译过去,村社中几位年纪大的祖母纷纷动容,道:“原来汉人中也有懂事理的。”

李真虚笑道:“汉人都懂事理。只是有些汉人离家太远,没有了家教,让人恼怒。还有些则是因为各家风俗不同。譬如我汉人到友邻家中,要问候其父母大人,也要敬拜其先祖,若是在这里,就不知道是否算是冒犯了。”

几个祖母听完翻译,面露喜­色­:“只要不犯禁忌,我们也是乐见外人来祭拜先人的。”

祖灵崇拜都会衍生出“视死如生”这一特征,这是因为这种信仰本身就是基于祖灵与后人同在的基础上。不尊重别家的祖先,可能引起战争。同样,尊重别人的先祖,也会赢得好感。

陈念祖不知道李真虚的用意,只以为那是江西地方的风俗。按照福建某些风俗,各家祠堂都只有有辈分的男子才能进去祭拜,哪里轮得到外人去祭拜?而且就算是拜见朋友的父母,那也得过命的交情才行,否则人家的父母怎肯轻易见你?

李真虚这么说却是带着试探的引诱。

引诱这些番人同意自己祭拜其先祖。

若是番人不同意,自己也没甚损失;若是同意,则是一个传教的大好机会。

道教的支柱之一就是科仪。

科仪的目的说是与神只沟通,但真正的作用却是借音乐、形体、舞蹈,用艺术和神秘让观者心生敬畏。有了敬畏,才有了依止,从而才能产生信仰。

李真虚没有携带乐器、法器,但对他这个层次的高真而言却丝毫不成困扰。问清禁忌之后,李真虚长吟一声,将所有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提神醒脑。旋即踏罡步斗,身形翩翩,仿佛云鹤,口吐咒言,像是吟诵。若是换个舞台,打上灯光,足以堪称歌舞艺术。

无论是文明还是蒙昧,人的气质就是灵魂的脸。

李真虚心存清静,身上自然流淌出自然之气。一套临时草创的祭拜礼仪完成之后,旁观土着无不心生仰慕,暗自惭愧:原来我们之前祭拜祖先的方式真是简单得近乎简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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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九衔枚夜度五千兵(10)

人­性­中有些根源的本­性­是不分民族和文明的。

比如对自己的不自信,又比如攀比心。

李真虚正是利用了这两点,在小露一手后重新入座,对刚才的事闭口不谈,仿佛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番人当然也不会纳头就拜,求李真虚传授这等繁杂而富有美感的祭祀仪式。然而出于自己都觉察不到的自卑,以及攀比,一颗小小的种子已经在这些番仔的心中扎了根。

到了这个大肚国外围村社,李真虚反倒不着急赶路了。

他在这个友好的村子里呆了数日,两次施展了神奇道术,最终等来了大肚王阿拉米的使者。这完全是因为道术口碑传到了大肚社,而太阳之王阿拉米正好被“鬼寐”折磨,想请这位汉人道士驱鬼。

陈念祖此时对李真虚道长的神通已经深信不疑,自告奋勇为李道长准备法器。李真虚只见了阿拉米一面,就知道这位番仔王其实是肝郁气结,湿热困阻,故而整日没有­精­神,昏昏欲睡,晚上又容易做噩梦惊醒。

这是因为原住民久居湿地,又喜食生冷蔬果,所以很容易被湿热困扰。至于肝郁气结,则是另有外因刺激。

这刺激便是来自南面的红夷番。

一六二五年,荷兰人被明军赶出澎湖之后,在大员一鲲身建热兰遮城,开始作为统治台湾的中心。

一六四二年,时任巴达维亚总督将军的安东尼?范?迪门派兵驱逐了台岛北部­鸡­笼(基隆)的西班牙人,并将西班牙人所建的圣多明哥城改为安东尼堡。

荷兰人取得了南北两个据点之后,将自己视作全台的主人,并派兵南下征服原住民部落。在两年前,也就是崇祯十八年。耶历一六四五年,荷兰人进攻大肚王国,并在三个月后彻底征服了这个部落联盟,至此统治了整个台湾西部地区。

阿拉米作因此受到的羞辱足以成为他犯病的诱因。

他一直觉得自己愧对祖先,所以“祖先”也就理所当然会在梦中对他进行惩罚。

对于明朝的医生而言,只要不是太过平庸。碰上这样的病症都不至于觉得棘手。

李真虚心中有数,口中却道:“果然是邪灵作祟,国主且放心,待贫道命弟子送来法器,当可做法驱逐邪灵。”

大肚国的巫婆们并没有神权不可侵犯的概念,朴素地因为久久不能医治国王的鬼寐,自然希望汉人巫师能够帮忙。

李真虚搬到了大肚社里居住后,意外地发现这里还有其他汉人往来,更听说北面的沙鹿社里还有汉人居住。对这台岛民生生态有了更深的认识。

陈念祖回到村子,将前因后果说了,又带着李真虚的弟子前往大肚社,这一来一去就过了七日。

李真虚拿到了一应行头,将成药化在水中,另外以药汁画符。做法的时候焚烧符纸,浸入准备好的药水,让大肚王服下。心理抚慰外加药物帮助。七日之后大肚王便有了起­色­,更是对这汉人道士深信不疑。

这本是天师道故技。从祖天师张道陵就开始用,再过五百年都能哄人。

李真虚一招奏效,又趁热打铁,表演了“结幡”神迹。

道士们将神幡悬挂在高达三丈的竹木上,神幡底部的五条幡脚随风摇摆。高功在施法的时候,这五条幡脚就会结出不同式样的结头。根据这种结头来判断是哪位神仙临坛。这套手段比之符水治病高明许多,甚至在摄像机下都能保持神秘,让人惊叹,对付这些连原始宗教都不算的番人,自然更是手到擒来。

虽然荷兰人也在岛上推广基督教。但相比李真虚却困难了不知道千万倍。因为基督教是外来宗教,要解释教义已经很困难了,更别说基督教义与原住民信仰相悖。而李真虚却并非“传教”,他更像是暗中盗取了原住民的信仰解释权。

原住民信祖宗,李真虚就教他们立牌位。

原住民信自然灵,李真虚就给他们立塑像。

原住民用人头祭祀,李真虚就用面粉做馒头……

起码馒头的口感比人血酒要好许多,而且做馒头总比让族人“出草”更安全。尤其是做馒头这种工作由村社的巫婆承担,进一步削弱了男人的权力,这让年长的祖母们更乐于接受。

在这位高真的努力之下,大肚王国对海峡对岸的明国充满了信任和好感,甚至开始相信汉人和台人本就是一脉相承的兄弟。

崇祯二十年十月初,番仔王阿拉米乘做明军大船,第一次踏上了岛外的土地。

……

轰!

一九式军属火炮发出轰然巨响,巨大的弹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向靶标,那是一座高达丈许的土堆。在弹丸击中土堆的刹那,大地发出了一阵微颤,整个厚实的土堆被轰得泥土飞溅,几乎夷平。

刚刚学会用千里镜的阿拉米被吓得目瞪口呆,手中的千里镜几乎脱手。他身边的卫士轻轻扶了他一把,才让他觉得安心。

方家鸿负责招待这位渡海而来的番仔王,自然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不免心中好笑。

这些蛮族还没有进入火器时代,仅有的铁器兵刃也残破不堪。在方家鸿看来,用火炮和火铳来展现明军的威能,颇有些浪费。让他们看看弓箭齐­射­和长刀如林,应该就足够震慑了。

“红毛夷绝不是天兵的对手。”甘仔辖?阿拉米郑重其事地下了论断。

方家鸿听说过荷兰人的排枪战术,与明军的相似,不过他们的兵员人数是个硬伤。即便是在与西班牙人开战时期也没有超过五千人的军队,现在的总兵力只有一千二百人,而且还分驻在南台的热兰遮和北台的安东尼堡。

阿拉米亲眼见识过红毛夷的排枪战术,为之气夺,眼看汉人也有这样的战法,似乎比红夷更厉害。而且人数也更多,无不让他倍感兴奋。

“我们势必横扫红毛夷,惩治­奸­商,让岛民过上和汉人一样的好日子。”方家鸿信誓旦旦道。

陈念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官兵,更加兴奋,只是听到官军说要惩治­奸­商。不由耳朵上竖,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

在台岛的福建人,十之七八都是­奸­商。

汉人用食盐、布匹、铜器等物与原住民交换鹿皮、鹿­肉­、鱼­肉­。如果真有人以为汉人商旅安心于转手贸易的差价,那无疑是十分天真的。商人们为了掠取更高利润,无所不用其极,以次充好、鱼目混珠都是常有的伎俩。甚至还有人仗着人多势众,甲坚兵锐,强取豪夺。

这就是为何有的汉人可以与原住民混居,有的却视如仇雠。

阿拉米听了方家鸿的保证。也向祖灵发誓:“我等绝不与汉人为敌,共讨红夷番!”他又道:“天兵打算何时攻打红毛夷?”

方家鸿面微笑道:“明年年初。在此之前,大军还需要一些准备。不知大王能否为我军联络台湾各族,到时候共襄盛举!”

阿拉米对此毫无异议。在他看来,汉人比红夷人更可靠,何况两族还是失散千年的兄弟——起码都是黑发黑眼。

然而生活在热兰遮附近的原住民村社却不这么认为。

红夷人在他们的称呼中是“蓝眼族人”,还有人称他们“红毛亲戚”。他们相信正是这些红夷人赶走了汉人海盗,将他们从被欺凌奴役的境地中解放出来。

这与荷兰人在台湾的政策也有关系。

最初荷兰人并不从原住民头上征税。并且总是挑拨原住民之间的关系,让他们互相“出草”。然后拉拢一社,打击另一社。在麻豆溪事件过后六年,也就是一六三五年,荷兰人对麻豆社进行报复,其军队中就有两千名新港社的战士。

“听说汉人要打过来了!”新港社中流传着奇怪的谣言。

谣言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从原住民口中传到了荷兰长官欧福瓦特先生耳中。

欧福瓦特在一六四零年加入联合东印度公司。在此之前只是一名学校教务助理,没有任何行商经验。在到了远东之后,他的管理才能很快被总督将军发现,被派驻到了出岛,担任荷兰驻日本商馆的长官。

正是在出岛。欧福瓦特学会了贩卖私货,并且拐带了一个日本情­妇­。

现在,欧福瓦特坐在热兰遮长官官署后院的水池边,敞露着丝绸裁制的衬衫,就着阳光阅读威廉姆从福州送来的信件。这封信件里的内容有一大半是对明国的繁华进行夸张地赞美,剩下的一小半则在讲述真正的明国贵族是何等雍容有礼。

至于此行的使命,梵高先生只说:“明国对于开放福建全境仍有顾虑,而禁止明国船只前往马尼拉则让明国人十分不悦。”

“这简直就像是一封宣战书。”欧福瓦特想起了那个令人不舒服的谣言,似乎从这封信件中得到了印证。

“可是亲爱的,明国的船只并没有停止前往大员。”披着乌黑长发的日本情­妇­如同一只巫师豢养的猫,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欧福瓦特身后。

“我了解一官,他在动手之前不会给任何人警示。”欧福瓦特道:“相反,他正在从我们可怜的梵高先生口中套取情报,试探我们抵抗的决心和底线所在。况且,一官还需要等一等。”

“等什么?”

ps:求推荐票和月票。另外有件事,说出来其实挺郁闷的……发稿之前不小心看了一个上海白日焰火的短片,是台湾人高某在黄浦江放了大量的焰火,造成的环境污染实在是令人心惊­肉­跳。在短片结尾,竟然还有高音喇叭对各有关部门表示感谢,对观众表示感谢……小汤只想说,如果自己不保护自己的土地,势必无立锥之地;不保护自己的空气,势必连呼吸都是奢望。任何一个居住在上海人,无论时间长短,都不该放任这种愚昧的行径。

五六零衔枚夜度五千兵(11)

“最好的攻击时间是在二月底三月初。其时北风渐停,南风已起,热兰遮无法向巴达维亚求援。等风向转变,热兰遮固然可以求援,但巴达维亚方面的荷兰水师主力欲将驰援,又得等得半年时间。如此我军有足够时间施行各种战术计划。”方家鸿当着皇太子和萧陌等一­干­军中主将的面,解释了复台计划的每一步。

在战场、敌我形势渐渐明了的情况下,切入战场的时间点就格外重要了。尤其在如今这个风帆时代,风的因素几乎占据了自然环境的一大半。

“而且春季的台湾温度不至于炎热,我军多是北人,正好有逐渐适应的过程。”方家鸿略有些紧张,生怕皇太子表示时间太晚。

朱慈烺与身边萧陌对视一眼,道:“这个时间点不错,大军有更多的时间进行海上适应­性­训练。医疗防疫方面的准备是否充足?”

“根据吴有­性­汇报,台湾汉人之中最常见的是疟疾,一旦传播死者无数。现已移文总后勤部,采买足量黄蒿以防疟疾。”

“这病我知道,”朱慈烺道,“防疫上还是重头,卫生习惯要好,要跟战士们说清楚,别偷懒一时,遗憾终身。另外,这病治疗时需要大量补水,盐糖都要多准备些。”

“是。”方家鸿又道:“从锦衣卫反馈的情报来看,台湾方面恐怕已经有了我军复台的谣言,但只是口口相传,信者不及半数。”

“这是防不住的。”朱慈烺对萧陌道:“台湾汉人里有一个阶层,名曰‘头家’。这些人与福建势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咱们在这里的消息势必会传过去。更别说八闽­干­城郑都督也是其中之一了。”

萧陌随着皇太子的话头笑了笑,道:“打就是了。近卫一军会怕谁来着。”

“优势不能轻弃。”朱慈烺道:“这事我会安排,尽量拖一拖。军阵上的事就交给你们了,现在有什么困难可以说出来,日后打不下热兰遮再找理由可就迟了。”

萧陌望向方家鸿,道:“还有何难处,该说就说。”

方家鸿行礼道:“报告殿下。将军,一应推演已经做足。”

朱慈烺点了点头,起身道:“那就继续准备吧,有问题及时通报。我去会会郑督。”

众将校连忙起身,护送朱慈烺出去。

萧陌前脚刚将朱慈烺送上马车,方家鸿后脚便跟了上来,低声道:“将军,虺营已经练成。”

萧陌抬了抬手:“等会说。”

方家鸿应声而退。

任何一个与军情司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发现“情报”是个最脆弱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泄露出去。那些军情司里的参谋。可以从一句话、一个物件里面分析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情报,有时真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以己度人,谁知道荷兰人中是否有这样的能人呢?

虺是一种类蛇的虫,传说中无影无踪,杀人于无形。萧陌在第一军编练虺营,正是以特侦营为基础,专门为复台之战准备的一支暗杀者部队。

从情报来看,荷兰人在台湾的驻军人数逐年降低。如今只有一千二百人。而其中军官的人数更少,只有不足十人。很多时候士兵根本没有军官指挥。

使用同样战术作战的明军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如果战阵上没有军官,士兵连何时前进,何时开火都不知道!

如此之低的军官数量,已经足以导致荷军战斗力低下。若是为数不多的军官遭遇暗杀,或者被人控制……完全有可能让荷军不战而溃。直接献城投降。

原本特侦营的训练大纲上就有翻墙入城,潜行暗杀的内容。近卫一军为了更有的放矢,用竹木搭出来一个与热兰遮一模一样的假城,并做成沙盘,让进过热兰遮城的何斌仔细辨认。确保没有错讹。

照这个训练法,虺营的战士就可以轻车熟路地摸进荷军军营,或是长官公署。

为了彻底保密,方家鸿只向萧陌报告,其他所有人都只以为是特侦营在进行对台湾生番的针对­性­训练。

萧陌并不担心皇太子会泄密,恐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这位殿下更知道保密的了。他只是希望能够在发挥作用之后再解释,否则一旦失败,近卫一军和自己的颜面必然大失。只是他不知道军中有十人团这个影子,更不知道他抽调的­精­锐之中就混有十人团的人。

朱慈烺对于萧陌的“斩首行动”早就了如指掌,连训练进度都能实时掌握。他之所以没有说穿,一者是为了给萧陌安全感,二者也是很乐见萧陌能够成功,激励军中将校摸索更多打胜仗的法门。

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大局始终比细节更为重要。

……

“郑督,此番还要借助郑督人脉。”朱慈烺一从马车上下来便对前来迎接的郑芝龙高声扬笑,生怕别人听不到。

郑芝龙早已经大开了中门,打扫净地,迎接皇太子殿下进去,一边道:“殿下有事吩咐即可,微臣敢不效命!”

“是这,”朱慈烺边走边道,“大明既然要与红毛夷通商,我总觉得跟台湾长官谈有些耽误时候。想他不过是个驻地总管,焉能做主?至于派来的那个专员,更是毛头小子,没有丝毫权限。这样谈下去,就是谈个三五年都谈不下来。”

郑芝龙连连应声,暗道:你又不是真想谈,做这姿态是何意思?

“所以我希望郑督乘着北风已起,派遣可靠之人前往巴达维亚,与其总督将军说明我朝通商之意。”朱慈烺挥手让陆素瑶递上一封书信:“其中有我朝要采购的货物,需要雇佣的人员,已经出售货物清单。可让荷人于南风起时驾船而来交易,断然不欺。”

“殿下欲开口通商?”

“先开中左所(金门)试试看吧。”朱慈烺道:“只有咱们自己经商,市舶司的收益哪里来?若是让荷兰人,葡国人,乃至英国人都开船来,进出的商税是一笔,海船的港务费用也不少呢。”

“殿下是否也传告了澳门的弗朗机人?”郑芝龙是海盗出身,这等缓兵之计还是能够看透的。

朱慈烺一想也是,大明与荷兰人打了两仗,将人家从澎湖赶到了台湾本岛,现在说要通商也有些让人起疑。不如将葡萄牙人也拉进来,更显得大明通商的诚意。

“可以,早年间葡人对我朝也算友善,还派了炮兵助我守城,可以请他们来。”朱慈烺道:“采购货物和出售货物清单一样给他们一份。至于西班牙人就算了,万历时候的老账还没与他们算。”

郑芝龙闻言有些担心,现在南洋洋面上,真正强国只有荷兰人与西班牙人两家。论说起来还是西班牙人实力更强些,若是皇太子殿下要跟他们清算万历时候老账,这不是同时得罪两国么?

朱慈烺却没有这样的担心。

南洋对于大明而言,中转港的作用远大于原料产地,这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一个西方国家能够单独对大明实行禁运。而荷兰原本就是从西班牙占领下独立出来的国家,与西班牙天然敌对。荷兰挺进东南亚之后,沿途抢占葡萄牙的海外领,还曾攻打过澳门,注定它与葡萄牙也不能和睦相处。

至于残杀英国商务人员,一样使得荷兰与英国之间有血仇……如果不是现在英国的势力止步于印度,朱慈烺不介意连英国人也扯进来,把水搅得更混。

崇祯二十年的冬天悄然降临,福建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非但各州县都在进行旧城改造,以期符合皇太子的要求,更重要的是积极推进­干­、支道修建。因为皇太子殿下已经点头,只要道路状况能够达到标准,就允许其所在州县开设马车厂,生产四轮马车。

谁都知道四轮马车代表了大明富裕阶层的出行风向,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然而其使用的钢材却很难买到。这种特殊的钢铁韧­性­极好,能够减轻马车的颠簸,是最重要的材料。

这种材料控制遏制了民间资本投入造车行业。同时行政方面也禁止民间私造载人用四轮马车,只能制造四轮货运车。为此,每辆马车在出厂时都会在车轴上刻印编号,并在车厢上悬挂醒目的车牌。

如果马车出了县境,还要在沿途经过的州县警察局进行登记。

如此一来,私造的马车不说质量如何,就是上路都面临被抓的危险。

这样的垄断市场自然能够带来高额利润,高额利润带来高额税收,对于州县官考成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焉能不上心?

不说多山的福建,就连隔壁的广东得到了消息,也纷纷打探筑路标准,开始集资修路,希望能够生产这种高档货。

两广州县官也将原本落灰的县城规划手册翻出来,绞尽脑汁进行旧城改造。起码有个项目吊着,皇太子来了多少算是个交代。这种配合的姿态当然更是为了开口通商,否则出钱入股市舶司的人家岂不是要亏得血本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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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一衔枚夜度五千兵(12)

欧福瓦特的信使在巴达维亚并没有受到应有的礼遇,因为康纳里斯.范.德.莱恩()将军对台湾工作并不满意。

事实上,整个巴达维亚评议会的绅士们对欧福瓦特先生在台湾的作为都不高兴。

相比之前的台湾长官,欧福瓦特并没有击败西班牙人,或是将荷兰的势力范围推进到整个台湾西部……诸如此类的显赫功劳。

相反,正是在欧福瓦特的任期内,台湾东部的原住民彻底脱离了荷兰人的统治,使得荷兰人无法从东台湾获得任何利润。

东台湾出产的鹿皮在质量和数量上都不能无视。尤其是热兰遮附近的鹿群渐渐绝迹,巴达维亚对失去东台湾更加耿耿于怀。

“真不知道安东尼为何会信任这个平庸贪婪的家伙。”莱恩将军将欧福瓦特的书信重重拍在桌面上,对自己的好友,高级商务员,科恩拉德.所罗门松抱怨着。

年过中旬的高级商务员只是呶动嘴­唇­,露出一个恰当的轻蔑神­色­,并没有直接进行评判。他在联合公司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曾经担任过日本长官科尼利斯.范.尼恩鲁德的助理,当时公司的商馆还设在平户。

以他的资历,无论是去出岛担任日本长官,还是去热兰遮担任福尔摩萨长官,都是绰绰有余。公司内部有传闻说,阿姆斯特丹的绅士们似乎也在建议总督将军让科恩拉德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因为这样的关系,科恩拉德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对欧福瓦特先生的工作加以评价。

“这是一官送来的信。”莱恩将军轻轻点着桌上的另一封信,只从纸张上看,就显得更加大气高级。

“他说些什么?”科恩拉德随意地问道。

莱恩将军靠在椅背上,轻轻捻着自己­精­心修剪的胡髭——它能完美地画出一个波浪线。是将军的骄傲。

“一官说,”莱恩坐起身,从喉咙里挤出浓重的气声,“明国的皇储希望能与欧洲各国通商。并将在近期开放中左卫,这里是他们送来的采购和出售货物清单。”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科恩拉德的声调中并没有喜悦。如果明帝国愿意开放通商口岸,福尔摩萨的作用就将仅限于原料产地——那里只有鹿皮还算是畅销货。尤其在日本市场很受欢迎。

“我也这么看。”莱恩挪动了一下他的肚子,道:“只是,我的朋友,你不觉得奇怪么?明帝国愿意出动五十艘战舰,近万人的军队,目的就是将我们从澎湖赶到大员。现在他们的皇储竟然愿意开放中左卫……一个比鼓浪屿更大的岛。这是上帝的奇迹么?我并不觉得上帝会注视到这个世界的边缘来。”

“上帝无所不在。”科恩拉德仍旧随意地说着:“他们给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也开出了一样的条件?”

“这倒不是。”莱恩将军说道:“显然他们对西班牙人在吕宋屠杀华人的事耿耿于怀,只有我们和澳门的葡萄牙人收到了邀请。”

“天,已经过去了快五十年,这些中国人真记仇。”科恩拉德的声调里终于有了起伏。

“是的。我很庆幸之前的总督输给了中国人。”莱恩撇嘴道:“但是我仍然不相信一个封闭的大国,会没有征兆地愿意通商。”

科恩拉德转动了一下脖子:“这很简单,我愿意带领一支舰队去中左所,与尼古拉聊聊。如果这是一场骗局,我们的损失不会太大。如果明帝国真的准备通商,我们不能落后于葡萄牙人。有必要的时候,我觉得再一次进攻澳门也是可以考虑的。”

“你总是如此洞彻智慧。”莱恩大笑道:“狡猾的乌特列支人。”

“我就当这是赞扬了,亲爱的康纳里斯。”科恩拉德站起身。准备告辞。

“我的挚友,”莱恩绕过桌子。送科恩拉德走到门口,“我最多再­干­两年。相信我,十七位绅士都明白,一个­精­通亚洲事务的总督是何等重要。我将以自己的名誉让他们相信,有的人注定比其他人更合适。”

“谢谢,我的挚友。”科恩拉德略微躬身。向这位朋友,也是上司,行礼致敬。

他已经多年没有离开巴达维亚了,评议会和法院的工作让他轻松愉快,油水丰厚。并不愿意再踏上那层令人作呕的甲板,呼吸腥臭的海风。

不过他很清楚,莱恩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三年,是时候带着数十万盾的家产回祖国享福了。如果下一任总督并不愿意看到一个对他有威胁的高级商务员,他就不得不考虑自己日后的位置。

如果明帝国开口通商,那么自己很可能成为明国贸易点的长官;如果明帝国只是设了一个圈套,他的勇敢也足以让他在评议会获得更高的声望,无论日本还是福尔摩萨,都可以随意选择。至于危险,恐怕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即便是在战争期间,中国人都没有杀害荷兰俘虏。

当然,最好最好的位置,还是巴达维亚总督。

科恩拉德从总督官邸出来,首先回家去换身凉爽的衣服,然后要去见见朋友,准备南风起时前往中左卫。他不像莱恩将军那么胆小,跟随尼恩鲁德先生的经历锻炼了他的胆量,也撑大了他的胃口,所以他决定带一些私人货物前往中左所,为自己挣些差旅费。

“夫人去了哪里?帕拉蒙。”科恩拉德回到自己位于总督官邸附近的小楼,并没有看到妻子的身影,只得大声问着家中的仆人。

帕拉蒙以结结巴巴的荷兰语向描述了女主人的去向,是去参加一个中国商人的茶会。

联合公司禁止职员禁止参与私人商务行动,这个规矩写在公司的规则上,若是漠然无视就实在太不明智了。就拿毁誉参半的尼恩鲁德先生而言,他活着的时候是董事会眼中的能人,受到数位将军的青睐,甚至一度被作为总督培养。

然而他临死前,将自己在日本积累下来将近三万盾的收藏品——只是全部财产中的一部分——运到了巴达维亚,并想转运回国内……结果却被公司全部没收拍卖,没入公司金库,因为正义法庭相信这笔巨款是通过不正当的私人贸易获得的。

科恩拉德很清楚公司这在方面不会开玩笑。

然而作为一个荷兰人,跨过半个地球来到这个对健康有极大损害的地方,如果只为了一笔薪金无疑显得十分愚蠢。而且以公司付出的薪酬,要想在巴达维亚维持体面,那是全然不够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女人们出面,由她们去处理私人的商务问题,包括借款给中国商人,收取利息。

为了让自己在远东的职员解决生活问题,更好地为公司服务,联合公司的董事会曾按照总督扬.皮特松.科恩的要求,运送过一船欧洲女子到远东,但并不被当地的雇员接受。三十年代之后,董事会只得做出决定,不再运送欧洲女子,而由员工自己在亚洲寻找结婚对象。

因为谁都知道,以荷兰的国土面积和人口,是不可能彻底取代当地人,独占东印度群岛。

巴达维亚当局随即发布命令,下令各个贸易点输送适龄女­性­。

这些未发育成熟的女孩被送进学校学习真理——荷兰新教的教义,以及在结婚之前学到良好的行为举止。通过这样的教育,她们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巴达维亚主­妇­,以及“热带贵族”的母亲。

科恩拉德的妻子正是这样培育出来的女­性­。这其实与他高级职员的身份并不相符,因为荷兰人并不喜欢当地人做妻子,他们更喜欢有着西方血统的日本女­性­,或者是日本女­性­。然而所罗门松夫人有另一重身份为她增加了“可追求­性­”,那就是:寡­妇­。

一般而言,联合东印度公司的职员会留下遗嘱:使其在荷兰国内的家人可以获得所有公司在他死后仍需要给付的薪金,同时将他在东印度群岛积攒下来的财产留给这边的家人。

这就使得娶同事遗孀成为流行,因为谁都知道同事的家底。而按照荷兰法律的规定,一旦结婚之后,丈夫对妻子的财富就有了控制的权力,所以娶一个寡­妇­就是一笔投资。

投资的回报有高有低,但绝不会亏本。

科恩拉德就通过这样的婚姻,获得了三十万盾的收益——他的妻子非但是个寡­妇­,而且是两次成为寡­妇­的人。

终于,当皮肤黝黑,鼻骨略显内凹的所罗门松夫人回来时,带回来一笔五百两白银收益的好消息。

科恩拉德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吹着海风,轻易地说道:“如果我们要跟中国人做生意,该卖给他们什么东西?”

“中国?那里什么都有,只能带着白银去买他们的商品。”所罗门松夫人道:“听说他们有了一种十分清晰的银镜,如果真如传说中的那么好,肯定能值不少钱。”

“我可不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寻找传说中的商品,”科恩拉德道,“和你的中国朋友聊聊,我需要一个清单。喔,是的,你知道巴达维亚是否有失魂落魄的画师?我能为他介绍个好工作,不过他得将前三个月的薪水给我。”

“会有的。”所罗门松夫人咯咯笑了起来:“他们就像是虱子,到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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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二衔枚夜度五千兵(13)

崇祯二十年十一月,一艘来自福建的小船带着广东的通事驶过零丁洋,踏上了这个小城市。这里南北不足十里,东西不足四里,正是皇太子殿下钦定命名的澳门。

许多拿到皇明坤舆图的文武官员都很吃惊,皇太子对这个南海小镇似乎格外关切。这却是因为朱慈烺前世中所受的教育:澳门从明朝就被葡萄牙人占据,成为其殖民地。作为皇明的储君,未来的皇帝,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领土上有殖民地?当然要对此格外关注。

而收到的反馈却让朱慈烺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成见,在目今这个时代,澳门最多只能算是自治领,谈不上是殖民地。

从嘉靖年间弗朗机葡人在澳门入港,请求居住开始,直到万历四十四年,耶历一六一六年,葡萄牙才正式委任了弗朗西斯科.卡洛高担任澳门总督。而这位总督竟然没有到任,一直到天启三年,弗朗西斯科.马斯.加路耶成为第一个到任的澳门总督。

虽然名义上称作总督,但实际上在一七八三年之前,澳门总督只是个“兵头”,负责澳门防御,总督官署也设在炮台。整个城市是由耶稣会影响下的议事会管理,这个议事会在官方文件中称为“忠贞议会”,无论权力还是历史,都远非澳督能比。

明朝也并没有放弃在澳门的权力,仍旧派设官员管理地方,收取税赋。按照明葡之间的约定,葡萄牙人要为所居住的土地支付每年五百两的地租银,同时还要支付其他不定额的税金。天启年间,广东每年能从澳门收到超过两万两的税金。

对于没有主权概念的明朝官府而言,这样的收益远远大于土地的收益。既然弗朗机人愿意做这交易,何乐而不为呢?

即便到了如今,整座澳门城中都是各种信奉天主教的混血儿,人口将近一万人,葡萄牙人仍旧不认为这是他们的殖民地,只是一块由他们管治的中国土地。

基于这种清醒的认识。葡萄牙在租借澳门之后,总是能够站在政治正确的一边。无论是嘉靖年间贡献火炮,还是崇祯年间帮忙训练炮兵、派遣雇佣军,乃至于原历史时空中对永历政权的支持,都让人相信他们是一群“好租客”。

得到大明储君要开口通商的消息,澳门议事会当即做出决议,派遣议员洛伦素.门德斯.科尔德罗(lourencomendescordeiro)作为全权代表,前往福建漳州府觐见明帝国皇储。

沈犹龙在广州接见了洛伦素一行,大开方便之门。让这支葡萄牙使团能够从陆路前往皇太子行辕。至于清单上罗列的货物,则等到来年南风起时再走海路交易。

在洛伦素带着一­干­助手、仆从风尘仆仆大半个月抵达漳州府时,朱慈烺已经将行辕迁到厦门将近一个月了。

这座城市得名于洪武二十八年,意为国家大厦之门。

既然是门,就有进出,断然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

朱慈烺在金门岛开设市舶司,势必需要一个更大的仓储、物流中心,而厦门的位置却是得天独厚的上佳之选。因此厦门也正式设县。金门岛并入厦门县管辖,是厦门市舶司的驻地。

洛伦素乘船到达厦门本岛。远远就看到一群群工人正在平整地基,为厦门城扩建的辛勤劳作。他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还是觉得寒冷的海风不住地撕裂自己的**和灵魂。

——明帝国的皇太子为什么不老实呆在漳州或者泉州呢?起码那里更暖和些。

洛伦素腹诽着,紧随身披裘皮的宦官走进了城中的东宫行辕。

“请允许我代表葡萄牙国王,伟大的复国者,若昂四世。以及澳门议事会,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并祝贺您的元子顺利降生。”洛伦素在一间偏殿里见到了朱慈烺,与几位身穿燕居服­色­的明国官员。

这并不是一次正规场合的召见,当通事毕恭毕敬地将弗朗机使者的话翻译完毕。无论是萧陌还是郑芝龙,以及方家鸿,都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赐座。”朱慈烺坐在中间的主座上,让洛伦素在方家鸿对面落座,在他上首的是几位文质彬彬的年轻文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那张弗朗机面孔。

“这只是一次非正式的会谈,以及一场非正式的筵席,用来欢迎使者的到来。”朱慈烺看了一眼那个混血的通事,尽量用他能够理解的白话说道:“葡国在之前的岁月里,遵守了大明制定的秩序,我对此很是欣慰。”

——这与当初汪鋐的海战胜利有直接关系。

朱慈烺在心中补了一句,当然没有必要说出来。

洛伦素听完了翻译,表示感谢。

朱慈烺继续道:“我也很高兴听闻尔国能够从野蛮残暴的西班牙人统治下独立出来,虽然迟了些。”

洛伦素不愧自己外交家的身份,有礼道:“真挚的祝福一千年都不迟。”

朱慈烺点了点头,继续道:“尔国与尼德兰在欧洲达成和解了么?”

洛伦素觉得这位强势的皇太子已经掌握了对话的节奏,很想摆脱出来,简单答道:“欧洲的战争正在平息,但还没有迎来最后的和平。不管欧洲如何,我们与荷兰人在东方的竞争不会减弱。”

他知道葡萄牙与明国的友好历史,也知道儒教对恩怨的看法。他们信奉的是“以直报怨”,在这点上葡萄牙对荷兰有先天优势。

朱慈烺没有允许洛伦素将话题转向东方,仍旧咬住欧洲说道:“很遗憾大明无法对远在欧洲的朋友进行支持。我仍然记得在许多明军投降的情况下,尔国战士却为大明战斗至死,这让我格外希望对尔国进行力所能及的援助。”

洛伦素还是第一次从明朝官方口中得到如此之高的褒扬,连忙起身致敬:“这是我**人的荣誉。我国在东印度仍然需要大明的帮助。”

“东印度不算什么。”朱慈烺再次将洛伦素的努力挡了回去:“华夏有句老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你们在欧洲的根基受损,海外领是不可能安稳地提供资源的。

“想必你很清楚,荷兰人已经将你们赶出了日本,并夺取了你们从非洲到印度的港口和领地。在东印度,也就是我们的南洋,你们只能寄居在澳门这么一小块地方上。用不了几十年,你们就会彻底被人遗忘。

“而这一切,都源于你们失去了里斯本的支援,失去了本国两百万同胞的支撑。”朱慈烺总结道。

洛伦素知道耶稣会的传教士会不遗余力向东方介绍欧洲,但真没想到这位皇太子竟然连葡萄牙的人口都这么清楚。

——两百万人口,这个数字可靠么?

洛伦素心中暗道。

“所以,在南洋的合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欧洲。”朱慈烺道:“你们需要一个能够直接帮助你们提高战斗力的盟友。”

“但是殿下,大明恐怕不会派出舰队远征欧洲吧。”洛伦素终于放弃了主导谈判节奏,反正这是一次非正式的会谈,他安慰自己。

“我们目前没有派出舰队的计划。”朱慈烺这么说着,发现郑芝龙似乎不那么紧张了。

“不过我们可以派出一支五千人的军队,搭乘你们的船前往欧洲作战,如果到时候战争还没有彻底结束的话。”朱慈烺道。

萧陌并不怀疑“到时候”大明的军力,但他不明白为何皇太子对于一个万里之外的世界如此热心。在他的印象里,皇太子殿下更注重眼前的利益。

“五千人,”洛伦素有些结巴,“我无意冒犯,这个数量的军队在欧洲并不算很大。”

“如果再加一千门火炮呢?规格甚至可以比你们的舰炮更大。”朱慈烺道。

洛伦素颇为动心,但理智让他清醒过来:“殿下,一千门四十二磅舰炮起码需要十艘大帆船运送,而且仅仅是这些舰炮。”

“看来最重要的环节出在运输上。”朱慈烺面露失望,旋即又道:“不过我们既然是友邦,就不应该为这点小困难而止步。大明的舰队曾经到过非洲南端,未来也可以再去。只是因为时间太久,适合远航的水手过少……这样,我们可以先行安排一个使团前往里斯本,除了制定贸易协定,顺便对沿途进行考察,并且训练水手。”

洛伦素心中仍旧充满了疑惑,但这种送上门的友善让他无法拒绝。为了加重自己在明帝国皇储面前的分量,他已经通报了“全权特使”的头衔,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对此作出回应。

“我作为若昂四世国王的臣民,忠贞议会的使者,十分感谢殿下对我国的友善。”洛伦素道。

“很好,”朱慈烺抚掌而起,“今天是非正式会谈,不要因为这种心血来潮小事坏了大家的兴致。郑督和萧将军会代我好生招待你的,请尽情享用。明日早间,我们的礼官会带你前来签署派遣使团的相关协议,望你能够加以准备。”

说完这些话,朱慈烺并没有等洛伦素的回应便施施然离开了偏殿,让洛伦素对这位殿下的强势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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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三衔枚夜度五千兵(14)

诚如朱慈烺所知的,现在的葡萄牙正处于内困外交的境地。

国势上,经过西班牙的统治,海外领地损失惨重,贵族和百姓都在经济衰退的煎熬中苦不堪言。曾经一度成为世界帝国的国家,如今只是个二流小国,更让葡萄牙人心怀不甘。

外交上,他们反抗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希望能够加入反哈布斯堡阵营,也就是新教阵营。然而新教阵营更喜欢葡萄牙作为敌国,好理所当然地通过战争对其进行掠夺。

这种窘境将始终困扰葡萄牙,直到明年,耶历一六四八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最终签署,确定欧洲新秩序为止。

大明的战士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三十年战争的尾巴了,之所以抛出这个“善意”的邀约,纯粹是为了理所当然地派出第一支全面考察使团,了解欧洲的动向。

相比胜利在望、又即将反目的荷兰,以及毫无信义、且有血海深仇的西班牙,葡萄牙是朱慈烺的最佳选择。

同样,如今孤立无援的葡萄牙,也绝不会回绝明帝国这样友善的盟友。起码两国可以在南洋对西、荷发起攻势,重新获得前往日本的黄金航线。

洛伦素在接受赐宴的翌日,拿到了明帝国的派遣使团协议书,同时还有一份共同开发南洋市场的备忘录。

协议书具有条约的效力,违约将面临两国关系的紧张,大明帝国随时可能收回澳门,并且不再保证澳门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开发南洋市场备忘录则是对东印度群岛进行的重新分配计划。葡萄牙人可以在大明南洋势力范围内开设商馆,合法进行贸易,缴纳商税,并受大明帝国的保护。

前者是大­棒­。后者是胡萝卜,这个招数固然老套,但始终有用。

洛伦素不可能承担交恶明帝国的责任,他也相信忠贞议会所有议员都不会选择站在明帝国的对立面。尤其是帝国皇储明显表达了善意,澳门当局只需要配合安排船只,提供一定的技术人员。并不需要投入过大的人力和财力。

“明帝国是个尊重规则的文明国家,不同于那些只能用武器交谈的野蛮人。他们看中诺言和信誉,我们完全可以信任他们关于东印度开发的承诺。”洛伦素在信中结尾写到,读了一遍之后,让仆人尽快送回澳门。

从厦门回澳门可以从海路顺风而下,能节约将近一半时间。等澳门忠贞议会的议员们与耶稣会的教士们商议之后,便决定派出更大规模的团队前往厦门。其中有大量皇太子需要的技术人员,他们将拿到年薪一百五十两,每月三十五两生活津贴的高薪。前往北京、山东、浙江等地,交流绘图和航海技术。

另一部分则是汤若望的同行——耶稣会的教士们,他们希望能够获得在大明传教的权利。当然,对于天主教这种颠覆大明社会根基的宗教,朱慈烺是满怀警惕,因为奉教绅士中并不全是王徵这样头脑清楚的人,还有一部分甚至会接受天主教之中最极端的愚昧内容。

不过朱慈烺是个有说话艺术的人,以传教必先传文为理由。又收罗了几个博学广闻­精­通多国语言的教士,在福建漳州和广东广州分别设立四夷馆。翻译欧洲学术著作,培养翻译人员。

在葡萄牙人的努力配合之下,大明第一批前往欧洲的使者人数被确定在了三百人。郑芝龙拨出一艘西式战船,作为大明使团的座舰,水手由明葡两国交叉配备,旨在培养大明的水手掌握远洋航行技术。

这个使团将从泉州厦门出发。在澳门与葡萄牙船队汇合,然后借着东风穿过麻六甲,横渡印度洋,在经历八到九个月的航行之后,到达葡萄牙首都里斯本。

崇祯二十一年。注定在世界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

“今天是明国历法崇祯二十一年的第一天,也是他们计算春天到来的第二天。我在今天,二月二日,到达厦门港,看到了的两艘葡萄牙人的老闸船。明国人丝毫不掩饰对我公司的敌对态度,不允许任何一个船员离开船,直到进行完他们所谓的瘟疫检查。”

科恩拉德坐在船舱里,看着窗外新建设的港口,蘸了墨水,继续写道:“中国人对葡萄牙人显然更加友好,他们的船每天都在卸货,即便如此仍旧吃水很深,天知道他们装了多少货物。厦门港口的官员将在明天安排卸货,但所有的商品都必须按照清单核数,甚至还要开箱检查……”

“所罗门松先生。”船长敲开了科恩拉德?所罗门松的舱门:“有位中国官员请求见你。”

科恩拉德点了点头,检查了一番自己的着装,走出了舱室。

以他的军衔和高级商务专员的身份,有资格担任一支分舰队的指挥官。不过他对自己的战术能力十分有自知之明,所以只带了两艘帆船——卢斯杜南号和白鹭号。即便如此,为了降低明帝国背信弃义的风险,科恩拉德只乘坐卢斯杜南号前往厦门,而将白鹭号停在了外洋一处岛屿,以便支援。

“尼古拉,真没想到是你亲自来了。”科恩拉德走到甲板上,看到了码头上站着的老熟人,郑芝龙。

尼古拉正是郑芝龙的教名。

郑芝龙朝科恩拉德笑了笑,用荷兰语答道:“这次的旅行还顺利么?”

“这取决于贵国最终达成的通商条款。”科恩拉德笑道:“我可以下来么?”

郑芝龙点了点头。

看守船只的近卫军士兵只让科恩拉德通过,却连他的仆人都不准上岸。

科恩拉德看了看尼古拉,相信这不是他能决定的问题,只得将不悦埋在了心里。他走向郑芝龙,道:“这里在闹瘟疫么?查得很严格。”

郑芝龙没有答复,只是让手下递上一份国书:“这是我国内阁最新下发的《万国坤舆全图》。”

科恩拉德疑惑地接过地图,打开之后发现地图上是罕见的彩印,其中在地图右上方是被印上了淡黄|­色­的大明领土。其他国家则被染上了深浅不一的颜­色­,以区分大致的疆域范围。

“谢谢你的礼物。”科恩拉德收起了地图,正要拿出自己给郑芝龙准备的回礼,却见郑芝龙抬手阻止了他。

“请仔细看看大明的疆域。”郑芝龙提醒道。

科恩拉德再次展开地图,注意力不禁放在了自己身处的地方——福建,旋即他发现福尔摩萨也被染成了与大明一样的颜­色­:淡黄|­色­。

“这是什么意思?”科恩拉德强忍着愤怒。

“意思就是,尼德兰人应该退出热兰遮和安东尼堡,将台湾还给大明官员治理。”郑芝龙简单明了说道。

“这不可能,一官。”科恩拉德道:“总督将军不可能同意这种过分的要求。”

“如果你们自觉离去,还能获得与葡萄牙人平等的贸易权力。”郑芝龙微微昂起头:“否则,我们恐怕还要再打一仗,决定谁服从谁。”

科恩拉德感觉到了一股深深寒意。一六三三年的料罗湾之战,正是眼前这个男人所率领的明军舰队击败了荷兰舰队,让“远征中国”成为笑话。

郑芝龙也不会忘记崇祯六年那场对决,虽然荷兰帆船展现出了­精­准的炮击能力,但他最终还是击溃了这支号称东印度洋面上最为强大的欧洲舰队。现在想想似乎还有余力,完全可以在皇太子眼下再打一次,为自己增添砝码。

“你这是在讹诈,一官。”科恩拉德怒视郑芝龙。

郑芝龙抬起手,朝他轻轻一甩:“将他带走。”

一旁的侍卫上前抓住了科恩拉德,几乎将他架了起来。

“联合公司不会放任你这种绑架行为的!”科恩拉德叫道。

“不,只是请你去做客而已。”郑芝龙挤出一个微笑。

科恩拉德没有进行无谓的抵抗,他希望船上有人看到自己被带走之后,派小船回巴达维亚报信。然而理智又告诉他,中国人势必不会放任何一艘荷兰船离开港口。更让他忧虑的是,如果事实证明欧福瓦特所忧虑的明军进攻福尔摩萨没有错,那么莱恩将军就要面临渎职的指控。

自己成为一地长官,甚至是总督的梦想,自然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如果能够避免福尔摩萨的战争,或许还有回旋余地。

科恩拉德被软禁之后,苦思冥想,希望能够走出一条绝境逢生的道路。

……

“我们与荷兰之间没有媾和的可能。”朱慈烺从未想过通过谈判和威压迫使荷兰人屈服:“即便他们愿意放弃台湾,也不可能放弃日本。即便他们放弃了巴达维亚以东所有航线,也不可能放弃巴达维亚。然而大明的水师却必须占领吕宋、爪哇,直至控制麻六甲。这是不容动摇的国策。”

郑芝龙看着地图上标注的范围,突然觉得如果这片地方全都是大明的领地,倒也是一桩很不错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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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肆衔枚夜度五千兵(15)

崇祯二十一年的正月传来了颇多喜讯,先是久旱数年西北竟然下了春雨,虽然不足以滋养庄稼,却是个十分不错的好兆头。非但从心理上安慰了从皇帝到百姓的所有人,也实打实地减轻了新政推行的阻力——天人感应就是儒门宪法,如果老天爷认为新政祸国,就不会在这个时候降雨了。

尽管崇祯也相信这是储君监国带来的上天认可,但是朱慈烺却没有自大到相信自己能够改变自然气候。这场微不足道的小雨显然是因为太阳黑子结束了休眠期,诚如原历史时空中的进度一样,地球渐渐从小冰河期的影响中走出来,并将在二十年后打造出一个“盛世”。

在同一个月,部署在辽东的第二军攻克了海州,海州城里的汉人发动起事,迎第二军入城。

满洲震动,多铎甚至未得允许就率领自己的牛录朝宁古塔移动。多尔衮最终以福临的名义找到萧东楼,希望能够媾和,并提醒萧东楼“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

萧东楼对此大不以为然,不过第二军的确有人开着“五十年平辽”玩笑,因为只要多呆一年,土地就会多许多。

奉命前来辽东负责满洲工作的冯斌也认为应当缓一缓,否则先死的肯定是辽东汉人。

汉人越多,满洲人的影响力就越小。

“将满洲人全都杀了便是,何必这么麻烦?”萧东楼曾对冯斌抱怨道。

冯斌在军阶的压制下不敢太过恣意,只是笑问道:“将军可曾听说过东夏?”

萧东楼本就没读过什么书,看了一眼曹宁,见曹宁也是一脸茫然,以为这个拿­鸡­毛当令箭的上尉在消遣自己,不悦道:“冬夏没听说过。春秋倒是常见。”

冯斌敛容道:“皇太子殿下希望满洲成为第二个东夏。”

萧东楼这才严肃起来,回头便让曹宁去查访一番,到底“冬夏”是什么意思,这可是关系到皇太子战略意图的重要信息。

结果让萧东楼十分惊诧,军中那么多秀才,竟然没人知道。

得不到答案本身就是一个答案。萧东楼似乎明白了什么。

冬天对满洲人而言难熬,对于蒙古人而言更是难熬。

好在今年有张家口这座新城,就像是寒冷的草原上点起了一团篝火,许多牧民被这里吸引,放弃了传统的过冬地,将帐篷搭在了张家口外围。

当第一个牧民通过修路赚到了足够一家五口饱食一顿的收入之后,更多的牧民加入了劳工队伍,换到口粮和草料,让家人和牲口不至于冻饿而死。

而且日益强大起来的骑兵师也让塞外的蒙古王公们不敢轻动入关打劫的念头。

崇祯二十一年的元旦大朝上。崇祯终于等来了四海升平的消息,除了西南的云贵川还尚未平定,其他地方都已经恢复生机,中兴指日可待了。

朱慈烺在元旦之前派人送了表疏回北京,祝贺新年之余也表示自己会在复台之后尽快返回北京,请父母不要挂念。

等崇祯皇帝接到这封表疏时,复台之战也正式进入了倒计时。

……

“他们第一天就杀了你们二百六十个勇士,其后又和新港人杀了你们三千多人。烧毁了你们所有的屋子。你们族人的头颅至今还挂在新港社的家门口,难道这些仇怨就这么算了?”大肚王的使者挥舞着手中的短矛。以舞蹈一般的夸张姿态说得口沫横飞。

方家鸿一副番人打扮,扮作这位使者的随从之一,紧张地看着这场生番之间的谈判。他虽然听不懂番话,但从此刻的情形来看似乎并不轻松愉快。

果然,使者还没结束自己的演说,十余个年轻气盛地麻豆人已经跳了起来。抓起自己弓箭短矛,从喉咙中发出狩猎时驱赶动物的“嗬嗬”声。

这是战争的威胁。

“如果你们不愿意被蓝眼人奴役,当他们苦力;不愿意被新港人欺凌,任由族人被他们出草。你们就该站起来,把他们赶走。杀掉!拿他们的人头祭祀你们的祖先!”使者丝毫不惧,面对越来越多的“嗬嗬”声,慷慨激昂地演说道。

“他们有邪术。”一个老祖母嘶哑的声音压制了族人愤怒的吼声。

“我们祖先的兄弟也会这种法术。”使者昂然道:“他们能够打败蓝眼人,这是我们太阳王亲眼所见。他渡过了大海,去到了祖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老祖母迟疑地看着使者,分析这话里的可信成分。从古老的传说中来看,自己的祖先迁徙而来时,这里并不是四面环海的海岛,或许真有族人留在大海对面,分别至今。

“我们只能出五百个战士。”老祖母与其他老年­妇­女们低声商议了片刻,终于开出了自己最大的支援力度。

“你们只要帮忙运东西就可以了。”使者得意道:“为了表示兄弟之族的诚意,他们会和你们一起消灭你们的仇人——新港人。”

谁都不记得麻豆人与新港人是何时结仇的了。或许也是某次不经意间的出草,某一方抢了对方的猎物,然后互相猎首,成了仇家。

按照岛上原住民的习俗,每次猎首之后,在用猎物的首级喝血酒时,都会说上一段:之前咱们有仇,但饮下这口酒,大家的仇怨便消失了……诸如此类的废话。实际上没人会相信,而且报复会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迅猛。

以麻豆人和新港人的技术能力,两个村社就算互相猎杀一百年,都未必能打破平衡。然而荷兰人到来之后,与新港人结成了同盟,麻豆社顿时陷入了被宰割的境地。在麻豆溪事件之后,荷兰人发动了四千五百人的大部队,连同新港人的两千人,几乎将麻豆社彻底消灭。

麻豆社只能投降,与荷兰人签订了麻豆协议,成为荷兰征服岛上原住民的蓝本。

在大肚国的帮助之下,麻豆人答应加入汉人与大肚国的阵营,条件就是日后汉人不能­干­涉番人内部事务,不能征收人头税,不能强征劳役,还不能拉偏架——除非偏向麻豆社。

皇太子慷慨地满足了麻豆社提出的所有条件。

崇祯二十一年二月十三,海面上浪高风疾,五十余艘戎克船出现在了南台湾沿海。早就等候在此萧垅社番民按照与麻豆社的约定,点起了篝火,引导戎克船放下小船,让船上的大明近卫第一军第二师先头部队登陆。

这支先头部队一共有四个千总部近五千人,在紧张的传运之后,队伍登岛,建立了滩头阵地,同时运送包括火炮在内重火器上岸。

番人们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如此安静的­干­活,简直怀疑他们是否真是活人。

在一晚上的紧张劳动之后,第二师先遣营终于整队集合,在番民的帮助下前往麻豆社的领地。

王家康作为第二师副师长,是这支先遣营的指挥官。在三个时辰的跋涉之后,王家康看到了麻豆人的村落,比他想象中的要大许多。他想象中的村落大约只有十来户人家,显然有些小瞧原住民的文明程度了。

“报告长官!各千总部集合完毕,应到四千八百六十七人,实到四千八百六十七人!”参谋官高声报道。

王家康解开军装钮扣,一如既往地淡定道:“换装。”

换装命令下达之后,整支部队很快就变成了原住民彩­色­短衣。这些大明制造的临时军装,让麻豆社的番民们看得眼睛发直。虽然每个人身上穿戴的都是他们的服装,但这么多人都穿得一模一样,却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即便那些蓝眼人,也没有如此整齐壮阔的军容。

……

“欧福瓦特阁下!”一个书记员冲进了台湾长官官署,整张脸胀得通红:“阁下,北面土著向我们的贸易站发动了进攻!”

“有我们的人受伤么?”欧福瓦特抬起头,并不以为然。

在台湾的荷兰人很少走出城堡的保护范围。

“没有,阁下。”那位书记员呼吸急促道:“但是阁下,他们洗劫了贸易站,那里有三千张待运的鹿皮。”

“他们洗劫鹿皮­干­什么?”欧福瓦特更加疑惑了。这些鹿皮对土著而言价值有限,而且他们只能用这些鹿皮与汉人交换布匹、铜器、粮食。如果他们袭击了贸易站,汉人肯定不愿意为一批货物付两次钱,那么他们又能卖给谁呢?

不过很快,另一个念头冲进了欧福瓦特的脑中:这是另一拨汉人在煽动土著闹事,就如十年前的虎尾垅社事件。

虎尾垅社事件起因于荷兰人扩大狩鹿范围,而虎尾垅社正是有名的梅花鹿聚集地。

此地本有汉人与番人杂处,收购鹿皮、鹿­肉­等商品。为了抵御荷兰人对原料市场的侵占,汉人与虎尾垅社的原住民一起对荷兰人,以及荷兰人阵营的汉商进行了攻击,并杀死了三个联合公司的荷兰籍员工。

——这次的袭击与当年的情形无比相像,一定是汉人­奸­商的­阴­谋。

欧福瓦特心中渐渐腾起一股怒意:迟早有一天要断绝这些汉人的商路,教他们学会规矩!

“通知贝克上尉,准备战斗,我们要去教训教训那些贪婪的野蛮人!”欧福瓦特腾身而起,扯过了椅背上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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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五衔枚夜度五千兵(16)

清晨的薄雾打湿了棉布裁制的短衣,所有人踩着略带凉意的露水,进入战场,展开阵型。

这场战斗的另一方,西拉雅族的新港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猎物,只是用充满惊恐和敌意的眼神打量着这支奇怪的“麻豆人”。

“前进!”

王家康换上了当地服饰之后觉得有些不习惯,甚至背铳佩刀的时候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发布了命令,随着鼓声响起,方阵缓缓向前压进。

因为展开面不够,此时的方阵就像是竖起来的长方形,正面火力小于两翼火力面,也能够有效防止新港人从侧翼对方阵进行偷袭。

“瞄准!­射­~击!”

方阵很快就遇到了抵抗,一队手持短矛竹枪的新港战士冲了出来,发出源自远古的战吼,向第一军先遣营发起了进攻。

整齐划一的铳声响起,先遣部队的士兵们没入白烟之中,在他们眼前的原住民成片倒下。逃过一劫的幸存者转头逃跑,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第二排齐­射­。

“推进。”

王家康觉得无趣极了。

这些土民没铁制盔甲,弓箭的­射­程在三十步之内,明军战士可以轻易地在五十步距离上­射­击,成片收割对面散乱的兵线。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王家康看着越来越近的村落,早上的炊烟正从浓雾中渐渐分明起来,一些早起的孩童已经在外面跑动,发出高亢尖锐的童声。

跟在明军身后的麻豆人却激昂起来,高声呼喊着战吼,恨不得冲到明军前面去。他们套上了明朝装备巡检司的藤木护甲,以及流水线锻造出来的制式长刀。战斗力大增,尤其希望用仇人的头来检验长刀的锋锐。

王家康再次看到一群没有阵型,没有指挥的番人喊着听不懂的口号冲向方阵。严格按照­操­典处置情况的基层军官纷纷发令­射­击,仍旧是两轮齐­射­便将这次冲锋击溃,甚至没有让他们冲进弓箭­射­程之内。

“虎蹲炮。”王家康平静地传令,就像是路遇熟人打招呼一般。

虎蹲炮迅速被放置到了阵前。目标是那些竹子搭建起来的屋舍。

竹子为主体的原住民屋舍根本挡不住虎蹲炮的轰击。

虽然虎蹲炮的威力不大,­射­程不远,只有防止敌军骑兵冲阵时才用,不过现在用来拆迁这些屋舍却是很方便。

随着竹屋的倒塌,麻豆人再也忍不住跟在后面观战了,呼啸着冲进了新港人的村子,见人就杀,无论男女老幼绝不放过。

参谋端着望远镜,终于看不下去了。走到王家康身边:“长官,这样屠杀……不是我大明军人该做的事。”

“我们没有做。”王家康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是这些番仔­干­的。”

战场上杀敌唯恐不多,若说斩草除根也并非不能理解。但将杀人视作娱乐和盛事,这却超出了明军将士的道德底线。

“去跟他们说,”王家康终于忍不住拉过通事,“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是我大明的俘虏,我要带走。”

通事的双脚紧紧钉在地上,不敢仰视王家康。只是道:“军爷,这样不妥……”

“他们这般杀人才是不妥!”

“军爷。”通事一脸无奈道,“小的知道军爷是想保全那些番仔的­性­命,但这新港人和麻豆人其实是同族。他们之间互相杀没问题,外族人却不能奴役他们……您看,这不是也有麻豆人把新港人的小孩抱回去养的么?那都是当自己亲生孩子养的。”

王家康一时接受不能,追问道:“同族?”

“是。真是同族。”通事道:“军爷若是冲进去,就成了与他们两社开战了,到时候恐怕死的人更多。”他见王家康面露思虑,又道:“新港人借着红毛夷压制麻豆人十多年,一朝翻身。报复自然也就更重些。”

王家康放开通事,看到几个麻豆人砍了不少脑袋,挂在腰间兴奋狂吼,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

“这些野蛮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狡猾了?”欧福瓦特身穿尼德兰联省共和国的军装,惊疑地听取发生在新港社的惨案。

——麻豆人是最不服管教的,当初真应该将他们全部杀死,就像金狮岛上的那些土人。

欧福瓦特心中暗骂,同时也对于自己的前任过于心慈手软而感到忿恨。

在这个通讯不便的时代,地方官员的­性­格在突发事件的处理上会有极大差异。在一六三六年,巴达维亚总督亨德里克?布劳威尔(hendrikbrouwer)指派福尔摩沙长官汉斯?普门(hansputman)“严惩并铲除金狮岛上的住民,作为他们杀害我方人员的教训”。

此事最终导致金狮岛,也就是拉美岛(小琉球)上所有原住民被屠杀殆尽。到了一六四五年,岛上最后十三户原住民也被迫驱离——之所以没有被屠杀,是因为这座岛被汉族商人整体承租了下来。

然而麻豆人在一六二九年淹死了六十二名荷兰士兵,行为更加恶劣,对荷兰人的打击也更大,但报复手段却远没有金狮岛那般血腥毒辣,最终以签订了《麻豆协议》告终。

“亲爱的,如果我们因为麻豆社对新港社的战争再次派出军队,就会使得热兰遮城缺乏守卫力量。”一头漆黑长发的日本情­妇­打断了欧福瓦特的沉思。

欧福瓦特摇头道:“你不明白。如果我们放任在这一地区的盟友遭受攻击,迟早整个福尔摩萨的原住民都会起来对付我们。他们肯定是知道了大肚番人的事,知道贝克上尉带走了的三百名全副武装的荷兰士兵。否则他们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正是我担心的,”日本女人说道,“如果我们再次派出军队,或许还有其他部落会攻击我们的盟友,甚至攻击热兰遮。”

“你似乎有好的建议?”

“生番之间的事,最好还是由生番自己解决。”日本女人道:“我们可以在地方议会开会时指责麻豆社挑起的战争。”

欧福瓦特笑了笑:“这会让人们以为我们衰败了,胆怯了,只会耍耍嘴皮子。不,我们不能这样。如果有人要攻击热兰遮,让他们来!在此之前,要派人彻底剿灭麻豆人,剿灭这些­阴­狠残暴的家伙!”

随着欧福瓦特的战争宣言,另一支五百人的荷兰军队由另一位上尉带领,选择了一条原住民村落最多的路,声势浩荡地朝麻豆社扑去。

按照行军计划,他们将在翌日中午到达麻豆社,并对那些野蛮人发起进攻。然而他们只完成了计划的前半部分,即按时抵达了麻豆社的领地。

至于教训野蛮人的工作,则由明军来承担了。

“开炮!”

王家康终于看到了一支会列三排线列阵的敌人,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战术的军人。他对军阵十分感兴趣,也曾考虑过用三排线列阵对敌,但最终发现面对满蒙鞑虏的骑兵,方阵仍旧是最稳妥的阵型。

不过面对这些同样以火铳为主要武器的敌人,线列阵有更为灵活的优势。

当然,任何战术、阵型上的优势都不如火力更有决定­性­。

两门一七式营属火炮相继发­射­,轰散了荷兰人的阵列,火铳方阵快步前进,硬顶了一轮荷兰人的齐­射­,在三十步的距离上立定,齐­射­,捉拿俘虏,并让麻豆人打扫战场。

整场战斗持续了不到一刻钟。

“这孩子不会数数,看到我们这么多人还敢冲。”王家康对荷兰指挥官的智商深感忧虑。

荷兰上尉已经在第一次炮击中被击毙了,无从为自己的无奈进行辩解。因为当时的情况分明是自己踏进了大军的包围圈,就算想逃也无处可逃。至于一枪不放就投降,这可不是荷兰军人的­性­格……当然也有一点侥幸,希望眼前这些列队整齐的“土著”会被火铳声响吓跑。

从荷兰人的这次战败上,也能看出千里镜的重要­性­。

王家康清点了战损,发现如果不算土著的死伤,这次是真正的零战损,心中多少有些得意。至于投降的荷兰人,王家康不得不留下一个局的兵力进行看管,以免他们被麻豆人猎头。他觉得那十几个被打死的荷兰人人头已经足够安慰麻豆人了。

“全军进发,目标:热兰遮城!”王家康意气风发,骑在战马上宣布军令。

如果情报没错,热兰遮城中只有四百名左右的荷兰军队,以及少数居住城中的番人头领私人护卫,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热兰遮的主攻部队却不是王家康。

近卫第一军第二师师长杨武年已经带领主力部队停泊在了大员外海。

考究热兰遮的地形,其实是建造在台江内海的一座小沙洲上。

台江内海在地理学上有个专有名词:潟湖。简单而言就是堆积起来的沙洲将海湾封闭,形成了内湖外海的格局。在南台湾,这些沙洲被命名为“鲲鯓”,从一鲲身到七鲲身,大员就是一鲲身。

第一军第二师的任务,正是登陆沙洲,并攻破热兰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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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六衔枚夜度五千兵(17)

沙洲西面临海,但是没有可以利用的登陆点,所以必须要穿过水道,进入台江内海,从沙洲东侧登陆。这个状况与另一个世界十三年后郑成功复台战役十分相似,区别在于现在的七个鲲身还没有连在一起,北水道也没有被泥沙壅塞。

荷兰人首先看到的是郑芝龙亲自率领的一百艘大战舰,以及密布海上不可胜数的小火船。

欧福瓦特一边看着这末日降临的景象,一边调动荷兰在大员的三艘三桅大帆船在南水道进行阻截。至于鹿耳门水道和北水道,则交给了岸基炮台。

“这样悬殊的力量是不可能获胜的。”日本女人的声音让欧福瓦特心中一阵烦闷。她却继续道:“尤其是中国人已经占据了上风口。”

“即便海战失利,我们还可以守住起码一年时间。”欧福瓦特道。

热兰遮城为典型的欧洲棱堡。四周围有壕沟,以斜坡土堤为台基。墙面用红砖砌成,以糖水、糯米、蚵壳灰、海砂捣和作为粘合剂。内城为方型,上下两层,长宽皆为一百一十五米,城壁高约九米,厚一点二米,四角棱堡厚一点八米。

地下室为仓库,为储存弹药、粮食及杂物之用。上层设有长官公署、教堂、瞭望台、士兵营房等设施。四角附城为长方型,长一百六十米,宽七十七米,较内城稍低,内有宿舍、办公室、会议厅、医院、仓库等公共建筑。

在防卫上,外城有两个棱堡,一个半月堡,内城有四个棱堡,三个半月堡。棱堡与半月堡各有三门重炮,共三十门炮。可从不同角度发­射­炮弹,没有攻击死角。而且在热兰遮以南,还有一座命名为乌特列支的棱堡,对热兰遮进行援护。

这样规制的城堡,在欧洲战争中的确能够固守待援很长时间。若是攻城一方不甚能战,即便守上一年半载也不稀奇。

“更何况中国人胆子很小。一个荷兰兵足以抵挡二十五个中国人。”欧福瓦特自信道:“只要贝克上尉他们剿平了那些闹事的番仔,我们的陆军可以让热兰遮更加稳固,就像这座岛一样稳固!”

日本女人微微欠了欠身,退了下去。作为东方文明的子裔,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劝谏,什么时候该理智地退却。虽然荷兰人已经不再敢直说中国人是野蛮人,但他们内心中仍旧将欧洲之外的世界视作蛮荒之地。

——如果中国人发动如此规模的海军攻打热兰遮,绝没有理由放着陆地不管。

——只能为贝克上尉祈祷了。

女人心中暗道。

海面上的僵持持续到了傍晚,这是个不可能作战的时间。欧福瓦特承受着兵临城下的心理锤炼。终于度过了最难熬的第一天。

“梵高先生,我需要你在入夜之后前往中国人的战舰,询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欧福瓦特召唤了低级商务员,掩饰不住自己的怒气。正是这位商务员带回来的消息,让人们都相信中国人是友好且开放的。他言之凿凿,甚至让欧福瓦特都有所动摇,以为是自己过于多虑。

事实却证明欧福瓦特的预见不错,只是被自己愚蠢的同伴坑害了。

“他们肯定需要战利品……”梵高胆怯地发抖。低声道。

“我可以给他们十万两白银的军费赔偿,但别指望我出更高的价!我一个子都不会多给他们!”欧福瓦特咆哮道。

梵高感觉到略带臭气的口风吹动了他的头发。连忙行礼退了出去,让人准备小船前往中国人的战舰。

在梵高离开之后,一名牧师出现欧福瓦特面前,道:“先生,赤嵌社的信徒愿意输送一批粮食,以此表明他们对上帝。对共和国和公司的忠诚。”

欧福瓦特这才想起后勤的重要­性­。中国人渡海而来,肯定不会准备太多的食物,他应该在中国人登陆之前将他们能够搜集的粮食都运进城里,并且烧毁那些无法运走的物资。

“让他们进来,”欧福瓦特按着太阳|­茓­道。“还有那些汉人头家。派兵把他们带进城里,保护起来,不要让他们有机会出卖我们。”

牧师退了出去,很快外面就传来了传达命令的声音。

——巴达维亚的蠢货们,终于可以看到自己种下的恶果了!

欧福瓦特渐渐镇定下来。他想到了战后公司调查和法庭审判,连忙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松木板包裹着羊皮作为封面的­精­美簿册,这是每个台湾长官都必须以生命和信仰保护好的东西——热兰遮城日记。

因为交通不便,从欧洲到亚洲动辄八、九个月,因此联合公司为了确实掌握殖民地的一举一动,要求各分据点的长官逐日记下其辖地所发生的所有点滴事情,以日志的形式寄往当时的巴达维亚,再转送回阿姆斯特丹。

这些日记非但有长官的记述,也有书信、报告,以及会议决议,是巴达维亚评议会对驻外长官进行评价的重要资料。

欧福瓦特翻到前面,确定自己的确告诫过巴达维亚关于中国人入侵的事。同时他也看到了日记中有关梵高先生的汇报,于是提起笔,在后面空白的部分加上一句:我对此毫不相信。

如此一来,作为一个不为人信任的贸易点长官,他的形象将被定位在“先知”、“智者”,一切恶果都是愚昧的同事造成的。

……

“搬下去,下去。”通事用当地番语指挥着赤嵌社的“原住民”将一袋袋粮食搬往地下室,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生怕一旁的荷兰士兵看出这些番仔脸上的纹身只是画上去的图案。

荷兰士兵却在低声交谈着海面上的中国人,对这些友善的“赤嵌人”没有丝毫警惕,有几个甚至背对着正在搬货的赤嵌人,大咧咧地倚着火枪,打赌中国人多久才会意识到自己的不自量力,并且退回海峡对岸。

“这么晚肯定回不去了,这些人能住在城里么?”通事上前询问一个管事的荷兰人。

荷兰人扫了一眼这些**着上身的赤嵌人,肌­肉­紧凑,但是没有明显的疤痕,脸上的纹身也只是点缀,这些特征无疑说明他们并非经验丰富的战士。而且他们没有武器,人数不多,即便让他们住下来也没什么关系。

何况……

通事将准备好的贿赂塞进了荷兰管事的手中。

“他们可以住在城里,但不能乱跑。”管事很快划定了赤嵌人的度夜之地,在一个棱堡的旋梯之下。

通事转达了荷兰老爷的善意,驱赶着赤嵌人安静地往住宿地走去。

看管库房的荷兰管事有些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这些赤嵌人与他印象中番仔有些出入。他从未见过番仔的举手投足如此­干­净利落。不过这并没有引起他的疑心,在登记完入库的粮食之后,他便离开了地下室,回到上面自己的宿舍之中。他年轻貌美的日本妻子还在床上等他,并不会因为中国海盗的来袭就取消所有活动。

“大敌当前,竟然连岗哨都没有增派。荷兰人从未打过仗么?”赤嵌人之间低声交谈着,却是北方口音的大明官话。

这些扮作番人的明军,正是方家鸿苦心孤诣编练出的“虺营”。

这支人马早就在热兰遮的替代品中走了不知道多少遍,即便蒙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干­掉放哨的荷兰士兵,并且打开门,让虺营大部队入城。

虺营人数五百,实在特侦营基础上挑选军中善于­肉­搏的杀手队战士组成。他们熟悉热兰遮的一草一木,就像是从小生长在这里一般。他们也可以用绳索、匕首、佩剑、弓弩轻易地杀死敌人,而不发出任何声响。

他们只在等待信号。

一旦城外各个突破点的人马发出灯火信号,海面上的战船就会鸣炮,让城内的“赤嵌人”行动。舰炮的声响虽然会惊动荷兰人,但只是一发炮响,多半会让这些荷兰人在紧张片刻之后就再次进入睡梦之中。

终于,炮声响起,棱堡上层果然传来荷兰人­骚­动的声音。

“照计划行动,一队随我来!”

脸上涂抹着青黑­色­纹身的队长迅速打出进攻手势,带着自己的队员踏上石梯,摸上棱堡。上面只有六个荷兰炮手,­操­纵三门巨炮,防止敌军攻城。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脚下的番人竟然是明军伪装的。

负责开门小队摸到了约定的城堡门口,与清除瞭望台的小队一同­干­掉了游走的哨卡,旋即打开了大门。

身穿藤甲,手持利刃的虺营主力迅速且安静地通过了大门,一如训练了无数次,扑向各个荷军营房,以及军官的独立宿舍。当数支小队完成了任务之后,汇聚在了长官官署门口,轻松地解决了放哨的荷军士兵,先行冲了进去。

欧福瓦特穿着睡袍,睡意尽去,惊恐地打量着围在自己的床边的“魔鬼”。

“欧福瓦特先生,如果你能配合地宣布投降,大明帝国将赐予你避难的权力,以免受到荷兰政府和联合东印度公司的追责。”为首的“魔鬼”口吐异国口音的荷兰语,让欧服瓦特的心彻底沉入冰冷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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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七衔枚夜度五千兵(18)

“感谢上帝,欧福瓦特先生,看到您安然无恙实在是太好了。”科恩拉德用他最恶毒的口吻讽刺着身穿睡袍的联合公司驻福尔摩萨长官。

这是一间战舰的舱室,很可能并非明军的旗舰。欧福瓦特努力无视科恩拉德的嘲讽,强迫自己动脑子想点什么。他很快又看到了蜷缩在舱室角落里的威廉姆?梵高,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看来我们的中国朋友并不很绅士,竟然让尊敬的长官阁下穿着睡袍在这种气候下的室外行走。啧啧,竟然连双鞋都没有。阁下是如同那些野蛮人一样赤脚走过来的么?”科恩拉德继续施展着自己嘲讽技能,将满腔的忿恨和不甘发泄在可怜的欧福瓦特先生身上。

“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伟大的高级商务员。”欧福瓦特终于忍不住开口反击了:“是你给他们送去了我们毫无准备的情报?好让中国人轻松愉快地来热兰遮狩猎?”

“我是被你们这些笨蛋拖累了!”科恩拉德怒视欧福瓦特:“你们应当准确及时地通报福尔摩萨的情况,而不是送来模棱两可的报告!”

“模棱两可?我从未说过中国人值得信任!”欧福瓦特叫了起来:“去看看我给巴达维亚的书信吧!没有一个字不是在警告你们!并且我明确告诉过你们中国人若是进攻的话,可能会有多大规模,请巴达维亚派一支十二艘船的舰队来协同驻守!可是你们这些尊贵的绅士抛弃了我们,是你们贻误了福尔摩萨!”

“你知道你满口胡言乱语在说什么?”科恩拉德怒道:“十二艘战船!哈,那是我们在远东的所有战舰!你如果真想得到巴达维亚的支援,就该给我们送来可靠的报告!报告!而不是满纸的臆想!”

舱门适时地被推开了。显然外面的人已经听够了他们互相推卸责任的争执。

一队手持火铳的战士先行进来,将科恩拉德和欧福瓦特驱赶到了可怜的威廉姆身边。

现在这个角落彻底被填满了。

两位中国将军走了进来,其中之一是荷兰人的老朋友和老对手,郑芝龙郑一官。

“这位是复台战役总指挥萧陌将军。”郑芝龙向三人介绍了萧陌,然后与萧陌相继入座,只是他的位置略微有些偏。更像是个通事的位置。

萧陌朝郑芝龙点了点头,道:“你们无视我朝照会,使我朝不得不兴师动众收复国土,应当进行赔偿。”

郑芝龙果然是萧陌的翻译,将这段简洁明了的话翻了过去。

欧福瓦特正要说话,科恩拉德已经抢先起立道:“将军,我不否认贵国的强大,但用这样的手段并不是一件荣誉的事。而且你们应当清楚,联省共和国的正规军与西班牙人打了四十年的战争。并取得了胜利。这里屯驻的只是冒险者、雇佣兵、商人、流氓……并不代表共和国的武装力量和战斗能力!”

萧陌听完郑芝龙漫长的翻译,忍不住笑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来?”

科恩拉德的恫吓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我只是个商人,并不擅长军事。不过我相信,如果共和国派出了正规军,贵国也不得不正视自己的伤亡。”欧福瓦特站了起来,将丢脸的科恩拉德掩护下去。

萧陌满座椅中,悠悠道:“战场上的事,上了战场自然知道。如果二位不能平复心境。恐怕会耽误更多的时间。”

等郑芝龙翻译完,萧陌看着两位俘虏。道:“我朝所求很简单:其一,所有在台湾的荷兰人必须放下武器,接受监管,包括热兰遮和北面的安东尼堡;其二,所有事务人员必须尽快,且毫无保留地与我朝官吏进行交接;其三。荷兰人在台湾的所有财产将被没收,包括热兰遮城、安东尼堡,以及海面上的三艘帆船。其四,荷兰人必须赔偿我朝军费五十万两,可以用等价商品或者白银支付。”

“你们这是敲诈!”科恩拉德听完翻译。大声抗议道。

“本将与尔等所言,皆是通告,并非谈判。”萧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配剑:“崇祯二十二年元旦之前必须偿清,否则将会课以百分之五的利息。三位好自为之。”

说罢,萧陌起身朝郑芝龙点了点头,先行出去。

郑芝龙目送萧陌离去,将萧陌的最后通告翻译过去,又道:“大明是信义之国,科恩拉德先生,你所带来的货物我们已经照价付款了,这代表了我们的诚意,希望你回去之后敦促总督将军做出理智的选择。”

科恩拉德只是怨恨自己为何会被卷入这场不名誉的事件中。这下非但不存在福尔摩萨长官的职位,自己的前途也算是彻底毁了,恐怕只能收拾财产回荷兰了。想到这里,科恩拉德更加痛苦,因为自己的财产之中有极大一部分都属于妻子。

“欧福瓦特先生,”郑芝龙转向这个只在书信中有过交往的荷兰人,“大明的承诺仍旧有效,也感谢你之前对大明的友善。我们会保护你的私人财产,当然,仅限于你的合法收入。”

科恩拉德质疑地望向欧福瓦特,想看出他与中国人之间的秘密勾当。事实上,他已经在脑中幻想这些秘密协议,以此作为自己在巴达维亚评议会上的陈词。

欧福瓦特很想撇清自己,但他很清楚自己面临的窘况。如果拒绝中国人保护,他势必会被巴达维亚的老爷们扔进牢里,度过余生。这点并非没有先例,公司为了保住自己的商业利益,曾将被免职的福尔摩萨长官移交给日本人监禁。

对,就是那个倒霉的彼得?奴易兹,欧福瓦特想起了那位长官的名字,并不愿步他后尘。

郑芝龙出去之后,欧福瓦特没有给科恩拉德机会,紧跟着大明的士兵离开了舱室。

科恩拉德充满恶意地在心中诅咒了欧福瓦特一番,只能无可奈何地瘫坐在椅子上,等待被遣返巴达维亚。

——我该怎么办?是不是所有人都把我忘了?

威廉姆?梵高仍旧缩在舱室的一角,浑身上下除了眼珠以外不敢有丝毫动作。

……

“雅子。”

何斌在临时监狱见到了自己的熟人,他试图让看守监狱的明军士兵放行,但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地位。等他终于得到了萧陌的手令,将这位婀娜的日本女人从俘虏营中提出来之后,两人都松了口气。

“荷兰人再也回不来了。”何斌道:“不过我为皇太子殿下器重,多半也能在此地捞个一官半职。”

“妾身由衷为足下高兴。”雅子跪坐在何斌面前,深深埋下了头。她说的是泉州话,若不是本地人甚至听不出她日本人的身份。

何斌伸出手,摸向雅子发际,轻轻碰触冰冷的耳垂:“从了我吧。”

雅子微微偏过头,脸上露出一抹羞涩:“妾身弱质女流,这种事又如何能够做主呢?”

何斌哈哈大笑,再也不顾矜持,扑向雅子,将她拦腰抱起。雅子旋即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顺势抱住了何斌的脖子,轻轻吹着何斌的耳朵。

……

崇祯二十一年二月十七,近卫第一军在南台湾登陆,接收荷兰城堡热兰遮与附属的乌特列支圆堡,控制了各条水道,并在北线尾岛和大员岛驻军。

十八日,南台湾原住民诸社宣布接受大明治理。近卫一军第二师先遣营在赤嵌社领地内的汉人村落驻扎,并卸载物资,准备筑城。按照预定的行政规划,这里将是台湾府府治所在,为台南县县城。

十九日,明军接受安东尼堡八十名荷军的投降,接收安东尼堡,并更名为基隆县。

同日,荷兰驻军贝克上尉率领的三百荷兰士兵向明军投降,希望能够返回巴达维亚。

二十日,明军在魍港筑城防御,设台中县;在澎湖列岛圈地设乡,隶属台中县管辖。

崇祯二十一年三月初一,台湾府首任知府正式视事,正是此番复台中颇为出力的何斌。

郑芝龙对此并没有异议。

当初皇太子提议由他收复台湾,让其长子郑森出任台湾知府。然而他自己错失良机,如今郑森还在海军大学就学服役,当然不可能再回来当这个知府了。好在何斌也是他的旧部,而且颇为懂事,提携他一把未为不可。

除了何斌之外,台南知县郭怀一也是郑芝龙旧部。他与台中知县吴化龙都是当地“头家”,颇有人脉,与郑芝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基隆知县却是李真虚所荐,姓陈名知恩,本是个不起眼的小商人,但父凭子贵,他有个好儿子叫陈念祖,正是李真虚新收的弟子。若不是因为陈念祖年纪太小,这基隆知县恐怕就是他的了。

在大家都将目光投向明面上的大饼时,热兰遮——现在的大员城的一座砖瓦房前,低调地挂上了“皇明南洋公司”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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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八南北驱驰报主情(19)

皇太子殿下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崇祯二十一年的三月初六了。虽然说是三月,但因为二十一年是闰年,有两个三月,其实是耶历的四月底,距离复台之战也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鉴于皇太子殿下不喜欢大肆张扬,所以在天津上岸之后,特意将入城时间放在了清晨,所属人员也分批入城。饶是如此,仍旧让耳聪目明的京师百姓知道了储君回京的消息,自发地在家门前排了香案,一时间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青烟之中,恍如仙都。

朱慈烺在这并不令他愉快的空气中步入国门,旋即解散了护卫,在少许近侍的随从下入了宫城。除了内阁在午门迎接朱慈烺,其他官员一概不许迎接,必须忠于职守。

“李老先生呢?”朱慈烺一眼就看到内阁首辅的缺席。

次辅吴甡上前道:“殿下,李阁老自昨年起便时常卧床,难以视事了。”

朱慈烺道:“还是要劳动吴先生代我问候李老先生。”

吴甡应声而退。

李遇知去年大比之后就处于半退休状态,平均两个月上一份辞呈,不过皇太子殿下顾不上他,皇帝也不肯放,拖到了现在。

朱慈烺沿途也都在考虑内阁辅臣的递补问题,倒不在于人选,而在于方式。

在崇祯朝之前,内阁阁员的选拔方式是朝官廷推,名为“枚卜大典”。后人望文生义,不知此语出典,而说崇祯帝异想天开用“抓阄”方式选择阁臣,也算得上是文化惨剧。其实这枚卜大典更像是小范围的民主选举,在京五品官以上,以及风宪官都要参与。兼而又有任职公示的意思。

在廷推之外,还有皇帝钦点,中旨入阁这一渠道。虽然一样是位在宰辅,但有骨气的官员大多是不肯奉召的。在他们看来,廷推入阁是自己众望所归,靠皇帝青睐入阁却是佞臣之行。这种有意无意的抵触。让皇权与文官集团的隔阂更加明显。

“枚卜之事日后再议,”朱慈烺道,“我先入宫问候皇父皇母。”

阁臣纷纷行礼目送,心中对这位颇有圣帝明王姿态的皇太子暗自唏嘘。古者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这位皇太子为了国事奔波南北,连元子诞生都不顾,的确是大明中兴之兆。

崇祯帝知道皇太子要回来,特意没有去武英殿,以免皇太子尴尬。他与周后并坐乾清宫。等皇长子回来复命。

“儿臣皇长子慈烺,拜见皇父陛下、母后殿下。”朱慈烺进了乾清宫,行礼如仪。

“赐座。”崇祯忍不住问道:“赴台之战打完了?”

捷报早传出来一个月了,朱慈烺在绣墩上坐了,道:“父皇,有幸将士用命,复台之战大获全胜,台湾府重归我大明治下。”说罢。朱慈烺命人递上此战的两件战利品,分别是在热兰遮缴获的荷兰国旗——红白蓝三­色­横条旗。以及带有āvoc字母的联合东印度公司旗帜。

崇祯与周后看了荷兰国旗,都觉得有些稀奇。

周后道:“你把这带回来作甚?”

“儿臣打算捐给博物馆,让我大明子民观摩。”朱慈烺笑道:“千秋万载之后,仍会有人记得在父皇治下,我大明虎贲远赴孤岛,驱逐西夷。”

崇祯对此不以为然。一个万里之外的弹丸小国。住在海中一个小岛上,兴师动众地跑去打他们,赢了也不值得炫耀。若是输了,那更是留下污名,为后世人笑。

不过朱慈烺接下去的话。却让崇祯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收复台湾之后,我们从台湾收购砂糖和鹿皮,贩卖到日本和南洋,年收益当在五十八万两以上。(注1)”朱慈烺道:“而且今年台湾府将推广种植甘蔗,砂糖产量将有望达到万担。鹿皮、鹿脯之外,我们也收购鹿茸贩给大陆的药商,这样增加的收入起码在六十万两以上。”

崇祯喉头滚了两滚:“若是能有这般收益,也不枉劳师远征。”

“父皇,还远远不止这些。”朱慈烺道:“台湾岛番人口不过七万,渔猎为生,岛上中央有大山,山林稠密,合抱之树比比皆是。台湾地处热带,稻谷可以一年三熟,若是以我国百姓之­精­耕细作,收益怕没有百万石。又北台湾基隆县内有优质煤矿开采,非但可以自给自足,还可以供应广东。”

崇祯良久方才道:“如此说来,真的该收回来。”

“这是直接收益,”朱慈烺道,“间接收益则更大。先是江西、福建有佃变,要平籴平粜,要永佃不易,要废冬仓云云……儿臣将这些起事佃农尽数移居岛上,划给土地令其耕种,百世不易其佃权,使民生息,地方也能得以安靖。”

崇祯道:“这却是个好法子,比起剿抚都高明许多。只是岛上原来并无地主?”

“正是,所有土地皆为国有,尽可以分给他们去种。”朱慈烺道:“不过儿臣还是建议他们种植甘蔗。因为甘蔗收获之后,榨糖是一道收益。榨糖之后的残渣可以造纸、酿酒又是一道收益。”

“给你这般说来,却是个宝岛了。”周后道。

“的确可称宝岛。”朱慈烺道:“尤其此岛回归之后,我大明水师可以另辟蹊径,走大洋前往亚美利加,与泰西人均分新土。那可是一个跟大明一样辽阔,却没有主人的土地。”

崇祯微微皱眉,道:“国虽大,好战必亡。你能经营好祖宗故土,我便已经很是欣慰了。”

朱慈烺收敛了些:“如今儿臣也有儿子了,总要为子孙谋划。不能让泰西人将好处都占了,日后我堂堂大明反倒要仰人鼻息。”

崇祯挥了挥手,表示这种不靠谱的事少说,又问道:“这些银子如何花费可有规划?”

“朝廷只在台湾收商税和地租。”朱慈烺道:“这些贸易之事,却是交给南洋公司经营。”

“南洋公司?”崇祯知道皇太子创立的公司。比店号更大,常是几家商家一同出资,盈亏均分共担。

“儿臣设此皇明南洋公司,总股本为一千万两,我天家占股三成五,为永不稀释股权。郑家占一成;福建、台湾驻军分配三成股权。分红作为战士津贴;福建水师占一成的股权,福建海洋学堂占一成,剩下还有半成,五万两的股本,我是打算拿回来送人的。”朱慈烺一一报道。

崇祯不善经济,听得这个也分那个也分,头都晕了。他只拿了自家三成五来算,一年下来也能分得二十一万两。这个数字倒也不小了。

“如此大头岂不是都给人家拿去了?”周后倒是有些不舍得。

“母后,”朱慈烺道。“郑家是当地豪族,人脉商路都在他们手中,给他一成是题中之义,否则派个不懂事的去,一两银子赚不到还亏钱呢?福建台湾的驻军日后将控制在两个师,两万六千人的规模,地处偏僻,加些津贴也是天家重英豪的意思。说起来这些兵不还是大明的将士么?”

“至于福建水师和福建海洋学堂也是一样。都是国家养士之地,更何况福建海洋学堂有天家四成的股权。”朱慈烺道。

崇祯道:“如此一来。不怕郑芝龙势大么?”

朱慈烺笑道:“父皇,郑芝龙就在天津,不日进京面圣。”见崇祯一脸讶异,他道:“儿臣委他出任皇明海军大学祭酒,日后回福建的日子也就不多了。”

皇明海军大学是以山东人为主的海军军官培养基地,可以想见。日后京津人口也会渐渐融入其中。然而福建人却不会千里迢迢跑来读这所大学,就算要来,也是福建水师中的佼佼者,人数必然不多。

郑芝龙在海军大学培养出来的军官,就算承他这位祭酒的情。但大多分配到山东水师或是浙江水师,不至于让郑芝龙形成势力。而郑芝龙不在福建的这段时间里,福建水师以及郑家军内部,也会不断分化,众将为填补郑芝龙离去的权力真空而竞争不休。

三年五载之后,福建水师的“去郑化”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我儿说的那半成股权,却是要送给何人?”周后问道。

“当朝阁辅,六部尚书,风宪法官……五万两的股本,分起来也是捉襟见肘。”朱慈烺笑道:“所以等辽东见了收益,那边的股份也要拿一些出来给他们分润。”

崇祯一愣:“天家向臣子分润?”

“父皇可还记得十七年元旦?”

崇祯当然不会忘记自己一生中最为惨淡的一个元旦。正是那个元旦,让他感受到了人未走茶就凉的心酸。堂堂皇帝,竟然愤而亲自撞钟,文臣武将弃如敝履。若不是皇太子及时带兵回来,真是再无颜面活在世上。

“给他们分润,正是将这些大小朝官系在皇明这艘大船上,使开门揖盗之事不再重演。等他们从这股权上分得了红利,吃到了好处,自然知道该与天家同舟共济,再不至于明里仁义道德,暗中搜肠刮肚地挖国家墙角。”

朱慈烺沉声道。

ps:注1:此数据引用台湾大学经济系吴聪敏所着《荷兰统治时期之税收承包制度》(2006),并按照1里耳兑换1.4两白银的比例得出。实际上在本书所写到的时期,荷兰人所用交易货币复杂,贸易方式繁多,里耳与白银的兑价也随时间、地区波动较大,所以只能取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中间值。附带说一句,1648年的时候,台湾还没有推广种植甘蔗,糖产量只有9000担,甘蔗推广是1650年以后的事。1648年的鹿皮出口也只有十一万张,仍旧是50年代之后才达到15万张的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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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九南北驱驰报主情(2)

段氏对于皇太子回宫并谈不上有何欣喜,十分紧张倒是真的。她知道自己应该视皇太子为终身的依靠,是这个世上最最亲密的人。老话不是常说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就算是亲身爹娘见了自己都得恪守臣礼。

可就是害怕。

没有别的原因,这种畏惧在段氏心中驱散不去,皇太子离开越久,她在宫中越是自由,等皇太子回来时她就越是拘谨畏惧。

朱慈烺敏锐的捕捉到了这股情绪,也能够理解:两个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突然之间成了夫妻,而相处时间却很短,因为身份而产生的差距自然需要时间弭平。想当初姚桃、陆素瑶等女官见了自己不也是如同老鼠见猫?几年相处下来,这种敬畏自然就会消弭。

“这孩子像你多一点。”朱慈烺抱了抱儿子朱和圭。

“男孩都是越长越像母亲,他生下来的时候可像殿下了。”段氏在一旁道。

“他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像只丑猴子么?”朱慈烺随口道。

段氏噗嗤失笑,连忙又以咳嗽掩饰自己的失仪。

朱慈烺抱着孩子摇了摇,看着这个前世今生的第一个骨血。他很想看出小资们的种种“心情”,如诗人一般写点“啊,这就是我生命的延续”之类的文字。

可事实上,朱慈烺看了半天,丝毫没有觉得这个小家伙与自己生命有何种纽带,鉴于大明皇子极高的夭折率,如果他明日夭折了,自己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心痛。这或许就是人与人的个体差异,有些人更能感悟到形而上的层面——当然,也不排除无病呻吟故作姿态。

朱慈烺唯一看出来的。就是自己的教育责任。

帝国的兴盛是个长久的大项目,自己做完之后,为了不让子孙糟蹋掉,必然要对子孙进行教育。

“他跟你一起住?”朱慈烺问道。

“臣妾看他还小……”段氏支吾道。

“嗯,就让他跟我们一起住。”朱慈烺小时候可不是跟父皇母后一起住的,由|­乳­母和内官照顾。别殿而居,这才是真正的传统。不过朱慈烺很担心孩子的早教问题,所以特意下了令旨。

段氏听了自然高兴,|­乳­母却不乐意。如果换个人,她或许已经喊出来:这不合体统。然而面对杀伐决断的皇太子殿下,她却没有这个胆量,只能垂头站在一旁,希望皇太子能感受到这股怨念……只要皇太子开口垂问,她就会将祖制和传统告诉皇太子。尽自己的本分。

可惜朱慈烺并没有去注意这些小细节,而是继续道:“以后尽量不要让孩子离开你的视线,大危险别有,磕磕碰碰也别太在意。不曾听人说么,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和寒。”

|­乳­母终于忍不住要反驳了,刚一抬头,却见朱慈烺正抱着孩子望向她:“以后就住我卧房隔壁。”

“遵命。小爷。”|­乳­母胆气尽消,连忙接过孩子。低下了头。

段氏真是恨不得一瞬都不离开自己孩子,闻言喜笑颜开,将头深深埋下,暗道:果然是自己骨­肉­,看着就是亲近。

“你也可以适当运动一下。”朱慈烺道:“静养心,动养身。不该偏颇。你喜欢什么运动?”

段氏闻言有些诧异,她长这么大,最大的运动量就是散步。若说喜欢,却也谈不上。

“会骑马么?”朱慈烺问道。

“当然……不会……”

“明天教你骑马。”

段氏心中登时泛起一股甜蜜蜜的滋味,对翌日的活动既是期盼。又有些紧张。

朱慈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看过了妻儿,一起用了午膳,下午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首先一点便是跟内阁商量“分赃”的问题。

这次复台用兵,朝中其实反对者不少。他们大多认为国家刚刚平静,正该休养生息。北面扩军用兵是迫不得已,南面用兵则是无端寻衅了。

而且诚如崇祯皇帝一样,许多人对于打下台湾的现实利益并不清楚,对他们而言台湾就是个蛮荒海岛。对于岛上的生番,按照儒道思想,文明的大明人不该去打扰这些野生动物,让他们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原始状态之中,这才是“德”。

朱慈烺可以在私下场合跟父母说清楚收复台湾带来的经济和政治利益,但在君子耻于言利的大环境下,这种话绝不能公开说,否则就是败坏风气。

所以只能直接做。

朱慈烺从郑芝龙的赎金中做账划走一百万两,作为台湾在崇祯二十一年的预估收益。提前进行分红——当然,只是针对留给朝官的百分之五,也就是五万两。这笔银子随着东宫行辕返回北京,直接入了内承运库。

“虽然今年的收益不多,不过我相信会逐年多上去的。”朱慈烺对吴、孙、蒋三位阁老道。

三位阁老面面相觑,心中琢磨着如何推辞这份分润。

无论如何,天家给臣子分润,这种事虽然在名义上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但真放在眼前还是有些骇人。

“蒋先生是知道海贸之利的,”朱慈烺若有所指,“南洋公司给诸位的又是­干­股,先是不会亏,就算亏也不会从诸位手里拿钱。放心吧。”

“殿下,”吴甡终于道,“此事不妥。我等皆是国家阁辅,焉能无功受禄?这岂不是让我辈寝食不安么?”

“你们为我稳定朝局,已经是大功了。”朱慈烺道:“我知道诸位未必赞同我复台用兵,但这些日子朝政得以照规矩推行,异论之声得以压制,民心得以凝聚,这都是诸位先生的功劳,怎能说无功受禄?”朱慈烺没想到送钱出去还得如此耐心开导。

他又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思索,国家之利、官绅之利、百姓之利的问题。思来想去,我大明其实是两头穷。国家也穷,百姓也穷,惟独富了官绅。所以我一旦对官绅勋戚这些人开刀,立刻就有钱了。”

三位阁辅脸上并无异­色­,果然是宦海老将。

“问题就在于官绅是不可能杀光的。”朱慈烺道:“我杀得了旧日的官绅,而我自己提拔起来的人又成了新的官绅。若是我动手再狠一些,别说下面的官,就是诸位先生也不肯跟我一起治理天下了。”

“殿下,官绅亦是民心。”吴甡对朱慈烺的认识给予肯定,的确害怕这位小爷铁了心思要杀富济贫。

“官绅要富,百姓要过活,朝廷要银子,怎么办?我想只有内外两个法子。”朱慈烺轻轻敲了敲桌面,加重语气:“内里,咱们互相妥协,谁都别吃独食。官绅过好日子的同时,让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让朝廷有钱养兵,抵御外辱,兴修水利。对外,咱们也不能看着泰西人远道而来抢咱们的利润。”

说到这里,朱慈烺再次望向蒋德璟,道:“蒋先生,我在福州收到一封很有意思的信函。”

蒋德璟面不改­色­,道:“请殿下明示。”

“是有人控告福全蒋氏仗着阁老之家,垄断贸易,强买强卖。”朱慈烺笑道:“不知蒋先生是否知晓?”

“殿下明鉴,”蒋德璟脸上腾起一片红云:“臣耽于公务,久未与族中联络。定是宵小之辈借臣名义诈骗乡里。臣家世代书香,子弟纵有不肖,也不至于此!”

朱慈烺随意道:“我就是想说,真要发生了这种事也不稀罕。蒋先生家没有,难保吴先生家没有,说不定孙先生家也有……以后来了李阁老张阁老,谁能保证家里人不背着自己做些小买卖?”

“究其根本,其实就是一个念头:利不嫌少,能多赚就多赚。”朱慈烺道:“乡间小利尚且如此,放在汪汪大洋,百万千万两的大利益,怎么都没人去取了呢?倒让那些弗朗机人、红毛夷千万里赶来挣钱。”

吴甡等人登时明白过来。皇太子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其实就是想说服内阁:要将南洋利益紧握在大明手中!南洋公司的­干­股看似奖励,其实也是诱饵,拿了银子的人总想继续拿,拿得更多……所以就不得不支持用兵南洋。

难怪这公司不叫台湾公司,而叫南洋公司呢!

吴甡道:“殿下,臣以为这­干­股还是不该给臣等私人。”他见朱慈烺面有不愉,连忙又道:“殿下洞悉万里,自然知道我等官绅之家本有买卖。说起来其实已经分润了朝廷用兵之利,焉能再分?岂非贪得无厌?”

“殿下既然希望朝中官员皆能瞩目南洋,莫若将这半成的­干­股分给各个部寺。”吴甡道:“每年的分红入部寺公账,其各部官长吏目,按职分银。在职则有此福利,去职则不再分润,如此朝政方针自然长久稳固。”

朱慈烺当然知道部门奖金比私人奖金对于政策推广有更显著的效果。日后就算某部大佬不乐意合作,也得顾忌整个部门的民心士气。只是他本想一步步以利引诱,却没料到吴甡要一步到位。

不过如此一来,官绅合法经商也等于得到了皇太子的首肯。

真是小看天下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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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零南北驱驰报主情(3)

南洋公司­干­股分配计划在内阁讨论之后,便以中旨发布出来。其中内阁、都察院、兵部都分到了百分之一的股权;户部、工部、工商总署、交通总署各分到了百分之零点五。

如此分配正是形成了以兵部、内阁为主­干­推动,户、工、商、交为枝­干­辅助的南洋开发体系。为了维护所有人的利益,都察院也拿到了主­干­待遇,正是要靠他们确保南洋的吏治健康,保护工商发展。

李遇知终于得到了致仕许可,同时还皇家分到了百分之零点五的分红权,在他有生之年都可以领取,以此感谢他为大明做出的贡献。至于致仕后的加衔和待遇,也仍旧没有落下分毫。

朱慈烺借着南洋公司分红的热浪,顺势发起廷推。在内阁诸臣和皇太子殿下的鼓动之下,周应期、蔡懋德、袁继咸三人顺利入阁,如此内阁阁员终于达到了六人,属于正常编制了。只是这三人晚了一步,内阁的一万两分红已经作成四份,李遇知、吴甡、孙传庭、蒋德璟每人拿了两千五百两。

这笔银子仍旧是存入了帝国银行,发给众人纸币,超过五百两银子的提兑只需要提前三日预约便是。

即便是家中涉及海贸的蒋德璟也不能对此无动于衷了。大户人家走海,一方面要担着­干­系,另一方面也有分文不得的风险,每年所得利润无非数千金。如果一手拿着朝廷的分红,一手在南洋置办地产、实业,非但规避风险,更是本小利大的好门路。

崇祯二十一年五月,筹备已久的各地市舶司终于等到了《崇祯开海令》,宣布大明从北到南一应开埠港口可以接受外国商人交易。不过交易有额外限制。那就是所有外国商船必须使用帝国银行发行的合法纸币才能从中国购买商品。

当然,并不是所有市舶司都受此影响。北部的市舶司主要是面对朝鲜货物入关征税。这部分贸易大明是买家,所以支付的是白银。只有南方的市舶司才是出口重镇,需要大量的纸币供应。

这部分纸币是帝国银行特别督造,以“外”字号打头,禁止兑换白银。但可以用来缴税。外商用白银换取纸币,然后纸币只能在购买中国货物。这看起来十分吃亏,但面对高额利润,葡萄牙人仍旧愿意进行交易。

他们甚至还开创了国际金融贸易。

开始时,葡萄牙在澳门的金匠们用其本国货币埃斯库多,从在中国任职的同胞手中收购白银,或者直接收购纸币,然后将这些纸币高息贷给本国和外国的商人。因为大明禁止流通外国货币,所以这些埃斯库多仍旧在银行之中。只是账面上有所改动。

这样的无本买卖很快引来了其他商人的觊觎。

广东的商家开始自发地从越南等地收购粮食,或是在张家口等地建立屯田,用以换取北边的纸币,正是换了一种形式的开中法。这些纸币被视作购买许可,所以能以百分之十的溢价出售给外国商人。粮食即便不能赚到钱,也绝不会亏,所以光是转卖纸币的收益就有百分之十的纯利。

无需上税的纯利。

有百分之十的纯利,江南逐渐开始有人将大量白银存入帝国银行。以至于蒋臣为纸币的供不应求感到痛苦。

大明现在一共有十余个造纸厂承担币纸制造,三个印刷厂全力印刷纸币。即便如此。纸币产量仍旧得不到满足。

“殿下,必须印制大面额的货币了。”蒋臣进言道:“而且必须是禁止回兑白银的纸币。”

朱慈烺对此还能说什么呢?欧洲对丝绸、茶叶、瓷器的购买欲之强让人惊讶,为了满足货币需求,刺激外销,印制大票面的货币符号是势在必行的事。

“先印一百万两面额一千两的纸币吧,禁止兑购白银。其他一如国内小票纸币。”朱慈烺道。

在中国商品的刺激之下,原本已经渐渐低落的白银流入,竟然又掀起了一个小**。虽然西班牙禁止白银外流,但比索和印度卢比仍旧被大明吸入金库之中,换走一张张印刷­精­美的纸币。

荷兰人在丢了台湾之后。虽然扬言报复,但是其本国与英国的海上霸权争夺愈发激烈,摩擦渐多,如果没有意外,原历史剧本中的英荷海战将如期上演。既没有军力攻打大明,又没有足够量的白银交易,荷兰人在东南亚经贸体系岌岌可危,终于让葡萄牙人看到了夺取爪哇的可能。

不过这些并非朱慈烺的关注点,朱慈烺更注意江南白银的入库情况。

华夏作为一个贫银国,在明中期之前的历朝历代都是以铜钱为主,白银只是作为大宗交易的辅助货币。之所以在明中期之后白银迅速成为国家主流货币,正是因为南方势家通过海贸积存了大量白银。他们不可能把白银全埋在地里,还得用出去,这就是白银成为主流货币的真相。

张居正秉政时,举国以白银缴税,正合南方势家的心意,却极度加重了北方农民的负担。因为北方白银紧缺,兑价高昂,国家收税又只收白银,使得粮食等于变相跌价,为了完税,农民必须贱卖粮食,最终导致丰年破产的惨状发生。

鉴于天灾**,朱慈烺对北方诸省的政策仍旧是粮、币双向扶持。对于失地破产的农民,吸入各种官办、民办法人组织,通过出卖劳动力而获得报酬。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自耕农,则给予口粮补助。对于达到了纳税资格,但缺乏纳税能力的小地主,则还要辅以技术补助。

“陕西、山西明年的赋税补助计划准备如何了?”朱慈烺又问蒋臣道。

蒋臣道:“各县网点已经铺开,人员也调派妥当,只是具体税额还要等明年收成统计出来之后才能确定。因为按照户部部议,帝国银行只是补贴全部税额。”

“这也是检验银行网点的实际营运能力要谨慎。”朱慈烺最后提醒道。

蒋臣点头称是。

一个只有两处业务点的银行实在不能算是真正的银行。然而在这个没有电力、没有通讯、运输条件恶劣的时代,要在全世界率先铺开帝国范围内的银行网络,不亚于再修建一条长城。

“殿下,微臣下个月还要去跑一趟山陕方面,等到明年收税时断然无碍。”蒋臣立下了军令状。

朱慈烺见他一脸凝重,笑道:“跟你说个事,也算给你宽心。明年的正税可以任由农民在全年任何时间缴纳,所以你不用担心一下子涌来许多人。”

蒋臣果然宽了心了,这样就不用在税季额外多派人手了。不过即便如此,帝国银行的工作进度还是过慢。在今年的自报考成中,蒋臣可是将低息扶助贷款一同报了上去,可现在铺设完山陕两省的网点之后,就再无余力去做别的事了。

考成若是完成不了,自己的前途晦暗且不提,光是奖金就得少拿多少?想到自己的奖金,蒋臣又想到了各级官员吏目重订薪俸的任务。

皇太子废卫所之后,大明的州县达到了一千五百余个,每个县行政司法两套体系,吃皇粮的少则七八十人,多则过百人。这些人的薪俸日后全要从银行走账,让他们在各县营业所支领。这得是多大的工作量!

朱慈烺看蒋臣脸上神情变幻,知道他要忧心的东西不少,归根结底就是人手不足。一亿五千万人口的大明,绝大部分是农业人口,要转职工人还可以胜任,转职管理岗位则力不能逮。

要解决这个问题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引入商业银行机制,将大量繁琐的基层业务承包给私人银行。其实两淮盐商并非没有动过这个脑筋,非但在报纸上鼓吹,还走门路递上了题本,不过朱慈烺全都压下不发,并不打算将金融领域开放给民间。

何况这些盐商素无­操­守,比之张家口的晋商好不到哪里去。

食盐利润之高,乃至朱慈烺前世国家仍然实行专卖。而那个时代国家只有两项专营买卖,一者是烟草,再者便是食盐。可见食盐价格再低,仍有暴利。

大明的盐价是北宋的六倍之高,盐税收入却是北宋的四分之一。北宋每斤盐抽税三十文,大明每斤抽税二十二文,两者相差不大。然而考虑到大明崇祯年间的人口已经是两宋人口一倍有余,盐税收入竟然还如此之低,那就很成问题了。

更何况,按照洪武年间定下的盐税税费,每引得钱六两六钱四分。又按全国盐产量二百万引计算,则全国每年的盐税收入当在一千三百二十八万两。

大明建国以来盐税最高一年只收到过二百五十万两,其他的盐税去了哪里?

朱慈烺对他们的态度很简单:让他们“坐困”,断绝其主要财源,逼他们将口袋里的财富一点点吐出来。聪明的人或许会借此破蛹成蝶,笨些的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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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一南北驱驰报主情(4)

按照大明盐政,没有朝廷许可不能从事盐业交易。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控制盐商,方便收税。后来实行开中法,还可以借盐引粮,保证九边输粮。后来废除了开中法,朝廷收银子卖盐引,由此导致边塞商屯破产,边军粮食匮乏,国防衰弱。

嘉靖朝时,王崇古等人想重开边塞商屯,再行开中法,两淮盐商却不可能再答应了。

贸然打击两淮盐商,势必会导致社会动荡。这点朱慈烺看得很清楚,但这些盐商同时也是两淮大地主,不打击他们,则治淮成本会居高不下。

朱慈烺的打击手段很简单,明确盐田面积,计算盐产量,以此确定盐厂所属州县官的考成。卖到了定额,则考成合格,多卖则加分,奖金自然也随之而来。若是卖少了,考成分低,州县官自己就要好生掂量了。

至于来买盐的商旅,则不问纲引,只看营业执照。

只要是登记在册,申报了食盐买卖的公司,都可以从盐厂买盐,并可在任何地方向民间出售。如此一来,也打破了纲引制度的地域划分,刺激了食盐市场的价格竞争。

现在如果有人在一地出售高价盐,不出三天就会有其他大小盐商带着盐涌入这个市场,直到将盐价砸下来为止。

为了保证食盐的供应量,朝廷放宽濒海州县开设官办盐厂的审批,禁止民间资本介入盐厂生产。原本全国七个盐课提举司,也改成了因地而设,非但沿海省份都有一个,云贵川山陕豫等内陆省份也因为有井盐、湖盐、矿盐,同样设了提举司。其职责从盐政管理变成了盐厂管理,从主要查禁私盐。变成了主要查禁私盐厂,工作强度却没有下降。

到崇祯二十一年年底,各省盐政如果能够实额上缴盐款,国库收入当在一千五百万两以上白银。

论说这样的政策放下来,掌握了大笔资金的盐商其实仍旧可以通过手中资金,合法合理地大量占有盐厂所出的食盐。然而这里头还有一个大问题。皇太子殿下回京时路过扬州,接见了一众盐商,这些盐商还是嘉靖时候的老一套:哭穷。

他们这一哭穷,皇太子殿下也就不客气了,大笔一挥,定下规矩:盐厂只收纸币。

既然要哭穷,那就让你们真穷!

除非将大量白银存入银行,否则上哪里能搞到纸币?而且现在的情况是纸币紧缺,就算你要存。银行还不收呢!

“黄堂总得想想办法,总不能看着百姓没有盐吃吧?”盐商们汇聚在郑元勋家的影园,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惶焦躁的模样。

郑元勋是崇祯十七年的进士,两淮盐商之首,为了照顾母亲而建造的影园也让他留名后世。不过此刻,他虽有官身却无官职,虽然为众盐商推举却没有实权,是个最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我也曾与府尊说过。府尊只是说无可奈何,我等又能奈之何?”郑元勋叹道:“现在我家也是守在盐厂大门外。零零散散收些盐皮罢了。”

“皇太子不通经济民生,这样搞下去势必要出大事的!”有人狠狠道。

郑元勋看了那人一眼,道:“此事还是急不得,且等一等。国初时候发行宝钞也是一样值钱。用不了多久,宝钞泛滥,自然价格就贱下来了。我看倒不用太过着急拿银子去换。”

众人听了,纷纷道说:“终究是进士老爷有见识,如今钞厂日夜赶造纸币,票面越来越大,多半以后要成废纸一张。”

郑元勋安慰了众人。正打算扯些闲篇,突然看到花厅外人影晃动,却是自己的儿子郑翰学在外面打探。他道了声得罪,快步走了出去。郑翰学见父亲出来,连忙上前就要说话,却被郑元勋拉住,一路走到后面书房方才放手。

“大人,南京那边已经有了消息。”郑翰学抑制不住脸上的兴奋。

虽然南直隶已经分成了安徽、江苏两省,应天府也改了江宁府,但人们习惯上还是称江宁为南京。

郑元勋悠悠道:“多大的事体,这般没有城府!”见儿子面露愧­色­,他才又道:“江宁那边怎么个说法?”

“这回走到了江南镇守太监王之心的门路。他愿意出面为我家存五百万两的银子。不过,他要咱们家盐业公司一成的­干­股。”郑翰学道。

郑元勋面­色­凝重,双眉紧蹙,道:“一成啊。”

“大人,儿子以为还是上算的。”郑翰学道:“如今几大盐家都没有纸币在手,若是我们能有五百万两钞票进货,不说两淮盐,怕不是北直、山东盐都能吃下来?”

“你道为父是舍不得银子么?”郑元勋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我实在是担心跟内官勾结会招来忌讳。尤其是这盐业,天下谁都知道这是座吃用不尽的金山,却没看到这金山上刮的不是风,是刀子!”

郑翰学并不觉得自家做得生意有太大风险,颇有些不以为然。

郑元勋摇了摇头,心中暗恨:若不是我就这一个儿子,真恨不得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

“我与你说了多少次,走门路,送好处,与人结交,这些都是小商小贩做的事。”郑元勋恨铁不成钢道:“要想做个豪商,眼光不能放在这上面!定要做得眼界通天,胸怀天下才是!”

“大人,这回事体本就是皇太子不满咱们没给好处……”

“放屁!”郑元勋重重吐出两个字:“你这眼界就跟那些庸才一样!”他说着指了指花厅方向,又道:“崇祯十六年以来,皇太子什么时候讨要过银子?他都是直接动手抢的!晋商在张家口**代人的积蓄,他说抢就抢了。咱们与晋商并举,世人称我‘内商’,还不如山陕的边商有势力呢,他为何不抢?”

“大人不是说,一旦他抢了咱们,两淮会乱么?”郑翰学弱弱道。

“他真怕乱么?”郑元勋反问:“真乱了咱们又有甚好处?这其实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的事,自己心里有个底就行了,别真当拿住了人家。”

“那大人的意思是……”郑翰学心下有些不耐烦。

郑元勋靠在四出头的官帽椅上,抬眼看着顶梁,思索良久方才道:“王之心的门路不要也罢,咱们看看皇太子是想让谁做盐业生意。”

郑翰学心中颇有些委屈。南京那边是自己好不容易才走通的门路,本以为拿到了这五百万两纸币,会得父亲刮目相看,谁知父亲并不领情,反倒还有些责怪。

郑元勋不敢动,其他的人却未必不会这么谨慎。

王之心既然能对郑家开口,自然也能对其他盐商开口。他也的确有开口的能力,因为皇太子已经内批了江南钞厂的项目,要在江宁寻址开厂。如此一来,钞票还不是滚滚而来?

这种用纸换银子的事,换给谁不是换?银子上又不怕有盐卤味。

郑元勋也有意无意地推动其他盐商先去试水,只要摸清了皇太子出牌的套路,日后有得是赚钱的机会。如今这点小小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很快,试水的人果然踩进泥淖之中。

一支非边非内的奇怪公司横空出世,一共只有十万两注册资金,股东名册却比好几部大部头还要厚。任何一个有点阅历,都能看出这就是个“会”,全都是小户人家聚在一起。

正是这个小户人家聚拢起来的小公司,从盐城盐厂拉走了新政实施以来最大的一笔食盐——三十万斤!

朝廷下发的食盐出厂价是粗盐每斤八钱,­精­盐每斤二十二钱,合银二分二厘。三十万斤全算­精­盐也不过六千六百两,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家名为“安康”的盐业公司在盐城买了三十万斤,同时还在淮安府其他盐厂买了不下十万斤的盐。

再后来,更有消息传说:安康盐业在浙江舟山也收了数十万斤盐。

非但本钱雄厚,而且魄力极大,大有将东南盐市一口吞下的气势。

郑翰学是资历尚浅,接掌的产业都是明面上的生意。郑元勋却是深知盐业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和气生财。整个大明,只有皇亲宗室、宦官外戚才有资格转卖盐引获利。下面的盐商如果只做正经生意,早就饿死了。

所以走私是常态且不说,半道上劫盐偷盐、杀人灭口,这些事几乎贯穿了整条产业链。甚至专门有盐商豢养了一批亡命之徒,对于那些异地贩盐不守规矩的人,绝不姑息手软。这就是后世所谓的盐帮,其首领则为“盐枭”。

唐末时的黄巢、元末时的张士诚,皆是此中人物。

包括郑元勋在内的大盐商们,暗地里谁不是盐枭?就算明面上不敢跟安康一争长短,暗地里难道还不会使些手段么?尤其是大明运盐的几条官道、水路,对盐枭们来说简直与自家庭院一样熟悉。

“盐车来了先不要急。等我举火为号,弟兄们再一起上!这回上头说了,不留活口,有多少盐都是咱们弟兄的跑腿钱!”脸上带着刀疤的亡命徒压着嗓音,目光似乎穿透了黎明的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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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二南北驱驰报主情(5)

“听说了么?前几日有人劫安康号的盐车。”

“谁还不知道?早些日子就有人放风了,说安康的盐车过不来,盐价要大涨。”

“啧啧,他们还真动手了。”

“死了三十多个,还逃了两个。”

“是啊,尸首排了一长地!”

“咦,我看着安康号的盐车进城的呀,没被劫啊!”

“被劫了……只是死的不是他们,是盐狗子……”

……

崇祯二十一年七月中,两淮各盐厂都有不同程度的丰收。安康公司也随着一次次的“被劫”而名声鹊起,现在就算是再白痴的人都能看出这个公司背后的力量到底有多强硬了。换了别家盐号,怎么可能每次运盐都能碰巧遇到巡检司和­精­锐军巡查拉练、随同保护?

郑翰学正襟危坐,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微微晃动。他不得不为父亲的深谋远虑而折服,王之心那边果然出了事,其本人被捉拿回京,听说发配上林苑种菜去了。送给王之心股份的盐商则问了行贿罪,举族流放辽东,子子孙孙都别指望回来了。

都察院的御史不知哪里听到的风声,说是郑家与王之心有关联,发票拘问。总算郑元勋是进士出身,不能用刑,又一口咬定是王之心索贿未遂,自己本分经营,不敢做出结交内侍的事来。御史实在查不出证据,才放过郑氏一族。

郑翰学还来不及庆幸,父亲大人所说的“新盐商”就渐渐浮出了水面。仗着自家的底蕴,郑家总算找到了安康公司的大掌柜,柴雍。

安康公司注册在徐州,总号自然也在徐州。作为曾经的重镇,现在徐州城外已经没有了遮天蔽日的旌旗。许多空出来的营房也都被官府收回安置流民。

郑翰学在经过了四天的长途颠簸之后,终于见到了这位丝毫看不出雍容的柴雍柴掌柜。

柴掌柜看起来年近三十,身子­精­瘦,除了一双大耳朵,看不出有半点福相。不过两厢见礼,却显露出柴掌柜的不俗来。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世家子弟的风范,让人如沐春风。

郑翰学不敢有丝毫轻视,在席间试探着提出了与安康合作做盐的意思。

柴雍放下筷子,细声细语道:“我安康不过是新起之家,盐卖到各县本也是要找人经销的。”

郑翰学颇有受了侮辱的感觉。堂堂郑家,竟然给人卖盐么?

“我郑氏数代贩盐,却也百十年不曾零卖过了。”郑翰学压下怒气:“此番是有与贵号一同出资,盈利共担之意。”

柴雍微笑道:“鄙号不缺钱。”

这五个字呛得郑翰学几乎说不出话来。

柴雍又微笑道:“鄙号缺人。”

郑翰学这才松了口气:“我家门下多的正是掌柜、门徒,都是贩盐数十年的老人。既可靠又能­干­。”他见柴雍微笑不语,忍不住又道:“柴掌柜,南直,咳,安徽江苏两省人丁逾三千万,每人每年吃两斤盐,这就是二百万两的买卖,贵号一家吃得下么?”

柴雍彻底掌握了交谈节奏。展了展衣袖,和蔼道:“这样。入股之事就不用说了。日后你知道了安康东家的来头,自然明了。不是柴某人夸口,如今能拿到盐的公司,不超过一只手。”

郑翰学看着柴雍探出­鸡­爪一样的手掌,暗道:果然是个会抓钱的。

“有道是隔行如隔山,安康也希望有郑老板这样的懂行人帮着卖盐。”柴雍道:“如果郑老板的确有心。大可以从安康手里拿盐,分卖各地。其实跟以前买盐引并无不同。”

郑翰学脑中一转,问道:“价钱几何?”

“三十钱。”

郑翰学连连摇头:“那到了我们手里岂不是得卖三十五一斤?谁吃得起如此之贵的盐?”

“那也没法子,出厂价就是二十二钱。而且日后盐厂的粗盐要渐渐绝卖了。”柴雍信誓旦旦道。

“那百姓岂不是连盐都没得吃?”郑翰学义愤填膺。

“咱们之间,还是少提百姓吧。”柴雍笑道。

郑翰学意识到自己失态。转脸笑道:“柴掌柜还是得少些,二十五如何?我们自去盐厂提盐。这转运的耗费也不小呢!”

“二十八,否则我无法向东家交代。”柴雍也松了一口。

郑翰学问道:“从安康拿盐之后,凡是我郑家卖盐的地方,安康是否就不卖了?”

“不会卖得比你拿的价钱低。”柴雍道:“而且柴某人还能担保,别家从我安康拿盐,也绝不会比你家更低。”

郑翰学微微迟疑,问道:“柴掌柜,为何不学纲引之纲?将两省划地专卖,各商家恪守本地,不能越界,如此岂不是正好?”

“我安康没这么大的口气。”柴雍淡淡道:“天下又不是我一家能拿到盐,就算想这么做,也挡不住人家过来卖盐。你还能把人打跑不成?”

——也未尝不可啊。

郑翰学暗道。

“关键是要把牌子做起来。”柴雍道:“如今纸币不多,能拿到盐的人家还少。若是日后纸币多起来了,谁都能从盐厂拿盐,人家为何要买你家的?”

“我家口碑一向上佳。”郑翰学吹嘘道。

“那也得货好才行。”柴雍道:“我最近在想着,由安康与贵号这般经销商一同出资,再建一个新号,订立商标,将盐厂的­精­盐再­精­炼一道。虽然成本要上去些,但到底是好东西,不怕没人识货。”

郑翰学心中一动,似乎摸到了这个柴掌柜的心思了。

“这事可以做,掌柜的可有章程?”郑翰学问道。

“待我九月间去了淮安,自有章程拿出来了。”柴雍看着郑翰学一笑:“到时候其他经销商多半也已经就位了。”

郑翰学只好尴尬笑笑,却无可奈何。他从酒楼里出来,腹中一阵肠鸣。刚才一桌子的饭菜花了他三两多银子,可惜就只吃了两口。

“嗝!”

一个带着酒臭气的饱嗝在郑翰学耳边炸开,气得郑少爷差点回身就打了上去。打嗝这人是他的堂弟郑翰林,乃郑元勋派来防他借着公事的名义花天酒地,郑翰学才一转身,就只能硬生生收了手。

郑元勋之所以选了这位堂侄,乃是因为他自幼就脑子不甚灵光,属于­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的人物,更不会说假话替人遮掩,实乃“御史”的最佳人选。

“你看你,竟不顾我家体面。刚才大家说正事,就你一个劲地吃!”郑翰学抱怨道。

郑翰林嘿嘿一笑,伸出手指就往嘴里塞,原来是牙缝里塞了­肉­丝,要去掏出来。

郑翰学呲牙咧嘴避开一步:“你还能再肮脏些么!哪里像是我郑家的人!”

“呸。”郑翰林吐出了嘴里的菜渣,又像是在回应堂兄的指责,更气得郑翰学急火攻心。

一旁清客纷纷上来劝说。

“又没甚事,不吃又待如何?”郑翰林不以为然,继续用舌尖剃着牙齿,吱吱作响。

“没甚事!”郑翰学登时气得跳了起来:“这可是关系到咱们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啊!若是卖不了盐,靠着几亩薄田喝西北风去么!”

郑翰林不以为然,道:“那柴掌柜自己也厌了贩盐,必然是要找咱们家做的,怕什么?皇太子把钞票印出来,就是要叫天下人用的,等等总是有的,着急什么?”

“着急什么?九月开始就是盐季,这几个月一等,咱们明年吃什么!”郑翰学脖颈青筋直冒,一甩衣袖,快步朝自己的四轮马车疾行而去,犹不解恨地大喊一声:“回扬州!”

一旁清客又劝郑翰林上车,郑翰林却又发了痴­性­子,道:“我偏要在徐州玩两天,你们留架车子给我,且先回去吧。”

郑翰林的父亲是郑元勋的亲弟,说话自然是作数的。一­干­人等纷纷上车,随着郑翰学的马车南返,留下郑翰林和他的小厮。

“少爷,徐州有什么玩的啊?”小厮愁眉苦脸道。

“我就是不乐意跟大兄一道走罢了。咱们逛逛青楼吃吃花酒混混工商署,笃悠悠回去,岂不惬意?”郑翰林哈哈一笑,负手而去。

小厮一边发足狂奔追了上去,一边心里暗道:工商署是个什么地方?

朝廷设工商总署统辖全国公司、商社、店号经营,以防­奸­商违法犯禁,简而言之便是“法人”的户口。其在各府设工商署,下辖各县的工商所,按照公司、商行的注册资本金分配等级管辖。

安康公司注册资本金十万两,是有资格归徐州府工商署直管的。这就意味着安康公司明面上的消息,在徐州府工商署只要花五钱银子就能抄走。

郑翰林进了工商署衙门,只看到一个老吏昏昏沉沉坐在门厅里打瞌睡。他上前­干­咳一声,惊醒了这老吏,问道:“老丈叨扰了。我欲抄录人家股东名册,不知该要哪些手续?”

老吏倒是有些诧异。现在新政颁布不久,公司登记注册都还没被所有人接受呢,更别说查阅抄录人家公司股东名册的事。

“过了二堂东面厢房,”老吏简单道,“这里给银子。”

郑翰林让小厮摸出五钱银子就要走,却被老吏抓住,硬塞给他一张回票,抬头写着“发票”两字,金额正是“银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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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三南北驱驰报主情(6)

“这才是我郑家子弟!”

郑元勋高兴地拍着桌子上一摞厚纸,连连夸赞侄子郑翰林。一旁的郑翰学垂头丧气,更像陪衬的绿叶了。

郑翰林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颇有些宠辱不惊的味道。

郑翰林并没有去青楼喝花酒。

在徐州府工商署花了一两银子找人抄完了股东名录之后,郑翰林连夜赶回了扬州,只落后郑翰学一步进的家门。更让人惊叹的是,这位一向被人视作脑袋不灵光的少爷,竟然从股东名册里分析出了不少道道,最后得出了个大家都想知道,却无从考据的结论。

安康公司其实山地师家属的产业!

股东名册上徐州本地人氏极少,反倒是四川籍人异常地多,而且出资更高,而山地师的中高级军官都是四川人;徐州本是山地师的驻地,安康公司也不在城内,而在以前的营房里;除山地师这样的背景,还有谁能得到帝国银行的另眼相看,给出远超注册资本金的贷款?

更别说安康公司的盐车总有军中护卫!

郑元勋对侄子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表现十分赞赏,当即又道:“日后翰林出入,一样配给四轮马车!”

郑翰学虽然不服,但自己的确没有想到去工商署探底,只能硬忍了这口气。

郑翰林只是嘿嘿一笑,道:“多谢伯父大人。”

郑元勋恨不得多谢他呢!

知道了安康公司的背景,自然也该猜到其他几家能拿到盐的大公司是何来头。这样的背景比以前从藩王、宦官手里拿盐引更难对付,只能花钱认栽。不过若是真的能跟他们合作,也算是抱上了一颗大树,后顾之忧少了许多。

“­精­盐再炼的事,咱们别等着人家来找。”郑元勋道:“翰林。这事就交给你了,你去将那柴掌柜盯牢些。咱们在新号里的股本就算不能占大头,但也绝不能太少。”

“好咧,伯父大人。”郑翰林乐呵呵应承下来,没有丝毫谦逊。

……

郑氏找到柴雍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户盐商慕名而来。柴雍一样微笑招待。将他们一一收为经销商。很快,柴雍职房里高悬的大明地图上,江苏、安徽上的大小县城上,就打上了朱红­色­的点。

这就意味着经由经销商的门店,安康公司的盐能够顺利推到各个县城。这也是皇太子给出的条件之一:可以给他们时间布置网络,但决不允许出现大规模的盐荒。

柴雍相信用不了多久,回笼的资金就可以再次偿还一部分贷款,并且贷出更多的额度,将淮安一地的产盐量都吃下来。到时候那些观望的盐商。要么从他这里买盐,要么从此再不能踏足这个行业。

在柴雍看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皇家没有入股盐业公司,这多少让人有些心里没底。

……

“我不参与你们盐业公司,只是单纯地想让跟着我打天下的弟兄们多得些利。”朱慈烺坐在摇椅上,抱着睡着的|­乳­名秋官的元子。这一幕让在座的文官们看得热泪盈眶,深感觉得皇太子殿下实在不把他们当外人。

只是他们不知道,皇太子的作息表上。这个时间段正标注着“休息”。

亲子活动、接见非专务官员、务虚沟通,都是“休息”内容。

升任首辅的吴甡和次辅孙传庭。坐在四川总督刘宗敏,巡抚顾君恩对面。除了这六名大员之外,还有几个舍人在这里应景。因为这里是内阁的休息室,阁老、舍人都可以进来喝茶休息,一应点心、水果绝无匮乏之虞。

刘宗敏与顾君恩此行入京叙职本做好了就被一撸到底的打算,这也是他们商议出来的最好结果。只有将他们这些闯逆贼首剪除掉。四川才能真正安靖,忠贞营的老部下也就不用再提心吊胆过日子。

然而北京这边的接待却让他们有些费解。

照理说,最好的办法是悄无声息地处理这桩事,但皇太子却照其他督抚入京的惯例,直接将筵席赐到馆驿。搞得众人皆知。虽然放下了心,但终究还是与本意有违。

再加上盐政改革,忠贞营将士突然发现自己在银行里的“虚饷”突然值钱了。曾经差点问鼎宰相之位的顾君恩,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银行官员的暗示下顺势成立了蜀盐公司。考虑到自贡的盐井产量,这笔收益还是不容小觑的。

知道皇太子喜欢以皇家身份参与臣下的公司,顾君恩此番也表明了希望皇太子入股的意思。这种原本会被人耻笑的市侩之言,经历国变之后,似乎也登得了大雅之堂了。

“你二人在四川做得实在不错。”朱慈烺又给两人的工作定了­性­:“从十八年至今,正好三年吧。三年间你们打跑了张献忠,平定了摇黄之乱。如今四川十三府,百十余县,皆是吏部委任之官吏,这是尔等大功。”

因为皇孙趴在太子胸前睡得正熟,朱慈烺说话声音并不大,但每个字都如黄钟大吕一般敲在顾君恩和刘宗敏二人心头。他们自己很清楚,摇黄之乱是必须平整的,否则忠贞营如何立足?至于放手民政,也是因为兵部能够克期发放粮饷。

正是双方克诚守信,这三年间四川才能安定下来。百姓开始恢复生产,不再受兵戈之苦。

“我看张诗奇在四川就足以处理民政了,杨展或不如刘督,但是守成也是有余。”朱慈烺感觉到儿子快醒了,轻轻抹去他额头上的汗,又道:“所以我的意思是想让二位换个职位。”

顾君恩和刘宗敏心中早有准备,当即表态道:“谨遵殿下令旨。”

朱慈烺抬了抬手:“这事还没跟内阁商量过,只能算是征询意见。”他顿了顿,又道:“我自懂事以来,一直有两处心病。”

众人凝神倾听。

“其一是东面辽东之溃败。”朱慈烺笑了笑:“现在看来此病已经去了大半。”

众人也纷纷开颜。辽东作为大明的心病,几乎坑了一代人,如今有第二军镇守辽海,再不用担心建奴伙同蒙鞑入寇了。

“其二在西部。”朱慈烺命人取来皇明坤舆图张挂起来,起身将半醒的儿子递给内侍抱出去,亲自走到地图前取了木鞭:“西部这块心病,又有南北之分。北面哈密卫情形如何?大明何时才能远征察合台?突厥人是否还会对我大明西陲有所侵犯?不能不想啊。”

“至于西南,我这心病就更重了。”朱慈烺的木鞭缓缓下滑:“从嘉靖年间缅甸土司莽瑞体反叛,西南其实就没有真正安靖过。中间有刘铤、冯子龙攻破阿瓦,后来又修了八关九隘,但我太祖开国时候的土地,沦为异邦却是无从讳言之事。我时常夜里醒来,就想着我朝何时再能出几位将星,了我西南之患。”

顾君恩和刘宗敏对视一眼,已经听出了皇太子的意思。这是打算驱虎吞狼,让忠贞营一路往南,直到不毛之地去啊。

不过即便如此,也是皇恩浩荡了,谁让你站错了队,连人家的皇位都踩了一脚?

二人同声道:“臣等愿往云南驻守,了却殿下心事!”

朱慈烺望向了一眼吴甡和孙传庭,转头笑道:“大家都不要慌,我又不是穷兵黩武的­性­子。吴子曰:一战者帝,二战者王。我即便不能一战了结缅甸之乱,起码也要做到知己知彼准备充分才是。”

“殿下所言甚是,”吴甡起身道,“西南之患只在肤表,当今之际,还是要休养民力。”

孙传庭也接口道:“首辅所言甚是。臣以为,休养民力,扩军经武,一战可定缅甸之乱。”

顾君恩有些意外,这两位阁辅难道不希望闯王旧部被发配到云南去?他却不知道,朱慈烺早已经私下表示过对他和刘宗敏的信任,此刻所论完全是出自国事,没有半点剪除异己的打算。

“的确如此,但云贵之地也不能久在王化之外。”朱慈烺道:“我想了下,主要还是土司和流官的问题。流官对地方不熟,土司势力却又太大。若是四川这种地方,土司不过是国中小国,还看不出危害。在云南却常见孟养、老挝等土司骑墙观望,望风而倒。就此,二位督抚可有何对策?”

刘宗敏沉声道:“殿下,但凡从贼之寨,皆当殄灭不赦。”

“杀不是办法。”朱慈烺摇头道:“这一路杀过去,杀得人去地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外人偷摸占据了。辽东不就是如此么?”

“殿下,可以推恩。”顾君恩一个恍惚,又回到了自己的谋士身份。

“先生请细说。”

“如今土司皆是朝廷封其官职,父子因袭。”顾君恩道:“许多土司几乎如同内地一县,甚至一府。大可以将之分封给土司诸子。朝廷分得越细,土司之间摩擦也就越大,地方州县也方便逐一蚕食,改土归流。”

朱慈烺笑道:“此计甚妙。既然如此,还要劳动先生前往云贵,先行此推恩之政,弱地方土司之权。”

“臣遵旨。”顾君恩当即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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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四南北驱驰报主情(7)

朱慈烺休息时间结束时,吏部和兵部已经有了新的提案:以顾君恩总督云贵,刘宗敏为镇守云南总兵官,挂征南将军印。

顾君恩还算好,可以先去贵州履职,刘宗敏就比较麻烦了,因为张献忠在崇祯二十年八月放弃了贵州,进入云南。现在云南也是一片混乱,有明军守兵,有黔国公沐家,有各种土司作乱未定,再加上张献忠四处流窜,实在没有给他这位征南将军留出空间。

朱慈烺既然不是为了铲除忠贞营,自然也不会让忠贞营跑去云南送死。为了保证战斗力,山地师扩军计划由大都督府提交到了兵部。同时忠贞营进行主力化整编,以川民为主再建一支川军。

如果锦衣卫的工作到位,张献忠能够死于非命,他手下的四位大金刚能够反正,那么西营也将整编成主力军,由此三个军近十万人攻灭缅甸,彻底平息西南叛乱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吴甡回到首辅职房,在座椅上发了片刻的呆,拉铃让外面的舍人进来。这位舍人是他新录取的门生,从文章上能看出此子颇有胸怀,见了两次之后,也发现他谈吐不凡,在政事见解上也与自己相近,便着意栽培,让他不要进翰林院考庶吉士,而是去考了“新学”,走东宫系统的从政之路。

王璇推门进来,转身关了门,上前道:“恩师。”

吴甡微微皱眉:“慎言。”

王璇略一躬身,表示知错了。皇太子殿下不喜欢门生、同年之类的脉络,自己与恩师吴甡恐怕也是这二十年里最后一代传统师徒了。孙传庭本就是官场中的另类,当了次辅也未必会乐意提携门生。再之后的蒋德璟倒是有复古的可能,不过要等蒋阁老登上首辅之位,起码也是二十年之后了。

“今日见闻如何?”吴甡问道。

王璇虽然是个七品舍人。但是休息室是谁都可以进的,只是大家看到皇太子在里面,不太敢进去旁听罢了。吴甡常会找个由头让王璇进去,然后任他在角落里一坐,只带着眼睛耳朵,绝不引人注意。

“殿下深谋远虑。让人惊叹。”王璇道。

吴甡笑了笑,又道:“可有何想法?”

“学生以为,殿下经略西北之心,大约是使虎贲之将,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过去。”王璇顿了顿,又道:“至于西南,多半是剿抚并重,辅以间术计谋,所以才命刘宗敏和顾君恩去。他们二人求功心切。定然不会顾虑朝中非议。”

吴甡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有这般见识也算不差。你该能看出来,走清流入阁拜相之路已经封死了。”王璇略一躬身,知道这也是老师不让他进翰林院的原因。“日后大明的宰辅,多半会仿效两宋制度,必要有巡抚地方的履历才行。”吴甡说着,手指了指几位新阁老的职房。

王璇自然会意。

“你在中枢也呆了这么久,没想过要出去走走么?”吴甡问道。

“但凭老师安排。”王璇连忙拜道。

吴甡摇头:“这事得看你自己的抱负。抱负越大,磨砺越重。”

王璇咬了咬牙。暗道:老先生大人就我一个着意栽培的门生,若是我抱负小了。岂对得起这份栽培之意?他当即道:“学生以经世济民为抱负,惟愿宰执天下,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

吴甡笑了笑:“那你该知道要去哪里了吧。”

“学生明白。”王璇轻咬舌尖:“学生今日便投书吏部,请去云南知一州县。”

吴甡往前坐了坐,笑道:“你还想宰执天下呢。却连这天下都没看清楚啊。”

“请老师指点。”王璇一愣。

“你若是去了西北,二十年后大约能成西汉之班氏;若是去了云南,终身不过一介督抚。”吴甡摇头道:“皆非入阁秉政之途径。”

王璇静静听吴甡说话,不敢打断。

吴甡顿了顿,又道:“你该去两广。”

“两广?”王璇颇为诧异。

“缅甸土司时附时叛。并非独因该地人心诡谲。”吴甡道:“云南有一大半都是被缅甸、老挝这些靠不住的土司包着。国势强盛时,土司们不敢异动,一旦势弱,皆怀异心,四面掣肘。如今国势尚未恢复,又有西贼流窜云南,十年内是不要指望缅甸那边能有建树的。”

“反观两广只有西南一隅与安南接壤。眼下安南正是南北混战之时,国力耗竭,而我朝每年从安南购买米粮渐多,终有一日会逼得安南人断粮。所以嘛……晚打不如早打,羁縻不如速胜。”吴甡伸手在空中划了个大致的图形:“打下安南,夺下这个不下于湖广的粮仓,从东向西,制服中间的土司、暹罗,解云南边患,然后与云南合攻缅甸,西南自然平定。”

——安南就是西南乱局的突破口!

王璇心中画了地图,听了座师的解释,登时明朗起来。

“这便是大局着眼,旁观者清。”吴甡说完:“你可明白了?”

有了平定外域之功,起码一个总督是逃不掉的。如今王璇只有二十出头,十年之后以而立之年出任总督,任上只要不出意外,四十岁时肯定能回到朝中任部寺一级的堂倌。五十入阁,可谓一帆风顺功德圆满。

“你现在去两广,恐怕只能知一州县。”吴甡道:“若要做出政绩来,便要选对地方。虽则广东、广西皆与安南接壤,尤其是广西还有狼兵可用,但为师还是建议你去广东。”

“学生谨遵恩师吩咐。”

吴甡也不卖弄玄机:“粤督沈犹龙此人刚烈,你即便擅起边衅他也能帮你扛下来。你若是选了钦州,濒临南海,海中有乌雷山,乃入安南之要道,正是可以经营之处。”他抬眼看了王璇一眼:“唉,现在的读书人,有心入阁,竟不读方志么!”

“学生羞愧。”王璇只觉得双颊发烫,又道:“学生这就去投文吏部。”

吴甡点了点头。

这种事自然是越早越好,否则钦州这样的重要地方是否能够轮到他去就难说得很了。好在现在吏部尚书空缺,内阁还可以对吏部适当进行“指导”。如今天官呼声最大的是黄道周,甚至连皇帝陛下都有松口的意思,全是因为皇太子殿下压着。

如果黄道周出任天官,日后用人恐怕就不方便了。

……

“人说黄道周是一代完人,在世圣人,这世上又哪有完人?”朱慈烺对崇祯道:“父皇要起用黄道周,多半还是为了不让儿臣背上不孝之名吧?”

黄道周被贬,纯粹是他跟皇帝的说法方式有问题。崇祯的­性­格最受不了别人当面顶撞他。同样的话,写在奏疏里他未必会发火,但直面骂他忠­奸­不辨,这就太让他伤心了。尤其对于黄道周这样声望极高的大儒,崇祯其实内心也很纠结,起用贬谪不下三回。

崇祯听儿子这么说,倒是欣慰,道:“说黄道周是完人,朕也不信。不过黄道周能抗颜直谏,可比唐之魏征,我朝海瑞。”

“父皇说的是,”朱慈烺道,“然则他固执不知变通,实在不适合天官之职。天官还是得李老先生那样外圆内方的智慧长者方堪胜任。”

“你以为我朝谁可担当此任?”崇祯见儿子并非顾虑他的面子而不肯用黄道周,心情更好。这无疑是证明自己罢用黄道周是对的,因为儿子也这么看嘛……唔,似乎有些不对。

“儿臣以为,解学龙或堪此任。”朱慈烺道。

——果然不是顾虑我的情面啊。

崇祯心中暗叹。

解学龙和黄道周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是一起的。

崇祯十三年,解学龙要从江西巡抚卸任,擢南京兵部侍郎,照例要推荐本省属吏。当时黄道周因为杨嗣昌的事在君前抗辩,被贬谪江西幕下。解学龙便他为第一推荐了上去,并褒其“身轻似叶,名重如山”。

杨嗣昌勃然大怒,指为“党庇”。

崇祯皇帝当时对杨嗣昌言听计从,怒气更甚,命捕解学龙、黄道周,杖八十,削籍入狱,坐罪遣戍。

十五年秋天,黄道周已经得了赦免,而解学龙犹在罪中。

“儿臣看了解学龙当年的奏疏,此人忠正诚实还是可靠的。”朱慈烺道:“在江西任上也能守土灭贼,抚养百姓,可见是胸有正气的真君子。难能可贵者,解学龙在天启间就意识到吏治驰废,有心振奋,如今老臣难得,儿臣以为可以一试。”

崇祯对于国事已经开始倦怠了,尤其是如今兵战、吏治、礼教、商贸……多管齐下,形同乱麻,让他根本摸不着头脑,顾此失彼。而且这么多事,每日里时间有限,根本安排不过来,能有皇太子这样的儿子承担重任实在是一桩幸事。

“就照你所说办吧。”崇祯说完,旋即又指向一旁|­乳­母怀抱的孙儿秋官:“舔犊之情可以理解,但你寸步不离秋官,是否有些过于溺爱了?”

“父皇,这便是儿臣所谓早教。”朱慈烺道:“莫看他闭眼塞耳,其实他不知觉中还是能感受到周围人所谈论之事的。”

崇祯讶然,心中暗自惴惴:莫非你还能记得襁褓中事?难怪与大人不亲,是因为那时候我与你娘不怎么抱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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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五南北驱驰报主情(8)

崇祯二十一年是五年来朱慈烺在宫中呆得最安稳的一年。整整四个月的时间,朱慈烺都没有离开紫禁城一步,最远也只是在万岁山骑马­射­箭,权当体育活动。因为有这样的机会,朱慈烺与家人接触渐多,却谈不上温馨喜悦。

在这个家庭里,朱慈烺已经是上有老下有小了,旁边还有弟弟妹妹。妹妹坤兴嫁了良婿,如今夫妻美满,不用他­操­心。两个弟弟之中,永王有心军事,只等再大一些就可以进京师讲武堂,等武备大学毕业之后就可以之国就藩了,也没甚可­操­心的。

然而同胞亲弟弟定王却让朱慈烺有些不喜。

这位定王殿下已经十七岁了。在这个年纪上,朱慈烺都已经能够练兵出征,一展王旗了。而定王朱慈炯却是没有在任何方面展现出自己的才能,对军事、政治、历史、文学、经济、艺术……种种领域没有一丝半点的兴趣和天赋。

朱慈烺曾担心定王是受了小人蛊惑,行韬光养晦之策……这种行径非但没有必要,而且可谓十分愚蠢。难道手握帝国权柄的正牌皇太子会担心弟弟有不臣之心?所谓韬光养晦,其实是耽误了自己最佳的学习年龄,贻误终身罢了。

然而在东厂的调查之下,最终确定了一点:定王并非是韬光养晦,只是单纯的平庸之人。

朱慈烺不知道这个结论对他有多大的打击,但他确定,自己宁可得知慈炯欲图叛乱,也不愿相信他只是个“庸人”。

一个十七岁的庸人,没有任何理想抱负,没有任何有益身心家国的爱好。整日间就希望敷衍大人,等待着放飞藩国,过上腐化堕落的亲王生活……朱慈烺想到这里就心中发毛。他甚至努力回忆自己前世十七岁的时候,以免用两世为人来苛责弟弟。然而回忆的结果让他更痛苦,他前世十七岁的时候已经确定了自己要学的专业,在努力为理想中的大学日夜苦读。

“其实。定王兴许只是心­性­未定,待他定下来了,自然就知道喜欢什么了。”段氏小声地替定王辩解道,就如一个长嫂应当做的。

“不是心­性­定不定的问题。”朱慈烺道:“他若是喜欢游园,就该琢磨各种园子好在哪里;他若是喜欢听戏,就该琢磨怎样的戏才是好戏;他若是喜欢美酒、美食,一样也有可以琢磨的东西……我这人算得开明了,无论他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走下去。可他呢?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是浅尝辄止。浪费光­阴­!这样下去,势必一无所成!”

段氏跟在朱慈烺身后,束手束脚,低声道:“也未必人人都要如你一般有再造乾坤的成就。”

“错!”朱慈烺坚定道:“人的成就不是跟别人比的,是跟自己比的!商汤在洗澡盆上刻‘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是告诫后人,不可虚掷光­阴­,不可泥于固有。我能指望他有多大成就?不过就是希望他一日更比一日‘新’。不要白活一世罢了。”

段氏从未见丈夫如此气愤。这几日朝臣硬要铁了心跟他较劲,都没见他如此生气。

“永王喜欢军事。我便让他去学。说起来,他有何军事才能?军中比他资质好的不知凡几,大明要他去打仗么?”朱慈烺拉了永王出来比较:“但人就该有一个自己的爱好和目标,不是为了做到空前绝后,只是为了做个‘新民’罢了!”

段氏突然轻笑道:“看小爷这付样子,哪里像是对弟弟。倒像是对儿子了。”

朱慈烺一噎:“长兄如父!你也别只看我说慈炯,你自己也是一样。我想着来日方长,所以没说你罢了。”

段氏脸一红,道:“臣妾又怎么了?”

“你自己也是个没长­性­的人。上个月还能天天练习骑马,这个月就骑了三回。一张鸳鸯帕子。之前还绣得起劲,这几天就拿出来上个两三针就扔下了。看了人家的字觉得好要练字,我给你置办了一套文房之宝,结果连个架子都没练出来就不见你写了……你哭什么?我哪里冤枉你了?”

段氏从小到大哪里被人这般训过,听着丈夫一连串的数落,羞愤交加,开始只是咬着嘴­唇­,努力抑制鼻子里的酸劲,却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朱慈烺觉得胸闷,重重吸了口气,只觉得空气里的桂花香气也甜得发腻,竟好像谁都在跟他作对似的。

“别哭了,皇父皇母还等着呢。”朱慈烺放缓了口吻。

段氏硬忍住哭,哽咽道:“原来臣妾在殿下竟然如此不堪。”

“也不算很不堪。”朱慈烺过去抚了抚段氏的后背:“只是有点不懂事。就如我之前说过的,为何有人能成事,有人不能?无非就是个毅力上的差距罢了。这事可以慢慢培育,也不急于一时。”

段氏这才觉得胸中宽解点了,哽咽着说了声:“嗯。”

朱慈烺又把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眼泪,这才继续往前走。今日是在后果园里赏桂品果,崇祯特意要让朱慈烺劳逸结合,不许他请假。朱慈烺在京中时间长了,积累下来的事一桩桩理顺,倒也的确空闲下来,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大明系统的物理、化学。

现在他已经学会了大明拼音,总算查字典是没问题了。

崇祯见到儿子带着儿媳、孙子过来,心怀大畅。尤其最近通政司送上来的题奏都是好事,一时间仿佛海晏天青,盛世在即,自然心情舒畅,整日里都是喜笑颜开。在崇祯看来,自己只要能够维持这个状态,将皇帝的宝座传下去,也就可以安心地当太上皇了。

周后和张后却发现皇太子妃脸上有泪痕,眼睛红肿,大为诧异。她们都是顶知道“春哥儿”脾­性­的,极罕见有发火的时候,凡事都知克制。那除了春哥儿还有谁能让皇太子妃哭成这样?

“是家里有什么事?”周后拉过儿媳,低声垂问。

段氏连忙摇头,略带幽怨地看了一眼皇太子。

朱慈烺撇了撇嘴,转过头去装作没看到。

周后也看了一眼儿子。这一看却看到个完人,不可能有任何差错,便劝儿媳道:“都已经为人母亲了,怎能使小­性­子呢?大小事且顺着夫君的意才是和家之道啊。”

段氏听了更觉委屈,只好点了点头。

“母后,”朱慈烺上去解围道,“她是被自己写的字丑哭的,没甚大事。”

周后和张后失声笑了起来,就连段氏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的丑字我还留着呢!”周后佯嗔,瞪了儿子一眼,也算是安慰了儿媳。

段氏也颇为诧异,道:“小爷也写过丑字?”

崇祯也忍不住笑道:“那时候刚刚提笔,歪歪扭扭,简直不堪入目。本是要烧掉的,中宫不肯,定要留着给子孙看。”

“还请父皇陛下下旨,儿臣三岁之前的书作皆封入内库,永世不得开启。”朱慈烺故作正经地开玩笑道。

“朕的旨意管不到中宫头上,你求错人了。”崇祯抚须大笑。

周后开怀大笑,道:“看你不来求我?”

朱慈烺只好上前叫了一声“娘”,作央求状,让帝后、张后、太子妃笑得前仰后合。

崇祯笑了片刻,突然停了下来,叹声道:“我家终能得享天伦之乐,只是亲藩零落,让人唏嘘呀。”他想到此番国内,好多个藩国都因为子嗣断绝而除国,不由悲从中来。尤其是瑞王国,本是神宗庶五子,与帝室亲缘极近,也被张献忠杀绝了。

朱慈烺也沉默下来。他很难理解父亲的亲情观念从何而来。那些亲王没一个是他见过的。现在血缘最近的福藩,乃是神庙之孙,在崇祯二十年前根本就没与皇帝见过一面。他诸藩血缘关系则更远。

“朕听说,荆王薨了两年,其子尚不能袭封,不知是有何曲折?”崇祯问道。

荆王一系是仁宗第六子,传到如今比帝系还多一代。关于荆王藩的袭封问题,宗人府这两个月一直在报上来,最严重的一次是说若再不让荆王世子袭封,世子就要饿死了。

当然,朱慈烺是不可能相信这种夸张之词的。

“的确是儿臣压了压。”朱慈烺坦诚道。

“荆王系有失节之处?”周后也问道。

朱慈烺看到张后也十分关注,知道这是家事,自己贸然处置已经是侵犯了大人的权威。不过天家无私事,说是家事,一样是国家大事。

有了理论支持,朱慈烺也有了底气,道:“父皇,母后,皇伯母。”他顿了顿,又道:“藩国耗费之巨,于国之害尽明于世。所以儿臣是想变更祖制,只封贤王,凡是不肖祖宗者,不予分封。”

崇祯一时无言以对。他知道藩王对朝廷财政的消耗之大已经到了不得不正视的时候,也知道以现在的幸存宗藩数量,不出两百年,同样的问题还要再次上演。但照皇太子说的只封贤王,这就有些困难了。

关键一点:你如何知道谁贤谁不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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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六南北驱驰报主情(9)

平心而论,大明的藩王固然是国家蠹虫居多,但汉唐的藩王又对华夏做出了什么贡献?两宋的亲王又有何功绩传颂千古?即便是说明朝藩王如养猪的满清,他们自己的铁帽子王爷们又有多少拿得出手的贤才?

在这个问题上,纯粹是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

朱慈烺无心与其他朝代比烂,只想从根本上找到一个平衡亲情、伦理和国家利益的办法。

“儿臣希望从国变之中吸取教训,由宗人府收录宗亲谱系,只待其获得硕士、博士等头衔后,才能循谱袭封。若是儿子之中没有一个有资格袭封的,宁可空着,等子孙中有贤者鸣世,再行册封。”朱慈烺道。

在新政体系中,硕士和博士两个头衔并非高下递进,而是两个系统。硕士是在教育系统获得极高成就,所谓“硕果累累”,只要耐得下­性­子教书育人,终究能得到这个头衔。博士是在某领域有杰出贡献,需要一定的资质和努力。

朱慈烺以此作为条件,正是将宗室推向社会,不让他们成为高墙里另类。

崇祯自从亲眼看到了藩王占据的巨大财富,自然也能理解儿子的本意。

“慈烺,”崇祯沉声道,“我天家非但要长养百姓,更是天下道义的表率。若是我家尚且不能亲亲,如何让百姓亲亲?太祖高皇帝不是说过么?天下无非三桩事体:天子敬天,大臣忠君,百姓孝亲。此三者既立,国家自然强盛;三者不立,君臣民庶皆为禽兽,国将不国啊!”

“父皇。”朱慈烺道,“儿臣以为袭封与亲亲并无甚­干­系。不让他袭封,只是他德行不备,不配承担国事罢了,并非不认他这宗亲。儿臣正有宗亲进学、任职、创业计划,本想过些日子就进呈预览呢。”

崇祯立刻发现皇太子又在玩弄“概念”了。

宗亲身份是基于血缘产生的。无论才能­性­情如何,都不能否认人家留着朱氏的血。封爵却属于一种“职务”,最初分封诸藩可不是为了表现天家亲亲之义,而是很现实地为了屏蔽帝室,为大明藩篱的。

“荆王世子和至,年不过二十,心­性­学问不知如何,只因血脉之故便列土以待,实在不符太祖本心。”朱慈烺道:“想历代祖宗手里。不也有藩王不肖以至于被削爵除国的么?”

崇祯顺着朱慈烺的思路去想,祖制是将不肖的藩王除去,儿子却是更为慎重地只让贤者袭封。这一进一出,差得也就太多了。

在贤与不肖之间还有平庸之人啊,这些人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

“若是宗亲中有资质平庸之辈,又该如何是好?”崇祯问道。

朱慈烺登时想到了定王,着实思索一番,道:“若是实在平庸之辈。终生无望获得博士,又不耐教书育人……在军中服役五年。降等授爵吧。”

若是亲王世子,博士、硕士一个都没捞到,那就去参军服役五年。退役之后,原本该袭封亲王爵的,便授个郡王,总算他们也是为国家民族效过力了的。

“若是在军中立有战功。袭封原爵,甚至加封都是可以的。”朱慈烺又道。

崇祯这才好受些。想想自己儿子都是百战之中杀出来的天下,那些远亲坐在后方,伸手讨要就是个亲王,多少让人心中不悦。想太祖时候诸藩。也都是实打实在军中奔走的。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朱慈烺更不愿意看到自己苦心经营的天下仍旧盘踞着一群蠹虫。故而这种非议极大的事要做就得趁早,尤其是现在宗室被献贼、闯逆剃了一遍,心神不定,最好拿捏。

不过这种事终究不好听,朱慈烺担心父皇不愿意背这个苛待宗亲的恶名,便道:“父皇,此事也不着急于一时,且放放再说。”放到崇祯退位,自己当了皇帝再来承担也没甚关系。

崇祯沉吟一声,却出人意料地说道:“这等事拖得久了,对谁都没好处,不如早些把话说开。就譬如荆王世子,现在二十出头­干­什么都来得及。若是拖个十几二十年,不是什么都耽误了么?”

朱慈烺没想到父皇竟然也有担当了,又道:“父皇,这事也不光是宗室袭封的问题。还有一个牵扯:宗室拿到博士可以封王、将军,那么庶民百姓呢?总也要给个安慰。”

“唔,这事……你怎么考量的?”

“儿臣想效法秦汉推行民爵。”朱慈烺道:“凡百姓人等自降生以来,皆为庶民。登记户口之后,为国人。年满十八,男有分、女有归者,为公士。硕博之士、军中功勋卓著者、仕官考成绩优者、睦邻慈善之家、纳税助国者,皆视其贡献大小而授以子、男之爵。”

太祖高皇帝在建立大明之前,曾以县子县男之爵封赠战死的忠臣烈士。开国定制之后,子男两级爵位反倒被废止不用。朱慈烺早年间尚未出宫就有分列民爵,刺激百姓紧随朝廷之心,至今为止只封了徐榭为男爵,那是因为铁模铸炮、内外降温实在是兵国利器,除非有人发明发­射­药,否则很难超过他的功绩。

“日后我大明的爵位也不再发放禄米。”朱慈烺接连抛出了新的问题。

按照朱慈烺的设想,能拿到爵位的人没一个需要靠朝廷发禄米过日子。

他们更需要的是社会尊重和等级社会必须的阶级特权。

譬如南方的那些生员,一个个都眼高于顶,­干­扰诉讼,甚至对地方长官傲慢无礼,这就是阶级特权宠溺下的产物。

适当的特权可以保持社会结构,维护统治,但这样过度的特权已经造成了社会的极大不公,使得社会分裂。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人们对自己的文化环境失去归属感,对自己的国家和朝廷失去认同心。

要想打破这些特权势,必会引来千古骂名和现实中的反弹。

朱慈烺不是一个横刀立马的莽夫,他在追求效率的同时,也很注重手腕的应用。

既然不能冒失地打破这些特权,那么就将这些特权扩大。

当一种权利成为所有人的权利时,自然就不是特权了。

“生员可以对县令投‘治下学生帖’,见官不跪,不能受刑,享有两石的粮税减免。这些本是朝廷优待读书人才给的恩典。经历此番国变,耳闻目睹,可知国难当头并非只有读书人在抛头颅洒热血——其实变节失节首鼠两端的读书人数不胜数多,抛头颅洒热血的反多是屠狗蓬蒿之人。

“既然国家养士不得,儿臣以为一味优待读书人也没甚必要。凡是为大明尽绵薄之力者,国家皆不该慢待他们。昔年孟尝君养客三千,生死关头却还是靠­鸡­鸣狗盗之辈救得­性­命。而且秦汉时候并无科举,也未见优待读书人,一样是英豪辈出,国势强盛。”朱慈烺道。

崇祯重重摇头。他倒不是反对民爵制度,只要不是国家出钱,爵位这种东西给了就给了。他是不赞同皇太子殿下对读书人的否定,谁让他是一个披着龙袍的读书人呢?不过崇祯并没有开口“教育”皇太子,这是因为皇太子“生而知之”的光环有些太过耀眼。

若是引出皇太子一通诡辩却无力驳斥,丢了面子可就难看大了。

在朱慈烺介绍民爵的“特权”时,定王和永王也都到了。永王脸上洋溢着跳动的欢乐,似乎有什么喜讯要说。

定王一脸沉闷,明显是不愿意参加这种家庭聚会。他最近总是因为藩国的问题心中纠结,一时想到南边秀美之地去,但又听说江南不封王。一时又希望能跟当初福藩一样拿到一大堆地好处,但自己显然不是父皇母后最喜欢的儿子。

崇祯和朱慈烺见两个“小的”来了,很自然地结束了民爵问题,转向时令果蔬。这个时代没有农药,皇帝吃的瓜果虽然千挑万选,但从品相上也不能跟后世催了肥、打了蜡的“仙果”比。

一家人其乐融融说笑一个多时辰,朱慈烺看到陆素瑶拿着一个红木盒子过来。

“殿下,红盒急报。”

朱慈烺接过红盒,取出一看,旋即又放了回去,脸上也没什么异样表情。

崇祯问道:“可有何紧急要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朱慈烺落座,想了想,道:“只是科尔沁蒙古想不开,出动了数千骑兵攻打张家口。”

张家口虽然只是一个点,但它的存在对于失衡加剧的蒙古草原有着不可轻忽的作用。以张家口为界,东面的蒙古诸部仍旧亲近满清,西面的察哈尔蒙古诸部却对大明表现出善意。尤其是俺答汗后裔——土默特部,已经公开前往张家口与大明通商,割断了与满清的关系。

“那是不是又要打仗了?”周后紧张问道,生怕儿子又要去“亲冒矢石”。

“母后不用担忧,”朱慈烺道,“周遇吉已经尽歼来犯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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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七南北驱驰报主情(10)

王崇后等在骑兵师辕门之外,不耐烦地来回踱步,几次三番想硬闯辕门,终究还是被黑洞洞的火铳口吓得退回了马车。

因为皇太子殿下的开边互市政策,张家口非但没有没落,反而愈发繁荣起来。王崇后作为万全县知县,比别人更明白张家口的意义所在。他的考成分多半都要落在这颗塞外明珠上,尤其是商税、人口这两项。

……

崇祯二十一年八月,蒙古科尔沁部挟持喀喇沁一同攻入万全县境,目标直指塞外明珠张家口。

作为成吉思汗带刀护卫后裔的科尔沁,仍旧秉持着最纯正的蒙古骑兵战术。与闻名后世的骑­射­制胜略有出入,蒙古骑兵同样也会进行集团冲锋­肉­搏,而且由此发展出来的相应战术体系已经十分成熟。

这回领兵入侵的土谢图亲王巴达礼也是纠集了部众­精­锐,趁着草高马肥时节来大赚一笔,以弥补随满清入关带来的损失,过个肥年。然而还不等喀喇沁的友军跟进,科尔沁的前锋就遭遇了一支二百人的骑兵阻击。

这支骑兵并非周遇吉用兵如神放在那里狙击来犯之敌的,单纯是因为这支部队在外拉练,意外发现了科尔沁人的营地。领兵少校窦光从这支人马的组成上,就知道他们是进犯的蒙古鞑子,而非前来投奔的蒙古牧民。

因为营地里只有壮年男子,没有老弱­妇­女;只有彪悍的战马,没有代表蒙古人财富的牛羊……甄别之后,窦光在当天夜间率领骑兵以“遇敌例”发起突袭。

此战直接击溃了科尔沁前锋,为科尔沁的后军鸣响了丧钟。

翌日,得到消息的周遇吉已经率领骑兵师绕到科尔沁人侧翼。准备进攻。而恼羞成怒的巴达礼,则为了报昨夜之仇,率大队人马追逐窦光南下,使得周遇吉的侧翼进攻变成了背后包抄。

如今的骑兵师已经是有八千战马的­精­锐之师了,比以前扩充了十倍。其中甚至还吸纳了蒙古青年,而这些蒙古青年也的确不辜负他们的伙食。马术和纪律都令人满意。

拥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周遇吉以密集阵骑兵战术十分轻松地击溃了散乱的科尔沁骑兵。巴达礼不得不跟侍卫换了衣服,只身逃走,为这次入寇画上了句号,也为科尔沁的疯狂和它的覆灭吹响了号角。

只是这样规模的战役,周遇吉都不好意思大张旗鼓发捷报,之所以送出红盒急报,却是为了那些战俘。

……

“周将军!”王崇后终于看到了周遇吉出来,放声叫道:“周将军!我是万全知县王崇后啊!”

周遇吉其实一早就看到了王崇后了。与身边的黄成明对视一眼,觉得军地两方终究还得合作共事,不该搞得太僵,这才缓步朝辕门走去。

“原来是王大令,”周遇吉上前抱了抱拳,“不知驾临辕门,有何指教?”

“先要恭贺将军一战破敌。”王崇后深深鞠躬行礼:“县里劳军的酒­肉­还在路上,晚些时候便送到将军营中。”

“守土乃本将之职责。”周遇吉冷淡道。

王崇后嘿嘿笑了两声。又道:“将军,只是那三千六百名俘虏……”

“已经砍了。”周遇吉道。

王崇后后跳一步:“砍了!将军啊!这、这、这如何说的?不是说好了么?这些俘虏如何处置还要商议……”

“是。”周遇吉道,“本将已经与黄训导商议过了。终究还是决定斩首传边,震慑塞外心怀叵测的鞑子。”

王崇后心里就像是一万只猫在挠一样,痛中带痒,痒里带痛,恨不得扑上去咬周遇吉两口!

万全县就是原本的万全左右卫。皇太子废卫所改州县之后,万全县设治所在原来的卫城德胜口宝城。朱慈烺也来过这里,不过却是前世——万全县就在八达岭长城脚下。

此地即便是在后世也并不以矿产闻名,而是一个水土肥沃的农业县。如今的勘探技术更加不用提,除了一处煤矿之外并无值得开挖的铁矿之类。在如今这个气候之下。安顿百姓种地只能不饿死,要想在考成法制度下获得升迁,最好的办法就是开矿。

只要有矿就有收入,而矿工显然比学生更好培养。

万全县本来没有矿,一个偶然的契机却让万全县发现了自己脚下的黑金石。

这种石头硬度高,脆­性­大,在地下几尺就能挖到。

不过因为脆­性­大,所以很难采到大料。这也就是当地百姓不将它放在眼里,只叫它“黑石”、“浮石”之类的俗名。然而王崇后却意外地发现,以这种黑石为基料的道路,承重表现明显比其他道路好。他又将这种黑石作为骨料,发现在制成的水泥板中,分量更轻,质地更坚硬。

这种发现让王崇后格外兴奋,寄了标本去经世大学地理系,同时命名这种石头为黑金石,指望着它能如同金子一般给他带来滚滚财源。

事实上,这就是后世称为“玄武岩”石头,在万全县储量四亿吨,其硬度和韧­性­居全国之首,世界第二。

如果不是朱慈烺大搞基础建设,这种矿产将继续被人们无视。

黑金石用处大,需用量高,相比采煤要简单安全得多。然而面对如此之大的储量,王崇后最大的烦恼就是缺乏劳动力。

用农民去挖石头显然十分浪费,尤其是现在开发辽东,每个县都在动员无地农民去辽东落户——许多地方甚至把辽东描绘成一个四季如春,天堂一般的地方,还真的能骗到人。

万全县距离关外这么近,想以此骗人自然没希望,不过当地人仍旧把垦荒辽东视作首选,到底去了那里能有一块靠得住的土地。只有那些家里有地,又吃不饱的人家,才会让孩子在闲暇时去挖石头,算是补贴家用。

如果不能扩大劳动力规模,黑金石的开采规模也就无法得到扩大,不能大规模应用到基础建设上。基础建设也是县官的重要考成标准,修一条高质量的路,非但任期内会被表彰,日后说不定还能被抬进名宦祠,这是多大的荣耀。

王崇后因此到处找人采石。这次一听说鞑子来了,他第一反应就是跑!

往张家口跑!

终于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战俘数量的通告,填入文书,发往宣化府,申请征用。

这可是叁仟陆佰多名壮劳力啊!

得采多少石头出来!

可现在,周遇吉一声轻飘飘的“砍了”,让王崇后真是生不如死啊!

王崇后不敢扑向周遇吉,只怕还没扑到人,就已经被一­干­虎贲­精­锐打倒在地了。他整个身子都蜷曲起来,重重跳了两下,振起一股灰土。

周遇吉和黄成明往后退了一步,略带嫌弃地看着这个毫无城府的山西青年。

“将军,我都跟你说过了,这些人留着有大用。”王崇后终于回过劲来,压抑不住怒气埋怨道:“你看你们进出的这条路,是不是好路?这都得靠人来­干­活的。你把那么多人砍了,谁给咱们­干­活?我的考成不要紧,你们自己也不方便,对不对?”

周遇吉笑道:“这事得放远看。你也知道以前宣府屯兵的兵额少则三万多则五万。现在就咱们这七八千骑兵,已经少了很多。如果不用些震慑法子,今天科尔沁、明天喀喇沁,后天又是啥啥沁的……是个鞑子就来打个秋风,大令岂不是更难牧守此地了?”

王崇后一急,正张口要说话,黄成明却已经Сhā了进来,笑道:“大令,你也知道那些鞑子都是狼一样的­性­子。你硬了,他就怕你;你稍稍软一些,他们就往死里咬你。此番这些鞑子就是探路的。若是咱们一放软,下回就不止这些人马了。”

“那你杀几个官大的不就行了?有必要全杀么?”王崇后急道。

“我就这些还嫌不够用呢。”周遇吉已经没甚耐心了,说完一甩斗篷,转身就走。

王崇后这回真的压不住气­性­了,退到马车边,高声叫道:“周遇吉!你这是大不道!本官要去都察院告你!”

黄成明脸上的笑意也凝固起来,道:“王崇后,同朝为官,你这就是蛮不讲理了。原本想着你也不易,还说替你去板升招纳些劳力,现在看来是省了功夫。”

王崇后一听,顿时有后悔自己过于莽撞,顿时愣在当场,看着黄成明转身离去,两人的猩红斗篷渐渐成了两个小点。

黄成明追上周遇吉,忍不住笑道:“咱俩欺负一个二十出头的小毛孩子,真告到上头去了也难听。”

“这孩子不懂事。”周遇吉挥了挥手,道:“不把那些鞑子镇住,以后连张家口都安生不了。”

周遇吉以前切身体会过蒙古鞑子的“厚道”。

你若是让他一寸,他能要你一尺。

当初朝廷为何不愿意开马市?正是因为开市之后鞑子不守信用,强买强卖,甚至杀人越货。汉人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自然不愿意了,两相闹起来就是守官的罪过。故而才有怕麻烦的守官一道题本上去,关了市场,下次见面就打,省得麻烦。

蒙古人却又实在需要中原的布茶生铁等物,于是便兴兵入寇,请求册封、开市,说得好像朝廷不肯开一般。所以为了更和谐的民族关系,皇太子下令:打疼他们再教他们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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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八南北驱驰报主情(11)

特穆尔牵着马,缓步走在越来越硬的路上。从出现这种硬路开始,就意味着自己步入了汉人的地盘。这是他第一次到张家口,原本是要找几个熟识的族人带路的,但父亲说十六岁已经是大人了,不能什么事都靠着别人。

如果只是到张家口卖点羊皮,特穆尔相信自己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他来张家口却是投军。投这些汉人的军队,而且这支汉人军队刚刚打败了科尔沁,将俘虏的脑袋砍下来,沿着通往草原的路上摆了一长溜。

现在这些脑袋已经­干­瘪得变了形状,但头上的发辫仍能清楚地告诉人们,这些都是蒙古人。

特穆尔不知道汉人跟蒙古人打了多少年仗,反正他听爷爷说,很小的时候就跟汉人打仗。而且爷爷也听自己的爷爷说,很小的时候蒙古人跟汉人就是仇敌。当然,中间似乎也好过一阵,不过总的来说仍旧是仇人。

这些脑袋和仇敌的传说让特穆尔十分紧张,当他听到马蹄铁敲打硬路的声音响起,连忙牵着自己那匹老马让到了硬路一边的草地上。脚踩在软绵而有弹­性­的草地之后,特穆尔舒服了许多,握着刀柄的手也不再颤抖了。

很快,五个骑着马的汉人风一般冲到了特穆尔面前,放慢了速度。打头那个终于勒住马,转过头望向特穆尔,叫道:“你是­干­嘛的?”

特穆尔一惊,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答。

其他四个骑士绕了个圈,将特穆尔围在中间,其中一个用蒙语又喊了一遍,道:“你是­干­嘛的?”

特穆尔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怀疑。勉强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和恐惧,用汉语答道:“我听人说,没饭吃了可以来这里投军。”

“你会说汉话?”打头那骑士御马过来:“你叫什么?多大年纪?从哪儿来?”

“我叫特穆尔。”特穆尔道:“今年十六,从呼和浩特来。”

呼和浩特是蒙语青­色­之城,也就是大明命名的归化城。

“你为啥会说汉话?”那骑士道。

“我家住板升。”特穆尔老实道:“屯里有很多汉人。”

骑士望向队伍中那个会说蒙语的骑兵,那骑兵道:“板升里汉蒙杂居。会汉话不奇怪。”

带队骑士微微点了点头,道:“既然是来投军的就跟我走。”说罢调转马头就走。特穆尔连忙上了马,娴熟地­操­纵缰绳,跟了上去。不过他这匹老马终究不能跟军马相比,很快就落后了一大截,前头的骑士只能停下来等他。

——汉人也不都很凶嘛。

特穆尔见了明军这般热情,心头腾起一股暖意,想想日后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穿上耀目的铁甲。头戴威风的铁盔……投军也算不错。

他却不知道,这支明军轻骑斥候队的队长怀疑他是­奸­细。

孤身一人,没有货物,会说汉话,这三条都是­奸­细的特征。

如果放任他离开,谁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还不如自己跑一趟,将他交到征兵处去。

自从张家口划归民政管理之后。骑兵师的师部就搬到了城外的军营之中。征兵处倒是城里城外都有,城里的只招汉人或者看起来像汉人的蒙古人。城外的才面对蒙古人征兵。

“多谢啊!”特穆尔终于到了地方,朝带他来的明军骑兵挥手道谢。

除了那个会说蒙语骑兵扬了扬手,其他人都没有丝毫反应地纵马而去。在征兵处坐着的却是个中年蒙古人,一头的小辫子,身上穿着明军洗得发白的胖袄。他扫了特穆尔一眼,让他站到一个木桩子前。

特穆尔紧张地站了过去。只见这木桩下半截用白染成了白­色­。白­色­上头是一截血染的红­色­,再上头是黑­色­,还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他不知道那叫沥青。

征兵的蒙古人走过来,将特穆尔紧紧推到木桩上靠着,看到特穆尔头顶心正好处于红黑交界的位置。他摸出一块木片。在特穆尔头上压了压。大半年没洗过的头发被往下压了足足两寸,木片稳稳地进入红­色­那截标识。

“你多大?”那人用蒙语问道。

“十六。”特穆尔道。

“那你还会长,”那蒙人道,“现在你进不了战兵队,只能当辅兵,身子不够高。”他解释了一句,又道:“会医马么?”

特穆尔微微摇了摇头,又道:“会放马。”

那人撇了撇嘴,不以为然,意思是:是个蒙古人都会放马。

“我们这里是大明骑兵师。”那人挺了挺胸膛:“辅兵就分两种,照顾马的,还有就是伺候人的。你乐意­干­那种?”

“照顾马。”特穆尔想都没想。

那人又看了一眼特穆尔,拿了一支小棍一样炭笔,在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片上涂抹两下,递给特穆尔,随手一指:“到那边那个帐篷里等着去。”

特穆尔接过木片,仔细看了看,不确定这是不是“字”,反正看着像是某种标记。直到他进了新兵营,才知道这叫“草码”,是汉人用来标识数字的符号。

帐篷里已经等了三个人,其中有一个是昨天就来的。都是附近的蒙古牧民,他们有的是家里没有家产,有的是羡慕军中吃得好。其中一个个子高的是战兵,其他两个都和特穆尔一样是辅兵。

蒙古草原地广人稀,许多牧民在草原里走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碰到人,自然养成了热情的习­性­。特穆尔却是在板升里长大的,所谓板升更像是汉人的村子,只是在蒙古人的地盘上,既不归汉人官府管,也不归蒙古王公管,只是作为两边货物的中转站。所以特穆尔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偶尔露出一些惊疑、羡慕、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以前听说……汉人跟咱们是仇敌。”特穆尔低声道:“为什么他们会招咱们打仗?”

即便在板升里,蒙汉之间也常常会出现冲突。

“汉人骑马不行。”那个正兵骄傲道:“而且他们也过不惯草原上的苦日子……”

“是因为大明天子把蒙古人一样当自己的子民。”一个吐字发音异常标准的蒙话打断了那个正兵的说话。

四人朝帐篷口望去。一个身穿红衣黑裤,脚踏长筒小牛皮靴的明军就站在他们面前。

这个明军显然是个军官,肩膀上扛着一粒青铜星徽。他没有戴头盔,不过头发剪得很短,颇像草原上的喇嘛。

四人中有一个是信教的,当即就跪倒在地顶礼这位喇嘛僧人。

那军官上前踢了他一脚:“我不是喇嘛。”让他起来。

“我是新兵营­操­练百总。就是负责训练新兵的官。”他在四人面前踱步:“你们四个先听清楚了:现在要反悔还来得及,等进了军营,规矩就重了。”

没人会一时冲动跑来当兵吃粮,尤其是昨天就被扔在这儿的那个,要反悔早就跑了。

“第一条规矩!”­操­练百总突然吼了一声:“从今开始,没有蒙古人和汉人,只有大明军人!你们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死人!听明白没有!”

特穆尔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难道一入军中,自己就不是蒙古人了?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子里这么一闪。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已经不自觉地跟着其他三个人一同表示了明白,重重垂下头,等候命令。

­操­练百总这才领了三人往外走去。帐篷外面多了一辆马车,上面坐着四个城里拉来的新兵,看上去都是汉人。

“军爷,我自己骑了马。”特穆尔叫道。

那百总脚下一滞:“能送回去不?”

“家里很远……”

“那先在营里养着,马粮从你军饷里扣。”百总道:“你要不想坐车,就骑马跟着。”

特穆尔当然选择了坐车。他一直很羡慕家里有勒勒车的族人。早就想过一把坐车的瘾,更何况他也怜惜自家的老马。能让它轻松一些总是好的。

车轮吱吱呀呀转动起来,朝着十里开完的新兵营缓缓前行。

……

“看,杀了那批科尔沁人之后,板升来投军的汉人和蒙人都多了许多。”周遇吉颇为自己的英明决策自豪。

黄成明也道:“蒙古人是个崇尚实力的部落,谁拳头硬他们就服谁。这些蒙古部族的史料你看了么?”

中军帐的桌案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册,上面是手写的书名:《蒙古部族》。

周遇吉撇了撇嘴。道:“谁耐烦看这些。”

黄成明苦笑:“看看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知道察哈尔(Сhā汉部)是怎么来,还有鞑靼和瓦剌的关系,漠北蒙古和漠南蒙古也不是一回事。咱们若是真有心搞一次北伐,这些部族之间的盟约、仇恨,都应该可以利用起来。”

“照我说没那么复杂。”周遇吉道,“管他什么蒙古,愿意跟咱们一起的就带走,不愿意的就杀掉。”

黄成明­干­笑,一边摇头。

周遇吉知道这是黄成明不以为然,又道:“你是读书人,就好这种谋略啥的。在我看来啊,只有力不能逮的时候谋略才有用。只要殿下同意了咱们的扩军计划,踏平蒙古简直就是小事一桩,什么方略都不如马刀有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训导官?”

“这话训导官就不爱听,”黄成明摇头道,“找你参谋长说去。”

“一时忘了,还把你当参谋长看呢。”周遇吉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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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九南北驱驰报主情(12)

崇祯二十一年八月十六日是皇长孙朱和圭的周岁生日。中午之前,朱慈烺就带着妻儿到了乾清宫偏殿,见过父皇母后皇伯母,以及袁妃。

今天也是皇长孙的抓周日,非但宫中老人都来了,就连坤兴也一早入宫,来看小侄儿会抓个什么东西。

此时偏殿的床上已经满满摆了各种小物件,有玉、有笔、有书、有刀、甚至还有算盘……这种对未来职业的预测原本不该出现在皇宫里,尤其对于皇长孙而言,他未来的职业基本已经确定了:受封皇太孙,然后等时机成熟——父祖大行——登极称帝。

之所以要举行这种缺乏依据的仪式,正是朱慈烺要释放一个信号。

即便自己的儿子,若是不贤,也未必能够成为皇位继承人。

因此殿中也就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明白的人都面­色­深沉,不明白的却都喜气洋洋。

真正明白皇太子用意,却仍旧带着笑容的,只有永王殿下一人而已。他实在不清楚当一个连出城都受管制的藩王有什么好处,若不是怕被父皇发往凤阳圈禁,他由衷希望换一个出身——比如将门世家就很不错。

满了周岁的皇长孙被|­乳­母放了下来,由他自己在一堆物事中挑选。

“这习俗也叫试儿,乃是看看孩子的启蒙教育和未来­性­情如何。”朱慈烺对面无表情的周皇后解释道。

他很清楚,周后面无表情,这就是最大的不满了。

果不其然,周后理都没理会,权当没有听到。

年仅一岁胖嘟嘟的朱和圭坐在床上,面对一大堆统一颜­色­的器物。面露迷茫。终于,他看到一个圆乎乎的东西,伸手抓去,正好能够握在手里,旋即往嘴里塞了过去。

一旁的|­乳­母吓得半死,连忙上前将他嘴里的东西挖了出来。这才道:“恭喜皇爷、小爷,皇长孙抓的是一粒糖,日后肯定是日子甜美,又有口福的。”

周后木然地转过头,对儿子道:“你刚说什么?是看孩子启蒙的?”

朱慈烺也有些尴尬。孩子的启蒙工作基本是他在做,谁知道竟然养出了个吃货。

“能有口福就好啊。”崇祯略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最后那个“啊”字说得却像是在叹气。

自古以来的龙子凤孙,何尝面临如今的危机?身为皇室宗亲,竟然可能面临自己下地­干­活的窘境。

朱慈烺下意识地转向定王和永王。这才是崇祯真正在意的原因。

让别的宗室过得苦些问题不大,崇祯并不是不能接受“贤者为王”的理论。然而如果落实到自己儿子头上,这就有些难以接受了。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崇祯的确对太子偏心得厉害,但并不代表他不爱自己另外两个儿子。

永王慈炤看来是下定决心要去从军了,京师讲武堂在纠结了数日之后,终于将录取通知书送进了通政司。据说讲武堂出来只是个士官,连军官都不算。这可真是从零开始。不过服役五年终究能保住自己的爵位,问题还不大。

定王慈炯却有些让人担心。如果按照皇太子的分类方法,他就是属于不肖的。

虽然大明帝室的艺术成就不如宋室,但宣宗以来的皇帝,无论书还是画,拿到外面去也不愧于名家大作,而到了天启帝手里。更是将木作之术发扬到了极致。这种遗传和师资上的双重优势,竟然都不能让定王显得“贤”一些。

朱慈烺听出了父皇的意思,想了想还是决定跟定王谈谈。

在抓周仪式结束之后,聚在乾清宫里的人也都散了,朱慈烺在半路上叫住了定王。

“慈炯。”朱慈烺道:“正好有事与你说。”

朱慈炯只好藏起脸上的厌倦。上前行礼,道:“皇兄。”

朱慈烺下了步辇,拉着朱慈炯边走边道:“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朱慈炯已经知道了皇太子所谓的封贤论,心中忐忑,此刻把话说开去倒是也好。他道:“皇兄,大明自有祖制,这事不该臣弟来说。”

朱慈烺也不跟他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以后要袭封,必须有硕士、博士之衔。你想过专­精­哪个领域么?”

“皇兄……”朱慈炯顿了顿方才道,“弟只愿安心做个太平亲王。”

朱慈烺手指神经不由自主地跳了跳。他强压下怒气,道:“唔,太平亲王,就如福王那样享福?对了,你知道老福王是怎么死的么?他被李自成投进了大鼎里,跟鹿­肉­一起煮得稀烂,然后被人吃掉了。他们说这叫福禄宴。你说的是这样的太平亲王么?”

朱慈炯脸上已经被吓得惨白,颤声道:“真、真有这种事?”

“我的弟弟啊,”朱慈烺叹道,“你知道为何这个天下姓朱?”

“因为祖宗披风沐雨打下来的……”

“对,”朱慈烺点头,“是祖宗打下来的。华夏上下五千年,真正白身起家打下天下的,只有咱们太祖一人。真正藩王靖难掌握天下的,只有成祖一人。从陈胜吴广就开始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真正做到极致的,却只有二祖。身为二祖苗裔,你竟然还觉得靠自己的‘种’就能当个太平亲王?”

朱元璋和朱棣都是不相信皇帝有种的人,所以他们当了皇帝。而他们的子孙却相信皇帝亲王可以靠血脉决定,这不是天大的讽刺么?

“这个天下在未来三百年里不会太平。”朱慈烺一语道破:“如果你看看我写的经济书,就该知道我们现在的生产力不足,而华夏大地比之外面的土地太小,也太过贫瘠。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只要我不死,未来五十年里不可能有马放南山刀兵入库的太平日子。你还想当太平王爷么?”

“皇兄……”朱慈炯几乎带着哭腔道,“小弟我资质愚鲁,学什么都学不好,胆子又小,见血就晕……小弟能做些什么呢?还请皇兄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饶了小弟吧。”

朱慈烺皱了皱眉头:“我又逼你什么了?我只是不想自己弟弟成个废人!”朱慈烺蓦然看到皇太子妃正在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旋即镇定下来,道:“你今年十七,这个年纪上……”

“我知道皇兄这个年纪已经在为大明横戈征伐了!”朱慈炯也抬高了音量:“只是天下终究只有一个皇兄,难道人人都能如皇兄这般生而知之,长而神明,严于律己?皇兄自己也不也说过人与人就如同座钟里的零件,各有不同,而正是不同,这个天下才能运转么?”

“我的确说过。”朱慈烺等朱慈炯发泄完,冷冷道:“但你没有找到你的位置。一个座钟里,不可能出现没用的零件。你是我弟弟,父皇封的定王。我不能削了你的爵位,但如果你不能自省,不能找到自己在这个座钟里的位置,我是不会同意你就藩的。哦,还有,你听说了吧?从明年开始,大明的一应宗亲都再无禄米可领。”

抛下这句话,朱慈烺不想再多说什么。太平王爷,富贵闲人,或许会让很多人满足。

事实上这却是一种懒惰。

造成这种懒惰的原因并不同,有的是因为社会大环境艰难,即便再勤劳也不可能致富,经受不起反复的打击,有些人会向懒惰投降。然而定王却不属于这类,他是属于更本质的恶习:好逸恶劳。

这是朱慈烺无法接受的。在他家里,绝不允许出现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可惜的是,定王是他的弟弟却不是儿子,他有建议、引导的义务,却没有教训、惩罚的权利。

“我有了秋官就再也不要孩子了。”段氏走到朱慈烺身边,低声喃喃。

“嗯?”朱慈烺没反应过来皇太子妃为何突然这么说。

“我怕再有个孩子,就会不喜欢秋官了。”段氏道。

“怎么可能……”朱慈烺脱口而出,突然意识到这是妻子在提醒自己:周后两个儿子,长子固然贤能,但并不代表着她不喜欢小儿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就不能从定王、永王之后开始算么?”段氏低声道:“也省得皇父皇母心中不舒服。”

朱慈烺仰头长叹一声,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道:“你还是得多生几个孩子。”

“嗯?”段氏羞红了脸。

“我和慈炯是亲兄弟,是同一套遗传基因。”朱慈烺道:“可见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啊。”

段氏没听懂遗传基因的问题,不过后面一句很清楚:秋官万一长大之后不像皇太子,很可能就没有皇位可坐了。为了避免日后大明没有掌舵手的情况,皇太子要多生点孩子以备万一。

这听着像是好事,但为何自己一点都不高兴呢?

想到自己的儿子们如果陷入争夺皇位的境况,段氏又不由觉得惊悚起来。直到皇太子问她上次来红是什么时候,她才反应过来,皇太子并非吓她,而是切实有这种打算,现在已经开始算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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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零裹尸马革英雄事(1)

八月十六日的家庭聚会并不愉快,襁褓之中的小秋官自然不知道自己让父亲有了后备方案,仍旧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在学会“笑”之后,还时不时对父亲傻笑卖萌。不过这并不能让朱慈烺有一丝半点的兴奋,直到下午见到了回京叙职的冯斌,心情才算好一些。

“殿下,这半年间辽东汉人人口增长了三倍,已经有三十万众了。”冯斌作为辽东民族问题专员,头上挂着的却是大都督府特派督察的头衔。

“现在还是以自愿移民为主,等民政体系建立起来之后,速度还会更快些。”朱慈烺欣慰道。

在军事管制体系之下,人口利用率其实被大大降低。

从周遇吉身上就能看出军人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民政官员思维角度之间的差异。尤其是放在儒教文化浸­淫­出来的守牧官员身上,他们有自己的信仰和教条,有不容突破的底线和坚定的价值观,更重视人命。

然而这种对生命的重视,常会被无知者视作怯弱。在丛林法则之下,怯弱者势必会遭到攻击——即便他的真实实力很强。所以朱慈烺才会以军队先行,等军政稳定了地方,展示了锋锐和肌­肉­,让人收起獠牙不敢为兽,这才派守牧官员过去,安民施政,抚养百姓,打造大明治下的秩序世界。

而且在民政体系对接之后,整个村落、乃至整个县的大规模移民也将成为可能。没有足够的守牧官组织转运、接收,大规模移民就像和杀人没有区别。当年朱慈烺在西安受到了地方官员从上到下的抵制,就是因为他要推行草菅人命的移民计划。可惜的是,陕西百姓逃过了皇太子这一劫,终究没有逃过李闯和满清的刀锋。

“山东和两淮还是能够迁几个县过去的。”朱慈烺道:“如此一来,少说又是数十万人了。”

冯斌却面露忧­色­。道:“殿下,辽东虽然地广人稀,但是可用耕地还是不多。尤其过了沈阳,一年之中有大半年是风雪覆盖,说是荒地,却无从开垦。卑职之前只以为移民实边便是解决之道。亲到实地才知道当年设奴儿­干­都司以羁縻诸番,实乃迫不得已啊。”

朱慈烺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能根据实际情况有所反省,可见真的没有白去。不过有一点你却说错了,大明虽大,却没一寸土地是多余的。绝不能因为眼前的荒地而舍弃。你知道我们的猛火油从何而来吧?”

“是陕西所出的石油提炼。”冯斌答道。

现在军中都知道,最重要的是火炮,其次便是热气球。热气球升空全靠猛火油。而且对于寒冷地带而言,迅速起火也是一门优势。所以只要出城,几乎人人都会带一葫芦的猛火油。

“此物之便利,实在不能舍弃,然则全国竟然只有延安才有,所出又少,这实在不是一桩好事。”朱慈烺道:“这就有两个可能:这或许是天地独此一处,否则就是地下所藏,我们如今还找不到。”

中国贫油国的帽子直到红朝之后才勉强摘下来。而探油、打井对于非工业国家而言绝对承担不起。朱慈烺不是地质出身,固然知道大庆、胜利等油田的大概位置。要想通过简陋深井将它们找出来却是天方夜谭。

好在对于大明而言,延安油井的产出已经够用了,花费更多力气去挖油并没多大意义。

“石油如此,煤铁金银概莫能外。”朱慈烺道:“许多地下的宝贝咱们还不足以发掘,若是因为地表荒芜,不堪耕植就将之舍弃。岂不是错失了那么许多天赐之物?”

冯斌恍然大悟,道:“卑职鼠目寸光,殿下此言发人深省。”

“你是没做民政,所以有所忽视。”朱慈烺笑道:“你知道万全县吧。他们如今开采的黑金石十分紧俏。那石头原本是当地人眼中的废物,如今却是修路建房的宝贝。所以今日废地。未来说不定是个宝地呢。”

“但是百姓不足以自给,这如何是好呢?”冯斌忧虑道。

“一个是就地开垦,还有一个是朝廷拨款扶持。”朱慈烺道:“辽东方面起码要恢复奴儿­干­都司全境,极北之地不堪耕种的,就运粮过去。哪怕让人每日去林子里转一圈,或是收集气温读数,也要在那地方养着他们。”

有土斯有民,反过来说也一样成立。

如今这个世界许多地方都是“无主”之地,如果不尽快将之纳入有效的行政管理体系,日后碰到别人窃据,就要花更大的力气才能夺回来。尤其是大明北边有个盗、窃成­性­的沙皇俄国,如今已经进入了罗曼诺夫王朝的第二任沙皇统治之下。

对于大明而言,那位在崇祯十八年,耶历1645年登极的少年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并不是一个“好”沙皇。正是在他的统治之下,沙俄吞并了乌克兰,并且稳定了国内政局,为其子彼得一世的霸业奠定了基础。

朱慈烺不知道沙俄什么时候侵入西伯利亚,但既然他执掌着大明帝国,就绝不会允许那座蕴藏了石油、天然气、各种金属和非金属矿藏的宝库落入俄国人之手。

辽东只是一个起点。

冯斌从文华殿出来,一边缓缓步行,一边梳理刚才与皇太子的对话,归纳总结之后,发现皇太子的意图十分明了:只要是土地,就是大明的。这种开拓之心简直超过了历代皇帝,直逼五伐漠北的成祖皇帝了。

朱慈烺在接见了冯斌之后,也登上了马车,前往午门外的大都督府参加第一批老兵退役待遇商讨会议。

从崇祯十六年建立东宫侍卫营,至今足足五年时间,百分之三十的老侍卫战死沙场,百分之二十的人因为伤病提前转职地方。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侍卫中,有一大半成为了如今的骨­干­军官,其余的也大多担任各级士官岗位,真正退役的只有区区数十人。

然而在乱世中能够完成五年服役期终究是一桩令人瞩目的事,他们退役后的待遇也将是现役军人十分看中的问题。谁都不希望为皇太子卖命之后,最终落个孤苦穷困的结果。

但凡在军中担任了军官和士官的老侍卫都不愿意离开军营,这数十人之所以没能成为军、士官,归根结底是因为实在学不进去,无法通过文化考核。如此一来,要让他们担任地方县尉、警察局长之类的职能官就有些困难。而作为乡学的教官,却又显得不够尊崇。

大都督府在几经讨论之后,分析了未来每年的退役人数将成倍增长,最终决定:十六年退役战士,授公士爵。若是要回关内原籍,则人给地一百亩,驻地福利保留,任乡学教官。若是愿意留在本部驻扎地,主要是辽东、闽南、台湾、塞北,在之前的待遇之上,可以出任县尉、警察局长等职。

朱慈烺列席旁听,没有发表意见,又悄然离去。大都督府已经习惯了这种“放权”,在做出决策上更加慎重。最终这次会议的决议会转给兵部,最后由兵部形成题本,内阁票拟,皇帝(皇太子)批红,六科廊审核登录,抄发各军遵照执行。

当这份文件传到辽东的时候,已经是崇祯二十一年的十月了。

人口急速扩张之后,广宁、宁远、梁房口、旅顺都呈现出兴兴向荣情形来。在整整一年都没有发起大规模军事行动的情况下,萧东楼决定在新年之前再次发动一场大战役,目标是收复辽阳。

……

“主子,细作回报,明军光是在梁房口每天就有几十船的物资上岸。”宋弘业小心翼翼地对多尔衮道。他仍旧担任着内务府的差事,俨然满清的锦衣卫头领。

看似颇受信任,但宋弘业知道,多尔衮已经偷偷建立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东厂”,正是这个“东厂”,整日里盯着他。也是这个“东厂”恰巧买通了一个交通员,篡改了自己发放的情报,并放出多条假消息。

也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个交通员只知道自己上线是个在满清位高权重之人,并不知道就是宋弘业,使得宋弘业得以保全。不过这种情况下,宋弘业启用了紧急线路,发出潜伏信号,不再回送消息,只是静静盯着那个变节的交通员,等他背后的“东厂”露出狐狸尾巴。

宋弘业的潜伏对于辽东第二军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就好像一下子走进了漆黑的森林,看不到对面一丝灯光。这也是满洲人太过丧心病狂,所有村屯无不是严防死守,每个汉人都在旗人的监视之下,就算出去打猎也不能独自离开。

“他们要在冬天动手?”多尔衮想到了真相,但不能接受这个真相。

不能接受的原因是这条消息对满清而言简直是致命的。

冬天的辽东天寒地冻,人和马的补给需求量都极高。一旦补给不足,大片大片的人和马都会冻饿而死。即便侥幸活到开春,也无力度过青黄不接荒月。

然而现在明军仗着后勤补给充沛,在冬季向元气大伤的满清发起进攻,这简直是要了满清的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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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一裹尸马革英雄事(2)

热气球高高漂浮在天上,足足五丈高,比寻常城墙都还高出两丈,足以将方圆数十里的境况纳入千里镜之中。

两匹侦骑发现了高空中的飞球,他们扶了扶鹿皮帽,露出光溜溜的前额。从他们身上几乎褪光了毛的羊皮袄子上看,他们是满清的探马。

“这儿没有尼堪的城池,为什么会有这种飞球?”其中一个年纪大的问道。

“过去看看?”另一个年纪稍小,还能看到嘴­唇­上一圈与胡髭有别的硬毛。以前满洲人征兵,用的是五尺木杖,高于五尺的则算成丁,然后取身强体壮者入伍,体弱者为余丁。现在五尺杖已经很久不用了,只要能够骑马­射­箭就可以被收入军中。

年纪大的探马显得更加谨慎,他将双手从皮手套中解放出来,凑到嘴前,发出了几声鸟鸣。

很快,林中接连传来了更多的鸟鸣声。随着鸟鸣声的延绵,方圆十里之内的满洲探马都朝老探马的方向聚拢过来,终于停在二十骑上下。

“谁都知道尼堪的飞球得在下面拉住,否则就被风吹跑了,为何这个飞球到咱们的地盘上来?”老探马指着绘画了鬼面的热气球,惊讶叫道:“看!它还在飞!”

热气球始终无法解决的就是自由飞行问题,这个在大规模制取氢气发明飞艇之前恐怕也无法解决。然而不甘心的明军将士,终于想到了一个变通的法子:雪舟拖行。

雪舟是技工学院新试制出来的一种在雪上、冰上滑行的交通工具。大小如舟,可以载七八百斤的货物。因为其底部是两条宽滑板,在雪面上可以减小压强,又没有太大摩擦力,故而马拉起来也十分轻松。

唯一的限制仍旧是马和道路。

谁都不知道被冰雪覆盖的道路上是否有双方侦骑挖的陷马坑。或是猎人布置的其他陷阱,这让雪舟的活动范围受到了很大的局限,所以最初使用雪舟,主要是将辎重从港口运往城堡,或者是在明军绝对控制区域内,已经走熟了的道路。

新近升任营官的常志凡上校。这回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派出一艘雪舟,对雪舟拉动热气球进行野外侦察进行可行­性­实验。

“是东虏的探马。”雪舟上御马的战士像一头毛熊,整个人都被裹在毛皮之中。

“是啊。”坐在他身后的另一只“毛熊”道:“咱们也该回去了。”

两人正说着,热气球上已经放下了一个木板,里面是满洲探马聚集方向的指示。

“二十。”看了木板的战士对御手道:“在咱们四点钟方向。”

“做好喽!”御手一振缰绳,两匹马登时加快了速度,甩出一个大大的弯道,转向了西北方向。

在这片雪原之中,明军与东虏的探马相互渗透。势如犬牙交错,只要招呼到自己人的支援,那区区二十骑探马并不被两人放在眼里。

头顶上的热气球瞭望手也放出了信号:一个声音清脆的炮仗凌空爆炸,声音传出老远。

热气球因为格外醒目,既然东虏能够看到,自己人自然也能看到。更何况为了保证实验的安全­性­,原本就有一队探马在侦察区域内待命,

东虏探马也听到了炮仗声。只是不知道明军到底有多少人马,更不知道这个飞球是否来引诱东虏骑兵上钩的诱饵。

自从宁远之战以后。东虏也意识到这种飞球在战术上带来的优势,本以为仿造起来很简单,但现实却将东虏羞辱得衣不蔽体。

姑且不说这种飞球的气囊材质、大小,光是用来产生热气的猛火油就不是东虏能搞到的。而煤炭、木炭等传统燃料,重量过重不说,热效能也不够高。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升力。

朱慈烺以大明当前最优秀的科学家花了两年多时间才研制成功的利器,因此带来的数学和物理的进步足以让学生多学一个学期,岂是东虏照葫芦画瓢就能弄出来的?

这种情况之下,捕获一架现成的飞球就是东虏唯一的选择了。

老探马勒住马头,道:“多半明军有埋伏。还是不要去稳妥些。”

年轻的探马们却不乐意,纷纷道:“他们在求援,显然是没有埋伏。若是有埋伏,早就悄悄等咱们跟过去了。”

这么说倒也有道理……老探马仍有些踟蹰。

“驾!你不去咱们去!”

东虏的探马之间只有合作,没有统领,都是各牛录自己的人马,只认自家主子。这些气血方刚的满洲青年,终究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贪欲,纵马朝热气球追去。

“他们竟然追来了,真不怕死。”坐在雪舟里“毛熊”道。

御手转过头避开风口,大声道:“前面还有咱们一个墩呢!”

“终究是些畜类,咱们去墩里歇歇再走,看他们敢不敢围过来。”

御手熟稔地­操­纵缰绳,令马匹转过头,雪舟在雪面上画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形,一路朝边墩疾驰而去。

按照明朝制度,三里一墩,五里一台,墩堡里不过驻扎五七人,主要任务是示警,并且一时不为敌人攻克。辽东战场上明军已经占据了绝对主力,而建材实在不足,所以五里筑一堡,堡中一样留五七人看守,在经常交战地区,还会配一门一七改营属火炮。

墩里守军很快就发现了高高漂浮的热气球,知道那是自家的东西,连忙准备好开门。不过按照军律­操­典,墩兵仍旧得雪舟到了门口,核验兵牌,考察口音,然后才能开门放人进来。

墩兵之中虽然真正的战兵只占一员,但因为口粮充足,人心安定,自然警醒。不似以往的那些边兵,东虏摸到床边都还在呼呼大睡。这些新筑的边墩从建成以来,还没有被东虏摸掉过。

墩里的伍长出来与雪舟里的同袍见礼,热气球则被墩兵固定在了墩堡的小望楼上,完全不用熄火下降。

“上校,是否要召集墩兵训话?”伍长走在“毛熊”身侧,低声询问道。

这“毛熊”大步进了公屋里,剥掉了身上的皮袄,露出两杠三星的肩章,正是此次实验的批准者常志凡。他身边那人也脱掉了皮袄,乃是老搭档赵炜,刚才就是他在御车。

“靖虏墩,”常志凡这才看了边墩的名号,“咱们已经在对面正白旗的地盘上了?”

赵炜上前拨了拨火,道:“应该是,之前是镶白旗的地盘。前两个月不知道怎么,旗帜换成正白旗了。”

“他们最近的牛录离咱们有多远?”常志凡问道。

伍长连忙道:“原本最近的是二台子屯,现在那个屯子废弃了,听说人都并去了八里开外的伊兰孛屯了。”

常志凡点了点头:“知道那边有多少人么?”

“­妇­孺老弱都加进去也不超过三十人。”伍长道:“伊兰孛翻成汉话是‘三家子’,以前就三户人家。地又贫瘠,没人肯去住。这不,咱们的探马三天两头去二台子屯收人,他们这才逃过去的。”

赵炜笑道:“你知道得倒不少,听口音不是关内人吧?”

“卑职生在关外,俺爹被东虏虏来的,祖籍宣府。卑职年前投的军,对这片地方倒是熟悉。”那伍长道。

赵炜点了点头,笑道:“挺好,就是训导部下发的规范用词用语要牢记。伊兰孛是满语吧?”

那伍长一个哆嗦,道:“卑职知罪!”

赵炜挥了挥手,示意无所谓。反正这事训导部也是配合大都督府的冯斌在做,简而言之就是所有人所有地方都不出现满语。

实在回避不了的,或者缺乏汉名的,也得临时起一个。

他们相信这样过不了多久辽东就不再有满洲人的痕迹,只是却不知道这样给军中带来了多大的不便。

你自己在这儿自顾自地取名,军中抓到的当地人又不知道,于是各说各的,添了许多麻烦。尤其是参谋部制定作战或者巡逻计划,有时候以为是不同的两个地方,跑到实地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地儿。

赵炜可谓深受其害。

“这里还算好的,等日后收复奴儿­干­都司,光改名字就能改死人。”常志凡颇有些幸灾乐祸道:“咱们还算好,职方司日后来编地图你再看,一条河七八个名字都不奇怪,哭都没处哭。”

赵炜苦笑。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的瞭望手已经发出了警示:东虏来袭。

常志凡三两步跨了出去,转身带着墩兵上了望楼,端起千里镜找了一找,方才浅浅看到一层雪尘。从雪尘飞舞的高度来看,来者不超过十骑,要想攻打这座边墩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现在这种时节,光是淋一层水上去转眼就成了坚硬的冰壳,东虏不出动百八十人,根本不要想得手。而一旦他们出动大队人马,明军这里更不是吃素的。这些日子以来,凡是上百人的小战斗连绵不绝,明军还不曾吃过一次亏。

东虏的十余骑果然远远停住了。

“咦?这些侦骑是正黄旗的?”常志凡端着千里镜,隐约看到了一面黄旗在眼前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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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二裹尸马革英雄事(3)

“回王爷,伊兰孛发现明军的飞球。”探马奔回营中,在济尔哈朗面前跪了下来,朗声报道。

济尔哈朗眉头紧皱,沉吟不语,心中暗道:明军多半是事前得到了消息,知我大军要从这里攻打海州。唉,这事已经做得如此绝密,怎么还会泄露?作为摄政王之一,他知道多尔衮很喜欢用“间”。他对此倒是很支持,因为老汗时候就因为用间得力,对于北京朝廷上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而现在尼堪也学会用间了,自己这边却像是脱光了女娘,任由他们想看哪里就看哪里。

“王爷,是否要换个地方打?”一旁的幕僚试探问道。

济尔哈朗从关内回来之后就一直深感身体不适,一场风寒也久久不能痊愈,至此时已经消磨了他大量的­精­神和体力。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自己却很清楚,若是换个地方攻打海州,他未必能够撑得住这长途奔袭之苦。

“还换什么换?就在这里打吧!”济尔哈朗道:“若是九王那边得不到咱们的消息,怕要贻误军情。”

现在满洲对明军开战,都是战战兢兢,仿佛两个做坏事的淘气包,说好同进同出,一旦发现伙伴跑了,自己绝不肯停留一步。

若是临阵变更计划,多尔衮的东路军很有可能会以为自己逃跑,旋即跟着撤军。寒冬腊月里征兵一次已经很不容易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大清若是再不能大胜一场,老汗和先帝打下的基业也就不复存在了。

虽然只是抢在明军准备妥当之前发起一场强攻,拖延明军进军的速度,但其悲壮­性­却像是国家存亡之战。济尔哈朗有些目眩,不知怎地竟渗出了一滴眼泪。

……

“此战若是胜了。明军就不会再打朕的国都了么?”十一岁的福临在压力之下成长飞快,已经越来越不满足听母后对外面局势的解说,更喜欢直接咨询索尼、洪承畴等大臣。

此时此刻,索尼、祁充格、洪承畴、范文程等人站在福临面前,垂着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让福临有些烦躁。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扭转当前的局面,好像每一天都是黑云压顶。为此他处处模仿明国,甚至连头发都留了起来不许人剃,又免去了重臣的跪奏礼,允许他们站着说话,却没有丝毫转机。

虽然他最信任的还是索尼巴克什,但是就连索尼都建议他咨询汉臣,可见满洲第一智者也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洪承畴,你说说。”福临点了洪承畴的名字。

“皇上。”洪承畴吞了口口水。偷偷看了一眼索尼,见这老­奸­巨猾的老臣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一般,终于道:“依臣之见,莫若求和。”

索尼身子微微一颤,还是没有睁眼。

祁充格侧目以对,正要提出异议,却听福临如同小大人一般说道:“洪先生细细奏来。”

洪承畴佝偻着身子。道:“皇上,明朝的疆域从西到东已经不下万里。从北京到盛京少则半月,多则一月。疆土之阔,已经再难派官治理了。尤其是我辽东土产不丰,明军若是在此久驻,耗用之大,国库焉能承受?”

“洪先生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求和!”祁充格叫道:“明朝既然无法久驻,我朝只需将之拦在盛京之外,他们终究会退兵回去。就算不退兵,也无力久攻盛京!”

福临往前挪了挪,显然更喜欢祁充格的说法。

“关键是守不住盛京。”洪承畴垂着头。说出了让人无比遗憾的话。

“我满洲还有……”祁充格大怒。

“还有什么?”洪承畴打断了祁充格的叫嚣:“入关时我大清搜罗民力,满洲八旗、蒙古八旗三丁抽二,汉军旗五丁抽一,共得甲兵七万余,又抽调包衣男丁近十万,已经是我朝全部根底所在。从关内回来,各旗损失惨重,又没有足够口粮,连年受灾,此番两位摄政王征发大军六万,已经是逼近极限,还用什么来守盛京?”

“明军­精­锐战兵不逊我巴牙喇,其数有三万之众。若是算上他们的辅兵、民役,恐怕过了二十万。”范文程报出了明军的军力,自己都心头发慌。如果只看明军­精­锐数量,貌似比清军少了一半,但如果将清军中的包衣阿哈不算,只算甲兵,明军反而还占有优势。

“你们汉人就是在动摇我大清军心!”祁充格骂道。

洪承畴和范文程连忙跪倒在地,异口同声称道:“臣万死。”

福临在脑中转许久,方才消化完刚才信息,道:“二位先生平身。”

洪承畴和范文程却不敢站起来,仍旧跪在地上。

祁充格也跪了下来,道:“主子!咱们还可以守沈阳,沈阳守不住还可以去宁古塔!明军终究是要走的。就算不走,他们也会慢慢消沉,最后又变回之前的模样。”

不得不说,祁充格的看法很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这让洪承畴都无从反驳。而且这点上满清还有切身体会,之前满万不可敌的八旗大军,入关之后没几天就消沉了。

在这个昏暗的偏殿里,还有一个人能够压制祁充格。

索尼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声音仍旧还富有中气:“主子,若是为了大清,咱们该守盛京。若是为了满洲,咱们只能北迁,哪怕迁到东海也在所不惜。”索尼所谓的东海是在后世的黑龙江沿海,即便对东虏而言也是极东之地。

福临有些迟疑。海州沦陷之前,他也征询过索尼巴克什的意见,当时这位老巴克什可是主张固守沈阳的。他疑惑道:“索尼巴克什,你以前说过,我们无论逃到哪里,明军都会追来的。”

索尼眼皮一跳,道:“主子,确实如此。”

“那我们还逃?”

“不走,则二十年后再不存一个满洲人。”索尼道:“当日海州未失,轻易言和则丧了士气。如今海州已经丢了,盛京西南门户大开,不利于盛京防御。更有甚者,明军占据地方敢说满蒙语者一律问罪,有穿戴蒙满服饰者,一律处斩。这分明是断了咱们满洲人的根底。”

福临眨巴眨巴眼睛,又见祁充格额头青筋暴露大声道:“逃就能逃得过么?”

“总好过被人一网打尽。”索尼叹了口气。

福临还不知道继续往东北走是一桩何等苦难的事,仍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点了点头:“朕知道了。着请母后知道。跪安吧。”

一众人等这才拜了再拜,退出偏殿。

祁充格出了门,气哼哼地看了众人一眼,大步流星先走了。索尼对洪承畴欲言又止,终于只是摇了摇头,旋即走了。

一时间只剩下了洪承畴和范文程,两人同是汉人,但又是对手,终于还是洪承畴先放下架子,道:“此次二王攻打海州,胜了不足以改国运,败了则盛京再难守御。”

范文程道:“索尼目光如炬,或许诚如他所言,要北迁宁古塔了。”

“若是丢了盛京,一路到宁古塔都没有山川险要,一样是保不住的。”

“洪先生的意思是?”

“这一走,恐怕要走到会宁府了。”洪承畴叹道。

范文程回头找了奴儿­干­地方志之后,才知道会宁府原来就是金朝完颜氏的上京,距离盛京沈阳有一千余里。以前总觉得千余里是个遥远且安全的距离,但如今看看明军步步逼近,千里之遥也不遥了。

若是可以,真想身处这些明军万里之外啊。

……

崇祯二十一年腊月初八,济尔哈朗率领正黄旗、镶黄旗和正蓝旗的主力大军,从海州西北而下,攻打海州。与此同时,多尔衮的两白旗、两红旗大军也出现在了海州东北。

萧东楼在失去了宋弘业的情报支援之下,虽然不能提前十天半个月就知晓进军路线,但通过广派探马,以及锦衣卫和军情司的其他渠道消息,仍旧有时间进行准备。

常志凡的确是时运来了挡也挡不住,一次偶然的遭遇让他发现了正黄旗主力的先锋部队,正是靖虏墩正面。之前安排的保护部队当即转成了先头侦察部队,主动进行试探攻击,让济尔哈朗以为自己行踪暴露,只能放弃突袭,就地扎营。

随后赶来的第二军主力,迅速以靖虏墩为中心,布置前沿阵地,安排后勤线路,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按照­操­典展开,完全不用常志凡­操­心。萧东楼也顺势安排第三师作为主力前锋,针对济尔哈朗进行防御作战。

多尔衮见济尔哈朗停下脚步,不敢孤军深入。他知道明军三营三师制度,也在摩擦和打探中学会了看军旗辨别明军编制。现在济尔哈朗那边只传来明军一个师的消息,那么另外两个师在哪里已经不言而喻了,肯定在哪里布下了圈套等着自己一脚踩进去。

最理智的做法就是班师回朝,固守盛京以南的地盘。

只是文官可以理智,将士却未必能够理智。

大冬天地在雪原上奔波,最后不战而退,这是何等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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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三裹尸马革英雄事(4)

佘安目光灼灼地盯着辽东地形沙盘。

这个沙盘从辽阳到梁房口已经细化得十分清楚,每条道路的通行量都已经得到了计算。作为第一军的分部,萧东楼在发起冬季攻势的时候并没有调动他,只是进行了通报,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做出相应的配合。

“咱们直接打辽阳。”佘安在军议会上通报了战略目标。

王翊坐在三位营官之后,挺了挺腰。

毫无疑问,自己的坦克司势必是要冲在最前面的。

果然,佘安的目光越过下面的营官,落在了第二排的王翊身上,道:“坦克司仍旧为全师尖刀。”

“卑职首战必克!”王翊起身高声应道。

前面的营官笑吟吟地回首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位年轻把总此战之后将会在上一步——第一师第一千总部的千总调任之后一直没有填补,显然是在等他。

佘安点了点头,果然道:“第一千总部也暂交你指挥。你的任务是为我师主力打开一条直通辽阳的通道,在看到辽阳城之前,我一仗都不想打!”

“卑职明白!”王翊行礼如仪,脸上荡漾着激动的神情。

“好了,时不我待,第三营留一个千总部驻守梁房口,其他部队即刻集结,准备出发。”佘安道。

简短高效的军议会就此结束,没人交头接耳,各自奔赴各自的驻地。

王翊动作尤其敏捷,就像是在林间飞跃的猴子,第一个冲出了会议室。

坦克司的驻地本就在梁房口最北面,是防御和进攻关键点。

“整队!”

王翊一回营地,不顾天­色­将黑,高声下令:“立刻誓师。随后出发。”

张黎上前道:“咱们的目标是辽阳?”

“那是当然,现在除了辽阳哪儿还有好地方可以打?”王翊边说边往自己的营房走去,手脚飞快地收拾东西,不一时就打好了包。

“你还在等什么?”他一回头,见张黎还没有动,不由催道:“佘将军说了。看到辽阳城墙前他一仗都不想打。”

“有两个问题。”张黎正­色­道:“第一,都督府的通报中说了,辽阳是第二军此次冬季攻略的战略目标。第二,军情司之前发来的通报中说:东虏多尔衮所部三万人马在海州东北方出现,那就是辽阳的西南面。”

“第一,第二军跟我们没关系。谁说他们的战略目标我们就不能打?”王翊道:“第二,我们是坦克司,我不管前面是谁有多少人,既然有军令让咱们打。咱们就得­干­掉他们。”

张黎颇觉得有些闹心,但长官说得的确有道理。军议会之前的参谋会议上也已经讨论过了这个问题,绝大部分参谋不认为抢先攻占辽阳有任何的不对。第二军虽然编制比第一师高,但并不存在隶属关系。而且无论第一师如何运动,也都不存在破坏第二军战略实施的可能­性­。

只要第二军速度够快,仍旧可能先打下辽阳,他们可是从海城出发,距离辽阳只有一百五十里。比坦克司都近了五十里。

五十里可是整整一天的行军距离。

在参谋会议上张黎都不能说服同僚,现在军令都下来了。那是更不可能更改的了。

“等等,”王翊叫住张黎,“我要求所有人带两天给养,弹药满负荷,奔袭辽阳。”

按照­操­典规定,常行军每个小时行进十里路。一日行军八个小时,约八十里路。强行军每小时要行进二十里,日行百里以上,并且要随时能够组成战斗队形,投入战斗。这是每支主力部队都要求达到的标准。而在坦克司,还有一个刘老四担任把总时制定的标准:奔袭。

奔袭要求将士时速达到三十里,日行二百里以上,并且能够迅速进入战斗状态,保持阵型完整。虽然从时速上看并不算太高,比之后世的马拉松运动员要慢许多,但二百里的行程等于一天要跑两个半马拉松,这对人的体能耐力和战斗意志要求极高。

张黎只是皱了皱眉头,道:“冰天雪地你要奔袭?”

­操­典中规定参、训、军法等非战斗的人员可以骑马,但是在坦克司,还有一项刘老四留下的传统:官兵一体。

刘老四坚信军官不该骑在马上鞭策战士,起码应该跟他们一起跑。这种朴素的平等思想,并不会妨碍他的威信,反倒让战士们更加卖命。所以坦克司的非战斗人员如果不是身体太弱,大多会跟着一起奔袭行军,马匹是用来给伤病员和随身辎重的。

“那你留下看校场,这里每天还有热水呢。”王翊顶了回去,转身出去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各局、旗队的集合哨,速度快的人已经从营房往校场跑了。

张黎与王翊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早就摸透了对方的脾气,也不着恼,回身去处理自己的工作了。如果要奔袭辽阳,还要与本部的另一个司做好配合,人家可没有动辄奔袭拉练的习惯,恐怕跟不上。

而且那个司很不凑巧,正是之前唐河之战驰援王翊的那位把总。他当时带了一门十七改营属火炮,又因为迷路而来得晚了,但不管怎么说,唐河之战他也是立功了,因此调入第一营的第一千总部,与升职后的王翊搭档。

按照戚继光当初的军制设计,一个千总部有左右两个司,本就是有所偏重。一个主力,一个助攻。虽然没有成文,但人们总是有这种惯­性­思维。坦克司是全军的明星,所以蒋俊自然就是辅助的那位。

让蒋俊尴尬的是,每回协同作战,王翊总会提醒他:“这回别带炮啊。”或者是“千万别迷路啊!”开始他只以为王翊少年心­性­,有意揭他的短,后来才知道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军中新星,是真的很介怀战死沙场的同袍。

这无疑让蒋俊对自己的驰援不力深感内疚,在王翊面前越发“做得小”了。

“王把总。”蒋俊到了校场,见王翊已经准备誓师出发了。

“蒋把总,本部由我统一指挥的军令拿到了么?”王翊问道。

蒋俊仿佛被一阵寒风吹过,立正道:“本部二司把总蒋俊报道!”

“稍息,”王翊道,“令你部携带三天给养,强行军跟随我部攻打辽阳,为我师主力先锋。”

“卑职明白!”蒋俊行了礼,连忙转身而去,将本司人马带过来。

在千总部这个层面上还没有誓师大会的资格,王翊站在校场将台上,听着冷风在耳边呼呼咆哮,场中军旗猎猎做声。他知道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狂风吞没,索­性­一言不发,从旗手手中取过了坦克司的军旗。

鲜红­色­的旗面上用金丝线绣着一头张口露牙的猛虎,猛虎背上生出一双­肉­翅,这便是整个大明唯一一面特赐的军旗。

这面双翼飞虎旗,就是刘老四的骄傲,是每个坦克司成员的骄傲。

王翊高挚军旗,盯着校场中的战士。

终于,他内心中熊熊燃烧的战意为同袍所感,数百个声音汇成一句口号:“我武惟扬!取彼凶残!”

“我武惟扬!”

“取彼凶残!”

王翊一手持旗,一手拔出战刀,遥遥一劈,嘶声吼道:“辽阳!”

“辽阳!”

“辽阳!”

“辽阳!”

……

呼喝声中,各旗队长带队跑步,出了校场,直接朝北方跑去。

蒋俊心中有些发毛,他也曾以坦克司的奔袭标准拉练过自己的部属。虽然能够跑下来,但最多也只能奔袭百里,而且等跑完之后却已经无力再战了。

作为老侍卫出身的军官,他知道刘老四的事迹,也知道这支人马最初攻克土寨,迂回闯军侧翼的行动,看起来并不困难,但要复制却是千难万难。

“这是怎么练出来的……”蒋俊想想就觉得小肚子发酸。

崇祯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九日正午,近卫第一军第一师拔营出发。《虎贲报》访员对此的描述用了“火速”两字,但没有敢用“神速”。因为他听说,第一师旗下的坦克司,昨日傍晚出发,披星戴月,此时已经越过海州城了。

……

事实证明,只要跟着比你跑得快的人跑,自己的速度也会不自觉地上去。蒋俊的第二司在彻夜奔袭之后,终于在集结点追上了坦克司。不同的是坦克司正要出发,而他们还要在此休整一个时辰。

“看,不带炮不迷路是不是就快了很多?”王翊上前拍了拍已经跑得散架的蒋俊。

蒋俊弯着腰,拼命咽着口中涌出的唾液,整张脸都挤在了一起,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整话:“我这、这都跑散了……怎么打?”

“集结,然后跟上来。”王翊道:“现在天亮了,我们在大路行军很可能被东虏发现,所以你们得加快速度,保持阵型,别被人抓了舌头。”

“我、我知道。”蒋俊总算直起腰,道:“我们也是近卫第一军,死都不会让东虏抓活口的。”

“休整好了就继续跑。”王翊大笑一声:“跑过这个累劲,感觉还挺舒服的呢。”

蒋俊苦笑一声,道:“我们会努力追上来的。”

说话间,又有两个旗队一前一后追了上来,体能好的还搀扶着已经跑不动的战友。在严格的­操­练之下,就算阵型乱了,旗队一级的编制也不会彻底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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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四裹尸马革英雄事(5)

“主子,有一支明军从我军侧翼奔袭而来,大约千人上下。”武拜进了多尔衮的大帐,看到多尔衮脸­色­苍白的半躺在软椅上,裹了好多层裘皮,人却还冷得几乎在打哆嗦。这是因为帐篷里没有生火,只比外面好出一线,真个是滴水成冰的环境。

“主子,多少放盆炭火吧?”武拜试探­性­地问道。

多尔衮强撑着坐了起来,摇头道:“受不了那个味儿,宁可裹厚些。你刚说什么?有支明军到了咱们侧翼?”

“是,在大军东侧。”

“千人上下?是骑兵么?”

“是步甲。”武拜道。

多尔衮趴在桌案上,低头看着地图,鼻子几乎都要贴在上面了,良久方才扶着额头道:“明军主将也是良将之属,不该出此庸手啊。”

这支明军远离本阵,距离清军左翼营垒只有二十余里,只要清军派出一支偏师,就能将其截杀,而对阵的明军却无从救援。

“是诱饵么?”多尔衮谨慎道。

“对阵的明军并不见有何动静。”武拜答道。

“梁房口还有一支明军,”多尔衮的目光落到了地图的边沿,“多半是他们的先锋。那支明军也有上万人马,若是真从东面打过来,实在有些让人担忧。”

“主子,奴才愿率五千人马,为大军侧翼。”武拜请令道:“梁房口明军远道而来,又不习辽东气候,未必能破奴才的营垒。”

多尔衮心头不免悲凉。当初用兵都是以多欺少,哪里想到分出五千人竟然也成为一件纠结事?

一旦本阵再分出五千人去,阵列就越发薄弱,很可能被对面的明军击穿。从旗号上看。对面正是在辽西围剿了自己两万人的明将二萧之一萧东楼。就对阵而言,另一位明将萧陌用兵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声威赫赫,而这个萧东楼用兵则如狼群环顾,狡诈之中带着凶残。

一旦被这萧狼咬上一口。恐怕全身而退都成奢望。

“只能给你三千。”多尔衮咬牙道:“一千甲兵,两千绿营,且好生珍惜。”

武拜心头一凉,道:“主子,绿营兵这些日子以来冻伤冻死不计其数,已经不堪用了。”

多尔衮叹了口气:“你既然也知道,更当明白若是再分出些甲兵,中军恐怕不保了。”

武拜重重一垂头,略带悲戚道:“奴才领命!这就去堵截明军!”

多尔衮虚弱地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速去。

武拜得了主帅之令,点齐人马,朝东疾行。这二十里路冰雪覆盖,极难行走,终于赶到探马报出的位置,却只看到道路上留下的马蹄和脚印。

“明军呢?”武拜唤过探马,厉声喝问。

“回主子,明军已经跑过去了。”探马道:“奴才等已经派人远远缀着。他们像是往辽阳方向去的。”

辽阳!

武拜深知辽阳几乎就是一座空城,所有兵力都被抽入了摄政王的东路军中。而且辽阳城已经十余年不曾修过。多有残破之处,怕是无法挡住明军的强攻。

“乌林拜,你带一千人马,追上明军,击其后军。”武拜吐出一道白白的雾气,像是安慰乌林拜。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明军远道而来,必然走不远!咱们以逸待劳,不会输。”

“嗻!”乌林拜打了个千,当即点起人马,高声呼喝着朝明军追去。

……

“把总。坦克司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参谋查看了休息点,炭火都已经凉透了,如果不是坦克司留下的信号,都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

蒋俊无奈道:“被拉远了,速度集结,休息,咱们还有多少人没到?”

“还有四个旗队,不过不会拉下太远。”参谋道。

蒋俊抬头看了看天,暗叫侥幸。幸好老天爷开眼,这两日都是晴空万里,若是碰上冰雪交加,狂风大作,那真是得死在这片冻原了。都知道越往北越冷,日后如果还要往北收复奴儿­干­都司,那真是有得受了。

“报!”探马疾驰而来,在蒋俊面前翻身下马:“把总,身后有东虏千余人马在追赶本司,目前距离本司约三十里上下。”

“咱们的人呢?”

“有一个旗队偏离了官道,已经找到了。另外三个旗队最远的在三里外,应该很快就会追上来。”参谋上前应道。

“塘马去追坦克司,请示方略。”蒋俊飞快道:“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半小时之后准备迎敌。马给参谋局,去前面看看哪里能够打个伏击。”现在明军对于等数量的东虏已经完全没有畏惧感了,只要占据地利,哪怕半数于敌也敢打一打。

探马换了马匹,继续向坦克司追去。在这种积雪的环境下跑马固然比跑步轻松,但由衷要提心吊胆,生怕马腿受伤。这还是军中用了蒙古马的情况下,若是用不会探蹄的中原马,恐怕损失更大。

王翊得了塘马通报,下令停止前进,原地休整,自己拉了张黎铺开地图,寻找附近眼熟的山头判断位置。

“咱们距离太子河还有……”张黎在心中算了算,道:“还有三十里左右。”

“速度慢得太多了。”王翊皱眉道:“咱们已经出发了八个时辰,才跑了一百七十里?”

张黎知道参谋局对于拖慢行军速度有不可磨灭的功劳,但仍旧道:“这种环境下能跑出这个结果还待怎地?有几个战士脸都冻伤了,不还在跑么?而且你按照地图距离算,当然是少的。”

王翊没再说,只是道:“咱们不管蒋俊,直扑辽阳城。”他叫过那塘马:“让你们把总便宜行事。能跑得动就追上来,跑不动就打个伏击。保持联络。”

塘马应声而去。

张黎道:“不等蒋俊就攻城?”

“从这到太子河不过三十余里,过河之后八里就是辽阳城,满打满算五十里,一个时辰怎么都能到了吧?”王翊道:“东虏就算骑马都追不上咱们。”

“你以为到了辽阳逛城门似的就进去了?”张黎皱眉道:“那是东虏的东京!”

“看看呗,我也没打算强攻。”王翊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道:“这儿,是东虏的祖坟吧?挖他祖坟。”

“有意思么?”

“有,逼城中守军出来跟我决战。”

“如果城中守军不出来呢?”

“那说明守军胆气已经丧了,晚上咱们就去偷城。各门放火,强攻一处,打不下来也吓死他们。”王翊仿佛早就将一应计划放在了胸中,颇有把握道。

“你这个计划想了多久?”张黎道:“有数据支持么?”

“你问的时候刚想的,至于数据……”王翊拖长了音:“这不是参谋们的事么?说起来这本来是论述题,我现在给你连方案都做好了,你只要做可行与否的判断题就行了,是不是跟着我轻松许多?”

张黎脸上铁青,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奔袭跑出来,解下腰间椰瓢,大大喝了一口。

……

“明军就在前面那处林中休息,随我杀敌立功就在此时!”乌林拜高声喊道,拍着胯下骏马,手中长刀一指:“杀啊!”

十来个巴牙喇骑在马上没有动,看着马甲和步甲驱使着绿营兵往前冲杀过去。他们已经能够看到林中刚刚用新木草草修筑的工事,还有几个明军正在将刚烧开的雪水一遍遍淋上去,筑成冰墙。

从明军的这些简易工事上看,这些明军已经到了有了一个半时辰,算得上是以逸待劳了。

这让乌林拜心中腾起一丝不祥。

这一路追来,双方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若不是明军主动停下应战,乌林拜甚至担心追丢了这支孤军深入的明军。

砰!

工事后面的明军放出一排火铳,瞬间倒下了十余个包衣阿哈,还有两个骑马冲在前面的马甲。其他甲兵纷纷往包衣阿哈身后躲去,冲锋的步伐也瞬时慢了下来。

乌林拜跟着武拜见识过明军的排铳阵,知道只要进入了明军的攻击范围,这火铳是不会停的。果然,明军那边很快就响起了第二轮排铳,又是十余人倒地。两轮下来,包衣胆怯踟蹰不前,不少甲兵挥刀杀人,逼迫他们前进。

——这火铳似乎少了点。

乌林拜看着对面腾空而起的烟云,心中暗道,算来算去总觉得明军的排铳不会超过二十人。如果算二十人一排,那对面最多只有百来人吧,其他人呢?莫非跟自己这边一样,跑散了?

在尽了最大努力追击之后,乌林拜的人马被拉成了一条直线,许多体弱不堪的包衣直接倒毙路边。如今虽然集聚了大半人马,但还有人陆陆续续追上来。

以己度人,乌林拜相信明军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说不定这百来人本身就是跑偏的明军,在林子里迷了路。

常年钻林子打猎的猎人对山林没有畏惧感,更没听说过汉人的老话:逢林莫入。

在这个­干­燥无雨的季节,草木枯黄,水分蒸发,正是放火的大好时机。蒋俊派出去的探马一时没有找到合适伏击位置,索­性­选在了山林之中,占据上风口,备下猛火油,就等乌林拜自己往火坑里跳了。

当风力再起的时候,蒋俊发出了信号,埋伏在林间各处的­精­兵悄悄包围了东虏这支人马,洒下猛火油,放火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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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五裹尸马革英雄事(6)

熊熊山火烧红了大半个天空,滚起的浓烟如同盘旋天空的怪兽,树木燃烧带来的焦气随着北风飘散到了数十里开外的清军大营。无论是多尔衮还是武拜,都怔怔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篝火。

满洲人是不会放火烧林的,这非但会触怒天地神灵,也是跟自己的维生之本过不去。

只有不知敬畏的明军才会做出这等残忍的事来。

当然,明军也不是没事就放火的熊孩子。照此看来,乌林拜的追击部队极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

蒋俊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火势起得这么快,就连工事里负责抵御的明军都差点没来得及撤出来。至于那些在下风口放火的袍泽,也久久没有消息,不知道是在林中迷了路,但还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不等了。”

蒋俊叹了口气,清点人数之后少了十余人,都是受命分散放火的战士。

“奔袭辽阳,出发!”蒋俊下令道。

……

萧东楼抽着鼻子,嗅空气中淡淡的焦炭味,北方的天空已经变得灰蒙蒙一片,间杂着有红­色­火光在其中跳跃。

一股冷气钻进了萧东楼的鼻腔,如同刀割一般,让萧东楼浑身一颤,连忙拉起皮毛的掩口,将鼻子一并遮了起来。

“是一军的那帮疯子吧?”曹宁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纸通报:“昨天他们发给咱们的塘报说今早出发,现在看看恐怕先头部队都到辽阳了吧。”

“那帮兔崽子。”萧东楼磨了磨后槽牙,伸手抓过通报,读道:“我师将于本月初九日拔营出发,攻取辽阳,威胁东路敌军侧后方。配合贵部作战。先锋部将于稍早些时候出发,途经贵部防区请予照拂……他们的先锋什么时候经过咱们防区的?”

曹宁露出的双眼满是无奈,道:“我去查了,根本没经过咱们防区。探马回报说,昨夜中有一支人马北上,应该就是这支先锋部队。不过他们刚好从咱们的防区之外走过。所以没有惊动咱们。”

萧东楼道:“第一军也在搞特侦营?不知道林中有什么特别目标,闹这么大动静。”

“一千人的特侦营?”曹宁翻了个白眼:“人家那是坦克司,全军唯一一个拿封号的部队。二百里奔袭辽阳,若是再打下来,可就真是长了大脸了。”

“开打之前又不说,咱们一打就跟着动,这是什么人­性­!”萧东楼很像啐一口来加重语势,但是想到实在太冷,不愿解开掩口。只得生生咽了这口气。

“但这个动作的确漂亮。”曹宁似乎是故意让萧东楼添堵,故作赞叹状:“他一个千总部奔袭拉动,不管打没打下辽阳,都让东虏心惊胆战,不得不分兵到千山方向进行拦截,保护自己侧翼。如此一来,他们兵力分散,正面防御也就薄弱了。”

“尤其是这把火一放。他们连个后路都没有,要么西向运动与济尔哈朗汇合。要么挖防火沟坚守。看这火势,恐怕没几天几夜灭不了啊。”曹宁几乎陶醉道。

“你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么?”萧东楼低声骂了一句,旋即高声道:“还在等什么?打他娘的!让火炮都架起来轰,还有那个一九式军属火炮,拉上来好好给他们松松土!全军准备,别让多尔衮那小子再逃了!”

随着萧东楼一声令下。第二军两个师心向清军营垒开始了强攻。在这个时代,火铳的­射­程远远短于火炮,还没有成为战争的主角。火炮仗着老子天下第一的­射­程和杀伤力,尤其是心理杀伤力,是当之无愧的战争之王。

可以说。谁家的火炮多,谁的赢面就大。

满洲占领辽东之后,自然也接手了大明在辽东的铁厂,可以说不缺煤铁。问题是他们自身冶炼技术上不去,在很长的时间里,连刀枪剑戟等冷兵器都无法全部自给自足,更别说打造火炮了。直到孔有德、李九成叛逃,才带去了铸炮技术。

即便如此,满洲自铸炮的­性­能也远远落后于大明。

在见识东宫系明军的炮阵之前,东虏用的都是锦州炮厂的炮——这是祖大寿时候在关外开的铸炮厂,也具有铸造铁体铜芯炮的一流技术。

在华北被明军的火炮教训之后,退回关外的清廷才开始规模铸炮。因为没有铁模铸炮技术,泥模铸炮的废品率太高,所以东虏的火炮数量一直上不去。甚至于放宽了验收标准,连表明有蜂窝眼的危险品都配备军中,只求当敌时能够放出一响算一响。

多尔衮就命令这些不牢靠的炮阵进行反击,结果却让东虏士气降到了冰点。

这些自己造出来充数的火炮,因为炮药不合格,根本达不到明军的­射­程。再加上炮兵生怕这些残次品炸膛,连不合格的炮药都不敢照足放,非但炮弹飞不到明军阵地,就是声响都被明军火炮压过了。

就像是豺狗在狮子面前狺狺认怂一般。

崇祯二十一年腊月初九日,萧东楼在海州城东北发起全军冲锋的命令,攻破东虏营垒,多尔衮仓惶逃回沈阳。

同日,辽阳城中的汉人起义抗暴,占领城南的天佑门,迎接刚刚冲到城下的坦克司入城。

王翊率兵与城中东虏守军拼死血战,在入城一个时辰之后,城中最高点的八角龙殿上升起了数面大明红旗,其中最高的一面却是红底金线的双翼飞虎旗。

此战,坦克司五百战兵格杀东虏顽抗者一千七百余人,城中血流漂橹,横尸遍地。另有俘虏三千余东虏丁壮,被圈禁东城弥陀禅寺以及附近的民居之中,由明军把守。全城老弱­妇­孺不足五千人,全被赶到了城西圈禁,由军士带领起义的汉人看守,负责为明军烧水做饭。

王翊踩着地上的血霜,登上了辽阳城墙。

城墙高三丈三尺,在辽东也的确算是坚城。当初奴儿哈赤为了彰显气派,在这座周长不过千丈的城墙上开了八个门,看上去颇有些不伦不类,

“这么个小县城,人口不过万,竟然也称‘京’。”王翊对跟上来的张黎感慨道。

“我老家的县城都比这儿大。”张黎也是放眼南方,那是他们入城的方向,脚下就是天佑门。

不得不承认,光凭坦克司的五百人,要攻克三丈高的坚城,多少有些困难。能得城内起事呼应,的确有天佑的成分在其中。

“战损如何?”王翊看了一会,沉声问道。

“阵殁十七人,伤三十四人,”张黎道,“还有十四个非战斗减员。”

“现在非战斗减员算不算阵殁?”王翊问道:“训导官上回怎么说来着?”

“因为后勤、军资不足造成的减员算阵殁。因为违规违纪造成的不算。”张黎道。

“唔,那还好。”王翊拍了拍城墙上的砖块:“抓紧时间把城中存粮清点出来,战士们该洗的洗,该睡的睡,咱们还没算结束。”

“你该不会想打沈阳吧?”张黎失声叫道。

“五百人打沈阳,你要疯?”王翊瞥了他一眼。

张黎这才抚了抚胸口,道:“我以为你疯了。”

“我想打东宁卫。”王翊漫不经心道。

“你果然疯了……”张黎觉得自己的心跳有刹那间的停滞,良久才憋出一句合情合理的话来。

东宁卫在朱慈烺前世的时代有个更著名的名字:本溪。

本溪以低磷低硫低杂质的露天铁矿闻名,练出来的铁被称为“人参铁”。这种高品质铁矿在中国并不多见,尤其还配有优质焦煤矿,是建立煤铁复合基地的宝地。

王翊选择东宁卫却不是为了这里的资源。

他需要的是战略位置。

“东宁卫已经在沈阳东南大门口了,可以直叩沈阳,也可以北上攻打抚顺,对沈阳形成包围之势。”王翊道:“如果咱们现在不拿下来,第二军也会占领,到时候我师被放在辽阳,根本没有对沈阳作战的战术位置。”

“你知道这有多冒险?”张黎叫道:“如果第二军不跟进,我们在东宁就是孤军。东虏集中力量攻打我们,你让佘将军救是不救?”

“佘将军必然会来救,萧东楼也不会坐视东虏打我们。”王翊信心满满。

“你别忘了,咱们刚抢了他的辽阳。”张黎没好气道。

“你太小心眼了。”王翊挥了挥手:“萧东楼肯定会趁着东虏打咱们的时候攻打沈阳,或者索­性­以咱们为鱼饵,围歼东虏大军。”

张黎嘴角抽搐:“咱们无论怎样都不落好啊!”

“但是咱们打开了局面,是光复沈阳的敲门砖。”王翊道:“若是等大军到了之后从容布置,东虏肯定也会稳固城防,到时候这一波的攻势就断了。萧将军一直说打仗就如听曲子,要有铺有垫,有高有低,连绵不绝,余音绕梁……所以你说打不打?”

张黎面­色­铁灰,道:“我说不打。别的不说,现在城中那么多俘虏,蒋俊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你能放心?”

“不能。”王翊拉上了掩口,瓮声道:“让弟兄们拷问东宁卫的消息,然后全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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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六裹尸马革英雄事(7)

“王翊只领一个千总部实在是太浪费了。”

萧东楼拿到前线最新回报,摸着自己的眼罩不住摇头:“这小子如果在我第二军,怎么也得给他一个师!”

曹宁在沙盘上Сhā上了代表东虏的各­色­旗帜,道:“这回河套(辽河)的那些蒙古人没出兵,看来都觉得东虏是无力回天了。咱们是直接打沈阳还是去救东宁?”他一顿,又道:“打沈阳其实也是救东宁,围魏救赵嘛。”这话说出来,显然还是更希望能够直接打沈阳。

“说是这么说,但肯定有小人嚼舌头,说我见死不救,眼里只有功劳。”萧东楼轻轻点了点东宁卫城:“这城不大,五百人守却也不足,万一王翊有个闪失那就是我大明的损失了。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曹宁也佩服王翊竟然能昼夜奔袭,连下两城。辽阳虽然是有内应开门,但东宁卫却只有满洲兵驻防,虽非­精­锐,却是困兽犹斗,坦克司能够将它硬打下来,肯定不会没有伤亡。

“让张英死死咬住济尔哈朗,咱们撵着多尔衮去东宁,要追着打,最好打得多尔衮连自家阵脚都冲乱。”萧东楼下了命令。

第二军因此放弃了战场打扫工作,甚至连战利品都不予收集,直奔眼看就要被东虏大军湮没的东宁卫。

连身为友军的第二军都这般拼命,作为直属上司的佘安更加不遗余力,在抱怨之余只能催促赶路。然而坦克司能冲这么快并非没有道理的,他们的战士都是九死之余的老兵,体能指标远超全军,装备­精­良,就连人参消耗量都远超其他部队。

别说东虏追不上他们。就是自己人也追不上啊。

“那小子别让我再见到,否则就拿鞭子抽他!”佘安一扫往日的平和,露出了满面狰狞:“快!全师强行军!尽快赶到东宁卫!”

王翊身在东宁卫,却没有萧、佘的忧虑,正愉快地站在残破不堪的卫城城墙上看着底下围困重重的清军。

“这回作死作到位了吧?”张黎跟了上来:“训导官在照顾伤病员,说咱们还需要更多的棉被。”

“哥当年千里行军。别说棉被,连张草席都没有。”王翊哈哈笑道:“看他们这副想打不敢打的样子,你说他们在顾虑什么呢?”

“应该是外围已经在交战了吧?”张黎道:“没有炮声,多半是友军强行军跟上来的。你这计划的确把东虏扯乱了,但咱们自己好像也乱了。”

“咱们乱不了。”王翊摸着下巴:“对了,咱们这不还有三百多能战的弟兄么?我在想……”

“你啥都别想了!”张黎喝断道:“你不把咱们的家底打完不甘心怎地?你还要打抚顺?打赫图阿拉?负伤不能动的兄弟怎么办!你杀俘我捏着鼻子认了,你要是连弟兄都抛弃,我现在就是拼着受审也要夺了你的指挥权!”

“我不过就是在想……”王翊怔怔看着这个平日里还有些懦弱的参谋长:“分两班守城,保证战力。”

张黎重重吐出一口气。拉了拉军装下摆,理了理衣襟,­干­净利索道:“是,我这就去安排。”

“你小子变脸挺快啊。”王翊喊道。

“嗯?什么?”张黎一脸无辜地边说边往城下去了。

……

“王爷!主子!”

沈阳城里一片慌乱,出征的多尔衮终于没能经受得住战败打击,气急攻心,终于一倒不起。整支大军失去了主帅之后,再没有坚守待战的决心。纷纷溃散。苏克萨哈和一­干­铁杆奴才将多尔衮抬回了沈阳,直接抬进了皇宫。

此时多尔衮已经醒了。要想坐起来却都做不到。十一岁的福临被领到了多尔衮面前,无师自通地伸出小手,紧紧握住多尔衮冰凉的大手。

“皇帝……”多尔衮飞进全身力气,道:“叔王不行了,你还是走吧。”

福临又怕又惊,眼泪已经忍不住流了出来。道:“叔王!咱们去哪儿?”

多尔衮握了握福临的小手,抬眼看到了福临身后站着的庄太后,一字一顿道:“往北走,去大围场,去宁古塔……”

一双被冻得发白的手落福临的肩头。正是福临的生母,如今的庄太后,黄台吉的永福宫庄妃。

多尔衮抬头看了看这个自己曾经要娶的女人,嘴­唇­蠕动,道:“千万、别去、科尔沁。”

太后没有想到多尔衮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震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福临不知道其中道理,只觉得叔王的手变得异常沉重,让他抓拿不住,只得任由它落在榻上。

崇祯二十一年腊月十五,以“智慧”为号的多尔衮结束了他的一生。他没能享受到历史原剧本中的“成宗”庙号,也不可能成为一个花样美男为后世女子所传诵向往。

如果冯斌在东北的工作达成了预定目标,百年之后恐怕没人会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博弈天下的人物。

崇祯二十一年腊月十七,明军第一发炮弹轰在了沈阳城墙上,在砖面上留下一片蛛网似的裂纹。

清廷内部就是逃往大围场,也就是后世的辽源一带,还是逃往科尔沁——福临的外公家,争论不休。从地缘上看,科尔沁距离沈阳更近些,而且科尔沁也是历代虏主的亲家,是满蒙一体的代表。

“如果前往科尔沁,还可以向蒙古借兵复国。”

许多人对科尔沁抱有如此幻想。

然而索尼、洪承畴、范文程等智谋之士,却心中雪亮:一旦去了科尔沁,大清就真的再无复起的机会。如果明军就此停步,科尔沁亲王就会挟大清天子以令蒙满诸部。如果明军死咬不放,他们多半会将福临献出去,以求自保。

从这点上而言,他们倒是与多尔衮站在了一起。

然而往大围场或是宁古塔方向北迁,非但无法聚集更多的军队,就是现在的这些军队都无法维持。

相比大围场、宁古塔这等真正的苦寒之地,辽东简直是关外小江南,天堂一般的地方。

“祖宗以十三副盔甲尚且能有偌大基业,我等就算困居宁古塔,总比那时候强些!”鳌拜等武将纷纷道。

索尼闻言也只能摇头。

建州女真的老家在图们江的建州左卫,并不在冰天雪地的宁古塔。那里是海西女真的老巢。能否适应那里的严寒暂且不说,光是海西四部对爱新觉罗家的仇恨就没那么容易化解。

“洪先生,先帝在时对您极为倚重,以你之见,如何是好?”索尼索­性­撕去一切虚荣,直言向洪承畴讨要主意。

洪承畴长叹一声:“如今之计,最稳妥的只有归降了。”

满朝的文武闻言震动,谁都没有想到洪承畴既然说出这等话来。

索尼岿然不动。他早就知道无论战、守、走都只有死路一条,只是抱着一丝侥幸,希望济尔哈朗和多尔衮能够翻盘。如今济尔哈朗被隔绝在外,多尔衮身死魂灭,内宫希望去科尔沁,而他自己却知道科尔沁和宁古塔一样险恶……而且后者只是环境,前者却是人心。

算来算去,也只有投降一条路可走。

“明军残暴,若是定要斩草除根如何是好?”索尼追问道。

“辽东也好,海西也罢,距离大明实在太远了。”洪承畴道:“明廷不可能派出大量兵马常驻此地,也供应不起那么多的粮秣,只能复建都司,安抚诸部,再回到老汗时候罢了。而且明廷自诩仁义,只要我朝罢帝号,求和内附,总不会大肆屠戮,否则其他边夷当如何自处?”

“洪承畴!如今辽东明军见到满蒙服饰便杀,哪有半点仁义?”鳌拜叫道:“难道日后要诸申都穿尼堪服饰么!”

——你们入关之后不还强令汉人剃头么?若是没这等事,哪有这么多汉人恨你们,真是自作孽!

洪承畴心中想着,却是缄口不语。说到底这都是满洲人的事,自己一个降臣,说多了只会被当成是不忠的贰臣。

“如今我朝治下还有数十万百姓,何必亟亟言降?”祁充格虽然不满,但底气已经虚了。

“数十万百姓能当数十万大军用吗?”范文程反驳道。他本是沈阳生员,比这些满洲人更担心投降大明,但战守走都不是办法,心中正是烦躁的时候。

“若是明朝要强攻盛京,大不了就鱼死网破!”祁充格道:“到时候他们拿到一片焦土,又有何用处!”

“诸位何必如此­操­切呢?”宋弘业本来是打定主意不说话的,此刻却也忍不住开口道:“如今明军兵临城下,在战守走降之外,不还有一条路么?”

“什么?”索尼对这个正白旗奴才没什么好感,故而口吻不善。

“为何不能与明军谈和呢?”宋弘业道。

既然要“谈”,就得两人坐下谈,否则就是自言自语了。现在这种态势,明军还肯谈么?

“臣受摄政王大恩,愿孤身赴明军军中!”宋弘业昂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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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七裹尸马革英雄事(8)

宋弘业入了明军营中,自然一去不回头。他可不想在这胜利关头,跟东虏来个同归于尽。

萧东楼检验了接头暗号,便将这位英雄送去了后方,自己开始强攻沈阳城。守城清军士气已经丧到了极点,阵线岌岌可危。萧东楼也不着急一天两天,让一九式军属炮和诸多一七改对着城门猛轰,节约战力。

崇祯二十一年腊月三十,清廷内部终于做出了逃往大围场的决定,好歹那也是满洲的发祥之地。当天夜里,城中满洲兵三千余人,护送着皇帝和太后,以及一应文武重臣,开城突围,在付出千余条­性­命之后,终于突破了第二军的围堵,一路朝北逃亡而去。

萧东楼明知敌酋夜遁,却不追赶,只是重新布置防线,继续围攻沈阳。曹宁知道这是兵力不足的缘故,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条大鱼破网而出。

相比东虏的“伪帝”,沈阳才是更为重要的目标。

光复沈阳,无疑意味着辽东彻底光复。

从十九年至今,两年多的时间,总算解决了从神宗时代延续而来的辽患。

崇祯二十二年,正月初二,沈阳城里的守军向萧东楼投降。同日,明军进驻沈阳,接管沈阳城防,甄别俘虏。释放被奴役的汉人,发放粮食予以安顿。

曹宁站在城墙上,看着下面往来的人流,脸上渐渐泛出不解:“沈阳的汉人似乎不怎么高兴啊。”

事实上还有汉人为了割掉鞭子而伤心流泪,两代奴化,竟然有如此之威。

“被当牲口养了这么久,估计心里也怕得很。”萧东楼轻轻按了按眼罩:“我现在知道冯斌还是有用的。”

曹宁默然点了点头,又道:“接下去还打么?再往北就要出边墙了。”

“殿下给咱们万国坤舆图是­干­嘛的?”萧东楼嘿然道:“非但要打,还要打到大明边界以外去!否则叫什么开疆拓土?”

曹宁也忍不住­干­笑一声:“这倒是。费了这么大力气总不能就落个‘收复’失土的名头。只可惜慢了一步,若是能在年前打下来,正好让卢丫头在元旦大朝上报捷,那得多风光!”

卢翘楚作为近卫第二军的训导官,在沈阳入城式之后就带着文书、簿册,以及收缴的清宫宝物返回营门口。乘船前往天津,报捷京中。

与卢翘楚同去的,还有近卫一军第一师的王翊。

王翊在冬季攻势中表现抢眼,非但军事能力上让人侧目,其清晰的全局观更是让人佩服。这回佘安派了王翊作为第一师的报捷人员,显然也是有心重用。如今皇太子殿下整军经武,肯定还要组建更多的主力部队,说不定王翊还能成为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

卢翘楚与王翊同船,本对这位年轻少校充满了好奇。但想到这人不过二十,却心狠手辣,之前东虏俘虏说杀就杀,简直就是跟陈德一样无视人命的屠夫。就算那些人罪大恶极,也该由有司裁判,岂能如此草菅人命?

王翊年轻敏感,知道卢翘楚对自己十分排斥,更没有自讨没趣的道理。上船之后便进了船舱,铺纸研墨。先给父亲写了一封平安家书,又给老师黄德素写了一封问安信。接下去的日子里,他都在考虑该如何写一封得体的书信给师兄黄睿雪,但直到下船,他始终只写了一句:“黄师兄见字如晤”。

这种惆怅一直冲淡了王翊对获胜的喜悦,反倒显得他格外老成。

朱慈烺早就忘了王翊这个人。直到翻看简历才想起来。他让总参的参谋在沙盘上复演了整个冬季攻略,从一个旁观者角度来看,星夜夺取辽阳和东宁卫都是神来之笔,将原本可能陷入持久战拼消耗的局面朝速胜方向拉动了一大步。

——此人用兵好奇而敢于行险,不是大帅之才。不过下手果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又能从大局出发正确判断局势,做出最有利的选择,这是名将才有的特质。

朱慈烺心中暗暗评价王翊,想到此人不过二十,更是欣喜。年轻就意味着可塑­性­更强,如果能够在让他在战争沉淀下来,能够真正明白“以正合,以奇胜”的­精­髓,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尽快安排他入见吧。”朱慈烺对陆素瑶道。

陆素瑶早就将朱慈烺近期的行程表放在了脑子里,道:“殿下,最快也只能在十六日之后了。”

从腊月二十到正月十六已经成为了明廷法定春节假期,各部寺局署除了安排人当班之外,全都放假。这种丧心病狂的假期让朱慈烺不怎么愉快,好像突然之间就没事做了一样。不过这也是张弛之道,若是一味紧绷,整个官僚体系恐怕都会崩溃。

舍人科的年轻人也因此真正敬爱起了他们的“印君”,因为陆素瑶宣布舍人科不用轮值,这段时间的值班都由她一个人顶了。

“他一到北京就让他来见我,权当朋友走动。”朱慈烺说完,又道:“今天内阁是袁先生值班?”

“正是。”

“送两盒白糖去。以后年节之前都给京官发送年货,各地州县也增加一项支出。”朱慈烺道。

陆素瑶略一迟疑道:“殿下如此一来,不会太铺张了吧?”

“我治官吏之严苛,恐怕不逊于太祖时候。要想马儿跑,就要给马儿多吃­精­料。国家有钱之后,官员的待遇要渐渐向两宋看齐。”朱慈烺道。

陆素瑶心中也是高兴,福身谢了皇太子。

朱慈烺跟陆素瑶说完话,又道:“现在还有一桩事体,我十分挂心。”

“不知可有臣能为殿下分忧的?”

“人口。”朱慈烺道:“这次各布政司报上来的人口,全部加起来只有一万万五千万,也就是一亿五千万人。”

“恭喜殿下,这恐怕是汉唐盛世都不曾有过的治政吧?”陆素瑶一脸惊喜,其实她早就看过这封题本了。

朱慈烺没有丝毫喜悦:“我才秉政几年?少学那些没用。”他道:“让人担忧的是,成年男女所占比重最大,青年最少。”

“这有何不好么?”陆素瑶疑惑道。

“如果将人口分布列成一张图,十六岁成丁,五十岁以上为老年,则为老中青三段。”朱慈烺随手画了三个图:“看,如果十六岁以下的人口最多,则未来十年内,人体总数就会上升。反之,老年人口最多,则未来人口就要下降。”

陆素瑶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不由点头。

“现在我朝成年男女人口最多,显然是因为战乱和天灾导致老年、幼年这类的薄弱人口受到了打击。未来很可能出现老年人口增多,全国人口下降的可能­性­。”

陆素瑶想了想道:“殿下,为何不会出现少年增多的可能呢?百姓安居之后,必然是要结婚生子的。”

“我也希望如此,但如果没有外部的刺激,恐怕不会出现这种生育高峰。”朱慈烺皱眉道。

明人从未有过计划生育的想法,信奉的是多子多福养儿防老。如果只靠民间自觉,人口的确会随着环境安全和医疗水平的提高而增加,但这个过程却需要十年,乃至数十年的积累。

“等假期结束之后,你部发文内阁,提请建立卫生总署。四月之后,天花药要分配到全国各个州县。只要登记在户的新生儿都免费提供接种。”朱慈烺道:“这事也叫喻将军知道,从杏林大学分些人手出去。”

陆素瑶一一记录,又道:“殿下,之前皇太子妃待产时,杏林大学为孕­妇­检查、接生,都是免费的。臣细细看过单据,其实所耗物力财力并不多,只是人力有些吃紧。如果能够增加­妇­科医的数量,在全国推行免费孕检和接生,更容易让人登记入户,接种也能方便许多。”

朱慈烺点头道:“这个想法不错,具体需要多少人,可以与喻将军等商议。如果专科医生培养时间过长,也可以考虑对护士进行专科培训,总比之前的产婆靠得住就行。”

“如此刺激下来,我大明可就真的是人丁兴旺了。”陆素瑶高兴道。

“还不够。”朱慈烺笑道:“你们这些女官也不该孤身终老。原来让你们与军中联谊的事,现在也别停。男有分,女有归,这是大同之世的基础,女官没有个归宿怎么能行?”

陆素瑶­干­笑一声,道:“多谢殿下挂念,只是我等嫁人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男尊女卑的思想深入人心,但凡男子能够养家糊口,怎么都不会让妻子抛头露面做事。

当然,做官跟做事是两回事。然而当官就有官威,一般官员娶个平民女儿都能让那户人家的社会阶层上升一步,又有哪个平民男子敢娶女官?岂不显得入赘一般?

如此一来,女官的择偶范围就显得十分狭窄,就连军官都更喜欢娶一个无才有德、吃苦耐劳的普通民女在家相夫教子。

朱慈烺也知道这种思想即便在四百年后都在流行,否则“白骨­精­”成为“剩女”的比例就不会那么高了。

想想还真是个难度极大的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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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八牒书走报州与县(1)

崇祯二十二年正月十三,王翊到了北京,入住馆驿。

如今各地入京的官员明显比往年多,中央的控制力于此可见一斑,随之而来的就是馆驿紧张的问题,所以五品以下官员只能去住朝廷指定的客栈落脚,环境略差。

王翊如果按照文官叙品只有六品,但因为皇太子殿下毫不掩饰地表现了自己的青睐,所以大都督府还是在馆舍给他安排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这难免让某位同路而来,却只有一个上房单间的上校有些不平衡。

因为皇太子格外青睐,王翊获得召见的时间更是罕见地长达一个小时。虽然其中被皇长孙的哭闹打断了一会儿,不过总体而言还是聊得颇为投机。王翊也明显发现,皇太子对他的用兵思路颇为赞赏。

“其实卑职对现在的坦克司并不满意。”王翊说开之后,情不自禁地暴露了自己的光棍属­性­,大发议论道:“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坦克司奔袭速度还不够快,如果能够做到人配一马,甚至二马,大约能好得多。这样也就能将火力提起来了,否则光靠火铳和刀枪,面对固守的坚城还是力所不逮。”

朱慈烺笑了笑,回身从书柜里翻出一卷卷轴,在旁边画案上展开,招呼王翊来看。

“看上去像冲车。”王翊道。

“不错。”朱慈烺将画轴彻底展开:“这是万历年间的设想,用铁板取代牛皮,用铁轴铁轮取代木轴木轮,将箭孔换做炮孔。临阵冲锋,无人可当。”

“那得多重?”王翊不由惊叹道:“听上去倒是挺好,但这种东西不是比火炮还慢么?”

“是啊。所以从来没造过,只是一个构想。”朱慈烺道:“不过最近经世大学的教授把这个计划重新提了出来,打算以蒸汽机为动力,让它自己跑起来。”

“蒸汽机?”

“对,你看烧水的时候壶盖会跳,那就是蒸汽顶起来的。”朱慈烺简单道:“一样的道理。弄个大炉子烧水,蒸汽驱动轮轴,冲车就能自己跑起来。”

“那是极好了,不知有马跑得快么?”王翊问道。

“恐怕没有。”朱慈烺笑道:“而且现在这个东西没法用在实战中。”

因为硬质车轮并不适合现在的土路。如果放到辽东边墙之外,或者是大草原上,连土路都欠奉,更加跑不起来,还可能弄坏脆弱的锅炉。

“果然还是得先修路啊。”王翊感叹道。

“还有个办法是用履带。”朱慈烺道:“能解决车体在野外的行军问题,不过现在履带都是手工打造。又要严格控制公差,制造速度较慢。”朱慈烺顿了顿,又道:“或许最初的时候没有人跑得快,但只要有煤它就能跑,也算是个不小的优势。”

“如果真是这样,哪怕不开炮,只是用来长途奔袭都很有用。”王翊道。

“你说的那个也有,不过得专门修条铁路出来才能跑。”朱慈烺道:“总之。这种兵器如果造出来,肯定是要首先装备你们坦克师的。”

“师?”王翊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萧东楼来信说你足以担当一个师的重任。”朱慈烺笑道:“所以我跟大都督府商量之后,决定把坦克司拉出来,以此为骨­干­组建一个新的师,继续沿用你们的称号和军旗,为坦克师。”

“这种新式冲车会首先配备你部。并且以你部称号命名为:坦克。”

王翊激动得心中发痒,道:“卑职定不负殿下所托!”

“光有武器还不行,你得将你的兵法思路总结出来,与人商榷。”朱慈烺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个改进自己思路的方式。”

“是!”王翊兴奋地行礼。突然又想到了一件挂心良久的事,略有心虚地问道:“殿下,如果我当了师长,是不是品秩也要提上去?”

“是,师长一级定的是少将军衔。”朱慈烺笑道:“怎么样?才弱冠就是将军了。”

“是这,殿下,少将军有五品么?”王翊怯怯问道。

朱慈烺微微摇头:“武将以后不论品,只是作为加散衔时候的参考,跟文官不同。”

“那么……”

“你有什么事直说,打仗挺爽利的,说话怎么吞吞吐吐?”朱慈烺打断了王翊。

“殿下,是这样,末将授业恩师是个罪官。听说学生到了五品,可以为恩师求赦。”王翊吐露心声道:“末将原本是在村学教学,正是为了替恩师求赦才投身行伍的。”

“这事啊。”朱慈烺轻笑道,拍了拍王翊的胳臂:“你写封文函去吏部,他们会处理的。没想到你还是个­性­情中人,这样好,侠骨柔肠方显英雄本­色­嘛。”

“谢殿下。”王翊这回是真的兴奋得无以复加,若不是常年训练,只怕要抓嘴挠腮地失仪殿前了。

“等过完年还有几桩事体要宣布,”朱慈烺坐回座椅,“以后山海关以东,一直到三万卫——三万卫也要更设开原县,这块地方以后就是辽宁三司治下,取辽地安宁之意。我打算让第二军负责这片战区的防御,你的坦克师只是借他们的防区扩编休整,日后继续往北打。”

“是!”

“那里有大片平原,是你的用武之地。”朱慈烺笑道:“先给你一个月的假,回家看看。不过你得先列份名单出来,还要给他们进行指挥培训。”

一个师只算军事主官就要三百二十余人,如果按照军官与参谋一比五的约数计算,则要一千五百余名参谋,这还不包括各级士官。现在坦克司有一个算一个,也不可能将一个师的编制撑起来。

大明真正扩军的阻力不是兵源不足,实在是军官不够。如果再让部队回到老时代,只靠人多去填,却是朱慈烺无论如何不肯看到的。

王翊从文华殿出来,刚过会极门,就发现宫中女官还真的不少。三五成群地从午门外入宫。有穿宫装的,有穿公服的,还有穿自家私服的,莺莺燕燕,看得王翊眼都花了。

他可不是一本正经的柳下惠,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些年戎马倥偬,只要是个女的就如貂蝉一样啊!

“咳咳!你这还真是目不斜视啊!”

王翊的目光还追着一个宫女窈窕的身影不放,听到这冷冽之中带着酸气的声音,连忙回过身,却差点撞到身前一人。好在那人也是动作敏捷,连忙退了一步,这才没有出丑。

“师兄!”王翊失声叫道,转而想到自己刚才那副登徒浪子的模样全被看到了,尴尬笑道:“殿下之前放了我一个月的假,正想着买点好料子去看望师兄,不想在这里碰到了。”

“咳咳,买料子么?我怎么看你好像要把人家的衣服都剥了呢?”黄睿雪丝毫不留情面。

“嗯,殿下也说我目光犀利,有大将之风啊!”王翊挺了挺胸,蓦然发现自己竟然比这位师兄高出了半个头。想当年在恩师家里初见黄睿雪,自己可是比师兄还要矮许多呢。

“殿下没说你脸皮比城墙还厚么?”黄睿雪眉毛一挑,道:“走,跟我吃饭去。”

“我还存了好多军饷没用,该我做东。”王翊连忙道。

黄睿雪也不与他客气,道:“我知道军中饷额丰厚,今日也算捞着吃大户了。就在长安街的会英楼吧。”

王翊自然不会反对。

两人结伴往外出去,王翊这才知道师兄是有心来等他的,心中不由欣喜,简直比自己升任少将师长更快乐一些。

黄睿雪双手轻叠,放在小腹,脚下轻移莲步,走得端庄大方,余光却见王翊步履跳跃,就像个得意的顽童,不由觉得好笑。

王翊一直偷看黄睿雪,见黄睿雪眉眼带着笑意,更是美不胜收,只盼望午门到承天门这一路永远走不完才好。

会英楼地处长安街,客人都是真正的官人,店家自然知道察言辨­色­。他们看到一个身穿野战军军装的军官,脚下踩着的是纯皮长筒靴,走路时带着咚咚的铁钉声响,当即认出这是辽东方面近卫主力,再加上白银星徽闪耀夺目,哪里敢不好生奉承?

至于这军官的女伴,那更是了不得的人物。谁不知道,现在女官升职掌权比之男官更得天家青睐。

而且这样一对男女出现在会英楼,多半是为了相亲。只要女的漂亮,男的就要不惜血本讨好。看今天这位女官的容貌嘛,啧啧,军爷恐怕难免大出血了。

“二位楼上请,有隔音雅座,绝不会让人听到二位说话。”小二喜笑颜开躬身引领。

黄睿雪脸上一红,暗道:老听她们说会英楼如何如何,怎地这般说话?弄得不像是正经地方。

王翊对此倒没这般敏感,只是感叹这酒楼大得吓人,左右有七八间的开面,上下两层,说不得能有五六十张桌子。等到了楼上雅间,更是被这儿的­精­美装饰所震慑,回首此生还从未来过如此豪华的地方。

当然,除了皇太子殿下的文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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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九牒书走报州与县(2)

两人落座之后,王翊才发现这种皮包棉的坐垫异常软和,颇有些陷下去的不踏实感。他抬起臀部又落下试了试,却爱上了这种略带弹­性­的感觉。

“你们军中没坐过么?”黄睿雪觉得这小师弟似乎比上次更幼稚可爱了。

“军中哪有这么高级的东西?”王翊笑道:“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

“也是前两年才开始流行的。”黄睿雪道:“我们都以为你们军中用的都是顶好的东西呢。听说还发绸缎衬衣和人参?”

“那都是战备品,绸缎衬衣我还穿不习惯,但人参的确是大补元气的好东西。”王翊道:“强行军的时候含不含参片影响极大。”王翊说完,看着黄睿雪脸上似笑非笑,心中暗道:原来她也一直关注军中的事啊。一念及此,心中颇为感动。

黄睿雪从王翊的目光中读到了这股让人脸红的心思,略带解释道:“去年礼部跟兵部争今年的预算,才知道原来我朝兵士的待遇已经好到这般地步了。”

王翊并不知道预算这回事,不过望文生义,多半是争军饷吧。他道:“这也得看,我们坦克司待遇要好些。对了,我们司马上要扩编为师了,皇太子殿下已经点了我做师长,授少将军衔。”

“可喜可贺,才二十就挂上将星了啊。”黄睿雪仍旧带着微笑。

“我跟皇太子殿下说了老师的事,殿下说写信给吏部就能解决。”王翊笑道:“我等吏部开衙就投进去,黄先生不再是罪官了。”

黄睿雪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微微垂下了头,道:“难为你还挂在心上。”

“那是我的授业恩师,当然不敢有须臾忘记。”王翊振声说道。看着黄睿雪,没敢说出下半句:更何况那是师兄的父亲呢。

黄睿雪心中也道:父亲是他的授业恩师,他要报教习之恩也是应该的。不过……

两人各有心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桌上的茶水缓缓吐着冉冉热气。

“二位客官,哪位点菜啊?”

小二在门口等了良久。见里面两位说了两句话就成了雕塑,也不提点菜的事,实在忍不住出声提醒。

王翊闻声才醒过神来,招手道:“你来。”

小二这才堆笑进去,手里将刻在木板上的菜单递了上去。

王翊有些意外,结果菜单才明白过来,自嘲道:“现在酒肆还这么多般花样。”

黄睿雪接过菜单,却不说话了,心中暗道:那帮小浪蹄子动辄将会英楼挂在嘴上。竟然这么贵!

“我没甚胃口,不过有豆腐就行了。”黄睿雪选了一个最便宜的菜,将菜单还给了小二。

王翊是个无­肉­不欢的人,但看黄睿雪只点了个豆腐,心中暗道:黄先生是官宦人家,睿雪师兄定是喜欢清雅的。我若是点些腥膻的菜肴岂不让她不喜?唉,先忍忍,待晚些时候自己去吃算就是了。

“我这几日在船上待得想吐。有清淡些的菜上两个便是了。”王翊吞着口水,将菜单还给了小二。

小二见二人点得少。又道:“二位可要喝什么酒水?我们这儿有台湾运来的甘蔗酒,甘甜醇厚,美容养颜,最适合女子了。”

“我下午还要值班,不敢饮酒。”黄睿雪知道这甘蔗酒小小一瓶买到了二钱银子,婉言谢绝。

小二颇有些不乐意地走了。

“呃……”两人同时打破静谧。又异口同声道:“你先说。”

这下可就更尴尬了。

王翊见黄睿雪低头,连忙搜肠刮肚道:“与皇太子殿下交谈,才是真的如饮佳酿,让人不自觉就熏然欲醉啊。”

黄睿雪笑道:“见过皇太子的人都这么说,可惜我还没这个福气。”

“呵。呵呵……”王翊本以为黄睿雪身为京官常有机会见到皇太子,却没想到揭了人家的短处,这岂不成了炫耀?他连忙打岔道:“说来也是有趣,殿下还给我看了一种新冲车,浑身铁甲打造,用蒸汽作为动力,能够日夜疾行。而且殿下还说最先配备我师,还要以我师的称号为之命名呢。”

黄睿雪笑道:“我知道,蒸汽机车嘛。去年十月经世大学改进了蒸汽机,使之可以转动轮轴了。我还去看过试验机运转呢。”

“果然如此!那我日后从辽东回京就不用坐船了,呵呵。”王翊笑道。

“不过要配备军中嘛,恐怕还早。”黄睿雪道:“试验机就有一栋房子那么大了,要想做成车,恐怕有得要改。而且,你知道天下有多少蒸汽机?”

“多少?”王翊问道。

“连带那台连轮子都没有的蒸汽机车,全天下只有六台蒸汽机。这东西可比热气球难造多了。”黄睿雪道。

“呃……这样啊?”王翊颇为失望,心中又暗道:好师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话题,就被你这么打灭了么?

黄睿雪道:“经世大学常有一些异想天开的东西,皇太子也喜欢这个,至于是否真的能做出来,却是只有天知道。对了,还有比这蒸汽机车更不靠谱的呢。有人提出用纯铁打造一艘船,殿下还真的派人去训练铆工。”

“呵呵,是吧。”王翊端起渐凉的茶水,喝了一口。

正好小二送上了一个红烧豆腐、一个土豆丝,一个白菜汤,倒真是清汤寡水。

两人相让一番,夹菜吃饭,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眼看着饭菜消灭­干­净,黄睿雪用茶水漱了口,主动问道:“你日后就常驻辽东么?”

“不,不是。”王翊道:“我师将在辽东整编,不过日后要去更北面驻防……”王翊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心中暗道:辽东都已经是苦寒之地了,我若是再调往更北面的奴儿­干­都司,岂不是更苦了?

自己苦倒没什么,成亲的话……

“更北面,”黄睿雪接过话头,“那就是奴儿­干­都司了吧。最近在重订地域图和行政区划,据说要在改设海西布政使司,以后都是直接派官管辖。那里真的很冷么?”

“辽东倒还好,不过听说再往北就算穿再多都能冻死人。”王翊不好意思笑了笑:“其实我也没去过。”

“我倒挺想去看看的。”黄睿雪随口道。

“那你愿意嫁过去么?”王翊脱口而出。

黄睿雪脑中轰鸣一声,彻底愣住了。

王翊满脸通红,不知道该如何分说。

在再次沉默良久之后,黄睿雪终于打破冷场,笑言道:“关键是嫁给谁,而不是嫁到哪里去。”

“师兄说的是,说的是。”王翊轻轻一抹额头冷汗。

“我该回去值班了。”黄睿雪借机起身,都走出了一步,鬼使神差道:“我爹新授了湖广参政,督粮长沙道……”

“是,我定去拜访先生。”王翊紧张地站了起来,直等黄睿雪出了雅间,方才叫道:“师兄,我送你!”

“客官,八钱二分银子。”小二横亘出来,挡住了王翊。

王翊差点习惯­性­地撞上去,硬生生刹住车,见黄睿雪的脚步放慢,方才急急忙忙摸出一张一两的钞票,拍在那小二手里,喝道:“不用找了!”

小二的手都被拍肿了,只是看到自己硬生生落下了一钱八分的打赏,心中大喜,也不计较那么许多。而且这可是市面上最受欢迎的钞票,如果自己用银子补上,这里还能落下一些差价。

在利益的诱惑面前,小二着实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将这钞票交了上去,没有踏破自己的信义底线。

王翊已经追到了黄睿雪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差了一步,也没甚话说,却都觉得有些喜滋滋的味道。王翊甚至开始盘算等会就去大都督府借马,先回山东探望父亲,然后疾驰长沙向黄先生提亲。

只希望这一个月的假期能够来得及。

——如果皇太子殿下说的那个日夜奔驰的蒸汽机车能够早日成功,那该多好!

一念及此,王翊更恨不得生出翅膀来,直接飞回去家去。

——而且黄先生也是异数,竟然以罪官之身做到了湖广参政,这是什么机缘?若不是这个“罪官”的名头拖累,岂非要入阁拜相了?

王翊心中暗道。

其实黄德素也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论说起来,他应该是大明最普通的官儿了。

得中进士时已经人在中年,不是那些十**岁就释褐的神童;名次又在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连考庶吉士的资格都没有,照道理来说这辈子都没机会入阁了。

后来当了知县,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什么,浑浑噩噩随着师爷的提点吃些灰­色­收入,平日里无事为上高高挂起……完全一副庸官的模样。

直到成了罪官,让他从天跌落到地,着实受了一番折磨,这才知道痛改前非,懊悔往日种种不堪。

有了东宫颁发的《州县城市规划》,以及《官员考成项目分类》,他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从何处入手,算是真正在实践中学会了该如何工作。

像黄德素这样的官在大明占了绝大多数,一旦能够咬牙忍下来,到底还有进士的实力,升迁速度反倒比其他人更快。若是在国变之前,一个三甲进士从知县熬到参政,仕途再顺也得熬白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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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零牒书走报州与县(3)

朱慈烺治政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将所有人视作无知的新人教育。这种习惯来源于后世教育体系中常会生产出高分低能,或是低分低能的人,所以各个企业已经习惯了招收新人重新培训,以适应自身需要。

在大明,无论是进士还是生员,乃至只识得几十个字的白丁,朱慈烺都将他们视作新人,从工作方法到工作态度,从工作内容到工作成果,每一条每一项都制定得近乎严苛。实际上在朱慈烺所知晓的古代史中,没有一个霸者是根据某个超越时代的发明创造取得天下的,人的因素才是至关重要。

所以为了穿越而去学习玻璃、钢铁制造,纯属缘木求鱼,每次去政府机关办事的时候仔细阅读他们的工作职责和其他悬挂出来的种种制度条例,才是在穿越后取得辉煌的关键。而且以官僚们的办事效率,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人阅读这些文字,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黄德素正是拿着这些规划、科目一项项完成,从而取得了极高的考成成绩,为吏部瞩目。在许多罪官被委任到云贵川辽台这些可怕的地方时,黄德素被选为湖广参政,督粮长沙,无疑是极高的肯定。

……

因为皇太子并没有说军官返乡可以借用国家的骑乘资源,所以为了保险起见,都督府给了王翊一封公文,让他带到岳阳山地师的驻地。从岳阳到长沙的三百里则要他自己雇马解决。这样做的另一个好处就是路上花费的时间算是公差,不算休假,让王翊的时间有所宽裕。

王翊从都督府借了马牌,从沿途馆驿中取马,程程赶路。中途在山东打了个弯,与父亲说了自己想迎娶女官的事。王老五在这事上倒是开明。见儿子回来已经是欣喜非常,又见儿子有了心仪的女子,更是催他早点成亲。

“莫不然我与你同去长沙?”王老五道:“该提亲就提吧,你都二十了,也老大不小了。那女子年齿几何?”

“比儿子大三岁。”王翊道。

王老五不住点头:“好,好。”

有钱有闲的人喜欢娶小姑娘。他们经得起时间和物质上的消磨。寻常百姓却是喜欢讨大老婆,首先从生理上说,过门就能生孩子,而且因为年龄大了,身体发育成熟,生产时的风险也就小许多。更主要的是,­妇­女在许多地方都是重要的劳力,一样要下地­干­活,显然二十上下是最好的年龄。

“爹。咱们把这里的地换去辽东吧。”王翊道:“儿子在那边也是领兵的人,好有个照应。”

王老五垂着头,想了想,道:“论说起来,山东也是客地,对咱们来说都一样。不过爹爹年纪实在大了,懒得跑了。如今摆弄一小块地,养些­鸡­鸭猪兔。也惬意得很。你看到院子里那只芦花­鸡­了?还是当年你用蝗虫换回来的呢。”

王翊正要再劝,又听父亲问道:“你在辽东驻防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说要在那儿扎根?”

“其实辽东也没啥不好。”王翊道:“虽然这几年连着大旱,冬天也冷,但地多啊。爹,你不知道,许多地都是平整过的好地,就是种地的人被东虏杀了才抛的荒。”

“人生一辈子。吃多少粮穿多少衣老天爷都有定数,你占的地再多有什么用?”王老五摇头道:“那边终究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得回关内来。”

王翊知道父亲是个倔强人。想当初刚刚投降官兵,以父亲的功夫,还读过兵书战册。只要肯出头,现在少不得也是个将校一级的人物。可父亲铁了心要当个田舍翁,谁能劝得动他?

“爹,儿子也算出人头地了,就没人上门来提亲么?”王翊突然问道。

“你出人头地的事也是这次回来人家才知道,要提亲也得过些日子。你不是有心仪之人了?怎还惦记这个?”王老五好奇道。

“没人想做大明将军的后娘么?”王翊嬉笑道。

王老五随手抄起一把竹筷,手腕一抖,飞掷过去。王翊抱头鼠窜,又被父亲拿住了后颈,ρi股上打着实挨了两下,这才算是饶过。

翌日一早,天尚未亮,王翊就被父亲喂­鸡­的声音吵醒了。他起身一看,这比在营中起得还早些。胡乱吃了些炊饼,这位大明最年轻的将军换了粗布衣裳,随父亲去地头­干­活,只挥了两锄子,就再也不想动了。

——还好当年去从了军。

王翊心中庆幸。

王家的土地总共不过一亩二分,是当年安置流民的标准,只能说“饿不死”,要想吃饱都不可能。好在王翊早早就自立了,无论是当教员还是后来从军,没给家里增添负担,反倒常寄回军饷粮票,让父亲得以过上“好”日子。

王老五现在也不指着这土地吃饭,伺候庄稼的心态都跟乡人们不一样。他不知道有士人老爷喜欢弄花弄园林,但他对待这些作物的态度却与那些老爷一样,每一株根茎都要细细照顾过来,将水送到根部。

对他而言,这并不是劳动,而是一种娱乐。

只要站在这一亩二分地上,王老五就觉得天下是真的太平了。

所以儿子要他去辽东,他并不担心那里苦寒,只是不舍得自己心血浇灌出来成果。

“咦,爹,那片地是谁家的?”王翊指向不远处的一小片山地:“都现在了还没翻头翻呢!”

王老五直起身,看了一眼:“那是张家的。当年你把人家大儿子拐跑了,他娘堵我门口骂了三天。”

“明明是他拐跑我的!”王翊跳了起来:“爹,你不早说,我要早知道……”

“有个球用!”王老五喝断儿子:“男子汉大丈夫跟个­妇­道人家计较?大明的兵要是都被你带成这副熊样,还有什么说头?对得起提拔你的太微星君?”

王翊嘿嘿一笑,顺势转过话头:“爹,你以前不是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么?”

“唉,现在也不信。”王老五挥动锄头,刨出一块土坷垃,道:“但是当年怎么看大明气数都尽了,能有如今的景象,要说没有天助实在说不过去。”

王翊仍旧装出一副傻样,笑道:“这倒是真的,我们军中没有一个人不信殿下的。还有人说,只要给殿下摸摸脑袋,就刀枪不入了。”

“屁话。”王老五随口道:“那殿下­干­嘛不一个个摸过去,还练什么兵。”

“怕殿下手肿。”

王老五白了儿子一眼,继续­干­活。王翊看得无趣,活动了一番手脚,在地头打了一套拳,微微出汗,旋即收了手,道:“爹,我去二狗家看看。”

王老五直起腰:“把你京中带来的东西分些给人家。张家小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明年吧,他也该退役了。”王翊道:“那小子当年拉着我投军,自己却险些熬不下来。”

“都是街坊乡亲,你能帮衬就帮衬一把。”

“儿子省得的。”王翊说罢,三两步跨出了地里,跑得比兔子还快。

王翊在家呆了三天,从京中给父亲带的礼物有大半都分给了的乡里乡亲。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收获,就连县里都流传着“少年投军,将军凯旋”的故事。不少人家都带着儿子来投靠,希望王翊能够让他们的子弟重演这个励志故事。

王翊始终记得自己要组建坦克师,对这些拐弯抹角的乡党极其欢迎,亲自挑选,答应带他们去辽东。山东这方水土好,养出来的人也都孔武有力,正是极好的兵员。而且生­性­耿直,吃了皇太子的米,恨不得将心肝都掏出来给皇太子,忠诚度绝对没有问题。

因为挂念着求亲的事,王翊还得先跑一趟长沙,中途将公文投到岳阳。到了长沙之后他才发现,恩师黄先生正在地头忙着督促春耕呢。王翊对农活已经排斥到了极点,在未来岳丈面前又不能像跟亲爹一样Сhā科打诨,只吃了一顿饭,秉烛而谈,旋即以不敢失期为由,早早求去。

黄德素知道自己犯官的帽子彻底摘了,总算去了一块心病,拉着王翊喝了不少“醪糟”。席间貌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如今只有一桩心事,便是大姐的婚事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王翊当即跪倒在地:“学生求师尊开恩,将师兄下嫁学生。学生定不相负。”

黄德素矜持了一下,那边黄夫人却已经忍不住点头了。

如今武将地位不低,黄德素自然不觉得女儿受了委屈。更何况这学生能文能武,谁知道日后不是中山、开平之属?

再说,女儿到底已经二十三了,若不是王翊求娶,恐怕这辈子也就只有一个人过了。

为了避免下地­干­活,也为了营造自己千里奔波的形象,王翊急急赶回了山东,安排船只将乡党子弟送往辽东,直接进坦克司的新兵营。如此一来,都督府也就不可能截留这批兵员,分配到别的营头了。

如今要抢些优等兵员,实在比抢人头还难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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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一牒书走报州与县(4)

如果将大明的主力部队加起来,正兵与辅兵总共有十一万人。这对于一个一亿五千万人口的泱泱大国而言,万分之七的征召率,恐怕是历朝历代以来人数最少的军队。然而这支军队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却是令人侧目。

除了火器、制度、纪律等诸多因素,朱慈烺在这支部队身上投入的真金白银也是历朝历代不曾有过的。

“崇祯二十一年军费开支一千七百七十八万两,合人均军费一百六十一两。”崇祯读着新近的整理出来的财报的,双手发颤。这等于自己国库一年收入的总和,而现在只是养兵的开销。当然,当初他当国的时候,财政收入主要支出也只有军费一项。更准确地说,每年都要花将近一千万两养辽镇之兵,用来防备东虏。

“父皇,这个数字看似高,细细分析就知道并不高。”朱慈烺道:“将士的军饷其实不高,但训练消耗、武器装备、军装更换、日常饮食,驻地修建……这些林林总总的开销都加上去,我大明的将士还是很艰苦的。”

崇祯将信将疑。他对军中的确不甚了解,但要说这样还算艰苦,他是绝对不信的。不过当年他大把大把的辽饷花出去,结果却是东虏入关,自己连南幸的护卫都没有。儿子却用这些银子把人心聚了起来,光复失地,颇有些战无不胜的味道。

“文教一项,一年开支六百二十五万两?这钱是怎么用的?”崇祯继续读着,心中发虚。

“这也是省了又省,而且江南一带多兴私学,真是为朝廷省了许多银子。”朱慈烺道:

“学生读书哪里要得那么多银子?”崇祯道:“不就是请个先生的事么?”

“父皇,许多人家视子弟为劳力。若是让孩子读书,家里就少个人­干­活了。朝廷固然不能因此补贴学生家中,起码也得供应一日两餐。现在学生用的课本都是代代相传,已经很节俭了,但各校修建图书馆、实验室,这些银子却不能少。而且以前用犯官。基本可以无视人工,如今越来越多师范生开始执教,这些人的薪俸可不能省。”

朱慈烺想了想,还是没有将老师月薪高达五两的事说出来。一来父皇未必有“五两”这个概念,二来万一他有这个概念,恐怕会更心疼。

如果说国防军费是切肤之痛,教育支出是历朝历代都不能免的德政,但下面的数字则让崇祯呼吸急促。

“为何行政开销花了两千五百八十七万两!”崇祯大声读着数字,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慈烺道:“你给他们加了多少薪俸?”

“儿臣并没加薪俸。”朱慈烺无辜道:“祖宗定制。官员薪俸有米有钞,儿臣只是统一将之折成了银两。父皇,其实算下来也不多。废卫所改郡县之后,我大明有一百六十府,一千五百余县。各县从官员到吏目都要朝廷支付薪俸,总员在十六万人以上,的确不多啊。”

崇祯放下报表,道:“朕当日就跟你说过。给吏员开公食银简直是浪费公帑。这些银子本来就该是官员自己出的。”

“然后这些人都成了官员的私人,欺上瞒下。败坏风气?”朱慈烺摇了摇头:“父皇,国变之事并非简单的兵战不利,我朝体制也是有问题的。如果各县行政能力强,首先不会因为天灾而绝收,其次也能保证赋税,不至于国库彻底空虚。最起码不会发生民变。这恰恰是甲申国变的直接原因。”

崇祯默然,再看下去只有黄淮治水、赈灾开销三百万两一个大项。这也是个无底洞,只要国库有钱,就得往里扔。其次就只有民生大项里的基础建设,支出一百四十六点八万两。这基本都是民役和材料钱。真正苦工主力都是服刑犯人,省了很大一笔工钱。

“这样算下来……去年岂不是入不敷出?”崇祯叹道。

崇祯二十一年全年的财政收入高达五千四百三十万两,这个数字曾让崇祯兴奋了足足两天两夜,做梦都合不拢嘴……直到今天看到了支出明细。

“总支出五千五百九十七万四千两,”朱慈烺道,“去年国库亏空一百六十七万四千两。”

崇祯心口一痛,道:“这些银子可是一分都没有算宗藩和内帑。”

朱慈烺的削藩计划受到了或明或暗的抵触,并没有能够形成法律。不过册封权在皇帝,发放禄米的权力在户部,崇祯不册封亲王,户部不拨款,宗亲闹得再厉害也没用。其实崇祯的意思正是这样消极拖着,反正这也是万历之后的传统。

“是儿臣思虑不周,今年开始,国库每年给内帑输入三百万两。”朱慈烺笑道:“过去的就算了吧。”

明朝的内帑和国库就像是拔河比赛的两头。皇帝强势的时候,能从国库捞到银子。内阁强势的时候,宰辅就能把内帑挤空。崇祯皇帝则是个外强中­干­的皇帝,看起来强势,但内帑早就被国库吸空了。

“三百万两……是不是太多了点……”崇祯颇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父皇拿了这三百万两,把整个宗藩都负担起来了,日后不用国库另外支出。”朱慈烺道。

崇祯盯着朱慈烺的脸,心中暗道:虽说由帝室负担宗藩,但你之前就说过,不给宗藩一呃铜板……这不是等于吞没了宗藩的银子?

朱慈烺倒还没这么黑心。他还打算用这笔银子建立一个宗室基金,保证穷苦宗亲的生活,以及宗室子弟的教育问题。

“今年,能不亏空了么?”崇祯放下手里的报表,纠结问道。

“父皇,收入还有增加的余地。”朱慈烺道:“今年开始要收正税了,这笔收入将近三千万两,如果运气好,还能更多些。”

崇祯重重吐了口气,道:“这样国库也能有所结余。”

朱慈烺面带微笑,似有若无地点着头,好像对此十分赞同。然而作为一个国家的掌舵人,朱慈烺深知银子埋在土里就等于没有,所以绝不可能看着国库丰饶,银钱堆积。实际上今年虽然可以收到近三千万两的正税,但去年财政最大收入是三千五百万两的“赎罪金”。

其中两千万两来自南京勋戚,一千万两来自郑芝龙,五百万两来自大大小小的势家。这笔收入可是一锤子买卖,今年不可能再有。

而去年的卫生医疗支出只有三十万两,还集中在京师,以及各地的天花接种费用。今年在卫生总署成立之后,首先就是一笔八十万两的公共卫生、防疫宣传计划,一年三百万两能够打住就已经不错了。

至于行政开销和军费恐怕还要进一步扩张。因为平定了辽东,今年的战略方向势必要放在南洋势力范围的争夺和控制,这就需要造船,造大船,造很多大船。所以军费只有增加,不可能少下来。

行政开销方面则是各地巡检司建设。现在地方安全全靠军队,这显然是杀­鸡­用牛刀,所以巡检司必须建立起来,让主力部队去面对更凶残的敌人。如果平均每县五十人的规模,全国巡检司就要七万五千人,从饮食着装到装备训练,人均年消耗十两银子,那就是七十五万两。

——嗯,这样就对了,崇祯十九年和二十年的积蓄也能用掉了。

朱慈烺心中暗道。

相比崇祯皇帝对节流的热衷,秉持皇太子理念的户部却是更注重开源。

姚桃高坐户部大堂首座,面对下面各清吏司主事,拿着报表道:“盐税去年开得晚也就罢了,茶税只有一百二十万两,这是绝对不够的。哪怕浙江一省给出这个数字也太少了!”

国税总署名义上是独立部门,但姚桃实在太过强势,竟然将这个部门变成了户部的下级部门,成了财税版的东厂与锦衣卫关系。这就导致了行政框架上的不稳定,有些总署级别的衙门等于部寺一级,有些却跟清吏司主事一个待遇。

主事们纷纷应道:“我朝茶法的确太松,当从茶田着手监管,凡是出了农户之手,就要收税。”

“当效仿盐税,不能姑息。”又有人道。

姚桃道:“发文国税总署,盐茶烟酒四项必须从根子上抓起来。都说江南田土多种烟草,烟税却才一百五十万两。跟税官们说清楚,若是今年数字不能有起­色­,非但户部要查他们,我还要都察院也来查查,到底是哪里的耗子在偷税!”

众人见主官发怒,纷纷噤声。

姚桃没有理会,手中炭笔往下划着,道:“市舶司的海关税收五百万两,这个是合格的……瓷器出口二百万两,这个少了,如果江西没人烧,我们自己去设厂烧瓷!便宜的陶碗少烧点,多少点值钱的瓷器才是正经。天花药……怎么才卖了三十万两?五钱药粉一个人,售价五百两,泰西才六百人用得起么!”

这回众人真是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五钱药粉是真正地“一小撮”,就这么点药粉卖到五百两,能卖出去六百份已经很值得称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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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二牒书走报州与县(5)

“真的没有造假?”

钱谦益放下手中的毛笔,小心翼翼地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他以前也有过一副,是张溥从泰西人手中高价购得的,不过与这副山东出产的老花镜相比,泰西货简直就是废品。

“老爷,报社访员几乎全都派出去逐项核查,他们每人又要请人帮忙,这回花了不下一千两银子,但查来的数目却几乎一致,纵有出入恐怕也是误差居多。”柳如是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失落。

从大义上来看,柳如是的确希望大明能够收来五千多万两的国税;从人情而论,柳如是也乐于看到这笔国税用在教育子弟、扶危济困上面。然而这次《皇明通报》发出的崇祯二十一年国库收支明细,实在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这并非是她和钱谦益一家的疑惑,也是江南士林中许多人的疑惑。朱慈烺不将消息放出来,他们只能猜测,但是现在他们却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去了解核实。非但钱谦益在做这种事,其他人也在做这种事。

“真正差额较大的主要还是南直两省的商业税、江南的烟草税和浙江的茶税。”柳如是道:“照咱们查访计算出来的数字,远不止三百四十万两。”

“是《通报》瞒报了?”钱谦益首先从恶处揣度竞争对手。

因为距离的缘故,《皇明通报》在江南一带的销量并不高。谁都不想花钱去看很可能已经从本地报纸上看过的消息。不过独家披露朝廷动向却是《皇明通报》的优势,任何一个有志于仕途,热衷于国家时政的人,都必须订阅这份几乎等于邸报的报纸。

柳如是道:“咱们查访下来的数字应该是在六百万上下,差额不过二百六十万两。朝廷连大头都报出来了,何必瞒这二百六十万?恐怕多半都是有人逃税漏税了。”

钱谦益嘿然道:“贪鄙的劣­性­哪朝都少不了。当年太祖严茶禁。杀了一个驸马,不知道今上要杀多少。”

国朝初立时,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走私茶叶被检举,被朱元璋赐死。安庆公主可是马皇后所出的嫡女,马皇后也只有两个嫡亲女儿,深受宠爱。即便如此。其驸马仍旧不免一死,可见国初司法之严。

“今上或许仁厚,皇太子却是个眼里不肯揉沙子的。”柳如是道:“老爷,这事该如何是好?”

钱谦益靠在椅背上,枕起头,道:“放出去。”

“放出去?”

“对,把咱们查来的数目放出去,看看朝廷如何处置。”钱谦益道。

柳如是觉得这种事差不离就是了,更多的关注点应该是看国库支出方面有什么问题。不过支出项目比较难查。军费肯定是查不到的,而教育方面则需要海量的人手进行全国调查,这是钱家财力所无法支撑的。

至于官员的收入倒是方便,因为新法要求官员从崇祯二十二年起申报财产收入,所以明年就能查到各地官员的薪俸了。

崇祯二十二年三月十二日的《江南士林报》上刊登了税收不实的报导。这篇报导在第一时间被浙江方面用飞鸽传书送往北京。因为飞鸽系统并不是正规的传递途径,所以也没人花力气去培育长途飞行的信鸽。这篇报导在中转了四五次之后,终于到了《皇明通报》总部,倒是比舟车都要快许多。

《皇明通报》转载了这篇报导。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户部自然颜面无光,国税总署司令吴彤香被姚桃叫去了职房。关起门单独谈话足足一个时辰。谁都不知道两个女官在里面说些什么,只知道吴彤香出来的时候两只眼睛比桃子还红还肿。

吴彤香回到署衙,如法炮制,将江南三省的清吏司主事唤去,字字句句都是咬着牙说的,训得几个老账房头都抬不起来。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吴彤香总结道:“你们召集人手。留几个在北京值守,其他人全都跟我去江南。我们兵分三路,安徽、江苏、浙江,哪里有问题就查哪里。地方税司行署若是不能称职的,当即革除。由总署属员担任。这事肯定直达天听了,都察院那伙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大的案子。下半辈子是安生在家养老,还是去辽东煎冰熬雪,就看这回了!”

听到都察院,众人骇然。

谁不知道那就是一伙嗅到腥气蜂拥而上的疯狗?

京中有好事之徒还在都察院大门前画过一幅画,画里有一官员独坐,胸前的补服却是一直豺狗,旁边写了血淋漓的五个大字:都察院狗官。

当然,这好事之徒已经不在北京了。他在茶馆喝茶的时候被警察带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都察院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无所不能。而且这个案子虽然影响极大,说到底却是下面税吏的问题,如果贸然去察,消耗的人力物力极大,还有可能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最妥当的办法其实是让国税总署自查,有了目标之后再动手比较好。

都察院在崇祯二十二年的工作计划里,重点仍旧是放在司法一线,发起对法官调查。现在各地刑事案件由都察院提起公诉,法官是否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御史们有最直观的感觉。

安徽、江苏、浙江三省都是江南士林控制的地区,尤其是安徽江苏,基本都是南京官员担任地方职位。他们知道自己是后妈养的孩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此番税务上又出了大问题,生怕给皇太子大清洗的口实,派了警察、巡检司和监察御史全程国税总署的调查组。

这回他们可是真的没来得及拿下面孝敬,若是被牵连进去,实在比窦娥还冤呢!

朱慈烺在这个问题上至始自终没有说话。他越是沉默,下面的人也就越是提心吊胆。吴彤香坐镇江宁府,只要有所查获就发在当地报纸上,指望上传天听。而皇太子却仍旧不发一言,任由官员自己处理。

别人以为这是帝王心术,对于朱慈烺而言却是个检验行政、司法体系能否自行运转的机会。即便是他这样的工作狂,面对如此庞大的帝国,也不可能有时间­精­力亲自处理每一桩具体事务。

尤其是随着嫡子朱和圭逐渐长大,已经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朱慈烺的­精­力更是得分到他头上许多,在很多非正式的朝礼活动中,朱慈烺都带着这个步履蹒跚,时不时要啃大拇指的儿子出席。

崇祯二十二年四月,宋弘业完成了辽东情报系统的交接工作,彻底结束了自己的卧底生涯,回到京师。数月没有剃头,他头上已经长出了一层三寸长短的短发,鬓脚也不再是光秃秃的青皮,戴了官帽之后倒也不为人所知。

朱慈烺就是抱着朱和圭在文华殿的偏殿接见了宋弘业。

“振华,得闻你全身而退,我总算放下了心中的石头。”朱慈烺笑眯眯地以表字称呼宋弘业:“我军能够合理分配兵力,适时打击东虏,你功不可没。若是没有你,恐怕收复神京都还需要个三五年。”

“托殿下洪福。”宋弘业躬身道。

“都回来了,就不用那些虚套了。”朱慈烺笑道:“我没有忘,当初许你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职,只是如今徐惇做得似乎也不错。而且你也知道,蒙古那边的布线都在他手里,贸然换人有些不妥。”

“殿下,卑职不敢贪功,不过这些年来夙夜不安,实在是硬着头皮才熬下来的。”宋弘业由衷对秘密战失去了兴趣。如果真的让他动辄易容,出入敌境,他还不如留在京师当个小警察呢。

“卑职惟愿回五城兵马司供职,职家数代立身于此,也于此道略有所知。”宋弘业道。

“现在已经没有五城兵马司了。”朱慈烺笑道:“从京师到州县,都改了警察系统维持日常治安,归于刑部统领。你若是想做实务,可以去顺天府警察局。若是想坐堂,可以去刑部担任个侍郎。”

“谢殿下,臣请刑部。”宋弘业并非真的愿意将生命献给大明的治安工作,显然刑部侍郎的头衔更来得气派啊!

“你现在还可以做一件事。”朱慈烺道:“把自己卧底的故事写下来,等东虏彻底覆灭之后,情报解禁,你这故事就可以刊行出版了,说不定还能大卖。”

“是,殿下。”宋弘业应道。

“到时候签上名字送我一套。”朱慈烺按着儿子圆溜溜的脑袋,将他正在吐口水的胖脸推开,因问道:“你这几年可娶了妻妾?”

宋弘业道:“卑职早年丧偶,至今没有续弦。”在遇到皇太子之前是娶不到合适的,遇到皇太子之后又不合适娶妻纳妾。如今没有子嗣已经成了宋弘业的头等大事,正好在京中好生寻摸一个。

“这样,封赏的事等锦衣卫议来再说,你且莫急。”朱慈烺道:“我私人送你一个侍妾,也好有个照顾,等会出宫的时候一并带走。”

宋弘业忍不住一乐:“多谢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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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三牒书走报州与县(6)

“汪主事,这是新任刑部左侍郎的档案资料,不过有些奇怪……”

年轻的书吏敲开上官的门,将薄薄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他十六岁中的生员,选入河南行政学院学习,毕业之后被分到了吏部担任书吏,如今正是见到女人就会面红耳赤的年纪。

这位汪主事正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女官,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吏部主事,难免让人惊叹。

更令人惊叹的是她的妆扮,有时候一如其他众多女官,发辫裙衫,一副大姑娘模样。有时候却是盘头比甲,仿佛出嫁的­妇­人。

她在吏部的工作很清闲,主要是规整官员档案,却不见她与其他人往来。

此时汪主事正斜靠在职房窗口下的软榻上,蜷曲双腿,一双玉足在靛青纱裙下隐约可见。她将手里的书轻轻往下放了放,对书吏报以微笑。

年轻的书吏登时血涌上头,以为自己偷看被抓了个正着,连忙垂下头去。

“奇怪什么?”汪主事坐正身子放下了双腿,飞快地趿入绣鞋之中。

“这人年纪不小,却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半点记录。”书吏道。

汪主事上前取了轻飘飘仿佛空着的信封,坐回主座,取出一张宣纸,上面果然只有此人的名号年龄,家庭成员,以及申报的财产,再无其他履历。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汪主事将宣纸放回信封,在封皮上提笔写了编号,转身放到档案柜里。

年轻的书吏行礼告退,临走时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回头窥视的念头。

汪主事回到座位上,看着桌上的纸墨笔砚,想了良久还是没有提笔。

……

宋弘业回到北京之后。发现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了。

非但大街小巷上打上了街名牌号,而且随处可见垃圾篓,一个红­色­,一个绿­色­,分别装不同的垃圾。比之满州人在的时候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因为满洲人的洗劫,京中许多屋舍成了空房。顺天府出钱置换了几处房产。将半空的街坊填满。全空出来的街坊并没有出售,只是直接拆掉扩建道路,或是改成城中树林。在林中还有石径长椅,花亭池塘,颇为雅致。

宋弘业原本的宅子就变成了这样一处城中园林,只有一座假山还留在原地。他现在住的地方离长安街不远,虽然只有两进三间,但住着却十分惬意。

不知为什么,宋弘业在下了班之后。仍旧会忍不住到原来的住址晃荡一圈,在眼熟的假山前闲坐休息。他总能回想起自己在清廷的日日夜夜,好像只有回到这里才能找到安全感。

不知道那张大床去了哪里,以前只要一钻进床里,就似乎回到了人间。

宋弘业坐在一张长椅上,盯着假山怔怔出神。

“来一个?­奶­酪酥。”一个散发着香甜气味的小零食蓦然地探到了宋弘业的鼻尖底下。

宋弘业猛地抬头,顺着一双玉臂望去,却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同事。

在瞬息的惊诧之后。宋弘业已经伸手接过­奶­酪酥,道:“你还好吧?”

“很好。”女子自己又从纸袋里摸出一个­奶­酪酥。问道:“家被拆掉了呀。”

宋弘业笑了笑,道:“新家也不错。”

“就是没这儿大。”

“家不在大小,在于有什么人。”宋弘业感慨一声:“你走了之后,我……欸,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姓汪,汪华真。”

“好名字。”宋弘业随口赞了一声。迟疑问道:“你还在……还在……做那个?”

“呵呵,”汪华真笑了起来,“现在我是抓那个的。”

宋弘业一愣,旋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汪华真和他以前都是卧底,现在大家都在朝廷里做事。肯定不会“做那个”。

“还是锦衣卫?”宋弘业觉得自己不该问,但忍不住就问出了口。

“东厂。”汪华真道:“现在在吏部主事,主要就是抓一些私通番夷的官员。”

“还有人私通番夷?”宋弘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想到自己的交通员也有被满清策反的,所以又能理解了。

“有的人是贪心,有的人是蠢。”汪华真道:“北面的蒙古人,东面的朝鲜人,南面的泰西诸夷,都有意无意地在打探咱们大明的虚实。”

“哦,那你还挺忙的吧?”

“也不忙。”汪华真笑道:“到了我这个层面,主要是归纳分析,给上头一个建议。下面办事也好,上面决策也罢,都轮不到我头上。”

“你跟我说这些没关系吧?”宋弘业觉得有些不妥。

“你会去乱说么?”汪华真似笑非笑道:“我‘死’后你续弦了么?”

“没,”宋弘业老实道,“你走之后没几天就跟着去了辽东。多尔衮倒是给了几个侍妾,但我哪敢真当侍妾看?”

“就是啊,万一说梦话呢。”汪华真不知怎的,自己心情好了许多。

“哈哈哈,”宋弘业大笑道,“你竟然不知道,哈,我真是死里逃生。”

“怎么?”汪华真大奇,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侍妾是不能跟家主过夜的,她们服侍好了之后就得回自己屋里去。”宋弘业笑道:“你这话若是早说出来,岂不惹人疑心?”

汪华真脸上一红,啐道:“谁知道还有这等作践人的规矩!欸,听说前几日殿下还赏了个侍妾给你,也是不能留夜的么?”

宋弘业有些不自在,分明辩解道:“尊者赐,焉敢辞?只是虚应故事罢了。”

“别呀,”汪华真紧追不放,“那女子以前可也是秦淮名妓呦,曾是抚宁侯的爱妾呢。”

“这你都知道……”宋弘业转而想起汪华真东厂的身份。心下恍然大悟。

“寇白门。”汪华真轻笑道:“殿下专门花了五十两银子从教坊司赎买来的,你若是虚应故事,岂不是让殿下的一番好意喂了狗?”

“你以前言辞没有这般犀利啊……”宋弘业颇为受伤,又道:“难怪她见了我不冷不热,怕是之前会错了意吧。”

汪华真冷笑一声道:“什么样的贱胚,也配承幸殿下的恩泽?敢对老爷您不冷不热。就不怕被卖了么?”

“你还别说,前日真有个掮客不知受谁人的托付来我这儿打听虚实,有意用三百金买下这女子。”宋弘业道。

“你不舍得?”汪华真脸­色­一冷。

“殿下赐的,哪敢卖!”宋弘业急忙辩解道。

“哼哼。”汪华真轻轻咬了一口­奶­酪酥,闭上眼睛享受满口甜腻的感觉。

宋弘业不喜欢吃甜食,硬忍着吃了一口,好不容易咽下去却觉得喉咙烧得厉害。他道:“华真兄,若是不妨碍,何如共饮一杯?”

“顺便共赏秦淮名妓的歌舞?”汪华真不悦道。

“我是说酒楼……”宋弘业道。

“无趣。”汪华真一口否决,“还不如在这儿坐会。”

一时间两人陷入冷场。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汪华真突然幽幽道:“回想起来,当日身在狼窝虎|­茓­,也只有你一人可以倚靠啊。”

“谁说不是呢……”宋弘业叹了一声,突然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

“什么?”

“我被抓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按既定计划立刻撤离?”宋弘业问道。

当时两人身在敌营。非但有互相扶持的需要,也有相互监督的意味。可以说这种关系是最令人痛苦的。必须要在亲密之中保持警惕。

为了防止一方被捕招供或是变节,另一方必须在第一时间撤离。宋弘业却发现自己出了意外之后,汪华真并没有按照计划撤离,这就有了另一种可能:汪华真早一步变节。

汪华真一愣,转而想道了这种可能­性­,凄声道:“你怀疑我变节?”

“当时头懵了。不过转而一想你不可能变节。”宋弘业道:“当时所有消息都是你去传递的,如果你变节了,多尔衮肯定不会抓我,而是放些假消息出去。”

“还不算太笨。”汪华真扭过头。

“其实你是怕你一逃,多尔衮就起疑心杀了我吧?”宋弘业道。

“嘁。我只是不舍得那时候的大好局面。”汪华真道。

“其实吧,”宋弘业吞了口气,“那天送你走的时候,我是真哭了。”

汪华真沉默不语。她当时并没有失去意识,自然能分辨宋弘业是真情还是假意。不过这让她说什么好呢?难道说郎有情,妾有意,如今天下承平,再续前缘么?她倒不是矜持,但如今她是东厂的人,宋弘业又刚刚回来,就没个猜忌么?千万别让他把今天的见面都当做是一个“安排”。

“华真兄,”宋弘业觉得自己喉咙发­干­,“我这人福薄,前妻难产死了,至今没有续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对,其实那寇白门挺好的,”汪华真笑眯眯地站了起来,“祝你早得贵子。我终究是东厂的人,今日来见见老战友还则罢了,日后还是相忘江湖吧。”

宋弘业抬起头,心中悲风渐起,脸上却是木然如常,半分情绪都流淌不出来。他呆呆回了句:“好。汪兄保重。”

“保重。”汪华真转身就走,掏出纸袋里最后一个­奶­酪酥塞在嘴里,眼泪已经忍不住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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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四牒书走报州与县(7)

多尔衮并没有清宫戏里那般英俊潇洒足智多谋,但在东虏的一­干­矬子里,真的能算一号人物。起码多尔衮指导的北京大撤退,比沈阳大逃杀要有秩序得多。

在这混乱无序之中,洪承畴总算带着母亲逃离了清军的控制,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想来早就在经营退路了。

范文程、宁完我这些人是最早跟着老奴反明的汉人,自度没有投降机会,索­性­将忠臣做到底,继续跟着满清逃往海西。

又有龚鼎孳等人,自恃文名煊赫,大明为了寻求个表率也不会杀他们,仍旧厚着脸皮向明军请降。然而他们却没想过,东虏已经覆灭,大明还需要什么表率?朱慈烺甚至都懒得让他们回北京受审,直接让辽宁行大理寺判处这些人终身苦役,在煤铁之中打磨所造下的罪孽。

黎民百姓十分喜闻乐见的秋后算账故事并没有声势浩大地上演,《皇明通报》上只有寥寥数语,简单通报了“龚某等人”的罪证和刑罚。这是为了最大限度淡化“东虏事件”所做的反宣传,最终效果是希望东虏成为第二个“东夏”,只有真正的历史爱好者和专业学者才会对其产生兴趣。

而且随着崇祯二十一年国库财政收支的披露,人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国库有多少银子,花了多少银子,花在哪里这些大问题上,对于那些叛国贼实在缺乏关注意向。

当然,新出现的天花药——门霜也很受人关注,许多对此将信将疑的人在大量的宣传下也终于打消了疑虑,拿着户口簿领号登记,等待接种。鉴于天花的可怕­性­。许多地方都出现了领了号之后不走,彻夜排队的现象,一次次考验着牧民官们的行政水平。

在北京宣武门外的南堂,正好能够从二楼的窗户里看到这支昼夜不减的长队。这里是利玛窦在万历三十三年花了五百金购置的土地,原本是东林党讲学的“首善书院”。在利玛窦回归天国之后,汤若望作为耶稣会在中国教区的领袖。接管了这里。

神京光复之后,曾经为张献忠效力的利类思和安文思两位神甫也搬进了这里,不过他们大多数时间要在经世大学传授语言课程,而且那里也有他们的休息室和小礼拜堂,所以并不经常回到南堂。

此时,安文思十指交叉紧紧贴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排队的人们,直到有警察出现为这些人送上热汤。他才长吸一口气,转身对伏案工作的利类思道:“大明的朝廷恐怕是全世界最慷慨的政府。也恐怕是最吝啬的政府。他们舍得将贵重如黄金的药粉施舍给乞丐,却不愿意便宜一些卖给欧洲人。”

利类思抬起头,道:“在这个国家,不要指摘他们的政策。而且西班牙人一样把自己的羊看得很紧。”

西班牙的长毛绵羊被视作国宝,法律规定任何一头活羊都不能离境,以保证西班牙在毛纺织业上的商品优势。

“我只是小小的感叹,我的兄弟。”安文思轻轻划了个十字,又道:“在关心世俗的政权之前。我更关心主的牧人之间的事。道明会的闵明我在谋取进入中国,可是我们没有一丝半点的反应。汤若望兄弟仍旧热衷于世俗的权力。”

利类思起身给自己和安文思都倒了一杯清水。道:“或许我们内部首先需要团结。自从利玛窦神甫归于主的怀抱之后,我们自己明显存在问题。我并不认为嘉定会议是结束,恰恰相反,那是开始。”

“兄弟,我无意冒犯,但我并不认为嘉定会议所作出的决议就是正确的。”安文思道:“我赞成龙华民神甫的某些看法。比如中国人的祭孔祭祖的确是一种迷信。而且用他们的‘上帝’来称呼我主之名也是不妥的。”

“但事实上这对我们有利。”利类思道:“而且从神学而言,‘上帝’同样作为最高主宰,我认为并没有任何问题。至于中国人的礼仪问题,或许是一种迷信,但显然利玛窦神甫不同意这种看法。”

安文思摇头道:“十分抱歉。我的兄弟,我现在没有心情与您讨论神学,这是因为我的头脑中完全被另一个问题所占据。”

“愿闻其详。”利类思慈祥地看着安文思,自己的兄弟和搭档。

“您知道我在经世大学偶尔也为学生们讲解机械学,诚如您兼任了数学和天文学的教授席位。”安文思放慢了语速:“不可否认,中国人在机械设计上的­精­妙构思是科学王冠上的明珠,但从最近的讨论中,我发现他们在隐瞒一些事。”

“哦?是什么?”利类思问道。

安文思摇头道:“不,我的兄弟,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被疑忌了。我们被友善的大明皇太子排斥在外!”

“我的兄弟,疑心会让你失去理智,这是魔鬼对人子的考验之一。”利类思道:“或许教授们只是觉得无关紧要,所以才没有告诉我们。”

“他们在研究一种新的轮轴转动系统,应该是找到了更强大的动力源,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算是小事。尤其是明国的皇帝和皇太子远比欧洲那些贪婪愚昧的贵族目光长远,他们愿意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推动这个进步。”安文思略有些激动。

利类思张开双手,轻轻下压,伴随着一个深呼吸引导安文思神甫安静下来。他道:“也或者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让主的仆人沾染世俗的污秽。他们知道我们发过四愿,这是一种友善。”

“不,我更相信这是因为汤若望神甫在一六四四年的错误举动导致的不信任。”安文思坚持道:“或许闵明我神甫说的没错:第一个亚当让我们被逐出伊甸园,第二个亚当会让我们被逐出中国。”

汤若望的全名是:约翰?亚当?沙尔?冯?白尔。

“你竟然会引用西班牙人的话?”利类思咧嘴笑了起来。

“我不喜欢西班牙人,”身为葡萄牙人的安文思直率道,“但我也不喜欢混迹在世俗政治中的德意志人。”

天主教是个超越国界、种族的宗教。

虽然按照教义,所有教徒都是兄弟姐妹,但世俗的国家仇恨并没有因此而减弱。

在早期的天主教远征中,葡萄牙国王是耶稣会最大的资助者,所以选派的都是葡萄牙籍传教士,若是实在需要任用外国传教士,这些人也得从里斯本登船,仍旧被掌握在葡萄牙手中。

可以说,在一六三零年之前,耶稣会垄断了远东教权。

从一六三零开始,西班牙加大了对道明会(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的资助,希望能够打入中国,传播天主教。

这无疑让耶稣会大为头痛,值得庆幸的是:道明会的主要传教点在福建。而福建是个信仰繁杂而又顽固的地区,对外来的天主教异常排斥。更因为不少福建人都曾去过吕宋,亲眼见过西班牙人的暴行,故而对以西班牙人为主的道明会更是心存抵触。

这种国家文化的影响具体到了某个修士身上,也十分明显。

比如德意志人喜欢走高层路线,相信利玛窦的“士大夫教化”才能在中国光大天主教;比利时人热衷于培养中国本土神职人员,建立本土教会;葡萄牙人深受意大利人的人文主义影响,对外部文明怀有宽容接纳的态度,尽可能地适应、妥协。而意大利人最没有民族主义,只是一心传教。

利类思就是个意大利贵族。

“但是自上而下传播福音是既定政策,不容变更。”利类思坚持道:“我相信利玛窦神甫能够在中国获得成功并非出自偶然。事实上我还有个建议,或许并不能得到你的认同。”

“但我仍然愿意聆听。”

“我们向皇太子殿下自荐,进入钦天监。”利类思道:“如果我们能够在世俗政治上取得与汤若望平等的地位,在中国传教中,或许能够有更大的发言权。”

“但是中国人对于立场和历史实在太看重了。”安文思有些迟疑:“我们曾经处于皇太子敌人的阵营,这与汤若望在一六四四年的错误立场相似。”

“不,不一样。”利类思道:“只需要看看报纸就能发现,皇太子对于逆贼李自成表现出了惊人的宽容,但他对博格达人则异常严厉。汤若望神甫不该站在博格达人一侧。这就是区别。”

安文思沉默片刻,方才道:“如果能够将西班牙人挡在门外,我并不介意介入世俗政治,虽然这可能意味着极大的危险。”

利类思笑了笑,道:“能够达成这样的共识实在太好了。如果你,我的兄弟,愿意更宽容地对待汤若望神甫,肯定他在中国做出的贡献,那就更好了。”

“我的兄弟,你会看到真相的。”安文思一语双关地引用圣保罗的话,说道:“我们都因亚当而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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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五牒书走报州与县(8)

汤若望并非不知道安文思对自己的成见。在某一次教士的聚会上,安文思当众指责汤若望将教会的财产花在自己的奴仆身上,并且还曾拒绝他人进入自己的房间。

这对于发誓绝财、绝­色­、绝意、绝对效忠教宗的耶稣会教士而言是十分严厉的指控。

虽然其他在中国的神甫仍旧愿意支持汤若望,有些人更是反诉安文思过于轻忽地指责一位神甫,但汤若望受到的打击和质疑仍然让他心情沉重。在请求天主的宽恕和赐福之后,汤若望决定与皇太子殿下开门见山地讨论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教问题,这是当初皇太子承诺过的事。

汤若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因为一六四四年的立场问题引起了皇太子的疏远,但他的觐见请求的确没有被核准。

于是他决定冒险与皇太子殿下“邂逅”一番。

……

崇祯二十二年四月初五的下午,皇太子与皇太子妃一同莅临位于北京西郊的皇明经世大学。

北京西郊有连绵不断的西山秀峰,地形多样,遍地皆是自流泉,在低洼处汇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尤其是玉泉山水自西向东顺山势注入昆明湖,成为西郊最大的水面。早在辽代这里就有了玉泉山行宫,国朝万历年间,武清侯李伟在此修建的“清华园”(北京大学西墙外)号称京师第一名圆。

经世大学的校址就取在清华园,又将毗邻的勺园吞并其中,整个校区乃是古典园林的模范。学子在其中用功苦读之余,也可游园消遣,丰富头脑,愉悦身心。

虽然武清李氏之后希望能够拿回此地。但显然皇太子是不可能应允的。非但不应允,为了永绝后患,朱慈烺暗示都察院介入,很轻松地找到了一堆罪证,从贪污到高利贷,应有尽有。直接发配辽宁,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段氏在家的时候偶尔还能跟母亲、妹妹去庙里逛逛,从未想过入宫之后竟然还有机会离开皇宫去游园,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等她上了皇家专用的四轮马车,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朱慈烺不喜欢全套仪仗,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如今天家威严可能不逊于开国之初,而百姓对皇太子的个人崇拜远超过太祖高皇帝,这种情况下为何还需要仪仗来自我炫耀呢?然而传统的巨大力量终究让朱慈烺不得不妥协,他唯一能够做的只是身穿常服。

段氏从朦胧中清醒过来时。车驾已经快到经世大学门口了。她远远就能看到巨大的牌坊式的正门,正中间刻着“于斯为盛”四个字,看手笔却有些眼熟。

“是御笔。”朱慈烺适时解释一句。

段氏应了一声:“难怪看着眼熟,像是哪里见过。”

“‘敬天法祖’匾也是御笔,宫里不少地方都是御笔。”朱慈烺道:“皇父的书法学唐太宗而实有过之。”

段氏颇有些羞涩道:“我倒是觉得殿下的字更好看。”

“我擅长写小字,大字只是写得不丑罢了。”朱慈烺适当谦虚了一下,避免了与父皇在书法方面一较长短的尴尬。因为两世为人的关系,朱慈烺的心­性­比中年崇祯更为稳健。真要细细品读的话,并不比崇祯写的差。

两人说着话。仪仗和马车已经过了正门,校园路上行走的师生纷纷退开两侧,并没有因为看到皇家旗号而兴奋激动,仿佛一切都是应当的模样。

朱慈烺对此不以为意,段氏心中却颇为触动,道:“这里的师生倒真有些管宁的风骨。”

朱慈烺笑了笑:“国家养士。首先得养出风骨。若是没有风骨,只不过一群歌功颂德的磕头虫,于国家人民何用?”

段氏又隔着轻纱从窗口看了一阵,觉得有些不过瘾,道:“殿下。我们只是坐着马车游园么?”

“先去一个地方,然后与王、熊、方诸先生一同用午膳,下午在校园里散散步。”朱慈烺告诉了她自己今日的行程,简单得自己都有些不能接受。不过考虑到今天是癸丑日,按照新政的规矩,逢戊日、癸日属于公休日,所以今天原本就不该安排工作。

马车没有在校园里过多停留,直接驰往后山的实验场。这里并非人人都能进入,门口立了身穿红衣黑裤的警卫,保证场内的安全和机密。

朱慈烺下车的时候,王徵已经等在了实验场,在他身后是相关的科研人员。更后面则是一台高达丈许的巨大机械,浑身闪耀着黑铁的深沉质感。在形状上也是以华夏文明更崇尚的“圆”为主,与朱慈烺前世所见的蒸汽机模型大相径庭。

皇太子妃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巨无霸,轻轻掩口,紧紧跟在了皇太子身后。

朱慈烺受了众人的揖礼,径自走向这尊巨大的初号机。它在能量使用上不再是通过蒸汽冷凝产生动力,而是使用蒸汽膨胀的力量将热能转化为机械能。

作为一个文科生,朱慈烺的理工科知识早就压榨­干­净了,对于整个研发过程助力极少,只是勉强提供了一些“分离冷凝器”、“汽缸外绝热层”、“平行运动连杆机构”、“节气阀”、“压力计”之类的名词。

感谢汉语的表达规则,朱慈烺自己不知道这些名词的具体内容,但不妨碍王徵等机械高手望文生义,摸索发展方向。

“为什么要造得这么大?尤其是那个飞轮。”朱慈烺提出了第一个致命的问题。体积越大,质量越大,实际应用的成本就更大。从这初号机来看,根本不可能有车能够将它驮起来。

“殿下,”王徵上前道,“这台样机只是为了测定当前能够达到的最高功率而打造的。小型样机也有,只是因为飞轮转速过慢,有些不尽如人意。”

朱慈烺点了点头,仍旧看着这台庞然大物。他虽然不知道瓦特蒸汽机的效能如何,但习惯­性­的自信让他相信大明的科学家和工匠肯定能比瓦特做得更好。

姑且不说瓦特只是个修理工出身,缺乏系统的数学和物理学教育。光是资金支持方面,瓦特就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

在原历史时空中,瓦特从一七六五年开始蒸汽机改良工作,一直到一七九零年获得成功,期间三次寻找赞助商,这无疑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

经世大学的研究经费则是从内帑中直接拨付,实报实销,从来没有任何拖延。

其次,瓦特的团队只有有数几个工程师,以及一些热心肠的月光社科学家朋友。而王徵统领的团队则是数百名头脑开放的新学学生,各个都有着较为系统的数学、物理学教育背景。

他们的工作只是设计、计算,然后由经验丰富的工匠将他们的意图转化为实物。更不是连个螺丝都要自己上的瓦特能够比拟的。

最关键一点,瓦特自始至终不相信蒸汽机能够为车辆提供动力,可以说他完全忽略了蒸汽机作为动力源最重要的功能。而大明的科学团队则是奔着车辆革命去的,可谓以有心胜无心。

如果这三个方面仍旧不能给朱慈烺提供信心,那么更直观地说:经世大学制造出来的失败品已经让朱慈烺失去了持续关注的耐心。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蒸汽机的母亲已经足够多了。如果詹姆斯?瓦特也制造出同样数量的失败品,恐怕他还得去寻找更多的赞助人。

“我想看看成品。”朱慈烺道。

王徵推开一步,道:“殿下请这边来。”

众人簇拥着朱慈烺和王徵,前往实验场中被清平了的一块场地。这块场地四周有齐胸高的灌木作为隔离带,里面有两条平行的水泥道路,长度都在一里上下,其中一条路上嵌着两根铁轨,既没有枕木也没有地基,显得十分简陋。

在路的另一端,各有一辆样车,正是这个世界上第一辆蒸汽动力的火车和汽车。

只从外观上看,却很难看出两者的差别。

驾驶室被放在了最前面,锅炉被放在驾驶室之后,两者之间是煤仓。考虑到锅炉产生的热量,煤仓和锅炉只有一个顶棚保护,处于半露天状态。

车辆的发动机被置于锅炉之后,看上去就像是个圆筒,整体高度还不到一丈。

唯一的区别就是轮子。

研发团队使用了八个轮子加以承重。

汽车用的是表面光滑的硬木轮,火车用的是有凹槽的铁轮。

王徵从皇太子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欣喜的表情,只好道:“殿下,现在演示么?”

朱慈烺刚才的信心已经受到了影响,点了点头:“可。”

生火,蓄压……近乎漫长的等待之后,汽车终于动了起来,以­肉­眼可见的行进速度朝前行驶。这肯定不是它第一次运行,但看得出,所有研发人员都由衷赶到骄傲和自豪。

一个实验员原本站在汽车的始点,被锅炉里冒出的浓烟一熏,快步随车前行。

他走到了驾驶室旁边又慢了下来,因为照他刚才的步速,已经能够将这汽车甩在身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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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六牒书走报州与县(9)

企业家和政治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尽管在某些方面他们有着极其相似的闪光点,诸如自律自强。然而在眼光和魄力上,两者却相差千里。没有一个企业家能够忍受十年以上的亏损,但政治家却可以做出牺牲一代人,保全百十年的决策。

朱慈烺站在两台跨时代的机器面前,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灵魂的斗争。他一方面知道自己幻想的大工业时代恐怕不会这么早就降临,甚至有种留下种子,交给后人的规避思想。另一方面却感觉到了自己的责任,有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他,让他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很好。”朱慈烺点头赞道:“看看火车如何。”

火车用了铁轮铁轨,理论上应该比汽车快一些,但实际上因为质量增加,蒸汽机动力不足,速度反倒更慢。如果让它再拖上几节车厢,恐怕速度就会与蜗牛沦为一等了。

“殿下,这两个……东西,就是这两年一直在做的?”段氏小心措辞,忍不住低声问道。

“嗯。”朱慈烺点了点头。

王徵心中一颤,暗道:看来皇太子殿下对此并不满意。

“他们还没人走得快,更别说马了。”段氏瞪大了眼睛,努力从这两台机车上寻找亮点:“花费既高,又有股子怪味……殿下,您造这个花了多少银子?”

“从崇祯十八年正月立项以来,到最近的一笔五千两银子投入,总计投入了一百六十万两吧。”朱慈烺淡然道。

王徵听了暗惊,心道:不知不觉竟然用了这么多银!

段氏听了也大为咋舌:“这能养多少马呀。”她说完突然后悔不已。因为她知道皇室总有些怪癖,当年熹庙老爷就是喜欢木匠活,难保这位小爷喜欢铁匠活呢?

其他研发人员也或多或少有些低落。显然谁都知道跑得比人还慢,这绝不能令人满意。

“四年时间,一百六十万两。平摊下去每年四十万两,每个月三万两,而动员的人力更是近两百人……”朱慈烺加大了音量,每说一个字。都让研发人员的头更加沉重。

“才花了这么点银子,你们就做出了如此雄阔、名垂青史的奇器!”朱慈烺突然一个转折,甚至让人分辨不清是否在反语讽刺。

“战国时代,我们华夏找到了水力以代替人力、畜力,两千年来再未有过突破。如今,诸位终于成功找到了新的动力,即便它并不起眼,然而‘小荷才露尖尖角’,未来必有绽放之日!”朱慈烺转身看着众人。深情地扫过他们的面庞。

“葵心公,”朱慈烺转向王徵道,“您老在此费尽心力,实在让我无以奖赏。之前国家尚在动乱之中,银钱不便。如今乾坤初定,日后银子上切莫节省。所有研发人员的薪俸补助津贴等等,一律加倍。”

“殿下……”

“我知道这不光是银子的事,”朱慈烺道。“你整理一份名册来,凡是出力者。必有封赏。日后这里要立一块碑……”朱慈烺转头找到陆素瑶:“你去跟吴伟业说一声,这碑文由他来撰写。他不需要知道这是什么,只要按照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的规制来写!”

“殿下,这有些过了吧?”王徵略有不安道。

“你们都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朱慈烺笑道。

瓦特因为是受了矿场主的资助,只想到用蒸汽机提高挖矿效率,而不相信这种动力能够驱使车辆。王徵等人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取代马匹的动力源。却没想到这种万能的动力源会对人类社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说得再远些,哪怕后世有了核能,蒸汽机仍然不会退出历史舞台。因为核反应堆只是个烧水的炉子,并不直接转化出其他能量,仍旧需要蒸汽机进行能量转换。

“怎么说都不为过啊!”朱慈烺叹道。

王徵年纪大了。眼睑脂肪退化,含不住眼泪,此刻已经老泪纵横。

朱慈烺上前搀起王徵的手臂,玩笑着改了两句杜诗,道:“葵心公,我曹身与名俱灭,不废葵心万古流。”

王徵连连摇头:“殿下过誉了,过誉了。”

“我想以公之别号设赏,每五年评选出一个于天下人有极大益处的科学成果、技术发明。朱慈烺道:“公以为如何?”

“这老朽如何当得起……”王徵不安道。

“就这么定了。”朱慈烺笑着面对众人:“在场诸位都是大明第一批科研人士,看起来年不过而立,竟成就如此伟业,前途自然不可限量。日后若有建树,光耀门楣,封侯拜爵,岂非好男儿?今年的葵心奖便奖给经世大学蒸汽机研发局全体人员,大家均分十万两的奖金。崇祯二十七年的葵心奖到底落在谁手,就要看诸位的本领了。”

众人听了这番话,不由摩拳擦掌。

虽然归根到底无非名利二字,但要说得没有丝毫市侩铜臭之气也不容易。

朱慈烺一边说,一边搀着王徵往实验场外走去,又低声问道:“葵心公,现在这蒸汽机还能被人学去么?”

王徵知道皇太子有心公之于众,他也明白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宋应星在江南创设“化学”,正是通过报刊悬赏,短时间里就弄出了“萤酸”,虽然那东西十分难伺候,除了玻璃雕花貌似也没别的用处,但也能看到公开研究所带来的好处。

民间藏龙卧虎,谁知道有没有能人呢。

“殿下,”王葵心微微皱眉,“论说起来,如果只知道原理,要想凭空复制咱们的蒸汽机,恐怕不能够。”

到底经世大学动用了近两百人,历时四年,花费巨量的银钱,经历了数十次大的失败……才取得了今天的成果,并非知道原理就能够复制的。

“不过若是有人买一台拆开,要想仿制一台倒未必困难。”王葵心道:“大量的心力其实是花在计算、筹谋上的,一旦被人看去,自然一钱不值。”

朱慈烺点了点头。

这就说明蒸汽机本身的技术含量还不够高。如果有了内燃机,甚至是电动机,就算扔给人家也没人能仿制出来。

“这样的蒸汽机,造价几何?”朱慈烺问道。

王徵在心中算了算,道:“造价无非好铁和人工,算下来其实不费多少银子,就是费时。”他又叹了一声:“殿下,其实臣之前也一直苦思不得其解。蒸汽机固然有开创之意,但实用上却未比得上马啊。就说那个火车。没有铁轨就没法走,而铁轨只能用徐州出的苏钢,不算路上运费就得三钱银子一斤,这哪里是铺路?简直就是铺银子啊!”

朱慈烺笑道:“而且苏钢还不好买,对吧?”

“正是。”王徵却笑不出来:“铸炮、造铳都要好钢,要买还得排队等着呢。”

“你想问我图什么?”朱慈烺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段氏,示意她上前,一并道:“其实我要的很简单,国势。”

“《易》说盛极而败。在我看来,大明其实已经走到了一个盛极的关头。我们的疆域已经大到了朝廷无法控制的程度。我们的文化也开始回归先秦、回归唐宋,一味学古,而再难开创。如此下去,国势衰败是必然的,绝不会因为今上圣明而有所扭转。

“所以我要大兴格致之学,非但在眼下利益百姓,振奋人心,还要开启一条新路,一条能够持续向上走,蒸蒸日上的新路。或许我们这一生都看不到铁轨铺满大明,看不到机车呼啸奔驰,看不到升空登月……但我们的子孙未必看不到。只要我起了这个头,后人一代代走下去,大明的国势就不会衰败。”

王徵是士大夫中少有的由数学启蒙,后学经学的人。他的世界观比之其他人更为开放,对世界、国家的思考也较其他人更深邃。因此而产生的疑惑也就更多,所以才会转投天主教,寻求解脱。

此时听了朱慈烺的解释,眼前豁然开朗,似乎摸到了内心中早已存在却归纳不出来的“道”。

只是……

“殿下,即便是格致之学,也终有尽处,到那时又该如何?”王徵问道。

朱慈烺手指朝下,做了个两条腿走路的样子,道:“到那时,人们所见所闻所知所感已经远不同于古之圣人,自然有人会在经史文丛之中,发掘出新的哲思道理。而这些‘思想’,一样会反过来让自然科学进一步往前走。”

“如此循环交替方是­阴­阳相推昭昭近乎象矣!”王徵如同醍醐灌顶,茅塞大开,颤声叹道:“恨我时日无多,终究不能见到殿下所创之盛世大明啊。”

“先生何出此言?”朱慈烺道:“现在先生已经是掌舵之人,且保养好身体,提出想法便是了,具体的事便让学生弟子们去做吧。”

王徵叹道:“说到想法,长庚才是不世之才,远胜老朽啊,可惜不能专心。”

朱慈烺从未忘记过宋应星,不过现在看来,还没有到召他回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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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七牒书走报州与县(10)

与王徵、熊明遇吃饭地点定在教授食堂。

从形制上而言,这里与后世的大学食堂没有任何差别,不过因为食不言的习俗,整个用餐过程显得有些沉闷,每个人都专注着自己眼前的食案,等地位最高者吃完之后就停下筷子。

朱慈烺对此已经习惯了,等众人全都吃好,方才将筷子横过来摆放,表示自己用餐完毕。食堂的侍者过来撤了食案,奉上漱口用的清水,再上茶水茶点,这才表示进膳结束,可以说话了。

“那位是薛书言吧?”朱慈烺看到陪在末座的年轻人,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因为玻璃厂带来的极高利润,使得他并不容易被人忘记。

“正是微臣。”薛书言连忙起身行礼。

作为陪客,很多时候只是个摆设,没想到竟然享受了主角的待遇。

“你不是调入工部任主事了么?”朱慈烺笑问道。

“回殿下,臣是经世大学的客座教授,今日来给一年生讲实验方法的。”薛书言是最早对实验进行系统归类的人,并且写了一本小册子,从而得到皇太子的青睐。

虽然这本册子在某些尖酸刻薄之辈口中,成了“加加减减,上上下下”的废话集录,这的确符合科学实验的特征:实验无非就是在不同条件下取得不同的结果,加温降温,加压减压,记录测量结果,大量工作都可以由学生­操­作。

薛书言也不以为怪,甚至用这些挪揄之言作为记忆口诀传授给学生。等他知道宋应星在江南研究化学,更是直截了当道:“化学实验根本不用设计,有什么东西都往烧杯里扔就是了。”话虽偏颇,却也形象,只是扔的方法比较讲究罢了。

“不错不错。”朱慈烺道,“总结现象,探寻原理,总结归纳一步都不能少。你的实验方法论,熊先生的公式总结,都是大明的宝贵财富。要传给每个学生。”

众人纷纷口称受教。

朱慈烺又与方以智说了几句话,却是关于定王那愁人的未来。

饶是方以智学贯中西,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能向皇太子告罪。

段氏不知道为何朱慈烺要与方以智讨论这个,还是身边女官告诉她:方以智曾经是定王、永王的老师。

爱好军事的永王在段氏眼里也属于不着调的,当下就给方以智打上了个“教不严,不可靠”的标签,寻思着日后绝不能让方教授给儿子启蒙。

“汤先生他们不来这里用餐?”朱慈烺又问道。

王永顺答道:“殿下,几位泰西教授因为宗教原因。并不在食堂用餐。都是小灶做些素菜送去的。”

朱慈烺听说过天主教神职人员有的在周五斋戒,不吃荤腥,以为汤若望那些人也要如此,所以并没有细问。

真相却是因为食堂的伙食过于丰盛。教授的例餐是六菜一汤,餐餐有鱼有­肉­,荤素搭配。

如果还有特别需要,提前一天告知便是了。

这对于倾向于清贫修行的耶稣会教士而言实在太过奢侈,所以只能要求“特供”。

“是不是全天任何时候都能吃到热饭?”朱慈烺问道。

“回殿下。正是如此。”王永顺道:“即便深夜,食堂里也总是热着饭菜。”

“还可以准备些糕点、零食。以便教授们随时疗饥。”朱慈烺道。

众人纷纷感谢殿下考虑得如此周到,历代重学养士再没人能出皇太子之右。朱慈烺却是始终没有忘记,经世大学其实是皇家的私立大学,开销是自己掏的腰包,收益也是进的内承运库。

现在经世大学还没有展现出自己的经济价值,但随着蒸汽机的应用准备推广。市场化的时间也不会太过遥远。当然,这个推广并非指机车车辆,而是取代大明已经有的几台冷凝抽水蒸汽机,提高开矿效率。而且既然飞轮能够转起来了,用蒸汽机推动钢铁冶炼中的鼓风机。应用上也不会有太大难度。

至于更进一步的应用,则需要在报纸、期刊上公开之后,收罗各行业资深人员的需求。

蒸汽机被恩格斯称为“万能动力”是有其道理的。

想到这点,朱慈烺的心情比之前好了许多。再想想瓦特改良后的蒸汽机定型之后十年,才有人想到把蒸汽机放到车上。从这点上来说,大明的科学家两步并成了一步走,成就仍然不容小觑。

王徵却是与朱慈烺刚好相反。

他原本对取得的成绩颇为感兴奋,尤其是他最得意的发明“代耕”,如果能够利用蒸汽机这样巨大的力量,完全可以日耕数百亩,却不需要太多人力。但是在探查了皇太子的口风之后,发现皇太子竟然希望一台机器能有数百、甚至数千匹良马的力气,这期望与现实难免太过悬殊了。

现在的蒸汽机能产生三五匹马左右的功效就已经差不多了,只是胜在持久罢了。如果考虑到时不时出现的意外状况,就连持久这个优势都不能算。

既然设想没有问题,事实上也做出来了,出现的差距在哪里?

王徵百思不得其解,在皇太子离开之后,又带着儿子来到加工零件的各个作坊巡视,检查零件公差。

王永顺看着父亲如此劳心,心中不忍。可惜他并没有王徵的天赋,没有宋应星的天马行空,也没有方以智对博物的好奇热忱……这些品质的缺乏让他很难通过努力成为伟大的科学家。

不过正所谓旁观者清,王永顺很清楚大明至今生产出来的各台蒸汽机­性­能有偏差,即便同一种设计方案制造出来的机器都有如云泥之别,有的甚至直接崩坏。

这其中的缘故是什么呢?

是老师傅的手艺不同。

王永顺突然想到了火炮。

那东西的要求可比蒸汽机严苛得多,否则很容易害死自己人。

据说炮厂有人改良了现有的机床,使之更加­精­密,这对制造蒸汽机的气缸显然也有好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能够证明气缸质量的确影响效率——这几乎是一定的,那么下一步工作与其说是改良蒸汽机,不如说是改良镗床­精­密度。

“父亲,咱们为何不联系炮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与铁打交道的事,或许他们更在行。”王永顺道。

王徵想了想:如果设计上没有问题,那问题也的确只有从工艺上可以弥补了。他道:“炮厂比蒸汽机的保密级别更高,你先报给殿下,看能否去学习一番。”

王永顺应承下来,心中却在思索另一个问题:如果细微的偏差会导致明显的差异,这其中有何规律可循呢?这似乎是数学里的问题吧?

……

朱慈烺从食堂出来,只带了几个侍卫,领着皇太子妃在清华园中散步。段氏蒙着面纱,本有些担心被人视作异类,谁料明时北京已经有了风沙之患,许多人上街都会蒙纱,而这个时代的男子又有不少比女子更注重外貌,蒙纱之人自然不在少数。

朱慈烺走走逛逛,道:“只从林园来看,这里却比宫中好看太多了。”

皇宫之中为了安全考虑,不允许出现成片的高大乔木。但是人终究是自然界中的一份子,对绿­色­森林的向往与生俱来,即便强行割裂也不可得。

“殿下若是欢喜,日后妾在钟粹宫也种些植木。”段氏道:“在山东时,妾就与妹妹种过一颗小树,如今也不知道长多大了。”

“你可别说出去,”朱慈烺笑道,“否则山东不知道得种多少棵‘皇太子妃手植木’。”

段氏抿口笑了笑,又道:“殿下,为何经世大学中没有女学生呢?”

这话却问到了朱慈烺的痛处。他道:“别说大学,就连乡学里都鲜有女子。富贵人家不需要让子女出来读书,寻常人家的女子读完蒙学,也就到了嫁人的年龄,很少会再进一步。”

这对全社会的人力资源得是多大的浪费啊!

朱慈烺觉得这才是今天最大的打击。

段氏却没有意识到,又问道:“殿下,臣妾一直好奇,那些政务女官手下有男子么?”

“自然是有的,而且为数不少。”朱慈烺顿了顿,又道:“女官惹人瞩目,但朝中女­性­政务官不过千人,每年考取选用的人数也在逐年下降。在大明十六万官吏中只是一粟而已。”

“那些位在女官之下的男官,岂不是很别扭?”段氏继续好奇问道。

“他们得在别扭和前途之间做个选择。”朱慈烺扬了扬嘴角:“而且这别扭也就是说说罢了。想当年武氏篡夺李唐国祚,天下人还侍奉女主呢,也没见唐人统统隐居起来。官员们不是照样拿着俸禄,用心良苦地让女主高兴么。”

“前朝有­妇­寺之祸,怕是有人对中官抵触。”段氏道。

“你这是在劝诫我么?”朱慈烺突然笑了。

“臣妾不敢……”段氏心中暗道:我只是想找些话题嘛,怎么什么都不能说?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

朱慈烺没有深究。他看到两个身穿深­色­儒衫,头戴方巾,脸上一样罩着面纱的男子朝自己走来。

只看这两人的步伐就知道他们不是明人,显得粗鲁急躁。

来者正是汤若望和利类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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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八牒书走报州与县(11)

利玛窦刚到北京时,最为庆幸的就是北京人有戴面纱出门的习惯。这对于容貌异于中原人的泰西传教士是个极好的消息,从此他们可以戴着面纱出入任何地方,与任何人交谈,而不被注意。

当然,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欧洲人即便戴了面纱,步履姿态也将他们深深出卖了。

朱慈烺看着两人走过来,心中不由暗暗感叹:真是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后世人以为欧洲人雍容典雅,为自己粗鄙浅薄而自行惭愧,其实这无非就是足衣足食的问题。占有了足够的资源,对生活没有了危机感,自然能够从容。

就像现在的明人,即便还没有从国变的­阴­影中走出来,但只要政局稳定,人人都有活路,仍旧能够展现出礼仪上邦的姿态。

汤若望和利类思在朱慈烺面前十余步才放慢了步子,缓缓上前,一边摘去面纱,以免引起侍卫们的过激反应。

“外臣汤若望,拜见皇太子殿下。”汤若望躬身行礼,利类思也紧随其后,像模像样地行了明人礼节。

“两位先生何事如此匆匆?”朱慈烺笑着上前一步,侧首道:“这位是皇太子妃。”

汤若望和利类思连忙又向段氏行礼。

“殿下,”汤若望率先道,“我们并非约好了来见殿下,只是凑巧遇到。”

朱慈烺笑着点了点头。他在校园散步没有清场,被人看到也是正常的。不过在明代不可能有人见了达官显贵就冲上去要合影,更有尊严做法是默默让开,各行其道。

“既然都找我有事,一个个说吧,谁的事简单些?”朱慈烺比了一个继续散步的手势。缓缓朝前走着。

汤若望与利类思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汤若望让给了利类思。朱慈烺由此知道,这两人非但不是巧遇,而且对于各自的事进行过深入探讨,并且达成了合意。汤若望之所以强调两人是偶遇,无非是在说:互不­干­扰。互不帮助,各行其事。

“殿下,外臣是来毛遂自荐的。”利类思道:“我希望能够进入钦天监工作,发挥自己的天文和数学知识。”

朱慈烺并不会想儒生一样思考让外国人观测天文是否会对天帝不敬,所以这个问题并不成问题。他爽快道:“可以。不过北京钦天监的人手应该满了吧,汤先生。”

汤若望一愣,支吾着表示同意。

“所以你可以去南京。”朱慈烺笑着对利类思道:“留都撤制的时候,钦天监并没有解散,只是作为一个行署归于北京领导。。如今还缺乏­精­通西法的人主持,你大可以去南京发挥自己的才学。”

利类思的心脏顿时拧在了一块。

他的本意哪里是发挥才学,只是单纯寻求与汤若望平等的政治地位,能够以官方身份推动传教事业。如果因此而离开了明王朝的政治中心,去一个富庶但是没有影响力可言的地方任职,显然与自己的初衷相悖。

朱慈烺从汤若望的应对中也看出,两人显然有某种交易,只是汤若望处于被动的一方。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好了,汤先生的事呢?”朱慈烺把纠结留给了别人。轻松愉快地散步,兼带挑拨离间。

“臣请扩建南堂,以便于每周日的弥撒。”汤若望道。

“唔,这件事啊。”朱慈烺微微仰头看了看蓝天白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当初好像答应过你们在大明传教的。”

汤若望喜出望外。立刻帮助朱慈烺回忆起来:“是的,殿下当年的确有过这样的承诺。”

当初对汤若望等西方传教士的依赖­性­还比较大,四年过去之后,大明的双语乃至多语人才已经积蓄了五百余人。从一个国家层面上而言并不算多,但作为一条翻译渠道却是足够了。而且去年派出的使者团也能够从泰西诸国带回所有大明需要的书籍著作。不需要仰仗耶稣会了。

汤若望也深知这点,所以对于皇太子殿下是否愿意遵守诺言颇为担心。

欧洲的贵族可从来不在乎自己发过什么誓。

“可以,皇父陛下也曾同意你们传教,我当然不会反对。”朱慈烺道:“但是,大明不是非洲蛮荒,也不是印度土邦,更不是所谓新世界的蒙昧文明。天主教,或是其他任何教会,在大明传教,必须的遵守大明的法律。”

汤若望理所当然道:“我等自从踏上大明的国土之后,无一日不谨守大明的法律和善良风俗。”

“很好,继续保持。”朱慈烺笑道:“下个月《宗教管理办法》就要实施了,在此之前鸿胪寺官员会对你们进行培训,解读法条。另外,我也会与龙华民先生讨论一下西教在中国传播时的翻译问题。”

汤若望宛若雷击,瞠目结舌。

“这是很明显的事,”朱慈烺道理所当然道,“皇父陛下是天子,你们却自称信仰天主。那么我且问你,天主与天子的关系如何排列?是父与子?是长官与下属?无论哪一种我们都不可能接受。”

从利玛窦开始,译名就是中国人与欧洲人,传教士与传教士之间最大的障碍。所以一般来说,天主教在官面上回避了“天主”的问题,只说“天学”。万历年间南京教案中有一条攻讦天主教的罪状,其中便是“天主教”这个名称。

“殿下,臣作为北京教区的区长,希望能够参与这次会谈。”汤若望镇定下来:“事实上,我以及许多教中兄弟都认为,龙华民兄弟的理念并不适合大明。”

“不适合在大明传教,”朱慈烺补充道,“至于是否适合大明,这应该由大明说了算。不过你希望与会的愿望我不能贸然答应,因为龙华民先生是耶稣会推荐的人选,而我并不知道大明还有教区区长之类的职位。”

汤若望自知失言,连忙垂下头去。可以说,他与龙华民之间的斗争是贯穿整个传教生涯的。

在利玛窦死后,龙华明作为天主教中国教区的会长,召开嘉定会议,希望彻底否定利玛窦的传教策略,最后虽然没有成功,但龙系的激进传教士仍旧引发了南京教案,导致传教士被驱逐,在内地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挽救天主教的人正是汤若望。

虽然他的资历并不算最高的,但他坚定站在了利玛窦的旗帜之下,甚至走得更远。比如他可以为了迎合达官显贵,给他们看风水,挑选吉日,这都是耶稣会内部对他不满的原因。

然而从参与修订《崇祯历书》到主持铸炮,汤若望的确一步步扩大了天主教的正面影响力,为崇祯所接受,还赐下《钦褒天学》匾额,高悬教堂,几乎成了护身符一样的宝贝。

如果放任汤若望继续下去,说不定中国真的会成为一个天主教国家。传教士会从根本的价值观上摧毁华夏文明存在的基石,使得开放包容的中国人变成唯利是图、狭隘偏执的天主教徒。

朱慈烺费了数年功夫才将满清这头饿虎打跑,难道还会亲自引来天主教这匹野狼?

汤若望看着皇太子殿下远去的身影,心中的冲击一浪高过一浪。因为他在刚才的对话中坑了利类思,以至于利类思被“放逐”去了南京,这也使得这位西西里贵族对他心存芥蒂,尚未离开北京,就转而支持自己的老搭档安文思。

利类思看到了汤若望的真相,彻底从一个调和者变成了敌对者。同时,他也认为龙华明回归大明主持教务是一桩令人遗憾的事,而促成这桩事的人,在他看来,恰恰就是汤若望。

“我们皆因亚当而有罪。”

利类思在回南堂的路上喃喃自语,手中飞速转动圣母念珠,用《玫瑰经》来压抑胸中的不悦。

……

崇祯二十二年四月中旬,《耶教管理办法》正式出台。

从是年五月初一开始,凡有僭称“天主”者,皆以十恶中的大不敬论罪。天主教在大明的官方名称有且只有一个:耶教。

至于是信奉耶和华还是耶稣,或是耶路撒冷、椰子汁……这倒不重要。

除了耶教这个名字不合传教士的心意,管理办法中严禁传教士在宗教场所之外进行宗教活动,也让他们觉得束手束脚。这条之下,还杜绝了在士大夫家中进行宗教行为的可能­性­,不让传教士有漏洞可钻。

对于龙华明而言,这个规定是打在脊背上的荆条,虽然痛,但还能忍受。然而明廷宣布所有信奉耶教的明籍人士必须在户口上备注,同时抄报教录司、刑部。耶教信徒每旬都要主动去本县警察局汇报宗教行动,以及是否有违法行为。

这就有些宗教歧视的意味了。

教录司是大明僧录司和道录司的合成体,由全真郭真人出任正印,正一张天师出任副印,隶属礼部。其职权范围包括管辖天下出家人,以及兴建各种宗教场所的审批。

在这点上,朱慈烺给出了数目限制,无论是道是佛或是耶教,各省、府、州县的总数就是那么多,具体名额只有内部协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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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九牒书走报州与县(12)

这种明显崇道的行为,自然让和尚们不悦,但他们在教录司中只有一席,被道士压住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从全民信仰来说,道教有更广泛的民众基础,起码家家户户都要供灶王爷,还要担心灶王爷上天庭告小状——这都是道教体系的世界观。

而且和尚们再不悦,也总比耶教强,他们在教录司连一席之地都没有。

龙华明作为一个外来者,很能理解这种不平等的待遇。而且在与明国皇太子商谈之后,龙华明对传教有了更大的信心。

皇太子明确支持他“弥补利玛窦的过失”,将耶教主神改为拉丁语音译,不再使用“上帝”这个容易引起误会的名词。

——中国人早在五千年前就拜上帝了,春秋时代就有了歌颂上帝的诗篇,那时候的欧洲还是一片蛮荒之地,而如今却有一帮欧洲人跑来教育中国人该如何侍奉上帝,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同样不能使用的称呼还有“造物”,因为这与华夏传统信仰抵触,耶教必须尊重本地信仰。

中国信徒不能够祭祖祭孔的问题也得到了皇太子的支持。这点上让龙华明大为震惊,因为他以为中国人对祭祖祭孔的迷信是不可能在短期内改变的,没想到竟然获得了中国皇太子的支持。

只是他不知道,一旦耶教严禁祭祖祭孔,不用明廷封杀,普通百姓就会自觉抵制。

更何况皇太子尊重耶教的教义教规,并不代表放弃了华夏传统。所以凡是有条件而不祭祖宗者,当以不孝论,发配辽东、台湾。

凡是不祭孔者……这个不用法律惩戒,光是儒生士大夫就能喷死他。

在单纯地得到了好处之余,皇太子也与龙华明达成了互助条款:外国人出入境管理。

凡是崇祯二十三年以前到达中国的外国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必须申请大明签证。其中自然要提交各种身份证明,而这光靠市舶司和警察局很难辨别真伪。

历史上有两个“闵明我”,正是西方传教士冒名顶替的结果。

龙华明作为耶稣会教士,排斥其他修会是他的本能,如今正好借助外国人管理。将西班牙间谍挡在门外,道明会的“入侵”危机也能够顺利瓦解了。

崇祯二十三年以后,外国人都必须在大明的驻外使馆取得签证,方能在大明的领土、海外领地入境。唯一例外的就是意大利人和葡萄牙人,他们可以在澳门和台湾入境居留十天。十天内只要得到签证就能进入大明内地,如果签证被拒,则必须离开大明领土。

为此,朱慈烺不得不提前考虑驻外使节的人选。

按照大明挑选使者的惯例,使节必须学贯古今、能诗善文、仪表堂堂、言辞得体。这样才能够不坠大明的国威。再考虑到长达十年任期,久居异国,所以年轻人并不合适,只有老成能耐得住­性­子的人才行。

这个消息被有意无意地放出去试水之后,朝中百官视若畏途。对他们来说,出使朝鲜和琉球已经够受罪的了,在海上漂泊七八个月然后与一群蓝眼黄发的蛮夷之乡生活十年,这简直是比流放还重的刑罚。

甚至有人说。一旦被选中,索­性­犯点小罪。即便流放辽东也比去千万里之遥的葡萄牙要强。

有人躲,自然就有人愿意去。

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的唐王朱聿键在宗人府任职并不愉快。

虽然皇帝和皇太子待他都算客气,但是宗室之间也有攀比,或是比血缘,或是比财势。

朱聿键是太祖二十三子唐王朱桱之后,血缘上就弱了一头。其他宗室如晋王、鲁王、德王、衡王。虽然被皇太子搜刮了一道,好歹架子还在,而唐藩却是一点积蓄都没有了。

朱聿键在凤阳拿到了赦免诏书之后,甚至穷得凑不出上京的盘缠。

在宗人府上班时,看着亲戚锦衣玉食。时不时还能拿出各种昂贵­精­巧的小玩意,自己却连见都没见过,衣衫槛褛,如同小吏。如何能不让他心情压抑?

“陛下,臣本有罪之身,德蒙圣恩,以脱樊笼,今国家有用人之需,臣愿出使欧罗巴葡萄牙国。”朱聿键上了题本,再三请求前往葡萄牙。

崇祯知道葡萄牙的位置,也知道海上航行要**个月,万一在船上染病就只有等死的份。就算没有染病,船行海上,风大了容易翻覆,风小了却又不足以张帆航行,在无风处一停就是数日,极为煎熬。

从这点上论说,崇祯更希望以罪官贬谪的形式委任大使,再不济也要以重利诱人前去,万万不能让自家人去遭受这份罪。然而唐王却打定了主意要去葡萄牙,见识泰西风俗,这让崇祯皇帝十分为难。

“臣知道此途艰难,然则臣身为宗亲,岂能不为君父分忧!”唐王道:“更何况臣自幼为­奸­人所害,囚于暗室,后又蒙昧犯法,圈禁高墙,于心所愿无非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亦易也,而行万里路却罕有机缘,还望陛下成全。”

崇祯感情细腻,想到唐王幼年不幸,心中也颇为酸楚。至于囚禁凤阳,则是因为救国心切,当时虽然让人恼怒,现在回头看看却也不算什么大事。一念及此,崇祯道:“这事还要与皇太子商议方可。”

唐王知道现在是皇太子当家,皇帝只是个摆设,也只好退而求其次,道:“求陛下代为分说。”

崇祯点头答应下来。

朱慈烺对于大使的人选并没有特别要求,他已经写好了一本《驻外工作手册》,从签署签证到保护侨民——目前在欧洲还没有,乃至于对签证人的背景核查,对当地经济、政治、文化的考察汇报,都一一做了规定。

只要是个智力正常,有一定社会阅历的人,按照这本手册去做总是能够顺利完成任务的。

“父皇,唐王既然愿意远赴重洋,咱们也不该一味阻拦。”朱慈烺就此对崇祯道:“若是父皇担心,便以亲王就国的制度让他路上安全些便是了。”

“任期十年也太过漫长,”崇祯道,“他如今已经四十七了,十年之后再如何长途跋涉回来大明呢?”

朱慈烺想了想,只好道:“那便五年吧。”

其实一头一尾算上路上的时间就要去掉将近两年,真正的任职时间也只有三年。身为大使还有传达明朝政策,影响欧洲国家关系的任务,如果更换太过频繁恐怕很难得到欧洲王室的信任。

崇祯却觉得五年还是太长,不过再短就不用任职了,简直如同旅游,也只好答应下来。

最终唐王朱聿键获得了朝廷的任命,为大明驻欧罗巴大使,驻节葡萄牙里斯本。随行人员有大都督府派出的五名武官,统领一百名侍卫。另外还有翻译、医生、厨师、园丁等各­色­人物,的的确确是按照亲王就国的规制选派的随员。

在此之外还有少数几个年轻人,也愿意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吏部因此又在欧罗巴大使馆之下设立了东南西北欧四司,委任司长,寻求泰西诸国反对西班牙的国家形成联盟。

如果算上之前第一批前往欧洲的水手、学者,大明在海外已经有了一支五百人上下的先遣队。而这次唐王朱聿键以官方身份出使,无疑是掀开了国际关系史上的新篇章。

作为对等原则,葡萄牙国王也委任了葡国驻大明的使节。

正是皇太子的老朋友,洛伦素?门德斯?科尔德罗。他将驻在北京,并且有一块面积十亩的土地兴建大使馆。这这片土地范围之内,一如葡国国土不容外人侵犯。

同样的,唐王在里斯本也有一块这样大小的大明国土,将悬挂大明的火龙吐珠旗(请再次参见本书封面)。

因为朱聿键的宗室身份,他还被允许使用代表皇帝的五爪金龙图案,以便于与注重家族徽章的欧洲贵族交往。

朱慈烺虽然没有立法,但从现在的使用习惯上则基本可以确定,火龙吐珠旗大约等于大明的国旗,正面的五爪团龙图案则是皇室的专用图案。

唯一缺少的只有国徽了。

不过这个问题难不倒效率优先的皇太子,火龙吐珠图案如果出现在红旗的左上部分,则为国旗。如果单独割裂出来,印在方、圆物品上,又没有红旗背景,则为国徽。如果既有火龙吐珠图案,又有红旗背景,那就是《金鳞开》的封面。

崇祯二十二年,大明有了第一个不在宗藩朝贡体系内的邦交国,葡萄牙。

这或许是对朝贡体系的第一次破坏,而且是皇太子无意间造成的,在大明本国并没有引起太多的议论。甚至连各地报纸都认为这事不值得大书特书,他们更关注本地衙门公布出来的各项银钱数据。

在距离大明更近的东邻朝鲜,朝鲜国王和文臣们却对此大为不满。

在他们看来,如果要有驻节大明京师的荣誉,首先应该考虑做了三百年孝子的朝鲜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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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零倚剑东冥势独雄(1)

《皇明祖训》作为朱氏家法,同时也是国法。不同于赵氏将家法藏在深宫不为外人道,《祖训》早在太祖朝就刊行天下了。这无疑给了文官一柄利剑,用来纠正皇家子弟,尤其是皇帝的行为规范。

对于朱慈烺而言,《祖训》中切身相关的只有两条。其中一条是保护伞,即皇太子在外,皇帝不能捉拿问罪云云。另一条却是镣铐,即十五不可征伐之国。

不过关于第二条,却也不是绕不过去。想太祖高皇帝将安南列为不可征伐国,但到了成祖时候就将安南纳入了版图,设立交趾布政司,派官治理。大名鼎鼎的解缙就曾去交趾做过县官。当然他是因为朝争失败被贬谪的。

朱慈烺自己其实也做过这种事。

那便是琉球。

《皇明祖训》中罗列了两个琉球为不可征国,其中一个是王子及陪臣之子入太学读书的大琉球,这显然是指琉球群岛的三山王国,因为台湾还不存在“王子”,更没有人来大明留学。

另一个便是没有朝贡往来的小琉球。

无论哪个琉球,都是不可征伐之国,也就是大明基本不­干­涉的外邦。而朱慈烺给小琉球换了个“台湾”的名字,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东海,而朝臣们对此也是漠不关心,就连江南报纸也没有发出让人不愉快的声响。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收复台湾主要与福建势家有关,他们或是屈服于皇太子的­淫­威,或是看到了台湾开埠之后的好处,都没有理由到处嚷嚷。

朝鲜却是不同。

在太祖时期,李成桂废高丽幼主,自称“权知国事”。派使者求国号于明。太祖因为“东夷之号惟朝鲜之称美”,乃赐号朝鲜。朝鲜国王是大明的郡王,享受亲王待遇,以示优待。

关于朝鲜民族的来历,在明时还是以箕子为始祖,直到后来中华衰弱。檀君朝鲜的传说渐渐推广开来。现在的朝鲜人非但以箕子之后自居,建庙供奉,神位上号为“始祖”,而且对于檀君朝鲜的传说视作荒诞不经,无从考据。更有人认为即便檀君真实存在,也不过是蛮荒之民,不能与八条开化的箕子相比。

这种民族根源的认同感,使得朝鲜成为了一个半独立的藩国。终有明一朝,朝鲜用大明的年号。用大明的服饰礼仪,用《大明律》作为国法,国王接受大明册封,归登莱巡抚节制。

语言文字上也是以汉语汉字为上,吏读已经是等而下之了,至于朝鲜庄宪王——其所谓世宗大王者,发明的拼音文字谚文,更是下等人才用的书写符号。

这种情况下。大明如果真的要吞并朝鲜,朝鲜恐怕也会半推半就吧。至于朝鲜贵族。以及两班、中人阶级,多半会涌现出大量为“民族融合”做出贡献的忠臣孝子。

然而朝鲜实在与大明太过熟悉了,熟悉到了任何一个读书人都知道东方有藩国名曰朝鲜,其国受箕子之教,以《洪范》为上。如果贸然发兵收复朝鲜,肯定会在国内引起极大的反响。尤其是太祖高皇帝已经说了“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

……

“这赵启明真是ρi股里Сhā扫把——装大尾巴狼!将军已经来了不下五次,竟然还避而不见!”随行的侍者忍不住抱怨道。

陈德面­色­­阴­沉。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行事最受不得拖泥带水。若不是有《三顾茅庐》的故事打底,他说不定真会一把火烧了这赵启明的茅庐。尤其是被贬谪到朝鲜之后,日日夜夜都是懊恼和悔恨。心中一股邪火无从发泄。

陈德回想起当年跟在皇太子身边聆听教诲,想起萧陌、萧东楼之辈那时不过是行伍新­嫩­,而如今自己被贬在东夷之地,而萧陌和萧东楼都已经登坛拜将,成就令名。这样大的反差让他咽不下这口气,发誓要在朝鲜做出一番功绩。

然而朝鲜却是个比辽东还要贫瘠的地方。人民懒散,不堪­操­练。即便是这里所谓的强兵,陈德却觉得连辽东师的矿工都不如,也真是难怪倭人只十四万人马就几乎将之灭国。

就在陈德近乎绝望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一个消息:在平壤府远郊有一个明国来的贤人,平日施医赠药不说,还为村民子弟讲学,且不收束脩,深得百姓爱戴。

如果有这样一位“老乡”存在,陈德当然要巴巴地从汉阳赶往平壤,希求一见。他被贬谪之后,虽然名头很大,提督朝鲜兵马,但整个朝鲜他只能调动从辽东带来的十来个侍卫,以及这一年多时间里编练的五百朝鲜兵。

至于文官,那可不是他能够调动得了的。而且人人都嚷着人手不足,哪里肯分出资源来帮他?同时也因为这些文职官员大力搜罗在朝鲜能够征辟的汉人,使得陈德对于那位名叫赵启明的贤人越发有种如饥似渴的感觉。

可惜贤人都有避世的病态心理,总要迫不得已才肯出山。这赵启明更是病入膏肓,陈德都去了五次,每回都只有一个朝鲜小童看门,一问三不知,到现在连这位赵秀才的年纪大小都不知道。

茅适跟在陈德身后,却是略有所思。他被发配辽东师后,多得陈德照拂,没吃什么苦头,而且还得意继续领兵。陈德因为撤兵丢土被贬谪朝鲜之后,茅适对陈德心怀愧疚,总懊恼自己没有亲自督战,以至于战败,所以请求跟随陈德入辽,并且得到了辽东方面的同意。

一个戍卒的调动,当然不需要经过太高级别的审批,如果不是萧东楼对茅适格外上心,根本连相关文书都不会看到。

“将军,”茅适出生叫住陈德,“有些不对。”

“怎么?”陈德勒马停下,转头问道。

“今天没看到他家的牛。”茅适沉声道。

“那又如何?”陈德不以为然。牛是活物,可能自己跑出去吃草了,可能被邻居家借走­干­活了,也可能赵老爷馋虫发作宰了吃­肉­……没看到很稀奇么?

“赵启明是外来户,村人又说他没有田土,养牛­干­嘛?”茅适道。

“代步?”一个随侍小声借口道。

茅适转向那个随侍,却没笑话他,只是道:“那上两回为何我们却见他将牛留在家中?”他又对陈德道:“我觉得大概是两桩事,一桩是挤­奶­,一桩是拉车。”

陈德略有所思:“照此说来,他是不堪其扰,要逃!”

“不错。”茅适道:“咱们不妨杀个回马枪,尾随那个童子,多半能够找到赵先生的藏身之处。”

陈德捻起一缕马鬃,叹道:“何必如此呢?他既然铁了心不为我用,咱们再另外想办法就是了。”

“我一个罪卒有什么关系?”茅适道:“将军风华正茂,真要在此消磨么?”

陈德心中一动,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茅适轻轻一咬牙,突然拨转马头,一言不发地朝来路奔驰而去。

陈德下意识地追了两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将军,咱们跟过去么?”随从问道。

“回城吧。”陈德摇了摇头,心中暗道:就算真的找到这个贤人又能如何?天下隐居的文才之士不知凡几,又有几个人能够如诸葛卧龙一样指点江山呢?

茅适却不这么想。

他知道读书人的思路跟武将的大相径庭。

想当年曹军师不也是个生员么?在卢都督营中只能做个抄抄写写的小书吏,管管粮草军资。一旦上了山,出谋划策,杀人越货,绑票勒索,黑吃黑……人家诸葛亮是三步一个计策,他是一步三个,走两里地都不带重样的!

自己这等武夫觉得困在了朝鲜,毫无办法。找个读书人来看看,说不定能柳暗花明呢!

更何况寻常生员哪有不远千里跑来朝鲜当隐士的?

这赵启明多半是个有故事的人。故事等于阅历,有阅历的读书人总能给人一点惊喜吧。

茅适一路策马回到只有三五户人家的山村中,翻身下马,不想惊动外人。他到了赵启明家门口一看,正巧看到那朝鲜童子拎了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碗筷等居家杂用,轻快地出了门,也没有锁就往村外走去。

茅适认准了那小童走的方向,却不追他,而是返身进了赵启明的屋子。

这屋子乃是大明法式营造,比周围朝鲜贫民的房屋高出了两头。茅适一边翻找,一边暗道:这个穷乡僻壤哪里去找会大明样式的工匠?多半是这赵启明自己就懂营造之事。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能人啊!

等茅适翻了一圈出来,心中更是确定赵启明要跑。

整座房子,除了家具不便搬运,其他能带走的都已经带走了,恐怕这小童就是最后一次来这儿了。如果陈德晚来两天,多半就是真的鸟去巢空了。

——这死心眼的读书人,让你做官又不是要你的命!跑什么?

茅适腹诽一句,朝那小童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小童步子本来就小,又提了东西,走得慢,浑然不知有人缀在身后,仍旧欢乐地唱着童谣,朝主人藏身的山中走去。

赵启明当初选择了平安道平壤府隐居,正是看中了这里的山脉连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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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一倚剑东冥势独雄(2)

赵启明从崇祯十八年坐船到了朝鲜,用龚鼎孳给的银两置地造房,已经四年了。

说起来正是他在此处定居,才引来了几户朝鲜山民,用他从大明带来的铁制农具开垦荒地,种植庄稼,才形成了如今的小小村落。

可以说,赵启明虽然不是地主,却实在被人当做圣人一般尊崇,一年四季的果蔬都不需他担心,自有农人送到家中。每年秋收之后,村民也会送新米过来。

赵启明又投资松商,从人参贸易中赚了不少钱,但始终不肯花钱购买田土。

恐怕早就预备了这一天,田土可是带不走的。

茅适追到山中,不见小童的身影。不过此时已经能够从地上看到两条车辙痕迹,顺藤摸瓜便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坳。

山坳中有一座茅草小屋,就像是猎人偶尔过夜、休憩用的。在这座小屋门前有两块开垦出来的菜田,已经冒出了蓬蓬绿­色­,显然一直有人照料。一头黄牛在菜地边吃着草,看到了外人方才发出一声低沉的哞声。

“你找谁?”

茅适正往茅屋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茅适回过头,却见­阴­面的山坡上有个农夫,身穿褐衣,头戴斗笠,双手拄着一柄锄头,警惕地望着自己。

“你既然跟我说汉语,自然知道我是来找谁的。”茅适匪气未泯,毫不着­色­地按着刀柄就往坡地上走,一副自来熟的模样,道:“你在挖渠?”

坡地上已经开出了一条笔直的小水渠,里面汩汩流淌着山泉。这农夫正在横向开渠,要将山泉水引到旁边的地里。

“这里能种什么?”茅适问道:“赵先生。”

那农夫正是陈德苦苦寻访的赵启明。

赵启明见来人道破了他的姓名。又见他一手按刀,自知没有逃跑的希望,索­性­大大方方道:“人参。”

人参从被人们发现之后,一直是大补元气的圣品。许多年代久远,药效强劲的老参甚至还有吊命的功效,被吹得神乎其神。如果从历史人文角度来看。明与建州女真,以及朝鲜在东北的混乱局面,也完全可以说是“人参战争”。

当初正是汉、满、朝三国的参客因为挖参而逐渐积累下了血仇。

“嗬,还从未听说过人参能种的。”茅适低头看地里不知是野草还是人参苗的绿叶,颇为不信。

赵启明也不多解释,只是出于尖刻的天­性­,随口回了一句:“那是你见识少。”

茅适被呛了一口,心中却是大喜:这种出口伤人的水平跟曹军师简直就是同门师兄弟啊!

可别小看呛人这事,首先那人得有个好脑子。反应够快。其次还得有自信,也就是一股超越常人的傲气。有这两条打底,断然不会是个庸人。更何况这赵先生还会种人参,甭管能不能种成,起码说明这人真真敢想啊!

——不是庸人,绝不是庸人!

茅适心中暗爽。

赵启明见这武夫冲着自己怔怔出神,脸上还流露出一股诡谲猥琐的笑容,不由暗寒。道:“你此来何事,直说吧。”说着又用锄头去摆弄水渠。

“想请先生出山。”茅适如言直说了。又一把夺过赵启明的锄头,道:“这力气活还得看我的。”说着扭动腰肢一锄头下去,果然刨出一大块泥土,比赵启明温柔的手法自然大为不同。

赵启明没有直接拒绝,只是道:“别挖太深,山参过涝则死。”

“这般难伺候?”茅适道:“难怪只听说挖参。没见过种参的呢。”

“那是,”赵启明停了停,“也是因为北地读书识字的人少,没读过《农学》。”

“《农学》?”茅适十几年没做过农活,又一味求快。几下就已经有点喘了。

“那是你们太子写的,教人如何稼穑。”赵启明索­性­到一旁树下休息,又道:“其所谓天地水风气五论,的确发人深省,言前人之未尝言。”

“殿下还会农活?呵呵,我没读过,就看过殿下写的《­操­典》。”茅适道。

“如果天下真有生而知之的圣人,大约就是皇太子那样的吧。”赵启明叹道。

茅适听赵启明吹捧皇太子,不知怎的心里就高兴,对这脑壳有病的书生也多了一份好感。

“哎,你们为何来朝鲜?”赵启明问道。

“我们?你是说提督朝鲜军务总兵官陈德将军?”茅适道:“我们辽东师给东虏沾了点小便宜,于是嘛……”

“被发配了?”

“他那叫贬谪,仍旧是军官。我才是被发配的。”茅适叹了口气:“我要是不犯错,说不定还能当个师长呢。”

“你不怨么?”赵启明问道。

“怨谁?”茅适不以为然道:“要是再给我选一次,我还是得犯那个错。”

“你这般坚持,显然不认为自己错了,就不怨发配你的人么?”

“不怨。军法就是军法,怨什么怨?”茅适嘿嘿一笑:“现在总比我以前强,那时候还在山上打家劫舍呢。”

赵启明长叹一声,仰头望天,正是晴空之中点缀着朵朵白云。

他觉得人生真是一场玩笑。以前他死活看不上成国公朱纯臣,但现在自己的下半辈子却得在“道义忠贞”的压力之下为他尽忠。

他原本还想着:皇太子如此嚣张跋扈,必然难逃圈禁的下场,到时候自己用心谋划,替朱纯臣报仇,也算全了主宾之义。谁知道皇太子竟然越发昂扬,恍如光武再世,竟然起沉疴,­肉­白骨,硬生生将整个大明从覆灭边缘拉了回来。

此时若是再存着报仇的念头,那简直是千古第一蠢人了。

赵启明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带着朱纯臣的唯一骨­肉­,远走他乡,平安度过一世,也算是全了自己的名节。

谁知道大明的触手终究是伸到了朝鲜。

“你们找我做什么?”赵启明道。

茅适停下锄头:“陈将军想请先生出山,助他在朝鲜一展军威。”

“你们是从哪儿听了我的名字?”赵启明不是那种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人,不相信成国公府上一个小幕宾的名号都能被皇太子得知。

“是从朝鲜商客口中得知先生的贤名。”茅适道。

“哦。”赵启明淡然道:“我还有妻子在此,不能遽然而去,等这片人参长成,我定去将军帐下效力。”

茅适脸上带着笑意,道:“先生,咱们远在东国,就是乡亲。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可别再跑了。”

赵启明脸上一红,挥了挥手,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且去吧。”

茅适放下锄头,朝赵启明一抱拳:“先生,待你这片人参长成,大家再同帐饮酒!”

赵启明算算时辰,家人也快回来了,连连挥手:“快走,快走,人参没长成就别回来了。”

茅适大笑一声,健步而去。

回村子找回坐骑之后,茅适快马回了平壤城,找到了陈德。

陈德此时正与两个朝鲜汉商说话,都是贩卖人参的商旅,希望能够得到明军的军旗作为沿途通关的凭据。对于他们而言,给陈德一笔固定的红利,远胜于沿途受到朝鲜官吏的­骚­扰盘削。

陈德也常常以拉练为名,做些护卫工作,贴补军用。

茅适与这二人曾有过数面之缘,又要为陈德挣个脸面,故意上前道:“将军,那赵启明赵先生终于为将军诚意所感,愿意不日便投效帐下!”

陈德一喜,起身抓住茅适双手,欣然道:“如此甚好!全亏了你啊!”

“好说好说。”茅适哈哈笑道。

陈德又问道:“那位贤人何时来可有个准信?咱们也好准备迎他。”

“他种了一片人参地,才刚抽苗,说等长成就来。怕是怎么也要几个月吧。”

茅适话音未落,那两个商人已经笑喷出来。

两人连忙起身告罪,又道:“将军怕是被人糊弄了。姑且不说人参种不得,即便是野山里长成的人参,起码也得十五六年才能长成入药。那人实在是在消遣将军啊。”

茅适脸上一红,强辩道:“入药要十五六年,说不定炒来吃只要三五个月呢!我只与他约定长成,又没说要等到能够入药?否则他若是要种一棵千年人形参,咱们还等他一千年?”

“将军所言极是,所言极是。”两个商人暗中偷笑,嘴上认输。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这种口头官司只能赢得一ρi股的麻烦,还是认输明智。

陈德却不管这人参需要在地里待多久。无论是十五六年还是三五个月,他都没有耐心等着。

“他地里有多少人参?”陈德突然问道。

“只看缨子怕也有三五十棵吧。”茅适道。

陈德转向那两个商人,道:“且借五十棵人参与我。”

“将军这是要行偷梁换柱之计?”那年老些的商人生怕这人参如同荆州,有借没还,连忙道:“将军啊,这贤人多半是有些傲气的,若是行此不诚之事,他给将军来个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那时如何是好?”

陈德一听也有道理,心下难以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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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二倚剑东冥势独雄(3)

赵启明万万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步入了提督朝鲜军务总兵官陈德的军帐。他草草行礼,却被陈德身后一副巨大的地图所震慑。这副地图并非大明或者朝鲜的地形图,而是囊括了寰宇天下万国的地图,正是《天下万国坤舆图》。

陈德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幅地图的时候也是颇为震惊,没想到天下竟然还这么大。他很满意赵启明的反应,随手抄起软木鞭,指了指朝鲜上面有数的几个城池:“咱们就在这里,朝鲜平壤,这一块黑线描出来的便是朝鲜八道。”

赵启明很快收束了心思,不解道:“人说朝鲜三千里山河,从这图上看倒像是不止啊。”

“这图是经世大学根据朝鲜进贡的舆图做的,怕是他们故意把自己画得大些。”陈德没有追究这个问题,反正没有任何一个将领会拿着世界地图打仗,准不准并没有关系。

赵启明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暗道:从这图上来看,朝鲜就像是个弯钩,正好与大明的南直、浙江形成了一个钳形。如果取了朝鲜,莫说辽海,就是东海都是我大明领下一个大湖罢了。

再看日本,在朝鲜之东,相隔一道窄窄的海峡。若是嘉靖时候有这张图,说不定世宗皇帝就提兵走朝鲜打日本,端了倭寇的老巢,何必还在东南设防?

陈德见赵启明盯着舆图神游,也不打扰,只是在一旁跟着看,隐约中倒真的有那么一点意思。不等他领悟其中奥妙,赵启明已经长吁一声,对他道:“军门几次三番征辟野人。实在令在下受宠若惊,不知微薄之才有何能为军门效力之处。”

陈德连忙请赵启明坐了,又叫人请茅适作陪,这才道:“先生莫怪。我陈德是个武夫,临阵虽有些小机巧,大事上却糊涂得很。我一心想立军功。有幸得皇太子殿下垂青,授以一师虎符,可惜自己不争气,吃了败仗,坠了大明的威风,被贬到此地。

“原本的军令是整备朝鲜兵马,支援辽南作战,结果东虏土崩瓦解,朝鲜的虏兵也都跑了。辽宁一省已经再无东贼,可我……还是得驻在朝鲜,难道真要老死此间了么?”陈德越说越觉得伤心,积年傲气不再存有一丝。

赵启明看了陈德的­精­气神,心中暗道:果然人怕少年成名。像这陈将军举手投足都有股傲气的影子在,却说出这等低声下气的话来,看来真是被磨砺得不轻。

他清了清喉咙,道:“将军此言差矣。”

“敢请先生教我!”陈德抓到了一丝希望。连忙起身行礼。一旁的茅适也急忙跟着行礼,十分诚恳。

赵启明起身回了个礼。心中一动,暗道:我当年笑傲公侯,即便是朱纯臣给我行礼我也懒得回一个。如今一个小小总兵就让我如此慎重,看来人果然是会变的。

他边想边说道:“进驻朝鲜这步棋,绝非是为了支援辽东作战。”

“哦?还请先生明示。”陈德一愣。

“你们看这地图。”赵启明遥指万国坤舆图,道:“朝鲜北方多山。到了我国辽境更是山岭重重,这样的地形在兵法上是远地,彼此势均力敌,不宜挑战。而我朝在辽东强于东虏,自然是从辽沈通地强攻为上。听闻皇太子乃当世兵法大家。岂会舍长就短,在远地设一奇兵?”

“那……莫非我真是被流放来的?”陈德心中一沉。

赵启明从容道:“谋事在人,然后方可求成事于天。若是将军自暴自弃,朝鲜正是将军终老之地。若是将军奋发图强,朝鲜却是个成就大事的地方。昔者诸葛武侯曾有七观之说,如今皇太子殿下置军门于此,也是试观将军之能。”

“陈某德才浅薄,恐负殿下所托,还请先生教我。”陈德再行一礼。

赵启明摇了摇手,道:“军门不必谦逊。”他道:“这事不难判断。一切玄机尽在军门身后。”

陈德却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看着赵启明。

赵启明心中暗道:果然是个­性­子坚毅之人,倒可以共事。

“从军门背后这图上来看,朝鲜看似远夷偏僻之地,却是两国交战必争之地。”赵启明道:“万历年间倭人攻朝,岂是只为朝鲜?怕没有少打大明的主意!而我国欲根除倭患,也只有取了朝鲜,列兵于倭国之门。”

——原来是我眼界还不够啊!

陈德和茅适心中同时感叹,脑中回忆朝鲜、日本与大明三地的布局,朝鲜果然是居中跳板。只要水师一日不能纵横东海,不惧风波,直捣日本本土,那么朝鲜就有莫大的用处。

“眼下若说倭乱,恐怕有些牵强吧。”茅适被赵启明坑过,对他恭谨之中多了一丝戒备。

若是放在五年前,赵启明少不得一通冷嘲热讽,如今却柔和了许多,解释道:“日本此国,照太祖皇帝说来那是‘狼子野心’。再从史书上看,白江口之战后有遣唐使,可见其人果然如狼,强时噬人,弱时摇尾。如今日本势弱,困居东海,仿佛与世无争。一旦其得势而起,必要侵扰朝鲜与我国东南。”

皇太子在茅适已经是个半神之体,听了赵启明的解说,理所当然认为皇太子的确有此远略,连连颌首。

陈德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如果如赵启明所言,朝鲜如此重要,一旦开打就是灭国之战啊。

但凡能够参与灭国之战的将领,哪个不是名垂史册!

“先生,朝鲜一向是华夏属国,又有太祖皇帝不可征伐之许,朝廷未必会动用大军攻伐。”陈德道出了心中疑虑。

“未必需要大军攻伐。”赵启明道:“朝鲜李氏自立国以来,内乱比外患还重。只要他们内患一起,自然有用兵之需,军门只需严阵以待便是了。”

“这般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等到人参能入药么?”茅适不满道。

赵启明由此知道茅适当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在戏耍他,心中偷笑,脸上却一本正经道:“欲成千古之名,等等又何妨?姜尚等到八十岁,方才等来了周文王。大约成就越大,等得越久,故而有大器晚成之说。”

“先生说得的是。”陈德道:“可惜我却未必等得了。如先生所言,殿下放我在这里是为了观我才能。若是我一味等下去,殿下知我无才无能,岂不是就要将我罢免了么?”

“殿下是个见微知著的人,未必要立下战功才能展现自己的才能。”赵启明道。

“我一介武夫,除了打仗还能做些什么事,让殿下知道我的才能呢?”陈德愈发好奇道。

赵启明道:“非但可以展现才能,说不定还能让殿下惊喜一番。”他也不卖关子了,继续道:“殿下手下不缺能打胜仗的将军,而历代能见险要,明计谋的名将却不多见。军门眼下缺兵少将,不宜激进,却可以在这舆图上,一展所能。”

陈德端坐不动。

赵启明起身走到陈德身后的舆图前,自取了木鞭,在朝鲜都城汉阳西北面轻轻一点,那里有个大岛,正是朝鲜的著名流放之地,以及遇敌逃避之地——江华岛。

“此岛距离汉阳不过百里,多丘陆,田土肥沃,能产稻米。”赵启明道:“而且该岛南北长五十里,东西长三十里,足够吞下一支大军。”

“先生的意思是……”陈德道:“先占此岛?”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赵启明道:“学生浅薄,想不出伐谋让朝鲜割让此岛的办法,只好伐交了。若是由大明要朝鲜献岛,你说朝鲜国王会不会答应。”

陈德点了点头,彻底明白了赵启明的意思,道:“先生是要我题请殿下,命朝鲜割岛。以此也能显见我的战略之才?”

“正是。”赵启明心中补了一句:若是殿下同意,则证明你这一手得售。若是殿下不同意,对他攻略朝鲜的判断就有些偏颇了。

无论朝鲜肯不肯割岛,对于陈德和大明而言都没有任何损失。若是朝鲜割岛,大明水师在东面多了一个基地,大明的商人也能前往江华岛,直接收购朝鲜的各种特产。大明的商税关口,又能再增加一个。

陈德分析了利弊,又请赵启明帮忙起草文书,拿捏措辞。这文书分了两份,一本呈递通政司,请求大明索要江华岛作为提督朝鲜军务总兵官的驻地,以便从大明运送补给、兵员。另一本送呈朝鲜国王,表示大明不忍增添朝鲜百姓的负担,意欲自备军粮补给,但苦无屯驻之地,请以江华岛为行辕。

前一封送呈皇太子的文书内,行文如刀,字字见血,整篇文章写得是刀光剑影,仿佛恨不得明日就提兵荡平朝鲜八道。后一封却写得温暖如春,细风微醺,展现了大明对藩国的理解、关爱和怜惜。

陈德和茅适这等粗通文墨的人,读了之后都觉得写出了神魂,对赵启明的评价愈发高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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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三倚剑东冥势独雄(4)

“殿下,朝鲜方面飞鸽急报。”陆素瑶拿着小竹筒,送到了朱慈烺面前。

朱慈烺正与儿子在做一些促进头脑发育的游戏,见有政事便停了下来,让一旁看得傻笑的太子妃继续与儿子玩耍,自己带着陆素瑶去了钟粹宫的偏殿书房。

飞鸽因为其不稳定­性­,在路上很容易遭到天敌攻击。如果被老鹰抓去了也就算了,若是被人打下来,无意中获得重要机密,那就有些让人不安了。所以飞鸽传书的局限­性­很大,不会用于传递重要消息。

不过朝鲜方面却是喜欢用飞鸽,一则朝鲜事与中原关系不大,二则路途遥远,用飞鸽能够快一些。不过在重要问题上,还是以人递为主。

这封情报显然是属于并不很重要,但越早知道越好。

其中说的是,朝鲜国王李倧于崇祯二十二年五月初八日薨了。

李倧此人即位之初很受非议,因为他是通过政变才取得国君之位的。正是因为这种不正当的手段,明人对此很不乐见。时任登莱巡抚节制朝鲜的袁可立,更是对此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若不是时局紧张,还要提兵去朝鲜一正溯源呢!

然而从国家关系上来说,李倧的篡位其实对大明有利。

李倧的前任是朝鲜宣祖李昖的庶二子光海君李珲,此人得位也是来路不正。

首先,李珲上面还有兄长临海君。其次,李昖死前已经有了一个嫡子,为永昌大君。无论从嫡庶还是长幼而论,光海君都很难继承朝鲜王爵。

然而临海君的名声极差,多次因为抢占官奴婢和私人土地被朝官弹劾,而李珲的名声又极好。

后来发生壬辰倭变。李昖将朝廷一分为二,自己带着一部分官员逃往辽东,册立光海君李珲为世子,留在朝鲜抵御日寇。这无疑让李珲在军民之中声望张著,为日后继承王爵奠定了实质基础。

在另一方面,明朝因为神庙有废长立幼的念头。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国本之争。当时文官对于长幼十分敏感,数次拒绝李珲袭爵的请求,铁了心要立临海君为朝鲜国王。为此朝鲜使臣甚至谎称临海君已经­精­神失常,自愿让位给光海君。礼部因此派了两名使者前去查实真相,使李珲深感侮辱。

这种背景之下,光海君李珲自然对明廷深怀怨望,与新崛起的建州女真秘密交好。而起兵造反的绫阳君李倧却是坚定站在大明一边,即便丙子胡乱之后,被迫与黄台吉签订合约。成为清廷的藩属国,他仍然心向大明。

单从朝鲜王位继承上看,就会发现大明的士大夫其实不管国家利益如何,意识形态才是最重要的。

朱慈烺却是个实用主义者。

他对于李倧坚定向着明朝是十分认同的,也感念他在崇祯十七年,大明摇摇欲坠,本国饥荒的情况下还送来了价值十万两的人参、貂皮等物。如果没有李倧的亲明事大政策,大明派往朝鲜的使团也不可能获得现在的进展速度。

尤其是临死前。李珲已经在考虑朝鲜选官时增加汉语口语考核一事,足见其诚。

“给李珲一个好听点的谥号吧。”朱慈烺道。

朝鲜国王作为大明的藩王。是有大明谥号的。同时朝鲜的文官也会上庙号和谥号,形同独立王国。这种政体结构,倒是真的有些封建意味。

陆素瑶应道:“臣这就报鸿胪寺知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

朝中以姜曰广为首的老臣反对设立交通总署,仍旧要以鸿胪寺为负责对外往来的署衙。为解除鸿胪寺担任的礼仪职能,他们又将太常寺搬了出来。

太常寺是负责典礼乐曲的部门,虽然礼乐不分家。但现在太常寺内基本都是道士,几乎没有儒生。不过在老臣们看来,无论道士还是儒生,都是可以调派的,而官署的“名称”则是大义。必须传承有据,不能不正。

因为他们走的是崇祯门路,而崇祯对经学几乎没有抵抗力,很容易就倒戈站到了他们一边。朱慈烺不愿意因为这些虚名上的事让朝中力量分散,到时候再弄出消极罢工就不好了,便索­性­顺水推舟撤了交通总署,以鸿胪寺负责对外交往,太常寺负责礼仪。

姜曰广努力了三年,终于修成正果,果然激发出了高亢的工作意志,如今正热火朝天地在鸿胪寺修纂《外国列传》,准备效仿与葡国的交往,遣使驻于南洋诸国,拓展商路,保护大明百姓。

这也说明南洋公司的银弹攻势的确奏效了。

现在朝鲜发生了国王薨殁的事,正在鸿胪寺的职权范围之内。只等朝鲜的报丧使节到了北京,就可以议论谥号,考虑册立的事了。

传报鸿胪寺知道之后,鸿胪寺便要将部议提交内阁。

诚如朱慈烺知道的,吴甡本来并不关切礼仪、外交之类的事,更喜欢将礼部变成一个单纯的教育部门。如果在周朝,这是极端愚蠢的,但是从宋朝开始“礼”就已经沦为了一种治国手段,而非神圣不可侵犯的意识形态,所以弃之也不可惜。

但是,吴甡和姜曰广之间有些或明或暗的分歧,这就让吴甡先放后抓,将鸿胪寺和太常寺再次收入礼部下辖,这两寺在提交文件前,必须经过礼部。

姜曰广不能拒绝这种名正言顺揽权,只能隐忍,但并不妨碍他暗中联络故交,谋取礼部尚书的位置。

所以在崇祯二十二年五月十六日,内阁的票拟是答复礼部,而非鸿胪寺的题本。

“臣等以为,朝鲜新王册立之前,当遣使责问昭显世子暴毙一案,并查访其被流放的三个儿子。”吴甡代表内阁坐在文华殿上,就朝鲜问题提出建议。

朱慈烺简单看了一下票拟,内容与吴甡所言一致,也基本明白了吴甡等阁臣的意思。

世人盛传昭显世子是被其父李倧毒杀的。

这个传说不见于正史,更是朝鲜王室不为外人道的秘辛。当年昭显世子与弟弟凤林大君、麟坪大君同在沈阳做人质,甲申国变时他还随顺治入关,到过北京。后来被放归朝鲜之后不到两个月就传出了暴毙的消息,所以才有了被毒杀的传闻。

从朝鲜方面收罗的消息也足以证明这传闻的可能­性­极高。因为在作为人质的时候,昭显世子一方面仇视东虏,另一方面却觉得有必要向东虏学习,使朝鲜成为一个独立于明、清的国家。这在坚定事大忠明的李倧看来已经是大逆不道了,更何况他被放归朝鲜的时候,随行清使强迫李倧出城迎接儿子。

朱慈烺就算有光复神京天大的功劳,也不敢让崇祯出城迎他。

这是不容破坏的礼法纲常。

如此种种联系起来,李倧杀子似乎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更关键的一点,昭显世子的世子身份是明朝册立的,暗杀世子岂不是打大明的脸?

而吴甡此时提出责问昭显世子一案,则是针对四月间陈德送来的《请朝鲜割江华岛开镇疏》。

华夏从立国开始,占有土地就格外容易,几乎是碾压似地将身边的土地划归版图。所以在送别人土地的时候并不心疼,但问别人要土地就显得有些矜持羞涩。尤其是面对朝鲜,问他们要江华岛,简直就像是官老爷问自己的随从借几个铜钱买烧饼一样。

朱慈烺姑且不论,反正内阁诸臣是没一个能拉下脸的。

最好是让朝鲜人自己提出来割江华岛给天朝驻兵。

李倧之死正是个好机会,昭显世子一案正是个好由头。

新王要想顺利拿到明朝的册封,最好能够识相地按照大明的意思行事。

更何况这也是为了朝鲜好。

朱慈烺之前拿到陈德的题本十分高兴,差点当即就要内阁拟本,让朝鲜割让江华岛。结果内阁六位阁臣无人同意,只好搁置下来。

朱慈烺当时还觉得大明的士大夫实在缺乏开拓­精­神,让人收罗朝鲜的经济情报,准备再发银弹,打通内阁。谁知李倧一死,内阁的面目便暴露出来。之前哪里是不肯开拓?分明就是死要面子!

“可。”朱慈烺赞同了内阁意见,朱笔批示,发回内阁执行。

吴甡对李倧也颇有好感,听到他薨殁的消息并不愉快,但国家之间没有半分私情可言,哪怕他与李倧是生死之交,在公事层面上,他也得把握机会,趁着李倧尸骨未寒去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无论行事如何变通,道义的外衣是绝对不能脱去的。

崇祯二十二年六月,打着大明鸿胪寺牌号的封舟从天津港启航,载着面­色­难看的朝鲜使者走水路前往汉阳。这不仅仅代表着大明对于海路的重视渐渐超过了陆路,同时也是为大明水师进驻江华岛提供最新的水文、气象资料。

封舟船长十五丈,阔二丈六尺,深一丈三尺,分二十三舱,前后竖五根大桅,长七丈二尺,围六尺五寸。只要装上火炮,配足水手,就是一艘横行海上的主力战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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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四倚剑东冥势独雄(5)

朝鲜还没有谋求到在大明常驻使节,开设使馆的殊荣,反倒先等来了大明前来问罪的天使。

在原历史剧本中,李倧死后八日,李淏就在朝鲜即位了,然而现在大明突然翻脸,让他连“权署国事”这个过渡称号都不敢用。

“先生,求先生想个法子出来!”凤林大君李淏跪坐在席上,朝自己的守役宋时烈行了大礼。

宋时烈是朝鲜大儒,死后被列为东国十八贤,换言之是整个朝鲜历史上排名前十八的人物。他早年在大儒金长生父子门下学习儒学,二十七岁中状元,两年后成为了李淏的老师。如今眼看学生要登上王位,却横Сhā出昭显世子一事,这让他也颇为为难。

说到底他只是儒学大家,充其量玩玩朝鲜国内的党争和内斗,对于国际关系方面却只有单调的事大思想——效忠大明。

“殿下莫慌。”宋时烈个人修养终究是摆在那里的,此时淡定从容,一句话就安定了凤林大君的激动。

“可以先召见陪同天使而来的朝鲜使臣,看看他们有没有在同行中透露出什么消息。”宋时烈道。

李淏恍然大悟,道:“对对对,是应该先探探明朝的意思。”他当下下令,要随同明使的朝鲜官员觐见。

朝鲜国王在朝鲜还算颇有威信,得到命令的官员不敢耽搁,连夜入了景福宫思政殿,面陈大明见闻。

这位官员不是旁人,正是当日在北京有幸得以顶替上司在午门观礼的译官林在中。年轻的林在中有了大明的见闻,心­性­老成了许多。回到朝鲜之后只觉得屋舍低矮,人民疲顿,处处透露出压抑。

——如果朝鲜能够像大明一样富庶强大。那该有多好?

林在中并不知道什么叫爱国,心中只是有这么一个朴素的念头。

在见到凤林大君的时候,林在中有些小小的激动,不过很快便平抑下来。他现在可是见过大明天子的人——虽然距离远了点。

“林译官,”李淏温和地叫道,“你同天使一同回来。路上可有交谈?”

林在中心中暗喜:果然是问天使的事。

他不想想,如果不是因为明使,未来的朝鲜国王可能召见一个小小的中人么?

“殿下,”林在中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我与天使沿途无日不聚饮,虽然没有诗歌唱和,却探讨经史,受益良多。”

“喔!”李淏连忙催问道:“那天使是个何等样子的人物?”

“此番大明派出的这位天使并非文官,而是一个武将。他在大明武将品秩中是第二等的校官。此人曾经在大明大都督府总参谋部任参谋。后来调任辽东师为参谋长,因事贬去了并兵部职方司。此番他受命调查昭显世子一案,也要去拜会他曾经的恩官。”

“他的恩官也在朝鲜?”李淏大喜。

“正是大明提督朝鲜军务总兵官陈将军。”林在中道。

李淏脱口而出道:“寡人知道陈将军!没想到竟然是天使的恩官,这便好办了。”为了保险起见,李淏又问道:“那位天使可会收受贿赂?”

林在中眼前一闪,连忙道:“殿下万万不可起此心啊!”

“这是为何?”李淏知道以前来朝鲜的明使中也有人会索取一些贿赂,否则办事便要拖延。不过这也是因人而异,有的分文不取。有的贪得无厌,可见即便是大明也有贤良与庸蠹。

“如今大明在推行新政。其中‘清廉’便是重中之重。若是有官员受贿,非但自己保不住官位,就连行贿之人也要发配辽东。”林在中道:“殿下若是赠送厚礼,若是那天使不敢收,再一封的奏疏送到大明天子手里,恐怕我东便要受罚。”

李淏暗暗庆幸。抚胸道:“原来如此,幸亏林译官知道。”

林在中也颇为暗爽,又着力卖弄道:“这位天使是个重情重义之辈,这回讨得这个差事,私心里是想来探望他的恩官。而且他对于殿下一心亲近明朝也是知晓的。还知道昭显世子在沈阳时几如蛮人,对此十分不屑。”

李淏回想起自己兄弟三人在沈阳为人质的情形,鼻头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他哽咽道:“当日寡人与麟坪度日如年,只恨不能杀敌报国。而世子却广蓄歌姬,又要大兴土木,在沈阳修筑别馆……唉!这些寡人本不该说的,可是……唉!”

林在中见主公落泪,跟着哽咽道:“殿下,大明天子圣明,此事恐怕还是那些礼臣从中作梗。”

李淏这才抹去眼泪,道:“只求这位天使能够为我东辩诬。”

林在中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那位大明天使,放心大胆地打着包票道:“那位天使洞察秋毫,在大明中也是一介英豪,定然不会为小人之言所误。”

李淏道:“如此甚好,甚好,明日我便要款待这位天使,只求真相昭明。”

翌日,李淏在景福宫宴请大明天使魏云少校,请了朝鲜诸多两班贵族相陪。因为知道魏云是武官,所以并没有找词臣在此,反倒多以武将出席。他哪里知道,这魏云也是在大明中过生员的读书人,因为向往班定远而有了弃笔投戎,万里密封侯之事,并非单纯的武夫。

朝鲜的儒学、汉诗造诣本来并不低,以前许多进士出身的行人在与朝鲜词臣的答和中都未必能占头筹。只是这回李淏选错了人,只显得朝鲜这边粗鄙非常,而大明的武官竟然都是经史、诗词涉猎颇广。

虽然要事大吹捧,但也不能丢人现眼啊!

李淏心中很不是滋味。在他看来,如果朝鲜人文荟萃,不愧东国小华夏的称号,应该是大明天子更喜闻乐见的。

不幸中的万幸,这位魏云少校并有流露出丝毫不悦,反倒说了朝鲜许多好话,句句都说到了李淏的心窝里。就连治学严谨,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宋时烈,对魏云都颇为青睐,直说:“上国英才济济,少校这般年纪而有如此学业见识,令人羡慕。”

主宾尽欢之下,李淏醉醺醺地回到了康宁殿休息,对于自己接受册封再无担忧。

然而事态却随着魏云开始查访昭显世子三个被流放的儿子时出了意外。

“大明天使说:该立昭显世子的嫡子为朝鲜王……”朝鲜方面的陪臣在听闻的魏云的表态后,急急忙忙回报李淏。

李淏心中一惊,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怎会如此?”李淏惊道:“去传林译官来!”

……

“因为昭显的三个儿子已经死了两个,只剩下三个女儿和一个五岁大的男孩。想李淏已经年过而立,又有其国大儒辅佐,未必就肯乖乖听话。而一个五岁大的男孩,呵呵,这不是明摆着的傀儡么?”魏云坐在陈德帐中,侃侃而谈。

他与陈德虽然共事时间不长,但彼此年龄相近,­性­格相投,关系极好。对外,他说陈德是他的恩官,并不算错。内里,他们却是好友。

陈德又让赵启明和茅适一同陪席,在整个朝鲜,他能看得上信得过的也就这三人了。

“是卿举临时起意的吧?”赵启明熟络地唤着魏云的表字。

魏云也不否认,哈哈笑道:“本来只是奉命演戏,逼朝鲜割让江华岛,但一查之下竟然还有小石坚这宗奇货,何必再拘泥于小小的江华岛?直接将朝鲜占下来不就行了?等这石坚成年之后,再诏书全国,请求去北京当个太平王爷,朝鲜废藩建省,岂不是永绝后患?”

“卿举胃口太大了些吧。”茅适都有些看不过去了:“辽东方面虽然平定了,但是国家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投入朝鲜?更何况第二军还要防备北面的鞑靼。”

“兵力嘛,挤挤总会有的。”魏云不为所动:“何况朝鲜兵不是不耐打么?”

陈德轻咳一声,道:“朝鲜也有火器配备,虽然不如我大明的火器犀利,但若是开战,死伤难免。有道是伐谋为上,伐交次之,最下伐战。原本已经定好的伐谋之道,为何要落入下乘呢?”

魏云放下酒杯,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三人质疑反对。他看了看陈德,又看了看赵启明,知道这话肯定是赵启明教的。

他道:“虽然是下乘,却是机不可失。朝鲜百官固然非议昭显世子,但我听说昭显回国归省时百姓夹道哭泣,可见其民心可用。再者,一旦李淏袭爵,绝了昭显之后,日后我朝要收取朝鲜,恐怕就更没好由头了。江华岛只如囊中之物,而整个朝鲜却是狡兔,一旦松手可就难抓了啊。”

陈德知道魏云说得在理,也希望看到大明一举收了朝鲜,自己能有更大的事权。说不定有生之年还能碰上倭乱再起,也好一展抱负。

可是……

“将军是怕现在打朝鲜,我军又要沦为陪衬么?”魏云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德,就像是一句酒后玩笑,话锋却是犀利无比。

眼下陈德在朝鲜只有个空头的总兵衔,连将军印都没有,谁肯鸟他?手下五百兵,放在朝鲜是­精­兵,跟明军相比则是弱旅,连辅兵都未必能算得上。此时若是挑起朝鲜之战,自己岂不就是片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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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五倚剑东冥势独雄(6)

魏云的报告水陆兼程送回了北京,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在这个通讯不便的时代,半个月其实很好拖,首先抽个几天出去踏青,然后回来访友再是数日,饮宴醉吟还能拖个三五日,其实没做什么事便已经过去了。

只是朝鲜那边却是日夜煎熬,生怕明廷再是一拖数年,就如先王时候那般。

北京方面倒不敢拖延,大都督府总参谋部昼夜讨论魏云更改计划的问题。按照原来总参谋部的安排,魏云去了朝鲜之后先唱红脸,然后再唱白脸,让朝鲜君臣跌宕起伏,自然要去寻找原因。

其“原因”很简单,乃是魏云的恩官陈德所提请的江华岛驻军一事没得到朝鲜方面的支持,而被北京斥责无能,因此让魏云生气。

相比整个朝鲜三千里山川,一个小小的江华岛实在不算什么,何况是给天朝上国驻军呢!

在这种双重挤压之下,朝鲜王多半会主动提出割让江华岛。

这便是伐谋。

如果用两国交往来要挟朝鲜,则沦为次一等的伐交。至于兵戎相见,那就更加等而下之了。

大明是个要脸面的帝国,不可能因为你家地好,所以我就要抢占。有五千年底蕴的文明之邦,终究不是欧洲那帮破落户能够比拟的。

朱慈烺却受过数十年的“破落户教育”。

在他看来,这种扭捏纯属没有必要,直接开口要有什么丢人的?朝鲜不是号称事大至诚么?又不是毁他宗庙,断他祭祀,一个岛算什么?

不过朱慈烺终究不希望在史书中被描绘成一个穷兵黩武的暴君,也不愿因为这种事日夜受皇父皇母苦口婆心的劝诫。朝臣百官的声泪齐下。反正他执政的时间还长,等大明的国力和控制力再恢复一些,朝鲜半岛仍旧是囊中之物。

魏云送来的朝鲜新方案则给北京开出了一条新路。

大可以扶持一个傀儡上台,由明朝派官治理朝鲜。朝鲜虽然贫瘠,但北方多山,其中茂山富含矿藏。是个宝地,如今朝鲜全国有六十七处银矿在开采白银,这也正是明廷所需。

朱慈烺对魏云的工作十分满意,尤其是先期入朝的文官们只关注自己的任务,没人从高处着眼,发现这么一个无本万利的项目,更显得魏云此人眼光不俗。

“殿下,朝鲜有三千里山川,千万人口。若是全占下来,恐怕有些吃力。”吴甡更希望国家能够进入休整期,先暂停对外的扩张。从皇太子出宫视事以来,军中不是打仗就是备战,也该是时候休息了。

“其地势如此,焉能不占?”朱慈烺已经懒得强调地形地势了。

吴甡也看过了海权论,知道皇太子对圈占大海比占据土地更有兴趣。而朝鲜一旦归入版图,辽海、东海皆为内海。东方直面太平洋,可算是将疆域推到了极处。

“控其中枢。使其遵我号令,如此还不够么?”吴甡道。

朱慈烺比吴甡更多看四百年国家兴衰,国际纷争,摇头道:“不够。”

只有彻底将朝鲜收入华夏版图,经营百年,使其成为中华固土。日后无论哪个国家兴盛起来,要想钳制中国都少了一张王牌。

“臣怕国家有穷兵黩武之败。”吴甡深沉道,感觉皇太子在领土方面愈发执拗,听不得缓进的意见了。

朱慈烺浑身紧绷,终于长长吐了口气。道:“照先生看,何时才能再兴大兵于境外呢?”

吴甡没想到皇太子竟然就此纳谏了,便将近日思考心得拿了出来,道:“殿下,国之大事,在戎与祀。臣以为,国内百姓安康,人人具足,而报国之心升腾,方可对外用兵,收复祖宗基业。”

“具体些呢?”

吴甡知道朱慈烺的­性­子,空话肯定是不能用忽悠他的,便道“各州县贫困之民降在百分之五,是为足民;天下百姓,凡愿劳作者皆能果腹,是为足食;养军百万而国有余力,是为足兵。此三者既足,对外用兵而生民毫无困顿,又有何惧焉?”

朱慈烺这才容颜放晴,道:“有时候我是着急了些。如今泰西诸国的仗打完了,各国休养生息之余,却也在为侵夺地盘蓄积力量。我国北面毗邻的斡罗思(俄罗斯)国,难保不会东倾,占据无人之地。”

从蒙元史书、蒙古人的传闻、泰西传教士的口述……等等资料之中,吴甡都能知道大明北面的蒙古人建立了数个大汗国,其俄罗斯国就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兀鲁思——封地,由术赤的长子拔都建立了钦察汗国。

作为世代的仇敌,钦察汗国的继任者当然也是大明的敌人,这个逻辑是一脉相承的。所以皇太子担心他们抢占北方的无主之地,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作为大明首辅,吴甡不愿意被人说成秦桧,只能坚定地站在主战立场上,这也是大明士人唯一能接受的立场。

“既然如此,我朝更应该先稳住东国朝鲜,令其继续以诚事我,然后扩军北伐。”吴甡道:“自古以来,朝鲜从未西侵华夏,而北方游牧之民则始终是华夏之敌。”

朱慈烺不能否认吴甡的意见,同时也不舍得放弃吞并朝鲜的机会。更何况他早就在琉球布局,目标正是产银大国日本。如果能够吞并朝鲜,以朝鲜作为后勤基地和进军跳板,加上明军的战斗力,两路并进,踏平日本也不是难事。

“时不我待啊,此事交内阁商议,给我方略吧。”朱慈烺长叹一声,结束了与吴甡的对答。

吴甡出了文华殿,外面日头正列,晃得眼花。好在一路有纜­乳­芸梢哉诒危不至于曝晒。他回到内阁职房,先看了一眼书案旁边矮台上的铜质地球仪,缓缓转到大明,手指轻点四方。

南方有诸蛮,有皇太子殿下的心病“缅甸”;北方有蒙古钦察汗国之后的俄罗斯;东面有朝鲜、日本有待收纳;西面有吐蕃、畏兀儿不服王化……如此看来,大明真是身处四战之地,危如累卵呐!

吴甡看了一会儿地球仪,坐回太师椅上,仍旧没有收回思绪,却是对皇太子多了一份同情。

其实换个人来看这东南西北四方,都看不出多少危机。偏偏皇太子整日挂在心上,显然是幼年时在宫中一夕数惊造成的心理­阴­影,总觉得国家不安,非得提兵将所有异族统统剿灭才能找安全感。

——这得承受多大的压力!

吴甡却很难想象,朱慈烺承受的压力不仅仅来自崇祯朝的混乱,更有后世四百年的各种诡谲之变。

明朝人能想象孝子一样的朝鲜会摒弃汉字,因为渔场之争与华夏对骂么?

明朝人能想象手下败将日本,竟然能够打入华夏腹地杀人取乐么?

明朝人能想象未来的俄罗斯囊括整个西伯利亚,乃至跨过白令海峡,成为压在华夏头顶的一片乌云么?

明朝人能想象西南的土司纷纷独立建国,而安南、吕宋这等蛮国,竟然能够侵蚀大明海陆疆土么?

明朝人能想象未来的华夏竟然要自我阉割,控制生育,以减轻土地压力么?

这些明朝人都没有经历过,都无从想象,而朱慈烺却是背负这些东西降生的。

每解决一个敌人,朱慈烺就能看到自己的血脉同胞更加富足,而自己的子裔就越发安全,这如何让他不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人,奋勇朝前冲刺?

即便光复了北京,朱慈烺也没有一刻放松过。对他而言,第一个绝命天劫刚刚度过,而未来仍旧是遍布着深渊、地雷。自己就像是一个孤独的排雷兵,一步步朝前摸索。而能够利用工具,却简陋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

崇祯二十二年五月三十,内阁提交了一份报告,是几位阁臣商议一致,请求保护朝鲜昭显世子遗下的|­乳­名石坚的独子。并继续就是否册立嫡长房展开讨论,让朝鲜方面稍安勿躁,允许李淏以权署国事的身份行使朝鲜国王的职权。

同时,大都督府也发函魏云,强令他继续执行既定方案,谋取江华岛的治权。——整个朝鲜的主权都在大明。

魏云接到消息就知道北京对是否吞并朝鲜有了不同看法。这也是文官的老嘴脸,当年正是那些乡愿撺掇着宣宗放弃了交趾布政使司,而有了今日的安南之乱。这非但不利于大明,一样不利于藩国,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接到都督府的催促之后,魏云终于赏脸见了凤林大君的使者,自己的“好友”林在中。因为自己的战略被上司驳回,魏云脸上自然铁青,却让林在中以为他在朝鲜受了气,好一番赔礼。

“若是辱我也就罢了!为何辱我恩官,几乎害他被撤职查办?”魏云怒气冲天,也趁机发泄心中不满。

“卿举兄何出此言啊!”林在中大惊。陈德好歹是提督朝鲜军务的总兵官,谁敢对他不敬?

“其一,你们不将兵马交给他­操­练;其二,不肯给江华岛让他驻兵。北京的老爷们只道他无能,要归罪于他呢!”魏云喝道。

林在中茅塞顿开,连忙道:“这绝对是误会!我这就面见我王,定不叫将军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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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六倚剑东冥势独雄(7)

林在中回到景福宫,将魏云态度变化的原因告诉了李淏。

李淏大为懊恼,直拍着自己的大腿道:“竟然是为了这事。大明要在江华岛上驻军,又肯自备粮秣,这于我东是天大的好事啊,焉有不许之理?先王在时就与领议政在协商此事,寡人岂有不遵之心?快快告知大明天使,这纯属误会,只要册立寡人为王,必当立约让地。”

在这个时代,国土概念还十分淡薄。许多边塞之地,只因为产出与投入不成正比,说弃也就弃了。后人固然知道那些荒山里也藏了宝藏,但时人却不知道。就算朱慈烺知道,以大明的技术手段却无法勘探、开挖,所以说服力也不强。

至于战略要地,更是普遍缺乏这个概念,江华岛对于朝鲜而言不过是第五大岛,并没有人觉得大明在汉阳门口驻兵有什么不妥,反倒还能增添安全感。

以册立国王交换江华岛,实在是明、朝两国的共同意愿。

大明却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位“慈父”了。

驻兵江华岛只是控制朝鲜的第一步,第二步便是将昭显世子仅存的儿子石坚赐名“桧”,封庆善君,护送到江华岛进行保护。虽然李淏如愿以偿得到了朝鲜国王的爵位,但这李桧的存在却是让人如鲠在喉,如芒刺在背。

只要大明愿意,随时都可以给李桧更合法的大义,让他成为朝鲜国君。

崇祯二十二年六月,陈德正式在江华岛开设朝鲜总兵府,五百明军分乘两船到了江华岛驻防。李淏也如愿以偿,得到了大明承认他为朝鲜国王的封诰。

之前与陈德一同入朝的文职官员并没有迁到江华岛,而是仍旧留在汉阳。越来越多的大明生员跨海到了江华岛。然后奔赴汉阳,旋即分散前往朝鲜八道,宣讲儒学,为朝鲜的文治贡献自己的力量。

当然,是用汉语。

­精­通汉语的两班贵族和中人子弟,则可以在汉阳参加大明的科举。然后进入大明吏部铨选,前往大明为官。他们的官职一般在八、九品上下,任职地点则在首善之区的顺天府。其他人若是有朝鲜的功名,则只要通过汉语口语考试,一样可以获得去大明做官的资格。

此规定出台之后,朝鲜士子争相奔走,当年就有三十余人通过了汉语口语考试,获得了前往大明为官的资格。

……

“顺天府的举子尚且不能在顺天府为官吏,如此是否太优待朝鲜人了。”崇祯用早膳的时候看了报纸。发现最近的问题主要是围绕在朝鲜官的任用上。有吏部官员匿名在《京师快报》上发表文章,揭露了“优先选派朝鲜籍官员”的吏部潜规则,引发了许多争论。

这也说明朱慈烺一直在鼓吹的民族国家的确有些成效。

“都是些小小文吏,顺天府的举人肯做么?”朱慈烺回到。

大明现在的人才选用制度已经走上了双轨制。

一方面有传统的科举,仍旧以四书五经为底本。生员出任教谕等教育官员,举人则可以为州县的佐官,到了进士才有可能授予州县正堂官。在此之前,当然少不了三个月的行政学院进修。让他们知道自己上任之后该­干­什么。

另一方面则是蒙学、乡学、大学三级新学毕业的学生,他们无须参加科举一样可以授予官职。在乡学层面与生员基本持平。大学毕业生则根据学校等级和个人成绩与举人、进士相类。

一般来说,天资过人,能在二十上下考中进士的天才,参加科举能够更早出仕。而资质一般,靠时间积累渐渐成事者,进新学体系更有保障。

因此还带来了两种轨道的交错。那就是以举人、生员身份学习数学、物理等自然学科,报考乡学、大学。这样成功率更高。尤其现在的数学、物理体系都还很简陋,化学更处于萌芽阶段,所以补课的难度并不高于参加会试。

这种情况之下,举人当然不会甘心做个小小文吏。谁都希望自己的仕途起点能够高一些。

朱慈烺又道:“其实他们就是不愿意看到自家的菜被人碰而已,仍旧存了华夷内外的念头。”

“这也是人之常情。”崇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他其实更喜欢看到朝鲜人来当官,因为这种外国人当官的情况只在大唐发生过,是国家强盛,哺育四夷的表征。更何况不过是几个吏目,搁几年前根本不算官员,有什么好计较的。

朱慈烺却是在想,从目前收集的情报来看,朝鲜的汉化程度已经极高了,在大明有意识的文化输出之后,恐怕再过十年就连官话都能通行。那时候跟大明国土能有什么不一样?现在排斥朝鲜的人,实在是太过狭隘。

正想着,崇祯突然抬头道:“慈烺,你不会是存了收复汉四郡的念头吧。”

西汉时,刘邦的老乡燕王卢绾叛变,其部将卫满率兵进入朝鲜,灭了箕子朝鲜的第四十代国君,建立卫满朝鲜。卫氏朝鲜三代而亡,武帝元封三年,在卫氏朝鲜的故土上设立了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郡,辖地囊括了朱慈烺前世朝鲜全境,以及韩国北部土地。

汉四郡持续到西晋永嘉七年,被崛起的高句丽国吞并,至此结束了华夏对朝鲜的直接统治。

朱慈烺的手指跳动了一下,诚实道:“儿臣从未有过这个念头。”

“当真?”崇祯放下报纸,一脸不信。

“当真。”朱慈烺认真道:“父皇不信可以查核最近大都督府和各部对朝鲜工作的会议纪要,我们的战略目的一直是吞并朝鲜半岛全土,从未考虑过恢复汉四郡的问题。”

崇祯觉得自己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是把儿子的这番答复当做笑话,一笑了之,还是……真去查一查?作为皇帝,他还是有资格了解这个国家真正发生的事。

“朝鲜那种贫瘠之地。拿来还要养民,有什么必要?”崇祯随口道。

朱慈烺沉默了。是不是该专门找人写一本《地缘政治学》?每次都要面对这种低水平的问题,让他觉得很浪费时间。于是他只好长话短说:“朝鲜有银矿六十七,正好贴补家用。”

一般说到银子的问题上,崇祯就会很自觉地转移话题了。

“最近怎么不见秋官?”崇祯问道。

“在童屋里玩得高兴,怎么都不肯出来。”朱慈烺道。

崇祯是知道童屋的。整整一间屋子。从地到墙全都是棉褥,所有的玩具也都包了厚厚一层棉胎,小秋官在里面无论怎么玩耍,都不会弄伤自己。而且还有京师官员家中同龄幼童陪他一起玩,所以格外高兴。

换言之,其实就是个幼儿园和儿童娱乐城的混合体。

“听说你还给孩子做了滑梯?”崇祯问道。

何止滑梯,还有跷跷板、平衡木、单双杠……娱乐健身两不误。

“你自己小时候怎么不玩?”崇祯饶有兴致地看着儿子。当时他看到那么多奇思妙想的玩具,简直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如果说儿子是个喜欢玩乐的人,他小时候却整日介只知道读书写书。如果说儿子不喜欢玩乐。那是怎么想出这些东西的?

“儿臣喜欢安静。”朱慈烺道:“秋官这孩子喜欢闹腾,­性­子不知道像谁。”

“隔代像。”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周后突然Сhā嘴道。

崇祯和朱慈烺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说起来崇祯的确是个贪玩的皇帝,在信邸时就经常微服私访——出去玩。而他哥哥天启帝更是玩脱了,估计四五百年之后人们不记得崇祯了,但仍旧能记得木匠皇帝。

周后到底有糟糠之妻的底气,逼得崇祯再次转移话题。

“你打算将大明的疆域拓展到什么地界?”崇祯问儿子。

朱慈烺对于崇祯的地理有些担心,还好那尊玻璃地球仪是崇祯随身携带的,正好拿过来当道具。

朱慈烺将手整个地拍在地球仪上。道:“这是大明。”他将手往上又移了一掌,大大张开:“蒙古。大漠,更北面的荒野,这些也要并进来。一直到北极也是大明的。”

崇祯吸了口冷气。

“东到大洋,都是大明领土。”朱慈烺道:“南面到再也看不见陆地的地方。西面我希望能够打穿丝绸之路,沿着蒙古人的路线再走一遍。以一个百万人口的蛮族都能做成的事,我大明没有道理做不到啊。”

“你这是穷兵黩武!”崇祯不由提高了音量:“照你这么乱来。百姓要如何才能得到休息!”

“百姓休息百姓的,打仗是军人的事。”朱慈烺道:“大明的重重问题,归根到底是资源不足。就如那些担心朝鲜人抢饭碗的士子,因为官位就那么多,别人抢了自己就没了。同样。农民怕没有足够的土地,商人怕没有足够的客人,军人怕没有足够的军功……因为怕,所以要抢。他们在家里抢,国家也就乱了。

“所以,我让他们出去抢。军人抢下土地则有军功,农民也就可以跟着过去占地耕种,士子可以去当官,商人跟着去贩卖商货……如此一来,四民安定,大明自然也就安定了。”朱慈烺看着崇祯近乎呆滞的面容,笑道:“父皇,看起来是穷兵黩武,实际上却是治国良药。”

“国虽大,好战必亡!”崇祯咬牙吐出了一句话,突然觉得让儿子当皇帝恐怕是件很可怕的事。

“国虽安,忘战必危。”朱慈烺平静地接了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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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七倚剑东冥势独雄(8)

就在大明朝野认为朝鲜的事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陈德却再次做出了一桩让人惊讶的事。

他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时候,用收罗来的商船,运载了三百明军,由茅适率领,登陆济州岛。

济州岛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岛,南北宽七十里,东西宽一百五十里,为朝鲜第一大岛。朱慈烺前世陪客户去过一次,那时候已经是世界知名的旅游胜地了。此时的济州岛却还是个海外荒岛,主要用途是流放罪人,以及养马、采珠。

济州岛有三处李朝的行政中心,其一是济州城,另外两处是大静县和旌义县。在这三座城池之外,还有九个浦作为屯戍点。在李朝的标准设置上,济州岛作为对抗倭寇的第一线,非但有三个司的正兵,还有十个水战所和二十五个烽火台、三十八个烟台。

朝鲜一个司也是五百人,三个司就有一千五百人的战兵。然而从丙子胡乱至今,济州岛上的防御近乎废弃,三个司能有二百堪战的牙兵就了不得了。就算按照一千五百人满额来算,要分散这么多个防御点,想固守一千八百四十六平方公里的面积,简直是痴人说梦。

若不是德川幕府的闭关锁国政策,济州岛恐怕早就被倭寇占据了。

陈德敢以茅适率领三百明军登陆济州岛,当然不是军力上的优势。

而是带路党。

李朝与大明几乎同时立国,都是从蒙元统治下解脱出来的苦孩子。看看大明在崇祯十七年前的状态已经十分苦逼了,李朝比之大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天灾**之下,百姓苦不堪言,商人也是不甘于自己的利益被官僚侵吞。

党争,官商。国产流失,兵力衰弱……李朝的一切问题与大明并没有两样。

西浦金家正是其中之一。

他们并不算朝鲜三大商帮中的主力,如果勉强算来,与京商尚带些香火。在崇祯初年,金家家主金万镒在济州岛养马,开创了家业。如今他的子侄仍旧经营着济州岛的十个马场。是朝鲜重要的马源。

同样的马匹卖给不同的客户价格也是不同的,后世商人喜爱的国家采购在如今这个世界并不讨喜。金氏知道大明的马价几乎是李朝收购的两至三倍,当然更乐于将马卖给大明。唯一的障碍就是李朝在济州岛的牧使,因为严格来说,无论是马还是马场,都应该是国家的。

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更明目张胆地将国有资产私吞,金氏没有什么纠结就做了晋商当年做过的事。

卖国。

金氏摸透了济州岛的布防,并收买官吏。只要陈德肯出兵占据济州岛,金氏可以买通李朝朝臣对此视而不见,保证将岛上良马都卖给大明。此外还愿意献金十万两,作为明军的军费。至于前往济州岛的商船,自然也是金氏帮忙联络。

陈德和赵启明等人都觉得这是开疆拓土的好机会,更何况一开始不用打出大明的旗号,对外只说是海寇。如果朝廷震怒,将岛一扔。撤兵回来,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李朝就算知道真相。难道还敢向大明讨要个说法么?

充其量就是弹劾陈德罢了。

陈德如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麾下兵员跟个把总一样,就算被弹劾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再回大明修路去。

等朱慈烺拿到朝鲜方面的密报,并通知内阁的时候,茅适已经占据济州岛全境快一个月了。

吴甡召开了内阁会议,直到会前五分钟还没有看到陆素瑶过来。知道皇太子并不打算旁听,不知觉中心情轻松了许多。

作为一个传统士大夫,吴甡自知不是杨慎那样仗义死节的烈臣,也明白自己不可能成为张居正那样的能吏,更不可能去做夏言那样的权相。想来想去。自己恐怕只能成为张四维、申时行这样的成稳之相,帮大明度过由内而外的转型期。

能够清楚认识到这点,吴甡也就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紧跟皇太子的步伐,让大明从内稳,转向为外扩。

在一­干­阁臣之中,比他走得更远的是孙传庭。到底是曾经督师上阵的猛人,也曾劫富养军,虽然与皇太子之间平淡如水,暗地里却是情投意合。

与孙传庭有类似经验的蔡懋德看似个苦行头陀,身为一国宰辅,家中竟然也不蓄养歌姬美婢,简直是清官的楷模。谁能想象,他在内阁也是个主战派。大约是因为丢土之耻,蔡懋德对于扩张领土的**丝毫不逊于皇太子。

另一方面,蒋德璟蒋阁老和袁继咸袁阁老则是治内派的旗帜。

虽然蒋阁老一度赞成开拓南洋,袁阁老也因为江西瓷器出口的获利支持南洋公司,但本质上两人都更偏重于将国库银花在内政治理,改善民生上。黄淮工程可是个无底洞,用再多的银子都不够。

周应期周阁老从未表态过站在哪一边,属于和稀泥的中间派。不过他现在主要负责民部工作,在为太子殿下开拓四野的大志努力研究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方案。从这点上说,一个辽东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了,恐怕不乐见再多出来一个朝鲜。

吴甡作为首辅,又是众人皆知的皇太子心腹,自然不能轻易表态,只能徐徐诱导。

“济州岛距离倭国这般近,肯定要受倭寇­骚­扰吧,让朝鲜人自己抵御便是了,何必惹出这等事来。该治这陈德‘擅起边衅’之罪!”蒋德璟是敢跟崇祯皇帝当面顶嘴的人,众阁老刚刚落座,他便大声说起了占领济州的不是。

孙传庭身为次辅,不便与排名第三的阁老赤膊上阵,只是­干­咳一声。老好人蔡懋德适时而上,道:“济州岛大小足为一府,而且岛上有良马、弓矢之产,如今国内畜力奇缺,正是一个补充啊。”

袁继咸摇头道:“上周湖广才来消息,彻底剿灭了最后一支楚镇乱兵,如今正是要安顿百姓的时候,几次三番拓地千里之外,非社稷之福。”

孙传庭见吴甡看他,清了清喉咙,道:“武功有七,丰财正在其中。占领济州之后,开设市舶司,截取朝日海贸,正是丰财之道。若是不开源而谈安民,国库有再多银子都经不住这般用度。”

他看了看蒋德璟,又道:“去年黄淮治理已经花了三百万两,成效如何且不说,今年工部提报的预算更大,恐怕光是一个济州还不够呢。”

蒋德璟回道:“成效为何不说?去年黄淮水患得以控制,沿河百姓数以千万都免遭水厄,三百万两难道不值?”

孙传庭本就是虚晃一枪,当下道:“所以今年的银子从哪里来?”

“济州不够,那是否还要连同日本一起打下来?”蒋德璟反问。

孙传庭正要说“未尝不可”,吴甡已经轻轻敲了敲桌案,停止了内阁阁臣之间的争执。

相比国变之前,阁臣之间的关系似乎越发差了。想当年吴甡跟周延儒在内阁几乎撕破脸皮,却也没有这般针锋相对过。最多就是在崇祯皇帝面前各说各话,­阴­一下政敌罢了。但也不可否认,这种在会议上的争执要比以前一团和气的政争强许多。起码大家都互相认可是君子,是大明的忠臣,而非陈演、魏德藻那样的乱臣。

说起陈演和魏德藻这对辅臣,听说有京师士子将他们比之宋时四­奸­,请求铸成铁像跪在忠烈庙前,遗臭万年。

吴甡又看了看坐在蔡懋德上首的周应期,见周阁老没有开口的意思,便道:“诸位,与其讨论该不该占据济州,不如想想如今出了这事,该如何善后。”

“治陈德擅起边衅之罪,撤回兵马。”蒋德璟重复了自己的看法。

吴甡微微摇头:“军中司法自有格局,此事还要看大都督府的意思。”

“若是大都督府不点头,我等莫非还要看他们脸­色­?”蒋德璟颇有些激动:“如今莫非已经是的晚唐时候,武夫当国!”

孙传庭­干­咳一声,道:“慎言。”

“索­性­等大都督府的都督们来了再议算了。”蒋德璟余气未消,又指向吴、孙二人:“阁臣岂能一味事上,置国家安危于不顾?”

“有兵部钳制,恐怕也难有藩镇之祸。”孙传庭道:“反倒是放权都督府,正是吸取国变的教训。我煌煌大明,难道需要提防武将,乃至于步弱宋后尘么!”

历史积累越多,就会发现可摆的事实越多,怎么听都是有道理。这点从周应期的反应上就能看出来了。在蒋德璟说话时,周应期一脸忧患,好像有切身之痛。换了孙传庭反驳,他又面­色­凝重地颌首不止,看似十分支持。

至于具体可行的方案,还要等几位阁老将不满的怨气都发泄完了,最终达成统一的基调,然后才能下交部议,制定可行方案,呈交预览。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但要达成合意,却是个水磨功夫,有时候一桩事体讨论个数日都是正常的。

如今每日里报到内阁的国家大事,少时三五件,多时十余件,由此可知阁臣们的工作量有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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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八倚剑东冥势独雄(9)

金鹏图原本已经做好了在大明经商一辈子的打算,却因为济州岛的风云突变,让他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条道路。他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京师六月的闷热中,一位来自朝鲜的亲戚带来的消息。

“希望你能通过大明的科举,成为外派济州的官员,为家中做些贡献。”那位亲戚自然也是姓金,同时也带来了五千金,作为金鹏图在京师运作的资用。

金鹏图对金氏实在谈不上感情,因为他是庶出子。在朝鲜儿子随父姓,却随母亲的社会阶层。譬如父亲身为两班贵族,如果母亲只是个贱民,则孩子仍旧是贱民。

这点上金鹏图十分向往大明没有阶层的社会,而且据他所知,贵族家的庶子,无论母亲地位如何,都不影响自己的地位。就连大明皇帝的母亲出身都不怎么高贵,仍旧不妨碍他们统治这个伟大的国家。

不过,金鹏图对“金”很有感情,所以他很高兴能够被抛弃他的金家认可,并且快乐地收下了这五千金。

崇祯二十二年七月,经过一个月的苦练汉语,金鹏图终于取得了大明甲等文凭考试,这也是以他的能力可取得的最高文凭。

如果说仅仅凭着几个妓汝的教育就考中生员,那金鹏图也实在有些逆天,更何况大明的正牌科举虽然没有禁止外国人报考,但需要的户籍和保人实在是迈不过去的门槛。

有了甲等文凭之后,金鹏图还需要通过四夷馆的汉语口语考试。皇太子十分看重翻译工作,所以除了京师的四夷馆,还在各地设有分支机构,一样称为四夷馆,但归于鸿胪寺直管。

各地四夷馆主持的汉语口语考试。说是内容一致,实际上却是大相径庭。比如杭州四夷馆是以江南官话考核,福建的四夷馆考的是闽南官话,广州的四夷馆考白话……只有京师四夷馆才考京师官话。

金鹏图只会说京师官话,也是毫无选择余地。他很担心各种敬称是否会因为男女不同而有别,更担心地位低下的妓汝是否有独有的语言习惯。让自己不经意间在考官面前丢脸。

七月初十,丁卯日。

金鹏图一早起来,洗漱完毕就坐在亭子里“养神”。直到仆人前来报时,他才最后检查了一下衣裳,确定没有失礼的地方,方才踱步出门。

他用五千金在东江米巷的会同馆附近买下一套两进的小宅院,方便与住在会同馆的朝鲜使节往来。仆人倒是金家从朝鲜带来送给他的,不用他花一分钱,那人看起来也颇为老实可靠。

现在金鹏图唯一缺少的就是娇妾美婢。这一个月里流连花街柳巷也的确让他有些腻味了,打算通过考试之后就去采买两个。

金鹏图脑子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过了上林苑监。一路上绿树成荫,排列得笔直。这在早年间的大明也不多见,乃皇太子掌政之后推行的新政,要将自然景­色­引入城中。据说是因为他笃信道教,又是天尊下凡,要打造人间仙境。

相比之下朝鲜的城市实在憋屈­干­涩。又脏乱不堪,完全不能跟大明并论。

一念及此。金鹏图很担心自己的未来。如果真的去了济州为官,岂不是再看不到大明的人间仙境?而且济州那是流放罪官之地,谁愿意去那里为官!

——或者就找个机会留在大明?反正金氏与我没有什么亲缘。

金鹏图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你是何人,就这般往里硬闯?”门房拦住了金鹏图,两侧宛如天兵天将的卫士也倾斜长枪,怒目而视。

金鹏图连忙收摄神魂。一揖到底:“罪过罪过,小生是来参加考试的士子。”

“士子?”门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凭证呢?”

金鹏图连忙取出准考凭证,递了上去。门房检查完毕,这才让开一条路,让他从中门旁的小门进去。

金鹏图进去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算是迟到的。

早有诸多各国学子聚在前照到正堂之间的小院里。以各自口音找人说话,也算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金鹏图发现这些学子中有安南人,有琉球人,还有南洋诸夷,最罕见的是竟然有个穿着蒙古服饰的大汉夹杂其间。

其他身着汉服的外国学子,很自觉地抵触了他,没人与他说话。

此时,距离开考时间还有半个时辰。

金鹏图不敢乱走,只是拿眼打量周遭。

四夷馆东西两厢前搭出了一排竹子隔开的考棚,前后贯通,顶上铺着苇席,室内只有一张矮几,地上也是席子。看来无论是考官还是参试的考生,都得席地而坐。这种坐法在大明是正坐,出席高端的礼仪场合仍旧遵循这种上古的习俗,所以坐姿也是考核内容之一。

这对于习惯了箕坐的朝鲜男人而言,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又过了些许时候,几个老军开始在院子里布置帷幕,并且来得早的考官也出现在了纜­乳­苤下。他们都是年不过弱冠的年轻人,腰杆挺得笔直,微微昂着头,相互间品评着这次的考生,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

当然,今日他们是考官,比之考生自然是高的。

三声钟响,一个老军站在正堂之前,放开喉咙喊道:“时辰到!凡诸考生,各备身凭,闻号以进!”

下面的各国考生顿时鸦雀无声,静静听着老军叫号,生怕错过。

金鹏图也颇为紧张。他听说口语考试大约是十中取三,这里五十余人,算来只能取十五个,竞争压力还是有些大。

随着帷幕之后人影晃动,十二个考官入座。

不一时,老军大声喊出了一个个号码和姓名字号,其中不少都是标准的汉人名字。金鹏图知道这是在朝鲜经商的汉人子弟,先以朝鲜话骗取签证,然后再以外国人的身份考学入仕,可说是一条捷径。

——大明也不管管!

真正的外国人看着这些浑水摸鱼之辈,眼中喷火,心中不爽。

大明却是没办法管。

市舶司的签证官不可能进行细致有效的背景调查,所有文件都是朝鲜官方出具的身份证明。而这种证明在朝鲜是明码标价,反正对地方官又没有坏处。

反过来说,这种行为对大明朝廷的损害也不大。因为分配给外籍官吏的职位都是低级的吏目岗位,上升空间不大,主要是一种同化手段。考满合格的话,更多还是派往台湾、辽东、朝鲜任职,至于其实际是明人还是朝人,并无分别。

而且按比例录取只是考生中流传的谣言,是对礼部公布录取比例统计的误读。每个考官手里都有一份口语问答题库,随机抽取,并且有严格的标准化评分,只要评分合格自然就能通过,不存在优中选优的事。

当然,具体规则也没必要跟他们说那么清楚。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金鹏图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号码和名字,连忙上前行礼,跟着导引老军穿过幔帐,进了一间考棚。因为走得快,金鹏图还能看到前面考生离去的背影。

他的考官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嘴上刚刚开始蓄须,显出几分稚气。考官比了个请坐的手势,木板在手,盯着金鹏图正坐的仪态身姿,开始评分了。

金鹏图小心翼翼地收束神情,行礼如仪。不过他一时紧张,双膝一软,几乎是噗通跪倒在考官面前,不由心头一抽。

考官却没有笑意。

这种双膝同时落地叫做“跪”,不是“坐”,是要扣分的。

“君且自陈。”考官悠悠然道。

金鹏图没想到口语考试非但是考口音,还要讲究吐辞,心中更加紧张了,结结巴巴道:“在下姓金,名鹏图,表字、字、适南,本籍朝鲜国全罗左道……”

考官侧耳听着,手中炭笔已经在薄薄的木板上画了一个叉叉,表示他在陈述中已经出现了一个用语不合于惯例或是失礼的地方。

——不过他的字倒是起的不错,是从《逍遥游》里取的吧。

考虑到这点,考官又在一旁重重点了点一点,算是加分。

金鹏图还在努力收罗言辞,浑然不知自己花了五十文制钱找街头算命者起的字已经为他增加了一个分数点。

在自陈之后,考官又考了一些当今大明的社会知识,以及他对大明的认识、看法,完成了第二阶段的考核。

第三阶段是由金鹏图从纸盒中拈取一张纸片,根据上面的言语进行分析阐述。这些纸片上有唐诗宋词,有四书五经,还有杂曲话本……不管说得对错,只看是否能够自圆其说。

这是最容易落下分,也是最容易博取考官好感的环节。金鹏图挖空脑袋回忆成语和典故,终于看到了考官脸上露出笑吟吟地表情,轻松不少。

考官的笑容却未必是因为用词用得漂亮,有时候单纯是因为一些成语错得离谱。

从考棚里出来,金鹏图顿时重重松了口气,看到侧门外有人懊恼不已的样子,故意装得云淡风轻,好像刚刚经历了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其实无论考得如何,都只能静待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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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九倚剑东冥势独雄(10)

“上面的意思是,凡参加了四夷馆试的外邦学子,只给三等考评,尽皆录用。”黄睿雪坐在主座上,召开司内会议。现在文教清吏司的管辖权越来越大,只要关于考试和学校的事就能送到她手上来。

吴甡作为首辅,当然不可能每天来礼部坐堂,整个部务都落在了黄睿雪肩头。

司里职权大了,人手自然也需要扩张,以至于一个司开会就得借大堂,即便如此还坐得满满登登。

“黄主事,咱们这边好说话,但如果日后吏部给出‘才不堪用’的评语,咱们的考成也要拉下去的。”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文吏语带幽怨,暗道女官都太好说话,上头说什么就是什么,丝毫不知道为自己的权益争取一番。

这的确是女官的通病,更体谅大局而不介意牺牲自己。

不过这次却是某些人多虑了。

“这回不出分数。”黄睿雪道:“只分优等,合格,尚需努力三类。正是吏部那边的要求,有备案的。尚需努力那一类的外邦考生,日后出现问题不算咱们的过失。”

底下抱怨的声音这才杜绝。

吏部这么做当然是有其原因的。非但京师四夷馆的考试如此,浙江、福建、两广等地的四夷馆一样拿到了吏部的文移。主要原因是济州、台湾、辽东三地的官吏实在难以凑齐。吏部铨选名单几乎都空了,却还是不够用。

反正都是抄抄写写的工作,让琉球人去台湾、朝鲜人去辽东,异地治理,既可以培养人力,又无关大局痛痒。

惟独济州岛上汉官的比例最重。

为了巩固统治。岛上朝鲜人连书吏都不能担当,最多做做工头和翻译。从官员到吏员,统统从大明本土调派。因为同样是化外之地,又地处孤岛,面对倭寇,济州官员的在正常薪俸之外还有额外的“海岛津贴”。日后也可能推广到台湾和海南等岛屿。

金鹏图拿到了“尚需努力”的考试凭证。听说是最后一等,大约是明人婉约的说法。他反倒因此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可以安然地居住在北京了。谁知吏部很快就追了一份委任状来,委任他去辽东海州县城担任书吏。

这还不如去济州岛呢!

金鹏图很想逃避不去,但在大明这个官本位社会,官吏非但是一个特权阶级,同时也是一种对国家的服务。凡是不理会吏部征辟的人,要么有本事在家当一辈子的宅男,若是被抓到逃避服务。仍旧还是去那些地方,但就不是当官了。

至于济州岛上的三位民政主官,却是从一个地方选出来的。

苏州。

首先济州岛正对江浙,所以直接选派南官比较方便。

其次,苏州昆山县的吴荪菖因为粮仓一案,表现出了忠贞和廉洁的优秀品格,应当受到嘉奖。但吏部反对尚未考满就直接升迁,这不是用人之道。正好济州需要一个知州。对于吴荪菖而言是连升三级,只是在海外罢了。

济州可不是散州。而是与府并行的直隶州,下辖大静和旌义两个县,知州为从五品品秩,考满回来便可以直接去布政使司任职了。

吴荪菖原本官瘾并不大,但经历了济留仓一案之后,才发现在大明做官。品秩太低实在太危险。而且适逢明主,正是一展抱负的时代,何妨拼搏一番,看看能走多远。于是他硬是忍着晕船的痛苦,也接下了济州知州的委任。

充当他手下两个县官的也不是外人。正是当日与他同舟共济的鲁玮、杨祥。这两人年不足弱冠,已经当上了从七品的一县正堂,可谓春风得意。

更让吴荪菖得意的是,前往济州的海船是浙江水师远航日本的大号福船。船大在海面上自然平稳,使得吴荪菖的晕船病都轻了许多。而且从崇明出海到济州,航程比天津到崇明还短,受的苦也就少得多了。

随行而去的还有浙江水师的三十艘战船,以及海军大学学员­操­纵的二十艘教学船,看上去也是浩浩荡荡。三十艘战船上还有一千新兵,五百讲武堂出身的士官生,以及一百名武备大学的新军官。

他们将归属于都陈德麾下,成为组建朝鲜师的骨­干­。

朝鲜国王李淏则收到了一封斥责文书,责怪朝鲜国内不修兵备,导致海寇霸占岛屿,祸乱沿海。如今大明提起大军,替朝鲜扫清了抢占济州岛的海寇,但是为了避免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这种劳民伤财之事,济州岛以及朝鲜海域的其他外岛防御,还是交给大明来处理。

李淏莫名其妙丢了一­干­海岛,心中自然很不高兴。他想起光海君时代对大明的抵触,以及他哥哥昭显世子曾经对大明的不屑,认为朝鲜可以成为一个独立于明、清两国的第三方势力……

理想虽然是好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根本不可能。

根据辽东朝鲜人传回来的消息,大明灭满清只动用了数万人而已,当年势不可挡的东虏胡兵在大明的火铳火炮之下不堪一击,最终逃到了海西之地,摇尾乞怜。

要想与大明对抗,那不是在自寻死路么?

李淏又想到了近在眼前的江华岛,现在看看让给大明驻军似乎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尤其是岛上还有自己的侄子,昭显世子的嫡子,别说军力上是否能够跟大明对抗,就是在法统上也弱了一筹啊。

因为金氏在朝中的活动,朝鲜官僚都一致认为大明这样做对朝鲜有利,何况大明也没说不能继续流放犯人去济州岛,这等于替朝鲜承担了不小的负担。至于关键的马匹问题却没有人提及,反正自己家里不缺马就行了。

被白白打了一记耳光的李淏只好借酒消愁,索­性­将政务交给了亲信大臣,自己过着醉生梦死的昏君生活,以此来麻醉丧权辱国带来的隐痛。他好像回到了沈阳,只是这回整个朝鲜都像是一座牢笼。

……

崇祯二十二年八月初一,吴荪菖到达济州,看着济州城一丈多高的城墙,良久无语。

“这是城墙?”同行的杨祥惊讶道。

“这连围墙都不算吧。”鲁玮也不住摇头。

如果济州城都是这等样子,那么属下的大静和旌义两县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墙不在高,”吴荪菖摆出老大哥的姿态,“关键是咱们要信得过驻留岛上的一千虎贲!”

想到军纪严明的军队,杨祥、鲁玮两人都有了一丝底气。

吴荪菖自己却是中气不足,因为三人之中只有他知道这“一千虎贲”的真相。

他们是大明第一批试行征召的义务兵,只接受了三个月的军训,还从未见过敌人的血。

不管怎么说,反正从这一天开始,大明正式恢复了对济州的统治,隶属于山东布政使司。

……

大明以文教立国,并不是一个尚武的朝代。

这点上其实从文人的配饰和消费上也能看出来。

先秦两汉直到魏晋,士人必佩刀剑。到了唐宋,文人也还有佩剑佩刀的习惯,北宋时一柄好倭刀价值千金。而到了明代中期之后,折扇的价格一路走高,街上尽是拿着扇子调戏小娘子的小白脸,佩剑在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

人民没有了尚武­精­神,又见军户就连乞丐都不如,自然不愿意涉足行伍。如今通过募兵制度能够招募的兵员已经越来越显得枯涸,尤其是国土沦陷时还可以用大义来招募勇士,而现在更多的人不认为有从军的必要。

从崇祯二十年的时候内阁其实就在讨论这个问题,又担心过早实行义务兵役制度会导致百姓对户籍制度的排斥,再次出现“逃民”,这才一拖再拖。一直到二十二年年初,才最终确定在统治基础最好的山东东三府试行。

即便如此谨慎,还是出现了乡民自残逃避军队征召的现象,这无疑让内阁伤透了脑筋。

不过在另一方面,因为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自觉履行兵役的士兵大多受过蒙学教育,比之最早的东宫侍卫有更强的文化基础,不用在训练之余还被训导官拉着补课。少数乡学毕业的士兵还被报送进了武备大学,从此走上了另一条出路。

虽然百姓不愿意当兵,但对于当军官却不排斥,谁不知道军官的待遇已经超过了文官,真正是一人为军官,满门有荣光。

“职部等希望进行一次全国巡查,主要针对各州县征兵工作推广查证。”身佩上尉军衔的训导官抱着厚厚一摞文案,内中是各州府需要的选派的人员,经费预算等具体细节问题。

秦良玉从接手征兵工作之后就没有好好睡着过,也知道地方上推广义务兵役制度很有难度。但皇太子殿下为此特别召开了御前会议,内阁六位阁老和大都督府四总部都督同聚武英殿,在崇祯面前展开讨论,做出决议。复国之后,这样高规格的会议还是第一次出现,足见其重要­性­不可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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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十弓箭行人各在腰(1)

张二狗从船上跳了下来,刚走出码头就看到一个硕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公车站”,还画了个大大的箭头。他在心中琢磨了一下“公车站”的意思,大约就是可以坐车吧。

在他投军之前还从未见过这事物。

五年了。

从崇祯十七年背着家里拿了户口出去投军,五年来他没日没夜地想念家中父母,以及那个颇受偏心的小狗子。五年来,他也经历了许多战阵,亲手割过战场上东虏的脑袋,看过种种残虐的场面。现在终于活着踏上了山东大地,心中感慨万千,却又有些害怕。

这便是训导官说的近乡情怯吧。

张二狗按着腰刀,身穿摘取了肩章的军装,走进了公车站。

十七年从军而退伍的老兵数量并不多。

很多人运气不好,没过多久就阵殁了。还有些人运气略好些,只是伤残,也就早早安置回乡当个教官,或者识字的话还能当个县尉。至于那些运气好的老兵,或是苦心读书升了军官,或是­操­训成绩优异转了士官,都在军中混得如鱼得水,谁也不肯退役。

大都督府也不舍得让他们退役,皇太子殿下提出一年扩一个军,这些人正是军中骨­干­,焉能放走?

张二狗却属于不上不下的罕见人物,全军跟张二狗相似的人也没多少。其中一部分选择留在了辽东,取了分配的土地过上地主的生活,以至于真正回到山东的人极少。此时此刻,张二狗走在公车站里,一身红­色­军装醒目非常,称得上是万褐丛中一点红。

登州港主要是军港,公车站里的车不多。通往各个城市的车次也都十分有限。张二狗转了一圈,都是些陌生的地名,不禁有些迟疑,寻思着找人问问。他这挠头的模样正好被一旁的车老大看到,那车老大老家真定,曾被东虏逼着剃过头。所以对兵士颇为感念。他叫道:“小哥,去哪儿?”

张二狗一偏头看到了那车老大,如获救星,道:“我要回潍县家中,只不知该怎么走。”

车老大道:“这儿没有去潍县的车。从这儿最近的就是去平度,等到了州城,再找车去平度。”他说着将手中马鞭朝伙计手里一塞,跳下车辕,道:“走。我带你去。”

张二狗也毫不疑心,喜滋滋地跟着车老大快步从马车中穿梭而过,很快便走到了车站出头。车老大也不敢站在车道上,放过了两辆车后,终于朝一辆缓缓驶来的双马马车叫道:“秦二哥,有事求你!”

那马车上的车夫朝车老大招了招手,大声道:“甚事?”

“带这小兄弟去平度,他刚退伍回来。路不熟。”车老大把张二狗往前一推。

张二狗略带尴尬,不知道是不是也该叫一声“二哥”。

“上车。”那车夫已经近了。用马鞭敲了敲后面的车厢。

张二狗好歹也是受过军训的人,并不需要这行驶缓慢的马车停下,先将行李扔了上去,旋即自己一撑挡板也跳上了车。这车厢里并不是客人,而是一疋疋绑好的棉布,上面还写了“松江”二字。

“多谢老哥!”张二狗从车厢里朝那车老大行了个礼。却是下意识地军礼。

那车老大原本多豪迈的人,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期期艾艾喊了一声“走好”,惹得周围人看了纷纷笑了起来。

秦家二哥的车在过门的时候停了一下,填了一张表。两个胸前别着的名牌的稽查还上车检查了一下,做了记录便抬起了横杆,放马车过去。张二狗原本还有些紧张,等见到这样吃公粮的才彻底放下心来。

“小兄弟,来喝两口不?”秦二哥用马鞭敲了敲车厢,大声喊道。

张二狗正独自坐着无聊发呆,索­性­爬了过去,身形麻利地的攀上了左侧的副驾位置,叫了声“哥”,接过酒葫芦就喝了一口。

“到底是当过兵的人,身手不错啊。”秦家哥哥眯眼笑道。

张二狗见他一脸横­肉­,还带着一条疤,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不过内心中却又兴不起对他的警惕和排斥,只能归结为自己多心了。更何况这哥哥说的话让张二狗颇为自豪,浑然忘了自己在营中只是个辅兵。

“我以前做贼时伤了腿,否则也去当兵吃粮了。”秦哥爽快地报了自己家底。

“做贼?”张二狗只是意外,并不介意。他知道很多人都做过“贼”,王翊王辅臣不也是流贼出身么?其实说穿了就是被裹胁的流民,算得了什么?

“是呐。我还是谢将军的亲兵,跟他投了皇太子。就是最后一仗伤了腿,又修不了路,管不了人,种不了地,当时恨不得死了算求。还是一个太监过来,说是腿伤了可以赶车啊,这才学的车把式。”

张二狗一听,忍不住道:“你跟官军打过仗?只伤一条腿算是运气了。”

“哪敢是官军!”秦哥吓了一跳:“是其他的贼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知道鲁西剿匪的事吧?”

“好像听说过。”

“那时候山里都是贼寇土匪,谁都不服谁。”秦家哥哥喝了口酒,吐气笑道:“结果皇太子天兵一来,都乖乖归顺了。当时想着还心有不甘呢。如今看看却是三生有幸,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

“秦哥成亲了?”张二狗问完就觉得有些失礼。这秦家哥哥看起来都四十开外了,若是在没成亲,岂不是骂人家老光棍?

秦家哥哥果然撇了撇嘴道:“嘿,你这话听的,我都说了有老婆孩子,还问这儿!”

张二狗脸上一红,道:“小弟不会聊天。”

“哈哈哈,当兵当的吧。”秦家哥哥大笑起来,又问道:“你呢,家里给说媳­妇­没?”

“还没。”张二狗又苦恼起来了。如果不当兵,恐怕孩子都会到处跑了吧。

“不急不急。”秦家哥哥道:“现在谁家不赶着把女儿嫁给当兵的?听说你们在辽东打过仗的,都有一块地?”

“我是一军的,去的晚,只有一百五十亩。”张二狗说得有些心虚。一百亩的基础地,五十亩的服役年数地,他等于拿的是最低一档。当了五年兵,竟然连个士官都没有混上,张二狗对自己也有些不满。

那秦家哥哥却是惊叹道:“这么许多!啧啧,你咋不留在辽东呢?”

“爹娘都在老家,反正辽东那地就算不种也有地息。”张二狗优越感油然而生,将辽东农垦公司帮着种地的事说了。

“啧啧,难怪现在人都说到了辽宁饿不着。原来都是在帮你们种地啊。”秦家哥哥叹道。

张二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呵呵笑了笑,又问道:“去辽东的人多么?”

“多!怎么不多!有地有饭吃哪里不去?”秦家哥哥道:“我小舅子一家去年把山东的地卖了。就几亩山地的钱,在辽东买了三百亩的好地!那土都能捏出油来!”

张二狗自从拿了辽东的地之后,特意去研究过的土地,比在家时候还要上心。他知道虽然辽东的土地看起来比别的地方发黑发油,但真正上好的黑土却在沈阳还要往北一二百里,几乎就在海西了。

因为东虏逃到了海西,所以那片地方并不太平,是重点的屯戍区,地价低得几乎白送。

“那小子也是个狠人儿。”秦家哥哥感叹道。

“辽东也就冬天冷点,其他也都还行。”张二狗安慰道。

秦家哥哥没有说话,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张二狗又问起了赶车的营生,想着日后自己若是吃不了下田的苦,大可以也买辆车给人送货。非但可以到处跑,还饿不了饭。

“这活计的确可以做。”秦家哥哥说起赶车的生活,却也一腔感慨:“尤其是路修得好的地方,那走起来叫个舒坦。不过也挣不着大钱。人家大商号都有自己的车马行,不用公车。这车这马养起来都是开销。万一路上再坏了,那可就赔大了。”

“公家抽头么?”张二狗又问。

“倒是不抽,不过若是不小心运了违禁品给查出来,这饭碗可就砸了。”秦家哥哥指了指后面:“所以我都只接公家的活,好处是不怕查。坏处就是没人押车,不管饭。哈哈。”

张二狗听了,心中暗道:看来哪一行都有个门道,这活计未必自己就能­干­得了。唉,日日盼着退伍回家,可回家之后又能­干­什么呢?难道真的得下地­干­活?自己也吃不惯地头的苦啊!

再说了,家里的地有父母料理已经足够了。自己参合进去也是打打下手,过几年等小狗子长大了,家里父子三人三个壮劳力,那地也不够吃啊。唉,早知道还不如留在辽东呢。海西那边虽然更冷些,但是地好,有便宜,该换过去。

张二狗心中暗暗后悔。

“这一路的饭我管了。”

张二狗决定还是多问问如今乡间的情形,感觉这五年间家乡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秦家哥哥也不推辞,赶车的动力越发足了,话篓子一开,侃得张二狗头晕目眩,眼花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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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一弓箭行人各在腰(2)

从东往西走了半日,路上的行人和车马也多了起来。两旁时不时就能看到民家开的饭肆、宿处。还有些靠路边的民居上挂着牌子,上书“食宿”两字,已经显出一副太平景象。

不过秦家哥哥对此嗤之以鼻,并不停留,而是到了一家驿站方才勒马下车,叫伙计过来清点车上的货物,然后用驿站的大锁将车厢门锁了,车入库,马则牵到后院洗刷吃料。

“这里以前是官家的地方,­干­净,量足,虽说贵些,却安心舒心,出门在外最省不得这几个钱。”秦家哥哥对张二狗解释道。

驿站改革也是皇太子新政中的一部分,但是两极分化实在太过严重。在繁华商路上的驿站被人挣破了头,往偏远僻静地方的驿站却半死不活,入不敷出,只能靠朝廷拨款度日。

朱慈烺原本想以皇家资本经营驿站,打造大明的经济型连锁酒店,其实并不是最上策。

站在大明皇室的高度,有限的资金肯定要投入事关国计民生的根本资源领域。经营酒店实在是在无人接盘的情况下而准备的下策,既然有人愿意经营驿站,那么正好让朝廷从这里收取行会费,贴补亏损地区的驿站。

张二狗跟着秦老二进了驿站,回想起当日自己投军时住的客栈,心中不免觉得反差极大。这里窗明几静,五七伙客商各据一桌,安静地用餐。小二笑脸迎人,掌柜的在柜台里拨打算盘。清算账目。

“两位只是用餐?”小二上前见了张二狗的军装,又补道:“鄙店能划账。”

张二狗离开辽东的时候觉得异地取款太不靠谱,更不知道自己家乡是否有银行营业所,早就将这五年的积蓄都取了出来,换成钞票带在身上。此刻他终于可以大大方方道:“我会现钞。快挑些新鲜蔬菜并­肉­、鱼各来一份。要打理­干­净。”

那小二最喜欢做军士的生意,知道他们军饷丰厚,非但舍得用钱,打赏起来也是大手笔,当即低眉顺眼地下去准备饭菜了。

秦二选了一张靠窗小桌,正好方便两人用餐。道:“生受兄弟的了。”

“一餐饭值得什么。”张二狗豪气道:“哥哥赶车辛苦。等会走时再叫打壶酒。”

“那忒好了!”秦二的一双小眼睛又眯了起来,见张二狗不住打量这驿站,就连房梁都不放过,又问道:“兄弟在看什么?”

“这梁上连蛛网都没有。店家还真是下力气。”张二狗道。

秦二挑了一双筷子递给张二狗。道:“朝廷有个衙门叫卫生总署。专管这些事,一旦被抓住了不合格,轻则整改。重则罚款。上头这般着力,下面哪里敢偷懒。”

“这倒是。”张二狗道:“不知道盘这么个店要花多少银子。”

“这可不是小户人家的买卖。”秦二猜张二狗就算有钱,也不过是几年当兵的饷额积蓄,家中难免逃不脱小户人家。否则哪里还需要搭便车,早就有人等着接了。

正巧小二过来倒茶,也低声道:“钱财还是小事,朝廷查得忒紧!厨子的指甲长一些都要罚钱。尊客们都说要弄­干­净些,殊不知就算他们想要脏的,俺们也做不出来啊。”

张二狗想想自己家中都没这般­干­净,看来这行当也做不成。

驿站的菜炒得快,不一时就送了四菜一汤上来。张二狗多年不曾吃到这般地道的家乡风味,胃口大开。秦老二力气大,食量也大。两人就着这四盘菜足足吃了三四斤米,这才混了个肚圆。

小二和掌柜的见惯了南来北往客,却罕见这般的大肚汉,心中暗道:听说湖广那边驿站不收米钱,只要菜钱,若是碰上五七个这样的大肚汉,岂不是吃一家倒一家?

就这般吃用,张二狗会钞时也就三钱银子,可见米价果然是实打实地被压了下来。

“比辽东贵了不少。”张二狗剃着牙,让小二给秦家哥哥打酒。

秦二大惊:“还比辽东贵?”

物以稀为贵,产米的地方米价低,产布地方布价低,这都是常识。如果辽东比山东还便宜,那岂不是说明辽东物产比山东还丰富么。

张二狗没想那么深,只是道:“我们五七个同袍去酒肆喝个半饱,要半片鹿,野菜不要钱,最多吃个五钱银子,匀下来一人一钱都不到。”

秦二听着羡慕。山东这边的­肉­价可不便宜,­肉­食仍旧是以蓄养为主。寻常人家要想每周开荤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只能吃兔子。至于鹿­肉­,那一听就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玩意啊。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等马刷好喂好,秦二看着伙计开了车厢,清点无误,这才继续往平度赶路。

晚上二人仍旧是住在驿站,虽然老板不同,但整个驿站的布局却大同小异。秦二也不好意思让张二狗破费,到底人家那是拿命换来的银子。他让张二狗开个上房,自己还是睡通铺。

张二狗与世隔绝几乎五年,听他讲外面的故事听得上瘾,哪里肯自己去睡上房?又不是什么娇贵人家。于是两人都住了通铺。

这通铺只是习惯叫法。实际上现在的驿站已经没有一张大炕挤十几个老爷们的事了。贴着火墙有一排高低床。床床都有帘子,拉起来便是自成一统。床上铺着略有些泛黄的白­色­床单,一尘不染,被子也是白­色­被套,里面的棉胎还有股太阳晒过的香味。

店里加五个制钱就能买一桶热水,正好让旅客烫脚解乏。所有出远门的人都知道,赶长路必须每天泡脚,但不能洗脸。

张二狗泡了脚,与秦二睡了两张下铺,本还想听他讲讲这些年家乡的变化,可惜头刚挨着软乎乎的枕头,人就已经昏沉睡了过去。秦二其实也早就讲乏了,正好解脱出来,心中却道:他们看起来风光,被关在营中好几年,就像是山上刚下来的……

想着想着,通铺里便响起了两人的鼾声。

从登州到平度本是整整三天的路程。因为吃得好,休息得好,马匹也似乎格外卖力,张二狗只两天半就看了平度州城。秦家老二要在这里去送布入库,然后硬要做东回请张二狗一顿。张二狗看天­色­已经暗了,也没车回潍县,只能住一晚再走。

二人在城里找了家客栈,虽然没有一路上落脚的驿站大,但也一样­干­净,可见卫生总署的确颇有威慑力。

从平度州城到潍县还有一百六十里,不过这里有了客车。一样也是四轮马车,路也修得­精­致了。中途还是要过一夜,一共两天路程。张二狗到了县城才想着给父母弟弟买了礼物,然后迈开大步往家里走去。

从县城到村子的路也已经变成了砂石路,两旁还有排水沟。张二狗认识这条路,但没想到差点认不出村子了。原本有一层围墙的村子如今暴露在平地上,家家户户都只是用竹篱笆围个院子,颇有些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味道。

张二狗回想起自己从小在这儿长大,又想起了当年跟王翊、大妮上学放学的嬉笑玩乐,鼻根处不由发酸,眼泪已经忍不住淌了下来。他一边拎着礼物,一边用掌根擦泪,连连被糕点包打了几下脸。

“那不是张家二狗子么!”地里有人认出了张二狗,大声喊道。

张二狗抬眼一看,果然是自家七舅姥爷,忙笑着打招呼。

七舅姥爷放下手头的活,乐呵呵随张二狗一同往家去。这也是乡村的习俗,但凡亲戚来了,总要找各种由头热闹一番。这一路上越来越多的亲戚故旧加入了欢迎张二狗的行列,倒是比当日王翊回来还要热闹些。这与身份无关,纯粹是几代人沾亲带故积累下来的人缘。

张家父母终于盼回了儿子,张家妈更是紧抱着儿子嚎啕大哭,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张二狗却是听懂了,已经生了白发的老娘是在说当年吃­鸡­蛋糕的事。他自己都已经忘了,老娘却还记得。只说那是小狗子病了才弄的,家里怕小儿子夭折,心情不好,这才打骂了他。

其实现在回头看看,张二狗很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因为被爹娘骂了几句就负气出走,还吃小狗子的醋。

张家热闹了一下午,张二狗又见到了已经面生了的小狗子。当年他走的时候小狗子才是个十岁的娃娃,现在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上完了蒙学之后,留在村里木匠家当学徒。

张二狗掏出军饷给爹娘,自己留了五两私房钱。他爹连忙东家买­鸡­,西家买蛋地张罗晚上聚餐。农村的聚餐属于不请不拒,只要关系好,自己端着碗来吃便是了。主家笑脸相迎,绝对不会拒之门外。就算红白喜事也都如此,罕见有人发请柬的。

张二狗他娘却对二狗道:“旁人不请也就罢了,王家伯伯你得亲自去请来。”

“是,这些年若不是辅臣在军中照顾我,怕是见不到爹娘了。”张二狗连忙应承下来。

二狗娘脸上一红,终究没说自己去王家闹事的话。这还是上回王翊回来送礼,话中有话地说起当年投军的内幕,才让她知道原来是自己儿子撺掇人家小王先生离家出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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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二弓箭行人各在腰(3)

从阶级而论,王翊是大明最年轻的将军——内定,张二狗只是个退役辅兵,两人简直是天壤之别。然而在本村范围内,张二狗的影响力却比王翊更大。因为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王翊一家只是外来户。

在接连的热闹结束之后,张二狗面临着人生最大的抉择,该怎样才能谋条生路呢?总不能在家坐吃山空吧。

他首先否定了下地­干­活。跟着父亲去地里转了一圈,他就知道自己不是拿锄头的人,根本吃不了那份劳苦。军中虽然也累,却没这般高强度的持续劳作。尤其是军中­干­活的时候总是充满了­精­神,下地却枯燥乏味。

其次,他又否定了去县城做工。修路、扛包、挖矿这些苦力活都是俘虏做的,他好歹是曾经的大明军人,怎能做这等有**份的事?

在无所事事闲逛了十来天后,登门的媒婆越来越少,就是村里人见了他,脸上也渐渐消失了热情。无论哪朝哪代,人们对于不事劳作的人总看不上眼。

“二狗啊,”老娘终于也看不下去了,“咱当了兵回来固然不假,但也不能心气太高啊。”

“娘,实在是没合适的活计,且容我想想。”张二狗靠在柱子上,看着天上的白云,随手一捏,发现腰上已经有了赘­肉­。这些天在家里没有下力气,吃的又不少,竟然长­肉­了。

“要不你去县城看看郑先生?以前咱们村的教官,如今都高升县尉了。”他老娘试探问道,生怕伤了二狗的自尊心。

张二狗对这个问题上倒是看得很淡,对他来说抱大腿不算什么,何况郑教官的确带过他们的体育课。既然有师生之谊,人家现在又是县尉。去拜访一下总在情理之中。他应承老娘道:“娘,我明日就去县上。”

“家中新摘的瓜果蔬菜带些去,人家现在想必啥都不缺了,不过总要表表咱们的心意。”张家妈关照道。

军营也是个小社会,张二狗早就懂了这些人情世故,当然知道不能空手过去。

翌日一早。张二狗被老娘叫醒,看看天­色­还是蒙蒙亮,只得半梦半醒地洗漱妥当,背了沉甸甸的背篓,再往县城走去。直走出大半路程,天­色­才亮了起来,他的­精­神头总算能够提起来了。

村里的郑教官名为郑直,是崇祯十六年山西入伍的兵。他运气不好,同一年就负了伤。一到山东就转入村学当个教官。那时候政改还没推进,各地的乡勇、巡检司都还是纸面上的东西,县尉也是文官出任。

后来上头改革计划敲定,各县县尉改文职武官,管巡检司和乡勇一摊,归属于大都督府总训导部。如此一来,各县都需要能够识文断字的“武将”,郑直在军中启蒙读书。后来自学也还算读写无碍,这才选为了潍县尉。

这些年来他在任上也的确算是尽职尽力。为人正直,颇得乡人好评。

张二狗走到县城才发现自己犯了二。今天不是休息日,郑直肯定在县里当班,这一大背篓的土产总不能直接送到县衙去吧。自己又不认识的郑教官家住哪里,该如何是好呢?

正思量着,张二狗突然看到一队身穿藤甲。举着枪盾的巡检司迎面而来,连忙让开一边,放下背篓,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大红军装,直挺挺站在路边。

巡检司只有褐衣穿。早就羡慕主力部队的大红军装了,不由偷偷侧目,就是带队的军官都忍不住看了两眼。

“兄弟,找你打听个事。”张二狗这才上前对那队官道:“郑县尉家怎么走?”

郑直是直管巡检司和乡勇的,所以张二狗觉得这队官应该知道。

那队官却是真不知道。

以他的地位,还不足以认县尉家的大门呢。

“不过县尉也不在县上,”那队官却知道内情,“他昨日就去苟家庄征兵去了,你去那儿大概能找到他。”

张二狗知道苟家庄,却不能背着这么重的背篓赶路,索­性­捡了一根稻草,往背篓上一Сhā,将这些礼物尽数卖了,旋即轻松上路,赶往苟家庄去了。

郑直现在最为头疼的就是征兵。

当初朝廷为了笼络人心,宣布废除秋班、徭役。现在坐稳了天下,又要开兵役,而且一走就是五年。这如何能不让老百姓骂娘?他们不愿相信这是皇太子殿下的令旨,只说狗官糊弄了太微星君,必遭天谴。

“兵役跟徭役怎么会一样呢?”郑直解释得喉咙都冒烟了:“兵役是去当兵打仗的,徭役那是给人当苦力。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保家卫国,福泽子孙。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尽管村中到处能看到这样的字样,但是“好男不当兵”的思想还是根植于老人的脑袋里。那些读完蒙学的半大小子倒是愿意去当兵出力,他们之中很多本就是少先队员,接受过军训,对营伍并不排斥。

可惜这些小子也正是不敢脱离父母羽翼的年龄。而且刚刚蒙学毕业的孩子只有十三四岁,对于当兵而言也太小了点。若是到了十**岁,却都已经成了家中脊梁骨,要承担很大部分的劳动,家境好些的甚至都成亲生子了,更是不能说走就走。

张二狗赶到苟家庄的时候,天­色­还早,一进村口就看到郑教官站在大槐树底下的石台上,对着一­干­围观相亲宣讲安家费多少、军饷多少、退伍之后的待遇如何。

郑教官突然看到一抹鲜红闯进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当即叫道:“那谁谁,你是现役么?”

张二狗见郑教官望过来,挺胸抬头,道:“报告!我才退役回乡。”

乡人让出一条路,好奇地打量着张二狗身上的军装,有几个还想伸手摸一把料子如何,终究还是忍住了。

“你上来。”郑直摸了摸喉咙,实在说不动了。“你跟乡亲们说说营伍中的生活,我先喝口水。”郑直对张二狗道。

张二狗上了郑直刚才站的位置,看着下面数十个面带迷茫、质疑地面孔,支吾半晌,方才道:“我是十七年投军,在营中其实也没混着个官,就是个打杂的。碰上打仗的时候就跟着跑,扛扛辎重啥的。战兵的要求高着呢,哪有那么容易当上?

“若说营里日子,那倒真是比家里过得好。战友们除了姓不一样,其他也都跟亲兄弟没啥区别。早上出­操­,下午打枣核球,晚上看书、看戏都有。五年日子一晃就过去了。

“吃的也好。我这样的辅兵还得配粗粮,人家战兵顿顿见油见­肉­,吃的都还是­精­粮。我当兵五年,从山东跑到辽东,反正是没饿过一顿饭。

“穿的就是我这身军装,我们辅兵­干­活的时候也会换褐衣,人家战兵­操­练的时候都穿得这么挺括。若是当了军官,那就更了不得,那身战袍一穿,各个像天兵天将一样。”

张二狗打开了话头,当兵的优越感又上来了,将军营之中的生活说得花好稻好。他浑然忘了当日在营中盼着退伍的日子,现在只是一心想回到那个单纯、没有生活压力的时光。

到底是现身说法,五年中经历过的事信手拈来。张二狗没有战斗英雄那样的光辉事迹,只有一个平庸的小兵生活。他讲了枣核球,讲了上百个老爷们脱光了一起沐浴,讲了晚上熄灯后的偷偷聊天。

就连郑直听了都又生出了重回军营的念头,他下意识握了握已经无力的左手,心中一片凄凉。

乡亲们就像是在听说书一般,时不时跟着张二狗的故事发出阵阵哄笑。

“虽说当兵上阵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有人说为了大明抛头颅洒热血可以进忠烈祠,名字可以刻在碑上千百年不朽。还有人说只要英勇战死,就能跟着皇太子回天上当天兵天将……不过咱觉得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张二狗此言一出,郑教官气得牙都疼了。

一众乡亲再不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

对兵役最为抵触的事,无疑就是不可回避的“阵殁”二字。这也是安家银能够支撑家中度日,但老百姓仍旧不愿子弟参军的主要原因。

“不过其实我军的阵殁的人并不多。”张二狗话头一转道:“这我真不骗人,其实大部分的仗,只要咱们的火铳一开,东虏啥的就都逃了。现在东虏都逃到海西去了,蒙古鞑子也不敢南下。南面倒可能用兵,但听说那边的土人用的都是­棒­槌,连刀剑都没有。我觉得吧,真要战死也挺不容易的……”

辅兵不会站在最前线,他们身边的人也不可能像战兵一样突然倒下。打扫战场的时候,见了数倍于自己人的尸体,对于自家的战损也就不会觉得高了。所以说张二狗并没有故意误导别人,而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

若是让一个参加过历次血战的战兵来说,肯定是截然不同的感悟。

不过如此一说,乡亲们倒是信了许多。

这里的人们原本就十分淳朴,不会预先站在质疑的立场上听张二狗的现身说法。而且听着张二狗的乡音,人也看着憨厚,更没有质疑的必要,此刻心中多少都有些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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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三弓箭行人各在腰(4)

“我那时候是募兵,还是回来之后才知道改了义务兵。”张二狗道:“我觉着吧,这义务兵役其实也没啥,就算你不想当,还有人想当当不了的呢。先是说登记之后的体检吧,身体差的人,营伍肯定不要。

“过了体检关,还要进新兵营。新兵营里表现不够好的,成绩不够格的,只能当我这样的辅兵,想上阵杀敌都没机会。权当出外打了五年工呗?包吃包住,工钱还给得高。

“真要想上阵杀敌,立功受赏的人多得去了,哪怕拼了命都未必能得到。还有啥好担心的?”

张二狗总结道:“我现在就后悔自己只是个辅兵了。我要是战兵,服役五年下来肯定是个士官,辽东那边还能多拿几亩地。军官拿得更多,真是给子孙留下福田了。”

乡亲们一听兵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竟然还有个想当当不上的问题,对兵役登记的排斥越发小了。

郑直一直在看众乡亲的表情,终于看到众人对义务兵役的抵触渐渐消融。他暗中松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台上那个看似有些呆笨的辅兵,这回还真是他给帮了大忙。只要有大部分人登记、体检,肯定会有人跟风。剩下的一小部分冥顽不灵的,就可以用大明律来治他了。

如果所有人都抵触,那是万万不可动用暴力的,否则容易激起民变。

县尉属下的文吏们趁热打铁,纷纷上阵劝适龄百姓登记。领取体检表。张二狗也终于得以下了台,在回答了一­干­“当兵五年到底挣了多少”的问题之后,他站在了郑教官面前。毕恭毕敬叫了一声:“先生。”

郑直离开教官的岗位多年,听他这么一叫,倒觉得此人眉目间颇有些眼熟:“你是……”

“我是张二狗,您以前的学生。”张二狗见郑直还是一脸茫然,又道:“跟王翊一个班的。”

“哦哦哦!”郑直对王翊印象十分深刻,到底少年之中有那样的拳脚功夫极其罕见。

“你就是一直跟王翊在一起的那个。”郑直还是想不起张二狗的名字,只好含糊道:“你不是苟家庄人吧?怎么来这儿了?”

“来找您指路的。”张二狗压低了声音。不让周围的乡亲听见,道:“先生,我退伍回来。地也有了,银子也有了,就是没有活计……”

“你个夯货!”郑教官打断了张二狗,笑骂道:“退伍前训导官没跟你说么?回家之后先到本县县尉处登记。自然会给你们安排职司!”

张二狗一愣。道:“辅兵也有?”

训导官工作也是很繁重的,而且更关心战兵的­精­神状态,时不时要去战兵营区给战士们盖被子送温暖,哪有空关心辅兵?一般有事也是跟辅兵营的几个士官说一声,让他们转达。这些士官的确能做到完整转达,但许多言下之意却被省略了。

所以张二狗只知道回家之后要去县里登记,却不知道还有这种待遇。

“都有。”郑直想了想,道:“你如今还没活计就再好不过了。先跟我把县北的几个村子跑完。等回了县城,我给你补个编制。日后就在县里任事就是了。”

“那做些什么呢?”张二狗一听自己竟然能进县衙,大喜过望。

“就做兵役登记的事。”郑直总算是大大松了口气:“听说辽东就没这种事,唉,这边人难弄。”

张二狗傻笑,没有接话。他是知道辽东真相的人,在那儿根本没有“义务兵役”这个说法,都是军官到各个村子直接把人聚起来体检。合格的带走,不合格的留下。虽然入营之后待遇一样,但在此之前却从没给过好脸。

辽东汉民都给满清压迫得逆来顺受了,哪怕东虏拉丁他们都不反抗,更何况大明王师还给安家银,也不需要他们自备­干­粮,这已经是好到天上去了。

不得不承认,张二狗一身军装往人前一站,然后以自己为典型讲述军旅生活,对于百姓的冲击力更大于总训导部花钱请戏班子唱戏。因为戏文里多是明军英勇血战的故事,有些还挺悲情的,观众看看则已,要让他们亲自成为这光荣的一份子却有些困难。

到底这个世界更多人接受了平凡安宁的生活,而慷慨壮士终究是少数。

张二狗的现身说法固然会被壮士们鄙夷,认为他丢了第一军王牌军的脸,却能迎合更多乡亲们得过且过,以及本小利大的心理。诚如他每次都要说的:权当出去做工,收入还更高呢。

潍县的义务兵役登记,正式靠这种乡愿似的平庸说辞打开了局面。从乡亲们的角度来看,张二狗是个实诚人,的确有人在体检关被刷了下来,回头看看乡里乡亲的同龄人带了大红花投军去,想想还有些小失落,好像自己是残次品一般。

至于原本冲着“做工”入伍的人,自然会有训导官和教官们给他们矫正思想,让他们知道真正的男儿该是勇烈之士,而不是伺候骡马当个苦工。在军营这个封闭的环境下,充满了阳刚之气,这种思想教育工作并不困难。

崇祯二十二年,新的征兵方法从潍县普及开来,终于上达总训导部。

虽然意志坚定的训导官们不喜欢这套说辞,但又不能否认这种小人物、小滑头、小志向的宣传效果的确比慷慨激昂的大道理管用。于是只能从这个角度下手,培训更专业的“演员”,去其他地方进行测试。

张二狗作为“二狗方法”的创始人,在县里也越来越受到重用。因为征兵工作也是县里的重要考成,所以张二狗不仅是县尉老爷的得意门生,还是知县老父母的红人。县里专门给他配了一匹马,好方便他在全县各个乡镇村堡奔走,推进义务兵登记。

张二狗也时常在闲暇时骑着高头大马回到村子里,接受村中乡亲**辣的目光。来他家的媒婆又多了起来,说的姑娘也越来越上档次。其中有一个甚至还是邻村老生员的女儿,据说知书达理,美若天仙,让张二狗好不期盼。

“征兵有什么难的,学里先生早就说过了,如今‘天子重英豪,刀枪教尔曹’,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去当兵。”小狗子一边扒饭,一边嘟囔道:“我是年龄不够,等我到了十六岁,也要当兵去。”

狗子娘走过小狗子身边,­干­咳一声,没说什么。张老汉却拍下了筷子,道:“你个­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的货!能有你哥一半出息我就安心了!少说些这等眼红犯浑的话!”

小狗子不说啥了,却还是有些不服气。他从蒙学就想像哥哥一样去当兵,简直将二狗子当成了自己的偶像——他并不知道哥哥是因为偷吃了自己的­鸡­蛋糕被父母斥骂才赌气投军的。

谁知偶像回来之后竟然变成了懦弱的小人,到处讲些丢人现眼的话,竟然还自得其乐!这让血气未定的小狗子颇受打击,感觉整个人生都黯淡无光,对他那个哥哥更是爱理不理。

在小狗子看来,他哥给张家抹的黑,只有靠自己的英勇奋战才能洗清了。所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满了十六岁,就学他哥的样子,偷了户口本去辽东,然后找王家哥哥,一样要进第一军第一师,让人好生看看张家好儿郎到底是怎样的人!

……

“为何国难时文官多能尽节?正是因为有文天祥、谢枋得等人可以效仿。殿下曾经说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今年的工作中,树立各种榜样就是我们必须要做好的事。”秦良玉身着戎装,坐在主座,声若洪钟。

“总部的训导要深入部队,挖掘各种榜样。从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到浴血奋战死不旋踵,都要收罗到,都要树立起来!这是我军的军魂,要代代相传!”秦良玉说完,环视在座:“关于征兵宣传的问题,皇太子殿下已经有了定论:先让人走进来,然后再改造他们。但更重要的是从根源培养。”

众训导官闻言纷纷坐正,期待那个风传已久的消息被秦都督证实。

“训导官培训部正式改制为皇明训导官学堂,专门培养全军训导官。”秦良玉终于不负众望,宣布了这个消息。

这代表着训导官更受朝廷重视,受皇太子重视,日后能够在军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教员名单会随后公布,我先宣读京师及十七省的招生组组长名单。”秦良玉翻开自己的工作笔记本,上面写了一页的人名。

与会的训导官都是校官,各个都有机会成为分派各地招生的组长,不由提胸抬头,竖起耳朵等待自己的名字。

这可是一个稀释中官派的大好机会!

秦良玉很快就读完了名单,然后宣布散会。只是她并没有立刻离去,所以其他人也都不敢擅动。

“照我看啊,那个张二狗连女人都不如。”秦良玉果然是要说不能记入会议记录的话。她又摇头道:“然而我朝百姓不知武勇之可贵也是没奈何的事。你们若是不愿看到军中尽是胆怯懦弱之辈,日后出门在外就将佩剑都给我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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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中秋节前的话(更新变更的通知)

还是从群里听说一位写手朋友日更万字过劳猝死,虽然素不相识,却难免物伤其类。作为一个同样扑街的写手,都怀有一样的大神梦。有的是为了光环照耀的虚荣,有的是实打实的生活压力,然而一旦成了生前事,钟鸣鼎食烟柳繁华皆是空幻。

小汤虽然在《金鳞开》中塑造了一个工作狂式的主角,但本人其实是个很专心生活的人。从小到大学习工作的时间一直被我控制得很好,然而现在却发现网文这碗饭越发不容易混了,日更万字是常态,拿全勤是应该的,小汤也有种层层加码的感觉,真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根线就崩断了。

所以小汤突发奇想,想实行五天工作制,每日五千字,双休日看书的朋友不多,正好一起休息。跟朋友说了之后,被告知某大神早有珠玉在前。小汤大喜,这岂不正是狗尾在后的好机会?

朋友冷笑:没有大神的命,还得大神的病。

好吧,小汤的确没有大神命,但并不意味着小汤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从写《金鳞开》至今整一年,小汤去钓鱼的次数屈指可数;难得去一回古玩市场竟然还迷路了;家里的兰草缺乏关爱死了两盆;朋友送的木如意至今没有上包浆;身形越发向花和尚进军;心肺功能严重退化;脾气变得古怪,不愿跟人交往……

最早听说写手猝死,觉得离自己很遥远,现在听说却是心有余悸,恐非祥兆啊。

《金鳞开》是小汤写得最长的一本书,全靠诸位书友的打赏、订阅支持,为了能够更好地完成这本书,也希望能有命写出下一本书,继续吃这碗饭,小汤还是宁可饿饭也要保命。

虽然十分猥琐,还请大家见谅一二。

从九月开始,正常更新为每个工作日两更共六千字,周末如果万一假如更新,请视作加更。法定节假日如果有事,小汤临时请假,如何?想必大家通情达理关爱小汤,应该是能理解的吧。

最后无耻地说一句:推荐票和月票还是请投给小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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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四弓箭行人各在腰(5)

移风易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别说在资讯手段落后的大明,即便是改革开放之初的十余年间,人们也不能立刻转变思路,一切向“钱”看。

国朝初立时,因为乱世的关系,武将地位远高于文官,英宗时还有外戚走后门求着转武职。然而现在要鼓励百姓尚武,却十分不容易。

总训导部的训导官们除了想尽办法为士兵谋取更高的社会地位,还要与兵部争夺基层兵员的控制权。

尤其是在“县尉”这个职务的设定上,兵部认为应该由文官担任。当初启用武官,是为了方便地方安靖和剿匪。如今各地呼啸山林的大股匪患已经平息,调用乡勇和巡检司的权力就该收回兵部。

大都督府中只有总训最为坚定反对,因为这个职位是安顿退役老兵和士官的重要岗位,只嫌少不嫌多,焉能让给兵部?更何况这也是提高军人社会地位最直接的表现。当人们发现当兵也是一条出仕途径时,自然会对未来可能出仕的士兵高看一眼。

……

江渊正坐席上,身边放着一柄­鸡­翅木鞘的宝剑,剑柄包铜,这是训导部新订造的一批军官佩剑。

作为汉社的发起人,江渊在一群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中占了年纪的优势。

他已经四十有余了。

作为一个典型的大明读书人,江渊在三十岁前都在为一个生员名额而努力,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十岁之后的四年里,他一度以为自己认命了。在乡中社学任教,给孩子们启蒙。从老师的水平就可想而知,这些家里缩衣节食送来的孩子未来也并不光明。他们之中最有出息的人,或许是在踏上社会之后十年二十年。成为一家商号的小小管事。

虽然残酷,却是大明社会的现实。

直到皇太子殿下异军突起,江渊以“读书人”的身份进入了军中。相比那些弃笔投戎的生员、举子,江渊没有读过任何兵书战册,对打仗没有半分概念,甚至闻到硫磺、硝石的味道就想吐……所以他进了训导部。继续当教书先生,继而成为了训导官。

可以说,他切身经历了“训导官”等于“老妈子”的时期,也格外珍惜如今总训导部成为四总部支柱之一的荣耀。

既然与兵阵天生相克,江渊将自己有限的­精­力和时间投入到了无限的人心揣摩上,一门心思提高思想教育工作水平。人常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思想政治工作也是有套路的。小到掖被子,大到忆苦思甜会。手段万千,运乎一心。

江渊肯琢磨,又有人生阅历,自然比刚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强许多,渐渐成了一个小团队的核心。既然有了团队,就要有凝聚力,力往一处使。江渊以恢复大汉尚武之气为纲领,团结了更多年轻的读书人。

这些读书人在内部视宦籍训导官为耻。对外则代表武官向文官争权。有这两重压力,“汉社”日益有凝聚力。影响也渐渐扩大,乃至于传到秦良玉的耳中。

至于朱慈烺,更是早就从十人团处拿到了每个汉社成员的名单和履历,只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有助于工作更高效的推广,也因为他们对皇太子、皇室的忠诚,所以采取了放任发展的态度。

此时坐在这间仿汉式的雅间里一共有三个人。除了首脑江渊。还有两个年轻人,都已经蓄了胡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

其中一位是大明开国第三功臣,岐阳王李文忠之后,谱中录名邦发。论辈分比当代临淮侯还要高一辈。

相对于社会底层的江渊,李邦发这样的世家子弟更加重视“清名”。而且因为从小所受的教育和看问题的角度,他们更容易接纳“民族国家”的概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正是此等士子从小要背的功课。

而且在原文中,这句话之后就是“楚虽大,非吾族也”。

想想那时候连楚人都是外族,而现在湖广之地却是大明粮仓,可见开疆拓土正是华夏自古以来的­精­髓。

“这步子还是走得太慢。光靠咱们便服佩剑就想改变风气?难啊!”李邦发叹道:“目今百姓又不是魏晋时候,风流名士­干­什么,他们也跟风做什么。无利不早起呐。”

“今日与二位贤弟会聚此间,正为此事。”江渊道:“我大明不缺汉唐疆土,缺的是汉唐开疆拓土的斗志!阉人胆怯,做做老妈子尚可,要想用他们激励将士英勇善战,这岂非缘木求鱼?故而我等之中定要有一人入训导官学堂主事,亲手抓紧后辈教育。”

李邦发点头道:“石潭兄所言甚是。不过我却有个打算。”

“愿闻其详。”

李邦发看了看在座两人,抱起剑,道:“我那堂侄与吏部堂上官私教尚可,我欲退役得除一方太守。”

江渊望向李邦发,半问半劝道:“君以功名之身投军,如今得除少校职衔,前途广大,何必执着于文官品秩?”

“我岂是要他一个补子?”李邦发振声道:“我是想以文职之身进阶部堂官。他们兵部想抢我总训在州县之兵权,我们又如何不能抄了他们的老巢?咱们总训又不是没有进士出身的军官,总参也有好几个进士。一旦我们转入文职,相互扶持,数年间未必不能入兵部。只要假以时日,兵部到底算是文官还是武官,还得好好思量。”

大都督府掌兵,兵部掌调兵之权,这正是太祖高皇帝时候定下的制衡之术。

前者有兵调不得,后者可调兵却又无兵,如此皇帝才能睡得安稳。如果让这伙人同流一处,有兵且又能调兵,万一日后有人行­操­莽霍光之事,大明岂非要变­色­了?

江渊知道上面不会让这种异想天开的事发生,但如果军官退役之后能够在地方上掌理民政,这本就是军人地位提高的表征。

如今地方亲民官数量不足,举人、生员为知县、知州者曾出不穷,可见科举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政学院”毕业这一条。

无论之前功名有多低,只要读了行政学院并且毕业,州县官唾手可得。

反之也是一样,即便是进士出身,要想得授实缺,也得去行政学院再学一遭。

李邦发这样的世家子弟,要考行政学院简直是三只手捏螺丝,手到擒来。更何况其家中有关系,有背景,凭着军中资历混个知府未必不能够。

到时候飞禽补服虽然穿在身,但我心是走兽之心,谁又能说什么?

江渊想通了这关节,不由为李邦发的独辟蹊径击节叫好。

他又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个寡言少语的青年。

那青年肤­色­略有些偏黑,此时见会首看他,清了清喉咙道:“我欲去水师。”

水师比之陆军更有乡党的问题。

别说此时水师中以浙、闽、粤三地之人为主,就是朱慈烺前世的共和国海军也是闽粤人为主­干­。正是因为乡党和出身,大明虽然在水师也将训导官设到了各舰,但效果并不像陆军那般成为气候。

水师将领既没有在大都督府管事之人,自然没有人替他们争取军费,全靠皇太子盯着。他们也懒得介入这种纠纷,只是奉命行事,没有陆军那般开拓疆域的雄心壮志。总训导部早就有心改革,却是力不从心。

“我是粤人,正好去南洋水师,最好是在水师中建立起以我汉社为主­干­的训导官团队。”那年轻人道。

江渊­精­神一振,道:“如此甚好!殿下倡言《海权》之论,而水师之暮气却是积重难返。若是仲卿能够一改旧观,此功实不逊于霍骠骑之在广漠!”

这两个年轻人又望向长了他们十余岁的江渊,道:“那训导官学堂之事……”

江渊直了直腰,哈哈笑道:“既然二位贤弟早有打算,那只有愚兄重作冯­妇­,去当个教书匠了。你我三人,共策共力,定要再振华夏雄心,使我大明赤帜,席卷汉唐旧域!”

“愿共证此誓!”

三人满脸肃穆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

在三人刚刚离去之后,这间雅间的门又被拉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个嘴上无须的宦官,都是寻常袍服,让人看不出深浅。

这雅间里只有三张矮几,靠墙边有一排矮柜。矮柜上架设着装饰用的环首刀,以及汉代的标识:红黑两­色­的漆器。屋角摆着青铜灯奴,香炉,靠门处才有一张小屏风。对于明人的审美而言实在有些太过简单。

其中为首的那个宦官穿着袜子,在桐油刷了数遍的地板上跺了跺脚,发出咚咚声响。他走到主座后面的矮几上,看了一眼蒲草编织的软席,屈膝正坐,ρi股刚挨到脚跟,就皱着眉头地改成了箕坐。

“这便是汉风布置啊。”那宦官道:“还是椅子坐着舒服些。”

另一个宦官在他面前正坐,显然也不舒服,只是碍于上下尊卑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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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五弓箭行人各在腰(6)

坐在上首的宦官正是破获南京朝鲜谍案的杨帆。他本来是王之心名下的随侍太监,王之心被发配南海子之后,他却被留在了东厂,调回京师继续做他的老本行。

会英楼作为一处高消费场所,即便五品官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俸禄承受能力。平日主要是商人之间在这里应酬。若是舍人科拿到了优惠价,也会在这里安排集体相亲。

至于外国人来这里的却是极少。

所以会英楼一向是都察院的蹲点位置,锦衣卫偶尔会用,东厂则几乎不在这里现身。杨帆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却是因为最近发现大明的奉教乡绅也开始在会英楼招待泰西传教士了。

鉴于《耶教管理办法》的实行,泰西传教士只能在教录司审定的宗教场所传教,否则会被送去辽东服苦役。同时又因为教会成员必须公开,接受朝廷监管,所以各奉教乡绅的宅邸也是重点监视区域。

因为教录司没有这方面的能力,所以就归于东厂,从大类上说,也是防止有人泄露国家秘密给泰西教士。

教堂不够,有些人又心存忌讳不敢去,奉教乡绅肯定要为泰西传教士寻找新的传教场所,好打擦边球。当初在奉教乡绅家中传教,打的都是宴饮聚会的幌子,顺着这个思路,理所当然就会选择酒楼。

而且必须是大酒楼。

京师人多虚荣,一听会英楼的名头,就算对耶教毫无好感,也会来坐一坐,感受一下为啥这里如此之贵。

等人来了之后,发现在座的有一个蓝眼睛大鼻子的泰西清客。也不好当即就拂袖离开。

“杨公公,这汉社的事,咱们可要报上去?”那正坐的役长小心问道。

杨帆摇了摇头,道:“军中的事自然有五军都察院管着,咱们捞过界可是要受挂落的。”

会英楼以典雅、隔音闻名在外,却不知道暗中另有铜管。方便都察院、锦衣卫、东厂的人监听。重点的雅间还有夹墙、顶棚,都是可以藏人监视监听的地方。

役长是东厂直接负责侦缉事务的领头人,下属番子人数不定。这役长只负责会英楼听记,所以手下只有两个小役。

杨帆今日是来视察工作的,正巧碰上了汉社三巨头的私会。

“这间雅间不是由汤若望定的么?怎么来了这三个啊?”杨帆拖长了声音。

“公公,小猴子已经去找掌柜的问了。”役长道。

杨帆轻轻点了点头,觉得箕坐还是太累,索­性­侧卧下来,竖臂屈腕撑着头。架起腿轻轻摇晃,发出一声愉悦的吟声:“舒坦!古人说这样没形状,却知古人都是要跟舒坦对着­干­的。唉,今人也是一样。好好的儒释道放着不信,去信什么耶教?真是吃饱了撑的!”

“嘿,公公说的是呐。”役长附和道。

“咱家早就说过,这世上的祸事啊,无非就是两个引子。一个是没饭吃闹的。如闯逆献贼那般;还有一个便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如这帮子奉教乡绅。”杨帆翻了翻白眼。望向大门。

他躺在地板上,已经感觉到了有人上楼的震动。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在门外求见。

役长去开了门,放那人进来。那人果然是瘦瘦小小一副猴子模样,不负猴子之名。所以说天下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那小猴子口齿也伶俐,先给大佬行礼,又给上司见好,麻利道:“掌柜的说了,汤若望是晌午时候派人来的。说有事走不开。掌柜的就顺势将这雅间让给了总训导部,他们有总训的文移,是总训照磨所结账会钞。”

杨帆嗤之以鼻:“口口声声要为了大明好,来这等奢华的地方竟然还用公款。这事咱们不管,却也不能让这几个崽子挖了朝廷的墙角,写个匿名信寄去五军都察院。”

役长连忙称是。

杨帆扭动了一下微胖的身躯,站了起来,头一时有些晕。他道:“今日就这样吧,好生盯着,只要查出来一桩大案就是飞黄腾达的时候了。”他知道蹲点听记的枯燥乏味,为了鼓励这役长,又若有似无道:“咱还要去刘老公那里聆听教诲,先走了。”

“恭送公公。”役长果然­精­神一振,送杨帆出去。

杨帆就是靠朝鲜谍案一下子出人头地,非但没有跟着王之心倒霉,更是攀上了刘若愚的高枝。现在谁不知道刘若愚是真正的“内相”,东厂提督都是他的­干­儿子。

……

东厂创自成祖时候,开始只是效仿宋之皇城司,从贴刑官、掌班、领班、司房乃至下面的番子、­干­事都是从锦衣卫划拨的。由此也可以知道他们与锦衣卫的关系何其亲密。只是东厂提督乃天子私奴,与锦衣卫这等国家­干­城不同,更受皇帝信赖,所以东厂往往凌驾于锦衣卫之上。

到了魏忠贤出任东厂提督的时候,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是他的­干­儿子,更形象地展现了两者的关系。

如今皇太子英明神武,将东厂和锦衣卫彻底分开,一主外,一主内,人事关系上也各自为政,不再有锦衣卫借调东厂的事了。一旦停止供血之后,东厂瞬间就发现了自己人才储备不足,除了挖锦衣卫的墙角,只有自己从市面上找人。

虽然用都是同一套流程、手册,但徐惇显然比丁奥更能­干­。东厂至今都无法组建起一个可靠的外围组织,而锦衣卫的金鳞会都已经开始洗白进入编制了。

丁奥对此十分着急,更急的则是刘若愚。

刘若愚为此特意拉下老脸,替丁奥求了皇太子,获得了前往锦衣卫调研的机会。虽然锦衣卫遮遮掩掩,但也让东厂看到了两者之间的差距。

“锦衣卫原本就根深蒂固,所以他们的组建金鳞会是信手拈来。”丁奥在调研之后,发现东厂迟迟不能跟锦衣卫均势,关键在于人手的问题上。

“金鳞会的组织模式往往以街坊为单位,领头者称老大,彼此兄弟相称。这些人往往都是闲汉,对市井流言最是清楚。其下又有各种小人物为之收罗消息,一日三五条,汇聚起来却是极大的消息量。

“这些金鳞会的闲汉,因为地面人头熟悉,经过考验之后就会给个锦衣卫或者是顺天府警察的编制,量才而用。这是如今锦衣卫最大的人手扩充途径,保证每个进入卫所的新人都能做事。”

“另一方面却还有一个谍报班。”丁奥汇报道:“徐惇早年间就收罗年龄不等的可靠人,汇聚一班,找人传授各种技法,又让他们在各行当磨砺。这些人资质极佳,忠心远胜市井闲汉,手段又高明,所以是锦衣卫派往各地开枝散叶的主力。”

刘若愚闭目颌首,不知道是在听还是睡着了。

花厅中冷场片刻,只听刘若愚出声道:“既然如此,咱们也照着做便是了。”

丁奥有些尴尬,道:“爹,就怕咱们没这能耐。”

“唉,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啊。”刘若愚摇头道:“咱家说从谍报选人才,可说了自己去办谍报班?你将考察调研的东西整理一份出来,咱们名正言顺地向皇太子求人。那谍报班是大明的,又不是锦衣卫一家的。”

丁奥恍然大悟。

这是要明抢啊!

且不说徐惇肯不肯,皇太子能答应么?

丁奥到底是刘若愚挑选出来的衣钵传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皇太子一定是会答应的。

如果进了谍报班就等于进了锦衣卫,日后这里就是个小山头。如果让学生在毕业之前不知道自己的归属,他们在校期间的归属就只有一个:大明。

而且锦衣卫一家独大岂是天家乐见的?否则成祖为何要设东厂呢?

只有让东厂和锦衣卫均分,互相监督,天家才能得到更全面的消息。尤其是锦衣卫已经出现了两次吃里扒外的恶**件,第二次更是直接变节叛逃,最后都由锦衣卫自己处理了,显然不能让人释疑。

——不过,如果东厂也能有一个自己的谍报班,那就更好了。

丁奥心中暗道。

……

“殿下,第一批达到里斯本的锦衣卫已经传回了消息。因为人种不同,工作进展并不顺畅,只找到三个商人成为外线交通员,并且承诺他们日后可以到大明经商、定居。”

徐惇在东虏殄灭之后有了更多的时间呆在京师,对蒙古方面进行布局,同时也不忘在南洋和泰西开展工作。

从这点上来说,总参军情司就显得志大才疏了。他们固然有与锦衣卫一争长短的想法,却缺少眼光和魄力。许多事都要上头的命令,而朱慈烺的位置和压力是不可能顾及到每个角落的。

比如在泰西布点,在朱慈烺的行程规划中属于既不重要也不紧急的事。这类事想起来了会说一声,更多情况是想不起来的。但对于大明的谍报工作而言,这事就属于重要,但不紧急,所以徐惇不可能为此专门来征询皇太子的意见,全靠他自己做出工作决策。

朱慈烺需要的正是徐惇这样的­干­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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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六弓箭行人各在腰(7)

然而徐惇这样的人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华夏经历了许多个选才阶段。

三代时候以名望选才,选出了尧舜禹汤;先秦时以门阀贵族举荐制度,商鞅、张仪等人皆是由此步入君侯厅堂;两汉以举孝廉选才能之士,其实也是名望和门阀举荐的集合体;后来的九品中正制、科举制,无不是为了一个的目的:选出国士为我用。

可惜任何一种选才方式都有其优越­性­和局限­性­。照大明选择圣人的科举方式,能够选出孙承宗、熊廷弼、卢象升等文武全才,可谓奇迹接连上演。

朱慈烺是不相信奇迹的人,即便自己转世重生,他也只认为是一种罕见的自然现象。所以他更偏向于培养合适的“螺丝钉”,而不是指望凭空掉下个天才救世主。

“东厂给了我一份调查表。”朱慈烺将目光投到了桌上的一卷文案上,略带遗憾地说道:“是关于谍报学校的教材。”

徐惇脸上没有任何异常,但他知道事情恐怕并不简单,否则皇太子殿下不会一句褒扬都没有,硬生生地转入另一桩事件。

朱慈烺看着徐惇,道:“教材是你主笔,我审核之后确定的,但现在发现了问题。”

徐惇动了动喉结,还是镇定地听着。

“教材中有十六处提到了忠于大明,忠于大明皇帝。”朱慈烺也用低沉得近乎冷漠的声音道:“另外还有四十二处提到了忠于锦衣卫,不得背叛锦衣卫。同时关于忠于大明和帝室的内容只有陈述宣教,没有任何案例。而忠于锦衣卫、不得背叛锦衣卫的内容之下则有八个不同案例,从正反两方面进行了解读。”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大到足以让我人头落地。

徐惇心中暗道,身体反倒放松了。如果皇太子相信自己有不臣之心。此刻就不是与皇太子两人在书房说话了。

东厂也有自己的拘留所。

诚如朱慈烺自己说,谍报学院的教材是徐惇主笔,他亲自审核。当然,审核重点放在了技术上,思想政治方面只是一扫而过。这主要是因为朱慈烺本人并不是个政治敏感的人,也缺乏大兴文字狱的天赋。

同样。东厂整理出来的数据看起来骇人听闻,但将十六、四十二、八等数字融入三十万言的“巨著”之中,其中还有大量图画、案例,就像是沙漠里沙子,很容易被人忽略。

“殿下,是微臣的过失。”徐惇当然不愿意承认这是犯罪,而且他本来就没有任何贰心。

“也是我的过失。”朱慈烺道:“这件事不可能简单一句改教材就结束的。”

“臣愿一力承担。”徐惇道:“不过臣希望能够流放辽东。主要是臣实在受不了潮热的天气。”

朱慈烺扯动嘴角,道:“锦衣卫与东厂只有业务监督和权力制衡,不存在个人恩怨。”

听到这个定­性­。徐惇放下了心:起码死不了了。

“他们这么做的目的,说穿了只是眼热谍报班。”朱慈烺起身踱步,道:“你怎么说。”

“与东厂往来增多之后,臣也发现东厂业务能力低下,原本就有共享谍报班的打算。”徐惇在退步时仍然不忘坑一把东厂,真是将“蛇蝎心肠”演绎到了极处。

朱慈烺点了点头,却见徐惇继续道:“不过当时臣想单独开班帮助东厂培养人才,既然这教材不妥。此事自然不该如此­操­作。”

“说来听听。”

“殿下,”徐惇脑中运转如飞。“如今收罗情报的衙门在大明共有四家。我锦衣卫、东缉事厂、总参军情司、兵部职方司。虽然各有偏重,但许多基本知识却可以共通,而且个别特长在四衙门都有用处。臣以为,可以谍报班为骨­干­,建立一所大学堂,专门培养各种人才。然后由四家各自选拔,各取所需。”

“教材也是由四家共同出人力编写,教员就从四家抽调。”徐惇道。

朱慈烺闻言一听,也不由佩服徐惇的反应和果决。

如此一来,锦衣卫看似失去了一个固定的人力宝库。实际上却将影响力扩张到了四个情报部门。无论怎么说,谍报班仍旧是骨­干­,而教员肯定也都是锦衣卫出身——东厂如果能有足够的教员,也不用眼红锦衣卫了。

从名声上看,兵部职方司和总参军情司都胜于锦衣卫和东厂,但兵部职方司更需要地图绘制方面的人才,军情司需要情报分析方面的人才,与锦衣卫、东厂需要的谍报人才基本不重叠。

只比较锦衣卫和东厂的话,恐怕更多人愿意选择天子亲军的锦衣卫。

徐惇这招退避三舍之中,还蕴藏着以退为进的意思。

朱慈烺没有理由扼杀内部竞争。只要能够拿出成绩说话,无论他们谁赢谁输,都是大明获益。

朱慈烺装作没有看透徐惇的心思,道:“你能如此息事宁人,正是我所乐见。”

徐惇微微躬身,道:“若是能够因此弥补累臣之过,臣也安心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

这所学校因为­性­质问题,并不能像武备大学那样明目张胆地喊出“谍报”两字。在朱慈烺前世,人们常用“无线电报培训班”或者“速成班”之类的名字打掩护,而现在肯定是不能用的。

“校名就叫:皇明国安大学吧。”朱慈烺道:“我过些日子会题写好校训送去锦衣卫。”

校训就是:卫国安民。

“谢殿下。”徐惇谢道。

朱慈烺看了看座钟,客气地端茶送客。

的确一如属下们对他的评价,对事严厉得乃至严苛,对人却温柔地乃至于溺爱。

……

崇祯二十二年,天下越发安定了,但战时制度的后遗症却越来越多地浮现出来。

对人类社会而言,任何制度都像是一种新的病毒。这种“病毒”如果能够适用。就会成为疫苗,帮助维持更健康的文明状态。一旦失控,就可能对整个社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历史上的改革家都可以算是医生,有些人成功了,比如制定周礼的周公,坚定推广郡县制的李斯。也有些人失败了。结果就是给整个文明留下了或深或浅的疤痕。

朱慈烺在崇祯皇帝、在周后、在无数属下、臣民眼中戴着层层光环,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作为一个在后世勉强可算作成功人士,朱慈烺并没有伟人们的高瞻远瞩和奇思异想,更没有毁掉一代人的人生也要付诸实践的魄力。

他只是个学习者。

所有推行的政策制度就像是有实验数据的配方,唯一需要的就是根据“体质”控制剂量。

即便如此,社会调整期引发的治安案件,思想变革引起的伦理争议,后国变时代引起的刑事问题,都牵涉了朱慈烺大量的­精­力。在很多时候。朱慈烺只能作为一个观察者静静看着,似乎什么事都没做,但实际上却是绷紧了­精­神,紧跟实验进度。

报纸就是他的显微镜,都察院就是他的手术刀。

……

目送徐惇离开了书房,朱慈烺查了一下日程表,终于安心地回钟粹宫去了。

又到了与长子一起游戏的时间。在孩子三天大一圈的时候,这种游戏不能间断。

段氏本以为这是个培养孩子艺术审美的游戏。因为钟粹宫的一间偏殿了摆满了宫中收藏的画作。还有泰西传教士进贡的西洋画。

听说那都是用­鸡­蛋黄调出来的­色­彩,所以叫做蛋彩画。

不过具体的游戏内容却与艺术无关。

朱慈烺弯腰牵着小秋官的手。走到一副泰西蛋彩画前,道:“仔细看哦,五分钟后爹爹要提问。”

小秋官看了一旁宦官抬着的座钟,略有些紧张地盯着画作,一动不动。

当宦官提示到了五分钟,朱慈烺便命人将画作转过去。

“画上有几只鸟?”朱慈烺问道。

段氏吓了一跳。她压根没有看到画上有鸟。

这明明是一副少女和朋友在河边散步的画。

“三只。”秋官­奶­声­奶­气说道。

“在什么位置?”朱慈烺又问道。

“一只在树上,还有两只在湖上。”秋官咬字已经清晰了,但还带着幼儿说话的气促。

“那只鸟停在哪棵树上?”

“在第二……、三!这边第三棵树。”秋官伸出­肉­噗噗的左手,在空中摇了摇。

“那颗树有叶子么?”

“有。”

“几片叶子?”

“……”秋官看着父亲,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汽。

“让你看仔细的。”朱慈烺道:“不要扫一眼就过去。要记忆、思考!好了,换个简单点的,湖上有几条船?”

看着父子两人的游戏,段氏觉得很受打击。她也看了五分钟,但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不过换个角度想,这点上似乎能说明孩子的确遗传了父亲的天资,说不定年纪再大点,也是个神童似的人物。

不过既然如此,为何皇太子拒绝了父皇册立秋官为皇太孙呢?

按照大明的传统,皇太子的嫡长子在周岁之后就会被册立为皇太孙。神庙时候因为有国本之争,所以皇太孙的册立也拖延了。前些日子崇祯提出在年内册立太孙,却被朱慈烺婉拒了。

——是因为皇太子对这个神童儿子还不满意?嫌他不够神?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像他那样生而知之呢?

段氏已经忘了游戏,沉浸在自己的忧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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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七弓箭行人各在腰(8)

因为皇太子反对册立皇太孙,引起了朝野普遍忧虑。大明是个重视传统的国家,嫡庶有别,长幼有分,嫡长子必然是皇位的继承人。现在皇太子有虚席以待的苗头,是否会造成第二次国本之争?

朱慈烺给出的理由很简单:遽然给予厚位,恐怕不寿。

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但小孩子要贱养才能平安长大却是民间普遍认知,拿到这个解释也能聊以安慰。

很快帝室和百官就从册立皇太孙的问题上转移了注意力。

因为永王慈炤要去京师讲武堂读书了。

别说皇室,但凡家中有些财力的人家都会延请西席,在家中教授子弟读书。之所以有些人家进士辈出,正是源于这样的优质教育。在士人眼中,只有家境一般的人家才会去义塾、社学,自然是不可能成材的。

皇室子弟的读书进学更加复杂一些。首先从教材而言,虽然也是理学的一套,但历史和古文教育比寻常士子读的更多。而且不用学习时文制艺,对书法绘画等艺术领域的学习反而更重要些。在完成了基础文化教育之后,就是各种治国方面的教育,包括大明典制之类。

朱慈炤要去讲武堂读书,可以说是皇室迈向民间的重要信号,也可以认为是对皇室传统教育的破坏。

如果没有朱慈烺一力支持,崇祯和周后都不肯放他出宫。

讲武堂虽然属于乡学,但入学便计算军龄,为大明现役军人。毕业之后分配入各旗队,根据成绩不等授予士官衔职。如果成绩十分优秀,还可以保送进入武备大学,优等毕业生可以直接授予上尉军衔。

从这个角度而言。朱慈炤非但是入学读书,更是参军入伍了。

“如果有皇室宗亲入伍,那对于提高武人地位是很有帮助的。”朱慈烺对段氏道:“想当年祖宗也是披坚持锐打的天下,我也曾亲临战阵,有什么丢脸的?太祖高皇帝还当过和尚和乞丐呢,相比之下入伍岂不是上档次得多了?”

段氏看着|­乳­母牵着的小秋官。道:“大人还是希望自家孩子能够读书上进。”

朱慈烺笑了:“上进?他再进一步就是我这个位子了。”

段氏瞬间回过神来,分说道:“并非只有地位上往上走才是上进呀。从蒙昧无知到通达明理,这岂不也是上进?”

“这般说来也对。”朱慈烺道:“军队里更容易学得通达明理。对了,明日我亲自送慈炤去讲武堂,有些事顺路交代一下。”

朱慈烺乐见慈炤能够开这个头,但也要顾虑到永王这个身份对的教学秩序的破坏。在­操­场上,教官是否敢对慈炤下令乃至下手?周围同学得知他的身份,是否会故意溜须奉迎?一旦出宫,慈炤的权力就会大得令人仰视。是否会对十六岁的花季年龄产生不良影响?

朱慈烺要交代的,便是这些事,比之崇祯、周后更担心永王是否能吃好穿好,是否能承受得住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是否会堕了皇家威仪……朱慈烺显然更重视弟弟的成长。

朱慈炤也已经到了分辨是非好坏的年龄,从父母的叮咛中他感受到了疼爱,从兄长的忧虑中他也感受到了关爱。

“皇兄,我深以为宗室贤良袭封之论是天下最好的道理!”朱慈炤的声音还有些稚­嫩­。但听得出其中的坚定。他道:“我本想以母姓入学,不让旁人知道我的身份。不过父皇那边……”

姓氏是一种烙印。绝非简单的符号。

朱慈烺笑了笑,表示理解。

“不过我还是希望入学之后能够改名,掩饰亲王身份,好叫教官对我一视同仁。”朱慈炤道:“若是因为王爵而得高分,我却不能受此侮辱。”

在这个年纪的青少年总是希望能够社会和周遭的人正视他们本身,也算是青春期特有的心理状态。反倒是成年之后。人们更喜欢用社会身份、财富地位来介绍自己。

“我也是这般想的。”朱慈烺道朝车厢后座的陆素瑶伸了伸手。

陆素瑶连忙递上一个信封。

朱慈烺接过随手递给了朱慈炤。

朱慈炤看了哥哥一眼,见他示意立刻就看,当下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一张薄纸。纸上是一份新的入学通知书,显然是朱慈烺命人连夜制作的。这份通知书上。朱慈炤的姓名已经改成了“朱勇”。

一个普通得近乎俗套的名字。

因为是单名,甚至暗示着这个名字的主人身份不高。

“‘勇’借‘永’之音,为兄愿你在军中奋勇前行,不负‘永王’之号。”朱慈烺道。

“多谢皇兄!”朱勇大喜,恨不得给朱慈烺见大礼。

“皇父皇母都赐了你财帛金银,为兄若要再送这些,恐怕你也不喜。”朱慈烺说着,陆素瑶又从后面递上了一个三尺余长的木质剑盒。

“这是……”朱慈炤颇有些意外。

“着朝服时的佩剑。”朱慈烺道:“军、士的佩剑由大都督府总训导部授予。不过朝服正装的佩剑可以用各家的私剑,这柄剑就是送给你的。”

剑所承载的信息量太大,朱慈炤大喜过望,道:“多谢皇兄。”

“可以打开看一下。”朱慈烺道。

朱慈炤道了一声“失礼”,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双手捧出盒中静静躺着的宝剑。这剑的红丝剑穂已经明显陈旧了,带着一层灰蒙蒙的时光质感。因为缺乏主人的抚玩,­鸡­翅木的剑鞘也显得有些­干­涩。

朱慈炤摸着这柄旧剑,却怔怔出神。

“这柄剑我见过……”朱慈炤低声道。

朱慈烺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道:“对,皇父也曾用过一段时间。”

朱慈炤却还记得那是五年前甲申国变时,父皇正是用这柄剑杀死了一个近侍,淋了满脸的血,可怖至极。

“这其实是成祖赐给的宣宗的随身佩剑。”朱慈烺道:“你虽然隐瞒了王爵,到底是我的弟弟,不能在外被人小觑。”

朱慈炤回想起童年时候的惨事,心中有些沉重,收起宝剑道:“皇兄如此待我,我真是不知如何报答皇兄才好。”

“亲亲之情是不需要报答的。”朱慈烺又想到了自己的嫡亲弟弟定王,那位实在有些不够懂事。

朱慈炤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话虽如此,但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皇兄且待我长成,定要为皇兄马前驱驰,开疆拓土!

朱慈烺此番用的马车是从大都督府征调的,上面有大都督府牌号。他远远让人停下了车,对慈炤道:“此处笔直过去就是讲武堂,剩下的路你就自己走吧。”

朱慈炤知道皇兄的周全之心,当即下车,行礼告辞,等马车走了方才直起身,循着道路前行。过了两个街口,越来越多的学生出现在了这条主­干­道上。都是孤身一人,略带紧张和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同龄人。

他们的行李早在开学之初就有人送到了各自的宿舍,只等他们去了之后再做收拾,此时大多双手空空,也有个别几人手中提着刀剑,和朱慈炤相仿。

朱慈炤好奇地打量着街道两旁的店铺,将卖吃食和裁缝店牢牢记在脑中。他以前听总参的那些参谋说过,军营之中一日三餐都能吃饱,但因为消耗太大,所以常常到了夜晚就会肚子饿。这个时候就要翻墙出去买吃的,所以提前掌握食品补给点的位置就格外重要了。

至于裁缝铺子,则是因为作训服太容易磨损,总得找人缝补吧?

边走边看,朱慈炤已经到了道路尽头,正是一个高达三丈的牌坊,上书“­精­忠报国”四个字。­精­忠报国牌坊之后是一面白泽照壁,照壁前有师生模样的人在检查录取通知书,核对名册,发给兵牌,然后让众人凭着各自的兵牌前往照壁背后的告示板上查找各自宿舍。

朱慈炤在递出“朱勇”的录取通知书时还有些忐忑,发现接待他的教官没有任何变­色­,只是从名单中找到他的号码,将兵牌拍在他的掌心,便大叫道:“下一个。”

见顺利过关,朱慈炤总算放心大胆地往里走去,再不担心自己的西贝身份会被人揭穿。

为了保证秘密级别,朱慈烺特意让闵子若去的大都督府,从上到下近十个关节的负责人被从家中叫了出来,就是为解决“朱勇”的入学问题。他们都是知道分寸的人,自然不会透露给京师讲武堂的人知道。

即便是京师讲武堂的祭酒也只以为朱勇是个手眼通天的势家子弟,断没想到是永王殿下。

朱慈炤的宿舍在洪字楼二楼最底间,虽然上楼之后走的路多些,但没有人从他宿舍门口走过,更加清静。讲武堂的宿舍都是四人一间,每栋楼楼下都有公共卫生间和浴室,条件并不算太好。

许多将门子弟在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进了宿舍之后纷纷掩住口鼻,面露嫌恶之情。

——灰是有点大,还带着一股霉味,不知道多久没有通风了。

朱慈炤径直走到玻璃窗前,推开了的窗,一股清风旋即涌了进来,从大门带走了霉味。不过房间里的灰却更大了,在光束下快乐地翻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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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八弓箭行人各在腰(9)

“别开窗!风大,吹得灰尘到处都是!”一个突兀的声音让朱慈炤从清风的陶醉中醒来,望向自己下铺的室友。

那室友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已经换了朝服,正襟端坐在床沿。不知道他家人出于什么考虑,竟然给他准备了大红­色­的被褥,而朝服也是红­色­的,使得他完美地与自己的床铺融为一体。

朱慈炤刚才只顾着看自己的宿舍,没注意到他,此刻见他说话好不客气,心中自然更是不喜。如果他还是永王,自然可以摆出威仪呵斥他,但现在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朱勇,该如何应对?

此时此刻,朱慈炤才知道自己若是真的没有了王爵,竟然连跟人说话都不会。

“这么久了也没见你擦。”对面上铺上也竟然也睡了人,此刻从床帘中探出头来,露出光溜溜地锁骨,显然连小衣都没穿。

“哼!”那红铺盖从鼻中哼了一声:“我不会。”

“哈。”那­祼­睡的男子,索­性­一把扯开了床帘,跳了下来,果然上身­精­赤,下身倒是穿着白绸缎裤。他打量了朱慈炤一眼,道:“你是朱勇?你的行李在第四个柜子里。”

“多谢。”朱慈炤对他印象顿时好了起来,从“放荡无礼”改为了“不拘小节”。他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铺盖,对两个箱子视若无睹,因为他知道箱子里是自己的衣服,现在换朝服显然太早。

至于铺盖……有铺有盖,但是到底哪个是铺的,哪个是盖的呢?

朱慈炤陷入了入学以来的第一个难题。

在他的犯难的时候,宿舍里最后一位室友也到了。只从外观上看,这位室友的家境似乎并不很好,自己挑着行李风尘仆仆。他进来扫了一眼。见自己的名牌挂在下铺,但有人站在他床边盯着铺盖,不知道在想什么。

宿舍里还有一个正在穿衣服的­精­壮小生,以及一个像是新娘子似的朝服男。

怎么看都有些诡异啊。

“这位兄台,”新室友走到朱慈炤身边:“这是我的床位吧。”

“甄兄有礼了。”朱慈炤扫了一眼那人的名牌:甄国栋。

“好说,可有什么需要小弟效劳的?”甄国栋不知道这位同学到底在磨蹭什么。占着他的铺位不走。

“是这样,”朱慈炤努力摆出一个微笑,“在下姓朱名勇,一时有些麻烦。敢请教……”

“请说。”甄国栋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这个,”朱慈炤指着铺盖,“哪个是铺在下面的?”

甄国栋心中大笑:你是在逗我吧?连褥子和被子都分不清么!他利索地低下头,手一摸到铺盖,心头一凉:为啥都是绸缎的面料?他家里人给他准备了两床被子?这绸子的一面贴在身上能舒服么?若是直接铺在床板上,磨坏了不会要我赔吧?

“唉。无用!”那个从不拘小节再次变为放荡无礼的室友两步上来,随手拉过一条,直接就往床板上铺:“这等小事都要纠缠,有这功夫敌军都杀过来了。”他三两下将朱慈炤的问题解决了,大方道:“某家姓单名连田,字芳树,不用谢了。”

甄国栋也自我介绍道:“在下甄国栋,字实德。”

那个朝服男子总算站了起来。懒洋洋道:“我姓郑,名崇元。字大子。”

三人一时望向朱慈炤,朱慈炤心中暗道:这么早就有字了么?我的字是什么?

谁听说过皇帝家的孩子有字的?就算你起了,人家也不敢叫啊!

“朱勇……”朱慈炤心中努力想着,终于给自己编了个还算好听的字。

“字季昭。”

四人通报了姓名表字,也就算是认识了。因为年纪相近的关系,总有一争长短的冲动。好在中午是开学典礼。要穿朝服出席,换衣服也是个十分困难的事,尤其是对朱慈炤而言。

他是上周才突击学习该如何自己穿衣服的。

甄国栋是烈士的过继子,虽然靠着烈士的抚恤金足以让他生活无忧,但朝服却不是他能置办得起的。好在学校里并非只有他做不起朝服。所以可以花点小钱租用旧朝服,反正一年用不了几回。

甄国栋去租朝服之后,朱慈炤和单连田也开始更衣。单连田毫不介意地穿着中衣晃荡,倒是朱慈炤对此极不习惯,奈何宿舍就这么大,四个人转身都困难,哪里还能避开?

“你这剑也够旧的了,家里就买不起柄新的么?”郑崇元看到朱慈炤取出佩剑,忍不住出声嘲讽。他一边又将自己的剑往前送了送,露出黄花梨的剑鞘,闪亮的包铜剑柄,殷红的剑穗,剑柄上还嵌着一枚夺目的红宝石。

朱慈炤一恼,暗道:我又不曾惹你,怎么尽针对我?我这剑可是成祖传下来了,有什么新剑能跟它比!然而这话却只能憋在心里吐不出去,更像是火上添油,心中郁闷。

“哈哈哈,买的,竟然是买的。”单连田却也取出一柄陈旧的旧剑,扬声笑道。

郑崇元也早已看单连田不顺眼,瓮声道:“买的有何不妥?我这剑是江南名家周氏所铸,千金难求!”

“俗,俗不可耐!”单连田一手横剑,顿时换了个人似的,正­色­道:“我这剑乃是家祖一战格杀蒙鞑十三名,负创六处而英勇不退,由弘治天子钦赐!你把那个周氏叫来,看他铸得出铸不出!”

郑崇元登时气势一挫,脸上骄傲自得之­色­尽数收敛。

单连田面沉如水,收了剑,系在带上,一手扶住,颇有武将之风。

“好样的!”朱慈炤本想心中叫声好便罢了,谁知一时兴奋,竟然叫出声来。

“献丑献丑了。”单连田顿时显露原形,又是那副嬉皮笑脸放荡不羁的面孔。

武学的生源其实很窄。

孤儿之中只有资质好的能过继给烈士,在读完陆军小学之后升入讲武堂,如甄国栋便是如此。其他学生大多是锦衣卫和各地将领的子侄辈,而且都是家中公认不良于读书,只有走武学一路,继承家风,有朝一日成为武官。

勋戚子弟则会在家中接受文化教育,若有必要表忠心,则报考武备大学或者海军大学,直接踏上军官的道路。所以朱慈炤这样迫不及待来读讲武堂的勋戚几乎没有,而像郑崇元这样的富家子弟更是稀有动物。

被单连田教育之后,郑崇元也总算收起了轻慢之心。知道那些将门世家的底蕴也十分深厚,自己没必要招惹他们。他记得父亲送自己入学时候的交代:仗义疏财,广结朋友,莫与人争执。不过少年天­性­仍旧让他在第一天就成了寝室中最不受人待见的一个。

朱慈炤因为单连田是功臣之后,自是觉得非常亲近,不知觉地走得就近了。单连田大大咧咧,也没分寸,两人竟如故友重逢一般。郑崇元见两个将家子已经打成了一片,越发觉得自己受到了排挤,沉默寡言,反倒不像开始那般惹人讨厌了。

……

“听说永王殿下本来是要这里读书的。”有教员低声与同事交流消息。

“名册上倒是没他的名字,看来是没来。”有人道。

“听说换了名字,怕教官们不能一视同仁。”又有人道。

讲武堂祭酒第一个猜到的就是“朱勇”。因为名字能改,姓氏却不能变,而且这个朱勇的能量也实在大了点。不过即便猜到了,他也不打算告诉别人。还是当做不知道为上,这样日后也好有转圜的余地。

讲武堂可不是武备大学。

这里的­操­练可是实打实的新兵­操­典要求。许多成年人都吃不消,遑论这些半大孩子。想到这点,祭酒又有些担忧,最终只能让食堂将饭菜准备得更加充足些,同时还要多加些­肉­、鱼之类的大菜。

……

朱慈炤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人窥破,更不知道学校伙食因为他而有所改善,犹自揣着激动的心情准备参加开学典礼。在他身边的是单连田,以及甄国栋,三个人的小团体组成得近乎玩笑——他只是无心地替甄国栋付了朝服和佩剑的租金,甄国栋便视他为知己好友了。

郑崇元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在宿舍的不利局面,展现出了商人子弟的家教和天赋,准备在典礼之后请宿舍室友一同下馆子,喝花酒,好改善关系。在他看来,甄国栋毕业之后下旗队的可能­性­极大。至于朱勇和单连田两人,却很有可能进入武备大学,成为真正的军官。

他还没想过自己的未来,如果考不上武备大学,去军营里呆个一两年拓宽些人脉也就可以回家了。而家里最大的期待,就是成为军属,能够涉入一些军属公司的经营领域。

皇太子麾下的军队不允许­干­涉的民政,不允许经营商业活动,但为了解决军属的生活问题,以及整体提高军人家属的社会地位,皇太子将食盐买卖和大宗茶叶运输都交给了那些由军属合股设立的公司。

这些公司所展现出的垄断意图以及实力,实在令许多原来这一行当的商人畏惧。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将子弟送入军中,同样以军属身份参与利益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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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九弓箭行人各在腰(10)

永王投军的消息很快从京师传播到了全国文教通畅之地。

既然成了一桩公众事件,毁誉参半则是最正常的。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天家威仪的堕落。也有人对此鼓掌叫好,认为是重拾“天子守国门”的盟约。

这两种人都还算是正统的读书人,更有研究屠龙术、腹黑学的偏门文人,从中“分析”出了天家不合,皇太子借刀杀弟,或是永王怀有异心,欲图在军中结党。

不论世人如何评说,朱慈炤却在京师讲武堂里适应了下来,并且时常饶有兴致地听同学们讨论谁是永王本尊。唯一让他气恼的是,同学都在“朱家子”中选择,而他这个“朱勇”却是最先就被排除的。

“你一副小娘气概,就是套上龙袍也不像亲王呀。”单连田直言不讳道。

郑崇元恶意满满地点头附和。甄国栋则呵呵傻笑,不肯得罪金主。

这也是朱慈炤最为伤神的事。他本质上是个温和缺心眼的小男生,不同于皇长兄的霸气四­射­,也不同于二哥定王的目中无人,他更像是崇祯和田妃的集合体。在容貌上遗传了田妃的甜美,­性­格上则遗传了崇祯的小文青。

“有种跟我去跑几圈?”朱慈炤只能以此来挣回面子。

在新生之中,朱慈炤的体能算是拔尖的,战术动作也有底子。他尤其擅长兵法课,因为在同学们对沙盘表示惊诧的时候,他早已对此熟悉得不能再熟了。

这都是以前跟参谋们混在一起积累下来的本钱。

三人知道又揭了室友的伤疤,哈哈笑着结束了这场讨论。

无论如何,在总训导部的有心推动之下,永王投军——其实是就读军校。被拔高到了新的高度。京师大街小巷都讨论着与亲王成为同窗的可能­性­,也的确有人真的付诸实施。

其实对于寻常小康之家而言,送次子或者庶子去读军校是最好的选择,既减轻了家里的负担,又能获得教育,毕业之后就能入仕。简直是国子监的待遇。

当永王从军的热议渐渐平息,深秋的气息也渐渐来到了京师上空。就在人们在庆祝收获的时候,新的舆论炸弹爆炸了。

原大都督府总训导部少校训导官李邦发自愿退役,被委任为顺天府府丞。

李邦发原本只是希望借助家族势力取得一个地方知府的职位,好让他在本府推动“汉社”理念。谁知道这件事惊动了皇太子殿下,亲自关照吏部,实授顺天府府丞。

虽然从一把手变成了佐贰官,但顺天府本身的地位与外省的参政一级。全国各府的长官都称为知府,惟独顺天府长官官称府尹。其他各府的佐贰官为同知。顺天府的佐贰官为府丞,由此可见一般。

“一个少校竟然可以转正四品的文职!这还有体统可言么?这让天下读书人何其心寒!”

这种论调并非某个人的一家之言,而是代表了从京中到地方的许多人。

试想一个仕途顺畅的读书人二十五岁释褐——这已经十分不易了,如果没有选为庶吉士,则要观政一年,然后授予实职。一般而言实职是在七品,三年一考,三考考满能做到一府黄堂。也就是四品上下。也就是说起码要经历十年宦海风波,且异常通达。没有任何波折,才有资格成为顺天府丞。

李邦发才从军几年?

这不是捷径又是什么?

世上最不公平的事并非捷径的存在,而是别人有捷径,自己却没有。

当这个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发出怨言:天子如此轻视读书人,那咱们都去当兵好了!

怨言就是如此。缺乏理智,错误的评估自己。

首先,并非人人都能当兵,还需要体检合格才行。

其次,读书人已经不稀奇了。

“朝廷去年在教育上花了岁入的百分之二十。每收上来五两银子。就要拿一两花在教化百姓上。又在各县、村、镇设有蒙学,在府有乡学,在省有学堂,在全国则有大学。优渥尊师,厚币奉道,如此天下谁人不是读书人?

“如今国家法令日严,人人皆要登记服役,保家卫国。此令之下,人人皆是武人,又何以别目视之?”

崇祯帝已经吃完了早膳,摊开《京师日报》,第一眼就看到了登在头版的社论。标题便是《驳腐儒之武卑于文》。他看完了全文,见两个儿子也停下了筷子,便将报纸交给了身边的王承恩,命他读这一段。

朱慈烺听了微微侧首,道:“这话说得有见识。”

崇祯道:“这事倒让朕有些看不透了。你就不担心武将介入朝政,日后有臣强主弱之祸?”

“父皇,”朱慈烺答道,“诚如此人所言,日后我大明绝大部分的百姓都有服兵役的经历。而且从年龄、经济条件而言,会有很多人在读完乡学之后进入军队,积攒读大学的学费。如此一来读书人本就是武人,武人要进入朝堂也是以读书人的身份,不会再有前朝那班泾渭分明了。”

读书人对武人最大的诬蔑就是武人不读书,不明理,逼得一代军神戚继光都要扮演“诗家”的角­色­。

“儿臣一直以为,故宋尊文抑武是极蠢的。”朱慈烺笑道:“要是担心武将不明理,那么就像教育读书人一般教育武将不就行了?”

崇祯微微颌首。儿子实行的义务教育和义务兵役,直接打破了传统的文武分界。假以时日,天下没有不学之徒,也没有不服兵役之人,就只有在官职上有所区别,而本质上却都是能文能武,亦文亦武,可文可武,谁还能歧视谁?

“人皆有专长,使千里之驹行猎狗之事,终究不堪。”崇祯心中仍旧存疑。

“父皇,天下有多少千里之驹?”朱慈烺反问,又道:“我朝立国三百年来也就出过一个王阳明,而读书人却有多少?义务兵役制度或许会让一个天纵之才战死沙场,但其损失与国家获得的收益相比,却好比灰尘之于泰山。”

“而且天下兴衰若是寄希望于一人,绝非明智。”朱慈烺道。

崇祯知道在这点上儿子与自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他相信人人皆可为尧舜,但儿子却相信定名止分。如果没有国变在前,他大可以耐心地教育皇太子,让他“成熟”起来。然而国变以来,父子关系变得诡异非常,两人之中反倒是皇太子经常扮演者“教育者”的角­色­。

从现在的结果而言,皇太子的确有这个资格来教育他。

他执政十七年中,没有一年的岁入达到崇祯二十一年的高度。而国库开销除了军费就是军费,根本没有办法为百姓谋福利。现在皇太子秉政,却将该做的都做了,而且做到了空前的高度。

就算是号称华夏文明之极的两宋,他们能保证治下文教如此普及么?

“朕想出去走走。”崇祯在沉默之后突然道。

朱慈烺并不意外,他早就听母后说过皇帝是个喜欢“微服私访”的人,很关切百姓的生活。

“儿臣请与父皇一起去吧。”朱慈烺道。

崇祯抬了抬手,道:“不,你要留守京师监国,朕带定王去。”

定王暗暗叫苦:我一句话都没说,怎么也把我拖上了?外面有什么好看的?万一再碰上个劫道的,岂不是冤枉?慢着,皇兄不会乘机登极吧?唔……应该不会,他要是想篡位也不用等到现在。

崇祯当年登极的时候也不是太太平平,在宫中第一夜的时候,抱着宝剑不敢入睡,甚至连宫中饮食、清水都不敢取用,只吃周后亲手烙的饼。这样一个小心谨慎的人,焉能想不到定王所想。

只是崇祯现在对皇位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甚至因为自己十七年来苦心孤诣没有回报而感到悲凉。如果皇太子真的愿意接手这个位置,他随时可以禀告太庙,禅位皇太子。然而现在的情况却是皇太子也不愿意登极。

朱慈烺很清楚自己的权限已经与皇帝一样了。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坐上皇位呢?当了皇帝之后,除了继续当前的工作,还要花大量时间在各种国家典礼上。这可是皇帝的重要职能,推脱不得,哪里像皇太子还可以找借口缺席。

而且无论是否皇帝本人愿意禅位,民众都会有不好的猜测。

“不过父皇,白龙鱼服……”朱慈烺还是劝了一句。

崇祯忍不住笑道:“什么白龙鱼服!朕这把年纪还会做那等少年轻狂之事么?朕是在宫里待的闷了,出去散散心,正好内帑里也有点银子了,可以与你母后去江南看看。”崇祯转而叹了口气:“你母后常常怀念姑苏美景,朕当年不知肩上日月的分量,还轻诺于她。”

“江南的确别有风情。”朱慈烺笑道:“此事就交予儿臣安排吧。”

崇祯点了点头,嘴­唇­蠕动了一下,道:“以后内帑也交给你管吧。”

“儿臣不敢!请父皇收回成命!”朱慈烺连忙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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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零白日风尘驰驿骑(1)

朱慈烺可以大大方方霸占国家大权,却不能接手内帑。无论如何,父子天伦是不容破坏的。只要家长健在,家中经济大权就是父母掌管。后世推卸赡养责任只是“钱”的事,在大明却是可以判处流放三千里外充军的重罪。

在家教严明的士大夫家庭,子弟非但不能­干­涉家中经济收支,其本身所获取的收入也必须交给父母,并且被视作天经地义。五四之后传统被打破,乃至于华夏的新生代分不清父权和族权,以为所有收入归于宗族,那也是另一番风景。

朱慈烺不相信自己的思想能够被大部分大明人接受,又不愿意统治一个没有亲情伦理,只有法律规则的冰冷社会,所以他并不想去抵触现行的社会规则,只能加以顺应。而且他也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母后将宫中生活打理得十分妥当,所以并没有对内帑动过任何念头。

现在皇室投资处于初级阶段,基本都是空手套白狼,他说要占多少股份就是占多少,或是直接走账目,或是­干­股,并不需要从内帑支钱。而且可以预见,恐怕在未来数十年乃至百年间,大明皇室都仍将继续这种资本占有模式。

难怪马氏说资本来到这个世界,每个毛孔都滴着血污……谁都不能颠覆“拳头大,资本足”这一真理。

“只是负责此番南巡之事。”崇祯知道自己说得有些孟浪,哪有老子在世,家中大权就交给儿子的道理?这又不是国家政权,说让就让了。

“此事儿臣自会安排,父皇无须劳心。”朱慈烺道。

崇祯摇头道:“列祖列宗都未曾有千里冶游之事,武庙幸宣府尚且为朝臣诟病。朕幸江南,不愿花国家一钱。”真正离开紫禁城远行过的皇帝只有世庙嘉靖,不过他是回去修缮陵寝,不算游玩。

朱慈烺知道父亲的文青病又犯了,道:“儿臣不知内帑所积银钱几何。”

崇祯一滞,道:“朕也不知。且问了你母后再做计划。”

朱慈烺只得应诺。

得知要去江南游玩,周皇后当然很是高兴。然而作为天家的掌家人,她也清楚皇家内帑的根底。

光复神京以来,皇店大多都被裁撤,只留下了宝和店。皇庄则被长子分给了各学校为学田校产,或是被女儿讨去捐给了养济院,仅剩下的田地大多在南海子,供宫中日常吃用都有些勉强。

不过宝和店看似什么都不经营,每年收来的红利却越来越多。

从崇祯十九年的十万余两。一直攀升到今年的百万两,而且还有继续上扬的迹象。这是因为最初只有火药、钢铁等与军工产业的收入,随着路况改善,马车收益日增,而且平板玻璃、铅笔等商品的市场越来越大,获利自然也就多了。

当然,大头还是来源于南洋公司的分红。

荷兰人将台湾视作商业中转站,朱慈烺却知道台湾的甘蔗种植才是真正的经济大杀器。原历史时空中。荷兰人要再过三年才能领悟的事,被朱慈烺提前上演。从福建移民去的汉人大量开垦甘蔗园。制造砂糖。而且榨过甘蔗汁的甘蔗渣可用来酿酒、造纸,都是大明迫切需要的商品。

这其中朱慈烺还提出了用炭过滤糖水脱­色­设想,制造品质上乘的白砂糖,这无疑为打开东南亚和日本市场做出了巨大贡献。而且从东南亚获得的印度香料,也为甘蔗酒­精­的再加工找到了新路:制造香水。

因为甘蔗酒(朗姆酒)的口味实在不为明人接受,所以目前甘蔗酒­精­大多被蒸馏成医用酒­精­。从收益上而言比香水的利润低得多。无论是国内市场还是国外市场,肯定是一个明显的利润增长点。

“现在内帑存银一百三十万两有奇,总不能为了出去玩一趟就全部花完。”周后在统计了南幸所耗费用之后,略有遗憾道。

国变之前,李明睿劝皇帝南幸南京。却因为花不起钱而作罢。那时候崇祯再不顾面子,光是随行人员的伙食他都承担不起。

朱慈烺看了母后统计的表单,道:“护卫这一项需要二十万两,这是可以省下来的。”

“人吃马嚼,两千余里,怎么省?”周后疑惑道:“难道不带护卫?”

“调两个师长途拉练,地方巡检司沿途接受大阅便是了。”朱慈烺道:“这银子在军费里已经花过了,总不成再花一遍。”

军费里本就有将士的生活费用以及作训费用,如果从军中将士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在军营中训练,还是搞长途奔袭拉练,都是一样的,自然不可能问朝廷要双薪和补助。

周后是个聪明人,抿嘴笑道:“你这不是占国家的便宜么?”

“母后,虽说天家要公私分明,但圣天子终究是国家神魂所在。”朱慈烺道:“父皇到时候难免要去南京祭拜孝陵,所以这也不算是公器私用。”

周皇后听着觉得奇怪,好像有些跟不上儿子的思路。

什么叫祭拜孝陵就不算公器私用了?

从公羊儒喊出“天子一爵”之后,将皇帝视作一种职业的人,恐怕也只有朱慈烺了。

既然是一门职业,那么就有职有权。皇帝的权力在如今自不消说,而职责除了经营国家之外,更重要的是履行各种礼仪活动,为大明树立道德榜样,与天地神祇沟通,作百姓的­精­神依靠。

所以崇祯如果到了南京祭拜孝陵,并非是朱氏自家事,同时也是天下伦理纲常的教材,是帝室对儒教的尊重和广告。

从这个角度来说,旅游也就成了出差。

朱慈烺却没意识到自己与母后的思想脱节,继续道:“这些中官也是多余的。出门在外,用不着带这么多东西,许多都可以在当地采买。”

非但皇室出行,哪怕是大户人家出远门,也是大包小包一车又一车。小到手炉、尿壶,大到书桌、椅子,什么寝具被褥、什么餐具食材,竟然全都要带。

这哪里是出游?简直是搬家!

带的东西越多,跟随的人手也就越多,要携带的粮草也就更多,继而成为恶­性­循环。

这也是周后计算出来的开支大头,跑一趟苏州起码得花五六十万两。

“这项开支可以彻底省掉。”朱慈烺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省掉大量“物流成本”之后,整个南幸开销就不到二十万两了。

“净道的钱也没必要。”朱慈烺道。

皇家出巡,要清水扫洒,黄土垫地。一座城里还可以接受,一旦远行上千里,途径数十个府县,对于人力物力而言都十分繁重。

尤其皇帝又说了:不用国家一钱。

“当地官府方便么?”周后担忧道:“听说你的考成法管得极其严格。”

“方便,如果他们不方便,儿臣会让他们方便的。”朱慈烺笑道:“儿臣早在十七年时就给各州县制定过城池规划。按照道路标准,非但城里的道路要­干­净整洁,就是城外的官道都必须打整过。”

“至于黄土,入城时象征­性­地弄个仪式便是了。”朱慈烺补充道。

——这样又能省一笔。

周后点了点头。

“说不定还可以赚点回来。”

朱慈烺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颌,脑中估算整个流程。

作为一个企业扭亏大王,朱慈烺的水平并不止在制度建设和­精­密管理上,同时也有对市场的敏锐嗅觉。皇帝出游本就是一桩国家级别的大事,从随行官员到贴身侍卫都要严格选择。既然这回说清楚了是要去游玩,想必愿意去的人应该不少吧。

……

刘若愚虽然年纪已经大了,脑子却是十分清楚。这回他被皇太子招进宫中,正是询问随驾人员的资格问题。

不止是大明一朝,任何一个皇权时代,能够跟在皇帝身边都是一种荣幸和政治资本,代表了一个人的人脉和交游圈子。

既然是一种资本,自然就可以变卖。

朱慈烺让刘若愚首先拟定中官随从的人选,这是负责照顾皇帝、皇后、懿安皇后、袁妃、定王等天家人起居的,不能假借外手。其次便是外围的护卫,这些人是切身保护皇帝安全的,必须有本事,有忠心,所以朱慈烺连闵子若都算了进去。

再然后就是随驾的勋戚了,诸如驸马巩永固,那是皇帝的妹婿,一直忠心耿耿追随帝驾,所以肯定是要随行的。为了沿途解闷凑趣、附庸风雅,翰林院的词臣也要随行圣驾。

再然后嘛,为何不能卖点名额给民间的富贾豪绅呢?

虽然顺天府经历了满清的洗劫,但是光复以来也有了些许起­色­,民间应该还是有一些资本的。这些商人为了分点政治光环,未必不肯出钱跟着圣驾走一程。若是再订造一批“随驾南幸”的瓷器作为纪念品,或许肯花这银子的人就更多了。

“至于安全问题倒不成问题,”朱慈烺道,“到时候圣驾居中,每一层中间都有军士隔开,这些富商豪绅恐怕得排到二三里之外了。关键是‘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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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一白日风尘驰驿骑(2)

白龙鱼服作为对达官显贵、九五之尊的劝诫用语,典故源于吴王夫差和伍子胥的对话。

当时吴王夫差认为自己已经成就了霸业,如果不能到人民中去,接受吴国百姓的朝贺——与民共饮,那岂不是锦衣夜行么?于是伍子胥以白龙化作鱼,结果被渔人­射­伤了眼睛加以劝诫。

可见在先秦淳朴之世,君王就已经因为安全问题放弃了与民同乐这类小说家喜闻乐见的活动。

朱慈烺作为皇太子,只需要提出要求,并不需要切实解决问题。否则天下­精­英汇聚朝堂,养着他们­干­嘛用的?只要不是跨越技术代差太大的问题,他们都应该能够解决。

现在负责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就是刘若愚。

在整个南幸的营销方案中,中官才是主要工作人员。

谁都知道太监贪婪,什么钱都敢拿,所以让他们出头,更方便与客户讨价还价。而且在如今克行清廉的大环境下,势必会有都察院的御史对此事进行反应,到时候再流放两个中官出去平息物议,顺便杀­鸡­儆猴,也算是一举两得。

“老祖宗,咱们这不是又得背黑锅了么?”一­干­大珰聚在刘若愚的私宅,脸­色­惨白。

这种替人捞钱还得背黑锅的饭,实在让人难以下咽。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养尔等何用啊?”刘若愚拖长了声音,轻轻玩弄着指甲,看着愁眉苦脸的一­干­属下,又道:“你们这还是不够忠心的缘故啊。”

“老祖宗……”众大珰又要分辩,刘若愚却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头,道:“若是真的忠心,就该明白咱们身为天子私奴的身份。别说背个黑锅。就是火里来水里去,也不该多问一个字。”

“是……”众人只好承认下来。

刘若愚­干­咳一声,道:“而且啊,你们也太信不过小爷了。小爷何时让自己手下人白白背过黑锅?去南洋管三五年糖酒,未必不是一桩美差。”

众人眼睛一亮。

谁都知道南洋公司给皇家内帑的红利就有百万两,这还是整体收益的三成五。如果能去那边做个镇守太监。背个黑锅算什么?就算让他们嚼铁吃下去都吃得!

明里是流放,暗里却是奖励,这买卖还是能够做的。

刘若愚当即放出了价码,让这些大珰回去联络豪客。不过这事也得尽量机密,不能闹得满城皆知,否则万一玩脱了,恐怕再去南洋就不是管糖酒了。

听说那边一样需要大量的苦力劳工。

国变之前,在京中经营买卖实在不容易,必须要有个靠山。而宫中的太监因为是皇帝近侍。能说得上话,又不像文官那样珍惜羽毛,所以很受商人们的欢迎。几乎每一个管事太监都有自己的财神爷,每到逢年过节这些财神爷就卑躬屈膝地来送孝敬了。

然而国变之后,京师才恢复了一些元气。虽然也有外地来抢占码头的商人给宦官送礼,比之国变之前却是寒酸得让人倒牙。不过门路总还是在的,有一种联通官商之间的人物,所谓掮客者。正好派上用场。

事实的确如朱慈烺所料,许多豪商都乐意随驾走个一程半程。混个脸面。听闻皇家还有礼物相赠,更是趋之若鹜。

这些名单报到太常寺之后,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质疑之声鹊起。当然也有人希望能够蒸馍混卷子地捞一笔,可惜他们不知道有些事太监能做,他们是做不得的。在没有“钦命贪腐”的保护伞之下。这些经受不住诱惑的官员纷纷登上了前往辽东的客船。

官司打到皇太子座前,结果自然是很分明的。“天真”的皇太子认为一个有成绩的伟大皇帝不应该和百姓隔开太远,谁听说过三代圣皇害怕百姓的?现在百姓愿意追随,这是皇帝德政的感召啊!

太常寺又说:既然是德政感召,按照规矩就该找些七八十岁的群众演员。他们有经验有形象,是历代官家都喜欢的面孔。

皇太子面露不忍:人家年纪都那么大了,好不容易熬过了闯逆、东虏,现在去折腾老人家­干­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家里人说起来:闯逆、东虏都没祸害得了,却被大明折腾死了,这得多难听啊!

太常寺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对随驾人员的服饰进行要求。他们本来不允许随驾人员乘车的,但是宫中又下了口谕,考虑到路途偏远,允许标准制式的四轮马车随行。太常寺只好又对各级马车制定规格标准,展开是否允许贴金描彩之类的讨论。

他们却不知道,这是皇太子物尽其用。

朱慈烺裁减了大量的随驾人员之后,皇帝的出行车队难免显得有些单薄。正好让那些豪绅富贾们驾车随行,车队一下子就能拉长五七里,这样不花内帑的钱,不花国库的钱,而皇帝的排场也有了,何乐而不为?

从安全角度而言,将人关在车里,也比让他们走在路上更容易控制。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刘若愚给出的价码只有一千两。

如果将时下的白银与朱慈烺前世的人民币根据粮食价格兑换,大约是一两白银兑三百人民币,那么一千两不过就是三十万元人民币。

因为朱慈烺不清楚行情,所以让刘若愚自己确定。现在想想,三十万元人民币跟国家最高领袖出游,是不是太便宜了?叫几个当红戏子、优伶吃顿饭都不止这个价钱啊!

“得论站收。”朱慈烺道:“既然是君民同乐的吉祥事,就不该让京师一地百姓占完。”

于是刘若愚将圣驾从北京到南京,再到苏州,以及返程,论日分站,一共是六十五站。其中虎丘一日游行程最短,但因为有机会和皇帝一起野炊,所以售价高达三千两。

为了最大限度让百姓有机会跟皇帝同行,回程走的是另一条路,并没有重叠的下榻点,所以在选定的六十五个下榻点都必须要有周到的住宿安排和餐饮供应。

这又是一笔收入。

凡是接待圣驾一行的宿处,都可以悬挂镌刻了五星的铜牌,收费都比同类地方要高许多。当然皇帝是不可能住驿站的,所以要征用沿途大户人家的宅院,皇家也会留下谢礼,甚至可能是御笔题词。

所以这上面若是不交钱,实在说不过去。

至于饮食和生活用品的采购就更简单了,只要货物好,店家就可以悬挂“皇家特供”的牌子,商人们不会无视这么明显的广告,所以付些广告费也是应该的。为了保证商人们的积极­性­,工商总署更是受命加快《商业标号保护法》,对商标和店家名称进行保护,实行登记。

即便店名可以重复,但商标也是绝不可以重复的,甚至连相类都不可以。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因为自家的店名太常见,而担心为他人做嫁衣了。

崇祯一直以另一种心态监督南幸之事,因为他实在担心儿子太过孝顺,从国库太仓制取钱粮。而且以儿子今日的权力肯定能够轻易做到,但他不愿意背上“昏君”的恶名,所以不得不盯着点。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让他目瞪口呆。

“光是随驾费用就有两千万两的进账?怎么会这么多!”崇祯大惊失­色­,根本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恍惚间,他已经看到了史官们将他与武庙、神庙相提并论,成了大明的昏君。

“每站三百个名额随驾,一共六十五站,最少一千,最多三千,所以两千万两并不算多。”朱慈烺道:“儿臣以为其实可以走得再慢点的。”

崇祯的脸­色­却仍旧是苍白一片:“是否有中官强卖?小州下县哪里来的这么多有钱人家?”

千两白银少么?

寻常小康人家要积攒个两三代人才能攒足。至于大明人口比例最大的农民,更是八辈子都存不下一千两。

千两白银多么?

沿海小户人家凑得一二百两本钱,跑一趟日本就不止千两的收益。边商去蒙古、辽东跑一圈回来,成本不过三五百两,收益却远不止十倍。

大明就是如此极端的两个世界。

朱慈烺笑道:“寻常小地方自然没有这么多豪商,但是许多有钱人却是数程连买,宁可提前去小地方等着的。父皇,人一辈子能有几次与圣驾同行的机会?”

汉人皇帝貌似都不太乐意往外跑,蒙元的皇帝也没说动不动就下江南玩耍的。好在时人不知道另一个时空有“大清皇帝”这种奇葩,三番五次不务正业地南下旅游,用的还都是公款。

“分站沽售的用意不就是让更多人有幸随驾么!”崇祯的白脸渐渐转红,盯着朱慈烺。

朱慈烺垂下头,没有答话。

——身为皇帝,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实在太过幼稚了点了吧?官样文章跟真实利益都分不清么?这是没有身为统治者的觉悟啊!

朱慈烺暗暗腹诽,同时又担心帝室有“隔代遗传”的危险,如果自己儿子以后长大也是这么个文青病患者,又奈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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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二白日风尘驰驿骑(3)

崇祯二十二年的深秋,皇帝南巡的事越发变得肯定起来。太常寺出面置办朝服,讨论民爵规制,算是官方确认此事不虚。

在消息最终被确认的时候,吴伟业身处吕大器在京中的别墅,如坐针毡。

吕大器比吴伟业大了二十二岁,又是东林前辈,坐在主座上一言不发,无声地释放着威压。他的四个儿子吕潜、吕渊、吕泌、吕溥,与两个女婿李实和张象翀,陪坐一边。另外还有几个新科进士,都是吕大器的学生,也毫不避嫌地坐在当场,上上下下只有吴伟业一个外人。

吴伟业真后悔自己为何会答应吕大器的邀请,前来赴宴。

果然是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啊!

“梅村,”吕大器终于打破沉默,“如今科道都忙着务实求利,谁来劝谏讽上呢?”

都察院的御史们被朱慈烺诱唆得枪口对外,彻底背叛了文官集团。六科给事中则成了财务审核部门,权力大大缩减,能够封驳的圣旨局限在银钱方面。如此一来,祖宗设下的“诤臣”却没了位置。

要想劝谏皇帝不要妄行,只余下了报纸一途。就算直接从通政司上疏,这样的内容也会转给《皇明通报》,并不会进入内阁票拟。

“这个,”吴伟业略一迟疑,“总有人的吧。”

“言官不能说,事务官不敢说,还有谁说?”吕大器胡子一翘:“须知炀帝也是个聪明之人,只是因为容不得忠臣劝谏,才落得国破人亡的下场!”

吴伟业道:“如今言路还算畅通吧。”他嘴上应付着,心中却提起了警惕:不知道这吕先自找自己来所为何事。

他对自己的能力颇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让他动笔,多半就是让他转交了。

如今吴伟业调入舍人科。也算是皇太子殿下的首席笔杆,除了这两方面之外也没什么别的能力了。

“畅通?报纸也算么?”吕大器作­色­道:“谁知道上面看不看!”

——看还是看的,只是看了并不理会。

吴伟业心中暗道。

“梅村,身为大明臣子,有些事不能不说。”吕大器道:“譬如这回圣驾南巡之事,就是劳民伤财……”

原来是这事!

吴伟业身在中枢。当然知道实情,不等吕大器下完定义,连忙道:“先生此言差矣!”

吕大器剩下的一腔子话被憋在胸中,只好道:“如何差了?”

“圣驾南巡并非劳民伤财啊。”吴伟业当即道:“一应开销皆出自内帑,不动国库分文,如何说是劳民伤财呢?而且圣驾沿途采买,对下民而言却是刺激商货流通的好事啊。”

“梅村不知随驾票之说么?”吕大器冷冷问道。

吴伟业当然听说过,而且他还真的见过。

所谓随驾票,乃是太常寺出具的特许随驾伴行状纸。上面写清楚了随驾之人的姓名、籍贯、乃至外貌特征。到时候凭此随驾。

“有何问题么?”吴伟业当做不知道。

“如今此票在民间炒到了三千两一张,还有价无市,哼,端地会敛财!”吕大器铁青着脸,冷声道。

“竟然还有人出让随驾殊荣啊。”吴伟业假装惊讶道:“真是愚不可及!”

“是中官在卖!”吕大器点破根源:“是可卖,孰不可卖?大明到底是礼仪之邦,还是商贾之国?吾实不知其可!”

吴伟业点了点头:“果然是毫无­操­守,不过在下对于那些竖阉做出这等事来并无甚意外。先生何不上本揭露?”

“殿下御下极严。此事真是竖阉擅作主张?”吕大器黑着脸,倒不是因为这事太过匪夷所思。而是他看出吴伟业竟然在跟他装傻充愣!

什么时候连吴伟业这样老实人都学会官场上的这一套了!

吴伟业出任过地方知府之后,再也不是那个只有天真情怀的一代诗家了。

“可有证据?”吴伟业问道。

吕大器闭口不言,其女婿李实出言圆场道:“此事已经是传得满城风雨,还要什么证据?再者说,即便有证据又如何?换了别的太监来不还是一样搜刮?故而还是从根子上劝诫圣上打消南幸的念头是好。”

吴伟业摇了摇头道:“此事君见其害,我见其利。未能一也!”

——你要上你上,你家这么多进士,何必拉我?

吴伟业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梅村你!”吕大器见自己在京中最可能的盟友都不肯站出来,心火大起。

这三个字诚如“摔杯为号”,吕大器的儿子、女婿和学生纷纷站出来数落吴伟业独善其身。不肯主持臣道。吴伟业对于吕大器的四个儿子不便说重话,对于李实、张象翀两个进士也不好撕破脸皮,不过对于一­干­新科进士却没有顾忌。

“找你们的座师去主持臣道呀。”吴伟业直言道。

他们的座师正是如今的首辅吴甡。照理说座师门生的关系形同官场上的父子。可惜皇太子很不喜欢这种关系的存在,所以吴甡就算选择“政治遗产继承人”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物­色­了几个资质上佳者领入新官体系。

眼前这些吕大器教育出来的进士,文章固然得以释褐,实务却不被吴甡放在眼里,更担心他们给自己添乱,所以早就拒之门外,形同陌路,恩断义绝。

众人被吴伟业一呛,说怪话也不能理直气壮了。

吴伟业正好对吕大器道:“先自先生,圣驾南幸或有一二非礼之事混杂其中,然则所带来的好处却更大,一味因噎废食,岂是智者所为?”

吕大器冷声道:“实在不知有何利于国家的好处!”

吴伟业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如果没有任何事发生,人人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听起来的确很美好。然而这种“道者”的生活却只限于人们的意­淫­和偶然的体验。如果真让他们长时间过这种日子,势必会发疯——这也就是为何人类社会没有停留在那个阶段。

经济需要拉动。

圣驾南幸就是一个难得的拉动机遇。

从北京到南京,一路上的商品货物会随着圣驾车队移动。西北、西南的商人会带着自己家乡特产赶到运河沿途,希望一朝得选。商品的流动也对交通条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由此增加了道路建设的更大投入,提供了更多的工作岗位。

在圣驾途径地区的旅馆餐饮会直接受益,刺激第三产业的壮大。当南巡结束之后,这些遗留下来的服务业就会面临抉择:是就此倒闭关门,还是开发新的市场。

在原历史时空中,许多次的经验都告诉人们:坐以待毙者固然有,但更多的人还是会在**的驱使下奋发图强,闯出一条生路。

都说明朝中后期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这次的南巡,正是对这萌芽的浇灌。

如此全局观的高瞻远瞩,即便是吴甡也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至于吴伟业更是身处懵懂之中。

非但商品经济受到了刺激,手工业一样会受到刺激。

人们一直好奇大内到底是怎样的生活姿态,紫禁城里铺的金砖到底是不是真金打造。这回随着皇帝南巡,沿途准备下榻的行宫,正好将宫中生活方式和技艺要求放入民间。

出于晚明时代富豪们肆无忌惮的僭越心理,这些技艺就算价值千金,也会被人采用。用的人越多,对其成本要求也就越高,自然就成了技术改革的推动力。

……

如果说朱慈烺要打造蒸汽机、坦克、火车、铁船……是在科技上的刺激,那么南巡就是工商业上的刺激。

前者不可能一蹴而就,同样,南巡也不是说走就走。

“从今年开始进行地方治安整肃,商品供应检测,最早要后年才能成行。”朱慈烺对父皇道。

崇祯帝大为失望,感觉这等得也太久了。当然,治安整肃他能理解,这是考虑到了皇室的安全。商品供应检测体系也很重要,每个地区的供应能力和仓储能力不同,必须进行检查,否则数万人过境没吃没喝怎么办?

“但也不需要等这么久吧?”崇祯道。

“父皇,要的。”朱慈烺道:“其实这已经是最快的了。儿臣考虑到沿途长达两千里,从北到南气候变化极大,所以特设立气象局,记录各地各时的晴雨、气温,选择最适宜的时间出游。其实这项工作如果运行三年,才可以看出大致规律……”

“一年足够了。”崇祯挥了挥手:“后年就后年吧。”

多拖一年,经济刺激也就能多维持一年。

想想后世的重要活动如奥运会、世博会,哪个不是提前四五年就开始准备?只是皇帝实在没有那个耐心,朱慈烺也不可能明说:父皇,这回就是借你的名头刺激国家经济,拉动内需……他的身份可不是经济学老师,而是孝顺儿子!

朱慈烺也并不担心时间太紧,地方上来不及修路或者建设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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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临头总有一些意外,所以嘛,延迟数日总是可以被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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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三白日风尘驰驿骑(4)

道者提倡君上无为,百姓自然治化。实际上人们总要有个目标才有奔头,很多时候都是因为天下太平,所以人心懈怠,最终导致兵不能战,民不能养的悲剧。

东虏覆灭之后,张献忠盘踞云南一隅,覆灭只在旦夕,朱慈烺实在没办法再推动庞大臃肿的大明帝国展开新一轮的战争。

恰好崇祯皇帝想出门走走,总算有了一面振奋人心的大旗。

王晨本是一介生员,崇祯十七年从东宫侍从室外放知县,十八年迁兖州知府,二十一年升山东参政。就他的出身派系而言,这个升迁速度不算快,但只在山东一省打转却颇为罕见。这也让他对山东感情日深,颇为熟悉山东民情。

皇帝南幸肯定是要过路山东的,从北到南六百里,共有十五个站,还要登泰山,是这回南幸的重点省份。于是山东布政使司商议之后,以王晨为迎驾道,专门负责沿途州县的迎驾问题,所有人在这个问题上都得听王晨调动。

这也是官场上的一个信号,只要王晨平安地迎来了皇帝再平安地送走,下一任山东布政使就是他的了。

王晨身穿便装,带着两个书吏风尘仆仆进了一家馆驿。这里驿站已经被包了出去,老板的确将此地打理得十分­干­净。他要了三个­肉­菜一个汤,看得书吏目瞪口呆。

“没事,我自己会钞,免得照磨所的人又犯嘀咕。”王晨解释一句,先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两个书吏见上官请客,也不客气,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

这一路上是真的太辛苦了。

王晨正吃着,只见馆驿大门被推开了。两个浑身是土的工人出现在门口。朝里张望。

“你们怎么进来了!哎呀,这么大的土怎么弄?”馆驿老板叫道。

“俺们就是来催一下饭。”年纪大的那人好声道。

“二子!饭菜怎么还没给人送过去?快快!手脚麻利些!人家劳累一早上了!”老板朝里叫道。

从后面厨房出来一个像是和尚似的年轻人,头发不过一寸,身体粗壮,手里提着一个大水桶,里面装满了菜汤。怕不有三五十斤,对他而言却浑如无物。他瓮声道:“我也没闲着。这就送过去,不差这么三五分钟的。”

那两个工人连连应声,退了出去。

那老板上前教育这伙计:“如今山东地界能雇着人就不错了,你可别慢待了他们。”

王晨差点一口汤喷了下属一脸,刚才不让人家进门的人明明是你啊!

“三叔,我就不乐意做这个。”那青年一脸怨气:“凭啥我就要看人脸­色­?我还保送了讲武堂呢!”

“哎哎,迟两年再去也来得及。先把圣驾南巡的事对付过去。你看,咱们这馆驿离两个站都不过十余里。就算万岁爷不从咱们门口过,光是来看万岁爷的人也得把咱们的店撑胀喽!现在不修屋子,不盖马棚,不招人手,能行么?”那老板轻声安抚自己的侄子,脸上带着痛并快乐的神情。

别说万岁爷要来,就算还没来,他的身家已经翻了几番。好多大户都想将他的官驿盘了去。改成园子。说不定还能成为行宫呢!

“那店家和那小二,你们过来说话。”王晨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扬手道。

老板看了一眼这个不像是商旅的客人,上前道:“客官,有何吩咐?”那粗壮青年也跟了上来,并不说话。

“既然人手不够,为何不多招些人呢?”王晨问道。

皇太子殿下平均地权之后。土地矛盾得到了缓解,短时间内也不会发生大规模的土地兼并问题。然而农耕文明对土地的执着是难以割舍的,日后肯定还会出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情况。

最好的办法就是鼓励农民转入工商。

士农工商,从第二阶级转入第三、四阶级肯定在心理上会有抵触。不过工与商的劳动强度不如农民。收益却高于农民,这种实利之下倒也有很多人乐意转行,只是缺少门路和资本。

这些概念早就写在了施政手册里,只是有些官员不敢做,生怕粮食不足。还有些官觉得这是本末倒置,不愿做。故而产业转型速度很慢,远达不到皇太子期望的速度。

王晨是想做也愿意做的少数官员,但效果却不好。此刻听了老板说的用工荒,首先就想到了从土地上寻找劳动力。

“这位客官有所不知啊。”老板愁眉苦脸道:“我们这儿都是小本买卖,最怕的就是招来不三不四的人物。若是没有可靠人的担保,是万万不敢用的。”

王晨知道一般店家用学徒都要沾亲带故,从小处说是防止学徒偷了东西逃跑,往大里说,是怕山贼的探子混进来,引来匪类。这事古来如此,屡见不鲜。

“一般是要什么担保?”王晨问道:“除了亲戚故旧之外。”

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人可以信任了。

老板一时语噎。

“官府担保可不可以?”王晨道:“如果由各州县衙门推荐佣工给你,你敢用么?”

老板心中有些迟疑,对这客人的身份也大约猜到了几分。而且如果没有猜错,多半还是皇太子的嫡系人马,最喜欢穿着便服考察民情。

虽然这些东宫官都很好说话,也肯办实事,但这事的确有些麻烦。姑且不说官府如何甄别佣工是否靠得住,若是真有贼人混迹其中,到时候有个变故,官府真的肯赔么?

“官爷,”老板躬身行礼,“真要是佣工有些变故,官府也管不上吧?”

王晨的关注点在“可靠”上,闻言便知道自己与这老板果然有偏差。久经商场的人本质上是多疑的,他们更关注风险的可控­性­。

王晨咬了咬牙,道:“管!”

那两个书吏都听得痴了:这怎么管?

姑且不说甄别佣工时会否有纰漏,让歹人混进来,就算甄别时没有问题,保不齐日后有了歹心。

“不过我还没想到怎么管。”王晨大大方方道:“店家,你坐,细细说说,假如不幸雇了贼人,会有何等损失。”

店家见状也不怕了,从担心手脚不­干­净偷了店里东西,一路说到联合歹人见财起意,坏了自家­性­命,全都说了出来。他身后那个身形粗壮的侄子听得不以为然,嘟囔一声:“天下哪有这么多歹人。”

老板也不理他,只是对王晨道:“别说世道如何,这些事古来如此,我这馆驿本就在城外,没有高墙壁垒,更得提起十二分小心才是道理。官爷,您说呢?”

王晨点了点头,道:“你这说的有道理。这事且容我回去想想,定然不能让你们无人可用。”

店家也十分高兴,道:“若是真得老爷恩惠,解了小店之困,那可是极好的。”

“不客气。”王晨挥了挥手:“会钞吧。”

“这餐算是小店孝敬的。”店家连忙道。

王晨懒得多说,掏出碎银拍在桌上,他可不想因为一餐饭丢了仕途前程。人们都说东宫麾下的吏治最好,官员廉洁,几乎令人叹为观止……说这些话的人肯定没去过辽东,那里被流放的贪官污吏可是不少。

而且最为头痛的就是都察院钓鱼执法,真的是惨无人道。有些官员只是碍于情面收了礼物,一时疏忽没有报备,直接就来个“人赃俱获”。好几封血书递上去之后,总算开始严查行贿罪,就这也没有削弱都察院的“办案热情”。

真是一群疯狗!

王晨想到自己仕途坦荡,全凭小心,不由觉得憋屈。虽然官威犹在,但成天被吏部压着查考成,又被都察院当贼一样盯着,真不如当个富家翁好。可惜在皇太子治下,高官显宦要想成为富家翁,实在有些危险。

——如果自己下海经商呢?

王晨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想。当下之际,首先要解决山东的用工荒,而这用工荒并非没人­干­,而是没有可靠的人能­干­。

这个问题如何解决?

……

王晨终于将这个问题写成了文稿,发在《山东通讯》上。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鼓励地方乡绅及有恒产者组建劳服公司,聚拢乡人,提供服务。但这种号召只是空的,在这个无利不早起的社会,哪有多少乡绅会因此而转向商业?

——唐宋时候是如何解决的?是了,那时候有良籍、贱籍,良家子总是值得信任的。我大明的户籍不分良贱,该如何是好?

王晨真是为此愁白了头发。

……

“这种事情也需要费这般心力?还登报求教?”廖兴坐在桌前一勺勺吃着蜂蜜­奶­酪,不屑地将《山东通讯》放在一旁。

吴易作为浙江布政,对皇帝南幸不来浙江是既有不甘,又满身轻松。虽然没有政绩可刷,但好歹接驾省份的压力。

“不过这个问题我们浙江也有,该如何解决呢?”吴易对廖兴已经十分看重了,只等廖兴任满就提请吏部委派其为浙江参政。

“解决问题,无非疏、堵。”廖兴道:“疏不通的时候,先堵住不就行了?”

“堵?”

“增加警力呀。”廖兴若无其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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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四白日风尘驰驿骑(5)

浙江与山东不同。这里是传统的工商业发达地区,传说中的资本主义萌芽就生长在这里。此地的富户已经改变了传统习惯,除了保留一定量的田庄自用之外,将大笔的白银投入到海贸、烟田、桑园、机房,以及老商号的商票之中——类似后世的股票。

其中机房是劳动密集型工坊,少的有十几张机,多的数百张机,光靠门下佃农和贫困的宗亲就不够应付了。为了避免佣工窃取自己的财物,强势的老爷们难免想出种种极端的法子,未必解决了多少问题,但的确导致劳资双方的对抗­性­增大。

廖兴所谓的疏、堵,其中疏指的是疏导,比如甄别良善歹恶,劝导用人的商家。这也是山东那边努力的方向,源自历代都承认的“堵不如疏”。然而廖兴不是个读书人,他已经品尝到了铁和血带来的高效率,而正是这种高效率让他平步青云。

与其下那么大力气疏导,不如直接加强警力,对宵小之辈加以威慑。

之前警察体系建立的基础是三班衙役和所雇佣的白役、做公的。这些人已经处于社会灰­色­地带,本身就是站在官府中的流氓。如今廖兴提出了增强警力计划,简而言之便是涵盖每个街坊、每个村落。

这样宏伟的目标自然需要人来执行,什么人才会去从事这种被人又恨又怕的工作?

吴易自知自己的行政能力并不足以主导这场大变革,费了不少力气,加上廖兴自己的配合,终于将廖兴调入浙江布政使司衙门出任参政,分巡杭州府九县,主持警察体系扩建。

廖兴颇有些大展拳脚的感觉。再也不用在酸文之中浪费生命了。他首先以廖氏子弟组建起一支督察队,专门监管警察。其次将三班衙役为主体的警察局分成了三个警种:以站班皂隶为主的法警,以捕班快手为主的刑警,还有以壮班民壮为主的民警。

法警非但要保护衙门,壮主官的声威,还要借给行大理寺、监察御史、税使等衙门使用。所以这些人各个身材魁梧。脑袋笨些没关系,但必须听话。

刑警负责处理地方刑事案件,与他们原本的工作并无两样。许多老快手都是世代相传,别有一套办案诀窍,不需要外行指点。廖兴在这方面只是加强了考成方面的要求,将追杖——未能如期破案,快手是要挨板子的,改成了扣罚奖金。

民警的工作变动则较大。原本看守仓库、监狱等工作分给了法警。同时他们要承担户口登记、人口查访、街道巡逻等任务。这也是此番扩大警力之中最为主要的部门,许多蒙学毕业的小户人家孩子。以及年老不堪重用的老人都被纳入了民警系统。

这些缺乏战斗力的新警察换上了统一的皂衣,头戴尖帽,腰佩长刀,走出去也足以壮朝廷声威,震慑宵小了。

警察数量增加之后,民众普遍有了安全感。杭州本就是自宋朝以来的繁华之地,如今更是展现出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景象。

吴易在完成了《浙江税入细则》之后,终于做出了第二个足以上达天听的政绩。一时心情大好,只等着浙江警察学堂开学。系统培养警察部队,彻底将浙江治理成江南三省的首善之区。

只要明年的茶税能够跟上,升迁的问题就不大了。

这回都察院、国税总署可是下了大本钱在浙江的茶园上,又是找老农评估,又是昼夜派人监视,就是要查清楚到底是谁在偷税漏税。不过好在这些事虽然发生在浙江。但与浙江布政使司却没什么关系,自己只需要配合就行了。

吴易志得意满回到家中,看着如花美眷款款相迎,更是心头灿烂,颇感不负此生。

“夫君。”吴氏福了福身。边为吴易更衣,边说道:“老淑人唤您过去呢。”

吴易换了燕居的服饰,不以为然道:“母亲怎地想到唤我了?”

“貌似是小叔犯了事。”吴氏低声道:“如今是取保候审,才回来哭求的。”

吴易吃了一惊。他知道自己弟弟素来无状,但天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母亲大人就是喜欢小儿子,平素一贯宠溺,这回果然惹出事来了!

“我这就过去。”吴易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如今吴易在浙江为官,便将父母都从苏州接来奉养。吴氏子弟中除了几个有心要考科举的,仍旧留在苏州进学,更多人觉得新学出仕是条捷径,更何况这条捷径上还有一省方伯助力,很识时务地跟来了杭州,资质好的已经进了布政使司衙门出任主事。

吴易到了内院,见父母端坐厅堂,弟弟侍立一侧,双目红肿如桃,显然是刚刚哭过。

“儿子拜见二位大人。”吴易上前行礼磕头。

“坐吧。”吴老淑人没好气道。

虽然她的淑人封诰是因为这个长子而来,但人心总有偏颇,她还是更钟爱成事不足的小儿子。

“你弟弟被都察院抓了三日,今日方才放回,你可知道此事?”老淑人冷声道。

吴易一惊,略带怨气望向弟弟。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先报给自己知道,只会找父母出头,这是什么人­性­?父母年纪大了,经得住这般折腾么!

“儿子实不知。”吴易又望向弟弟吴经道:“都察院怎么说?”

“都察院让我交了两千两保金,放我回来,还不许我离开杭州。”吴经看到大哥有些惧怕,躲在母亲身后道。

“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竟然连御史都惊动了?”吴易大奇。

寻常刑事案件都是由警察局先行侦破,有了结果之后才交给都察院、监察御史提起公诉。

都察院直接出手的往往都是官员犯罪,而且小事他们都懒得管,据说都扔给新御史练手用。自家弟弟没有功名在身,换言之想进都察院都没资格……难道是都察院盯上自己了?

吴易心中一紧,仔细回忆自己主政浙江以来的点点滴滴,确定自己并没有任何违规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前些日子我在一家茶庄上入了股,结果就被都察院的人抓去了。”吴经语带哭腔:“大兄明鉴,弟弟我是被人坑了啊!”

吴易心中一冷,道:“你哪里来的银子入股茶庄?”

“我给的!”老淑人一顿拐杖,横眉道:“这事别的不管,你是浙江方伯,竟然让人欺负到自家头上了?你去把那两千两取回来,把案子销了,你弟弟明日便回苏州。”

吴易顿时头胀如麻,道:“大人容秉。保金是待开庭审理之后退还。至于销案,那是行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事,儿子鞭长莫及。而且……既然都察院不许弟弟离开武林,他这一走便是妨碍公务的罪名,到时候可就不是罚金了事了。”

“你都是一省方伯了,他们还敢抓你弟弟入罪?你这是在唬弄我这­妇­道人家!”

吴老太爷从来惧内,不敢为儿子说话,又觉得老妻有失偏颇,只得­干­咳两声以助声势,表示附和。

吴易连忙道:“母亲大人!今时不同往日,我这方伯也只是替圣天子牧民。我与行大理寺的法官和都察院的御史,只有数面之缘,多的话都不曾敢有一句,哪里能使唤他们?去年浙江茶税偷漏极多,都察院和国税总署都当一桩要案在查,这时候岂能将自己陷进去?以儿子之见,赔钱总比赔人要好,若是让疯狗御史们咬住,儿子都说不得去辽东挖矿啊。”

吴老淑人也是一吓,旋即勃然作­色­:“你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帮你弟弟一把!从小教你的忠孝之道何在?给我跪下!”

吴易吴经两兄弟噗通一声都跪了下来了。

老淑人回头看了看小儿子,颇觉无奈,低声道:“不是说你。”

小儿子连忙站起了,站在母亲身后,偷偷抹去额头的冷汗。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就忍心看你老娘半截子入土的人蒙受此辱不成!”吴老淑人连连顿着拐杖,嘶声力竭喝道。

吴易眼泪都下来了,哭道:“大人既然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何独独不顾念儿子的前程?”

“历朝历代没有听说方伯家人受罪的!”老淑人骂道:“你这般怯弱,日后官场上也少不得为人欺凌。”

“今时果然不同于往日啊!”吴易哭道:“儿子年不过而立,官则封疆,不知引了多少人觊觎。焉知今日之事不是构陷儿子的陷阱?儿子实不能就此入彀。”

“你、你、你……你这逆子!”老淑人气得站起身,先取了案上一盏青瓷杯砸了过去,见吴易身子一缩,更是大怒,举杖便打将过来。

这回吴易不敢躲了,硬挺着让母亲打了两下出气。

“滚出去!明日我便回苏州老家,再也不用看你这逆子脸­色­!”老淑人怒道。

吴易连忙起身,忍着后背的痛楚,抹着眼泪退了出去。

外面的仆从见老太君收拾儿子,不敢上前,直到吴易退了出去,方才上前道:“老爷,廖大参来访,已经迎入花厅奉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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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五白日风尘驰驿骑(6)

廖兴身为浙江参政,与都察院并没有往来。只是警察在民间的影响力扩大之后,大量的案件由警察率先发现,所以与都察院也就有了政务上的衔接工作。

吴易的弟弟被抓属于机密,他事前并不知道,但都察院既然允许他取保候审,说明内部已经定了­性­,也就不妨卖个顺水人情,也好方便未来的工作展开。

“其实也不是大事,国税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份账簿底册,还听说有什么江湖侠士相助,搞得跟戏文似的。不过从这底册里倒是足够将几个乡绅大佬送去辽东安度晚年。”廖兴解释道:“他们最初让令弟入股,也是存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念头,只是还没来得及走你这条门路,都察院的人已经先一步登门了。”

知道都察院的疯狗不是针对自己家,吴易也算是吃了定心丸,想想自己的委屈,也不顾颜面,忍不住哭道:“隆之兄,你说这官当得还有什么盼头?多大点事,就要如此提心吊胆的。”

“吴兄,”廖兴脸­色­一正,“此言差矣!”

吴易被廖兴当头­棒­喝,连忙收敛心情,道:“是是,是愚兄孟浪口不择言。”他顿了顿又道:“如今看《通报》上动辄有官员发配辽东,真是如履薄冰。好些个怕都是被家人拖累的。舍弟娇生惯养,不读书明理,难保有一天不会酿成大祸。”

廖兴对此深以为然,道:“这倒是不假,小弟族中也多有不肖子,幸好家祖是个明白人,治得他们不敢放肆。”

“哦?可有教我?”吴易连忙取经。

“呵呵,玩笑耳。焉敢称教?”廖兴笑道:“家祖无非三个法子。凡是家中子弟浪荡不堪教育者,便在辽东买块地,将他迁徙过去独立门户,名在宗籍,实同发配。即便犯了大罪,也连累不到家人。”

吴易微微摇头:“这是老令公威德所在。我家里却是行不得的。”

若是让母亲知道自己将弟弟送去辽东,岂不是要翻天了?

廖兴又道:“再次一等嘛,便是送去参军。”他道:“听说明年《兵役法》的实行省份要扩大到九边,想来通行全国是难免的。军中自有一片天地,又是个锤炼人的地方,又能给家里带来实惠,实在是个好法子。”

“舍弟年纪大了,又吃不得苦……”吴易连连摇头。

廖兴暗道:你我这般年纪去当兵都可以,何况你弟弟。怎地就大了?关键还是吃不得苦吧。

“最后一个法子就不单是惩戒了。”廖兴道:“有些子弟不务正业,其实本质并无差,只是少个做事的机会。”

譬如他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你索­性­出个本钱,好叫令弟做个营生,说不定还能有所收益呢。”廖兴道。

吴易年纪虽轻,但也算是个“传统”的人,闻言略一思索,道:“这倒是可以。只是怕他打着我的旗号欺行霸市。”

“眼下你已经是被都察院的疯狗盯上了,还怕什么?”廖兴不以为然道:“家中收支账目记清楚。该申报的家产申报清楚,只要自己身上­干­净,他们也胡攀不得。”

都察院拉官员下马的手法无非就是“钓鱼”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

在大明这么个宗法社会里,家族之中借着当官的亲戚赚点钱绝对属于常态,逢年过节他们自然也知道孝敬。如果自己赚了数千两银子,孝敬却给得少之又少。谁的面子都过不去。都察院正是以此入手,往往能查出大量的“贪官”。

吴易深知弟弟在浙江地界上肯定会打自己的名头,但他的确不拿弟弟一分银子,所以都察院也攀不到他头上。

“还有,自己的帖子藏好些。别乱发就行了。”廖兴又提醒道:“山西那个知府多惨啊?门客拿了他的帖子出去,结果莫名其妙论了­干­涉有司的罪名。幸亏皇太子殿下开恩,特意关照了大理寺,这才贬谪海西为官。”

因为那名知府也是东宫侍从室出身,在小圈子里传得较广,吴易与廖兴私交益好,所以也是知道的。他闻言连连点头,道:“我已经行文省内各衙门凡人取我私帖走动,一律按‘伪造名剌’之罪送官。”

“小心为上,小心为上。”廖兴连声道。

自从知道名剌也会惹事之后,廖兴连私章都换了,更不肯把自己的帖子给别人。

两人再次对都察院的疯狗们表示了无奈之后,廖兴道:“今日来见兄台,却是为了官道的事。”

浙江的官道原本比北方好得多。因为浙江富豪众多,而铺桥修路又是传统善事,必须要做的。然而现在北方因为作战需要,大量劳工修建标准道路,这些年来反倒把江南比下去了。

“贤弟也在关心此事?”吴易略有些头痛道:“如今修路的费用日益巨大,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小弟却是在关心官道的用料。”廖兴道。

在道路硬化工作上,最初是以夯土路为主,比之烂泥路要强了许多。随着人力和财力的充沛,碎石路也总算步上了议程,从排水­性­能而言又要比夯土路强许多。当然,现在北方还处于小冰河期的旱季之中,对排水的问题并不在意。

随着炼煤行业的铺开,剩下的焦油也找到了买家——可以用来制造油墨,使金属活字印刷得以普及,降低书籍成本,也加快了文件排版的速度。滤除焦油之后还剩下的渣滓,最初被人废弃,但很快人们发现废弃这些残渣形成的表面是比碎石路更好的路面。

这就是沥青。

其中又分了两种。一种是秦青,用的是延安府出产的石油残渣,毒­性­小,效能好,但是产量低,价格高,也就只在陕西能用。

另一种则是普遍的煤青,各地皆有,产量足,但是毒­性­大,最早用沥青铺路的山西就有不少黑毒病患。而且煤青还有天热易软,天冷易裂的问题,县城以下的道路还能用,官道上就没人敢用了。

吴易对于江南道路修葺早就有了想法,不过也是碍于条件,心有余力不足,只能看着硬路一点点夯出来,而且还时常需要修补。

“小弟有个族亲,在山东时发现用煤青与水泥、碎石搅炒铺设,再用石碾碾过,道路即成。而且夏日毒­性­小,冬天也不容易开裂。成本上比全都用水泥要省了许多。”廖兴道。水泥路固然最好,但成本也是最高,而且热胀冷缩容易开裂,总得有人修补,又是一笔开销。

吴易暗道:这便是你家给子弟谋的活计吧,果然是不用怕查。

“他想将此法卖给衙门?”吴易问道。

廖兴摇了摇头,道:“他想包工。”

由布政使司出银钱,修路队承包工程,按时按质提交验收。这种官民交易在明代已经出现在了运河疏浚上,被移植到官道修建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吴易想了想,道:“质量可不能轻忽啊,万一皇太子再来浙江……”

“放心,这种新路比纯铺沥青强得多。”廖兴道:“这事我亲自过问了的,否则也不敢来找你。”

“江南的料贵,他真能赚到钱?”吴易更疑惑了。

江南修路成本高于北方,除了人工本就偏高之外,用料也是重头戏。江南不出煤铁石材,这些都得从北方买了运来。浙江更是水网稠密,修路的同时还要兼顾修桥,更增加了一笔费用支出。

“他有办法的。”廖兴神秘笑道。

“你我异姓兄弟,如何这般遮掩?快快说我知道。”吴易催道。

“好吧,”廖兴长吸一口气,“其实说破了也没甚么。他从台湾买煤,自己炼焦。油墨可以卖给书坊,沥青正好用来铺路。”

“碎石呢?”

“山石总还是有的,贵的是人工,所以他不打算用人力。”

“那是什么?水碾?”吴易奇道。

浙江多水,但能用于水力工业的河流并不多。

“蒸汽机。”廖兴神秘兮兮地揭露了答案。

吴易见过蒸汽机,正是丝镇那边用来给蚕庄提水的大东西。

“那东西能碎石?”吴易颇为惊讶。

廖兴点了点头:“除了费煤,比人力强多了。我大明总共只有七台,能碎石的却只有他这一台。”

“有点问题……”吴易觉得哪里不对,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突然想起来了,道:“殿下当初将蒸汽机送到浙江来,还说了不许外泄……你这族亲哪里搞来的?”

蒸汽机的原理很简单,重点在于工艺,其次在于创意。朱慈烺不确定工艺上的领先程度,所以在创意上就要保密。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有样机在外使用,总会被有心人看上的。

比如廖氏。

“是他自己做的。”廖兴无所谓道:“咱们都见过那机器,无非就是一个大炉子烧水罢了,有什么稀奇?”

“你那族亲是技工学院的?”吴易试探问道?

“当然不是。”廖兴矢口否认。

吴易这才放心。

——他是经世大学的。

廖兴心中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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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六白日风尘驰驿骑(7)

廖真是在崇祯二十年以同等学力考入的经世大学,完成了大学学业之后,没有导师收他为徒,所以在崇祯二十二年被分配去了炮厂。

从任何一方面来说,廖真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同于那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他进大学的时候已经四十二岁了——虽然他与廖兴在族中是同辈。因为年纪大,­性­格沉稳,所以也不能像年轻人一样在教授门前撒娇卖萌求收留。

廖真还曾是家中的“痴子”。

在廖氏这个行商起家的家族之中,廖真的父亲当过账房,他也从小跟着账房先生学习算术。因此开启了对数学的兴趣——以至于对其他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这样的人在原历史时空中是注定要被淘汰的,充其量成为一个的小有名气的账房先生。然而在如今的大明,数学作为基础学科被皇太子所重视,经世大学所有的学生都必须学习数学。这也是宗族的好处,人尽其用,让这么个“数痴”去经世大学读书,家族里又能多一条路子。

但是谁都没想到,廖真在经世大学的两年之中,基本处于自学状态。如今的数学还处于整理归纳古代数学成果上,譬如割圆术、天元术、大衍求一术之类,对于廖真而言早已经学得心应手了。至于徐光启等人翻译过来的泰西数学,就深度而言并不比秦九韶、刘徽、祖冲之等人研究得更深,只能算是开拓了眼界。

廖真最钟爱的是图书馆里整整一屋子的数学书籍,这也是他消磨时间最长的地方。

令人惊讶的是,他从入学到离开,从未参与过“蒸汽机计划”。

蒸汽机计划调动了经世大学、皇明海军大学,数百名师生。几乎占据了总人数的三分之一,仍旧没有选中他这个数学呆子。直到他被分配到了炮厂,在炮厂仓库之中发现了一架蒸汽机运转模型——这是提供给炮厂,让他们研究如何将蒸汽机用于铸炮工作。

“此物笨重不堪,耗能大而出力小,徒为儿戏。”

这是炮厂许多人对蒸汽机的看法。最多用它提吊重物。

廖真真正介入蒸汽机制造,却是王永顺来炮厂寻求技术支援之后的事。

不可否认,炮厂才是集中了大明最尖端工匠的地方。虽然他们缺乏科研能力,但是工艺水准却是当之无愧的大明之冠。

廖真的工作就是帮助王永顺改进镗车,让镗车挖出来的“圆”更“圆”,更满足设计数据。

在祖冲之用刘徽的割圆术将圆周率推进到小数点之后第七位以后,圆周率的数学意义就远大于实用意义。因为没有工匠在制作工具时候需要如此­精­确。而廖真这个数痴,则打算将这份工作做到极致。

大明的度量衡单位已经与后世相差仿佛,其中度也就是指长度。常用的是丈、尺、寸。这三个单位足以满足一般人的生活需要。对于更长的单位,还有十丈为引,或者直接使用“里”为单位。

在寸之下,还有忽、秒、毫、厘、分这五个单位。这是源于《孙子算经》:“蚕所吐丝为忽,十忽为一秒,十秒为一毫,十毫为一厘,十厘为一分。”宋朝时改“秒”为“丝”。所以在明代也就是寸、分、厘、毫、丝、忽这些十退位单位。

大明的营造尺长度为后世公制的32厘米,则寸为3.2厘米。分为0.32厘米……以此类推,到毫这个单位的时候,就足以成为丈量红外线波长、细胞大小、细菌大小的单位。这些在目今当然都是用不上的。

廖真将工作­精­度提高到了厘,这在当前大明的工匠之中已经近乎疯狂了。

然而一旦做出成品来,效果也是十分显著。

改进工艺之后生产出来的气缸,轻易就达到了之前最好的水准。

廖真因此被吸收入“蒸汽机计划”。并且王徵也亲自致信皇太子,希望能够将廖真从炮厂调回经世大学任教。因为他做的并非是制造了一张­精­确度更高的度器工具,而且他还通过割圆术发明了微分。

在王徵等大明人士眼中,只是觉得这种解题思路很有意思,而且开拓了一片未知之地。然而朱慈烺却很清楚微积分和解析几何对于世界文明的影响。

在笛卡尔建立解析几何体系、布莱尼茨和牛顿各自发明微积分之前。东西方数学基本处于持平状态,在某些领域中国数学还要更胜一筹。然而在解析几何、微积分发明之后,中国数学仍旧停留在静态世界,而西方数学进入了动态领域,开始了用数学描述世界的征程。

笛卡尔在崇祯十年,耶历一六三七年发表的《正确思维和发现科学真理的方法论》,如今已经有了近千册的中译本,更名为《方法论》。他的解析几何思想在经世大学图书馆里也能找到相关论述。

廖真在方面的造诣并不突出,或许在他看来被人解决了的问题不算问题,所以他更关心的是“无穷小”和“极限”问题。这是微积分诞生的思想之火,而华夏也早就积攒了足够的柴禾。

当这“火”与“柴”相逢,又有一个宽松的环境,于是就诞生了皇太子钦定的新科目:“微积分”。

在这样的成就之下,改良蒸汽机的制造工艺根本就是“添头”,“廖真”这个名字必然会因为微积分而载入史册。

对于这样的数学家,朱慈烺当然不吝用最高的赏格来供奉他。

崇祯二十二十年十月,礼部授予廖真博士学位。而在此之前,经世大学已经聘他为教授,单独设立了数学院,由其任院长。十月十五,崇祯皇帝赐宴,赐铁券,以廖真为三等伯,免二死。

大明的官爵只有公侯伯三等,子男在开国之后再没用过,直到朱慈烺开辟为民爵。廖真这次所获得的爵位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显爵了。

王徵没有想到廖真会有如此待遇,回过头再仔细看看廖真的成果,才发现自己果然是年老昏聩,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当年他能够在西学道路上越走越远,正是凭借着自己的数学功底。

“初心常持,成佛有余。”王徵这个天主教徒竟然吐出了一句禅家谚语,颇有些落寞道:“吾行太远啊!”

朱慈烺本想对微积分也进行一定程度的管制,以免为他人做嫁衣,刺激了泰西诸国的天才们。现在牛顿和布莱尼茨固然还小,但惠更斯、笛卡尔、帕斯卡等科学­精­英都应该能够明白其中的威力。

而且不能不承认,如今欧洲的学术环境要比大明更好。

“算了,即便传到欧洲也是两三年之后的事,只是这场竞赛的一瞬间罢了。”朱慈烺道:“而且欧洲的人才为何不能为我所用呢?”

人的成功源于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和百分之一的天才,正是这百分之一的天才能够创造出人类文明的火花。如今五十三岁的笛卡尔在瑞典担任克里斯蒂娜女王的家庭教师,距离他的大限只有数月。

与宋应星一样想到用黑火药制造内燃机的克里斯蒂安?惠更斯只有二十岁,正在他父亲担任校长的奥兰治学院学习法律和数学,已经展现出了神童一般的天赋。

二十六岁的布莱士?帕斯卡在数年前被皇太子朱慈烺抢先发表了“帕斯卡定律”,如今正在克莱蒙费朗的山顶上俯视着巴黎,反复地进行大气压强的实验。而且应该就在三年前,他与“业余数学家之王”费马完成了近代概率论的奠基工作。

想到这些大学之后就很少听闻的人名,朱慈烺突然想到李世民的那句名言:“天下英雄皆入我彀中。”

看来除了葵心奖,还需要一个更大的“彀”来装盛这些科学史上的明星。

于是,崇祯二十二年的冬至前夕,以廖真的封号“慧远”为名的大明数学奖设立,第一界的获奖人自然是慧远伯廖真。与他同时获奖的还有远在北欧的勒内?笛卡尔,他因为在解析几何方面的成就也获得了此奖。

送奖的使者是荆王世子,因为他识相地主动请缨前往遥远的北欧,终于得到了袭封的奖励。从奖项宣布之后,新袭封的荆王朱和至就要带着一面三斤重的黄金奖碑和五千两白银启程,希望能够在笛卡尔去世之前赶到瑞典。

“年节都只能在路上过了。”朱和至低声抱怨着,却不敢让任何听到。他浑然不知自己这个亲王爵位其实是捡来的。因为笛卡尔死于耶历一六五零年二月,无论他如何赶路都不可能见到活着的笛卡尔。

如果朱慈烺记得这点,这位新晋亲王恐怕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

不管怎么说,这支三十人的使团还是从天津登上了海船,在海风的推动下朝南驶去。考虑到风向和洋流,荆王说不定还能追上唐王船队。

就在朱慈烺为大明在科学战役中的又一次大胜而高兴的时候,廖真开设公司,私造蒸汽机,并且将之改造成碎石用,承包浙江省一千五百里官道的修建工程……终于由东厂提交到了皇太子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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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七白日风尘驰驿骑(8)

窗明几净的文华殿正殿东暖阁,朱慈烺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着窗台上梅瓶里Сhā着的几支腊梅。

这是张岱送来的作品,据说在文士名流眼中不逊于董其昌的字画,不过送到这里却真真明珠暗投。

朱慈烺丝毫不能理解其中的美学原理,也不能从中获取­精­神上的愉悦。

“殿下,慧远伯廖真恭候多时了。”陆素瑶进来通报过一次,但皇太子什么都没说,也没继续工作,只是站着赏梅,迫不得已只好再进来通报一次。她现在越发像个合格的秘书,非但受老板朱慈烺的鞭策而努力工作,也会反过来监督老板不要偷懒。

只此一点,就让朱慈烺觉得自己多年的培养果然没有浪费。

“让他进来。”朱慈烺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了桌案之后。

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处理廖真私造蒸汽机的事。事实上蒸汽机项目只是对外国人保密,内部并没有下达过严苛的保密条例。在朱慈烺看来,这东西固然属于跨时代的产物,但也不需要享受原子弹的待遇。

在保密问题之外,更重要的是从研究到产出的政策制定。

在朱慈烺前世,欧美普遍做法是谁投入谁获利。在目前的欧洲也已经形成了这种风气。王室、贵族、富商资助探险家、科学家,然后获得红利。

华夏的投资则主要集中在政治领域,对于技术投资少之又少,而一旦出现技术创新,则会被强势者占有——显然是不适合技术发展的。

如果再从前世寻找经验,面对巨额的国家投资,其成果当然是归属于国家。国家有自己的企业。可以将这些技术成果转化为利润点,最后反馈给国家。自己其实走的就是这条路,因为这样最适合进行重点项目攻坚。

现在廖真的行为等于是“窃取”了国家资源,但换个角度来看,这又代表了一种民间力量对技术成果的分享。如果一直将技术成果捏在手里,不让它扩散出去。那么这种技术被改进的机会也就大大降低了。

如今蒸汽机虽然不能用于交通工具,但已经展现出了其优越­性­,比如矿场、冶金、冶炼等领域。要靠国家一一普及、改进,消耗的资源甚至可能大于收益,而且势必会有遗漏。如果能充分动用民间力量,则能找出更多的问题,进行更全面的改进,带动整个社会的发展。

当廖兴的脚步声从门外停顿时,朱慈烺已经做好了决定。

“臣廖真。拜见皇太子殿下。”廖真已经不是第一次面见皇太子了,但心情始终十分激动。

“坐。”朱慈烺没有起身,遥遥一指座椅,道:“听说你办了公司,专门修路?”

廖真有些局促,道:“回殿下,正是。”

“股本金多少?”朱慈烺问道。

“呃……这个,微臣不记得了。”

“如今签了哪些合同?”朱慈烺又问道。

“这个……微臣没怎么过问。”廖真没想到皇太子是来讨论公司问题的。还以为是要聊聊微积分和解析几何呢。他轻轻捏了捏袖中的题目和解法,是关于笛卡尔设立空间坐标轴的一些例题和公式。

朱慈烺早猜到廖真会一问三不知。道:“你把公司的事交给族人吧,连头衔都不要担任,否则此例一开,教授、博士就都不是清贵了。”

科学研究其实是很枯燥的,一个实验要做千百回,探索各种影响因素。如果没有内心的坚定和纯洁­性­。根本无从抵御物质世界的诱惑。许多有天赋的科学家都因此下海经商,成功与否姑且不论,本质上是对人类文明的浪费。

朱慈烺不希望自己刚刚开了一个头,立马就有人将科学拉入世俗。如果说现在科技水平已经与欧洲形成了显著代差,那么他还能够容忍这样的浪费。但事实上现在大明和欧洲呈现出“犬牙交错”的态势,而且大明还隐隐落在下风,这样的关口可不能有丝毫松懈。

廖真原本就不喜欢管那些俗事,得了皇太子殿下的令旨,如蒙大赦,对家族也有交代了。

“臣回头就与祖父说清楚。”廖真轻松道。

朱慈烺露出一个微笑,道:“那就好。你该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再往大里说,我华夏兴衰都在你等教授的手里。钱财算得什么?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廖真嘿然一笑,道:“殿下给的奖金恐怕臣一辈子都用不完。”

这倒是实话。

五千两银子在大明也算是小富翁了,而教授的衣食住行全都是大学供给,博士有年金用于改善生活和研究条件,由礼部支付。对于廖真这样不愿与外界过多往来的学者而言,真的是找不到用钱的地方。

“自己用不完多养点学生不就行了?”朱慈烺笑道:“你的功业势必要有人传承下去的。我已经与葵心公讨论过了,数学是诸科基础,日后有好底子都得先供着你们数学院。不过你也得拿些­干­货出来,现在咱们的炮术还有很大的改进余地。”

朱慈烺不知道后世的炮术是怎样的,但他听说过“­射­击诸元”,顾名思义应该是由多个­射­击要素进行计算得出­射­击角度。而且他从来没听说过解放军的大炮在出厂前得一门门试­射­,然后才能制作炮表。

“臣近日来正有些心得。”廖真终于彻底轻松了,从袖中取出自己准备的材料。

一进入数学天地,他就成为了国王。

“泰西儒者笛卡尔已经对此有了不少成就。”廖真展开稿纸,解释了三维坐标系,抛物线运动和自己总结出来函数方程式。

朱慈烺努力听了半天,终于将大明的数学符号体系与自己残留的前世记忆对应起来,以“假想”为题补充了几个公式和定理——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记得是否正确全面,只有靠廖真去证明了。

廖真对这些新鲜的公式颇为诧异,脑中推衍,便知道多半是对的。他惊叹道:“臣研读笛卡尔三日,方有些许浅见,殿下一目之下竟然有如此妙想,真神人也!”

三天……朱慈烺有些抽搐,他的数学成绩从来都只能在平均线上晃荡。

“你才是真正的神人。”朱慈烺由衷有些羞愧。

廖真更为羞愧地不敢接受。

“下一步研究方向确定了么?”朱慈烺问道。

“臣想研究一下曲率。”廖真自顾自解释道:“照李之藻所言:天地万物无有离于数者。以往秦、刘、祖、程诸子之数,所算皆是静物。如今可以算计运动,我愿已足。又先贤所算的都是直平的线、面,则我当钻研凹凸不平之物。凹凸为曲,程度为率,是为曲率。”

朱慈烺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的确有必要研究一下,在工业上的影响也很大。

廖真浑然没有想到工业,只是借着机会,将自己对曲率的一些设想和求证思路说了出来,希望“神人”能够指点一二。可惜朱慈烺完全没有“曲率”的记忆,肯定不是文科生需要学习的部分,所以只能勉励道:“君勉力为之!”

会见结束。

再听下去,朱慈烺就会有种自己是文盲的错觉了。

其实现在朱慈烺已经不止一次有这种错觉了。有时候翻字典,发现自己对大明拼音十分生疏;看物理和化学论文,发现各种新单位、新符号根本无从理解,必须要看图说话——尤其是化学,因为整合了大量炼丹道士的经文,有些道教符箓图形直接就成了化学符号。

如今数学也已经超过了他的水平线,恐怕以后辅导儿子做功课都会成问题。

唔,对,可以请家教,不用亲自检查作业的。

朱慈烺摇了摇铃,唤陆素瑶进来,道:“跟王葵心说一声,蒸汽机的事可以对外公布了,任何人都可以自制蒸汽机并使用。”

陆素瑶点头称是,又跟进一步道:“殿下,关键数据也可以一并公布么?”

朱慈烺有些犹豫,终于道:“可以,一并公布。”

光有数据没有工艺也不行,而且为了担心如今还十分迟钝的欧洲文明而放慢自身进步速度,可是十分不明智的。

即便国内的耶稣会传教士将这些资料以最快的速度送回欧洲,西方科学家进行消化,寻找投资人,也都是不短的时间。而有着人力财力优势的大明,肯定能够走得更快。而且随着义务教育的坚持推广,大明的文盲率将越来越低,从中产生的科研人员也将越来越多。

人多力量大,在科学领域一样如此。

像爱迪生寻找灯丝材料,经历了千次失败,如果他有一个上万人的豪华团队,那就根本不算什么。

负责思考、设想的天才和负责­干­活的人,诚如那个著名的公式,一样需要一比九十九的调兑。

“殿下,不收取专利费用么?”陆素瑶本以为这会是一个新的财政征收点,因为大明的《专利法》已经在进行最后一次的审稿了。

“不,白送。”朱慈烺淡定道:“这算是国家福利,每个大明子裔都可以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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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八白日风尘驰驿骑(9)

诚如朱慈烺一直强调的“代天立宪”——这里的“宪”是指所有法律­性­文件,皇帝牢牢控制着立法权。

立法程序由官民提请,交付部议,内阁初读,涉及国家财赋大计的问题交给给事中评议,再回于内阁二读。初读或者二读之后,内阁形成合意,进行票拟,交予皇帝朱批。在皇帝朱批之前还有一个环节,就是由舍人科、翰林院进行条文制订,力求文字优美,没有歧义,这也是朱慈烺掌握在手的环节。

看似只是润­色­的工作,但实际上之前议的都是立法­精­神和原则,只有在这一步才会形成真正的法条。任何一个学过法律的人都知道,法的表达也是一门学问,有时候甚至可以不动声­色­地扭转全部的立法初衷。

《专利法》的最后一次审稿就在舍人科法务室。

几个刚刚毕业政法学院学生正在议论皇太子公开蒸汽机专利的事,其中有个陕西口音的年轻人,不过弱冠之年,展袖辩论,英姿顾盼,颇为惹眼。

“专利之所得,正是为了鼓励民商关切学问,于经世之术有所裨益,明体而笃用。若是朝廷首开馈赠之风,日后民商如何自处?赠则不甘,不赠则失义。此非子贡之谬行哉?”年轻人侃侃而谈,举重若轻,显然常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

后人常以为古人谦逊,则必然腼腆,其实若想做名士,无非三桩本领:熟读《离­骚­》,痛饮酒,以及脸皮厚。

腼腆原因腹中空,不得已耳!

不少学生对此颇为信服,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的这年轻人的说辞。纷纷颌首,更有人认为应当上书皇太子殿下纠偏。

不过另有一些人对此却是冷眼旁观,闻其言后并未立刻附议,反倒望向了职房角落中一个年近四十的瘦削中年。那中年人正就着窗外的阳光读书,并没有立刻抬起头。当他意识到这不正常的静谧时,方才放下书。缓缓抬起头,正好与刚才那年轻人对视。

“南雷兄以为如何?”那年轻人道。

当下有人将刚才的议论简约说了,热切地看着这位自号南雷的中年人。

在此时,这个号并不彰显,而在后世,“南雷”两字已经被“梨洲先生”取代,闻名遐迩。

此人正是四十岁的黄宗羲。

作为黄尊素的长子,黄宗羲公然宣称“承东林之绪”,又是刘宗周的弟子。得了蕺山先生真传。他是法务室中年纪最长者,却不是政法学院出身,为“正统派”所不屑,却能以自身的渊博学识将许多法学生聚于身边,宛若领袖。

黄宗羲听了那年轻人的论说,微微颌首,抚须道:“二曲所言,切实有理。”

众人并没有惊讶。都在等着黄宗羲后面的话。谁都知道,这位崇祯十五年的落第举人习惯先称赞他人。然后再设一问,往往让人无言以对。所以众人都在期待黄宗羲会问出什么刁钻问题来为难李二曲,简直比看戏还紧张。

“然则……”黄宗羲果然面露疑惑之­色­,发问道:“敢问二曲兄,皇太子殿下所用来研发蒸汽机的经费,从何而来啊?”

这个问题看似有点偏离主题。却又是釜底抽薪。

蒸汽机项目公开之后,全国百姓都知道了朝廷花了巨款研究这种机器。仅仅专项资金而言,朝廷就花了一百六十万两,因为这个蒸汽机计划的实施而产生的其他费用,则归于行政、教育、科研。不能细算。

也是因此,有许多人认为这么一大笔银钱花出去,造出来的东西却拿来白送,简直是败家子行径。

那么,如此一笔巨款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皇太子殿下抄家灭族抢来的么?

或许是吧,但这个答案在皇太子有生之年绝对是错误答案。

“是国税。”李二曲道。

黄宗羲露出君子温和——碾压胜利——的笑容,道:“殿下取之于民在先,理该用之于民在后。岂能以生民之物力再攫取生民之财利?”

李二曲面露愧­色­,朝黄宗羲躬身行礼,道:“多谢南雷兄解惑。”

“岂敢,岂敢。”黄宗羲回了一礼,拱手道了声“得罪”,旋即又坐了下来读书。

法务室的工作也十分繁忙。如今正处于大立法时期,各种法条层出不穷,法学生们一边在这里学习法哲学,一边了解立法方式和熟悉法条解读方式,同时还要与各部寺沟通,确保不会歪曲误解立法初衷,疲惫痛苦且充实快乐。

而且他们这些人日后都会是独当一面,裁决是非的法官,这样的光明前程让他们更多了一份责任感,绝不能忍受在此碌碌无为消磨光­阴­。

蒸汽机专利的议论就此揭过,思想碰撞的小火花虽然一闪而逝,却在众人脑中留下了一片斑斓光影,就连他们自己都未必意识得到。

在法务室之外,是否应该以蒸汽机专利谋取更大的利益,然后再次投入改进研发的讨论却越发炽热。各种报纸上连篇累牍,或是分析,或是质疑,或是不讲道理只为皇太子摇旗呐喊,或是不顾真相只为抨击朝政……就连深宫之中的皇帝陛下都已经被科普得知了许多专有名词。

“朕当年读万历朝文档,看到南中士林辱骂神庙老爷的文字,心中虽然不悦,但也谈不上的忿恨。”崇祯皇帝梳理之后,坐在龙床边上,对侍寝的袁妃道:“然则如今看天下议论皇太子,却是喜怒难抑。”

袁妃在后宫中就是个小透明。她也知道皇帝并不喜欢她,尤其是看不惯她的一双大脚。就连今日的宠幸也不过是因为周后身子不舒服,才能轮得上她。

不过身为皇帝的妃子,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袁妃上前为皇帝轻轻捏着肩膀,道:“好在是报纸,皇爷不愿看便不看了。若是以往都写了奏疏进来,想不看也不成呢。”

崇祯笑道:“说来也怪。虽然看着生气,还是会忍不住去看。从这点上,皇太子的度量却要胜过朕了。他可是对报纸不闻不问,颇有二谢淡然之风。”

“小爷恐怕也没空看,天天都要逗弄皇长孙。”袁妃道。

提到长孙秋官,崇祯又有些犯愁。这孙儿如今白白胖胖。种了痘之后更让人放了大半的心。从学说话到如今表现出的各种反应,看起来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当然,跟他爹相比还是逊­色­了许多。

如果放在朱慈烺之前任何一个皇帝手里,这样的儿子简直是天赐之宝,足以交付国家社稷。但因为朱慈烺实在太过逆天,以至于让人生出了“此子不肖其父”的错觉。

——恐怕儿子也有这种错觉,所以反对自己册立皇太孙。

崇祯心中暗道:可是一向算无遗策、无所不知的儿子怎么会忘了神庙时候的事?那时候神宗皇帝迟迟不立皇太孙,正是因为对皇太子的位置有想法啊!

自家人知道皇帝与皇太子之间是父慈子孝,但千里之外的外官则只看到皇长孙四岁了。既没有封王也没有封太孙,指不定怎么恶毒地揣测天家的­阴­暗事呢!

……

“不立皇太孙是不希望这孩子懂事以后发现自己‘八风吹不动’。”朱慈烺对段氏解释道。

段氏脸上铁青:“小爷真的存了择贤的念头?”

谁能保证贤良的皇子一定出于中宫呢?如果立长难不住皇太子,那么立嫡岂不是也危险了?

“我固然希望自己的继承人优于常人,但有些事是没办法的。”朱慈烺叹道:“神庙的故事就在眼前,因为君臣不合,真真是遗毒三代,险些亡国灭种。我怎么可能在国本的大事上与天下士林为敌?”

段氏脸­色­缓和下来,微微点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皇太子可是个从来没认过输的人啊!现在怎么放软了?再说他现在普及教育,提拔东宫官。这不就是在培养羽翼么?到时候他有这­干­铁忠之人,还会有第二个东林出来仗义执言么?

“既然小爷没有这个心思,就先立了皇太孙,以定天下人心,不好么?”段氏温言软语劝道。

“不是跟你说了么,小家伙如果没有危机感。会肆意妄为的。”朱慈烺道。

“有小爷这般教育,怎可能长成那样?定然是十分懂事的。”段氏娇嗔道。

“以后再说吧。”朱慈烺不耐烦道:“有什么好着急的?”

“小爷就直说吧,秋官哪里不合爷的心意?”段氏愈发急道。

朱慈烺早就考虑过了自己死后可能面临的政权问题。在他看来,自己的兄弟和其他儿子——如果有的话,是不可能对皇位造成危险的。真正可能夺政的。正是被粉碎过一次的文官集团。

任何一个身在官场里的人都希望获取宰执天下的权力,无论什么时代都是一样。与其闹得国家分裂,朝政废弛,不如放手让长子跟文官角力,胜则继续大权独揽,败则借由自己创立的制度垂拱而治。

只要大明不至于伤筋动骨,子孙不至于走上断头台,这就可以了。

从这点上来说,朱和圭又是生而注定要战斗的战士。甚至可以说,每一个大明的皇长子、皇长孙,都是战士。这就是朱慈烺劳心劳力,针对儿童每个生理阶段有的放矢地培养他耐心、细心、专注等品质的原因。

而适当的危机感,则是孩子懂事之后的助力。

没有任何危机感的人,注定是不经风雨的幼鸟,哪怕他们再畏惧皇帝父亲,都不可能成为铁骨铮铮的战士。

“你睡吧,我去处理一些政事。”朱慈烺懒得再解释了,转身便去书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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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九白日风尘驰驿骑(10)

崇祯二十二年冬天,京师通往各地的驿马邮传几乎造成了官道拥堵。

前所未有的景象在大明上演。几乎每天都有上百余骑奔往各地,传送信件、公函、文移、报纸。每天也有数百骑从各地涌入京师,带来地方上的请示、报告、新闻。

吴甡两度为相,前者只觉得是在做官,后者却越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是在做事,而且是在做天下大事,真正将各地封疆紧握在手。这种权相的错觉让他兴奋、陶醉、也有警醒。他可不愿意再次进入黑牢——皇太子青春鼎盛,若是进去就熬不出头了。

巨大的人流量也带来了商品经济的繁荣,高品质的高丽纸缓解了钞票发行的硬件不足。国家从南方收取白银,在北方发行钞票,在降低运输成本的同时,平衡了南北方的经济差距。诚如有识之士都已经看清楚的,北方农民破产很大原因是没有白银,而那时候国家正税只收白银,以至于造成了**。

如今国家安定,土地再次进行了分配,矛盾降低到了历史最低点。大量的钞票通过各种渠道流入百姓手中,购买生活必需品,也提高了缴税能力,日子简直翻天覆地。而且因为气候原因,以及战乱对人口的打击,北方农业一直未能真正恢复,即便是河南怀庆府这样产粮之地,也仅仅是自给自足。

张三就在沈加显出任河南参政之后,接任了怀庆府知府的位置。

上任之初,河南布政司就发下文件,怀庆府未来三年的任务都在于劳动力输出和绿化固土,协助治理黄淮水患。

眼看着显耀职位都要被人填满了,张三就当然不满足于做些统计人口。检查驿站、运送劳力、植树造林的工作。怀庆府有河水之利,也是太行孔道,与山西毗邻,正是大展拳脚的好地方。

考成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税收和四民比例。

如今“士”这个阶层的定义变得含糊不清,地方文教不算举人、进士的数量,只论新学体系。可关心的问题不多,主要是钱粮拨给和监管。另外则是农民人口向工商转移,这个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关键还是渠道问题。

农民只要能够在土地上过上好日子,就不愿意离开土地,除非能够让他们相信其他职业能够获得更好的生活。而且工商业的门槛不低,尤其是商业领域还存在风险,想主动赶人是不行的。

张三就在行政学院学习的时候,正是他的好友沈加显在怀庆府担当知府。沈加显提出过二倍收入的原则。即招工工资应当是农民务农一年收入的两倍。

比如一个健壮劳力有田一百亩,亩产两石,一年毛收入两百石,按照朝廷收粮价格可以得二百两银子。除去本人的生活以及种子、农具、肥料的成本,这个健壮劳力一年纯收入只有五十两银子。

那么制定工资的时候,就要保证工人的一年纯收入超过一百两。

这套理论对于农民的转型的确有帮助。在国家初定时,农民对于种地靠天吃饭已经产生了畏惧。别说两倍,就是略差一些。每天看着工资入手也是乐意­干­的。沈加显也正是因此完美达成了吏部的所有考成任务,升入布政司。

到了张三就任期内。农转工商的任务更加重了,但天下承平,人心安定之后觉得还是自己有块土地耕种更有安全感。这就导致工人数量竟然有所回流,这让张三就十分揪心,由此提出了两条新的政策,在府治河内试行。

第一条就是对两倍收入的再翻倍。提高工人工资,达到务农的四倍,用厚利使之不愿回流务农。

第二条则是对有心经营的商家提供政府担保,让府内银行提供信誉贷款。这些不需要抵押,而且低息的贷款。让许多人可以从山西买到廉价优质的煤、铁,运回河南贩卖,增加商税收入。

为了增加怀庆府的煤炭使用量,不叫煤炭降价,张三就很敏锐地看到了蒸汽机这个吃煤大户,组织河南学子进行试制。

从技术条件而言,第一代矿厂抽水用蒸汽机难度低,安全­性­高,但是使用限制大,主要是沿河地区用来抽取灌溉水。

第二代的飞轮蒸汽机对于工厂的作用才显现出来。尤其是作为鼓风机取代畜力风箱,提高火窑温度,以及机械锤锻领域,都能起到令人惊叹的效果。

当蒸汽机从“机车”这个硬壳中解放出来之后,即便只有三五匹马力,带来的效果也是明显的。

不过在研发蒸汽机时,所有参与人员各居其位,都理解蒸汽机的原理和构造,又是­精­心打造,并没有出现严重事故。

一旦蒸汽机放入民间,工艺不良、­操­作不当,种种怪象迭出,两三百度的蒸汽伤人之事不绝于耳。对各地的工艺要求倒是提出了极大的考验,也为蒸汽机的改制定型提供了更多建设­性­意见。

怀庆府到底是个有底子中原大府,从蒸汽机技术公开之后,截止崇祯二十三年元旦,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仿制了十三台二代飞轮蒸汽机,位居全国之冠。

使用蒸汽机最多的地方就是铁厂,生产效率和质量都有明显提高,就连徐州、芜湖等地能够冶炼苏钢的大铁厂都不得不来取经,进行技术交换。

这种自发的技术升级让怀庆府多了一个拳头产品,怀庆苏钢,严格来说只是苏钢中针对硫铁矿的一个改良品种,但足以胜任高端民用铁器的制造了。

各地类似的好消息也纷纷见报,对蒸汽机的使用各式各样,好像只要有需要动力源的地方,就能将蒸汽机用上去。

“都是些愚人!”皇明钢铁集团总裁官许家福如此评价道。

……

许家福拖动着肥胖的身躯,挤进皇太子殿下的马车,车厢登时沉了一沉。闵子若紧张地看着他,觉得他那一身肥膘就是一件危险­性­极大的武器。

朱慈烺温和地看着许家福,道:“你是越发富态了。”

许家福嘿嘿一笑,有些局促,道:“殿下,您却没是一点没变。”

朱慈烺摸了摸胡子,示意可以开动了。

马车一路从紫禁城疾驰前往京西铁厂,一座新落成的大型铁厂。朱慈烺不知道炼钢法的技术条件,不敢露怯,对这座钢厂的指示只能简单说:更大,更多,更好。而在元素论渐渐为人接受之后,钢铁配方研究方式也上了轨道,对冶炼技术的改进也有较大促进。

许家福作为总裁官,本来不需要亲自前来京西铁厂,但因为听说皇太子殿下对钢铁兴趣极大,希望京西铁厂成为全品种的冶炼基地,培养更多的冶炼技术人才,这才亲自赶来参与布局扩建。

谁知道皇太子竟然赐下了共乘马车的殊荣。

“听说你对蒸汽机的大行其道并不乐见?”朱慈烺的第一个问题并不是关于钢铁的。

许家福有些吃惊,旋即恨起了那些报社访员,真是什么话都不漏下。不过皇太子能从每天那么多报纸中注意到自己的一句闲话,看来对自己还是上心的。

许家福道:“殿下,臣说那些人是愚民,并非是说蒸汽机不好,只是他们用的地方不对罢了。明明几匹挽马可以做得更好更经济,他们也要弄台动不动就可能爆炸的机器来做,这不是愚昧么?”

朱慈烺自己信奉“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但在这个问题上却不赞同。

“这是一个时代的开端,用的人越多,我们得到的技术储备也就越丰富。”朱慈烺道:“你如今掌管着整个大明的铁政,包括钢铁的研究方向和人才储备,我不得不提醒你:时刻敏锐,切莫固步自封。尤其是我们的钢铁集团,不容外人Сhā手,更容易自满而败。”

和蒸汽机不同,钢铁一方面是国家命脉,另一方面也都是不可再生资源。技术条件越差,污染越严重,浪费越巨大,所以朱慈烺为了子孙考虑,最终还是将钢铁这一块握在了手里,没有放出去。

许家福抹了一把汗:“多谢殿下指教,臣定当时刻警醒。”

“钢铁就是我大明的骨架,你如果把大明的骨头伤了,我是绝对饶不过你的。”朱慈烺看了他一身的肥膘,又道:“你觉得辽铁如何?”

因为如今的化工程度几乎为零,钢铁冶金也存在着靠天吃饭。铁矿质量好,练出来的铁自然质量就好,配方也好掌握。如果是含磷含硫量极高的贫铁矿,练出来的铁脆­性­大,能打造农具就很不容易了。

华夏的铁矿正是普遍含磷含硫,这方面要吃不小的亏。反观英国存有天然无磷铁矿,所以在工业革命时期占了不少便宜。

收复沈阳之后,在东宁卫南面的山中发现了一个极大的露天铁矿,非但容易开采,而且低磷低硫低杂质,是全国都罕见的高品质铁矿。尤其附近还有优质焦煤矿,简直是天赐宝库。如果这都放着不取,那朱慈烺也就没脸自称是大明的经理人了。

许家福也听说过辽铁,也看过相关的数据­性­能报告,听皇太子这么一问,心中一个激灵:殿下莫非是要我去主持辽铁开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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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零山豗谷汹豺虎嗥(1)

“我看过报告,那里是座宝库。”朱慈烺打量着许家福的肥膘:“你若是愿意,这个工程就交给你了。”他不等许家福叫苦,突然道:“我听说樊家的人在集团里很活跃?貌似对下一任总裁官的位置有些想法。”

许家福一肚子的话都被憋了回去。

皇明钢铁集团是一家庞大的公司,下属铁厂二十八个,各类矿点三百余处。股东五百余人,有四大派系。最早投靠皇太子的许氏家族,势力最大,但是随着摊子铺开,芜湖的十八家铁厂联合起来,以樊家人为首,与许氏势均力敌。

另外两个派系则是乡绅派和技术派。乡绅派掌握了矿厂的实务,只满足于分红,倒是与世无争。技术派则像是朝廷中的清贵,说话分量重,在实验和生产上一言九鼎,在经营方略上却没有丝毫权力。

许氏胜在皇太子的支持,其本身实力却不足以跟数代经营的苏钢十八家抗衡。当初为了收购这十八家的技术和铁厂,许氏更是仗着朝廷和皇太子的威名狠狠割了他们一块­肉­,以至于结下了仇隙。

许家福很清楚,别说皇太子支持樊家,哪怕他袖手旁观,樊家都能轻易­干­翻他们,将许氏嚼得连骨头都不剩。

看着笑吟吟的皇太子,许家福打了个寒颤:莫非当初皇太子将苏钢十八家引进来,就是为了如今这局面?

“你愿意么?”朱慈烺追问一句。

许家福将脸埋入臂膀:“固所愿,不敢请耳!”

朱慈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千人千面,许家福一副贪腐的模样,却是个有内秀的人。当年可以自己琢磨苏钢的配方,后来主持铁厂,乃至于兼并整合打造出皇明钢铁集团。都能看出他的能力。如果只以为他靠家族帮衬才有今天,那就错得离谱了。

在朱慈烺脑中的地图上,东北乃至整个西伯利亚都是大明的土地,亚洲最东端,通往北美洲的桥头堡。这里土地肥沃,矿产丰富。能够承载大量人口。因为纬度高,在技术条件不成熟时并不适合人类居住,但从现在开始布局却已经领先不了多少了。

甚至恐怕已经迟了。

皇太子视察京西铁厂的时候,一艘小船在天津靠岸,船上走下来一队明军。他们全身都裹着上等的貂皮,就连盔帽边沿都有皮草包裹,一眼可知是辽东方面的主力军。在这队明军中间,走着两个身穿麻衣的东虏,一个身形高大。豹眼络腮,一个年老体迈,几乎缩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这两人,正是满洲正黄旗的中流砥柱,索尼和鳌拜。

押送他们前来的战士,则来自王翊担任师长的坦克师。

坦克师目前驻屯在定辽卫——如今称为辽源府,盖因地处辽河源头,属于海西布政使司管辖。但因为海西的辖地太少。所以一应政事皆由辽宁三司与法曹处置。

索尼踏上岸边之后,张着浑浊的双眼打量着天津港。他曾经来过这里。可谓满目疮痍一地垃圾。如今地上不知用什么铺得梆硬,看不见一点垃圾不说,就连码头上的苦工都进退有序。

更有直耸入天,说不得有三五丈高的铁门,门上悬挂铁索铁钩,从船上吊起一大堆的货物放在码头。上百苦力一天的活计。被它这轻松一吊转眼间就完成了。整个码头都充斥着嗡嗡声响,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仿佛一头巨兽打着鼻鼾。

索尼随着押送队伍走着,眼中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看到了码头工人脸上的笑容,­阴­阳顿挫地喊着号子。将货物半扔半送堆上八个轮子的大车。车轮之下是磨得发亮的铁轨,铁轨之下是黑­色­的碎石,一路铺到他那双昏眼看不见的地方。

“好大的马!”鳌拜身为武将,对马比对车和铁轨更为敏感。

八轮重车前面是八匹大马,匹匹都有一个彪形大汉那么高,骨架宽大得吓人。这些马神情安然,套着车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鞭声炸响,方才缓缓发力,几乎以同样的步伐往前走去。

它们已经适应了铁轨间的枕木和碎石,走得虽然慢,却平稳异常。

“这么好的马用来拉车,真是浪费。”鳌拜嘟囔道。

索尼不懂马,但只看这些挽马的肩高也知道绝非寻常劣马。他和鳌拜不一样,他看的是全局和国势,心中暗道:这大约是明朝用来装样子的吧。好叫我们知道,这般好马都用来拉车,战马更是千里良驹了。

他们却不知道,这些马都是尚未定种的半成品。

大明在­精­心选购辽东马、蒙古马、河套马的同时,非但甄选出战马进行育种,同时也进行挽马的育种工作。这些马之所以生得这般高大,是因为它们体内还有西域马的血统。也正因为这些挽马的育种工作进展显著,所以成了许多人攻击蒸汽机的口实。

——花那么多钱造出来的机器还不如马给力。

与之相反,大明真正的战马却都“有碍观瞻”,有些甚至身形弱小。因为战马生存环境恶劣,所以它们更需要的是耐粗饲,抗严寒,免疫疾病,所以纯种蒙古马很受骑兵师的喜爱。那种马几乎不用人­操­心,甚至不用备料,直接啃草都能活。

索尼和鳌拜被带出了码头,上了一辆货运马车。押送的战士与马车旁的巡检司完成了交接,完成了任务,还要随船返回海西。

索尼看到拉车的马恢复了正常大小,才放下心中的石头。

——如果大明的马都那般高大,满洲复国可就再没指望了。

他心中暗道。

当日清廷一路逃往海西大船场——后来的吉林乌拉,也就是再后来的吉林市。此时这座江边的城池还不算是城池,只是一个大明废弃了的船场。在这样的地方自然无法落脚,而且这里距离明军也实在太近了。

于是清廷在确定明军没有追来之后,很快再次向东北迁移,翻过重重山脉,最终到达了宁古塔这个流放之地。

到达宁古塔之后,满洲人渐渐有了安全感。八旗虽然削弱得厉害,但好歹架子都还在,于是东虏新一轮的扩张再次展开。他们不敢往西南走,只是留下了哨卡观察明军动向,主力则向东和北两个方向扩张。

这里连蒙古人都没有,只有一些尚处于原始社会的村落部族。这些部族可能几代人没有见过铁器,还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在这样的碾压之下,满洲八旗渐渐恢复了些许自信,再次开始跑马圈地,奴役原始部族,祸害一方。

直到跑得最远的正白旗遇到罗刹鬼。

罗刹鬼是满洲人的叫法,在大明的旧译是斡罗思,新译为俄罗斯,是个野心强盛、实力一般的欧洲国家,仅此而已。

多尔衮死前,多铎就已经带着镶白旗往东北移动。多尔衮一死,苏克萨哈和武拜控制了正白旗的旗务、兵务。然而阿济格终究是奴儿哈赤的儿子,一向怀有野心,只是被多尔衮压制了而已。

如今时局混乱,阿济格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刀兵,抢占了正白旗,并且不管不顾地一路向北,甚至有摆脱清廷自成一国的打算。直到他碰上了罗刹鬼,一千余人竟然被二百罗刹鬼打退,只得传信回宁古塔,警告清廷即便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也有劲敌。

清廷因此有了一个计策:驱虎吞狼。

既然明军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叫明军来对付这些恶鬼呢?而且明军肯定是不会在这片严寒之地固守的,最后还是满洲人占据这片土地。

问题在于明军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做好事呢?

于是为了驱虎吞狼之计得售,清廷智商最高的索尼巴克什就被人抬了出来,请他以三寸不烂之舌、高瞻远瞩之眼,前来说服大明出兵。

为此,清廷在文书还做了修饰,将罗刹鬼的人数缩小了十倍,说他们只有二十余人,半数拿着火铳,弓马娴熟,生食人­肉­,异常凶悍,最终打败了身经百战的英王阿济格。

福临一度担心把敌人说得这么厉害,明军会不敢出兵。索尼只好对他道:“猛虎不会对一只老鼠侧目。若是对手太弱,明廷才不会出兵。”

朱慈烺得到报告之后,大为吃惊。他记忆中的中俄第一次交战是在原历史时空的康熙二十四年至二十七年间,没想到现在就已经侵入到了外兴安岭以南。自己日赶夜赶,终究还是慢了俄国人一步。

不过看着清廷呈上的地形图,却发现他们将交战地点的外兴安岭画到了宁古塔北面没多远,显然是怕明军因为太远而放弃这次军事行动。

吴甡得知东虏请求内附,并且请求明军帮助他们肃清恶鬼的时候,心头泛起了一股寒意。他坚信现在并不是一个动武的好时机,而且也不相信逃跑整整两年的东虏会就突然间转了­性­子来认罪求附。

听说皇太子并不接见索尼和鳌拜,这让吴甡多少松了口气。不过在皇太子下定决心之前,吴甡觉得自己有必要以内阁的名义表达自己的看法,以免日后没有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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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一山豗谷汹豺虎嗥(2)

文华殿左右有本仁殿和集义殿,现在本仁殿被整理出来作为皇太子的书房,集义殿改成了图书馆和收藏室,收存皇太子殿下的私人收藏和图书。

在本仁殿书房里,又有一角被开辟成了“儿童乐园”,放着一个香樟木滑梯,以及用棉被堆积起来的软床,此刻皇长孙正没心没肺地在上面跳来跳去,即便摔倒也能笑出鼻涕来。

宫女们提心吊胆地看着皇长孙,时刻准备好为他擦汗擦鼻涕。在距离她们十步开外,神人一般的皇太子正与当朝首辅坐在圈椅里,品着热茶,低声地聊着国家大事。

从飘过来的只言片语中,净是些诸如“柏海”、“鄂温克人”、“达斡尔”之类生僻的字眼。

“东虏这是在黑龙江实在过不下去了,想重投我大明,又死心不改地想借刀杀人。”朱慈烺看着那头玩耍的儿子,一边温和地对吴甡道:“我又不是傻子,焉能不知道他们的用意。”

吴甡附和一声,有时候真心觉得坐在皇太子身边聊天,会产生错觉,好像这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精­。

“不过仗还是得打,我不打算把这块地方让给俄国人。”朱慈烺道。

吴甡手上一颤,道:“殿下,武功有七,为了一块数千里之外的冻土,真有必要让我大明好男儿身涉险地么?”

朱慈烺摇了摇头,道:“这块地方算得上丰财了。”

西伯利亚的矿产富饶,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够想象的了。就算朱慈烺有生之年都没条件开采,但先占据下来留给子孙则是必须的。

吴甡对此不置可否。他没听说过那种天寒地冻的地方有什么矿产,不过面对一个生而知之的圣明皇太子,还是不要把话说满为好。于是吴甡换了个方向。道:“如今我国西南尚未稳定,贸然与东北的俄国人开战,恐怕不妥。”

“问题不大,他们人并不多,几百上千人了不起了。”朱慈烺道:“而且听说他们本国正与另一大国交战,想必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惹恼我大明。至于西南那边。跳梁小丑而已,交给刘宗敏和顾君恩,我放心的很。”

吴甡想了想,道:“殿下,那边终究都是有罪之人,可用而不可尽信啊!”

朱慈烺笑了笑。

“殿下,与其在东北用兵,不如集中力量在攻打吕宋。”吴甡道:“南洋之利以然彰显,若是从南洋动手。朝中反对之声恐怕也不会太大。”

朱慈烺想了想,道:“南洋那边我还要等等。等唐王到了欧洲之后,打听好了西班牙国的强弱之后,再做决定。而且这几年正是造船锻炼海军时候,急着打没甚意思。再者,打南洋之前,我还要先解决日本的问题。”

吴甡听着就有点头大,道:“殿下。用兵之处太多,我朝武备也是有些跟不上啊。”

武备大学每年培养出来的基层军官只有五百名。按照少尉旗队长的分配标准。这就是五百个旗队。学院派军官在军中扩建过程中占据三分之一的额度,所以每年最多增建一千五百个旗队的编制。

也就是四万五千人,约等于一个军。

而事实上,这些只是旗队一级的军官人数,越往上面军官数量越少,受到的钳制也就越大。而讲武堂培养出来的主要还是士官。要转型成为军官起码还需要半年的进修。以上都是理论最大值,其中大量参谋是没办法担任军官的。

朱慈烺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胃口太大了些吧?”

“殿下目光之远,古今罕见。老臣只是觉得吧,殿下忘了自己的胜利之本。”吴甡道。

“请教先生。”

“殿下。”吴甡清了清喉咙,“当年咱们有新军却不与闯逆硬拼,不正是因为实力尚弱么?待我积蓄力量,以雷霆之势,即便是号称无敌的东虏铁骑都不得不远走万里。如今也是一样,与其常常兴兵,不如毕其功于一役。此吴起所谓‘一胜者帝’之意。”

朱慈烺不能否认吴甡说得有理,如果国势呈现出碾压的状态,许多地方甚至可能望风而降。

“老先生……”朱慈烺沉吟片刻,问道:“当年宋太祖所建封桩库,后来派了什么用场?”

宋太祖赵匡胤别置封桩库,曾对近臣说:“石晋(后晋石敬瑭)割幽燕以赂契丹,使一方之人独限外境,朕甚悯之。欲俟斯库所蓄满三五十万,即遣使与契丹约,苟能归我土地民庶,则当尽此金帛充其赎值。如曰不可,朕将散滞财,募勇士,俾图攻取耳。”

然而最后大宋既没有赎回燕云十六州,也没有以此募集勇士攻取回来。

“我是可以等大明国势强了再打,就怕那时俄国人站住了脚跟,或是国内承平,百姓都不愿打仗了。如何是好?”朱慈烺问道。

吴甡抚须道:“殿下所虑,确实有理,但是连年征战,恐怕不祥……”

朱慈烺站起身,吴甡也跟了起来。

两人走到窗口,看着外面­干­冷的天地,显然小冰河期的旱季还没有过去,就连雪也下得极少。

“我原本是打算在崇祯二十三年征伐日本的。”朱慈烺­干­笑道:“我从崇祯十九年开始派人去琉球,传授汉语,其实就是为了借琉球这个踏板,从西南海路征伐日本。”

吴甡早有这种疑心,见皇太子承认,并不甚惊讶。不过以少年人的心­性­而言,能够提前四年布局,收罗情报,沟通语言,不显山露水地准备攻伐一国,实在是城府极深。

“现在看来日本国运还能延续两年。”朱慈烺轻轻握拳敲在窗台上:“我要先打俄国。”

吴甡长叹一声,道:“殿下,朝廷上必然有极大反响,许多人连俄国在哪里都不知道。”

“先不说俄国的事。”朱慈烺道:“我们从蒙古打过去。过完年之后,所有政策要向山、陕、甘肃倾斜,骑兵师要扩建成骑兵第一军,陕西师也要扩建一个军出来。甘肃从陕西分出来,成立一个包括宁夏卫和哈密卫在内的新省,治所可以放在兰州,也要放一个军。”

这样一来,大明在辽宁、海西之后,又多了一个新省,官员缺口也是极大。西北不同于东北,非但苦寒,而且大漠、草原,比之森林山地更不适合人类居住。吴甡没想到自己此番“开导”,竟然“开导”出这么一桩棘手的差事。

朱慈烺望向窗外,又被儿子的笑声引得回头,心中却在盘算大明的民力能够组建多大规模的军队。后世因为产业比重的问题,缺乏参考价值,如果比照明初太祖和成祖时候的军队数量,自己建立一支百万级别的常备军,应该是能够承受的。

而且现在大明的兵役制度有服务年限,对民间人力资源的影响远较没有退伍期限的军户制度要小。随着日后西南方向的进取,越南乃至暹罗都会成为大明的粮仓,更加不用担心粮食问题。

再过五年,台湾也该成为真正的宝岛了。

“殿下,不加强辽宁、海西方面么?”吴甡虽然是后来才自学的地理,但好歹知道宁古塔那边与秦、晋相差了数千里,难道要从山陕调动兵力前往奴儿­干­?

“我不打算去那边。”朱慈烺咧嘴笑了笑,道:“我要封狼居胥。”

吴甡被皇太子志向吓了一跳,只是没有立刻明白封狼居胥和数千里之外的俄国人有什么关系。他回到职房,取了《万国坤舆图》,仔细查看查看之下方才明白过来,吸足了满肺的冷气。

皇太子根本不是要与那些俄国猎人争夺一城一地,这分明是打算从蒙古直接攻入俄国腹地,截断那些俄罗斯人的退路!

不过这似乎更远啊!

吴甡的手指轻轻在地图上比划着,他知道自己每挪动一个拇指关节就是数百里过去了,这么丈量下来……有万里之遥了吧!

大明要准备这么一次远征需要调动多少兵力?准备多少人马?物资、地图、敌情……重重问题盘旋在吴甡的脑中久久不去。

突然之间,他豁然开朗,现在这种事已经不是首辅需要­操­心的了。

自己说到底只是个首辅,而非宰相啊。既然皇太子已经做出了决定,具体方略就该由大都督府­操­心。

一念及此,吴甡轻松许多,但他再次看了看地图,想到了“封狼居胥”的典故,心中又腾起一股不祥。

这则出自前汉霍去病的典故脍炙人口,但真正从政治家高度来看,武帝却有“逞强”之嫌。虽然大汉的国势军力在此达到了顶峰,但对匈奴的胜利并未带来大汉腾飞的新动力,反倒是国库空乏,百姓困顿,不得不进入第二轮的休养生息。

吴甡长吁一口气,坐回座椅,脑中浮现出几个翰林的名字。

自己虽然不是宰相,但身为首辅,终究是要做个于国尽忠的忠臣,而不能做个遗臭后世的庸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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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二山豗谷汹豺虎嗥(3)

崇祯二十三的元旦大朝比之二十二年更加盛大,让崇祯帝颇感满足。其中又有女­性­作为朝官向皇帝朝贺,不同于往年只能朝贺皇后,这无疑是掀起了新的篇章,在大明的报业触发了新一轮舌枪­唇­剑。

朱慈烺一度认为报纸最大的功效除了控制咽喉,将那些习惯接受而自己不动脑子的人拉在身边,同时还有转移视线和矛盾的功效。从光复神京以来,报纸上的热点一刻都没有消停过,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自己所受到的信息冲击则小得多。

而且官员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报纸的论战上,时常会忽视一些皇太子的小动作,这让朱慈烺十分满意。

然而过完正月十五,朱慈烺突然从报纸上嗅到了一些不好的味道。

初时只是一篇文章里的一两句话,继而出现了单独的小文章,核心却只有一个,是要让皇帝禅位,由皇太子登极。

这种话无论哪朝哪代都十分惹皇帝忌讳,如今同样惹得皇太子不悦。好好的为什么要提这个茬呢?崇祯皇帝就算想禅位,那也不该由物议喊出来。更何况谁都知道报纸是皇太子搞出来的,都察院下面还有个文管司,如果这都放任不管,世人自然有理由相信这是皇太子本人的授意。

“这种话算不算无父无君?”朱慈烺将李邦华和李振声两人召到了文华殿,在他们面前摊开一排报纸,有一份报纸甚至在头版刊出了《崇祯中兴!皇太子所造?》的社论,指出当今政事其实是决策于皇太子。

虽然《皇明通报》及时地进行反驳,申明了政务流程,但百姓谁管那些程序?他们更喜欢看到的戏码是激烈冲突,是矛盾迭起。是文似看山不喜平!

而皇太子的确符合广大人民群众心目中的主角模版,比如幼年时是神童,长成之后能够力挽狂澜,二十啷当岁就能将偌大的帝国治理得欣欣向荣。

他们或许会在宫禁之变后咧嘴抽气说一句:“人伦惨剧啊!”

但是在那之前,他们却都本着一副看热闹的心思,唯恐天下不乱。

“总宪。这是否是文官们开始对我不满了?”朱慈烺突然问道。

杀,有­棒­杀有捧杀。

将一个人抬到远超他德行的位置,无疑是一种捧杀。无论皇太子做得如何得体,对大明有何贡献,在这个人伦社会,只要他敢篡位,他的德行就要受到千古质疑。这点唐宋两位太宗皇帝都已经做出了榜样。

李邦华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朱慈烺,心中叹了口气。

以文官们的思维方式。很少会硬顶着打攻坚战。除非他们强势,皇帝弱势,或是皇帝真的触动了底线,比如大礼议和国本之争。如今这种皇太子强势,文官弱势且一盘散沙,又没有触动道德红线,肯定是不能硬上的。

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李邦华是无论如何不能洗清的。事实上他也并不清白。没有都察院总宪的默许,谁敢明目张胆到这个程度。

“臣年老体衰。不堪重用,如今有如此疏漏,臣唯有乞骸而归。”李邦华沉声道。

李振声看了皇太子一眼,也道:“殿下,臣掌文管司,乃至于有此事。罪该万死。请赐罪。”

朱慈烺看了一眼李邦华,又看了看李振声,颇有些凄凉道:“看来我所猜不错?”

看来已经发展到了第二阶段,文官们结束了串联,开始进攻了。

朱慈烺重重靠在椅背上。略有些疲惫道:“我错在哪里?”

李邦华和李振声都没有说话。

在冷场片刻之后,朱慈烺终于吸了口气道:“你们退下了,都察院的御史们还是得尽忠职守。”

“臣等告退。”

李邦华的辞呈在当天下午送到了内阁,内阁票拟之后送入舍人科,呈交朱批。按照自古七十致仕的传统,他已经超过了为朝廷效力的时限。而且他此番归园之意坚定,连下一任左都御史人选都推荐上来,显然是绝了转圜余地。

朱慈烺知道已经挽留不住,而且让一个七十余岁的老人不能归老乡梓也是很不仁道之事。当初李遇知不能走是为了稳定旧官僚的人心,已经让朱慈烺颇为内疚了。

崇祯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三,李邦华正式得到了皇帝的诏书,加太保职衔致仕。同时皇帝也诏令江西吉水知县,修建“公正廉明”牌坊,为李邦华立碑叙功。

李邦华在二十四日一早收拾好了家当,返回家乡。

朱慈烺早早就赶车到了城外送客亭,这里已经不是一旦单纯的亭子了,而是一个露天的餐饮市场,为送行的官人们提供酒菜,甚至还有文房四宝,以便留下一些诗作。

相比李邦华的太保仪仗,来送行的官员却出奇地少。一半是因为都察院忌讳交游结党,就算是自家上司也只是传帖告别。另一半却是李邦华离去的时机,对某些人而言是一种背叛。

“先生回到乡之后,还请派人送封平安文书来的。”朱慈烺紧握李邦华双手,这双手已经­干­涸得只有皮和骨头,但却是坚硬如铁。

李邦华双目噙泪,喉中哽咽,已经不能出声了。

朱慈烺回想起当日在酒楼里见到李邦华,回想起李邦华执掌都察院,为他的改革充当先锋军和手术刀,颇为感念。虽然有一个年轻的身体,但久经沧桑的灵魂却更加珍惜人与人之间的真挚。

李邦华真心不愿意见到朱慈烺面对文官集团的整体对抗,但是这种潜规则又如何能够说出口?大明士子的忠,并非忠于皇帝或者主公,而是忠于道义。这话听起来很大逆不道,却是在万历年间就已经被人说烂的说辞。

“先生此去千里,我不知该如何请教了。”朱慈烺看着李邦华两行浊泪,也有些鼻酸。

“都察院之事交给李振声,殿下足以放心。”李邦华哽咽道。

朱慈烺亲自替李邦华开了车门,扶着老宪台上车,又道:“先生还有何教我?”

李邦华佝偻的身子停了下来,转头欲言又止,终于在皇太子松手的时候,忍不住道:“殿下,老臣如今即将远行,还有一言不得不说。”

“愿闻其详。”

“年轻官员之中,还是有一些可以充实言路。”李邦华道:“陈子龙、周衡,皆是可用之才。”

朱慈烺听到这两个陌生之中又带着一些熟悉的名字,知道这是李邦华最后的支持,点着头退开一旁,让仆从关了车门,看着马车缓缓南行。

李邦华坐在车中,掏出丝巾擦去眼角的浊泪,重重靠在真皮软座上,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是都耗尽了一般。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不用为了大明鞠躬尽瘁,照理说应当一身轻松,心中却被无尽的空虚填满。

听着马车轮毂碾过官道传来的韵律,李邦华不能不回忆起当年自己一路奔波入京时候的疲惫。不管怎么说,皇太子已经改变了大明,而且将大明送上了一条坚硬且平坦的大道。

就如现在脚下的官道。

崇祯二十三年,正月底,在李邦华离去之后,大明的舆论风向愈刮愈烈。一些反对禅位之论的声音也冒了出来,但这些人并非皇太子的支持者,而是说反话的“搭档”。到底是谁打造了崇祯中兴也不再是问题的根结,真正问题是皇太子如果做出了错误决策,该由谁来承担责任。

到了这一步,朱慈烺看得已经很清楚了:文官们在反对大兴兵戈。

自己有心封狼居胥的事只有吴甡知道,以吴甡的老谋深算,肯定不会不小心泄露了消息。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故意泄露,甚至有可能就是他本人在推动这一场针对自己的舆论战。

相信用不了多久,索尼和鳌拜入朝的事也会被挖出来,关于俄国人在东北的动作也会被人捅到报纸上。如果一开始就提出与俄国的战争讨论,肯定有主战派,但现在这个问题成了承担国运责任的一部分,更多的人会持谨慎态度,并且都要考虑一个问题:输了算谁的?

真是苦心积虑。

朱慈烺很想对此视而不见,反正舆论不可能主导国策,自己要铁了心打,大都督府难道还会抗命不成?唔,现在这情况,其实也可以让大都督府组织舆论力量与文官对抗。这样等官司打到了朝中,也好有个制衡。

朱慈烺又想到了李邦华推荐的陈子龙和周衡,看来李邦华还是不能摆脱文官窠臼,希望文官内部解决,而不是让武官Сhā手。

……

“皇太子犯了大错。文官能够在反战这面旗帜之下团结一体,正是对如今武官职权扩张而心存忧虑,更担心如果国家大规模用兵,武将势力肯定又要暴涨。他将武官拉来与文官打擂台,岂非让文官更加众志成城?”

“那如何是好……”

“当然是从文官内部挖墙角才是上策。只要是文官之间,说什么都不会有问题,一旦武官参与进来,就是不死不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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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三山豗谷汹豺虎嗥(4)

历史书是不会对升斗小民的生活感兴趣的,所以即便他们觉得日子一天天过得很慢,但在书中却只有一个标点符号,随即便是数月之后,乃至数年之后了。

崇祯二十三年的春天就是如此,农民忙着春耕,希望冬天修建的水利设施能够发挥作用。商人心怀忐忑地等着《皇明税法》的最终出台,同时估算着自己这些年纳的税能否换一个民爵,获得自申报资格。

官员们则集中在各种报纸,顺着幕后黑手的指示循序推进。如今的论辩方向真正踏上了轨道,开始辩论穷兵黩武和武将擅专的问题。

朱慈烺在引入武官进入擂台之后,很快就发现了文官方面的反弹,急忙让他们隐了下去,才渐渐平息这股抱团结党大罢工的风潮。

作为暗中的推手,吴甡也不愿意看到嘉靖、万历时候文官与皇帝的抗争重演。其实在文官心中,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是官僚集团与皇权的冲突,他们只是一群为了自己的道德标准和信义而奋勇冒进的人。

就如北宋的文官逼死狄青一样,在这个时代之下,人们并不能正确判断一个人,或是一个集体。

吴甡只希望皇太子能够在这种声浪之下安分一些,近五年之内不要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让百姓得以休息。他相信就算是百世之后,人们读到这段历史也不会认为他的决策是错误的。

然而朱慈烺却更肯定一点,在西方纪元的十七世纪中叶之后,殖民者的步伐是以日来计算的,别说五年,每蹉跎五个月,大明就会丧失明显的优势。而且在这个风帆时代。每个季风季都是一次总结和考核。

崇祯二十三年三月初一,皇帝驾临文华殿,皇太子主持了文武朝议。大都督府四总部的都督们赐座西班,对面坐着的是内阁的六位阁老先生。

会议的主题很清楚,就是大军贯穿整个蒙古,从­阴­山打到狼居胥山。直线距离两千里。面对的蒙古人口在百万上下,堪战的蒙古兵员大约三十万。

“我大明不该在北方浪费太多的人力物力。”尤世威道:“那里人口实在太少,如果大量建堡垒推进,消耗太大。”

尤世威坐在东班第二位,在他之上是总训导部的秦良玉。因为涉及战略执行的技术问题,所以还是由他先发言。

听了尤世威的反战言论,秦良玉并不高兴。她偷偷转头瞟了了一眼尤世威,微微晃动展角幞头,表达自己的不满。

尤世威就坐在她身边。从余光中看得分明,却没有改口的意思。他继续道:“从兵部职方司传回的消息,归化城往北难以开挖建基,也不能耕种作物。我军多火器,善守城,如果不能修筑城池,所耗人力更是不堪计算。”

天气苦寒,漫长的补给线。如果不能筑城,实在没办法保证前线军队的饮食袍服。军械火药。

总后勤部左都督李昌龄也半垂眼帘,微微颌首。从派出去的参谋反馈来看,东北面肯定是没办法打的,除非一座座大城堆过去。蒙古方面也好不了多少,除非明军也能像蒙古人一样边游牧边打仗。

说到底,大明是个城池文明。如果没有了城池的依托,根本没办法长时间生活在野外。

文官那边自然很高兴听到技术上的不可行,没有出言阻止。

吴甡希望自己在首辅任上见到“中兴”,而打仗是对治政的一票否决,从未听说过哪个中兴之朝、盛世帝国。一边还在打仗的。

孙传庭因为扩军速度跟不上而不赞成打仗。他是文官之中的异类,早早就无师自通学会了抢大户建军队,但他也不能摆脱文人的惯­性­思维,谋定而后动。现在出兵蒙古肯定不算是“谋定”。

蒋德璟近年来治水颇有成效,尤其是在黄淮上游植树造林稳固水土之后,去年的黄淮水患明显轻于往年,起码很多地方的百姓来得及迁徙规避,而不似以往洪峰一来,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有这样的德政伴身,蒋德璟自信百年之后都能有个好名声。所以嘛,国家有限的资金就该投入到这些能看得见摸得着有利于民生的大工程之中。

后面三位新入阁阁老也都各有打算。

这事其实就是济州岛事件的翻版,如果不是这回吴甡安排的细致,使得孙传庭和蔡懋德不能公然表示反对,恐怕内阁自己就先闹起来了。

“三个军,十万人。打蒙古未必就那么困难。”秦良玉道:“如今军心正盛,若是五年不战,这铁打的军心怕也要锈蚀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是他会议开始以来第一次表态。

总装备部左都督王世钦坐在将官之末,道:“实在不行,第一军也是可以调到蒙古的。”

尤世威瞪了一眼王世钦,倒不是因为他说的是实话,而是侵犯了总参谋部的职权。王世钦自知失言,生硬地别过话头,道:“如今我军还有一样利器正在定型,如果定型成功,年内就能装备一个师。”

朱慈烺再次点了点头。

王世钦说的这利器就是连珠火铳。

连珠火铳在原历史时空中以康熙年间戴梓的二十八发连­射­闻名,其实这种先进概念的火铳并非戴梓拍拍脑袋就想出来的,而是有明确地历史传序。

首先是万历时候赵士祯发明的迅雷铳,以五支铳管填装连­射­,开创了转膛连­射­概念。其优势很显见,一铳能当五铳用,火力直接增加了五倍。然而迅雷铳之所以没有被将军们青睐,是因为技术条件不成熟,装填困难,造型过大,无法编练战阵。

大明的军事爱好者们并没有放弃迅雷铳,仍旧在增强火力的正确思路上前进。只不过迅雷铳上配备的盾牌、斧子、矛枪等配件逐一被抛弃,最终回归其火铳的本质。

戴梓正是在其父戴苍的基础上,发明了二十八发的连珠火铳。

如今提前二十四年登上历史舞台的连珠火铳,正是名叫戴苍的生员设计,虽然达不到二十八发连­射­,但也做到了八发连­射­。而且不同于以往铳管集合的概念,连珠火铳并没有八支铳管,而是使用一个转膛弹仓,将预先准备好的子母弹通过弹仓上膛,然后由燧石击发。

这种火铳如果放在后世论坛,肯定有人称之为“左轮步枪”。如果让明军的老炮兵们看到,肯定会叫它“手持弗朗机”。

其原理的确是从弗朗机炮的后装概念沿用而来。

虽然发­射­速度快,但同样也有弗朗机炮的缺陷。

其一:金属密封不够,容易造成发­射­药的气体泄漏,导致­射­程缩短。

其二:没有夯实的火药,威力比前膛装火铳威力更小,破甲距离更近。

原本还有容易炸膛的几率,好歹因为大明的钢产品质量进步而下降到可以接受的程度。

即便只有前两条缺陷,也足以导致这种八连发的连珠火铳无法取代现役的燧发铳。王世钦说一年之后的产量可以装备一个师,但不会有任何一个师愿意用这种火铳,注定只能小规模制造,用来装备军官卫队——他们更需要近距离高火力的自卫。

也是戴苍和他的连珠铳出现,朱慈烺才意识到自己在轻兵器上的投入实在太少了。火器的研发重点在重炮,为日后的舰炮打底子。剩下的­精­力也多放在了火药、炮药配方的改进上。

明军内也有炮兵优越论。即便是最早的一七改,也能在二里内发挥巨大威力,然而火铳却只能等敌军进入七十步之后才能­射­击。许多战意不坚定的仆从军,在经过大明火炮洗礼之后直接溃散了,根本没有火铳对决的机会。

然而火炮对于道路和后勤的要求实在太高了。在­干­冷的辽东还能勉强使用,但对于草原、丛林却力所不逮。而这两个方向正是大明未来的主要战场。

王世钦此时提出来,除了声援秦良玉,也是希望皇太子能够在轻兵器上加大投入。对付以马弓迅疾为特­色­的蒙古人,如果火铳能够连发八丸,自然具有极大优势。

“这种武器无法改变战局。”尤世威望向李昌龄,道:“若是往北打,与其说是打战术、拼士气,不如说是打后勤。总后勤部能够提供多少运力,修筑多少城堡,这才是我军能够北上多远的根基。如果要像霍去病一般打一遭,则我军未必不如汉军,而蒙鞑绝不如匈奴,胜数在我。只是如此开战,对我大明完全没有意义。”

汉武当时是要报仇,否则匈奴将一直侵扰大汉边疆。大明现在却是占据了强势地位,蒙古人根本不敢成组织地犯边,没有必要用大­棒­子去教训一头已经降服的猛兽——除非直接­干­掉它。

总参谋部反对开战并非不愿意作战,而是担心作战规模达不到他们的期望值。

不打则已,若是要打就要彻底灭掉这个老对手。

这才是他们的真实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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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四山豗谷汹豺虎嗥(5)

崇祯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下面的朝议。不同于奏报下旨模式,这些阁老和都督们似乎并没有达成合意。这让他联想到一个词“坐而论道”。虽然这种流行于秦汉的传统在宋时已经不见了,不过现在却又看出了端倪。

按照大明朝礼,百官行礼之后立于两侧,如果是侍坐御前,则在奏事时站起来,奏完之后才能坐回去。眼下这些阁老、都督,只是说话前起身行礼,旋即就可以坐着说话了,真是优渥到了秦汉时代啊。

崇祯并不知道,这是因为他这个皇帝在场,如果只是皇太子在,阁老先生和都督将军们连起身行礼这个环节都可以省略。

在朱慈烺看来,只是缩减几个小礼节就能让人觉得自己礼贤下士,待之以国士,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了。

待之以国士,自然当会以国士报之;待之以奴婢,则让人以仇雠视之。老祖宗们早就将这个道理说得很清楚了。

在后世许多人说明朝大臣得跪着跟皇帝说话的时候,怎么能够想象神宗万历因为强迫一个小宦官唱戏未遂,一怒之下剪了宦官一缕头发戏耍,竟然差点被废去帝位。

崇祯也是践行这个道理,接见重臣时喜欢用家人礼,如今见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欣慰。

在他看来,任何一个能够明礼仪,不骄于人上的君主,势必不会成为一介暴君。而这是崇祯对儿子最大的忧虑,很难确定朱慈烺到底是太祖、成祖那样的戎马之君,还是会成为武宗、世宗那样的骄狂之主。

现在,崇祯算是放下了小小的忧虑,又想起了最近报纸上的种种论调。这位皇帝十分聪明。但缺乏看透迷雾背后真相的智慧。朱慈烺知道所谓禅位之说只是个闪光弹,但皇帝却实实在在被闪了眼睛。

——如今四海升平,就此退位也算失国而后复,未必会留下恶谥。而且皇太子开辟辽宁、海西两省,荣归于上,也算是给自己增光添彩了。日后若真有封狼居胥的不世伟业。难道也要叫儿子让给自己?

崇祯听着下面的争论,心中开着小差。

——崇祯二十三年,倒也够了。

崇祯轻轻掐了自己的掌心,下定了禅位的决心。

朱慈烺请父皇前来坐镇,并非自己镇不住,而是出于礼节的考虑。国家大事无非在于祭祀和战争,如果这么大的事不让皇帝参与,自己真成了跋扈。反正皇帝现在对于政事已经不甚关心,颇有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也不用担心他突发奇想,说些令人被动的话。

在阁辅与都督们的争论中,都督们努力将问题引向战术层面,而阁老们盯着全国战略不放松。看起来颇有些­鸡­同鸭讲的情形,但同时也是讨价还价的交手。当吴甡终于松口,同意在年内对日本进行惩戒之后,大都督府也表示了同意。

相比之下,对日作战更简单。从四年前皇太子就开始了琉球布局。有足够的文职官员处理后勤,有足够的通事翻译文书号令。加上琉球国提供的情报。大明对于日本萨摩藩岛津家族也有了认识,知道他们与毛利家族是两大反对幕府的力量,如果对他们动手,甚至可能获得幕府的默认。

而且日本有金山银山,日本铜是上好的铜料,硫磺的品质也高于大明——人家的火山还是活的呢。

相比之下。蒙古那边就什么都没有了。

“诸位时常引用吴子之言,‘一战者帝’,我也是深为认同。”朱慈烺道:“然而无论是南洋还是东洋,打下来并不能成就霸业,而且我们的海军还不足以毕其功于一役。真正能够成就千秋霸业的。始终还是在北方。”

照孙子所谓九地区别,蒙古这片开阔的高原——或说是被周围群山包围的盆地,其实一块“交地”。所谓交地,便是我可以往,敌可以来。从汉代以来,北方游牧民族就通过这片交地,对华夏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尤其是汉朝有白登之围,匈奴的铁骑一度逼近甘泉宫百里之内。晋朝时更有惨绝人寰的五胡乱华之变,宋朝就不说了,到了明朝还有土木之变,每一次都带来了极大的创伤。而东、南两个方向,有大海隔绝,又因为其本国的战争潜力限制,对华夏其实都没有颠覆­性­的威胁。

当然,与世隔绝三百年,落后世界两个世代之后,发生什么怪事就很难说了。

“而且我做事,喜欢先难后易,只要解决了最难啃的骨头,往后就是势如破竹了。”朱慈烺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好恶展现出来。

一旦他这么说,谁都知道北伐是再难回避的了。

“这回我们的北伐绝不是像霍去病那样打击匈奴的有生力量。”朱慈烺道:“所有收复的土地、草原、山林,概视为大明领土,其上的百姓,无论是鞑靼人、瓦剌人,还是汉人,都一视同仁,受到大明律的保护和制约。所以内阁要准备好亲民官、法官的调任。”

“臣等遵旨。”吴甡代表内阁最终服软了。

“大都督府,”朱慈烺有意将目光在王世钦身上停留了一秒钟,“既然技术上讨伐蒙古是可行的,那么就制定完整计划,切实实施。不要担心花费巨大,也不要担心打的时间长,这是华夏国运之战,必须要打得漂亮,为子孙永绝后患。”

“臣等遵旨!”大都督府的四位都督显然比阁老们更加有战意。

朱慈烺起身向皇父行礼,道:“父皇陛下可还有旨意?”

“照此办吧。”崇祯熟练地挥了挥手:“退朝。”

朝议结束,东西两班众大佬在雅乐声中队列鱼贯而出,目不斜视。朱慈烺突然发现,吴甡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再加上身边秦良玉的高挑身高,更显出了老态。作为整个帝国的大管家,权力远迈唐宋时候的宰相,肩上的担子也不轻啊。

崇祯帝已经起驾回宫,走了两步发现儿子没有跟上来,­干­咳一声。朱慈烺这才回过神来,照理说应该等皇帝和皇太子都走了之后文官官员才能告退,但现在没有了纠仪御史,似乎大家对于朝礼也都不甚苛责了。

“慈烺,以你之见,蒙古要打多久?”崇祯问道。

朱慈烺脑中略一规划,道:“大约要经过四个阶段,最多二十年就能最终稳固下来。”

崇祯点了点头,拉起朱慈烺的手,道:“陪朕散散步。”

王承恩懂事地命令随侍散开,给皇帝和皇太子留出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

“朕做不了二十年皇帝了。”崇祯叹道。

如果按照五十退位的约定,崇祯年号只能用到崇祯三十四年。

朱慈烺听出了皇帝声音中的落寞,道:“父皇,有时候也不用太过较真。”随着时间的推移,朱慈烺发现自己和皇父的配合越发默契,这样的情况下,也就无所谓谁当皇帝了,反正只要他掌权就行。

崇祯摇了摇头:“凡事先难而后易,你在这几年中的功绩都冠着崇祯年号,对你身后定论有妨碍。”

“儿臣倒是不在意这些事。”朱慈烺时刻牢记着入职之初,自己老板说过的一句话:好大喜功之人,断然是不会成就事业的。

“你日后就会明白的。”崇祯顿了顿:“你可以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你,甚至可以不在乎父皇母后如何看你,但你终究不能不在乎你儿子如何看你。”

若说父母的看法,朱慈烺还是有些顾忌的,但儿子……那个还在成天流口水,连一句话都说不全的小­肉­团,还是算了吧。

朱慈烺笑了笑,不以为然。

崇祯长叹一声,道:“朕决定禅位给你,明年改元。”

朱慈烺头大如斗。一旦登极为帝,各种事都要接踵而至。首先就是册立皇太子,自己现在就一个儿子,不能不立。其次便是各种需要皇帝亲临的祭祀,有些甚至延绵数日,严重影响处理政务。

而登极的好处却全然看不见,无非就是个虚荣罢了,现在自己跟皇帝难道有什么区别么?

沉溺于虚荣的人,终究一事无成。

朱慈烺不置可否。

“就这么定了。”

“父皇,这事等南幸之后再议吧。”朱慈烺折衷道。

崇祯帝这回却是下定了决心,又拿出了自己­性­格中的执拗,道:“此事就在你动手北伐前定下来。”他顿了顿道:“朕的本心是想当个的太平天子,不愿从登极至禅位都在兵戈之中度过。总算这几年国家升平,你就给朕留些好名声吧。”

话已至此,除非自己放弃北伐,否则还能说什么呢?

而放弃北伐却是万万不能的。

朱慈烺还期待着更多参加过阵仗的老兵退伍回家,带着荣誉和军中的习惯,进行移风易俗的大业,重新唤醒华夏民族的尚武­精­神。这也是朱慈烺坚持先行北伐的原因,真要在南洋和日本开战,动员的兵力充其量不过十万,这种局部战争根本不足以刺激整个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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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五山豗谷汹豺虎嗥(6)

吴甡真心觉得自己板起了石头砸在自己脚上。他发起的禅位闪光弹,竟然成了皇帝主动禅位的导火索和试水石。从崇祯十七年就有皇太子要逼宫行灵武故事的传说,就如“狼来了”的故事,至今已经很不新鲜了,所以这回士大夫阶层对于皇帝禅位之说,并没有太大反弹。

而且很多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闪光弹。

结果就造成了皇帝和许多不知内情人士的错觉,以为大家都不反对皇帝禅位。既然别人不反对,自己也没必要去得罪权柄在握的皇太子,反正他当皇帝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难道还能落到别人头上去?

这种情形之下,当皇帝本人真的召集内阁和九卿重臣讨论禅位之事,朝野上竟然出奇地安静。

等这诡异的静谧结束之后,腾起的则是各界支持皇太子殿下登极的进表。

顺天府府丞李邦发组织地方上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数十位,上表劝进。

有百姓耆老开路,朝中东宫官与女官纷纷打破沉默上表劝进。

不数日,各布政司下属府县州纷纷组织年迈百姓劝进,有的甚至将人都送到了京师,在正阳门前行跪拜礼,劝皇太子进皇帝位,同时还歌颂皇帝不逊上古圣君的功德,让他不好意思改变主意。

官民劝进之后便是军队。

大明的旧有军队体系已经被彻底扫空,现在是大明军势最弱,但军力最强的时代。

辽东的萧东楼、海西的王翊、宣府的周遇吉、陕西的林涛、甘肃的李过、四川的忠贞营、东南、福建的萧陌、京师直隶的单宁等统兵大将,纷纷上表劝进。

一时间军民齐上表,朱慈烺拒绝的通告一则比一则诚恳凄婉,一连七通。从最开始指责众人陷他于不忠不孝,扬言要严惩这些无父无君之辈,到最后娇嗔撒泼,声称若是再逼他,他就去死……恐怕能够问鼎史上拒绝劝进最坚定的储君。

一般来说,只要拒绝三次就可以了。

段氏在春天发现自己再次有了身孕。因为是第二胎。感觉上轻松不少,也没有第一胎那么小心呵护,颇有些轻车熟路的感觉。

因为皇帝要禅位的问题,宫中也是物议汹汹,以至于这个次子在母亲肚中就少了许多关照,周后也是隔三差五才想起来送些筵席或者甜品到钟粹宫,哪像怀小秋官的时候,一天三次地过问。

这一日,皇帝在南苑召集妻子儿女看柳。就连正在讲武堂进学的永王都召了回来。坤兴也与驸马都尉傅眉一同入宫。参与此会。

朱慈炤见了皇长兄,第一句话就是:“皇兄看了京师讲武堂的劝进表么?”

朱慈烺哪有时间和心情去看这种毫无意义的文章?当即反问道:“是你主笔的?”

慈炤有些腼腆,笑道:“那倒不是,不过小弟我可是血书落款的!”

军中的劝进最为激烈,不光有血书,还有咬破手指按出来的血手印,朱慈烺粗粗扫了一眼就命陆素瑶拿走了。

“凑什么热闹,不懂事。”朱慈烺板起脸训道。

朱慈炤嘿嘿一笑。见侄子走过来,张开粉­嫩­的小手要抓他的佩剑。连忙解下来,用剑穗逗这小侄子,引得众人纷纷开怀而笑。

坤兴与丈夫对视一眼,见丈夫略略点头,也起身上前,到了朱慈烺身侧。亲昵道:“皇兄,既然父皇执意要卸下重担,我等身为人子,焉能推脱?”

朱慈烺仍旧微微摇头,不置可否。

周后这才出声道:“尔父执国二十有三年。夙夜忧劳,生怕有误祖宗基业。如今你既然已经长成,身有余力,正该是撑起整个家业的时候,焉能久庇于父母之荫?”

朱慈烺听母后这么说,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被推到了“孤家寡人”的位置上。他道:“父皇,儿臣年纪尚轻,阅历不广……”

“别妄自菲薄了,”崇祯打断朱慈烺表白,“吾儿当为尧舜。”

许多人听到这句话都只以为是皇帝勉励,只有周后知道这是丈夫决心传位的肺腑之言。当年先帝天启有心传位崇祯的时候,便是说“吾弟当为尧舜”。现在崇祯改了一个字送给朱慈烺,正是表达了同样的心情。

里里外外皆是如此,朱慈烺也只能答应下来。

崇祯在将皇位送出去之后,轻松了许多,总算可以下旨让太常寺准备禅让大礼了。大明还从未有过父子之间的皇位禅让,缺乏礼法依据,不过还是有北宋可以参考,并不算费事。

与此同时,崇祯也赚到了添头,那就是在崇祯年号之内,朱慈烺绝不可以发起新的战争,最多只能进行战争准备。

朱慈烺也只得应承下来。

崇祯二十三年三月间,皇太子朱慈烺终于接受了军民劝进,宣布愿意服从皇父陛下的安排,登极为帝。在禅位大典举行之后,朱慈烺举行了登极大典,正式成为明朝第十七代皇帝。

大典结束之后,朱慈烺下了作为皇帝的第一道旨意,着礼部与太常寺共议太上皇帝和皇太后尊号,同时让太常寺准备宝册,立段氏为皇后,朱和圭为皇太子。

朱慈烺又从太常寺礼臣提供的三个年号之中,选择了“隆景”作为年号,于次年改元。

京师这边尘埃落定,宣府、大同、榆林、宁夏诸镇的驻兵也开始调动起来。新兵开始有计划地补充进入这些边镇军队,扩骑兵师为骑兵第一军,周遇吉为军长,担任对蒙古作战的第一主力。

驻留陕西的步兵第四师扩建为步兵第四军,由林涛任军长,赵良栋为副军长,是从榆林攻打蒙古鄂尔多斯部的主力军。

原李过、高一功的第五师扩建为第五军,仍旧驻留宁夏,主攻蒙古乌拉特部。恢复汉时五原、朔方之地,策应主攻方面的进军。

党守素的第六师也一样扩建成军,从兰州调往嘉峪关,为准备收复哈密等西北卫所做准备工作。

朱慈烺自己分析的北伐作战共分为四个阶段,这也影响了总参谋部的计划定制,同样采用了四阶段论。

第一个阶段是收复河套地区。第四、第五两个军分别从榆林和宁夏出发,攻打乌拉特、土默特等蒙古部落,彻底收复黄河河套。

其中第五军的作战任务是直达乌梁素海,打通宁夏到乌梁素海的通道,并且在水草要津处建军堡固守。

林涛和赵良栋的第四军将以归化城(呼和浩特)为目的地,最终要攻克这座青­色­之城,并驻兵巩固,前线兵锋越过归化城北部的大青山,设立前沿军堡。

在第一阶段结束之时。大明应该控制了整个河套地区,确保河套马的供应,为第二阶段作战打下基础。

在第二阶段的作战中,周遇吉将从张家口出兵,寻找较大且反抗大明的蒙古部落进行决战,彻底平复漠南蒙古的反抗,成为继续北伐的物资囤积之地和兵员补充地。

在完成了这两个阶段之后,大明的国力应该有条件进行蒙古地区的道路修建和军堡布点。继而将兵锋送达乌尔格——后世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

在占据乌尔格之后,整个蒙古高原都将在大明的统治之下。然而这并不是结束。在北伐之战中的最后一阶段,大明的军队将抵达北海——贝加尔湖,这也是当年苏武牧羊的地方,大唐鼎盛时的疆域北端。

整个北伐作战中,大明动用的军队将在五十万上下,准备耗时二十年。而大明的敌人是谁呢?

草原,青山,严寒,为数不多的蒙古牧民……

因为真正的蒙古帝国已经在十数年前彻底覆灭了。

许多人都会搞混元朝和蒙古帝国的关系,仔细分析下来却也不算太复杂。

在国朝太祖定鼎中原之后。元惠宗妥欢帖睦尔率领着蒙古王族和元朝所剩的军队撤退到了自己祖地——蒙古高原。

因为成吉思汗近似于疯狂的扩张,使得蒙古人的土地幅员辽阔,汗国、部落林立,而占据华夏故土的元朝版图只能算是蒙古帝国的一部分。

因为元朝皇帝又是蒙古帝国名义上的大汗,对于蒙古各大汗国和部落享有一定程度的宗主权。元朝的灭亡只能算是蒙古帝国失去了华夏数省,而帝国依然存在。

元惠宗于洪武三年在沙拉木伦河畔的应昌去世。

其长子爱猷识里达腊获悉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便在哈拉和林继位,他将元朝政权又维持了八年,并厉兵秣马盼望着有朝一日收复失地。然而,他非但没有机会实现这一愿望,还面临着深入蒙古腹地的明军征伐。

洪武五年,大明战神徐达率军攻向哈拉和林,这黄金家族的大本营,是权力和荣耀的象征,战争十分激烈。只是因为战线过长,后援不继,明军受阻于土拉河畔。

洪武十一年,爱猷识里达腊去世,其子脱古思帖木儿继位,这位第三任残元皇帝所能控制的领土已经缩小到蒙古帝国最初兴起时的规模。

十年之后,大明凉国公蓝玉率领十万大军,在合勒卡河和克鲁伦河之间,贝尔湖南岸大败元朝大将脱古思的军队,所谓捕鱼儿海大捷。此役中,元朝诸王、平章以下官员三千多人及军士七万余人被俘,脱木思帖木儿逃走后被其部将缢杀。

这次的战败使黄金家族——忽必烈系的大元政权丧失了在蒙古人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以至于大多数蒙古部落宣布脱离它而自立。

蒙古各部又回到了争夺蒙古帝国大汗宝座的纷争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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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六山豗谷汹豺虎嗥(7)

在永乐年间,大明与蒙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本着打压黄金家族的原则,大明支持乞儿吉思(吉尔吉斯)人鬼力赤杀死了脱古思帖木儿的次子额勒伯克汗,承认他对蒙古各部的宗主权。

“鬼力赤对蒙古的篡权,类似于王莽篡汉。结果却不同,他是被阿苏特部的阿鲁台和卫特拉部的马哈木杀死的。阿苏特部是波斯人,即汉时的安息,如今我们能够吃到的蚕豆、苜蓿、葡萄、胡桃、石榴都是从那儿传来的。”先生在课堂上屈指数着西域传来的物产,在他背后是一副十分抽象的坤舆图。

化名朱勇的朱慈炤坐在下面百余人之中,神采熠熠,手持炭笔飞速在纸上做着记录,恨不得将先生的每个字都装进脑子里。一些蒙学毕业学生显然对这种教学方式已经很熟悉了,只是游刃有余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画出一些提醒用的符号,注意力仍旧在讲台前的先生身上。

“蒙古帝国兴盛时,波斯也是其属地,而且风俗一如蒙古。这就是阿苏特人。”先生端起如今正在流行的茶缸,饮了一口茶。虽然这种茶缸在流传之初被人嘲讽为“饮马缸”,但是不可否认其粗犷的外形可以制造出一种反差美,以至于书斋里的老夫子也都接受了这种茶具,尤其是在外面野炊踏青、授课讲学,比其他茶具方便得多。

仔细品味,还有一股不羁的名士风流呢!

“我们再说卫特拉人,这是蒙古语音译,在蒙语中是林木中百姓的意思。以前我们大明是叫做瓦剌的,也是音译,带上口音读快了其实是一样的。你们谁把这个字读‘刺’的?那个是‘拉’啊,‘拉’。说瓦剌你们就该知道了,土木堡之变就是瓦剌人­干­的。土木堡的瓦剌酋长名为也先,就是这个马哈木的孙子。”

先生又喝了一口水,长吁一口气,指了指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学生:“去给我倒缸水来。”

那学生连忙站起来。上前行礼,双手捧着先生的茶缸出去了。

先生继续道:“之前咱们说过了,成吉思汗是什么人?他是草原蒙古。那么阿苏特和卫特拉呢?都不是。所以他们并不想当全蒙古人的大汗,而想建立一个自己的国家。这就像是我华夏汉末三国的时代……”

先生正说在兴头上,突然听到一声重重的擂鼓声,恍如闷雷,被吓了一跳,双手收在胸口,问道:“这是新换的下课令?”

“是军令课的­操­练。请先生继续讲吧。”众学生纷纷道。

先生­干­咳一声,颇感无趣,道:“反正瓦剌向我朝求册封,我朝也给了册封。之前鬼力赤的儿子额­色­库要为父报仇,结果病死了也没成功。额勒伯克汗的儿子额勒锥特穆尔汗,也就是本雅失里,夺回了蒙古帝国的宗主权,再次统一了蒙古。不过这个时候你们说我朝会怎么样?”

大明好不容易让蒙古成为了“边患”。当然不肯让蒙古人再次统一在黄金家族的旗帜下。

“所以成祖皇帝率军亲征,直抵斡难河上游。”先生回过头。手中软木教鞭往那地图顶上啪啪点了几点,道:“就在这里,成吉思汗起兵发家之地。就是这里,成吉思汗召开忽里台大会,被推举为全蒙古人的大汗。”

郑崇元坐在朱勇身边,低声嘟囔道:“这几个落点相距何止百里。”

朱勇没有理会。瞪大了眼睛寻找着自己祖宗曾经征伐过的地方,浑身热血沸腾。

“忽里台大会制度一直到忽必烈的时候被废,为什么?因为我们说他得位不正,蒙古人是把家当传给幼子的,所以阿里不哥作为拖雷汗的幼子。法统上比忽必烈更应该成为蒙古大汗。当然,按照咱们华夏的道理,应该是蒙哥汗的大儿子即位,同样轮不到忽必烈。”先生荡开一笔,又喝了一口茶,眉头微皱:“陈茶叶里得配茉莉花才行,否则这般苦涩如何咽得下去。”

那泡茶的学生连忙又上前去给他换茶。

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全无兴致了。好吧,这就是蒙古黄金家族的第一次复辟。被成祖皇帝一举击溃,马哈木乘机篡位,做了蒙古大汗。”先生突然眉头皱起,恨恨道:“蒙古人全是背信弃义的蛮族。马哈木在篡位之前对我朝称臣,篡位之后就敢与我朝分庭抗礼,于是成祖再次北伐,将马哈木赶去了土拉河以西。蒙古大汗的位置又空了出来。”

不等那学生换了茶回来,下课锣声响起。众学生急忙起立行礼,目送先生离去。那先生正好也没了说课的兴致,起身收拾了几册书:“好了,你们好好温书,明日我们讲科尔沁人西进,黄金家族的再次复辟以及大明对瓦剌的支持。”他又朝门口张望,焦躁道:“那小子把我的茶缸拿哪儿去了?那可是景德镇出的­精­品呐!”

那泡茶的学生听到了下课锣声,连忙又跑了回来,双手捧着茶缸生怕出个意外。

先生瞪了他一眼,拿了茶缸就往外走了。

等先生彻底走得看不见了,单连田总算可以大大伸个懒腰,喉间带着沙哑道:“这历史课最是无聊了,一个蒙元讲了六七天还没讲完。”

朱勇收拾了笔记本,看了看,道:“我倒是觉得挺有意思。这先生讲得也细,难为他能知道这般多的典故。”

“他是经世大学的史学讲师,自然是讲得好的。”前排有人回过头,显然知道一些内幕,顺便问朱勇借了笔记,还不忘夸朱勇的字写得漂亮。

“嗛。”郑崇元嗤之以鼻,道:“听口音就知道他是边商出身。”

“一个商人能这般博学?”朱勇惊讶道。

郑崇元既感觉受到了侮辱,又隐隐带着一丝自豪,道:“你们这些勋戚真是小看天下英雄!商贾之中的奇人异士也不少,否则怎能立身开基呢?跟你们说,有些边商家族可以溯源到唐时的戍卒,还有些可以追溯到宋辽时候的将门。至于有­色­目人、蒙古人血统的边商,更是多不可数。国朝以来,他们世代与鞑靼、瓦剌交易,怎么可能不摸清对方的底细?”

郑崇元见几个小伙伴一脸惊讶,颇为得意,又卖弄了一番商门规矩。朱勇这才知道,原来商贾之中也有各­色­人等,掌柜、账房都是父子因袭,许多秘辛连徒弟都不知道。像这先生也是其中一支,专门研究各个部落的来历纠葛,好有的放矢地进行贸易。

“只是让他讲蒙古史还看不出他的博学来。我曾与父亲去过大同,那里遇见个清客,他对塞外十几个人的小部落都了如指掌,就连谁家谁谁哪一年娶的媳­妇­,陪嫁了多少牛羊,他都能说清楚。”郑崇元说的时候自己都流露出一副震惊不已的模样。

“人家就是吃那碗饭的。”甄国栋道:“坐得骨头都抽住了,马上还有数学课,真是要人老命。”

说到数学课,大家都有些头痛。单连田更是忧心忡忡,道:“知道加减乘除还不够么?偏偏要学什么天元术、大衍求一术,还有几何、三角,跟打仗有什么关系!”

“我家账房都没学这么深。”郑崇元也抱怨道:“你们要考军事指挥系的还好,我和季昭要考参谋的可就麻烦了。”

朱勇连续三次数学没及格了,如果期末考试不能拿到优秀,那么总评分还是不及格。这就意味着他数学注定是要重修了。更令人讨厌的是,如果数学成绩不好,是没法考武备大学作战参谋系的。

当然,后勤参谋系和炮兵参谋系也都不会录取数学差的人,只是朱勇并没有想过当后勤参谋或者炮兵,所以无视之。

“还是以前好啊!”单连田感慨一声道:“只要肯参军,能识字,几年下来都是上校少将什么的。”

众人都生出了生不逢时的感慨,又因为都是数学垫底的小伙伴,彼此之间惺惺相惜,什么隔阂都没有了。

朱勇问刚才那人讨回了笔记,与三位室友一同去数学课教室了。

讲武堂因为师资有限,所以人文学科都是借的国子监和经世大学的先生,多是百余人的大课。据说那些先生也都喜欢这种济济一堂的感觉,人越多越来劲。不过数学和理化等科目则都是小课,按照旗队上课。

其中物理和化学是一门课,因为化学的内容实在太少,一些概念,几个实验就结束了。物理虽然庞杂,有光、声、力等分支,但对于讲武堂的学生而言,也只是了解则可,偶尔需要计算。

只有数学最为复杂,内容也是最多,然而作为基础学科,却又不是不能不学,否则日后角度、半径、面积、周长都算不清,如何制定可靠的作战计划呢。

朱勇想想正是自己大哥将数学提到了这么高的地位,心中又是自豪,又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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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七山豗谷汹豺虎嗥(8)

从教育规律而言,学科内容的深度和要求是逐年递增的。虽然朱慈烺推行的是标准考试制度,并非优中选优,但考试难度却还是不自觉地在深处走。

如今自然科学的内容并不多,物理才刚刚建立起了经典力学体系,大明的科学家在将力学吃得更透,欧洲的科学家则在研究新兴的光学。

化学在欧洲还是炼金术,在大明也才刚刚从外丹法过渡向科学体系,根本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学科。

数学的进步则是以百年计算的,全靠少数几个天才推动。在没有进步的时候,只能加深题目的难度,玩一些刁钻的思维游戏。

相比之下,肯下苦功就能及格的人文学科实在太友善了。

朱勇和他的小伙伴抱着上坟的心情上完了数学课,对于三元一次方程的解法犹在云里雾里。好在午餐不错,总能振奋军心,好让学生们迎接下午的战术训练。

讲武堂的士官生早起跑­操­、队列、唱歌,吃早饭。天亮之后开始上文化课,与一般的乡学并没区别。直到午餐之后,讲武堂才开始军校的特­色­教育,比如实战战术、对抗演练。晚餐之前还要进行体能训练。

枣核球在晚餐之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才能玩。

朱勇对枣核球并不感兴趣,他的­性­格偏于文弱,像枣核球这样近乎打烂架的运动有些排斥。不过甄国栋和单连田是这项运动的铁杆支持者,两人也都是本局的球星。甄国栋的体能好跑得快,单连田灵敏得像只猴子。

郑崇元自己从未打过枣核球,但他每场球都去看,暗中开个小赌档,虽然赚的钱不多。却很是洋洋自得。

朱勇今天没有去看枣核球,在寝室里铺纸研墨写信给父皇母后问平安。他原本也是写信给两个哥哥的,但是定王哥哥极少回信,就算回了也是说些“字越写越丑、人越长越黑”之类让人不悦的话,所以后来他就只写给父母和大哥了。

大哥虽然忙于国事,但总是亲自回信。针对信里的事加以分析、劝导。大部分时间,兄长的字迹平和端正,几乎可以当做法本临摹。有时候也会用炭笔写草书,这说明事情实在太多,时间过于紧迫。

即便如此,大哥也仔细看过每一封信,并且亲自回复。

朱勇对此十分感念。

不过今天,朱勇有些吃不准是否要写信给大哥。

因为大哥已经是皇帝了。

《皇明通报》和《虎贲报》上都明发了册立皇后和皇太子的消息,那么哥哥现在应该很忙吧。

朱勇想起姐姐也有了身孕。自己入学以来还没写信问候过,于是最后一封信就写给了姐姐坤兴长公主。不过在三封信中,朱勇都提到了自己对兄长的想念,因为担心妨碍大哥处理国政,才没有单独书信。

让朱勇意外的是,他还是收到了四封家书,身为皇帝的大哥朱慈烺,非但来信表示很期待弟弟在讲武堂的生活故事。同时还寄来了邮票和钞票。邮票是提醒他必须要给兄长写信,钞票是给他的“润笔”。

朱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讲武堂虽然一如乡学是三年学制。但真正能够过上这种规律校园生活的只有第一年。

第二年开始,讲武堂的二年级学生就要进行地理实际授课。他们会按照各自的旗队,分成数组,跟随经世大学地理系的师生或是兵部职方司的官吏,前往大明各地,了解地质地理环境。观摩古战场,登临古关城。

一方面可以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另一方面也能行万里路,增广见闻。而国家还不需要额外对保护费用进行支出,可谓一举数得。

朱勇十分羡慕前辈学长能够进行这样的远行。他虽然最远去过山东。却是被人看管在车里。就连姐姐都曾经匹马出行,跑了好几天,怎能不让他羡慕?不过他是去年九月份入学,所以就算要进行地理实际授课,也得等到今年九月之后。

现在只有六月。

还得应付八月底的期末考试。

想到自己就算在野外也得带着数学课本做习题,以待回来之后进行补考,朱勇的心情就十分不美丽。

……

“全国讲武堂三年级学生两万余人。这些学生放到营中,皆是不错的士官,起码比当初东宫侍卫营受到的训练要充沛。”孙传庭坐在大都督府的正堂,与秦良玉共坐了主座。

他来这里是为了商量西北各军扩建的事,真正头疼的不是领兵大将,而是基层军官。既不能派农民过去送死,也实在无从挤压人力,孙传庭只能将主意打到了各府讲武堂。

秦良玉对这个数字并不满意,道:“大明一百七十余府,每府一个讲武堂,三中抽一人竟然只得两万。武学之事还不如全权交给大都督府来做。”

孙传庭当然不肯松口,又不能跟个­妇­道人家争执,避重就轻道:“北方各府的讲武堂人数多些。南方民情有异,不少讲武堂只得百来人,这也是急不来的事。”

尤世威心中一算,道:“人虽不多,但第四、第五、第六,三个军都能组建起。原本这些学生也是进军中见习一年,如今就先择优下放旗队吧。只是军官和参谋,不敢用学兵啊。”

“兵部倒是想了个主意,从讲武堂里考选成绩优异者直接进武备大学。”孙传庭道:“武备大学新设速成科,学制只需半年。”

大都督府一众将军闻言也只能点头:“虽然有些­操­切,但架子总得先搭起来。”

许多人觉得崇祯二十三年既然不会对外开战,那么就不用着急。然而军队却不是说组建就能组建起来的,新兵训练、队列、装备,林林总总要想得到一支­精­兵,起码也要经过三个月的时间。

蒙古不同中原,其纬度高,气候苦寒,地旷人稀,任何一支部队拉过去都还需要额外的时间适应。等官兵互相磨合,将士适应了环境,各种装备配齐,差不多也就要一年了。

“大都督府还有一个动议,有待与礼、兵二部商议。”秦良玉道:“如今各军反馈,新兵体能远胜当年新兵,这是陛下洪恩泽被万民。若是各蒙学、乡学能够教习学生使用燧发铳,待其入伍之时,人人皆可放铳,则能省下许多训练时间。”

孙传庭闻言有些迟疑。体育课在各蒙学、乡学之中早已经普及,的确是锻炼体能、­操­练军阵的好法子。从崇祯二十年以来,大明新入伍的士兵也学会了听从号令,没再出现过左右不分,号令不明的情况。

如果能将火器使用推广到民间,那倒真的派上了大用场。

哪怕再笨的学生,花个一年时间学习放铳,总也该学会了。

“这就得给每个蒙学、乡学起码配备一支燧发铳。”孙传庭迟疑道。

大明有一千五百余县,平均每个县算有十所蒙学,那就是一万五千余支。算上一百七十余府,每府平均五所乡学,则有八百五十支火铳,算下来得准备一万六千支火铳才行。

王世钦接话道:“火铳数量是足够的。如今火铳厂在­精­度上下功夫,并非最大产能。”

“如何保证体育老师自己的动作标准呢?”孙传庭追问道。

“由教导师逐地集训。”秦良玉道。

孙传庭颌首道:“既然可以将刀枪剑戟配到蒙学,那么火铳应该也没有问题。此事由大都督府上请还是兵部呈报?”

众人商量片刻,决定还是由大都督府与兵部联名上疏,这样礼部就算有意见,也要顾忌一番。

如今行政流程总算是回归了大明会典的规定,部议进呈,内阁票拟,皇帝朱批,不再需要转一道手续。

朱慈烺仍旧是在文华殿里办公,这对他而言已经形成了习惯。至于陈设也没有变化,仍旧是皇太子时候的那套东西。唯一的变化就是文华殿屋顶的青翠琉璃瓦又换成了黄|­色­,代表皇帝在此办公的意思。

出于节俭考虑,这批青翠琉璃瓦都被小心翼翼封存在库房,等皇太子朱和圭出阁讲学的时候再换回来。

那时候,朱慈烺还是得搬到武英殿去办公。

得到了大都督府和兵部的倡议,朱慈烺很是欣慰。这也算是重新唤回尚武­精­神的一种手段,而且看起来很可能会有效。

“可。”朱慈烺提起朱笔在奏疏上写道:“有条件之地可率先推广。日后兵员退役,可带走标配军备。”

在加大基层管理和税收控制之后,大明的国库总算向着两宋方向缓缓转头。看着日益增加的国库,大明官员们也只能承认,似乎“与民争利”之后百姓的日子更好了,而朝廷也更有钱了。

火器营作为一个老牌机构,终于再次被人瞩目,同时借着扩军浪潮,顺利混到了一个师的编制。这次就由他们与教导师一起,从直隶开始推广火器使用。

除了火铳,还有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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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八山豗谷汹豺虎嗥(9)

大明过亿人口,其中农民占了人口比例的百分之九十七以上。如果分流出一个百分点,那就是欧洲一个中小国家的全部人口。目前除了军队没有一个行业能够容纳这么大规模的人口涌入,不过好在农民的恋土情节,要想劝他们改行也不容易。

崇祯二十三年,义务兵役制度从辽宁、山西、陕西、甘肃、山东诸省扩展到河南、四川、浙江、福建和广东。江苏、安徽、江西、湖广四省因为户籍登记尚未完成,所以只是列入了时间表,最晚将在隆景元年推广义务兵役制度。

至于云南、贵州,广西则因为对张献忠的剿灭作战尚未完成,地方民政只是有限展开,主要还是为军事服务。

虽然扩兵的鼓点越敲越急,军费流水一般洒了下去,但是大明朝廷的财政并未因此而被拖垮,反倒呈现出一片百业复苏的景象。

许多文官本着历史经验,认为皇帝一味穷兵黩武肯定会造成国库空乏,人民困顿,然而经济复苏的现实又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前一天还有人苦口婆心地劝新皇帝与民休息,停止与民争利,罢兵兴农……后一天报纸上就会出现国库财政收入几何,各地百姓的人均口粮收入折银若­干­。

这些巴掌一个个打在脑补官员的脸上,丢了面子还是小事,更麻烦的是吸引了都察院的注意。

这些人敢犯颜直谏,往往身家清白查不出贪渎之事,但刚从法政学院毕业的年轻御史们需要办案经验,那么从这些人身上下手,查他们“庸平”之罪,多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无论辽宁、海西还是新设立的甘肃。一样需要他们。

“其实没什么想不通的。朝廷花了军费,军队用这些银子采购军资,养活士卒。士卒将军饷寄回家,家人拿他们买日用品。两条线都养活了工商、脚夫、各­色­人等。商路繁荣之后,沿途驿馆、饭庄、酒肆也就有了生意。最后大家都有银子花,而朝廷又从中抽回国税。最后国库充盈。”年轻人站在会英楼的大堂里,侃侃而谈。

一个身着军装,配着三颗银光闪闪星徽的上校,脸上有些泛红。她正是近卫第二军的训导官,卢翘楚。坐在她身边的是个年近五旬的中年男子,面沉如水,听那年轻人说着,微微抚须,似有嘉赏之意。

这人正是卢翘楚的父亲。卢象升胞弟,卢象观。

卢象观此番入京是升任江西参政之后的第一次陛见,随他一起来的年轻人是他的远房侄子,卢安字玄宴。此子好古文,不喜时文,自诩为桑弘羊一般能够经世济国之才。

这样的人自然无法通过科举博取前程。

卢安又觉得各学院的水准太低,索­性­先去族叔府上当了清客,又随族叔入京。看能否通过经世大学的考试,进入其中一窥大明最高学府的风采。

因为吃饭时听到隔壁有一桌人讨论今上的施政治国。卢安受不得他们那些粗鄙浅见,索­性­立身而起,侃侃而谈。如果按照戏文里的安排,这时候应该有个阁老尚书之流的人物从角落里施施然而起,鼓掌叫好,然后提携卢安平步青云……

不过现实里只有人瓮声质疑道:“银钱如水。越流越少,经过这么大一圈流转,难道朝廷还能收到等同军费的税收么?如此流转几圈,国库岂非空乏?百姓焉能不困顿?”

卢安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当即应答道:“银钱非但如水。还如油。有了银钱的滋润,自然能够生财。在下所打的比方并非是个封闭的圈,在扩军同时,大明也在从周边藩国外族吸取土地、财富,故而能够永无­干­涸之虞。”

各家掌财之人都知道,最近一年京师羊­肉­价格一直在跌,最贱时几乎与兔­肉­持平了。其中道理很简单,口外大量蒙古人赶着羊马入关交易,直接打压了价格。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事,可如今凶神恶煞一般的蒙古人也只能乖乖守法,换了江南的棉布、丝绸、茶叶回去。

至于棉布丝茶,自然也需要土地来承载,如果过多种植经济作物,粮价是否又要涨回去了?

其实并不然,因为越南和暹罗(泰国)粮食的涌入,大明东南诸省的粮价甚至还有下跌。加上大量劳动力和新技术的使用,加快了硬质官道的修建,使得运输成本下降,北方粮价也被控制在合理范畴。

卢安并没有看到剩余价值的存在,但他在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大明占据了天下万国,那也就不存在外部银钱涌入了,只剩下内部流转,那时候大明是否会产生这人所问的情况?

问话那人却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见对方才思敏锐,知道自己打不赢这个口水仗,索­性­偃旗息鼓,仍旧与同伴用餐。

卢安环视一圈,见没人再对自己表示质疑,这才得胜将军一般施施然落座,继续这餐家宴。

卢象观赞赏地看了卢安一眼,道:“以玄宴的才华,便是在经世大学里恐怕也是出类拔萃的。”

卢安不以为然道:“好叫叔父知晓,侄儿去经世大学却并非为了求学,而是为了做学问?”

卢象观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哦?便是那陶朱白圭之道么?”

“从小处说,这是为国谋利之术。”卢安笑道:“往大里说,却是古今之乱之道。叔父可曾想过,高皇帝开国时,土地富足。而到了国变前夕,民口不见增多,土地未尝减少,而百姓却活不下去了?”

这个题目自然不光是大明才有,也不是一两句话用“情弊”二字就能带过的。卢象观想了想,却发现深邃得让人不能一时明白,索­性­放开一边。

卢翘楚看了看这个族堂兄弟,却觉得此子只会夸夸其谈,卖弄口舌,根本没有什么才华可言。如果要说才华,能够出谋划策于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那才叫才华。

三人继续吃着午餐,浑然不知道会英楼如今是个间谍、访员、御史汇聚的地方。谁都知道这里是朝廷显贵最喜欢来的地方,在这里蹲点绝对值得。而且就算没有抓住大新闻,像今日这样的口舌官司,也是能够作为民声写一篇小文章的。

老板见食客没有起争执,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亲自去卢翘楚那桌斟酒,表示对军官的敬意。这让卢象观反倒有些吃味,他已经身为一省参政了,竟然还没有女儿受人瞩目。

“几位客官慢用……”老板招呼着,突然听到门口小二叫道:“你们怎么搬到大门口了?快搬去后门。”

老板三两步冲了过去,叫道:“是我让搬正门口的。对,就在这里卸货,从大堂搬到后院去。”

伙计见老板发话了,自然不敢阻挡,连忙帮着卸货。

那货物不小,装在三尺见方的木箱子里。送货的劳力本要将整个箱子抬进去,却被老板拦住了。

“在这儿拆开了再往里搬。”老板道。

劳力不知所以,反正人家肯给钱,三下五除二将木箱撬开,里面是包裹的草席。老板又让他们解开草席,露出一个椭圆形的大瓷缸。

“哎呀不好!这缸子底漏了!”伙计叫了起来。

老板在他后脑一敲,压低声音道:“喊什么喊!”他附身下去,轻轻摩挲着洁白细腻的釉面,拨去几根黏附其上的稻草,喃喃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店里吃饭的人早就被吸引了注意力,惊奇地看着这个大白瓷缸。

这白瓷缸上面是椭圆,下面收小,留着一个空洞。

“你真要从这儿搬进去?不怕坏了生意?”随车而来的一个褐衣匠人走到老板身边,提醒道:“这东西日后用的人可就多了。”

“那是日后。”老板信心满满道:“搬!让大家都看看!”

那匠人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反正他只是负责安装而已。

“这东西……怎么像个马桶?”卢翘楚看着白瓷缸走过旁边的桌子,低声道。

卢象观和卢安都已经笑了起来,他们显然是认识的。

因为大明第一批釉瓷坐便器就是在江西景德镇烧制的。别看这东西的工艺就和水缸没有太大差别,但是许多小县城连烧缸的技术都不具备,所以朱慈烺还是奢侈了一把,放在了瓷都烧制。

卢象观在江西为官,自然是知道这东西用途的。事实上,在京师阁辅们还没享受之前,江西许多官员家中都已经装了这种瓷缸马桶,关键就是没有异味,容易清洗。

安装马桶的匠人叫徒弟扛上了铸铁管,正要往里走,却被老板拦了下来:“你这些粗苯的物件怎么能走前面?去后面!”

匠人无奈,只能再将铁管装车,从后门进去。

会英楼新近买下了酒楼后面的一处宅院,打通之后作为最高级的包院。如今正在大兴土木,要建一栋二层小楼,一座亭子,一个池塘,以及角落里的厕所。这白瓷马桶正是用在这里,方便贵客。

考虑到那些贵客一掷千金的消费,投资这么一个售价十两的马桶,也就不觉得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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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九山豗谷汹豺虎嗥(10)

“军费多得没地方用么?连个茅坑都用瓷的!­骚­包!”赵良栋看着新近运到“军资”,气就不打一处来。

第四军扩军以来,火器装配才达到了六成,驮马数量更少。大都督府对此表示无奈,总装备部说现在运力紧张,有铳有炮就是运不过来。总后勤部的工作做得倒是很好,衣被、建材、茅坑,什么都运上来了。

如果总装备部能有总后勤部的工作效率,现在第四军都能打到乌梁素海了。

事实上,自从第四军扩军以来,不少塞外的蒙古部落都整族赶来榆林投奔。他们已经知道了大明的再次崛起,而且草原上连年­干­旱使得他们损失惨重。他们面临的选择很少,除了向西、向北更苦寒贫瘠的地方迁徙,就只有投靠大明。

从东方的族人那里,鄂尔多斯和乌特拉等蒙古部族知道大明已经换了皇帝。这位新皇帝对蒙古人还算“友好”,愿意互市贸易,并且不许汉人和蒙人互相欺诈。他们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榆林能够和张家口一样开市,也就不用担心生存的压力了。

这些蒙古人口很快就被山陕两地发达的矿业和建筑业消化,而羊马则成为大明军队和百姓的日用商品。他们同时还带来了蒙古草原上的消息,以及大部落占据肥美牧场的地理位置。许多蒙古族青年加入了明军,学习汉话,起汉人名字,又剃了发辫,除了身形粗矮之外,简直跟汉人没有多大区别。

说来也奇怪,越是交战频繁的地区,投入敌人的军队就越容易被人接受。像远在东北的科尔沁蒙古。曾经的朵颜三卫,他们就不愿意加入大明军队,只能以俘虏的身份加入大明建设。而两百年来一直与大明为敌的鄂尔多斯、土默特、乌特拉等部族,都有大批族人成为明军。

有的甚至能够成为将军。

战功赫赫的满桂就是蒙古人,幼年时才迁徙到了宣府。

“少废话!这是建军营用的,快找点人去学怎么装。”林涛在赵良栋身后踹了他一脚。顺势抬脚扫了扫靴子上的沙土。

小冰河期期间,蒙古草原也是­干­旱连年。在人口和牲口大量减损的背后,是湖泊河流­干­涸,草地面积缩小。因此带来的风沙直扑北京,让北京人在春季出门都不得不戴着面纱。

“大哥,咱们若是再不打,大军可就真的直接开到乌梁素海了。”赵良栋一路升官,却没打过什么硬仗,总觉得自己是捡来的孩子。好不容易朝廷确定北伐了。蒙古人却一窝一窝地往关内跑,朝廷也不赶他们走,这还上哪里去找军功去?

林涛已经得到了兵部的正式文移,道:“今年是不可能打的,各军都不许妄动。明年开春就能出兵,所以得准备好军资。”

赵良栋颇有些不甘,道:“照我说,大都督府有失公平。”

林涛冷冷看着自己这个小兄弟。

“这么大片地方。凭啥只让骑兵师打,咱们就得过去建城池造房子?”赵良栋道:“咱们比他们差了?”

“骑兵第一军。”林涛纠正道:“他们是针对蒙古骑兵的。咱们是要开疆拓土的,哪有轻重?”

“照我说,直接轻军前进,打到斡难河,蒙古人还敢反了?”赵良栋踢着脚下的沙土:“咱们又不是没有骑兵。”

林涛的出身决定他不像赵良栋这么好战,而且习惯于服从命令。虽然他也觉得蒙古最后一支成规模的人马已经随着林丹汗的覆灭而消失。现在能出兵上千的大部落都已经屈指可数,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大力气做准备。

“与其抱怨这儿抱怨那儿,不如抓紧时间把北面的宿营地都找出来,免得日后麻烦。”林涛道。

“早就找过了,都画在地图上了。”赵良栋道。

“你亲自去看过了么?每个水泽湖泊能供多少大军取水引用?周围可有宿营地?”这其实并不是副军长应该亲自负责的事。不过林涛看赵良栋闲着发慌,索­性­一股脑砸了过去。

赵良栋摸着杆子就往上爬,索­性­带了自己的卫队和一个骑兵营越过边墙,一路朝北扫荡过去。

历朝历代的华夏军队面对北方游牧民族最为头痛,因为他们抢了东西就跑,自己这边还追不上。一旦追入大漠、草原,华夏军队的后勤补给又难以跟上。

对此最先想到的办法的人是赵国名将李牧,他设下圈套,用了十余年时间麻痹匈奴,最终用战车围歼了十五万匈奴大军,几乎令匈奴灭绝。

后来匈奴学聪明了,当汉武帝再次使用这种圈套战术的时候,发现难以奏效,于是有了霍去病。

霍去病没有李牧的耐心,他只有一个思路:既然你能在大草原上活得滋润,那我汉军也一样可以!于是奉行以战养战的霍去病最终创下了冠军侯的威名,彻底解决了匈奴边患。

赵良栋在军官培训班上听说了李牧和霍去病的威名,比较之后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李牧,对霍去病却是十分钦佩。于是他很心安理得地掳掠关外的蒙古部落,将他们的青壮和孩童带回大明,从汉蒙杂居的板升索要军粮。

大都督府很快得到了榆林方面的报告,最终认定这并不是战争行为。

只是合理的边境冲突。

得到默许的赵良栋胆子更大了,鼓动林涛,一同以拉练为名,将两个师拉到了红碱淖。

红碱淖位于黄土高原与鄂尔多斯盆地之间的过渡带,因为多红碱而导致土地泛红,淖则是湖泊意思。

“这里有个传说,说是当年昭君出塞走到这儿,哭了七天七夜,于是留下了这个大湖。”赵良栋转手贩卖着往来边商那里听来的故事。

林涛一眼看不到湖泊的边际,只觉得吹来的湖风沁人心脾,至于赵良栋说些什么却没放在心上。

赵良栋自顾自道:“从这往西走还有一片大草原,水草丰茂,以前是土默特部的牧场,现在没人了。”的确,那里现在已经没人了。之前在那片草原上放牧的土默特人经过赵良栋三次“边境冲突”,一半去了榆林镇当苦力,还有一半带着牲口和帐篷逃往北面的乌兰木伦河一带。

“一共有七条河流汇聚到这个湖里,前几年草原大旱都没­干­。”赵良栋继续道。

林涛点了点头,道:“先在这里筑个军堡,傍水而建,得有个大仓库。日后这里就是进军北面的桥头堡了。”

赵良栋嘿嘿一笑:“大哥,你这是不是抗了兵部的令?兵部说了,年内不许发动战事。”

“我又没打仗,只是挑个好地方修房子也算战事?”林涛瞟了赵良栋一眼。

“哈哈哈,原来如此!”赵良栋大笑起来:“大哥,给我一个师,我去给你找个更好的地方。老实说,这里虽然不错,但支撑咱们一个军三万人还是有些憋屈了。”

“别太远。”林涛道:“而且这里还是得修个堡,否则大批物资无法中转。”

赵良栋才不关心修军堡的事,他带着一个师的秦兵,直扑北面的鄂尔多斯。

“鄂尔多斯”在蒙古语中为“宫殿,陵寝之地”,是一片东西长八百里,南北宽六百四十里的广袤地区。所谓“黄河百害,唯利一套”,鄂尔多斯就是河套地区最为富庶的地方。它东、西、北三面都濒临黄河,北面就是黄河灌溉区,起码能有八十万亩良田得到灌溉,如果修好了水渠,可以有上百万亩的良田。

大明曾在此设东胜卫,但随着河套地区的失守,这里也沦为蒙古人的占领区。

赵良栋早就追着牧民到过乌兰木伦河,也知道这里的虚实,带领一个师的人马过来,蒙古人肯定得望风而逃。

结果证明,赵良栋错了。

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的蒙古人得知明朝大军前来,并没有渡过黄河逃往­阴­山以北,或是前往东面的归化城。

他们直接向赵良栋率领的明军投诚了,甚至翻出了俺答汗时代传下来的大明册封文书,以此证明大家都是一家人。

赵良栋知道土默特部已经不再像俺答汗时代那般英勇善战,但他没想到作为蒙古六大万户之一的鄂尔多斯部竟然也会投降。

鄂尔多斯部并非一支天然形成的氏族部落,他们其实是一种职业,为成吉思汗及其近亲的宫帐侍卫。在成吉思汗死后,他的四大鄂尔多组成了看护八白室的侍卫部落,父子相传,最终形成了鄂尔多斯部。

连这样的部落都投降了,前面还有得打么?

赵良栋看着一­干­蒙古部落的酋长,以及跟随在他们身边的番僧喇嘛,心情起伏,对自己名垂青史的夙愿多了一份担忧。

林涛则为光复东胜卫而感到头疼。如果是边境冲突,可以很简单地报个死伤人数上去。然而现在蒙古部族投诚,关系到大明对外藩的处置,这就不是大都督府可以一言判定的了。

——这算不算是擅开边衅啊?

林涛写报告的时候颇为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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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高烧三次,平时也一直在头晕头痛,肢体酸痛的亚健康状态,昨天直接就病倒了,连起身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床上硬挺。想想也很正常,从去年9月上传《金鳞开》至今,每天都要伏案工作八小时以上,最近两个双休日才得以休息,人一放松,之前强压住的病恐怕全都爆发出来了吧。

至于这两天(今天我自己也不知道能码多少字)漏下的章节,我会慢慢补起来,现在全勤没了,酬勤总不能再扔掉,否则真没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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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零平生只负云山梦(1)

一提到“边疆”两字,绝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是从山海关到嘉峪关的漫长陆地边境,想到的是打着发辫的蒙古人和女真人,而不是从辽东到海南岛的海疆。这种潜意识地心理选择,正是因为北方给华夏带来的太多创伤。

“东南亚放一百年仍旧是我朝的后院,但俄罗斯却会在百年内崛起,成为刺在我朝背心上的芒刺。”周衡写下的这句话出自皇帝陛下金口。他犹能记得当时年轻的皇帝带着坚定和不容置疑的口吻,做出了这样的预言。

作为一个充满了热血的读书人,周衡的政治信仰就是皇帝和大明帝国,当他得到召见时,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无法言说,脑中只回荡着“士为知己者死”这句古训。

朱慈烺对陈子龙还算有点“历史”印象,对于周衡却单纯是因为李邦华的推荐。然而亲自见了这两个年轻官员之后,朱慈烺却更喜欢周衡。

陈子龙能得柳如是等曲中女郎的青睐,可见其无论是外貌还是人格,都深符时下的审美观。国变之后,他身在南京,能够直言“借虏平寇”乃是大缪,也算是有见识。不过在朱慈烺眼里,陈子龙或许能够成为封疆大吏,甚至入阁为相,但缺乏了激进和热情。

大明从来不乏激进和热情的文官,只是这种人在官场很难混。

周衡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大明没有发生甲申国变这档子事,或许这个年轻举人很难释褐,终身不过一介教谕,然后以同知衔回乡教授子弟。只有在极端偶然的情况下,他可能成为海瑞一样的人物,但大明的官场注定不会让他走得太远。

然而李邦华知道。新时代正是需要这样的官员。

朱慈烺在接见了陈子龙和周衡之后,将陈子龙放在都察院,磨练一两年之后就可以外放担任巡按御史,然后递升监察御史,任满之后回到朝廷出任佥都御使,正好可以接李振声的班。

周衡却应该有个更广阔、更自由的平台。

“《皇明通报》就交给你了。以后你就是朕的耳目口舌。”朱慈烺将《皇明通报》从都察院独立出来,放心地交到了周衡手中。

周衡也展现出了他的高超效率,迅速吞并了几家小报坊,组成了皇明报业集团,涵盖了高中低三个层面的读者群。同时还担任了两家报社的主笔,亲自撰写通报、社论,确保整个报业集团都从上到下,所言所论,皆是出自皇帝的意志。

“近来总有人鼓吹先南后北。认为东虏覆灭了,蒙鞑也再无寇边之力,正是收复东南诸岛的好时机。”周衡在报业集团总编辑会议上说道:“这种论调显然是东南势家的声音!咱们必须言辞反驳!还有人提出南北并进,这也是乡愿之言,不能放任。这段时间各报先从史书着手,分清主次,阐明攻伐蒙古的必要­性­。

“我个人以为,有两点必须写清楚、反复说。其一。蒙元残虐华夏,此为国仇。其二。土木之变,皇帝受辱,此为国耻。国仇国耻,九世犹当报复!其他的,诸君可集思广益,呈报上来。

“于此同时。也要多招募访员,前往漠北、西域、南洋诸地,实际考察清楚,论证如今可以北伐而不能南进。这是隆景元年的要务,务必要保证民间万众一心。不为势家所欺。

“最后,整合江南报业的事也要抓紧,现在江南许多报纸据说是出自东宫一脉,结果呢?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常为东林余孽所利用。这种事岂能放任?隆景元年之前,该买的要买下来,买不下来的就盯住,一旦他们有什么违规,立刻向都察院举报。”

一众总编辑纷纷点头称是,一边思量着如何将这些指示用进自己报纸之中。有几份小报倒是方便,找些常年混迹青楼、梨园的清客,将蒙元史写成话本,连载在报上就行了。对于《皇明通报》和《顺天府报》而言,只要刊登一些高屋建瓴的官样文字也就可以了。

难的是那些雅俗共赏的中档报纸,着实要费些脑力。他们的读者往往有些辨识能力,虽然发不出更大的声音,但在街长里短的范围内却颇有些声望。这些人不会被话本左右,也不会轻信官样文章,最是难弄。

……

尹如松负手走在清华园的幽径之中,呼吸着竹林清香,一扫胸中郁闷。

他的申请仍旧没有被批下来。

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拒了。

作为经世大学第一批地理系的毕业生,熊人霖教授的入门弟子,经世大学地理系讲师,尹如松接连申请了三次西南夷民情考察,竟然全都被挡了下来,就连自己的恩师都对他的执拗不悦。

熊人霖作为熊明遇之子,家学严谨,为人敦厚。对于尹如松这个弟子,他也颇为青睐,认为他能承继自己衣钵,将地理学发扬光大。尹如松能够得到如此高的评价,非但是因为他在地名学和地图学上的成绩,更是因为他具有全观­性­的天赋。

“地理不止是地名和地图,也是人与自然依托共存的大环境,山脉、水流、土壤、气候,皆是地理。”这是尹如松研究生毕业论文《京师地理志》的总纲,详尽探讨了京师地区的山水土风,被顺天府和相关府县奉为圭臬。

然而这样水准的论文,竟然没能获得博士学位,也是因为与熊人霖的学术思想不符。

熊人霖大可谓是纯正的地图地名学家,对于尹如松这样的“异端”,更多还是抱着“挽回正道”的想法。

然而尹如松非但没有意识到熊教授的苦心孤诣,竟愈行愈远,在最近更是提出了“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分野,申请前往西南诸省考察蛮夷族情,大有开宗立派的势头。

可惜却是邪派!

熊人霖勉强还能接受自然地理的说法,也有些后悔当时卡住了尹如松的博士头衔。然而看了尹如松如今大肆提倡的人文地理,熊教授彻底怒了。

——这根本不属于地理啊!

熊教授坚持认为。

——这为什么不算地理啊!

身为弟子的尹如松就是别不过这根筋。

尹如松想过自己停薪留职去一趟云贵之地,但他家只是寻常的小康之家,并不足以承担这么大一笔路费盘缠。

他也考虑过寻找商家资助,不过商家一听是考察民情,兴趣大大减弱,除非尹如松还能顺带将西南的山水地图带回来了。

“其实你就说自己是考察西南地形地理,修订舆图,到了那边不还是自己说了算?”有人给他出主意。

这未必不是个变通的法子,但读书人养的是一腔浩然正气,岂能在这等事上欺上瞒下,表里不一!

“伯骁,找得你好苦!”

尹如松抬头望去,原来是自己的同窗好友王峙。他上前打了躬:“若山兄有何见教?”

“是有桩喜事要与兄台说。”王峙一边回礼,一边从大袖中取出一张字纸,递给尹如松。

尹如松接过字纸,展开一读,原来却是皇明报业招选外派访员的通报。

“伯骁,如何?是一桩喜事否?”王峙笑道。

尹如松已经看到了最后,这招募文书上写得分明,外派访员是要去漠北、西域、南洋诸地考察地形,探访民情,正是尹如松所提出的包含“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的“大地理学”。

然而经世大学讲师职位可谓清贵,教书育人也是古贤人所为。一般而言,地理系毕业的学生,若是未能拜得教授进研究生学业,大多去了兵部职方司供职。少数地图上有造诣的学生,也有被挖去别的学堂做讲师的。

极少数人会去商号供职,虽然收入待遇远超兵部和学堂。

皇明报业,虽然打着“皇明”的抬头,说到底也只是商号罢了。

不过就是比寻常一味牟利的庸商强些罢了。

这就是现实和理想的冲突啊!

尹如松拿着皇明报业的招募文书,一时无法决定自己的去留。到报社去当个访员似乎有些人往低处走,但这的确是一条不错的路子,起码经费有人可以报账。

“当访员自然太过屈才,愚兄的意思是,你要么去找皇明报业谈谈,寻求资助。”王峙一语惊醒梦中人。

既然皇明报业需要访员做这些事,那么资助一个经世大学的老师岂不是更上算?大学对于经费审批偏向于理工科,但无论哪个系,只要能够拉到资助,学校从未反对过课题立项。

“多谢若山兄提点,小弟这就去找他们。”尹伯骁匆匆一礼,快步朝校园外跑去。

对于皇明报业而言,如果让经世大学的讲师参与进来,撰写文章,无疑能够提高文章的可信度和权威­性­。现在谁都知道经世大学专门研究杂学,走得是格物致知的路数,在各类杂学上造诣颇深。

只不过其中隐情却不为人所知。

皇明报业需要的是如今不能在南面开战的事实论据,如果这个讲师跑去之后,得出了与上面不同的意见,那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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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肆一平生只负云山梦(2)

按照大明新修《民法典》中关于着作权的规定,访员因职务而接受报社委派所创作的文字,其所有权归属于报社。报社有权力在其认为合适的时间、版面刊登一次或数次,有权利转卖其他报社,或者禁止其他报社刊登。

自由撰稿人则不受此限制。

而且资助行为在大明民法体系中被视作无因行为,即不考虑任何原因、动机。万一拿了报社自助的自由撰稿人写出了与报社立场不符的文章,报社甚至无法阻止他投递给竞争对手。

这就是周衡需要访员而不需要自由撰稿人的原因。

然而尹如松的履历实在太好看了,而且他开创的地理志新修方式在大明官场中引起了极大反应,给广大地方官员开拓了思路。虽然尹如松自己并没意识到这点,但周衡作为体制内的官员,对此却是十分了然。

在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周衡决定亲自找尹如松谈谈。

尹如松如约前往皇明报业的总部,一座三进的大宅院。面带微笑的侍女——如今也叫佣工,领着尹如松进了周衡的办公室。因为《皇明通报》的官方属­性­,周衡并没有卸去官身,仍旧是大明朝廷的正六品文官,本官是翰林院侍读,差官是《皇明通报》总裁官。

看到身着文官常服的周衡,尹如松心中的块垒消去许多。

周衡微笑着与尹如松同辈相称,十分礼遇。一番寒暄之后,周衡终于开口问道:“先生可知道皇明报业本职是为朝廷正视听,分黑白?”

“略有耳闻。”尹如松点头称道。

“若是阁下写的某些文章我们购而不刊,阁下是否能够体谅?”周衡问道。

尹如松当即一股热血涌上头,心中第一个反应就是此人在辱他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若是换了旁人,尹如松或许会拂袖而去。只是因为周衡的一身官袍,让他不得不将上涌的热血强压下去。

“尹某自信还是能够分辨是非黑白的。”尹如松强压怒火,回了一句。

“真的么?”周衡笑道:“是非黑白有两种,一种是是非黑白,还有一种是为了大明好的是非黑白。先生真能分辨么?”

尹如松一愣。作为一个学者。一个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揣摩人心的单纯学者。周衡的这句话对他而言十分难以理解。是非黑白还分了两种?什么叫为了大明好的是非黑白?只要为了大明好,难道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能抹成黑的?

他当然想不明白,若是能够想明白,现在周衡就要称呼他为“尹博士”了。

这也是朱慈烺更看好周衡的缘故。陈子龙就没有这样的道德灵活­性­,而周衡却是一个充满了政治热情的人,并不会在“真相”上耗散­精­力。

——如果真相堪用,那就报导真相。如果不堪用,那就让它堪用。然后报导。

这是周衡撰文用文的基本原则。

尹如松终究敌不过数千年的官本位传统,退了一步道:“周侍读的意思是?”

“皇明报业会提供足够的资金给先生,同时,先生关于所到之处的文章只能给皇明报业。无论是否刊登,报社都会提供润笔,只是绝对不能给别的报社。”

尹如松皱了皱眉头,道:“《经世大学学报》呢?”

讲师评副教授,副教授评教授。证明自己学术能力最直接方式就是在学报上发表论文。《皇明通报》就算地位再高,背景再深厚。上面的文章也不可能被考评教授们认可。如果出去辛辛苦苦跑一圈,写出来的东西竟然不能成为学术证明,那岂不是跟自己最初的愿望南辕北辙?

周衡也有些迟疑。

现在大学级别的学校有四所,皇明经世大学、国子监、皇明武备大学、皇明海军大学。这些大学和各省创立的高等学堂、学院,都有自己的学报。学报由礼部管理,不受都察院文管司控制。最关键是非盈利­性­。

因为是非盈利的免费报纸,所以也不能对外销售,但是各校之间却可以交流。

如此一来,影响力仍旧很大,而且针对读者群更强。

在明人眼中。学校、书院可不是单纯的教育机构,虽然皇帝陛下很努力在进行转型,但社会主流仍旧认为它是一个议论朝政的场所,只是兼带教育职能。在其中读书的学子,教书的先生,大部分也都抱持这种态度。

所以这些人成为各报的主力撰稿人也就可以理解了。

如果一些不利于朝廷声音的文字出现在学报上,那还不如让《士林报》之流刊载呢!

周衡摇了摇头:“学报也不行。”

尹如松长吁一口气,起身躬礼道:“既然如此,尹某告辞了。”

周衡起身送他,走到门口时突然问道:“尹先生的文名周某也十分钦佩,但为何会想到寻求外界资助呢?”

大明朝廷给经世大学的经费十分宽绰,许多商号想请求立项建课题还得求着他们收银子。

“唉,不足为外人道也。”尹如松其实自己都不清楚其中的真实缘故,只以为是那些老学究难以理解这种新兴学科的意义所在。

周衡送尹如松下了台阶,尹如松正要再次行礼劝他留步,只听周衡道:“先生如果是忧虑心血不能光大,周某倒是知道一桩事体,或许可以一试。”

“哦?愿闻其详。”尹如松道。

“是这,”周衡整理了一下思路,“周某听闻兵部职方司要招募一­干­人马,去化外之地考察。其中有几家商号参与,各报社要派访员,也有工部的匠师,还有军中­精­锐护卫。先生既然­精­于地理,大可以试试这条路子。”

尹如松心中一动。他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曾有吏部的主事找过自己,大约就是想看他是否愿意去职方司任职。不过那时候他已经被熊教授告知收入门下的事,自然是留在学校读研究生,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职方司的工作。

如果这件事是由职方司牵头,对地理学者肯定是不会拒绝的,但该怎么找门路呢?以前的同窗倒是有几个在职方司,只是以往并没有交情啊!

尹如松心中一时忐忑。

“若是先生不便,周某愿做个牵线之人。”周衡好意道。

尹如松见周衡如此玉成此事,对刚才的隔阂顿时消弭无形,道:“如此多谢周侍读了。”

“若是先生不以我卑鄙粗俗,大可以字相称。”周衡笑道。

“如此多谢子平兄了。”尹如松本就不会与人交际,见周衡主动拉近关系,总算放下了心。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称呼变化,两人却从泛泛之交变成了朋友。相比后世的“朋友满天下”,明人对“朋友”的定义要严苛得多,态度也更为慎重。除了有地位上的考虑,还有人品、学识、家世等其他因素考量。一旦成为朋友,互相承担的义务也不是后世人所能理解的。

周衡既然答应了尹如松为他引荐,自然多方奔走。这事本来不算机密,但也没有公开,贸然增加人选也让兵部职方司有些不悦。不过皇明通报终究不是寻常小报,周衡也不是布衣白身,终究还是让他打进去了一个楔子。

“传闻在爪哇之南有个大岛,这回考察队就是去那里勘察。职方司有个主事惧水晕船,所以他也愿意将此差事让给先生。”周衡拿出了职方司的公文,上面果然写了尹如松的名字,他道:“虽然此行并非前往西南,但所有考察报告都是直呈御览的,只要伯骁立下功勋,何愁无缘西南?”

尹如松心中还是有些纠结,但又不忍心坏了周衡这些日子的奔波。

“而且西南去不成,还可以去台湾。”周衡道:“船队将在台湾补给,然后等到秋冬交际再往南行,算下来也有一两个月呢。”

尹如松心道:这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台湾的蛮夷自成一国,颇有价值。

“如此多谢子平兄­操­劳了!”尹如松收下了公文,躬身谢礼。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我已经约了报业同僚并此行的旅伴,过几日就在会英楼雅苑为伯骁兄等饯行,帖子明日就送到府上,还请赏光。”周衡道。

“荣幸,荣幸,只是要子平兄破费了,过意不去。”尹如松道。

会英楼雅苑的收费不低,因为新近装了瓷马桶更加吸引了许多客人前往消费。很多人并不把一家酒楼奢华布置放在眼里,然而用陶瓷做马桶这等奢遮之事却不能不亲身体验一番。

周衡本身家境富裕,不在乎这些钱,而且报业本身就有交际额度,只要不超过额度限制,根本不用他自己掏腰包。既然如此,何不让大家都乐呵乐呵呢?何况出海寻找大岛这种事,风险极大,正是慷慨壮行之时。

如果不是圣天子本人对这个大岛的坚持,谁会相信爪哇之外竟然还有天地呢?

即便是尹如松,也很难理解为何过了地中赤道,竟然会有冬夏相反、­阴­阳颠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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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二平生只负云山梦(3)

尹如松早已经知道这个考察队的配置比较大,因为各行业的人几乎都有。经世大学地理系也有好几个熟人参与,多是在地图绘制和地质土石方面名声在外的讲师、副教授。直到他真正以考察队员的身份入住天津基地,开始临行培训,才知道这是一支多大规模的队伍。

整整三百人!

尹如松在学校,就算上大课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非但人数多,训练内容也十分诡异。如果说野外救急,寻找野菜还算是为了在化外之地求生必备,但是所有人都要学习火铳填放,学习列阵,这就有些奇怪了。难道还要跟化外之地的野人打仗不成?

三百人中本就有五十名各军抽调出来的­精­锐战士,等上了船还有二百海军,这样的战力应该没有问题了吧,为何还需要这帮文弱持兵戈呢!

尹如松虽然不满,但皇命不容违背,尤其是领头的那个上校军官看起来不是善茬。

“我要的是五十名工兵,是工兵,不是辅兵!”肖土庚硬生生地顶着带队来的辅兵队长,不肯接受他的报告。工兵作为专业兵种,还没有完全在各军普及,以至于总参谋部里很多参谋对此都没有清晰认识,认为工兵不过就是技术好些的辅兵。

火器营出身的的肖土庚却很清楚两者之间的能力差距。辅兵说穿了是不合格的战兵,但工兵却是有一技之长的匠人。在化外之地,有数百名文弱,只靠五十个战兵­精­锐和两百名海军水手修建营地,说不定木头往哪边扛都不知道,必须要有专业的工匠指点安排。

营中虽然也带了工匠,但大多是木匠、泥瓦匠之类做细活的匠人。要统筹建立一个营寨,甚至可能是一座城池、港口,他们也就力不能逮了。大都督府考虑到这点,也就认可了肖土庚上校的要求,只是调派期间船队的时间又要拖延了。

尹如松这才发现自己登上了一艘不知何时,不知何时规程的大船。好在家中父母有两个弟弟照顾。而且自己在大学的薪金会继续打在银行户头。妻子贤惠持家,肯定能够照顾好上上下下一家子人。

“我们这回出去,能往国内带信么?”尹如松问出了许多人的心里话。

肖土庚有些意外,道:“这次只是考察,又不是上战场,为何不能带信?最多就是路途遥远,耗费时日较长罢了。”

众人闻言这才放心,不过看看日益准备物事,却觉得这比打仗还要繁复一些。

崇祯二十三年九月中。北风起,三艘大福船组成的船队带着各种工具、农具、军械,以及从菜农到副教授的各­色­人等,启航出海,渐渐将天津港抛在身后。

对于这次意义非凡的远航,周应期周阁老亲自到了天津,代表皇帝为考察队送行,顿时就将这次看似平常的考察行为升华到了国史的高度。

海船在海上乘风南下。只有路过登莱时才看到陆地,其他时间走的都是最近航程。这正是宋应星随手发明六分仪对人类航海史的贡献。

崇祯二十三年十月初。船队到达台湾北端的基隆县,略加休整之后,许多人选择了从陆路前往台南,顺道可以缓解对土地思恋,对某些博物系的师生而言还可以做一次台湾考察,采集的样本也方便送回北京。

尹如松原本的目的就是考察蛮夷人文。探讨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的相互作用,自然不可能为了贪图早几日到达台南而继续坐船。

福建水师派来接应的船队由大小百余艘舰船组成,让人以为南洋界面不太平。实际上却是福建水师锻炼实习水手,顺便进行拉练而已。

真正不太平的是陆路。

何斌受命担任台湾知府后,一方面从大陆移民。开垦台湾肥沃土地,种植甘蔗、水稻、玉米等作物。一面又大量征用当地原住民作为劳动力,承担运输、修路等重体力劳动。这些原住民都是部落战争的失败者,如果不接受何斌的奴役,就要面对其他原住民的猎头,日子苦不堪言。

一国之内,若是汉人占绝大多数,或是蛮夷占绝大多数,都不会有内乱。最怕的就是华夷持平,互不买账。而且汉人的生产力远高于台湾土著,直接导致了生产资料和土地的争夺。又有一些原住民村社不讲规矩,对汉人展开猎头,由此产生了仇隙。

就连之前相信闽台同祖的大肚王国,都从热忱欢迎汉人的到来转为态度冷漠的中立。

如今还能在原住民村落中自由通行的只有身穿道袍,头戴冠巾的道士了。这些道士在原住民村落中施医赠药,颇受人尊敬,以至于现在许多村社的祭祖方式都在不自觉中发生了道教化的改变。

三清四御、海神妈祖,种种神像也走进了原住民的祭祀场所,不独独汉人信奉。

尹如松在结识了几个道人之后,终于成功走进了土著村落之中,零距离观察这些蛮族的生活。通过道士和当地土著的讲述,尹如松也意识到自己正在观察一个文明的诞生和成长,虽然说不清这有何重大意义,但他还是将点点滴滴都记录下来,整理成文。

考察队的日程上并没有在台湾停留太久的计划,但是博物系和地理系的学者学生们发现了许多闽台一体的动植物证据,成日里钻山沟,进程很慢。尹如松也乐得跟土著在一起,并不着急赶路。

意外的是,一直将任务视作生命的肖土庚上校也没有催促,同样以蜗牛般的速度前进,每日里固定­操­练,同时教授土著民玩枣核球——因为五十人的基数太小,要挑选合格的队员太不容易。

众人开始以为是要候风,但现在刮的北风,正适合南下,一旦风向转变,反而不能走了。考察队一路磨蹭到了台湾府府治台南县,又休息了数日,才知道原来船队等的是大树巨木。

台湾岛上的山脉中多有原始森林,数人环抱的千年大树比比皆是,是大明新开辟出来的木材产地。而且有些船材树种只能在台湾找到,也缓解了浙江、福建、广东一带对船材的需要。

要想在海外大岛上建立营寨和一个能够坚守一年的基地,木材自然更不可少。又因为那里是化外之地,从未有人到过,谁知道是否有合适的木材?为了稳妥起见,自然也是从台湾砍伐树木,做成木排,然后带过去。

等筹备的木材都齐备了,远洋考察提督海军总兵官郑森也到了台南。

郑森从海军大学毕业之后被授予上尉军衔,分配回了福建水师,这回正是朱慈烺亲自点名要他统领海军舰船、水手,一同考察,为此还特意升了他一阶军衔,以少校身份为提督考察事宜安全总兵官肖土庚的佐贰官。

郑森的母亲是留日华人翁翊皇的养女,本为日本田川氏。郑芝龙以当时的流行,娶了这位田川氏,步入平户华人的高端圈子,也由此有了这位名头比他大,名声比他好,能力比他强的长子。

然而郑森的人生轨迹因为皇太子的逆天行为而发生了变化,没有经历丧母之痛的郑森并没有觉醒民族大义,也没有拜钱谦益为师,仍旧是个纨绔气息极重的膏粱子弟。

海军大学的教育和水师的磨练,只是让郑森阳刚正气,仍旧没有改变他的本­性­。因此而与矿工出身的肖土庚有了摩擦,也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

郑森加入船队之后,这支考察队便有了五艘大号福船,十艘小福船,数十艘小船的庞大规模。这样一支庞大的舰队,就是遭遇西班牙人或是荷兰人的舰队,对方也不敢轻易挑衅。为了应对未来海上不可预测的风向和水文,船队中专门有两条船负责养猪和种菜。

这对于同时期连清水都喝不上的西方水手而言,简直奢华到了天堂。

这对于明朝官方而言却是必须提供的义务,当年郑和船队下西洋的时候就是如此标准。

对于西方水手视作猛虎的坏血病,大明的水手也用不着担心,因为这次随船准备的货物之中就有茶叶。这已经是大明的招牌了,而且明人相信这是好东西,无论带着自己人吃用,或是与当地土著交易,都能派上用处。

朱慈烺碍于身份与时间,不可能直接参与这次对澳洲的远航。不过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为整支考察队提供必要的便利。非但在物资和人员配备上,朱慈烺下了本钱,为了让船队在最近的爪洼岛获得补给,他甚至还给荷兰人一定的好处,允许他们用补给来抵偿尚未还清的战争赔款利息。

这样,船队就可以先在婆罗洲(加里曼丹岛)的葡萄牙人商站补给,然后驶往东帝汶,借用荷兰人的商站再次补给,更新清水,最终往南抵达澳洲北端。说起来是对化外之地的考察探索,但实际上东帝汶到澳洲的海程只有千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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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三平生只负云山梦(4)

在出海之后十余日,尹如松对这次化外之地大考察就失去了新鲜感和敬畏。原本做好的心理准备随着旅途的日渐乏味而松懈,这主要也是因为船队选择的路线。

出于安全考虑,皇帝陛下为考察队选择的路线是走南洋航线。这条航线已经被人走了两百年,早年福建海盗们的老对手就盘踞在这片海域,每一处暗沙礁石都了若指掌。最关键的是,船队除了没有在西班牙人控制的吕宋岛靠岸,沿途都有足够的物资补给和休息区域。

“南洋诸岛尽是泰西人开设的商站,其人好商贾之行竟至于此。”尹如松站在船舷,看着远处一群群的黑厮在主人的皮鞭下,扛起大包大包的货物,踩着踏板上船堆放。

他在台湾时候也看到过类似的景象,一群土著拉着木头,在暴雨中前行。木头上有遮雨的芦苇蓑草,但那些土人却赤身**走在雨中不得遮蔽。

“都是人啊!”尹如松心中不忍,感慨道。

站在尹如松身边的是一个南洋华商。家中本是福建人,因为祖辈下南洋经商,故而族中子弟无论出生何地,十六岁前在老家启蒙,十六岁之后都要到南洋经营。他对此已经见惯不惊了,纠正尹如松的错误观念:“他们不是人,只是像人一样。就如猴子,也像人,但不是人。”

尹如松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避开一步,再也不打算跟他说话了。那华商却不知道自己触动了华夏文明恻隐之心的底限,仍旧说些“人”的定义,认为这些处于石器时代的原住民是没资格称为“人”的。

尹如松转动头颅,寻找离开的借口。他突然看到了肖土庚上校。正在不远处靠着船舷玩弄一张弓,如蒙大赦,道了一声“告辞”,快步朝上校走去。

“肖军门好雅兴。”尹如松过去打了个招呼。

肖土庚却觉得与这些读书人没什么好多说的,勉强回了个礼,继续把弄手里的竹弓。

这弓是用竹子弯成一个半月型。看上去就像是孩童的玩具。

“这不是我朝的制式吧?”尹如松好奇道。

“这是岛民的武器。”肖土庚试了试力,道:“我华夏自两千年前就不用这种竹弓了。”

尹如松对兵器之类的不感兴趣,但也知道两千年前的《考工记》里就有制作良弓的法式。他记不得原文,但只从篇幅上而言就肯定甩开这竹弓几百里远了。

“听说东面还有个很大的岛,岛上都是手持这种武器的野人。”肖土庚道:“我朝若是要开疆拓土何必打西北的蒙古人?只需要派个三五十人就能占下来。”

“南洋岛多人少,若是不产特产,占之何益?”郑森突然从船舱侧面走了出来,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肖土庚冷冷看了一眼这个一路上都试图夺取指挥权的佐贰官,道:“大明很大。但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

郑森知道这是他们陆军的老想法,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占土为王的时代了。要造更多的船,铸更多的炮,抢占往来要害,通衢要津,收取商税和路费,这才是谋财制霸之道。花了那么大代价。抢些不毛之地,还有比这更蠢的事么?

不过圣天子身边大都督府中可以咨问的全都是这些老脑筋的陆军。若是沈督什么时候能够升入大都督府就好了,好好给他们洗洗脑子。郑森心中暗道。

肖土庚容不得别人质疑皇帝陛下的国策,在他与海军的交往过程中,总觉得这帮身上泛着海盗气息的水手并不忠于大明。

如果真的忠于大明,就该无条件服从朝廷的所有决议,皇帝陛下的圣明也不容置疑。

“有地不占。那是因为泰西诸夷人口太少的缘故,占也占不了。”肖土庚道:“我华夏生民数以万万计,地不足用,岂能不占?莫说原本的汉唐故土得收回来,就是新的土地也是多多益善。”

郑森一撇嘴。道:“没见过有人家穿金戴银,还惦记着街头乞丐的破布烂衫。”

“地是承天载物之器,养民保身之物,岂是破布烂衫?”肖土庚冷笑一声:“你们水师训导官还真是好当,连这种道理都不用教。”

推广国家概念是训导部的重要工作,而土地作为国家基础,每个战士都被教育要对土地保持饥渴感。如今从光复、开拓出的土地里,已经给战士极大的刺激,许多没有捞到开拓好处的部队都恨不得早点动手抢地。

肖土庚在开拓边疆的浪头上被调往未知的化外之地,心中自然很是痛苦,但忠诚和荣誉的教育还是让他对皇帝陛下的任何决定抱持着绝对信任和服从。

对水师训导官无能的批评甚至一度刊载在《虎贲报》上,全军流传。由此产生对水师忠诚度的质疑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然而郑森虽然有些小脾气小­性­子,若说他不忠于大明,不忠于圣天子,他却不肯服气。

郑森正要反驳,只见负责搬运粮食的华商走了过来,满脸堆笑道:“两位将军,货物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小民的护照……”

船队虽然借用了葡国和荷兰的商站、港口,也从两国采购了一部分补给,但还有一部分则是从当地华商采购。至于货物装卸,更是以华商力量为主导。这也是郑森此行的重要任务:联络当地华商,给忠于大明,且希望得道朝廷保护的商人发放护照。

郑森探头看去,果然见劳动的黑厮越来越少,更多的黑厮聚坐在空地上,就像一群刚卸了磨的驴马。

“关照呢?”郑森只得先放开肖土庚的茬,问道。

那商人连忙取出一纸文书,毕恭毕敬递给郑森。

礼部给的护照原则是:只要大明子裔,能听、说汉语者即可发放护照。

不过这消息传到南洋,多少有些走样,如此厚待也实在缺乏可信度,所以船队正好拿着­鸡­毛当令箭,省了不少开销。而且事物一旦稀奇了,大家也就赶着上了,真的白送未必有人肯要。

郑森装模作样看了看,在关照下面戳印还他,让他去找文吏换取护照。

如今大明给本国民众发放的护照都是大开面的硬纸文本。上面非但写有持护照人的基本信息资料,还有一式两份的人物素描。

如今的欧洲人还没有发明油画,仍旧用的是蛋彩画。在画画之前需要素描打底,这个工作就是交给学徒来完成的。资质一般的学徒只需要学习一年,就足以胜任这个工作。考虑到东西方师傅们都想更多压榨劳动力,所以这个时间可以缩短到半年。

朱慈烺当初大量聘用南洋的画师,正是要他们培养足够的“素描师”,以解决没有相片的问题。如今大明已经有了本土的素描师教师,他们在­精­研绘画教育技巧之后,虽然还没做到后世美术班一个月速成,但也能在半年时间里培养出合格的肖像技师。

要在大明推广素描画像还有些遥远,但在海外的商人之中却可以先行试验起来。而且他们之中许多人为了尽快拿到护照,并不需要随船的素描师为他们画像,早就请当地的画师帮他们画好了。

只要通过审核,无论谁画的都一样。

这位华商就是自备画像。文吏对照了他本人的面孔和画像类似之后,将画像封入护照页,填写了他的姓名、住址、祖籍,外貌特征,一式两份,将正本递给了他。

华商激动地接过护照,亟不可待地翻到背面。

背面是清晰的木雕版印,上书:大明帝国礼部尚书于此敬告相关士人,给予持该护照的皇明子裔通行便利,且为其提供合法的帮助与保护。

在这段充满了力量的正告之下,是同样清晰的巨大国玺,上面的印文是阳刻的大篆。别说这位十六岁离开祖国的华商,就算大明许多读书人也未必认得全。但作为朝廷新近启用的国宝,大家对这上面的八个字已经耳熟能详了,正是:皇图永固,帝道遐昌。

“拿了护照,就能向朝廷官员求助了么?”华商小心翼翼捧着护照,犹自不放心地问道。

书吏点了点头:“这就是你们在海外的户口,证明你们是大明的人。只要打着大明官号的官吏,都有责任护民。”

“多谢!多谢!”华商躬身行礼,一边从袖中落处一个天鹅绒钱袋,看上去沉甸甸地十分压手。

书吏叹了口气,用笔管轻轻敲了敲桌前的一块木牌。

那华商这才看到这牌子上刻的《大明律》中关于行贿罪的条文。当他看到“抄没家产,发配五千里外苦役”的字样时,倒吸一口凉气,死死抓着手中的钱袋,终究没敢递出去。

尹如松看到这华商泪流满面出来,怀里紧紧抱着大本护照,心中并不能理解他的激动之情。不过不知道为何,再看他的时候却少了一份厌恶——虽然尹如松仍旧不能接受“黑厮非人”的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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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四平生只负云山梦(5)

关于澳大利亚的发现,普遍认为是十八世纪时英国库克船长的伟业。不过后来又有各种真假难辨的证据表明葡萄牙人早在十六世纪中叶已经发现了澳大利亚,只是出于保密没有让外界得知。

这种说法并非空|­茓­来风,而且从技术上也不是不可能。对于能够从地中海远航到达帝汶海的葡萄牙人而言,再往南开个五六天,发现澳大利亚只是小菜一碟。

而且早在十六世纪早期,新几内亚岛已经被欧洲人发现,该岛南端甚至有沙洲、岛屿组成的大陆桥通往澳大利亚岛,哪怕原始人用独木舟都能往来。

然而欧洲殖民者的人数和医疗水平是殖民开发的瓶颈。

新几内亚岛这座太平洋第一大岛,世界第二大岛,在此时竟然连个商站都没有,只有数万喝血吃人脑髓的石器时代猎头族足存在。至于澳大利亚,更是一个土著世界,无论被谁先发现的,也不可能早于十八世纪被开发。

这也是朱慈烺坚信东南亚就算放一百年也没关系的原因。

打着红底金龙旗的考察船队名义上属于探险队­性­质,但对于在南洋的欧洲人而言却震惊不已。他们知道大明皇帝的富有,但没想到竟然富有到这种程度,这根本不像是探险考察,简直就是去建设殖民基地的。

这种钦羡让大明人士十分不解,到化外之地不是正应该准备万全么?

“其实这是比较出来的。”郑森因为家学,能说荷兰语和一些简单的葡萄牙语,在与欧洲商人交流之后,得到了许多新奇的视野:“泰西人远航探险者皆无恒产,故而他们要寻金主投资船舶、水手、补给。金主既然给了银钱,自然也要收回回报。所以掏钱不甚爽利,这些探险者只能轻舟简从,往往数十人已经是规模极大了。”

海上无事,船队又进入了微风海域,只能随着洋流飘荡。划桨小船往来在大船之间,传送食物和清水。大船上的老爷们则聚坐船楼。身穿轻纱单衣,喝着温热的茶水,以闲谈祛暑。

郑森说罢,闻者自然一番议论。众人之中有位博物系的副教授,啧啧感叹道:“都已经这么穷了,还出来浪荡什么?真想亲自去泰西看看,到底是怎样的水土养出这样的人来。”

“听闻泰西原本也是有个文明之地,与我商周相类,后来为蛮人所灭。自此文统断绝,及至于今。”有人解释道:“不过这些传闻尚未整理清楚,我等出航之前两个月,礼部倒是找了泰西教士,让他们编写《泰西诸国志》。”

“伯骁兄,你们地理系以为南洋如何?若是大举移民,能开垦否?”有人问道。

尹如松本打定了只听不说的意思,见人家点名了。方才悠悠道:“南洋之地,土壤倒是不错。只可惜不能大举移民。”

“这是为何?”

“瘴疠疟疾。”尹如松­干­笑一声:“此非我所长,还是听听大夫如何说?”

同坐聊天的自然有杏林大学的教授、副教授,纷纷议论起来。船队中也有人染上各种南洋疾病,还有人因此丧命,故而大家都十分介怀,仔细听他们言论。

这些医学教授的意见并不统一。不过短暂沟通之后,一个二十出头的讲师却压住了许多老医家。

“虽然此方疾病暴烈,一时难以医治,但在我朝却不是太大问题。”这年轻讲师信心满满道:“船队中染病之人,多是闽人。卫生习惯不佳……”

郑森额头泛起一道青筋。

“如果严格执行防疫条例,不食生冷,方便有地,许多疾病都能免去。故而陆军队和诸位先生之中,就无一人染得时疫。最多只是水土不服引起的热邪入体罢了。”

众人脑中一过,的确如这讲师所言。但凡有点身份的人,都没听说有得病的,再看那讲师,也觉得此子见识透彻,纷纷打听他的名字。

“在下杏林大学吴兴霖。”年轻讲师笑道。

不少人发出“哦”地一声,紧接着便是“久仰久仰”的客套声。

郑森听他说闽人坏话,心中不悦,暗道:这帮穷酸腐儒,对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说“久仰”,真是好不要脸!

“客气客气……”吴兴霖连连回礼。

“他们久仰你什么?”郑森终于忍不住了,出口诘问道。

吴兴霖一时语噎:哪有人这么聊天的?

“你没听说过门霜么?”有人替吴兴霖回道。

郑森当然听说过,虽然还是想不起来这个名字与门霜的联系,看来其他人是知道的。如果再说下去,非但自曝其短,乃至是自取其辱了。他到底有枭雄之姿,起身哈哈一笑,大步往外走去,许多人还没摸着头脑,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日后凡是不遵防疫条例者,杀无赦!”郑森到了下面的舱室,厉声宣布。

如果哥伦布和麦哲伦是这样的态度,水手们恐怕早就造反了,对于大明海军而言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命令。只不过传到肖土庚耳中,却成了耻笑海军的材料,甚至写进了日记里。

——违反条例自然该有军法处置,而领兵者动辄以极刑威胁,其本身漠视军法可见一斑。军中皆知水师仍多往昔军镇之陋习,如今信矣。

肖土庚写的可不是一般的日记,这份考察日记将定期传回北京,在大都督府、兵部、内阁留档,说不定还要进呈预览。在未来还要收入大图书馆,供天下读书人阅览。

总而言之,这是陆海互黑案例中十分成功的一则。

船队飘荡了三日之后,海风渐大,终于又可以扬帆航行了。这时候就看出硬帆福船在考察上的优势来,能利用的风能大,载重又高,搭乘舒适。有这样的技术条件和大明的人力资源,可以想见,在未来的定向考察中,大明势必会将欧洲远远甩在身后。

在离开帝汶岛第八天,船队的瞭望手清晰看到了深海与近海的分界线,很快就有陆地出现在了海平面。

尹如松顶着海风,端着借来的千里镜,在蓝天白云之下,惊叹地看着这条连绵不知几许的海岸线。

“有草有树,地势有陡有平,可以扎营据守。”尹如松端着千里镜,装模作样地汇报观察情况:“没有看到人烟,沿岸并不见海防水寨,的确是化外蛮荒之地。”

一个参谋军官将这些话速记下来,跑上了船楼,汇报肖土庚。

肖土庚虽然名义上只是负责安全事宜,但在出发前,朝廷中已经派人再三说明:除了各自­精­研领域之外,都必须服从他的安排。这让肖土庚权威甚重,可以视作这次考察的指挥官了。

肖土庚上了船楼顶层,用那里设置的固定=千里镜望岸边看去。在他眼前的是从未见过的景象。并没有成片的森林,从海岸线往内地走了没多远便是一片荒凉黄褐的草原,灌木丛生,没有人烟。

“报告!瞭望手发现前方有河流入海口。”士兵大声报告道。

肖土庚直起腰,按捺这心中的激动,道:“陛下说的就是这里,派苍山铁进入内河,船队靠岸,寻找登陆点,建立简易营寨!”

船队缓缓靠岸,因为海水深度不足,大福船只能停留在远岸。水手先将五十名陆军­精­锐送上了岸,继续寻找能够登陆和安营扎寨的地点。

肖土庚是第二批登陆的,与他一起登陆的还有几个石匠。

“看到那块凸起的悬崖了没?”肖土庚指着临海的悬崖道:“要在哪里立块碑,碑文已经写好了,你们尽快找石头刻好。”

碑文是在出发前就写好的,很简单,只有短短两句话:某年月日,大明考察队发现此无主之地,特此宣布此地永归皇图,奉礼明法,敬天崇帝,万世不弃。列国人等,但有尺寸之侵,虽远必诛,莫谓言之不预也!

……

大明寒风猎猎,南洋新领地上骄阳似火。

新的一年再次到来,大明结束了“崇祯”时代,进入了隆景纪元。这是朱慈烺登极的第二年,也就是隆景元年。

崇祯皇帝,如今的太上皇,彻底松了口气。在他的治国时期,大明虽然有甲申国变,也有东虏入寇,但终究还是弭平兵燹,改革吏治,甚至收复了嘉靖以来就一直希望收复的河套地区。

武功如此,任何一个皇帝都该心满意足了。而文治更是辉煌,国库收入超过了最为富庶的嘉靖、万历时期,成为大明新高度。全面推广的医疗和教育,更是注定他将成为超过秦皇汉武的伟大皇帝。

当然,这些功绩的背后主要是儿子朱慈烺主导,不过这并不能否认皇帝的伟大。

崇祯转而又想到:儿子在皇太子位上就已经能够造出如此之大的功绩,正式秉国之后说不定还会更上一层楼。

浓浓的欣慰洋溢在崇祯胸口。

“父皇,这是经世大学新造的地球仪,之前那个就入库吧。”朱慈烺亲自带着地球仪到了乾清宫,这里还是太上皇帝的寝宫,新皇帝一家住在钟粹宫。

崇祯倒是提过要搬到西苑去,但有得重新修建一遍宫殿和园林,在朱慈烺看来是笔不必要的开支,索­性­孝子当到底,让太上皇仍旧居住乾清宫。

“这里多了一块?”崇祯很快就发现了地球仪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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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五平生只负云山梦(6)

“新近传回的消息,我大明多了一个小岛。”朱慈烺笑道:“考察队在化外之地发现了一片无主之地,我已经命名为澳洲了。”

崇祯比划了一下大小:“小岛?”又道:“看着可不小啊,这块飞地有多大?”

“跟大明差不多大。”

崇祯手轻轻一颤,差点将地球仪落在地上。

准确的测绘数据自然不可能出现,但朱慈烺可是知道澳大利亚的土地面积高达七百六十余万平方公里,不可能因为他的穿越导致澳洲水土流失吧。

现在大明刚刚恢复了河套,蒙古、西域、乌斯藏、海西以北的奴儿­干­都司地区都还在控制之外,严格来说澳洲一岛的土地面积比大明本土实际控制区域还要大。

“这么大?”崇祯颤声问道。

自己持国期间收复一个河套已经觉得脸上有光了,儿子竟然在当政第二年就捡到一个堪比大明本土的飞地,这莫非真是祖宗显灵赐下的贺礼?

“不过土地贫瘠,能够种植作物的土地只有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只能放牧,还有三分之一无法利用。”朱慈烺顿了顿:“不过矿产丰富,尤其是铁矿。”

澳大利亚被誉为坐在矿车上的国家,多种矿产出口量为世界第一,绝非浪得虚名。虽然以现在的开采技术并不能勘测开发许多矿脉,但最重要的富铁矿却已经发现了数处,而且还发现了露天铁矿,正可以助力大明的钢铁工业。

“好,好,好啊。”崇祯连声道好,将地球仪放在一边。道:“这个也别入库了,给我放在书房的玻璃柜子里,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又有新的要来。”

“哪有年年发现一块飞地的好事?”朱慈烺笑道:“父皇,是这,最近大臣们一直在催我放两位弟弟之国就藩……”

崇祯见儿子来征询国策家事,收敛颜容。道:“照理说,他们的确该就藩了。你可想好了让他们去哪儿么?”

“父皇,儿子倒不是吝啬财土。”朱慈烺道:“永王知道规矩还好些,定王只是一味消遣游乐,放出去恐怕难逃都察院的弹劾。”

这就是金口成宪。

无论定王如何小心谨慎,既然皇帝做了这个预言,那么以后势必会发生都察院弹劾他的事。

崇祯对这个道理十分清楚,沉声问道:“你想将两个弟弟封在澳洲?”

“那边地阔人稀,物产富足。正是立国之处。”朱慈烺答道。

崇祯有些舍不得。不过大明的藩王一旦封出去也就没有机会再入京了,是以两个儿子封得远近倒不是问题。只是那边化外之地,终究是要过苦日子的。

“父皇,”朱慈烺道,“澳洲既然如此广袤,儿子希望设三个布政使司治理,并派一总督统管。如果皇父皇母同意,儿子希望由永王慈炤担任首任总督。”

“永王知兵。去那边镇守倒也说得过去。”崇祯突然不知道定王能­干­什么,似乎是个不上不下的人。文不足以为官长,武不能摄貔貅。

“定王就封在台湾吧,离得近些也能放心。”崇祯道。

朱慈烺心中暗道:台湾的确离得近,但那里的生活环境比澳大利亚可就差远了。

报刊、奏疏上多报喜不报忧,然而朱慈烺却是拿到了准确的疫病、死亡统计。在台湾的汉人移民因为疫病而死者,高达一成有余。每十个人里就有一个病死的。这还是做了充分的医疗准备。

这样的地方封给弟弟,真是没吃羊­肉­还惹得一身腥膻。

“定王莫若就留在京师吧。”朱慈烺咬了咬牙:“等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再封藩国。”

崇祯知道儿子的理想是“非贤不封”,如果就此答应定王留下,恐怕自己的次子这辈子也没希望得封藩国了。

“台湾若是不合适。朝鲜如何?”崇祯认为朝鲜比台湾贫瘠,所以算是退了一步。

朱慈烺却觉得朝鲜要比台湾强许多,起码都是熟地,没有瘟疫横行。

——说实话,朝鲜实在有些不舍得封给他啊!

朱慈烺心中这么想,却也知道手背手心都是­肉­。父皇可以跟他一起钳制其他远亲宗室,那是因为血缘远了,且本来就没什么亲情。朝夕相处的儿子却不一样,绝不会因为无才无能就扔在一边不管不顾。

而且兄友弟恭,朱慈烺如果拿自己弟弟开刀,终究会留下不好的名声。

——还是得拿自己儿子立规矩啊!

朱慈烺躬身道:“那便将定王封在朝鲜最为富庶的汉阳城吧。”

崇祯听到“最为富庶”四个字,总算放了心,又问道:“那朝鲜国王……”

“李氏本就是郡王爵,为了让他们代为镇守才享受亲王礼遇。如今我朝既然派了宗室亲王过去,自然也就用不着他们了。”朱慈烺淡淡道。

虽然说得有些­阴­冷,但崇祯也觉得颇有道理。论说起来,李氏朝鲜本就不该算是独立一国。既然国朝修了元史,就是承认了元朝的法统。既然大明承继的是蒙元的法统,那么蒙元退走之后,其国土自然就该由大明继承。

朝鲜立国之初大约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请求册封,请求赐名。不过现在的朝鲜越发像个独立小国了,也该好生敲打一番,以免他们忘了本分。

“就照此办吧。”崇祯点头同意。

朱慈烺告退而出。

……

隆景元年二月,定、永二王的封国通过了内阁下达部议。部议结果自然认为朝鲜近而澳洲远,以朝鲜封上皇嫡子而以澳洲封庶子,这是亲疏有别,符合礼制。只是国民对于澳洲并不了解,而且对参军的永王颇有好感,所以惋惜之情溢于报纸。

朱勇此时却骑着马在大漠上奔驰,兴奋地哇哇直叫,放肆地学着蒙古人的呼号声,将鞭子凌空抽得啪啪作响。

因为西北战略的需要,各地讲武堂学生见习、拉练的方向都放在了西北的漫长边境。朱勇在年前就跟同学们到了张家口外骑兵第一军报道,成为一名见习参谋,归属于骑兵第一军军部。

许多人都认为这是京师讲武堂的地域优势,却不知道这是因为整个京师讲武堂都沾了永王殿下的光。就算给大都督府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皇帝陛下的幼弟身临前线,整日与蒙古游骑兵搏杀。

“见习参谋朱勇少尉!军长有令,速速返回军帐!”

远方驰来一骑传令马,高声喊着。

朱勇勒马止步,与同行的几个参谋展开地图,查看今天地形勘察的进度,有些失望。

“今日还有三十余里没有勘察核对,这就回去么?”朱勇问道。

传令兵纵马跑到朱勇面前,道:“军长命令朱勇少尉回去,没说其他人一起回去。”

几个参谋一合计,道:“朱少尉就先回去吧,剩下的工作交给我等便是了。”

朱勇无奈,只好跟在传令兵后面,纵马返回军部大帐。

现在骑兵第一师的军部已经设在了察汗淖附近,在张家口以北两百里。

虽然大都督府对骑兵第一军的期望是来去如风的草原骑兵,但这种要求对于注重阵列的集团冲锋型骑兵而言显然有些过分。所以现在骑兵第一军并不能做到神出鬼没、日行百里,甚至还需要固定的补给路线,导致扫平漠南蒙古的作战计划进度迟缓。

朱勇回到军部,先在大帐外摘了盔帽,拍去上面的沙尘,大声道:“骑兵第一军见习参谋朱勇报道!”

“进来。”帐篷里传来周遇吉沉稳镇定的声音。

朱勇这才挑开帘幕,大步走了进去,却发现里面除了军长周遇吉之外,还有一个身穿棉布军装的陌生少校。

那位少校见了朱勇,连忙站了起来,主动行礼自我介绍道:“本官是大都督府总参谋部初级参谋林,特来递送一份公函。”

周遇吉看了一眼朱勇,转头出去了,只留下了那林少校与朱勇两人。

朱勇疑惑不解地接过公函,原来是调他前往澳洲担任总督的征询函。

总参谋部派人为吏部送公函,这也算是国史趣谈了。不过吏部也没办法送,谁都知道永王就在军中服役,但到底在哪里却没人知道,只好交给总参谋部。

“还有口信么?”朱勇看完征询函,觉得这并不是兄长的习惯,周全地问道。

“殿下不知道自己的封国在哪儿么?”林压低声音问道。

“在哪?”朱勇是真的不知道。

“澳洲三省中的某一府。”林少校道。

朱勇这回真是上火了:“我去那儿­干­嘛?这都马上要跟蒙古人开战了。不行,我得回去见皇兄,他把我封在海西都比澳洲好啊!”

林只管传信,其他并不在意,只是觉得若能跟永王殿下一同回京复命倒是不错。如果路上互相都觉得可以相处,谋求个外放也是好的。现在总参谋部的参谋要想下部队一步登天实在太难了,魏云那样的故事已经成了传奇,或许考虑一下外藩倒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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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六平生只负云山梦(7)

隆景元年,大都督府以非正式的方式解除了崇祯二十三年的禁战令。之所以采用非正式方式,是因为大都督府的都督们也都发现禁战令没有任何实际效果。将领们还是会抽机会打仗,而且皇帝、太上皇帝对此也抱着打赢了就是合理冲突,打输了就是擅开边衅的态度。

现在的武将又不是之前的旧镇,手底下一帮参谋、训导等着升官,哪里肯让主官打风险较大的仗?

即便明知道这点,大都督府也没办法禁止。如果明令不许追击超过何地,这无疑是给敌人送去一张护身符,明军好不容易打出来的士气终究会被一次次的吊打打光。

不过还好,现在这个紧箍咒总算是扯掉了。

随着河套地区开始播种,蒙古人也开始看着自己的良马再次雄壮起来。骑兵第一军单独设立了一个独立游骑兵营,以蒙古人的方式在草原上游荡清剿。作为游骑兵设立计划的参与者,朱勇已经驰骋在关内的平坦大道上,前往北京面见隆景帝朱慈烺。

朱慈烺将北伐大方略推上了轨道,以战争手段令经济重心朝北方倾斜,的确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南北差异。河套地区新占领的数百万亩的灌溉良田,也让山陕边民找到了生存机会,纷纷涌了过去。

有些家当的农民可以廉价买田,破落户也能轻松找到工作,成为佃农。

一切都只要户口就行了。

考虑到长期占据澳洲,从国内移民也是必然之事,如此一来大明的人口还是太少。而且还是老路数,基本都被消耗在了土地上。好在目今大明的工业化进程还处于萌芽状态,游离出来的自由民已经足够工业发展所用,所以土地和机器的矛盾并不大。

而且等到越来越多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发展起来之后。大明已经有了一批成熟的技术工人,这就是提前建立技工学校的优势。

全社会对人口的需求量还会进一步上升,所以发展基础医疗,确保人口自然增长率,也是新纪元的重头戏。

皇后段氏也在隆景元年正月顺利产下了第二个皇子,朱慈烺为之取名朱和圻(音:奇)。为段氏接生的医护人员都是上回的原班人马。当初打下手端盆子的小护士早已经成了独挡一面的护士长,但入得宫中,仍旧还是做之前的老活计。

段氏这回已经没有上回那般紧张、畏惧之情,甚至在生产时还有暇胡思乱想:皇帝夫君是在产房外等着呢?还是在书房里办公?

朱慈烺当时带着皇长子在产房外,解释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因为生在隆景元年元月,所以皇后为次子朱和圻准备的|­乳­名是“元元”,但皇帝陛下第一次见到这个尖尖脑袋,皮肤皱巴巴、红彤彤的皇子之后,乾纲独断地叫他“阿丑”。这一刻。皇后真是恨不得皇帝去外地出差、巡视,甚至打仗。

——每个新生儿不都如此么?过几天就会长好了呀!

段氏心中很不情愿叫儿子阿丑。

——小婴儿还真是丑萌丑萌的。

朱慈烺抱着儿子,嘴角微微上扬。皇太子朱和圭拽着父皇地衣袂,仰着头急促叫道:“爹爹,爹爹,让我抱抱弟弟。”然后他就被人抱走了。

永王朱慈炤赶回京师的时候,他的小侄子已经快四个月了,长得白白胖胖。只有“萌”,不见一丝“丑”状。

“军中果然是个磨练人的地方。”周后看到小儿子皮肤泛黑。脸上棱角分明,结实的肌­肉­撑得衣服饱满挺括,心中固然有些心疼,却由衷为他高兴。

朱慈炤固然是田妃所出,但因为田妃去世也早,而且周后的确视同己出。所以对这位母后的敬爱也是十足。

“母后,儿臣想封在蒙古,可否跟皇兄说说?”朱慈炤看似个合格的军人,却不介意在母亲面前撒娇卖乖,就如幼童一般。

父母看孩子本就是永远长不大。被儿子这么恳求,周后也有些不忍心幼子远赴重洋。她道:“这事是你父皇和皇兄定下的国是,母后如何能够置言?”

“母后,我晕船啊。”朱慈炤整张脸揉成了一团,目光中流露出强烈的企盼。

周后面露不忍:“那……我儿只能从广州登船了……”

周后固然疼爱儿子,但是不­干­涉国事的原则十分坚定。当年丈夫执国的时候她都没有对国家事说过一句,何况现在是大儿子在当皇帝?这也是一代贤后该有的风范。

朱慈炤在太上皇后那边说不通,只好再转过头求皇帝兄长。他刚被领进皇帝陛下的书房,就见兄长坐在书案后,目光温柔地看着大儿子摇动着小儿子的摇床。

“陛下……”朱慈炤躬身见礼。

朱慈烺抬头望向弟弟,笑道:“倒是­精­壮许多。在蒙古跟人厮杀了么?”

朱慈炤脸上一红,道:“臣弟是作战参谋,没有上过阵。”

“坐吧。”朱慈烺示意永王坐下,又叫陆素瑶端了茶来,道:“见过父皇母后了吗?”

“见了,之前陛下在接见阁辅,臣弟就先去了母后那边。”朱慈炤道:“父皇去南海子了。”

“是,去看为南幸选出来的挽马了。”朱慈烺就是用­精­选高头大马的借口将太上皇帝南幸推迟的。

“皇兄啊……”朱慈炤终于绷不住了,叫苦道,“兄弟我有晕船病,恐怕无法活着到封国了啊!”

“你晕船?”朱慈烺有些意外。当初国变的时候大家都是坐船去的山东,论说起来辽海这片的风浪也不小,却没听说家中有人晕船。不过也有可能因为时日短,自己当时注意力都在山东军政事上,很可能忽略了。

“是!”朱慈炤道:“晕得厉害极了!”

朱慈烺盯着弟弟,试探道:“说不定已经好了呢?”

“决然没有。”永王说得斩钉截铁。

朱慈烺这下明白了,点了点头道:“你是不想去澳洲吧?”

“皇兄,”朱慈炤眉眼挤在了一起,“就把我封在狼居胥山吧!臣弟保证为大明守好边疆。”

朱慈烺起身招呼朱慈炤跟他走。两人一同去了偏殿,朱慈烺展开一副巨大的万国疆域图,道:“狼居胥山在这里。”他点了点地图:“但是我大明的边疆将在更北面,直到地球的极点。你若要守边疆,更该去澳洲,因为澳洲再往南只有一个永远被冰雪覆盖的无人冻土。”

朱慈炤吞了口口水:“皇兄,那等臣弟打完了蒙古再就国吧……陛下您看,北面还有这么多仗要打,正是用人之际。”

“北面用五十万兵,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朱慈烺道:“倒是澳洲那边,缺兵少将,你过去之后便可独当一面,不好么?”

“那边又不打仗……”朱慈炤嘟囔着。

“怎么不打?澳洲三省也是有土人的,现在我军在那边已经跟他们打上了。”朱慈烺叹道:“我担心朝廷鞭长莫及,万一再有辽镇之事如何是好?非得有个藩王镇守我才放心。”

朱慈炤仍旧苦着脸:“皇兄……陛下……定王不行么?他比我年长……”

“他去朝鲜。”朱慈烺叹了口气道:“最终还是让他得逞了,做个庸庸碌碌的太平王侯吧。”

朱慈炤也叹了口气。

“以现在的人力、工力,澳洲实在是超出了朝廷能够控制的范围。如若不管,这片飞地终究不为大明所有。”朱慈烺握住朱慈炤的手道:“打虎亲兄弟,除了你,为兄还能依靠谁呢?”

朱慈炤心中感动,终于道:“臣弟勉力为之。”

朱慈烺这才露出笑容,道:“你在京中先陪陪父母,然后办理退役吧。先以总督官职赴任,然后选一万亩澳洲最为富庶的土地作为你的封国。”

“臣弟倒是不在乎封土,”朱慈炤道,“皇兄,能调用一些我在讲武堂的要好同学一同去么?”

“当然可以!必然要有同心协力者方能成事啊。”朱慈烺笑道:“你大可多招一些,我给你三千­精­兵,五千支火铳,八百户农家。铁厂、矿厂也已经在动员了,紧跟在你的船队之后就过去。”

朱慈炤闻言,心中更加忐忑,道:“皇兄,总督是要统管军民的吧?可我对民政一无所知啊。”

“吏部会委任官吏的,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你只要盯着他们别偷懒就行了。”朱慈烺道。

“至于澳洲三省的主要任务,其实也很简单,先是保证粮食的自给自足,其次就是大量挖掘优质富铁矿,建立铁厂,将成型的铁板、铁锭运回大明就行了。

“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报给我知道就是了。无论是兵马还是军械,要多少有多少大,不用客气。”

朱慈炤松了口气道:“如此说来倒也不甚太难。”

朱慈烺笑道:“原本就不难,你去了就知道了。”

朱慈炤看着皇兄鼓励的目光,想到自己一旦就国再没有回京的希望,又面露不舍。朱慈烺知道这是大明控制藩王的传统,却并不是祖制法典里的明文,看着弟弟依依不舍的目光,低声道:“总督是要回京叙职的。说不定我还亲自去澳洲看你呢。”

朱慈炤双眸中爆发出惊喜地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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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已经上传了整整一年,获得的成就远超乎小汤的想象,收藏三万三,均订三千加,可以说这是小汤在起点写得成绩最好的一本书了。

这些,都是因为有你,有你,还有你、你、你……

感谢大家对小汤的支持,小汤一定会尽心尽力将这本书写完的,绝不会因为各种原因太监、烂尾。只是考虑到现实情况,偶尔有个断更、少更,也请见谅,

老实说,要连续一两年保证状态满满地日更六千,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尤其这书不以情节见长,不可能在状态不好的时候就抄大纲过剧情……

好了,祝大家国庆假日玩得过瘾,休得舒心,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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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七平生只负云山梦(8)

为了让两位亲王就国,隆景元年上半年的内帑支出自然要大大破费一番。

首先得给定王成婚。

按照大明皇室不与勋贵之家结亲的传统,崇祯也想找两个小户人家的女儿给儿子。

“高皇帝当年为诸王择偶,也是从功勋之家选的啊。”朱慈烺对此并不认同。

成祖的皇后就是徐达的嫡长女,而且徐达的另外两个女儿也分别成了代王妃和安王妃。

懿文太子朱标的太子妃常氏,就是常遇春之女。

朱慈烺在订立国策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建立某种主义的国家,也不相信但凡属于某种主义,无论苗还是草都是好的。所以他更重视当今社会问题的解决,至于数十年乃至百年之后,自然有新的人杰出来统领、改革、变法,不可能由他一手包办。

但是现在大明冒出来的苗头,颇有门阀资本主义的影子。

旧的势家没有泥古不化,纷纷朝着工商之利奋勇前进。新式官僚也没有天下大同、为民公仆的觉悟,一样在为家族开枝散叶,成为势家而努力。

这种情况下,如果皇室不能跟他们站在一起,要么被他们抛弃,要么就是再来一次“宰肥羊”。显而易见,朱慈烺“烹牛宰羊且为乐”的行径会让日后势家心存谨慎,子孙要想效仿未必有那么容易。

而且没有国变这样的天下大事,要想将兵权从领兵势家手里夺回来也不容易。

所以联姻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势家借助帝室伸张气焰,帝室借势家以自我巩固,利益一体。

与小户人家结亲,无论政治利益还是经济利益,都没有丝毫的优势可言。

当然。这种势利的小人之言不是皇帝该说的,甚至想一想都是罪过。

“军中不少将校为大明出生入死,儿子不知如何犒劳封赏,所以想两家联姻,结世代之好。”朱慈烺道。

崇祯考虑一下,道:“祖宗以小户女尚宗室。实则是担心外戚擅权。”

这就是传统的负重,两汉的外戚擅权实在给后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这点上儿子倒是不担心。如今实在没有外戚擅权的土壤了。”朱慈烺笑道。

两汉外戚的擅权与当时的官僚制度和社会制度有关。

外戚一朝登天,动辄成为三公九卿乃至于宰相,于是大肆提拔门人,使得朝中尽是私人。这是官僚体制的不成熟。

在地方上,外戚大量吞并土地,占据人口,成为豪强,甚至有了对抗朝廷大军的底气。这是社会生产关系单一。

当历史车轮滚到大明这个路段。官僚制度格外发达,别说外戚,就是相权超过唐宋宰相的首辅,谁能做到满朝私门?而且日后官僚由公务员晋升,公务员出自各大学校,科举官难得实权,权责分明,脉络清晰。就连权相的土壤都被削弱了,何况外戚?

至于占据社会经济影响力。日后也不是买几块地那么简单的事了。随着社会产业分工的细化,基础行业被朝廷、皇家控制,其他的利润产业也会在势家之间瓜分。没有任何根底的外戚不可能挤进既得利益集团,最多只是吃些边角料,想改换门庭却没那么容易。

这也是朱慈烺选择勋贵联姻的原因,每一次联姻都应该是皇家的壮大。而不是削弱皇家的力量。

“你可有什么人选么?”崇祯问道。从坤兴选驸马的事上来看,儿子在识人方面还是很不错的。

“萧陌有个女儿,如今已经十五了,却是可以考虑许配给定王。”朱慈烺道。

崇祯知道萧陌,但是因为他手下的将校过于跋扈而不很高兴。

“还有么?”崇祯问道。

“还有的话……”朱慈烺想了想。“前总督卢象升的侄女,江西参政卢象观的女儿,年龄也还合适。而且江南卢氏也是地方大族,世代书香,子女忠君体国,可以为皇家­妇­。”

崇祯眼睛一亮,道:“这个不错。”

周后听了也觉得是户好人家,点头道:“只不知道容貌、­妇­德如何。”

朱慈烺笑道:“儿子见过,绝对没有问题。”

周后轻轻咦了一声,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是也没有往深处多想,更没想到皇帝为弟弟选中的媳­妇­竟然是个女军官。

定王对此完全没有发言权,这种事都是父母之命,哪里轮得到他来反对?

倒是卢家对这门婚事有些纠结。一方面担心卢象观的仕途受到影响,另一方面又担心女儿实在嫁不出去。退一万步说,如果卢翘楚的确难嫁,那索­性­当老姑娘也好,人家也是大明的上校军官啊!

朱慈烺只好亲自写了私信,保证不会因为这场婚姻影响卢象观的仕途。卢象观上了千言书加以解释,但终究还是答应下来。朱慈烺为了证明自己言而有信,在事情敲定之后还特意加了卢象观散衔,又安排吏部提拔了几个卢氏子弟。

虽然这些卢氏子弟的任官都在朝鲜、辽宁,但也显示出当今圣上对于姻亲家的态度。

再也不是一味的防范了。

对此大家都很高兴,最不高兴的就是卢翘楚本人。

她不得不提交退役申请书,理由只有充满怨气的五个大字:成亲生孩子!

秦良玉对此也很不满意,她十分看好的一位训导官,竟然就这么被人抢去了。而且一个藩王妃能­干­什么?能对国家有什么用处?这种花瓶样子货满大街都是,有必要从军中找么?

不过再不满,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卢翘楚终究还是在六礼齐备之下,嫁入了帝室,成为了皇帝陛下的弟媳。这位弟媳第一次家人身份见到皇帝陛下时,下意识地行了军礼,满堂骇然,尤其是新郎定王的脸­色­都青了。

“其实我觉得定王妃不错啊。”

朱慈炤从宫中出来,回到十王府街的宅子,脱下朝服换上了军装。他也已经办理了退役手续,不再是大明的军官,这套军装也摘了肩章,就如一个寻常的退役老兵。

寝室里的三位小伙伴坐在堂中,都穿着正规的大明军装,他们将是永王殿下前往澳洲就国的核心团队。

不得不承认,在最初得知朱勇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时,三人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惊恐,不过很快就都正常下来。

单连田与朱勇关系最好,两人平日里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所以他不担心永王会对他不利。

甄国栋一直视朱勇为金主,得了不少好处,现在只说明自己真有眼光。

郑崇元是标准的商人子弟,在知道了朱勇的真身之后,下意识地掀过了过去种种,满怀期待地开始了新的关系。

朱勇在讲武堂却不是个外向的人,交游有限,真的要找信得过的班底也就朝夕相处的这几个室友了。好在单连田和甄国栋都是风头出尽的枣核球明星,正是他俩为永王招募到了一批热血青年军官,愿意一同去澳洲守土开疆,抵抗蛮族。

郑崇元则争取到了家族的支持,只要他在澳洲站稳脚跟,家中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运去紧缺物资,这也算是一笔政治投资。

新的领土,新的财富,这则口号已经悄然流传开来。

“殿下的婚事呢?”郑崇元问道:“也是从军中选么?”

“我?我不着急。”朱慈炤道:“我对圣上说了,等日后再找个合适的,先将澳洲巩固下来再说。对了,我从总参拿到了海图和地图,发现一桩怪事。”

朱慈炤起身招呼众人前往自己布置的作战室,指着大案上的地图道:“你们看,这里是台湾,这里是吕宋,吕宋下面,澳洲之上,还有这么大一个岛!这个岛却是无人占据的,只有食人生番。”

“殿下是说为何没人占据么?”郑崇元道:“其实也不奇怪。泰西人要到南洋得航行**个月,国贫船小,运不来多少人。所以尽管有好地,他们也是占据不了的。”

“我奇怪的是,咱们为何不将这个岛一并纳入澳洲,正可以作为澳洲对外的屏障。”朱慈炤道。

“设立商站的话,倒也的确方便囤积大量物资,作为转运站。”郑崇元摸着嘴边硬毛:“不错,转运!此地对澳洲十分重要。”

“转运?”甄国栋不解道:“这不都已经到门口了,还要转运­干­嘛?”

郑崇元见朱勇和单连田也是一脸不解,哈哈笑道:“为将者不识天文,不知地理,不通­阴­阳……哎呦!”

“快说。”单连田随手­操­起竹鞭,抽在郑崇元胳膊上。

郑崇元颇为幽怨地看了单连田一眼:“你们没听说过赤道无风带么?在南北纬五度之间,正是此岛的位置。从澳洲到此岛,有季风可以用船;从大明到此岛,也可以借季风通船。但是要从大明直接到澳洲,却存在反季的问题。咱们这边的冬天,正是澳洲的夏天。咱们这边刮北风,那边却是刮南风。”

朱慈炤一拍郑崇元的后背,道:“好见识!日后到了澳洲,我让你跑马圈地!”

“谢王上!”郑崇元毫不客气地应了下来,生怕朱慈炤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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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八平生只负云山梦(9)

跑马圈地这种蒙古人的浪漫在大明其实是不可能实现的。

郑崇元在地图上划了两笔,这便是永王答应他的土地。现在澳洲所有土地都是国有,或者说是皇帝所有,而且内部售价极低,永王完全可以买下来送给郑崇元。

郑崇元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知道惹人眼红势必没有好下场,所以不敢圈占特别好的土地。他只是借助拿到手的考察日记,在澳洲东南部沿着海岸线圈出狭长一条,相信那么长的范围内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港口。

——要土地有什么用?占据商业通衢和要津才是根本。

郑崇元对自己的选择十分自信。

剩下的事就只有前往澳洲了。

隆景元年,北风初起,永王朱慈炤在天津出发。在是否就国的问题上含糊其辞,只是打出了澳洲总督的官牌。文官集团对于这种皇室子弟跃居高位显然很不乐意,但又没有足够资格的人自愿前往澳洲主持大局,只能同意了这种太祖时候的作风。

随同朱慈炤一同前往澳洲的还有三千火铳手和三百粮户,无论是理解为总督标营或是亲王护卫都没什么区别,反正这支人马的实际指挥官是肖土庚上校。朱慈炤只是临时管制,等到了澳洲就要履行交接。

“不过,在路上的这段时间,军队的指挥权还是归我的吧。”朱慈炤坐在船上,丝毫没有晕船的症状,反倒是他的参谋团中其他几人脸­色­有些难看。

“我想把那个澳洲屏障顺路占下来。”朱慈炤说话时带着兴奋。

单连田捂了捂自己的胸口,他今天都已经开始吐清水了。永王船队因为没有考察船队那么多“文弱”,要求自然不一样。考察船队在长时间的旅途中,上岸考察等于在休息。而永王船队只是在沿途的补给点补给,大部分人都没有上岸机会。

“合理冲突么?”单连田问道。

永王点了点头:“郑崇元都知道这地方必然要占据,朝廷岂能不知道?与其让别人来打,不如咱们顺路打下来,直接设立军堡。”

“倒还真是顺路……”甄国栋点着海图,道:“咱们过了吕宋之后。不要往帝汶岛走,直接往东南就能到屏岛。然后沿北海岸往东航行,总能找到一处合适地点登陆设堡。”

最后再从巴布亚岛的东端南下,可以直接达到澳洲的东海岸,那里正是永王船队的目的地。

甄国栋随口说的屏岛很快就出现在了正式的文书上,也成为了这个大岛的正式中文名称。

诚如考察报告中提到的,屏岛以高山山脉为主,从西北到东南有一条横亘中央的大山脉,南北两侧有河流冲击出来的三角洲低地。总体而言。北部多山,沿海山脉都是断层山,陡峭高耸,不适合登陆。南部多沼泽、湿地,雨量充沛,适宜屯垦。

对大明而言,最好是南北打通,陆路与海路并用。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则要在南北都设立军堡民寨,方能起到预期的屏障、中转等效果。

永王船队在“顺路”的原则下。走北海岸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们在离开吕宋群岛五日里,一直航行在看不见陆地的大洋之中,借着微风缓缓向东南行驶。直到第六天,船队终于看到了陆地,正是屏岛的北海岸。

第七天,船队发现了一个河流入海口。

河流入海口往往意味着土地湿润。淡水充沛,如果能够种植农作物,就是后世大都市的理想建立地。朱慈炤下令船队抛锚,派出苍山铁沿着河流进入内地探索。

在转过了六个弯,一百五十里水程之后。船队发现了一个周长百里的大湖。大湖附近虽然仍旧是山地为主,但完全可以支撑起一个军堡的屯垦所需。

“离海岸实在远了点。”朱慈炤有些不满,道:“再往前走走,看是否有更合适的地方。对了,石碑可以先立在这里,免得有人先占了。”

这个岛空置了百年,又不在商路上,谁会来占?不过永王殿下如此说,下面的人自然要乖乖做。随军工匠很快找了当地的山石,刻上大明领土的宣告,随船离去,并没有遭遇传说中的食人生番。

船队离开了六弯河,继续沿着海岸线往东南方向行驶,只走了七百里水程,便发现了一个大海湾。这海湾有两个天然的避风港,周围都是未经开垦的平原,被群山包裹。山上留下清冽的溪水,虽然不足以航船,却也足以供人畜饮用。

正是再这个海湾,朱慈炤碰到了传说中的食人生番。

这些食人生番赤身**,无论男女老幼都只有草叶围住下身。他们头上Сhā着当地鸟类的羽毛,作为装饰和身份的象征。

明人显然不如唐人或者元人那般见多识广,看到这些浑身漆黑如碳的人种,不免有些惊讶。

“这就是黑厮啊!”单连田看着不远处小心翼翼与他对峙的土人,感叹一声。

虽然大明没有黑奴,但是昆仑奴的说法流传甚广。至于黑厮则是蒙元时候的说法,那时候的大都(北京)之中,衡量一户人家地位只看是否豢养了黑厮,是否用高丽婢子。明朝立国之后,从丝绸之路获得黑奴的通道断绝,黑厮也就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了。

嗖!

一根木矛撕破空气,落在了明军阵前老远,斜Сhā入土。

“听说黑厮都是很温顺的,这儿的黑厮如此狂野?”甄国栋走到单连田身边,顺着单连田的话头说了下去。

这并不是对明军的警告。

因为明军不可能让这些手持武器的野人走进作战范围,而这些黑厮所处的位置,就算是大明的战弓都­射­不到,何况人力投掷的木矛?

“这应该是给自己人设定的标尺。”单连田转过头道:“他们只是不希望我们上前,没有进攻的意思。”

说到“进攻”,单连田不自觉地联想到了“进宫”。

“黑厮和马一样,不怕烈,只要骟了就温顺了。”单连田道。

甄国栋厌恶地摇了摇头:“这乌漆墨黑的,就是温顺我也不用。咱们怎么办?打么?”

单连田吸了口气,纠结道:“照理说吧,无论对方什么来路,打服了都好说话。但他们这个样子,到底算是人还是猴子猩猩之类?若是被咱们打疼了,会不会就逃到山里不出来了?”

对于如何正视越来越多发现的蛮族,大明舆论争执极大。比较极端的看法就是他们不算人类,只能算是猩猩、猴子之类,就连华夷之辨都没法适用在他们身上,除非他们学会语言,能够沟通。

军中倒是没有这种闲心讨论人类定义的问题,也不像官僚有现实需要——如果土著算是人,那么他们在人力使用上就要有所底线,否则就要接受国内舆论的道德审判。

“殿下有令:”传令兵跑到了阵前:“送馒头、面饼、烤­肉­,看能否沟通。”

“继续警戒。”单连田下令,转头道:“送东西过去的人别超过那根矛。”

杂役也没有直冲地阵送东西的勇气,这些黑厮可听说是吃人­肉­的。

很快就有人激昂一大盘堆砌成塔的白面馒头、面饼,切割烤熟的猪­肉­抬到了木矛处,一字排开,迅速退回明军阵中。对面的生番显然也是被这些怪人的奇异举动所迷惑,不过强烈的好奇心仍旧让他们派出人手,将礼物抬了回去。

朱慈炤也赶到了对峙的阵前,正好看到土人将礼物搬回去,连忙问道:“他们吃了么?”

“没见到,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吃。”单连田道。

“澳洲那边已经跟土人打起来了,不过我倒是觉得台湾的做法不错。”朱慈炤下意识地对小伙伴解释道:“只是一味打杀,谁给咱们伐树、开山、修路?”

单连田点了点头:“殿下是决定在这里设堡了?”

“先立个木寨。”朱慈炤看了看那木矛:“估计对付这些土人也就够了。”

“可以立面土墙。”甄国栋蹲下身,捻了些许土在手中。

……

巴布亚岛——屏岛上的土人还处于石器时代,没有任何冶金能力,最先进的武器就是“锋锐”的石斧,而且数量稀少。更多的战士使用木头削尖的木矛,以投掷攻击为主,还没有形成刺杀套路,更不会列阵。

不过作为人类共有的习­性­,在拿到了软绵绵的物品之后,经过观察和嗅味,基本可以判断是否该放进嘴巴里尝尝味道。尤其是馒头和面饼与烤­肉­放在一起,给他们了一个暗示:这些都是食物。

即便是石器时代,人类也已经学会烧烤动物的尸体来食用了。

在食用过外来者给予的食物之后,便是这些土人关系到自身命运的抉择了。如果他们回馈礼物,那么双方就可能在友好的气氛中一同开发利用屏岛,大明的军队说不定还会为他们消灭部族仇敌。

如果他们毫不客气地空手前来索要,那么永王也只有以火铳来迎接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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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九平生只负云山梦(10)

与明人接触的部落只是屏岛上的一个小小部族,他们以自身有限的逻辑能力判断出这些诡异的外来客比他们更强大。在接受了明人的礼物之后,他们回以羽毛、猎物、­色­彩鲜艳的飞鸟,以此表达友善。

朱慈炤因此松了口气,继续用当地人没有的馒头、面饼作为筹码,要求土人帮助伐木、采石、运输……结果却发现这个部落的壮丁不过三十余人,与台湾岛上的原住民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因此就有必要接触更多的部族,寻找更多的劳动力,加快工程进度,以免澳洲方面久等。

单连田作为永王特使,带领了一个局的明军,随同这支土人——为了辨识,明军起名为“察雅人”——前往他们的部落,见识了用茅草搭建起来茅屋,**­祼­地占据着一处山坳,连围墙都没有。

从他们部落附近的土地来看,他们的农业水平仍旧处于刀耕火种的时代,而且数量少得几乎可以忽略。

让单连田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人头骨。这些人头骨非但取自敌对的部落,也有些是本族的死者。察雅人将这些头骨挂在茅屋的门口,白天作为夸耀自己武勇的装饰品,晚上取下来当枕头。

在参加了一次察雅人的猎头活动之后,单连田愈发惊恐。他亲眼看到这些察雅人将敌人的头颅取下,剥去头皮,在太阳|­茓­凿个孔,生喝脑浆。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察雅人门口的头颅骨,有些完好无损,有些却有钻孔。有钻孔的来自于猎头,完好无损的则是来自于本家族逝者。

单连田也参与了几次察雅人与其他部落的友好交易。最终打消了扩大接触面的念头。

这里每个山坳都有一个部落,每个部落的语言都不尽相同,翻过一道山就彻底无法用语言交流。

后世称这里为“人类语言博物馆”,绝非浪得虚名。

“从海岸往内陆走两天,”单连田回来报告道,“大约也就三五十里吧。路实在太难走……好吧,其实是根本没有路!咳咳,走两天之后,能看到一个大湖。那个大湖恐怕不比洞庭、太湖要小,据当地人说是无边无际……”

自朱慈炤以下,所有军官、参谋、士官都认真听着单连田的讲述。

他们也意识到这里并非善居之地。不说这些土人带来的威胁,最可怕的是这里的气候和蚊虫。即便再小心,传染病也在军中蔓延,最后只得派了两艘船带着伤病者先行赶赴澳洲。那里的医疗水准和居住环境都要好许多。

“那个湖的风景真是好,但蚊虫太多,而且多瘟疫。”单连田说得心有余悸。他带着一个局的­精­锐,战斗减员为零,非战斗减员则达到了三成。这还是他比较谨慎,从减员一成时就急急忙忙往回赶,最终没有全军覆没。

“我们已经很注意个人卫生和饮水了,但是蚊虫却是防不胜防。一旦被叮咬就有可能得病。”单连田道:“要想在这里留驻五百人,恐怕还是有些困难。”

“土人怎么活下来的?”朱慈炤轻点着下班。不解问道。

“很难说他们算不算是活下来了……”单连田道:“我没见过年纪在四十以上的人。他们得病也是硬挺,靠部落巫医给他们驱邪。体质好的或许能撑下来,绝大部分人都是早死的。对于蚊虫,他们是靠熏树叶,但并没有固定的品种,所以效果也就很难说了。”

朱慈炤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缩减计划,只修建一个带有港口的小堡吧。”

“殿下,港口必须带有水寨,土人有船。”单连田参与的那次猎头,就是察雅人在夜幕下划着小船偷袭敌对部落。

朱慈炤无奈。只得再退一步:“那就只修一个简易码头,军堡修在码头二里之外。”

从最初要屯驻五百人的大军堡,缩减到最终屯留五十人的小军堡,光是图纸上比较一番就让朱慈炤心痛不已。这五十人的小堡除了外形还保留了凹堡特征,其他简直就是个火路墩。

不过也因为人少,留下的粮食足以他们取用,不需要考虑垦荒种植,所以军堡可以选取背山临海还有足够拓展空间的位置。虽然无法一步到位,但作为仓库和转运港,这里的地理位置仍旧很重要,日后总会一步步开拓出来。

留下的五十人中,有一人是军医,三户菜农共十二人,剩下的才是明军。船队也为他们留下了一条小船,安排好了逃进山区的避难洞,以防西班牙人的到来。

在与这些伟大的驻留者告别之后,船队再次,前往澳洲。

……

朱慈烺拿到永王方面的报告时,已经是隆景元年的夏天了。无论报告里写了多么重要的事,此刻黄花菜也凉了。只是从技术条件而言,大明如今的疆土已经到达了极限,边远地区很难有效控制了。

总参谋部研究了屏岛问题之后,都带着兴奋。

“永王殿下在屏岛北面修筑了军堡,加上澳洲甲字登陆点的烽火台,无论西班牙人从哪个方向入侵澳洲,我军都能及时采取反制措施。”尤世威报告道。

考察队最早的甲字登陆点在澳洲西北面,那里并不适合人类居住,尤其不适合华夏的农耕文明展开垦荒。于是考察队进一步向东南探索,终于发现了宜居的东南部领土,真正需要保护的也只是这部分领土。

“军情司对于吕宋岛的渗透还需要进一步加强,尽量不要让西班牙人有机会对澳洲造成威胁。”朱慈烺道。

军情司归属于总参谋部,尤世威点头称是。

“慈炤还是考虑不周。”朱慈烺叹道:“屏岛地处热带,疾病、蚊虫都不是简单搭几个屋子就能避免的。让广东方面紧急派船,运送水泥、瓷砖、纱帐、纱制门窗过去。还有铜管、铸铁管,控制室内温度,同时也要用暗渠引水。”

光靠木头搭建脚屋,固然比土人的茅草屋高一个世代,但要想成功活下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还有,台湾、屏岛,蒙古、海西这种环境恶劣地方的驻兵,总训有什么方案么?”朱慈烺问道。

秦良玉当即答道:“回陛下,在恶劣环境下驻守的士兵,有更多的机会保送讲武堂。戍卒每年都要轮换,换回来的士兵会在京师、江宁等条件好的地方服役,直到退役返乡。凡是有过恶劣环境服役经历的官兵,都有纪念章。如果他们愿意留在服役地,总训也会联合吏部,给出较高的职位委任。”

朱慈烺点了点头:“要做到服役时无后顾之忧,退役后心满意足。”

能在各种恶劣的生活环境下挺下来的士兵,忠诚度和心智的毅力都是毋庸置疑的。这些人将成为新时代的种子,生根发芽,发枝散叶,逐渐改变大明的积习。

……

“澳洲为什么不算条件恶劣?”

单连田坐在­干­土墩上,看着一望无际的稀树草原,由衷发出了感慨。

隆景元年八月,永王船队达到澳洲东南部的南瞻府。到达之后,三千明军归属于提督澳洲军务总兵官肖土庚,组建澳洲第一军。永王慈炤的小伙伴们也纷纷下了部队,或是领兵,或是参谋,担任要务。

朱慈炤也履职总督,将总督行辕暂时放在了澳洲的唯一一座算得上城池的地方:南瞻府,永县城。

当初皇帝哥哥信誓旦旦说澳洲需要他,明军已经在澳洲与土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到了地方才知道,这根本就是哄小孩子的话。澳洲土人虽然不少,也多是猎头部族,但在明军的火力打击之下,根本没有正面对阵的机会。

“总算可以用咱们自己人监督土人劳动了。”肖土庚重重松了口气。

他在永王到来之前就已经抓捕、雇佣了上百的土人为大明劳动,但因为明军人数实在太少,所以他不得不用刀枪等冷兵器武装了一些关系较好的土人部落,实行“以土制土”之策。虽然还没出什么乱子,但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现在有了这三千虎贲,无论是保护考察队进入澳洲大陆深处探险,还是监督土人劳动,发动对不服从部落的征讨,都有了底气。

单连田在屏岛时对澳洲充满了幻想,以为这里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到了澳洲之后,他果然一跃冲天,成为了少校把总,但手下只有一个局的明兵,其他都是土人劳力。他的任务就是带着这些黑厮,前往澳洲北部的热带稀树草原,保护考察队的安全。

“澳洲好歹没有大型猎食动物,只要防备好居心不善的土人就行了。”尹如松安慰这个半大的少校,总觉得单少校还没有长大。

单连田也不知道为何与尹如松颇为投缘,看他不像其他读书人那般酸腐。

“这些石头有什么用?”单连田问尹如松,一边发出“哎哎嗷嗷”的声音叫土兵前来帮忙搬运。

“标本。”尹如松道:“圣天子要天下万物皆入纲目,京师留存标本。这些都是要运回京师的。”

单连田点了点头,突然听到土人一声犀利的尖叫,正是发出的战争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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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零峥嵘巨浪高比山(1)

“是土人。”单连田望了过去,看到不远处草丛中冒出来的黑­色­人头,还看到大明士兵驱赶自己这边的土人返回车阵。

“先生先回车阵吧。”单连田道。

尹如松已经经历了数次土人袭击,不慌不忙地返回了来时的车阵。

车阵还是戚继光当年蓟州练兵时候发明的阵法。不过戚家军的车阵非但是车车相连摆出的防御阵,同时还有火炮、火铳,能够做到日夜不断地火力攻击,使得蒙古骑兵对此束手无策。

现在的车阵基本保留了防御功效,但是火力除了百来支火铳之外,就只有五六门虎蹲炮了。

考虑到对面土人的战斗力,那么明军这边还有数十个能够掷矛的黑厮。

“报告把总,敌人人数在五十上下。”探马很快传回了消息。

谁能想象,澳洲这么大的地方,竟然连马、牛、羊都没有。现在军中有限的驮马都分给探马当坐骑了,每次看它们跑起来时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单连田就觉得胯下有些抽搐。

“我军于车阵外列阵,排铳打散他们。”单连田想了想道:“俘虏能抓则抓,不能抓就算了。”

传令兵很快将少校的命令传到了旗队,明军迅速排列好了战斗阵型。

土人们口中发出“嗬嗬”的叫声,如同围猎一头巨大的猛兽,踩着舞蹈般的韵律,持着木矛朝单连田部挺近。

还没有到他们飞矛的距离,明军的火铳已经响了。

战场上腾起一团烟雾,土人的原始线列阵先是一滞,继而摇摇欲坠。

第二排火铳旋即响起。

意图围猎的土人迅速崩溃,抛下身边同伴转身逃跑。

“嗬嗬嗬!”明军这边的土人发出胜利的喊声,挥动着木矛、木­棒­。乘势追了出去。

追击土人这种工作,从来不是大明军队需要做的。

单连田嗅着空气中的火药味,按着自己的佩剑,朝一旁啐了一口:“这也叫打仗?”

这多半是个还不知道明军威名的闭塞部族对外来者发起的进攻,却没想到外来者竟然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战争思维。如此的遭遇作战还有很多,每一次遭遇就是一次暴露。在明军查明这些部族的位置和人口之后。大军就会赶来将他们包围起来,进行甄别审判。

杀死族中的酋长、老者、巫师等统治阶级,将年轻的幼童单独抚养,尝试教授他们汉语,成为新一代效忠大明,为大明出力的好土人。至于成年男女则被赶往矿场,承担重体力劳动。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参与南瞻府城墙修建,那可是给友善部族提供的工作岗位。

肖土庚用这种方式,占据了澳洲东部、东南部的农耕区域。确保没有敌对部族在此间活动。同时将控制范围朝畜牧区拓展,等待大明本土运来的种畜。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马,无论是战马还是驮马,都迫切亟需。然而马的适应能力很弱,在更快更近的航线发现之前,大规模运马还不现实。

而且还有一支西班牙人盘踞在吕宋岛。

西班牙人与大明在万历时代结下了血仇。

概括叙述这段历史,则是当地华商对朝廷说吕宋有金矿,急于填补三大征军费的万历皇帝理所当然地派来了矿监。西班牙人以为这是大明对吕宋的染指。于是策动了当地土人一起对华商展开屠杀。

这中间还使用了一些计谋,骗取了华商的信任。收缴了华商的武器,最终导致手无寸铁的华商被屠戮四万人。

如果从实力对比而言,大明要想征服吕宋,彻底驱逐西班牙人,并不会比收复台湾更困难。因为即便是在万历屠华惨案之后,如今的吕宋岛上仍旧有七万左右的华商华人。

这些华商华人控制着吕宋的经济命脉。不仅仅是帮助西班牙人买到生丝,更重要的是控制了日常商品的供应。诚如万历年间的马尼拉总督莫牙在屠华之后感慨:就连靴子都买不到了。

如果要用战斗力来做比较,那么隆庆三年林凤攻陷玳瑁港(今邦阿西楠),逼迫西班牙人朝贡,则足以证明这支西班牙殖民军的软弱可欺。

身为海盗商人的林凤当时只有不到七十艘战船。手下兵力不过五千人,而玳瑁港距离西班牙人的统治中心马尼拉只有四百里。

如果海盗都能做到的事,大明怎么可能做不到?为什么还要留着西班牙横亘在大明和澳洲之间,徒增风险?

因为现在攻打西班牙绝非是个好主意。

朱慈烺世界历史不好,不知道此时的西班牙还有多少余威。

听葡萄牙人和耶稣会教士描述,西班牙在欧洲已经是个没落的二流国家了,甚至连真正的统一都算不上,而是类似华夏商周时代的“共主政治”,以至于西班牙国王、女王都不在自己的签名前都不会用到自己任何头衔,往往只是一句:“朕,即国王(yorey)”或“朕,即女王(yoreina)”而已。

然而即便西班牙真的没落到了这般田地,朱慈烺也没有立刻报仇的冲动。大国发动战争,绝对不是为了一时之气,更不能不兼顾考虑当前和未来的利益。

如果说开发澳洲是立足三百年之后,允许付出一定代价。但是占领马尼拉,则是还没到时候。

陆军在漠南横扫蒙鞑,兵锋渐渐朝漠北、漠西挺进的时候,海军自然眼热。虽然海军的忠诚度一直受到诟病,但荣誉感同样在他们心中扎根,一样渴望得到世人的承认和赞美。而军人彰显自身存在感的唯一方式就是战争——或者抢险救灾,最近大明并没有爆发特大灾害。

“那帮兔崽子成天嚷着打日本,打吕宋,真是越发难以弹压了。”郑芝龙向偶尔回校“拜访”的沈廷扬抱怨道。

沈廷扬作为皇明海军名义上的掌门人,浙江水师的实际控制者,当然明白郑芝龙的意思。海军之中有这样的风声不是一天两天了。嚷着打日本的正是浙江水师,而希望打下吕宋的则以闽粤官兵为主。

“四大舰队改造计划搁浅,打哪里都是给陆军做嫁衣。”沈廷扬对日本十分熟悉,知道那是个已经有千年文法的国家,绝非屏岛、澳洲,随便扔块石碑就能彰显主权的地方。

“如果以我海军的实力。打下马尼拉是没问题的。”郑芝龙试探道:“南洋公司也需要一个更靠前的总部。”

现在南洋公司的总部在台南,如果搬到马尼拉,倒真的更靠近中欧交易中心区域了。

“大局啊。”沈廷扬感叹一声,道:“飞黄兄,打下马尼拉有什么好处么?”

——好处就是南洋公司可以进一步扩张,风头更劲。

郑芝龙知道这点好处完全不足以发动一场局部战争,沉默不语。

“军情司传来的情报飞黄兄也看过个了吧。”沈廷扬悠悠道:“现在吕宋的底层商业已经为华商控制,我们就算占领吕宋,也无非是增加一块数万人市场的税源。别说皇爷不会同意。就是国税署也未必有兴趣。”

一提到南洋吕宋,后世人第一反应往往是橡胶、水果、甘蔗、蕉麻和椰子。

令人遗憾的是,在如今这个世界,距离第一株橡胶树扎根东南亚还有两百余年。而水果作为易**的农产品,也不可能千里迢迢从吕宋运回大明。更让许多后世人大为失望的是,甘蔗作为经济作物并没有被西班牙人推广种植。

在所有西班牙人控制的种植园,主要是栽培粮食作物,以供当地驻军的需要。

那西班牙人在吕宋­干­什么呢?

他们从吕宋购入大明的生丝、绸缎、瓷器、铁器、工艺品。然后装上大帆船,运往美洲殖民地。而大明从这笔贸易之中获得的是白银、黄金。以及少量的香料。

如果将西班牙人赶出了吕宋,这个没落的帝国将一次­性­退出印度洋。这对于荷兰、葡萄牙,乃至于英国、法国而言都是极大的利好消息,他们将瓜分西班牙的生丝市场,取代它获得百分之百的利润,甚至更高。

对于大明而言。却失去了一条贸易渠道,一条白银入口的直接交通线。鉴于大明与荷兰的关系,很可能在世界贸易中增加更多的成本。

打下吕宋固然看着很美好,但获益只有用来制造麻绳的蕉麻,失去的却是一个白银进口渠道和商品销售渠道。

朱慈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即便要打。也得等白银进口进一步萎缩,直到西班牙再无利用价值才会开战。

而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与西班牙一国开战。势必会带上荷兰,将他们一同逐出麻六甲海峡以东。

大明将直面印度洋,制定新的亚洲秩序。

如此才能最大保障大明的贸易利益,同时不让他国摘桃子。

“现在当务之急是推动四大舰队组建,”沈廷扬轻轻抚须,“而且,咱们也该有个海军都督府了,现在的大都督府仍旧守着三百年前争霸大陆的思路不放。”

郑芝龙连连点头称是,心中却在盘算手中的筹码。

ps:国庆节事情太多,真是过节比平时还累。今天一早要出门,五点起来码字,希望大家原谅。最近的更新的确有问题,之前几天都是一日一更,所以周末两天也就维持了,算是补之前的缺额吧,一直到补完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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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一峥嵘巨浪高比山(2)

大明的海权论是由朱慈烺进行思想启蒙,沈廷扬在掌管山东水师时提出理论基础,不可胜数的江浙闽粤沿海士子进行讨论完善,最终形成的一套以海洋为疆域,以船舶为战车的外向型国策理论。

因为皇帝的地位已经太高了,所以民间更习惯将海权旗手的重担放在沈廷扬肩上。就连郑芝龙都不能否认,沈廷扬虽然实力平平,但在海军大学的声望不容小觑。而且平平的实力会随着那些年轻人进入水师,掌管舰船,乃至舰队,最终变成海上霸主。

反观自己,拿了那么多钱藏在库房里,只从有限的兄弟、子侄中挑选资质好的,却没想到办学堂,充分挖掘民间每一分力量,巩固自己,这简直是蠢到了极点。

“是不能让那些老顽固继续蛊惑天子,劳民伤财进行北伐。这么多银钱,若是投在海上,四大舰队算什么?四十个舰队都出来了。”郑芝龙不满道。

沈廷扬对此不置可否。就算不进行北伐,银钱投入造船扩编的可能­性­也很少。他的海权论已经广为传播,但不知道为什么,大明海船不如泰西船的讨论却没有反应。

现在大明虽然也在建造泰西船,但数量有限,如果发生海战,多半还是老战术:大船碾压,接舷跳帮,火船围攻。

以现在南洋界面的泰西船数量,这样打的确也能打赢,但显然是落后且不经济的。

而且皇帝陛下认定的优秀海船,应该是巨舰大炮,形同海上堡垒。这个课题已经广泛推广,大部分资金是从海军军费中划拨,但进展缓慢。非但动力核心远不能达到要求,就连龙骨肋材也很不过关。

所以沈廷扬还是希望独立一个海军都督府,让海军有更多的机会获得认同,也不至于兵部、户部一面倒地支持陆军。

所谓建立四大舰队,反倒是安慰郑芝龙的添头。

郑芝龙经年累月地借力打力,最终打跑了闽粤海上的各路大佬。成为海上霸主。如今他“身居高位”,与国家同休戚,这无疑是步上了人生的新巅峰。不过碍于视野,他终究不能跟沈廷扬这样中枢出身的儒商相比,更看中的是铁打的实力。

“哪怕建成四十个舰队也没用。”沈廷扬无奈道:“大都督府总参谋部呈上去的题奏全都是关于陆军的,海军若不是天子想起来了问一句,压根没有声音,而天子日理万机……”

郑芝龙在脑中转了转,知道自己的履历没有沈廷扬过硬。海军都督府大都督的位置多半是沈廷扬的。若是以前,自己还能用银钱争一争,但现在这位天子却肯定不会放任这事。

“我如今年迈上不得船了,”郑芝龙感叹一声,“若是沈督有用得上的地方,出谋划策还是能够胜任的。”

沈廷扬面带微笑,心中暗道:一开口就要一个总参谋部?不过上不得船,意思是四大舰队总兵位置全让出来?

这样的交换有些不像郑芝龙的风格啊!

“提督各舰队总兵官就交给小子们去做吧。”郑芝龙补了一句。

沈廷扬这回是真被气笑了:这老海盗还真是打得如意算盘。中枢大权要紧握手中。就连四大舰队都不肯放过。谁不知道现在大明年青一代中他长子郑森正得圣眷?

“老夫聊发少年狂,偶尔还是想出海散散心的。”沈廷扬笑道:“我沈氏以商为根。以工为底。子弟多有擅贾能工之辈,总装、后勤两部倒是有信心能够撑起来。”

郑芝龙知道沈廷扬吞并了舟山黄斌卿之后,造船能力上了一个档次,族中造船场坊数十处,不比自己在福建的根底弱。

——不知道紧抓中枢大权,只谋求黄白之利。这眼光也太差了些。就算饶你一个舰队总兵又能如何?你还能擅自出海不成?

郑芝龙心中冷笑。

沈廷扬也望着郑芝龙冷笑:今上本就是权谋大家,对海战海略了如指掌,为人又自信固执,你想给他老人家出谋划策,这工作却艰辛得很呐。

两人目光一交。同时一笑,算是默契在胸。

隆景元年八月间,南方报纸上先是吹风,借着澳洲新奇故事说些大明重陆轻海,焉知海外不复有诸如澳洲之空地?与其在北方与鞑靼、瓦剌争夺草原,不如广建水师,开疆海外。

这本是很常见的南下北上之辩,但是很快就有人接着这个话头说起了大都督府的人员组成,无一例外都是边镇老将。

吹风吹到这个程度,就得看朝廷的意思了。

隆景元年十月,沈廷扬和郑芝龙没有等到皇帝陛下反对的意思,终于松了口气,可以上奏圣前,请求建立海军都督府,就海事海战为陛下分忧,监管海军。

面对海军自立门户的要求,大都督府自然不愿意。秦良玉、尤世威等人先后上疏反对,但沈廷扬和郑芝龙的家底却比他们更厚,朝廷中的关系也比他们更深远——始终不能忘记,沈廷扬可是做过内阁舍人的。

陆军老将们在朝廷和舆论上都不占优势,文官也更乐见武将们内讧,有心要把水搅浑。同时还有一只黑手开始分化大都督府内部,一方面抬高秦良玉,放言海军仍旧接受总训导部的监管;一方面又扯出尤世威、李昌龄等人曾经被俘却不殉节的旧疮。

不见血的战争到了这一步,陆军系算是完败。

隆景元年十月,周遇吉在漠南打了一场大胜仗,俘获西土默特部四万余人,开进归化城(呼和浩特),八大板升尽数归入大明直接统治,彻底平定漠南指日可待。

因为这次的胜利,朱慈烺召见了大都督府的一­干­老将,也让沈廷扬和郑芝龙出席。

“漠南平定之后,大军还要向北、向西继续挺进,大都督府的工作还是很有成效的。”朱慈烺先给大都督府下了定论,又道:“不过南面的进度也不差,而且现在我大明海疆与陆疆持平,海防不强,虽倭寇那般岛国都能­骚­扰我腹地。故而设立海军都督府也是题中之义。”

秦良玉等人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纷纷垂头。

“大都督府不撤。”朱慈烺道:“三军都督府中,各军参谋总部各行其是,大都督府总训导部、总后勤部、总装备部对三军各总部直领。大都督府总参谋部只负责三军参谋总部的协调工作。”

众人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个结果,心中各有滋味。郑芝龙心中暗笑:沈廷扬啊沈廷扬,你争了半天,终于还是成了人家的佐贰官。

“陆军这边很简单,各位老将军且兼任便是了。”朱慈烺特地点了一句:“总参谋部都督就轮值吧,三年一换。尤督先来。”

“臣领旨。”尤世威躬身行礼。

“海军参谋总部都督,”朱慈烺的目光在郑芝龙和沈廷扬之间扫过,最终落在沈廷扬身上:“郑督重点工作还是在海军大学,培养海军人才,就由沈督出任参谋总部都督,兼领大都督府总参谋部右都督。”

“臣,”沈廷扬用余光扫了一眼郑芝龙,重重应诺道,“领旨!”

郑芝龙浑身如同被抽空了一般,硬生生杵在座位上。过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揣测沈廷扬是否在背后做了什么小动作。

“至于三军中的空军……位置给他们留着,先由陆军诸司兼职。”朱慈烺道。

所谓空军只是一群控制热气球的低级军官罢了。除了经费是独立的,其他都归于各军管辖。众人只以为这是皇帝的童心未泯,个人爱好,反正兼职又不碍事,也没有出言反对立场。

虽然天空比海陆都大,但在这个时代,谁能想到日后会有一种轰鸣的铁鸟,主导人类的战争,将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小村落。

“对了,沈督,既然北面进展情况良好,朕以为四大舰队也可以持续推进了,先将架子搭起来。不过我希望在本土四大舰队之外再组建一支远洋舰队,由郑森出任总兵官。”朱慈烺道。

郑芝龙心里这才松开一丝缝隙,不再憋得难过了。

沈廷扬面无余­色­地上前应命,心中却遗憾沈氏族中没有年轻一辈如郑森这样得蒙圣眷。

这也是有原因的,郑森家学渊源,从小漂洋过海如同闲庭信步,对大海有天生的亲近感,只要上了船去哪里都不畏惧,这种天赋只能羡慕,不能奢求。

“敢问陛下,各舰队当以何等标准搭建骨架。”沈廷扬问道。

朱慈烺对这个问题并没有深入考虑过,简单答复道:“以所辖区域内所存在的第二、三位海上力量总和为标准。即在三强之中,我军要能够独胜另外两强之联军。”

沈廷扬第一反应就是辽海,那里除了我大明水师,再无其他海上力量了。即便将海上力量的标准放到最宽,也就只有朝鲜商船和渔船。

那样说起来,原本说好的北海舰队岂不是要裁撤成海防巡检司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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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二峥嵘巨浪高比山(3)

程艾阳坐在四轮马车上,听着轮毂发出的扎扎声,被颠顿得头晕眼花。只是出于训导官的形象,他才硬咬着牙强忍,不敢有丝毫流露出来。

“哎呦,这广东地面真是难走,都察院就没人来看看?”同车的年轻人出言不逊,很快就遭到了“天谴”——脑袋撞到了窗框上,发出一声更凄厉的惨叫。

程艾阳身为广东人看看这个福佬,自然很不满意。本来这车是训导部派给他的公车,临走前却接到通知,让他带一个年轻人一同赴任。

如果没有意外,这个毕业于皇明海军大学船长科的年轻人将成为南海舰队旗舰两广号的舰长。

“程训导,”年轻人叫道,“咱们南海舰队总兵官人选定了么?”

当然定了,这是与舰队训导官一同下发的任命。

不过程艾阳却没有心思满足这位舰长的好奇心。

作为汉社的巨头,程艾阳很期望在海军之中扩展汉社的影响力,让大明的海军取得大汉骑兵的伟大功业。然而这个福佬虽然是海军大学毕业,却没有丝毫大明武人的风范,贪杯好­色­,简直就是个纨绔子弟。

——如果不是训导官没有人事权,旗舰舰长这样重任的绝对不会交给这种人。

程艾阳闭目假寐,对那小福佬时不时传来的叫唤声不加理会。

……

如今的广州已经是个南洋大都了。

大明重新开海之后,大量的泰西商贾涌入,带来内陆商品,换回白银、香料。广州作为广东省会,自然是车如龙马如流,官道上商旅不绝。

这样大的人流量却也导致了一个问题。全国官道坏损比例最高的地方就在广东,很多新修官道没个把月就因为各路重车碾压而导致路基损坏,路面坑洼。这已经不是管理能力的问题了,而是技术无法达标。沈犹龙身为两广总督,也不可能不计成本地修一条钢铁大道出来。

南海舰队的驻地却不在广州,而是在雷州府。总兵府设在府治海康县(今雷州市)。如今的南海舰队虽然还只是个空架子,等着将广东水师往里装填,但现在的雷州湾已经被赶来报道的舰船填满,俨然海上重镇的模样。

马车进了海康县城,在妈祖庙的对面大宅门前停了下来。大门上着朱漆,颜­色­看上去还颇为鲜艳。就在程艾阳怀疑是否走对了地方的时候,大门中开,从里面走出几个身穿白衣黑裤海军军装的士兵,手上还扛着一块匾额。

匾额上正是大大的“总兵府”三个字。

程艾阳整理了一下略有些褶皱的军装。径直往里走。

那几个正在挂匾的士兵见了程艾阳,以及他肩章上的三粒银徽,纷纷侧立一旁,行礼致意。程艾阳面沉如水地回礼,直到看见了卫兵,方才停下脚步道:“本官是南海舰队总训导官程艾阳上校,求见童军门。”

那卫兵行了礼,进去通报。不一时从里面走出一位四十开外的黑脸汉子,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海风雕刻出来的塑像。

“下官程艾阳见过军门。”程艾阳在北京就见过了童清友的画像,自信不会认错。

“本官童清友,有礼了。”提督南海舰队总兵官童清友朝程艾阳回礼,毫不介意地展露着肩头的金徽。

作为一方海军总兵,童清友的军衔定在少将。

“职部唐飞鹏,见过童教官。”年轻的内定舰长紧跟训导官之后向童清友行礼。

程艾阳心中一顿。暗道:我明知道这位总兵官曾是海军大学的教官,却没想到那福佬是他的弟子,难怪会如此提报重用。

童清友看着自己的学生却没有丝毫柔情可言,冷得如同北海之水,道:“你可知道旗舰舰长的重任?”

海战之中。一旦舰队总兵官出了意外,并非如同陆军一样顺着军衔往下排,而是按照舰长资历取得舰队指挥权。旗舰舰长正是排在舰队总兵官之后的第二人,一旦童清友无法指挥舰队作战,唐飞鹏就要担负起整个舰队的荣誉和命运。

“职部十分清楚!”唐飞鹏大声道。

童清友看他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让一旁的程艾阳十分纳闷。

“你毕业之后只在山东水师提督过一支补给船队,打过三次海盗,这样的资历远不能服众。”童清友仍旧冷冷道。

程艾阳心中暗道:莫非这位舰长不是童总兵指定的?

“教官一定明白职部的能力,否则职部也无须千里迢迢来南海舰队。”唐飞鹏面­色­严肃,言辞倨傲,又透着一股狡黠,让程艾阳越发不喜欢他了。

童清友却笑了:“好好­干­,南洋风波大,不是山东那边能比的。”

“卑职明白!”唐飞鹏突然咧嘴一笑:“职部敢请改旗舰名为敖明号。”

“敖明?”童清友显然没看过《封神演义》。

“书里说是南海龙王,借他的名头正好压住这片洋上的虾兵蟹将啊!”唐飞鹏笑道。

程艾阳正想训斥,却听童清友摸着下巴道:“可,就更名敖明号,记得呈交部署备档。”

“卑职遵令!”唐飞鹏应声道。

……

沈廷扬第一次以海军参谋总部名义提交的四大舰队架构,让大都督府的陆军元老们大为惊诧。照海军这么狮子大开口,全国的军费都不够他们开销的,那陆军还吃什么?襁褓中的空军还要不要继续投入经费研发可移动的热气球了?

“北海舰队要大福船二十艘,小福船一百艘,其他各辅助船只八百艘,火船千艘……部署在朝鲜东海岸啊……”尤世威看着纸上的数字,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沈廷扬,苦笑道:“沈督,漫天要价也不能这样没有诚意吧?”

沈廷扬摇了摇头,道:“尤督恐怕不清楚。如今我朝海船在海战中的确落入了下风。基本战术就是四面围困敌舰,放出火船纵火,所以火船其实是消耗品,就跟你们陆军的弹丸一样。”

尤世威脸上一黯:“我们打出去的弹丸都还要捡回来呢。”

沈廷扬顺口接道:“是啊,可惜火船烧了就没了,捡不回来。”他又道:“大福船是我军的主力战舰,但是火炮数量远不如泰西船,所以只能靠船数取胜。按照陛下的两强原则……”

“对啊,朝鲜以东哪有泰西船?”尤世威露出一副识破谎言的不屑。

“的确没有,但只有大福船才能载足够多的战兵。”沈廷扬道:“否则倭寇今天来­骚­扰一番,明天再来晃荡一圈,我们不需要直捣黄龙么?”

“这事,”尤世威道,“完全可以交给陆军办。”

“陆军要过去也得有大船载运吧。”

“总之这数量太离谱,而且北海舰队在朝鲜以东,防御我国辽海、东海的是……东海舰队?”

“对,从辽海一直到舟山,都是东海舰队的防区。”沈廷扬道:“因为这一带主要是对付海盗,所以大福船的数量可以少些,不过小福船还得加点。”

尤世威在海船上知之甚少,继续往下看,却见舟山到台湾海域还有台海舰队,各项数量都更少,总算眉头纾解了些许。

“台海舰队是支援东海舰队和南海舰队的,所以运载为主,火力较弱。”沈廷扬估算着尤世威的阅读速度,适时解释道。

尤世威看到南海舰队的时候,吸了口气:“沈督,为何南海舰队的规模竟然这么大!”

大福船百艘,小福船三百,各类辅助船只数量过千,水手三万人……

“这样搞法,大明就别做其他事了。”尤世威放下海军的报告:“我们跟礼部、吏部争预算的事沈督大约也知道,每一两银子都来之不易啊。

“陆军现在都是花小钱办大事,譬如征兵这个问题,沈督也知道陛下是一直强调­精­兵悍将的。现在迫于形势,我们在朝鲜用朝鲜人,在蒙古用蒙古人,都不算大明正式战兵,就跟以前闯逆献贼挟裹流民,东虏用包衣一样­性­质!何其可悲啊!”

尤世威说着,痛心疾首,双手重重按着桌面抬不起头来。

“我能理解,”沈廷扬轻声安慰道,“这个计划也不是今年就要完成的,而且旧有水师的船只可以先行补充南海舰队。那边还有敌国,不能不谨慎啊。其他地方先缓缓,大不了让宵小嚣张几日。而且即便如尤督所言,海军只负责转运,由陆军登陆作战,但船总得造吧,难不成让陆军兄弟们游水打仗?”

“咱们的船不如泰西人,为何就不能改进一下战船呢?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尤世威换了个角度。

沈廷扬呵呵一笑,从官袍袖子里掏出另外一卷厚厚的卷轴:“也行。”

尤世威一愣,感觉自己似乎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陷阱。

卷轴里就是蒸汽机铁甲船的科研计划,也是一个要持续往里扔银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收益的买卖。

而且这种铁甲船就跟之前的蒸汽机冲车一样都是吞金巨兽。陆军自己都一直嚷着经费不足,礼部又不愿意再继续承担全部科研费用,现在海军又Сhā了一脚进来。

尤世威觉得头有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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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三峥嵘巨浪高比山(4)

海军提出的大造战船计划当然是不可能被大明皇帝朱慈烺支持的。明知道如今全世界的战船都处于过渡时期,恐怕过个三五十年就只有抛锚海边当博物馆了,朱慈烺怎么可能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建造。

更何况现在能够威胁到大明的海上力量只有荷兰人,而荷兰人宁可委曲求全赔付军费,也要换取贸易额度,这无疑说明他们无心与大明作战。

沈廷扬的声东击西策略对尤世威很是奏效,皇帝陛下也乐得不点破,顺着尤世威的意思,同意将铁甲船并入军方的重点研究项目。

尤世威总觉得自己似乎被坑了,只能以陆海军有同样需要为理由安慰自己。不过这也不算错,改进了发动机效能之后,无论是蒸汽冲车还是铁甲船都能用。而且钢铁配方的改进除了对制造大海船很重要,对陆军一样很重要。

谁都需要更轻便更坚固的盔甲,以及更锋锐的冷热兵器。

除此之外,陆海两军也都需要更强大的火药,以及火药之外的发­射­药。在戴苍发明连珠铳后,大明的军工匠人发现要想真正解决气体泄漏的问题,仅靠钢材咬合密封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一种微缩的“弗朗机”。

弗朗机炮的发­射­机理和构造可以视作一枚粗糙的子弹,只有将其内部彻底封闭,发­射­药的力量才会最大化推动弹丸,保证冲击力和­射­程。而这种发­射­药显然不能用需要明火引燃的火药,那么出路在哪里呢?

钢铁、火药同时指向了另一个关键点:化工。

非但化学需要进一步发育,还要形成工业。

朱慈烺知道化工产业的重要­性­,但也知道自己的斤两,连揠苗助长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用自己最擅长的手法:建学、砸钱、办期刊。

隆景元年十一月。武林大学正式在风景如画的西子湖畔建校招生。这所与经世大学同样规格的新大学,涵盖了从钱塘江到西湖南岸的广大西湖风景区,请了江南最负盛名的园林大家进行校园设计。

宋应星出任武林大学祭酒,同时兼任物理和化学系教授。

与经世大学不同,武林大学从筹建以来就受到了各方关注,多有乡绅和浙省势家捐赠。他们倒没想过借大学敛财获利。单纯是因为武林大学的名字亲切,有地方大学的错觉。同时也因为武林大学的化学系和医学院对他们的生活有极大影响。

在他们看来,化学多半是依据《化经》设立的金丹之学,是解决死后的问题。

医学院则汇聚了江南许多国医圣手,是解决生前的问题。

这两点可要比经世大学的技工之学重要得多。

初生的化学其实并不需要研究者特别高的天赋,它更像是科学王国中的“劳动密集型企业”,需要大量的人手进行实验,进而将实验过程和结果形成理论,以公式方程的形式表达出来。

在明代。道士们已经发明了制取硫酸的方法,并将之用于药物。利玛窦和汤若望也带来了西方制取硝酸的方法,与明朝道士们的方式有异,结果却是一样。可以说,在无机酸的制取上,大明已经有了足够的实验室基础。

宋应星在消化了前人的知识基础之后,通过定义命名,总算开始了新的征途。带领着三百学生开始研究人工制取纯碱和烧碱的方法,同时也安排人手研究如何提高产能。

朱慈烺因为化学的进步也不得不设立皇明定名学会。对各种单位、元素、产品名称进行定名。

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名正也是儒家追求的目标,故而对这个定名学会的期待极高。非但内阁以次辅孙传庭加入学会,同时还广邀海内名儒,如黄道周、刘宗周等人也都入内供事。他们都是学富五车的大儒,博览群书。就算是新的事物也能找到与三代时旧事物的联系,正适合做这种工作。

朱慈烺则主要是学习。即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强迫天下人改变来适应自己,否则就成了暴君。朱慈烺并没有当暴君的**,所以他还是决定在大方向上随大流。比如现在。他也习惯了用“阳作”来表示氧化反应,用“­阴­消”来表示还原反应。

当然,这与朱慈烺当年化学成绩平平也有关系。

在朱慈烺实行“劫富济贫”之后七年,大明势家们终于学会了照章纳税,申报财产。对他们而言,纳税是义务,申报财产则是自保。只有让大家都知道他们有多少钱,才能免去无妄之灾,更不用担心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落在自己头上。

至于通过宗族捐赠来逃避税款的事,在大明境内屡有发生,不过在见识了朝廷“举族流放”之后,这种行径已经颇为收敛。到底逃的是一家之财,而宗族中仍旧有广大的“无辜族人”。他们可不愿意为了这点事就被官府流放到河套、海西、澳洲这些万里之外的地方。

在扩大使用“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的时候,朱慈烺还怀有一丝谨慎,但等他尝到了举族流放的甜头之后,彻底将“现代法治思想”抛诸脑后,根本无视了无辜者的哭喊,只关注于河套地区的汉蒙人口比例,以及澳洲、海西的人口增长速度。

法制、税制的改革,让大明的国库勉强能够支撑国家各项开销,但数以百万两的军费、科研费用,仍旧让大明掌舵者们过得心惊胆战。

“陛下,如果继续扩大官吏人数,不控制行政开销,国库入不敷出只在明后两年之间。”姚桃终于扶正了户部堂官的位置,成了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位女尚书。

朱慈烺听姚桃这么说,就知道这位女尚书还是站在自己一边。否则她就不会直接要求控制礼部、吏部的经费,而不提军费的事。这种忠诚是朱慈烺变法的支柱,也是文官再次抱团形成整体官僚集团的阻力。

“开源呢?还有什么开源的法子可以想?”朱慈烺问道。

姚桃面露纠结,放缓了语速,低声道:“陛下,若说开源,或许以战养战可以一试。”

她又道:“臣看报纸上有人提出以‘西南之战,养西北之战’,或许可行。现在海外购粮是我朝最大的外贸开支,而且安南、暹罗的米价日益渐长。如果能够收伏暹罗、安南,降低采粮成本,于国家有莫大好处。”

朱慈烺咧嘴笑了笑,暗中感叹农耕文明的思维惯­性­。欧洲人殖民全球,要的是市场、特产、贵金属和劳动力,而大明还是更看重土地。

“西南之地要打很容易,要屯垦种植却不容易,若是想长治久安就更不容易了。”朱慈烺道:“朝鲜那边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忙缓解一下压力?”

“朝鲜的山参、貂皮都已经被我朝所掌握。若是再要从朝鲜方面想办法,只有加大朝鲜银矿的开采力度,以及向朝鲜征收正税了。”姚桃道。

“这事你部提交内阁,看看几位阁老的意思。”朱慈烺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让陈德在明年定王之国前,先把朝鲜几个产粮区控制下来。”

“陛下,还有河套开荒垦植,能否从朝鲜引入劳力?”姚桃又道:“那边可供开垦的灌溉土地起码还在数百万亩,可大大缓解国家粮食所需。”

朱慈烺点了点头:“这事你也一并提交内阁,看内阁的意见。”

姚桃记在脑中,又道:“陛下,还有滇铜开采事宜,颇受地方山民阻挠,是否能够在云南增加兵力?”

云、贵、川、湖、闽、粤等南方省份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后三十年都没有做到完全彻底的汉化。即便彻底进入工业时代,都未必能解决这个问题,何况现在大明连工业化的大门都还没摸着。

“这事用军队去弹压有些过了。”朱慈烺道:“责成部务,报内阁知道。”

姚桃看了看手上的重要问题都已经得到了答案,称是而退。等她回到部堂,便召集下面的主事开会,形成决议,安排人员与各部沟通联络。虽然看似皇帝陛下没有做出任何决策,但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

关于西南征伐安南、暹罗的问题,皇帝并不支持;从朝鲜征税的问题,皇帝是十分支持,所以只要内阁有某几位阁老赞同,此事就能推行;不过要引入朝鲜劳动力的问题,皇帝持谨慎态度,需要内阁整体意见。

至于军队镇压云南的山民,皇帝十分反对,不能再提。

这便是地位带来的影响力,许多时候根本不需要明确表态。这也是神宗皇帝在禁中数十年不上朝,仍旧能够牢牢控制朝政的原因。

现在朱慈烺根本不需要靠军队来维护自己统治,因为在大明这片土地上,只要有“皇帝”这顶冠冕,就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威。这固然极大满足了朱慈烺的权力欲,但随之而来的危机也让年轻的皇帝有所警觉,在重大问题上与内阁的沟通反倒比当皇太子时候多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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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四峥嵘巨浪高比山(5)

攀登科技树不可能一蹴而就,而且从当前技术发展来看,在万历与崇祯年之间有个科技断层。在嘉靖、万历年间,火铳火炮,各种弹药的发展都有长足进步,可以说是朱慈烺能有燧发铳就是吃那时候的老本。

然而天启之后,新技术却罕有出现,直到朱慈烺到了山东大力推广教育,刺激科技发展,靠王徵这样的老科学家方才续上了传承。不过从宋应星创办的《不可为物》来看,日后三百年里,大明是不会缺少各种稀奇古怪的创意了。

这本收罗了天下所有奇思妙想的杂志,都是设想者自己都觉得现今不可能发明出来的东西。大到空中堡垒,小到千里传声器——类似电话,但“幻想者”并没有提出电的概念,一切具有科幻题材的物事都能从中找到。

如果让后世人看到这本杂志,多半会以为从朱慈烺在位时大明就在研发这些高端科技了。

事实上,这本杂志的主要作用还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人意­淫­的阵地,以及刺激小孩想象力和科学兴趣的课外读物。

隆景二年春,又大了一岁的皇太子朱和圭已经在皇帝陛下的启蒙下开始读书了。这本《不可为物》也是他最喜欢的“大书”,尤其是其中的Сhā画配图,总是让他看得津津有味。

“爹爹,你把这个造出来好不好?皇祖父说你什么都能做出来的。”小秋官拿着书,打断了皇帝陛下的阅读时间。

朱慈烺从自己的书中抬起头,压低声音道:“忘记了么?图书馆里不许大声说话。”

小秋官一缩嘴,露出认错的神情。

陆素瑶坐在不远处的位子上,看得心中直乐,暗道:陛下真是个较真的人。这是他的图书馆,还有谁能进来看书不成?

朱慈烺拉着小秋官到了外间,将儿子抱在腿上,道:“要守规矩哦。如果大家都不守规矩,最后倒霉的肯定是最先不守规矩的人。”

小秋官点了点头,再次将书推了上去:“爹爹。咱们造这个嘛。”

朱慈烺接过一看,咧嘴笑了。这倒是空中堡垒的简约版,简单来说是个飞艇。

虽然《不可为物》是本幻想杂志,但其中的幻想物也不能凭空而来,更不能有玄术道法之类的超自然现象。每个提供稿件的设计者,都得说明自己的设计原理,必须符合现实物理、化学规律,同时还要说明这个设想的瓶颈所在。

作为飞艇的幻想者,这位来源标注“武林大学”的化学系学生。首先阐述了“轻气”的存在——这是武林大学最新的研究成果,还没有经过定名。如果按照皇帝陛下制定的定名规则,它应该是“气”字头,下面用“轻”的同音字。

就如供人呼吸、并直接导致阳作反应的“阳气”,被定名为“氧”。

“这个恐怕有些难。”朱慈烺看了之后点着下面关键障碍的内容:“首先是轻气不容易制造,要造一个这样大的气球可不是实验室里几十个人就能做出来的。其次是轻气会爆炸,只要有一个小火星,这艘飞船就烧没了。”

小秋官扑闪着眼睛。道:“爹爹,这么多造不出来的好东西。看着让人难过。”

“呵呵,”朱慈烺笑道,“现在造不出,未必没人能找到造出来的方法。这个世上不信邪的人多了,而且你翻到首页。”

小秋官翻到卷首,看到了一行小字:凡首先造出此书中物品者。必得重赏。

“刊行《不可为物》并非告诉大家不能去研究,而正是鼓励他们去研究。”朱慈烺笑道:“日后你当了皇帝,也不能在发明创造这一块上省钱啊。这些东西才是我华夏之为华夏的保障。”

华夏从游牧而农耕,从安阳一个小地方扩展到如今纵横万里的广袤疆域,正是因为在技术上的领先。如果技术上不能领先蛮族。蛮族凭什么相信你的道德?

如果现在屏岛上的土人跑来北京,说:“你们的生活方式不对,只有喝脑浆吃人­肉­才是符合道义的。”

这是何等荒谬的事?

“土人的例子可笑吧?但现在我们跟泰西人就是在赛跑,看谁的技术跑在了前面。”朱慈烺道:“只有跑在前面的人,才有资格改变对手,让对手遵循自己的生活习惯和道德标准。跑在后面的人就是土人。爹这辈子从不肯认输,所以你也要努力啊!”

小秋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是本能地从父亲的口吻中感受到了畏惧。

父子间的美好时光很快就被陆素瑶打断了,她手里有一份弹劾何斌在台湾虐待土民,导致土民暴动的坏消息。朱慈烺对于这种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事并不甚紧张,轻轻拍了拍小秋官的ρi股:“去找妈妈和弟弟去。”

小秋官嘟着嘴,不乐意地随宦官走了,真是一步三回头,真希望父皇能够收回成命。

“内阁什么意见?”朱慈烺边问边翻出了内阁的票拟,上面是吴甡遒劲有力的小楷书法。

“内阁认为此风不可助长,应当对这些暴动部落进行严惩。”陆素瑶简约道。

朱慈烺自己也看了个大概,道:“不要由我们动手杀,还是以土制土,借其他部族土人来解决。首犯流放到朝鲜去,给他们留条­性­命。”

陆素瑶欲言又止,点头退了下去。

朱慈烺看着儿子的背影,突然吐了口气。

谁都能看出来,台湾发生土人暴动对抗大明的事,显然是何斌已经玩脱了。恐怕连大肚国这样的老牌盟友都已经撕破脸皮与大明决裂了,所以内阁才会提出派兵严惩,因为再不严惩南洋公司在台湾的利益就要受到极大影响。

如果自己在内阁的票拟上批朱同意,背个种族屠杀的黑锅还是小事,关键在于台湾事务根本不可能因此好转。只有逼着何斌背上黑锅去死,才能打击郑芝龙一党在台湾的影响力,引入浙、粤实力派,做到权力平衡。

只有取得了平衡,台湾乃至未来南洋开发才有章可循,相比之下南洋公司遭受的损失也就不算什么了,反正台湾土人再闹也不可能闹到大陆来。

“让台海舰队准备好驰援台湾,也别弄得太难看。”朱慈烺补了一句,终究还是要顾忌大明颜面的。

隆景二年四月,台湾传来消息,土人的部落联盟围困了台南县城,屠戮城外的汉人。台海舰队进驻一鲲身,台南巡检司闭门固守。

台湾知府何斌彻底失去了对台湾的控制。

直闹到这个程度,原舟山参将,现在的台海舰队总兵官黄斌卿方才提请大都督府,要求登陆作战,解台南之围。

他的题请还在路上,兵部已经给驻扎在福州的近卫第一军第三师发出了入台平乱的命令。

近卫第一军在收复台海之后,分散驻扎在福建、浙江、山东一带,俨然是沿海­干­城。这回第三师收到了入台平乱令,只五日功夫便尽数在魍港登陆,从北而南,横扫了所有不臣服大明的部落。

果然如朱慈烺所料,台湾问题解决之后,何斌畏罪自杀,台湾知府由第一军少校参谋方家鸿退役出任。

方家鸿在复台之战前还只是个上尉,复台之战后因功升授少校军衔。他的第二重身份是崇祯十七年的进士,而且恰恰是浙江人。如此这些因素合起来,由他出任台湾知府也就理所当然了。

与方家鸿一同退役的还有不少尉官和士官,很快就取代了郑氏在台湾的知县等官吏。

方家鸿一改何斌对土人的压榨政策,直接用火铳、长矛和麻绳将土人送上了船,驶往温州,那边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开采矿石。在陌生的山中,这些土人就算想起事也做不到了。

另外一部分则如皇帝陛下的旨意,送到了朝鲜,那里一样需要劳动力补充,因为数以万计的朝鲜壮丁被迁往河套和海西地区,弥补大明劳动力不足的问题。

土人留下的土地则由福建、浙东、两广等地的山民耕种。能够以山地换来低地水田,使得三省百姓兴趣大增,只在头三个月,就有万人报名前往台湾,从朝廷手中领了耕牛农具和种子,进行垦殖。

这种土地置换本是国策,让大明百姓优先耕种更好的田地。只是在许多地方阻力极大,农民的保守­性­让他们不敢轻易放下手里的芝麻,去追看不见的西瓜,更倾向于得过且过。只有真正的穷乡僻壤才没这份牵绊,更喜欢出去闯荡。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地理环境,在南洋经商者多是福建人,而且也只有福建才有人自愿前往澳洲垦荒。

按照朝廷公布的优惠政策,只要在澳洲种植农作物满三年,所耕种的土地就归其本人所有,为永久之家业。虽然现在土地价格不高,但要在福建买一块台湾、澳洲那样的好地却不容易,因此还是有许多人愿意远航前往澳洲,打拼一个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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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五峥嵘巨浪高比山(6)

朱慈炤在澳洲的头一年,深感头痛。随船队而来的菜户并非只是种菜,也一样要种粮,而作为农业指导大全的“历书”在澳洲却无法通用。

因为澳洲的节气与大明是反的。

加之小冰河期是全球效应,身在南半球也无从躲避,于是甚至有了从屏岛运水南下缓解­干­旱的事。

作为一个相当于大明国土的飞地,澳洲特产在大明十分罕见。反之,大明习以为常的动植物在澳洲也从未出现过。明军带来的猪、兔、马、羊、牛,甚至连猫、狗,都是这片土地的常客。

因为没有天敌,加上兔子的繁殖速度极快,明军将这些­肉­兔散养在草原上,每天巡逻的时候顺便打几只,竟然要比笼中饲养的效率更高。

澳洲的土人开化程度比台湾更低,根本没有农业可言,只要靠袋鼠­肉­为生。明军士兵在这里分地也并非紧巴巴地百十亩论,而是动辄五百亩、上千亩。而且分到的土地在服役期间内就可以享受收益,所以他们更欢迎大陆移民前来耕种,一跃成为吃租子的“老爷”。

在没有足够移民的情况下,黑厮土人也是可以使用的劳力,但这些黑厮实在无法胜任照料庄稼的­精­细活,所以只能用鞭子和木­棒­让他们长记­性­。

单连田作为朱慈炤的至交好友,也分到了两千亩好地。他从未想过自己名下竟然也能有这样的资产,对于开发利用这块土地也格外上心,找了几个老农,悉心指导土人耕种。

在澳洲,土人的部落已经发现了数百个,最大的有上千人。最少的只有十数人。据说整个大岛上能有土人五十万上下,不过这是用公式算出来的,谁都不知道确切数字是多少。他们可不算在人口统计之中,甚至连是否算人都还存在争议。

如果明人失手打死了土人,只是罚一斗米而已。而如果是故意杀死土人,则连惩罚都没有——因为随军的法官相信。如果是故意杀死土人,势必是出于正当防卫,所以不为罪。

……

“单把总,家书!”哨兵高举着手里信封,扬声叫着。

单连田从田埂旁站了起来,跃身上马,迎着那哨兵跑去。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如今大明和澳洲之间往返一次大约要半年时间,家书可真是抵得上两万金了。

单连田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两万金”,一看到父亲熟悉的字体鼻子就有些发酸。他是锦衣卫世家,虽然说起来是将门子弟,其实已经十数代人没有打过仗了。弘治朝之后,族中再次上阵为将的人,还是今上在潜邸时加入的东宫侍卫营。

不过那位族叔很了不得,也是跟二萧平起平坐的少将军,只是一直驻守京畿。所以威名不显。

单连田仔仔细细地读完了每个字,方才翻到下一页。父亲已经叙完了家长里短。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能否送一些温顺的黑厮回京,充作扫除杂役。

——大明还缺杂役么?为什么要用这些黑厮呢?

单连田颇为不解。他放眼看去,地里劳作的一个个黑点,都十分温顺,给什么吃什么,而且只要有鞭子和木棍。­干­活也不偷懒。不过相比大明的杂役小厮而言,这些人甚至不会说人话,更不懂礼仪,连行礼问好都不会,值得不远万里送过去么?

他继续往下读。后面是妹妹想要一只袋鼠……这就没办法了,圣谕严禁澳洲特有动物进入本土,以免传播疾病,或者因为缺乏天敌而导致物种失控。从这里进贡几头活袋鼠给南海子,都得洗了又洗,比人还难伺候。

“芳树!芳树!”

单连田耳朵一抖,抬起头来,远远看到郑崇元骑马过来。

“大子,”单连田将家书收入袖中,遥遥拱手,“何事如此匆忙?”

郑崇元已经跑到了单连田面前,匆匆回礼,又道:“你这儿还有温顺些的土人么?大小都要。”

单连田一愣:“你也要?”

怎么突然之间土人还吃香了?

郑崇元看到单连田袖口露出的一角纸页,道:“可是家中来信要你送点土人回去?”

“正是,京中怎么了?连个杂役小厮都没了?”单连田拉着郑崇元巡视自己自己的两千亩土地。

郑崇元道:“还真是让你说对了,现在京中老爷比小厮还多。”

“怎会?”

“记得崇祯二十年为平奴变而下的圣谕么?”郑崇元道:“大明境内,但有为人奴婢者,皆可自陈脱籍,复为良民。”

单连田点了点头。这则圣谕并没有一刀切废除奴婢制度,却是声明朝廷再不保护主奴关系。奴婢者只要自己表示要脱籍,就能不为奴婢了,之前签订的卖身契自然也就没有了效力。

“当时自陈脱籍的人也不甚多,大概还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也或者是脱离了主家怕没饭吃。”郑崇元带着轻蔑道:“如今河套多了数百万亩良田,澳洲、台湾、辽东也都是条好路数,所以脱籍之人与日俱增,以至于各家已经不敢再收买奴婢了,生怕这些人拿了身契银子转头就走。宁可还是雇佣合同牢靠些,起码有官府保障。”

“原来如此!”单连田恍然大悟:“所以要用黑厮,这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

“南风呗。”郑崇元似笑非笑道:“肯定又是那­干­福佬开的好头,台湾也有不少黑厮。”

单连田摇了摇头,道:“殿下那边怎么说?”

“殿下倒是准备带五百个黑厮回去叙职。”郑崇元笑道:“各家没了杂役还可以想办法,宫中没了宦官可不行。”

大明从来没有专职的“敬事房”,每当宫中需要宦官火者的时候,都是从民间招募,这就导致了大量“无名白”的存在。这些无名白都是受了“远亲事君”的风气影响,自费找人阉割,然后寻门路入宫。

如果没能选入宫中服役的,便只有混迹在京师各个寺庙的澡堂里给人搓澡。而那种澡堂正常人是不会去的,都是宫中的宦官。如此一来大家都一样,省去了尴尬,若是运气好,也能靠这些宦官举荐入宫。

远亲事君虽然好听,但说白了就是“穷”字作祟。如果家里有两亩薄田,能娶个媳­妇­传宗接代,谁肯割了那话,跑去当个被人鄙视的残疾人呢?

在背井离乡和断子绝孙之间,选择前者的还是主流。

“皇宫那么大,靠宫女可打扫不过来,而且许多粗活重活也不是女人能­干­的。”郑崇元道:“这五百黑厮就是送去当宦官的。”

单连田点了点头。

大明建国之初,受到蒙元遗风的影响,在对外拓展战争中,会从战败部落中抓捕俘虏。这些俘虏被阉割去势,送入宫中成为宦官。

大名鼎鼎的三宝太监就是如此开始自己传奇人生的。

有先例在前,永王慈炤这样做也是合情合理。

“是这边阉了送去,还是到了京师再阉?”单连田问道。

郑崇元嘿嘿笑道:“这就要看怎么用了。”

“大子为何笑得如此猥琐?”单连田越发不解了。

“只有皇宫和亲王府能用阉人,你不会不知道吧?”郑崇元道。

“那是自然。”

这是防止民间自阉成风,伤了国本。

“但如果澳洲土人本就有阉割男童的习惯,那么咱们送去的黑厮自然也都是阉过的。一者是黑厮土人的习俗,二者不会伤到国本,就和阉驴骟马一样,你说朝廷会管么?”郑崇元道:“肯定有大户人家愿意出个好价钱。”

单连田当然知道当地土人是没有这种习惯,对郑崇元要做人牙子很是不耻,斜视道:“你当朝廷都是傻子?怎么可能有这等习俗?”

“福佬连男童都溺死,穷到根上了有什么不可能的?”郑崇元道。

“这等事丧尽天良,我不能做。”单连田面孔一板:“我只送十来个身强体壮的土人回去应付大人便是。”

郑崇元一愣,旋即笑道:“哎,其实这事也不需要咱们这边做。你也知道军医那两下子……若是去了势,还得养伤,说不定还熬不过海上这么长的路。我也只是跟你说说北边的形势罢了。”

“你来找我,恐怕不单是讨要几个黑厮吧?”单连田冷声道。

“兄弟你是常与土人交战的,那些俘虏不妨交给小弟。”郑崇元笑道:“利益均沾,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单连田正要拒绝,只听郑崇元又道:“你别忙着回绝我,芳树,你是领兵之人,别的营伍都在做,上上下下都得到了分润,你不做,手下的兄弟怎么服你?咱们是一个屋里躺尸的情谊,不怕说得透些:这事是永王开的头,谁不做就是打殿下的脸。你能不做么?”

单连田心中纷乱如麻。他从未想过大明到了澳洲之后对土人有什么伤害,只觉得天下重器归于有德者居之。澳洲这么大好的土地,当然应该由大明来施行王化。往日听人说土人和牲口一样,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新兵营中的教官不也将新兵蛋子当牲口么?

听了郑崇元说的这些话,却让他由衷生出一份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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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六峥嵘巨浪高比山(7)

紫禁城钟粹宫过了子时还亮着灯。

朱慈烺自从收复北京之后,就已经很少通宵达旦地工作了,今天却毫无睡意。如今国家正蹒跚前行,只要假以时日,国力必然有一个突飞猛进的跨跃。然而变革带来的影响却让人头痛,譬如宫中宦官紧缺。

在原历史时空,某位“圣祖”说明宫中养了十万宦官,每天都有人饿死。这种谎言要让人相信并不容易,事实上明朝宦官加上宫女、女官,总数也不过两到三万人。国变之后,宫中服役宦官更是锐减,在光复神京之后一直处于一万上下。

朱慈烺登基之后,这一万的数目都难以维持了。太上皇崇祯建议朱慈烺广募火者,但朱慈烺觉得这样做对原本就很有压力的大明人口是雪上加霜。没有四、五亿人口,根本无法保证大明全部国土的有效控制。

拖了又拖,现在终于到了拖不下去的地步。

“今日母后把我叫去,就是说的宫殿无人清扫的事。竟然有几处屋舍的屋顶都漏了,久久没人发现。”段氏小心抱怨着。

“没人住的殿宇也太多了点,实在不行就推掉改成园子。”朱慈烺道。

“都是祖宗定下的制式,哪有说推就推的?再说,没人住也没空着,里面堆着好些东西呢。”段氏道。

“现在如何打整的?”朱慈烺问道。

“没人住的地方只有从宫外招人进来打扫,每回都弄得如临大敌似的。”段氏今天在宫中走了大半天,轻轻捶着自己肿胀的腿,道:“请辞的宫人越来越多,这势头看上去止不住似的,怕是我家给的工钱少了?”

皇家当然不可能给的少。甚至比其他勋戚人家给的还多些呢。但是在皇宫里做活的压力也大,规矩又多,稍有不慎轻则挨打,重则发配流放,如果外面有更好的活计,员工流失也是很正常的事。

现在大明有限地开放了路禁。百姓迁徙比过去三百年都要多。一方面保证了沿途经济发展,一方面也有效地疏导了人口分布。带来的新问题就是穷则思变,百姓的心思越发活泛,不安于现状了。

“民间的无名白还能招到么?”段氏问道。

朱慈烺摇了摇头,道:“王承恩那边回报,说现在寺庙里的澡堂子都关了不少。无名白都跑山陕打工去了,没什么人肯入宫。”

段氏叹了口气,道:“别说这些人不肯入宫,入了宫的还要往外跑呢。”

“不用宦官如何?”朱慈烺道:“三代时候肯定没有宦官。就是先秦也未见全是宦官。”

“这等离经叛道事臣妾实在说不出口。”段氏道。

“这样,宫中再清点一下,平日不常用的就送去图书馆、博物馆放着。空出来的屋舍院落可以从外面招人按时进来扫除,宦官就负责监督吧。”朱慈烺道:“再有恐怕就只能让宫女、女官成亲之后继续服役了。”

“人家也得照顾家里吧。”段氏道。

“那就只有多给银子了。”朱慈烺道:“男人雇不到就只有雇佣健­妇­了。”

段氏点了点头,道:“只有如此了。”

朱慈烺觉得在家政劳动上,男女的体能差异并不大,又不是行军打仗,女人天生吃亏。就算有些沉重的东西要抬。宫中也不是找不到人。然而宦官经过两千年的滋生,在时人眼中却是必不可少的。似乎没了他们整个大明就要垮了一般。

所以当永王要送来五百黑厮的消息传到京师,立刻获得了朝臣的众**赞。其实他们也希望因此能够过上鲜婢、黑厮伺候的新鲜日子。

方家鸿很快意识到自己暴殄天物,守着台湾竟然没想到为皇帝家解忧。不过台湾土人已经有了文化的萌芽,不如澳洲土人那般好摆布。于是方家鸿用了另一个方法,将土人幼童净身后豢养在营中,从一开始就教育他们服从和服务的美德。

至于朝鲜婢女的问题。早在英宗时候就有过禁令:严禁走私贩卖朝鲜人到大明为奴。

朝鲜国王也曾多次上书恳请大明禁止这种不人道的人口买卖。

然而现在在英明神武的隆景帝治下,鲜婢之风再次盛行起来。而且为了规避崇祯二十年的“奴自复良”诏令,许多人家都是以“纳妾”为掩护收纳朝鲜婢女。

从周朝开始,华夏就是一夫一妻制度,对于妾没有任何限制。理论上。只要你吃得消、养得起,纳个三五百房都没问题。

朱慈烺是见识过后世“二­奶­”、“小三”猖獗的人,相比之下“妾室制度”反倒要光明有序得多。这种完全出于市场需要的社会行为,朱慈烺实在没有能力去改变,所以只能放任。

至于被贩卖到大明的朝鲜女子,朱慈烺也只能责令大理寺和都察院进行甄别。只有非自愿的朝鲜女子,才会被遣送回国。

事实上这种不愿留在大明的女子才是真正的非主流。

首先不说大明的生活水平远超朝鲜,即便小康之家隔三岔五也能吃顿­肉­打打牙祭。其次是这些女子大多出身低微,在朝鲜属于下等人。而朝鲜的从母制度决定她们的儿女也都是下等人——即便生父是贵族都不能改变。

大明却是只看父系。这些朝鲜下女成为权贵富有之家的“侍妾”之后,如果育有子女,子女的社会地位是随其父亲的。这样非但子女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自己也能母凭子贵,何乐而不为?

至于一些穷得娶不上老婆的男人,只要有个糊口的营生,花点小钱就可以娶个品貌端正的鲜女为妻。

当然,这种嫁给明人做正妻的鲜女,还要给人牙、媒婆一笔孝敬。

许多朝鲜商人也乐于招这样的明人当女婿,享受大明的国人待遇。起码借用女婿的明人户口,就可以在海西、河套等地大肆购买土地了。

隆景二年,整个大明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随着地多人少的问题显现。越来越多的大明百姓开始往西、北迁徙,或是往南出海,改变自己的生活境况。法制和教育的普及让囚徒数量下降,使得大量朝鲜人、蒙古人成为了基础建设的主力军。

工部担心这些人做工不­精­细,检查日繁,标准更严苛。大明匠人们因为地位提升。成了监工,对各种瑕疵更加不肯放过,无意间也推动了工程质量的提升。

即便如此,大明本土各州县,仍旧受困于劳动力不足的问题,而新兴的蒸汽机还不足以大规模取代人力。于是,驻守在辽宁的近卫第二军萧东楼部,于隆景二年六月进入全军动员,向北面的蒙古部落发起进攻。

这次进攻的目的不在于一城一寨。也不是单纯地呼应漠南作战,主要是为了东部蒙古的人力资源,用以支持整个辽宁,乃至海西的土地、矿产开发。

“这些蒙古人除了劳力,也没什么对大明有用的地方了。”萧东楼摸着眼罩:“大军驱捕为主,不要乱杀人!”

第二军上下都是在辽东有土地的,非田地则矿场,谁都知道人手不够用。为了获得更大的收益。就算上头不下令,他们也不舍得乱杀人。

曹宁对此却是兴趣缺缺。道:“随你,我只想捞些功劳退役回乡。”

“你怎么了?”萧东楼好奇问道。

“一把年纪了,也该回去赡养老娘,传宗接代了。”曹宁叹了口气。

萧东楼知道曹宁有个老母亲,跟他弟弟一起住,不过说起传宗接代……大约是自己前几日新得了个儿子刺激到了这位老搭档。

“辽东就没个生儿子的女人?你现在孤身一人回去。婶婶得多不舒心?不如这里先纳一房……不,蒙古、朝鲜女人各纳一房,抱着大胖小子回去得多让老大人高兴?”萧东楼劝道。

曹宁总觉得这样的儿子到底是庶出,不是嫡亲长子,日后家产给谁呢?他看看萧东楼。老婆死后再没续弦,倒是小妾从来没少过,嫡子一个没有,庶子倒是一帮。

唉,也没见他烦心,可见读书少时烦恼少啊!

曹宁想到这里,心中略略盘点了一下自己的家产。除了辽东这边论年增加的土地,他还将自己的军饷拿出来买了南洋公司的股票,又寄了五百两给弟弟,让他去河套买块地租给别人种。

曹家本就是地方大族,否则他也考不上秀才,所以又安排族中子弟在辽宁经商,收益归入族中。如今他可算是全族人的福星,逢年过节族长、耆老都要正式去家中拜会母亲,然后才能安排族中大事。

这也算风光无限了,若是没个嫡子得多遗憾!

“对了,听说王翊那小子娶了个女官,丈人还是个封疆大吏,要不你也琢磨一个?”萧东楼突然兴奋道:“那个、那个、那个一直跟在陛下身边的那个,虽然年纪大些,看那腰身ρi股,有宜男之相啊!”

“放屁!”曹宁啐道:“这女人的主意也是能打的!你是越发胆大妄为了。”

“这有什么不能够的?你没听说么?陛下是肯定不收她的,她自己私下里都这么说。”萧东楼道:“你好歹也是从龙功臣,两人正是匹配啊!”

曹宁将信将疑,心中暗暗打转:若真能娶了那个女人,倒也不错啊。说不定日后儿子从小就能跟皇家子弟一起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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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有件事不吐不快。今天在书评区看到有人打着“纪念北青萝君”主题打广告,窃以为用死者骗点击是很无耻的,希望广大读者抵制这种人!

顺便说一句,北青萝年芳23,于十月四日逝于突发­性­心脏病。虽然没看过她的书,但也觉得很令人惋惜。如今大家生活压力都不小,但该用来运动的时间和金钱可不能省啊。到底健康才是真的。

六五七峥嵘巨浪高比山(8)

陆素瑶身穿公服,手中拿着近卫二军在辽北取得的战绩。按照天启崇祯年间的赏格,一个东虏或者鞑靼的人头价值五两银子,而如今别说赏银子,就是圣谕嘉奖都很少见。

物以稀为贵啊。

现在打败鞑虏根本上不了新闻,只有被鞑虏打败才能上头条。不过这个头条的代价太高,没有一个大明将领敢拿自己的仕途生命开玩笑。

陆素瑶等在文华殿外,过了一会才看到礼部、吏部和户部三位尚书出来。每位尚书路过陆素瑶身边时都微微颌首,恰如其分地表示同僚之间的尊重。

惟独户部尚书姚桃,非但颌首,还送上了一个带着疲惫的微笑。

陆素瑶在宫中并未见过姚桃,直到进了潜邸才第一次见到这个与自己亦敌亦友的女官。似乎从认识她开始,她就从未轻松过,永远都是一副疲惫的神­色­。在山东时还听说她累得尿血,却从来不肯休息,是个比今上还要固执顽强的工作狂。

陆素瑶回了一个微笑给姚桃,连带着欠了欠身。现在两人的地位已经有了高下,虽然陆素瑶名为“小九卿”,实则是舍人科的“印君”,并不能与姚桃这样的尚书平起平坐。

想起当年自己与姚桃都存了选为太子嫔的念头,还暗中钩心斗角,陆素瑶不由莞尔。自己十四岁入宫,学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当初被派往潜邸也是为了教育皇太子人事。而姚桃从入宫就被选在尚宫名下,学的就是宫中内斗、会计管事,起点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层楼。

如今已经有了国本,皇次子也在健康成长,以今上的­性­格而言是不可能再节外生枝册立妃嫔的了。陆素瑶和姚桃都知道自己断了念想,唯一能够聊以安慰的就只有每日间都能见到圣天子。

陆素瑶整理了一下衣摆。正要进去奏事,身后追来一个女官。

“陆姑姑,”那女官低声道,“姚尚书请姑姑今日午间一聚。”

陆素瑶侧耳听了,点了点头,并没有停留地迈了进去。

奏对过程很简单。以陆素瑶和朱慈烺的关系,已经可以省略绝大部分礼仪了。朱慈烺对辽宁方面的进展表示认同,同时又联想到了海西。如今东虏自去尊号,奉大明为主,但小核心还在,不能掉以轻心。

记录了海西的命令之后,朱慈烺又道:“漠南地区的民政也要跟上,就算没有条件筑城,起码要将寨子立起来。与归顺的牧民互市,让他们形成对大明的依赖。”

陆素瑶点头记住,在确定没有了新的命令之后,退出了文华殿。

再整理了几份文件,审阅各地重要新闻汇编之后,终于到了午饭时间。陆素瑶在职房里独自吃了四菜一汤并一小口米饭,喝了杯茶清口,旋即起身往女官休息专用的庑屋。

姚桃已经等在那里了。

“印君来迟了。”姚桃笑道。

“是大司徒来早了吧。”陆素瑶轻笑应着。看到姚桃常常熬夜引起的皮肤松弛,突然忍不住地想:自己恐怕也是这样吧。

姚桃已经习惯了开门见山。这样的招呼对她来说已经是充分寒暄了。她道:“是这,吏部建议设立一家与各省大学堂平级的女子大学,用来培养女官。礼部则认为可以在当今的教育体制之侧,开设女子蒙学,女子乡学,女子学堂。并不单一为了培养女官,也方便传授女子持家理财,相夫教子之道。”

陆素瑶道:“这是千古德政啊!不知大司徒唤我来却是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姚桃说得并没有丝毫不敢当,直言道:“你在陛下身边这些年,深明圣意。我想着。可以请你写本书,传授些辅佐助理的诀窍和准则。”

陆素瑶应了一声,道:“这事倒是不难,其实陛下也曾提过,说‘秘书’也是一门学问。”

“在朝佐君,在家相夫,道理总是一般。”姚桃道。

陆素瑶应承道:“此事我记下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些老顽固竟然突然转了­性­,对我等女子如此看顾?”

姚桃冷笑道:“你当时他们转­性­?现在礼部、吏部的部务大半都压在女官身上。他们也知道女官任劳任怨,听话好用,但又觉得男女混杂读书有伤风化,这才想出了女子学堂的事。”

陆素瑶苦笑:“随他们怎么想,总之让女子读书总是没有错的。户部能挤出这么大笔银子么?”

“有什么不能的?”姚桃挑了挑眉毛,突然叹了口气,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日后我们年纪大了,不堪驱使了,若是没人接班,又该如何是好?为将来计,这女学的银子可是半点都不能少。”

“地方上会有阻碍么?”陆素瑶又问道。

“这不担心,礼部黄睿雪是个烈马一般的­性­子,教育巡视的事抓得极紧,等闲官员不敢触她霉头。”姚桃笑道。

陆素瑶也笑了:“她还是我选进来的。没想到如今也是一方大将了。”

姚桃毫不意外,道:“你该跟她多走动些的,女官的架子只靠咱俩撑得太累。”

陆素瑶点了点头。

黄睿雪的父亲是湖广参政,督粮长沙道,下一步就是一省布政了。更为重要的是,黄睿雪的夫君乃大明最年轻的将军,执掌坦克师的王翊王辅臣。坦克师在复国之战中屡立奇功,谁都知道北疆艰险所以交给他们,日后王翊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

有这两重关系,加上黄睿雪自己在礼部的地位,政界军界通吃,的确可以作为女官之中的栋梁了。

“她,嫁了军官之后可有什么不习惯的?”陆素瑶突然问道。

“王翊是她父亲的学生,她父亲的‘罪官’还是因为王翊立了战功才脱去的。”姚桃道:“两人恐怕早就郎有情妾有意了,哪里会不习惯?”

陆素瑶­干­笑一声。

姚桃突然叹了口气,道:“好妹妹,你我年幼入宫,见谁不是孤老终身?如今咱们有这般造化,已经比往代的姑姑婆婆们好了不知多少,可不敢有什么别样心思。”

“我能有什么别样心思?每日公事都忙不完。”陆素瑶轻笑道:“还盼着无过无错地­干­到致仕,再去女学堂混个教授呢。”

姚桃笑道:“英雄所见略同耳!”

……

虽然姚桃对女学十分宽松,四方筹措,不使经费匮乏,但大明的教育已经走上了义务制度的轨道,每多一个学生,国家财政就多一分压力。尤其是北伐战略、开拓澳洲,都是成本高于收益的赔本买卖,如此难免让隆景二年的财政数字变得有些难看。

“皇帝,是否先息兵休养一段时间?”崇祯看了元年的财报之后就一直很是忧虑,终于忍不住劝道。

朱慈烺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摇了摇头。

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朱慈烺前世很难理解国家大力维护统一的心态。在他看来,东海南海上的一个岛屿都不能放过,因为关系到石油渔场可燃冰……但那些啥都没有地方留着­干­嘛?还不如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中国只要自身强大,他们还是会跪求一个中国户口的。

真正站在了国家层面上,朱慈烺才自嘲前世的单纯幼稚。

“现在趁着蒙古人势弱,俄国人尚未崛起,将大明的国境推到一个对我有利的位置,子孙后世都能从中受益。”朱慈烺简单解释道。

后世中俄边界长四千三百公里;与哈萨克斯坦边界全长一千七百公里;与塔吉克斯坦边界全长约五百公里;与吉尔吉斯斯坦边界全长一千一百公里;而与蒙古国的国界线最长,足足有四千六百余公里。

这些长度加起来,就意味着在一万二千二百公里的国境上,随时可能遭到攻击。为了避免邻国关系恶化,国家财政将不得不付出巨大利益,以保证国家安全,避免更大的战争损失。

朱慈烺的大北伐,对外宣称是打下北面的广袤土地,将俄国人堵在欧洲。实际上一旦战争机器启动,大明军队驱赶着蒙古人,向西追击瓦剌则是顺理成章的事。

哈萨克、塔吉克、吉尔吉斯在如今可都是蒙古人的土地,攻取这些地方在法理和情理上的理由都十分充分。

以乌拉尔山、乌拉尔河为西北部国境,一直延续到喜马拉雅山脉,如此只有五千公里左右的国境线,考虑到地形差异,比朱慈烺前世的华夏中国要减轻三分之二以上的陆地国防压力。

如果能够直接推进到里海,与奥斯曼帝国——大明所称的鄂图曼人——接壤,大明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帝国,获得更广阔的伊斯兰市场,对欧洲施以直接影响,甚至扭曲世界发展的轨道。

如此庞大的战略布局,如此丰厚的利益回报,只花二十年时间就能完成的话,大明简直是捡到了宝。

相比之下,现在连橡胶都没有的南洋,只是个赚些零花钱的小地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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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八聚米空思马伏波(1)

罗玉昆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军训导官陈崇和参谋长朱家骏,器宇轩昂,在云贵总督行辕中如入无人之地。

自从崇祯二十二年扩军完成之后,罗玉昆就升任了山地第一军军长。他的两个老搭档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往上升了一阶。不过扩建成军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山地第一军从湖广调入贵州之后,罗玉昆就几乎被闲置了。

这几年西南几乎没有打过五百人以上的战斗,忠贞营以一个军的兵力,陈列在云贵边境,偶尔去云南境内策应,却一直没有发动对张献忠的总攻。

刘宗敏身为云南总兵,挂征南将军印,就连云贵总督顾君恩都调动不了他,何况罗玉昆还被归属于刘宗敏之下呢?

如今隆景二年都过去了大半,张献忠还活蹦乱跳地在云南、缅甸之间逃窜,虽然损失日重,但也没有就此灭亡的征兆。锦衣卫派了五七波人手暗杀张献忠,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消息。

眼看着别人立功受赏,而自己却每日间­操­训拉练,许多新兵只能剿灭不服的土司、山匪积累战斗经验,实在让罗玉昆心中气闷得很。

今日顾君恩请了罗玉昆到总督行辕,说是商议军事,罗玉昆却也没抱甚希望。

直到进了总督大帐,看到刘宗敏赫然在座,罗玉昆才感觉有些意思。

见山地第一军的三人落座,刘宗敏与顾君恩对视一眼,顾君恩方才哈哈笑道:“罗将军这些日子等得着急了吧。”

“那是,”罗玉昆也不客气,“陛下都将内帑的银子拿出来了,我等食君之禄。不能为君解忧,实在愧疚。”

顾君恩笑道:“昔时马援马伏波聚米为山,指点战阵,消解光武之忧。今日咱们也当效仿伏波,为君上一解西南忧患。”

罗玉昆冷笑道:“我读书少,你莫要豁我。”

“马伏波是平交趾。我们能先安定云南就不错了。”朱家骏也道。

顾君恩任由他们发泄怨气,只笑着扬声道:“将沙盘呈上来。”

七八个总督标营的士兵很快抬着四张方桌进来,在大帐中间拼了起来。光看这架势,沙盘肯定小不了。

罗玉昆心中不屑,道:“军门只观大战略便是了,哪里需要这般清楚的沙盘。”

“小了可装不下。”顾君恩笑道。

不一时,外面进来两个士兵,撩起帘幕开道,进来五六个壮汉。托着一个硕大的沙盘进来,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将军请看。”顾君恩一挥大袖,比了个有请的手势。

罗玉昆与朱家骏凑上前去,一看之下却是大为吃惊。

这么大的沙盘并非细致到了一州一县,而是因为涵盖的地方实在太大。

昆明在这沙盘上也只是一面红旗,连城郭都看不出。

这是一片周长八千里的广大地区,包括云南南部,广西西部。安南北部,半个老挝。还有缅甸东北。

整个沙盘做工­精­巧,一旁的工匠倒上了水,顿时山河分明,恍如鸟瞰一般。

“军门这是何意?”罗玉昆拧着眉头。

顾君恩笑道:“崇祯二十一年以来,我军一直与献贼消磨,看似战意不坚。其实暗中却已经派出人手,深入不毛,将各地山川河谷描绘成册,制成沙盘。这几年来的战果,便在诸位眼前。”

朱家骏仍旧板着脸。道:“光靠一个沙盘,恐怕称不上是战果。”

顾君恩仍旧笑容不减,道:“将军且看这沙盘上的米粒。”

沙盘上果然有不少米粒,其中有一条正是从昆明南下,延续到了交州府东关县——目今黎朝的“东京”,后世的河内。

顾君恩所谓的“战果”并非沙盘本身,而是这个沙盘上承载信息。

从广西和云南都可以进入越南,而云南这条路,就是沙盘上的米粒。

“凡有一粒米粒的地方,就是一个可以补充粮草的土司寨洞。沿途地理已经绘制成图,这些地方土司、州县也都已经安排的妥当,互知互信。”顾君恩起身走到沙盘旁,吁了口气:“这三年间,本官也无日不想着平定西南,以报圣天子知遇之恩呐!”

刘宗敏早已看过了沙盘,此刻上前道:“只要循着这条粮道,大军可以直入安南国境。只要到了安南,便可以就地取粮了。”

罗玉昆虽然有些震惊,还不至于吓傻了。他道:“我只想问一句:兵部文移为何没提到过打安南。”

顾君恩微微一笑,取出自己的印信圣旨,指着官衔后面“凡诸西南平贼定民皆可便宜行事”的套话,道:“这就是为了剿灭献贼平复西南而行的便宜之事。”

“再便宜也便宜不到安南去吧?”罗玉昆颇为不解。

朱家骏仔细看了沙盘,抬头道:“是要先占领安南,然后挥兵西向,从缅甸断献贼后路?”

张献忠之所以能够苟活至今,缅甸这个大后方不能无视。他们自从脱离明廷自立,一直没有放弃过侵蚀云南的念头,更乐得借大明内乱浑水摸鱼。一方面对明军虚与委蛇,另一方面出卖情报给张献忠,为他提供种种便利。

正是认清了这点,刘宗敏和顾君恩才将计就计,正面敷衍了事,仿佛是养贼自重,又像是同为流民的香火情谊。在这些烟雾弹背后,却是顾君恩广派密探,彻底掌握了中南半岛大量情报,收服滇南各洞土司,许以爵位领地,挑拨离间,拉拢分化,无所不用其极。

“圣天子已经稳坐江山,徒增杀戮并无益处。”顾君恩道:“我定下先取安南,借道真腊直取暹罗、最后取下缅甸,围困献贼,使乱兵卸甲归农,这正是王化所在,也是我大明在此地长治久安之道。”

刘宗敏担心罗玉昆邀功心切,出声劝道:“国家大事急不得。这法子虽然慢些,但却能管用三百年。”

罗玉昆点了点头:“能开疆拓土总是好事,何况安南等国都是大粮仓。关键是这战略太也漫长了些,难道要等献贼老死么?”

顾君恩转过身去偷笑,心中暗道:若是如此就更好了!

刘宗敏道:“当年英国公平定安南全境,击溃其七百万大军,不过用了一年而已。如今我军粮饷充沛,­操­练有素,不逊于国初之兵。而火器犀利,兵甲坚固,更有胜之。反观安南,北面郑氏挟持黎主,与南面阮氏几经厮杀,如今正是国疲师老之际。这一起一落,我等若是一年之内攻不下安南,又有何面目去见先人?”

顾君恩又言道:“安南乃是西南蛮之霸主,只要定了安南,占城、真腊、暹罗再无抵抗之心。”

罗玉昆想想也有道理,微微颌首,道:“若是这样说来,倒也用不了多久,非但能漂亮地平定献贼,还能顺便恢复成祖时候旧地,乃至于宣兵威于国外。”

顾君恩和刘宗敏点了点头。

“现在问题就来了,”罗玉昆吸了口气,“如此宏大的战略,陛下知道么?”

顾君恩笑了笑。

这个福将终究还是太年轻,太简单了。

很多事情是不能不让皇帝知道的,但“皇帝知道”这件事本身又不能让外人知道。

无论朱慈烺对顾君恩、刘宗敏如何信任,对忠贞营如何放心,但是军中十人团是不能少的。

云贵这边的御史、锦衣卫、东厂也都不是吃素的。

顾君恩明修贱道暗度陈仓如此三年时间,皇帝陛下一封诏书都没催过,这多少表明已经知道了他的工作,并且十分认可。然而擅起边衅,毁人宗庙,绝人祭祀……这种事即便皇帝本人也不能说­干­就­干­,还要面对广大朝臣,并且很可能为战败承担责任。

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手下人去做,做好了大家高兴,升官发财。做不好也没关系,反正皇帝­干­­干­净净站在岸上,到时候法外施恩,还有个转圜的余地。顾君恩和刘宗敏大不了落个“才力不堪,有负圣望”的罪名,换个地方养老罢了。

“便宜行事,莫非本将军的大印调不动你!”刘宗敏翻脸了。

罗玉昆脸­色­铁青,追问道:“献贼若是在我大军南下之际攻打昆明,如何是好!”

“云南防务自有山地第二军负责,你且服从军令便是。”顾君恩道。

山地第二军是以四川、贵州招募的山民组建而成,成军之后还没有打过硬仗,在西南三军中地位最低。

罗玉昆板着脸不说话,既不抗命也不接受,只是站着与刘宗敏对视。

陈崇上前轻轻拉了拉罗玉昆衣袖,低声道:“与上峰见解不同也当以服从命令为先。”

罗玉昆重重甩开陈崇的手,转身大步而出。

朱家骏和陈崇见自家主将已经与人翻脸,也随之跟了出去。

顾君恩看着罗玉昆等人的背影,叹了口气,道:“他们终究还是信不过咱们。”

刘宗敏也面露无奈,道:“即便如此他也得执行军令!否则军法无情!”

“我就是担心他把事情捅出去,非但打草惊蛇,还让陛下为难。”顾君恩道。

“他来不及。”刘宗敏面露笑意:“我现在就要出兵。”

安南的北部与广西、云南气候相近,冬天也是要穿冬衣的。而南部则四季如春夏,单衣就可以过冬。若在秋季攻下东京,旋即起兵南下,则可免去运送冬衣的辎重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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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九聚米空思马伏波(2)

开国时候的将领斩获动辄百万,难道真的是敌人有这数百万部队么?

当然不是。

如果安南真有七百万大军抵抗张辅,还不等这位英国公进兵,他们就被自己的后勤拖死了。

罗玉昆是最近两年才读的本朝史书,而且以战史为主,深感每个军官都要撰写战斗日记的重要­性­。只有这样大规模多角度地将战争情况记录下来,才不会让后人拿着几个吹嘘出来的数字云里雾里乃至夜郎自大。

“老子晕得很!安南若是这么好打,怎么可能一连四次降而复叛,最终逼得朝廷放弃呢!”罗玉昆在老搭档面前又展露出自己的本­性­,解开了衣扣,在帐中来回踱步,时不时带出一些蜀地粗口。

朱家骏等他发泄完了,方才道:“这事顾君恩有私心。他多半是怕兔死狗烹,朝廷跟他秋后算账,所以才故意搞这么大的阵仗出来。不过从咱们现在行军路线来看,他倒是没有吹牛,粮草药物也都算跟得上。”

“屁!”罗玉昆浑身燥热:“要不是青衫医做出了行军散,不知道这一路要倒多少弟兄。他那是拣着宝了!也不知道沐公爷怎么被蛊惑的,竟然也放着献贼不灭,要先打安南。”

沐国公家的首任家长沐英是太祖高皇帝的养子,在西南战功显赫,死后追封黔宁王,子孙世代袭封国公,挂征南将军印。

当年太祖定下两大与国同休的功臣之家,一者徐达徐家,再者便是沐英沐家。如今徐氏已经被今上剪除,沐氏也丢了征南将军印。

不过这一代黔国公沐天波比徐氏忠心体国,更明时势。被解下征南将军将印之后,非但没有怨言。更是大力助刘宗敏在云南屯驻,同时还遣派滇中将领前往刘宗敏麾下听令。

这些自然会传到圣天子耳中。

此番顾君恩欲先打安南,来个千里包抄,沐天波也是亲自点兵,随军出征,本部人马并各洞土司。总共七万之众负责罗玉昆山地第一军的粮道补给。

顾君恩说是可以到了安南就地因粮,但是与安南人世代作战的沐天波却知道没那么容易。

当年人说安南七百万大军,正是因为他们民风彪悍,最会举国为兵。如今明军再来,即便不至于同仇敌忾,坚壁清野却怕是少不了的。

顾君恩为了请将,大可以乱说,但作为世镇云南的国公,却不能不拾遗补缺。

为了赶在天冷之前打下交州府。罗玉昆也不得不加快了行军速度。大军沿着红河河谷一路行向东南方。这条路都是山路,饶是滇兵与山地第一师皆是惯走山路的山民,又有特制的装备,仍旧走得让人心焦。

而且一旦脱离了云南境,前方的粮食补给就越发成了问题。又因为顾君恩派人联络的都是山洞土人,其信义与否也难保证,更加不能掉以轻心。所以从红河口到交州府东关县的这六百里路,罗玉昆已经做好了日行二十里的心理准备。步步为营方是上策。

……

“顾君恩终于出手了啊。”朱慈烺拿着密报,站在文华殿偏殿中的万国坤舆图前。

身边的皇太子仰头看着父皇。很是不解。

朱慈烺一手抱起儿子,一手持着木鞭点了点安南的位置,道:“看到这块弯曲如弓的地方了么?”

后世的越南国境就像是一头海马,不过现在它还没有彻底灭掉南方的占城国,所以这海马还不完整,加上制图偏差。如今倒像是一张拉开的弓。

更何况皇太子也不知道什么是海马。

“这里就是成祖时候的交趾布政司。”朱慈烺道。

“那现在呢?”小秋官知道成祖是祖宗,但对于具体的代数还没有概念。

“现在,”朱慈烺跳过了宣宗册封安南国王的历史,“现在我们要将这块土地收回来。”

小秋官点了点头。

“山地第一军和滇兵已经从安南的西北角刺入,主力作战兵力四万人。”朱慈烺突然考校道:“在咱们大明前面再前面的是什么朝代?”

小秋官轻轻掰着手指。喃喃道:“……隋唐五代宋夏辽,金元明来十九朝……是金!”

“金不算朝。”朱慈烺纠正道:“蒙元之前,我华夏法统在宋呀。忘记了么?”

小秋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咧嘴一笑。

朱慈烺继续道:“宋朝熙宁年间,安南偷袭钦州、廉州、邕州,并在邕州屠杀军民六万人。所以宋神宗以郭逵为主将,派兵反击。”

“最后谁赢了?”小秋官问道。

“你猜呢?”

“安南人乱杀人,这是无道,肯定是他们输了。”小秋官很认真地回答道。

朱慈烺有些意外,问道:“谁跟你说无道就会打败仗?”

“孟子说的。”小秋官答道:“不过是黄先生转述的,他本人没来。”

皇太子没有到出阁讲学的年纪,所以识字的任务归于宦官和女官。朱慈烺让黄道周回京,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士林的声望,另一方面是他的书法不错,可以给小秋官启蒙。

“打仗胜负有多重因素,并非道义一条。”朱慈烺的木鞭指向北方:“如今这一大块地方,在北宋熙宁时候都是辽国的地盘。宋朝对南面用兵,辽兵就要打宋朝的北面,这就成了两面作战。再加上西北的西夏,宋朝就要三面用兵,怎么都吃不消的。”

小秋官的眼珠子在地图上转了又转,怯生生道:“还好现在没有了。”

“这是大战略,对宋很是不利。”朱慈烺道:“在具体环境里,安南国时疫横行,瘴疠极重,宋军因为染病而死的战士就近乎一半。所以最后这场仗并没有彻底打出输赢,而是双方言和。”

“那些人岂不是白死了?”小秋官惊疑地看着父亲。

“的确。”朱慈烺道:“而且道义没有得到伸张,人民没有得到补偿,军队没有得到荣誉和士气,蛮夷没有得到惩戒……大宋亏得很厉害。”

小秋官皱起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慈烺继续道:“所以打仗的事一定要慎重。但是慎重并非逃避。因为宋朝的教训,我朝文官有些矫枉过正,一方面害怕打仗,另一方面又不肯说和认输。这都是不对的。在条件允许的时候,能打则打;条件不利于我的时候,能不打则不打。”

“爹爹,那现在咱们可以打安南了么?”

“当然,因为条件已经对我朝很有利了。”朱慈烺笑道:“而且很快还有两支大军会攻向安南。”

朱慈烺对小秋官说完,转首一直等候旁边的陆素瑶,道:“宋交熙宁之战值得总结教训,让周衡做一个专题。”他轻轻点了点太阳|­茓­:“我记得交趾罢省之后,作为藩国还很不老实,几番扰我南疆,这事让周衡找一下,向国人说清楚。”

陆素瑶知道这是皇帝陛下对攻伐交趾进行舆论战了。等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打开,顾君恩出兵安南就有了道德优势,就算有人发出反对声音,也会被人指为“秦桧”之流。

……

若想在一片野地彻底根除杂草,唯一的办法就是种上麦子。

这说法对于人的思想也是一样。

朱慈烺前世只是个职业经理人,这辈子就算看了点古籍原典,也不过就是应景而已。铁杵能够磨成针,木杵只能磨成牙签,以朱慈烺的资质,就算再活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思想家。

既然不是思想家,要想让别人接受自己的思想,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从前人的思想中截取一部分,种植在百姓的头脑中。

在没有经历过亡国之痛的位面,要想铲除儒家思想是不可能的。好在孔子死后,儒家分了十八派,各弟子贤人皆成一派,所以不用担心没有素材可取。朱慈烺所取的素材就是大部分的“公羊儒”,也就是汉武帝所选取的“麦子”。

公羊儒在儒家中属于较为偏激的思想,其中核心就是“大一统”、“张三世”,以及“大复仇”。

大一统非但指国土,也指人心,但公羊儒在魏晋之后就成了“绝学”,传承湮没不可查,所以本身不具备呼吁“大一统”的能力。

张三世指的是社会由乱而治的规律,已经被许多学家所接受,但其根本原因还没有被人揭露出来。

朱慈烺最喜欢的是“大复仇”。

当年汉武帝以此推动了对匈奴不死不休的征伐。今朱慈烺发动北方攻略,也是基于对蒙古人的大复仇。眼下征伐交趾,也是报成、宣时候的国仇以雪耻,能够轻易占据道义制高点。

而且交趾立国源自秦室赵佗,以及他所率领的大秦百越军团,从根源论属于诸夏一脉。然而这支诸夏竟然变为蛮夷,而且还反过来侵略诸夏,屠戮华夏子裔。这简直比蒙鞑、胡虏还要可恶!

如果说宋朝的仇轮不到明朝来报,但华夏之耻却是每个华人都不得不承负的。

现在大明的识字率恐怕是千年以来最高的了,国家的声音可以传递到每个村落,舆论战的优势越发显现出来。而且安南米在这些年间已经流散到了华夏各地,谁都知道安南是个水土丰茂,一年两收的产粮重镇。

如果能够收复交趾,岂不又是一个河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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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零聚米空思马伏波(3)

朱慈烺对交趾北犯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概念,甚至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宋朝时的北犯,还是成、宣时候的北犯。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大明有许多习惯从故纸堆中搜线索、找证据的读书人,而安南本身也不­干­净,略一排查,便发现安南从洪武二十九年到万历三十五年间,劫掠大明州县数十次。这些记录取材于两广和云南给朝廷的题奏中,至于那些没有上报朝廷的小劫掠更是多不胜数。

周衡在发动报纸上的专题之余,还请江南的数位演艺方家,写了《平南英雄传》,专门讲述朱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张辅临危受命平安南的故事。又让人写了《蓝山之乱》,讲原大明清华土官黎利在蓝山会盟诸路反贼,背叛大明的故事。

只这两个故事,就将安南立国以来与大明的关系讲了个大概。

大明是靠一刀一枪跟蒙古人硬­干­,杀出来的国家。血­性­或许会低迷,但绝不会消失。

百姓不知道则已,若是知道一个蕞尔小邦竟然也敢捋大明的虎须,谁不是义愤填膺!尤其是看了话本、杂剧之后,对安南这个反复蛮夷之国更是恨得牙痒,民间普遍支持大明再次平定安南,彻底解决西南边患。

即便做到了这个程度,明军也没有公开已经出发征伐安南的消息。

隆景二年八月,第一则关于安南战事的报导出现在《粤报》上。

八月十三,安南郑氏大军劫掠广西凭祥州,杀伤军民人等二百余,掠夺无数。

八月十五,两广总督沈犹龙在上书朝廷的当日,从钦州调派南海舰队大小船只五百有奇。运送两万粤兵登陆吉婆岛。

吉婆岛距离安南半岛最狭窄处只有三里,退潮水浅时可以涉水而过。明军海船从钦州湾出发,经过下龙湾而到吉婆岛,沿途遭遇海船一律扣押,以免惊动郑氏水师。

等安南郑氏知道明军大举而来,粤兵已经在吉婆岛上修筑起了临时工事。前锋已经在西岸修建了两个营寨,囤积军械、辎重。

这个驻屯地点就是后世越南的第三大城市,越南北方第一大港,海防。

此时的海防还只是一个仅有六户渔民的小据点,甚至连村落都算不上,面对如狼似虎的明军,根本连逃跑报信的机会都没有。

王璇随着广西狼兵第一波登上了安南的领土。作为吴阁老选中的接班人,他即便在钦州为官也三日一信,五日一书。与吴阁老交通消息,聆听指教。从顾君恩开始安排安南攻略伊始,吴甡就隐晦地提到了云南方面对安南的攻伐可能­性­。

这果然让王璇十分上心,早在南海舰队尚未成立,他就时常借商船或是广东水师的战船出海,寻找海上进攻安南的可能­性­,丝毫不显山露水地完成了早期勘察任务。

相比传统地陆地进攻,海上进攻有明显好处。

首先从广西进入安南地形多山。地势险要,山路崎岖。辎重压力极大。其次,安南自称永乐年间为“国土沦陷”、“失国之耻”,所以一直对陆上边关看护甚严,很难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而从钦州出海到安南北部,不过三百里。顺风时不过两、三日海程。大明船多,安南在海上根本不可能抵御南海舰队全数出动。而且当今这个时代,还没有海防概念,郑氏更不可能在一个小渔村都不算的地方布下重兵守御。

实际上整个安南的海岸线都没有成建制的防御部队。郑氏和阮氏的南北之争主战场在陆地,以阮氏的水师力量。即便走水路也不可能运送数万人登陆作战。

大明却已经从海上登陆尝到了甜头,就如当初在辽东作战一般。

广西狼兵在安南的登陆点,被临时称为“甲港”,正处于交州府东关县的东面偏南,与山地第一军罗玉昆部、滇兵沐天波部形成两面夹击的态势。而且此地位于红河三角洲的东南端,有着极佳的土壤环境,是个安营扎寨长久经营的好地方。

随着一船船的水泥、石板、木材运到甲港,进行卸载,大明工匠和辅兵只用了三天就建成了两座互为犄角的小堡,各置放了三门一九式火炮,保护前锋大营不受郑氏大军的进攻。而整个过程中,郑氏的大军仍旧没有反应,只有几匹哨骑远远参观了军堡的落成典礼。

……

“八月十三日安南掳掠凭祥州,八月十五日我朝天兵就出发了。”钱谦益身穿厚厚的棉衣,摘下老花镜对柳如是道:“这岂不是掩耳盗铃么?大军集结需要几日?海船聚拢需要几日?辎重采购安顿需要几日?郑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秋风一起,大利北船的时候来­骚­扰凭祥……沈华亭真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啊!”

柳如是眉头紧蹙,叹了口气,道:“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今上好战功,边臣自然多是闻鼓而欢。至于战端一启,几多白骨几家哀鸣,却不是他们所顾忌的了。”

钱谦益大摇其头:“宣宗时候名将尚在,也难平安南。如今国家初平,疮痍未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外用兵?唉,怎能令人不忧啊!”

柳如是捂着心口,沉声道:“如今已经到了家家出兵的地步,尽然还要再启战端,今上也不担心落个‘穷兵黩武’的恶名。”

“朝中终究还是少个诤臣。”钱谦益道:“人都说我优游林下,谁知我心中忧虑?力所能及的也只有借《士林报》呼吁士林齐心劝谏今上弭兵了。”

柳如是的眉头并没有松解,因为《士林报》并非没有发出弭兵的呼吁,只是获得的响应实在太少了。

相比陌生的台湾,安南可是一个传统的富裕之地。谁都知道那里盛产孔雀、犀角、象牙、珍珠……除了这些土产之外,安南的良田阡陌也是一个极好的投资领域。如果能够介入安南沿海的海贸生意,更是一桩大大获利的好事。

唯一让江南人不满的是,本着谁出力谁获利的惯例,这回攻打安南的主力是粤兵。恐怕拿到最大好处的人,也就是那些广佬了。

“如果江南子弟自己成军,岂不比如今分摊到各军强么?”有人提议道。

于是,舆论的风向很快就从是否应该弭兵,转向了是否应该成立江南子弟军。

如果放在十年前,生员们恐怕会对所有与自己见解相左的人嗤之以鼻,斥以白丁。然而现在有了报纸,只要读书识字能够成文者就能发出自己的声音,知识垄断已经摇摇欲坠,进入了一个“礼崩乐坏唯利是图”的时期。

……

“沈犹龙的奏疏称王璇见微知著,早有预备,这才使得进军神速,无所遗漏。”朱慈烺坐在殿中,与阁臣们喝茶聊天,享受不多的休息时间。他轻笑道:“这个王璇倒是有点意思。”

吴甡笑而不语。

“大明实在太大了,边事又琐碎细小,别说要皇帝一一安排,就是加上诸位老先生,再加上京中各部官吏,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所以吏部选材,还是需要用王璇这种能吏。有远见,又能扎实行事。他字什么?”朱慈烺问道。

吴甡应道:“王璇是字美石。”

朱慈烺笑道:“就以他的字命名甲港,为石城港,设美石县同属。”

吴甡表面上波澜不惊,内中却是为弟子高兴,道:“陛下如此恩典,真是让他青史留名了。”

“他本是钦州知州,如今既然随军到了安南,我看也该换个官职了。”朱慈烺道:“就让他随着大军整理民政,取得一州为知州,取得一府为知府,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吴甡微微颌首,又道:“殿下,如今对安南之战势在难免,是否由大都督府派出领兵大将?”如果地方督抚以文职擅起边衅而专武职,难免酿成唐末藩镇之祸。吴甡以前从来不相信文官会有反叛自立之心,但碰到安南这块反复之地,却不能不多一份小心。

“大都督府早有建议了,”朱慈烺道,“总参谋部希望罗玉昆任平南之战总兵官,挂平蛮将军印,提督安南境内的全部明军。”

“用狼兵必选狼将,否则扰民太甚。”吴甡忧虑道。

从正统年间开始,狼兵就多次参加剿贼、平叛、抗倭等战斗,战功显赫之余也有扰民太甚的问题。尤其是嘉靖年间的东南抗倭,狼兵军纪涣散,以至于东南百姓惧怕狼兵更甚于倭寇。

甲申国变之后,沈犹龙曾有起用狼兵北上的提议,也是因为实在伤敌伤己这才没有成行。

至于狼兵的起源已经十分难考,即便明人也多有混淆,认为他们跟瑶、僮一族,区别在于瑶、僮受制于流官,而狼兵受制于土官。因为土官世代据守一地,恩威极重,所以狼兵能为其所用,而流官势轻,所以瑶僮经常反叛。

实际上狼兵却是“俍兵”讹传,而“俍”则是广西当地人对汉人的称呼。这点上从语言也能看出来,狼人语言与瑶僮语言不相通,反倒更贴近中古汉语。如果仔细查访那些狼人土族,也能发现其与中原世家的联系。

所以狼兵是土司的自卫武装,这些土司却是瑶僮化的汉人,这也注定了他们既不见纳于中原,也不见容于当地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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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一无欲常教心似水(1)

朱慈烺并不担心狼兵到了安南之后扰民的问题。

如果说黎利反明是因为明朝压迫太甚,那又如何解释后世的越南**呢?

后世中华帮助越南抗法抗美,勒紧了裤腰带支援粮食武器、培养越南军官,最终得到的是什么呢?

如果布施恩义得不到友谊,那还不如加大压力,让他们彻底不敢反抗,甚至再也不能反抗。

“广西与安南从风土人情而言十分相似,或许本就有强者为尊的规矩。”朱慈烺斟酌用词道:“还是以他们的方式解决比较好,狼将成大用倒是可以作为罗玉昆的佐贰官,负责东南线作战。”

吴甡颌首表示了解。

大明首辅虽然在权力上大于唐宋的宰相,但名不正则言不顺,大明终究没有宰相,所以即便用兵这样的国家大事,吴甡也只能建议,不能­干­涉。尤其是如今大都督府态度强硬,内阁更没有­干­涉的立场。

北宋雍熙北伐,宋太宗与枢密院单独决策,将宰相李昉撇开一旁,结果引起了朝臣的集体反对,李昉也因此辞职抗议。宋太宗虽然仍旧执意进行了雍熙北伐,但结果却是惨败,不得不承认错误。

这就是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宰相。

内阁首辅说到底只是个政治顾问、秘书的集合体,能够有今日的权势已经是历代内阁大臣们的篡权结果,需要有极大的自知之明,才能将这种制度巩固延续下去。所以吴甡有时候甚至觉得张四维、申时行等奉命阁老所作出的贡献更大于夏言、张居正那样权倾一时的权相。

从文华殿问对出来,吴甡突然觉得大明不知不觉中变得功利了。凡是只要有好处就上,没有好处就闹。嘉靖之前坚守“道义”的“士人”都去了哪里?难道真是被世庙的板子打光了么?

从世庙至今也近百年了啊!怎么国家养士反倒越养越少呢?

吴甡踩在宫中的金砖上,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职房。

职房的地砖下已经烧起了火。整个房间带着暖意。

九月间的京师对吴甡这个年纪而言已经很冷了,还好皇帝陛下在办公条件上从未苛待过臣属。

吴甡拿起桌上的公文,目光一扫就从制式统一的文本中挑出一本,正是国子监请求增加经费的奏疏。相比现在轰轰烈烈的大学、学堂,国子监就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每年拨给国子监的经费少得可怜。

别说跟经世大学、杏林大学、武备大学、海军大学这样的“嫡亲儿子”比,就连京师讲武堂这样乡学级别的学校。拿到的拨款也比国子监多。

以前国子监还可以卖监生名额,现在大家发现新学出来的学子更容易当官,尤其是考法政学院或者行政学院,出来稳稳当当就是个官员。如果抱负大些的,还可以去新拓地担当主官。若在海西那样的蛮荒之地,出仕就是个知府。

从隆景元年开始正式衡定的民爵也渐渐普及,只要纳税额度高,就能获得子、男之爵,形同贵戚。就算纳不了那么高的税。当兵、做工、乃至务农,男人只要有正经营生,女子只要嫁得夫婿,就能拿到“公士”的头衔。

这公士虽然没有免税的优待,但却能在大明境内畅行无阻、见官不拜。还可以不以“小人”自称,更能够合法穿着绫罗绸缎。若是放在嘉靖朝之前,这就是个不完全版的生员啊!

真正的生员也只不过比公士多免了二石税粮罢了。

这种情况之下,用不了多久。别说没人参加科举,就是看四书五经等等元典的人恐怕都不多了。

当年汉武帝并未禁毁百家。但因为只有儒生能够做官,所以诸子尽皆湮没。这正是董仲舒以“独尊儒术”达到了“罢黜百家”的目的。

如今皇帝陛下也没有废科举,只是偏心新学,这正是以“广尊诸子”来“罢黜儒教”,可惜世人眼中只有功名利禄,也跟着纷纷入彀。

——这个世道果然是笨蛋比­鸡­蛋还多!

吴甡看到案头放着的两个­鸡­蛋。这是司务送来的早点,他吃不了放着的。

“国子监本国朝立学选官之本,如今各序痒献才选能后来居上,岂不令公等羞惭?一味贪求国帑,而不知自新新民。岂非本末倒置?望太学诸公申序痒本义,本国学正宗,选贤与能,有益家国,而经费自当禀足也!”

吴甡提笔写下票拟,贴在了题奏上。

内阁虽然以首辅为尊,但每个阁臣都有资格直接将票拟送入宫中。只是百年磨合最终造就了“内阁民主”,哪怕首辅都不能不打招呼就直接递进票拟,而各阁臣对其他阁老的票拟也都有建议修改的权力。

当然,夏言、严嵩、高拱、张居正这类权相并不在此例,但他们无一得以善终,故而成了后来阁老首辅的反面教材。

吴甡的这几句话写得十分公道,而且是站在新学的立场上贬斥国子监。如今朝中小官书吏多是新学出身,占据了朝官大半,所以这种话即便传出去引起小部分人的不满,但终究还是能够得到广泛舆论支持的。

而且新学是今上不遗余力推动发展而成,在朝中不要跟皇帝对着­干­,这是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

其他阁老都是进士出身,本就对国子监出身的官员看不上眼。于是这票拟便随着题本走舍人科进了司礼监。

如今司礼监可真是一个传达室都不算的衙门,所有本子只在那里放一下,宦官只负责帮忙搬运。经手文字的都是舍人科舍人,最终由皇帝亲自批红。

朱慈烺一天的工作时间在十小时左右,与阁老们交流,接见各部门长官,接见回京叙职的外官,接见陛辞的官员……种种这些需要花去三到五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则要处理各地送来的奏本,即便经过内阁分类票拟,将“请安”、“祝贺”、“报瑞”等无关紧要的本子交给舍人科回复,每天还是有数百本奏本。

若是碰到自报考成科目、财产申报的时期,奏本更多。

虽然许多奏本都只需要提批:“某部知道”、“内阁知道”、“照此办”……但偶尔也要进行抽查,以免被诸多人­精­糊弄。

剩下关于军国大事的奏疏则要细细阅读,统合奏本意见和内阁票拟意见,深入思考之后才能做出决策。有些分歧过大的,则还要面见当事官员和阁老,进行讨论。

如此庞大的工作量,舍人科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陆素瑶先命人查了一下崇祯元年以来的国子监出身官员名单,发现从国变之后就再没有官员是国子监出身的了。

这就意味着国子监对今上的作用几乎为零。

加上又是要钱,就连内阁老先生们都看不过眼,所以这封题奏理所当然地归于“不重要、不紧急”一栏,等有空了才递呈御览。

朱慈烺连本子都没翻开,只看了票拟,便提笔写道:“国子监知道。”旋即放在一旁。

此时距离国子监上奏,已经过了三个月。距离吴甡票拟递呈,也已经过了一个月。

四个月的时间,国子监祭酒都已经换了新人。

新祭酒就是大名鼎鼎的蕺山先生刘宗周。

这位大儒在原历史时空中因为国亡而绝食而死,在死前大彻大悟,是个不逊于王阳明的大宗师。只不过他没有王阳明的通达,不曾有过平定祸乱的军功,所以历史评价并不高。

对于朱慈烺而言,第一次听到刘宗周这个名字还是在重生之后。因为没有前世的人物设定,朱慈烺将刘宗周归入了“空谈腐儒”一类,而且是极其不会说话的腐儒。

身为江南绍兴的大学问家,与那么多势家往来密切,这位蕺山先生竟然还天真地相信,只要崇祯皇帝做出好榜样,过着符合道义的儒式生活,天下就能大治。

如果换了别人,可能是势家的代言人,但刘宗周能做出饿死自己来殉国这么残忍的事,可见他是真的如此相信。

最终结果就是崇祯如此文青的皇帝都觉得他迂阔,只是感叹他的忠心。

朱慈烺起用刘宗周并不让人意外,因为刘宗周的名声的确太大,他的两个弟子黄宗羲与陈确又都在舍人科供职。

如今吏部尚书解学龙其实跟黄道周、刘宗周也都是一路人。

朝野一片呼声请刘宗周出山,朱慈烺自然没必要为了一个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为难吏部。

让人意外的是刘宗周竟然出山了。

刘宗周在万历二十五年释褐,因为母丧而没有受官,直到万历三十二年才北上受行人司行人之职。万历朝末年,朝中已经有了党争的苗头,吏治风气败坏。有着­精­神洁癖的刘宗周以侍亲为由,辞官回乡。

到了天启朝,朝廷以刘宗周“千秋节气,一代完人。世曰麒麟凤凰,学者泰山北斗。”将推举他入阁。

但刘宗周上疏推辞说:“世道之衰也,士大夫不知礼义为何物,往往知进而不知退。及其变也,或以退为进。至于以退为进,而下之藏身愈巧,上之持世愈无权,举天下贸贸然奔走于声利之场。”赫然要以自己来矫正士风,砥砺气节,为“衰世”树一榜样。

这样的人,如今却也肯入京为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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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二无欲常教心似水(2)

是目今的世道比天启年间强么?

或许吧,起码朝廷里没有君子小人之争。

但这并不是因为朝中皆是君子。更多是因为“小人”充斥朝堂,整日里只会盯着考成科目需要的政绩,奔走于声利之场。

不仅如此,当初黄道周赴京任职,出掌詹事府,为皇太子朱和圭的书法老师,刘宗周曾写信表示反对,认为国家大臣应该有原则,得先说明过去的是非曲折,不能人主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否则不就像是摇尾乞怜的狗儿了?

这话说得多少让黄道周无语,只是以“在家侍亲,在朝事君,人之大伦”来回应刘宗周的反对。

关于刘宗周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外人只能猜测,然后根据自己的立场选择冷嘲热讽、视若罔闻、声援呐喊三种反应。对于刘宗周的两大弟子黄宗羲和陈确而言,师尊却是应该出山的。

诚如“天不生仲,万古如长夜”,若是蕺山先生不出,大明就要进入漫漫长夜,再无指路明灯了。

“吴阁老话虽说得难听,却中情中理。”刘宗周眉平似水,瘦削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怒,洋溢着安静淡然之­色­。

“吴阁老写这段话的时候,先生还未出掌太学,恐怕是针对孔氏而言。”黄宗羲道。

刘宗周的前任就是孔子嫡孙,衍圣公孔胤植。

孔胤植命运多舛,先是投降了伪闯贼罗玉昆,落在了朱慈烺手中当人偶。后来出任国子监祭酒,却没有劝进。

须知,在茫茫劝进文表中,朱慈烺记不得谁上疏劝进。但肯定记得谁没有劝进。

于是孔胤植这祭酒之位也保不住了。

“你如今也沾染了官场陋习。”刘宗周毫不客气地批评弟子道:“君子焉能因人论事?”

黄宗羲连忙起身致歉,口中称道:“多谢先生喝正。”

“独处尚需慎心,人前焉能纵口?”刘宗周的学说以“慎独”为根基,又因为受教于许孚远,所以最讲究为学不在虚知,要归实践。在天下儒生而言。学问只是敲门砖,而在于刘宗周等真儒眼中,学问就是探寻大道的修行,若不能躬身力行,就是伪儒。

“弟子错了。”黄宗羲再次承教。

刘宗周这才回到刚才的主题,道:“我既得选祭酒,亦当忠君之事,将国子监振作一番。既然朝廷不给银钱,我等便自去筹措。该做的事总要做起来。”他回身走进房中,不一时又捧了个木匣子出来,道:“为师这些年存了十余两银子,加上此番入京,浙中师友弟子所遗川资二百两,你们二人且拿去做事。”

刘宗周回乡之后只在寺中教书为生,不与公家往来,即便官员前去拜访。他也多是拒不相见,日子过得十分辛苦。不过他既然出来做官。就少不得往来,所以仍旧有选择地收了“二百两川资”,其实一路开销却都是朝廷费用,以及自己的积蓄。

黄宗羲当时眼泪就要下来了:二百一十余两银子,这能做什么事?

一旁的陈确连忙推辞道:“先生何以如此!这点事难道弟子们都不该出力么?所耗资用,自有学生等筹措。”

黄宗羲也劝道:“先生。如今朝廷另有章程,个人捐款可得表彰,却不能以私款办公事。”

刘宗周是熟读各种典籍的,在绍兴时也知道官府再不用私人,哪怕是门房都由朝廷开具公食银。这固然增大了朝廷压力。但想想也有道理,起码减轻了那­干­白役对百姓的敲剥。听黄宗羲这么一说,刘宗周捧着木匣子的手倒停在了空中。

“先生不妨将要办的事一一讲述,由弟子等写成报告,申请拨款。”黄宗羲道:“依弟子愚见,倒不是内阁不舍得给国子监银子,实在是国子监自己没有个计划,光知道开口要多少数目,却不说这银子用在何处,为何要用。如此孟浪,被拒也是题中之义。”

刘宗周知道这个弟子在舍人科,虽然位置不显,但也是天子近臣,对中枢的规矩耳濡目染总不会有错。

“我要立一份国子监学报,宣扬义理,容纳论难,张扬正儒。”刘宗周道。

黄宗羲道:“外人办报总以银子为关卡,太学本就是朝廷的,要办报只需审批便是。弟子明日便去办这事。”

刘宗周心满意足,又说了些“招生”、“印书”、“礼聘名儒”之类的事。这些都用不了多少银子,自然被黄宗羲和陈确一一揽在身上。

师徒三人尚未尽欢,门外又报道刘宗周的同年、故友联袂前来拜访,其中还有曾经受教于刘宗周的祁彪佳。这些人都是站队坚定,如今或在翰林,或在图书、博物馆的清流。黄宗羲和陈确便先行告辞,各自办事去了。

因为黄宗羲和陈确都在舍人科,虽然不同室,但同声应气之下,国子监的项目申报得以在半个月内送上了皇帝陛下的案头。

朱慈烺知道黄宗羲在后世大名,但真不确定刘宗周的历史地位。问之近臣,也是褒贬不一。朱慈烺最终决定,与其询问当朝的儒臣,不如自己去看看刘宗周到底怎么说。

隆景二年十月望,皇帝陛下携皇后、皇太子,前往国子监。

刘宗周是当天上午才知道皇帝将于半个时辰之后驾到,连忙命人扫地清理,准备接驾。前来通报的黄宗羲却道:“先生不忙接驾。只需命人洒扫­干­净便是。今上出行,威仪从简,颇有古圣王之风。”

儒有君子儒与小人儒。

小人儒处处苛求礼制,不肯有半步逾矩;君子儒则讲究大义,追求的是­精­神上与三代圣王的契合。这两者就如佛家的律宗和禅宗,虽同在教门之下,处世态度却截然不同。

刘宗周期望中的皇帝就是尧舜一般的圣帝明王,闻言大喜,只命人洒扫,自己换了公服,连监中课业都不停,就等皇帝陛下驾到。

朱慈烺是真心对各种繁琐的礼制厌恶。即便登极为帝,他出行也不过是规定好路线进行封路,所带随从也不过数十人。这数十人中有护卫,有待诏,文武齐全,就是个移动办公室,所有人员已经­精­简到了极处。

即便只是数十人,走到国子监牌坊口时还是看上去浩浩荡荡,与出来迎驾的国子监官员相比,那边才是人丁稀疏。

刘宗周没有在崇祯朝做过官,朱慈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一看刘宗周的身形,朱慈烺联想到了郭真人,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刘宗周作为祭酒,上前见礼,即便面对六岁大的皇太子也是一丝不苟。

“刘先生是南人,在京师还住得惯么?”朱慈烺笑吟吟问道。

刘宗周一本正经道:“其他尚好,只是夜夜兵戈之声让人难眠。”

“呵呵呵……”朱慈烺边走边看,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般:“呦,这边果然有不少老槐。”

皇太子年纪太小,还没明白两人对话间的关系,就被皇帝抱起来认树了。

“槐树本是公卿大夫之树,为何许多都长不直呢?”朱慈烺突然问刘宗周道。

刘宗周一愣,脱口而出道:“公卿非以直而事君,乃以道事君。道分­阴­阳,辨曲直,故魏征直谏固然是劝君体道,管仲辅佐齐桓却也同样是事君以道。”

朱慈烺因问道:“都说‘道’,但这‘道’到底是什么?于治国、于天下百姓又有何用处?”

刘宗周蚕眉一抖,也不用准备,洋洋洒洒讲起了儒家的“率­性­之道”。他到底是国学大儒,被另一个时空的后人称为“有明最后一位大宗师”,绝非浪得虚名。他很快就从“道”讲到了“心”,由“心”讲到了“良知”,一路讲来没有丝毫疙瘩。

朱慈烺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许多疑惑却的确豁然开朗。

他对儒学并没有成见,也不觉得一种哲学存在“保质期”的问题。后世论坛上的“挺儒”“非儒”其实根本不知道何谓“儒”,也不清楚儒学到了王阳明之后的意义所在。任何一种社会形态,都不可能脱离其本身的哲学思想而独立存在。而正是阳明心学,揭开了晚明江南的开放之风。

“先生借一步说话。”朱慈烺等刘宗周换气的机会,拉着刘宗周走到一旁。

刘宗周瘦弱的身体竟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反抗之力,道:“陛下恕罪。臣实在不知天子与大臣有何议论不能为天下所知。”

朱慈烺苦笑,道:“也没甚么,只是私下疑惑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若此,”刘宗周跟着皇帝避开一步,转头对个史官道,“皇帝言行,不可遗漏。”

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史官颇为羞愧,在儒学宗师的气场支持下,大步走了过来,站在朱慈烺和刘宗周身后,侧耳聆听。

皇帝的言行举止都逃不过史官的耳目,而且他还不能看自己的起居注。只有等他驾崩了,这些起居注才会被拿出来成为修撰《某宗实录》的底本。

如果皇帝生前偷看起居注,甚至施加影响力进行修改,势必会贻笑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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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三无欲常教心似水(3)

“先生看过朕的书么?”朱慈烺问道。

刘宗周心中腾起一股凛然正气,抱着“文死谏”的心态答道:“陛下博学通达,蔚然大观,可惜终究涉猎也博,­精­深不足。以陛下资质若是专心义理,用功不缀,虽古贤人未能及也。”

“先生客气了。”朱慈烺问道:“朕知道天下人不能只学杂学术数,但也不能所有读书人都只学大学义理。朕只想问一句,先生的抱负可是让天下人结为尧舜?”

在朱慈烺前世因为著名的百年国耻,在华夏子民的心中留下了极深创痕。因为这道心理创痕久久不能痊愈,所以就需要有人背黑锅。适逢五四­干­将们需要铲除人们脑中的故有伦理,好为全盘西化腾地方,所以孔丘就是最好的人选,儒学也就成了腐烂不堪裹尸布。

朱慈烺作为一个功利主义者,前后两世对于“哲学”这种上层建筑都是不感冒的。对于前世而言,不懂哲学并不影响他带领团队创造盈利,但是对于一个国家领导者来说,对待哲学的态度就显得至关重要。

现在放在朱慈烺面前的只有一个选项:儒学。

中国哲学到了明代,诸子百家早就没有了传承,一切能够被利用的思想也都被吸纳进了儒学大门。朱慈烺最多能做的只是在儒学内部进行选择,关学、晋学、阳明心学……以及心学之中的诸多流派。

以朱慈烺看来,这些儒学流派差异虽大,但对自己的新明朝建设都没有明显阻碍,无所谓让哪一派成为显学。

唯一的问题在于儒学对世俗大众的态度。

如果说儒学最大的问题,那就在于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儒生们自己不希望成为“愚者”、“小人”。所以就不愿让别人成为“愚者”、“小人”,恨不得天下人都成为尧舜。

这看起来很高大上,其实很霸道。

首先,定义君子小人、贤与不肖标准的人是他们。其次,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每个自然人生活环境和阅历决定的。妄加以道德裁判,这本身就是不道德的。最后,自然界有各种飞禽走兽,机器里有大小零件,这是事物的普遍规律,为什么到了人类社会就得各个都是圣贤君子呢?

正是因为这种思想,使得儒学昌盛之后,与其说是在选择能力强的人当官,不如说是选择“政治合格”的人当官。事实证明。史上杰出的哲学家、文学家,未必都能成为合格的事务­性­官员。

刘宗周虽然不­精­通官场语言,但这个问题也可以算是一个哲学问题。他脑中思辨片刻,道:“若是王化盛行,天下大同,人人皆是君子贤人,固然是我辈抱负。”

朱慈烺摇了摇头:“刘先生,君子远庖厨。然否?”

“君子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此所以远庖厨也。”刘宗周答道。

“若是人人皆是如此。谁来烹饪?”朱慈烺追问。

刘宗周语噎,暗道:真要是到了这种教化程度,就算吃素也是让人心神愉悦啊。

“所以朕以为,这个世上还是应该有­阴­阳并作,不能极端啊。”朱慈烺说道:“朕身为天子,乃是奉天承运。不敢逆天命而为。拨款,办报,都是小问题。只不过朕希望能看到儒学回复到唐时。”

“唐?”刘宗周一愣。

唐室攀了李耳为祖宗,以道教为国教,道风盛行。许多道教科仪和理论都成熟于唐。儒学虽然仍旧是天下显学,然而国家以诗才选官,儒学的影响力只局限于少部分的­精­英知识分子之中,比如韩、柳之辈。

“陛下这是要灭儒么!”刘宗周瘦削的身形颤抖起来。

朱慈烺盯着这位宗师,道:“朕只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大明欣欣向荣。唐宋时候儒学对百姓生活约束最小……”

“故唐时犹是中古蒙昧之时,而有宋有程、朱诸子萌发文化。及至我朝理学大行,此正是大学日新之义,我朝启迪教化之功!陛下焉能倒行逆施,反以唐时为上!”刘宗周竟然打断了皇帝说话,一轮抢白。

朱慈烺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失误:竟然与一个狂信徒去讨论信仰问题。

“先生知道海瑞之女的事吧?”朱慈烺换了个实例。

海瑞女儿只有五岁大,因为接受了家中男仆给的饼,被海瑞责骂。从传闻中来看,海瑞对自己五岁大的女儿的确骂得过分,有“能即饿死,方是吾女”的说辞。于是这个五岁大的孩子就真的只是哭泣,死活不吃东西,最终饿死。

刘宗周显然也听说过这个故事,却是被气得发笑。

“陛下以偏激之人所行偏激之事,归咎于圣学,诚可笑也!”刘宗周咬着后槽牙,已经下定决心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御前直谏了。

“海瑞受学于蛮荒,终身不过一介孝廉,经义尚且不通,焉能称为儒者!”刘宗周首先从根本上否认了海瑞的儒者身份,旋即又道:“此人折辱永陵,失人臣之体,可见其本­性­蛮昧。其女竟因父亲之责绝食至死,可谓随父矣!若夫其有幸得受圣教,当知此乃置父亲于不义,乃大不孝也!”

经刘宗周这么一说,朱慈烺突然想到自己前世中看过一则新闻:某地有十二岁女童,被老师责骂之后竟然跳楼了。

如果说海瑞之女是被礼教“吃”了,那么这个跳楼女童又是被谁吃的呢?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可早就没礼教了。

所以刘宗周说这是海女继承了父亲的偏激­性­格,似乎很难反驳。

“陛下,曾参是孝子,而其父曾晳尝以木椎椎其首,几近于死。”刘宗周见皇帝无言以对,放缓了口吻,像是给蒙童授课一般:“孔子对曾子不知逃避的做法甚为不满。不许曾子入门受业……”

朱慈烺不由心头一颤,这是他这辈子五岁时候就学过的“课文”啊!

曾子受杖的故事载于《孔子家语》。具体内容是曾子在劳作时伤了秧苗,他父亲曾晳就以大杖打他。曾子本是个孝子,又因为自己做错了事,甘心受罚,被打得倒地休克。良久才醒来。

曾子醒来之后,首先是向父亲请罪,因为自己做错事而让父亲劳累教训了他。然后曾子又鼓琴而歌,表明自己没有大碍,不让父母担心。

乡邻们都认为这是真正的孝子,大为惊赞。

孔子知道之后却很生气,不许曾参入门学习。曾参十分惶恐,只能请其他同学前去请教。

于是孔子讲了舜的故事。

舜的父亲瞽瞍需要舜时,舜都能及时地侍奉在侧;但当瞽瞍要杀舜的时候。却没有一次能找到他。这样瞽瞍就没有犯下为父不慈的罪过,舜既保全了父亲的名声,也尽了自己身为儿子的本分。

而如今曾参侍奉他的父亲,却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轻易地去承受父亲的暴怒,就算死也不回避。倘若真的死了,那不是陷父亲于不义么?哪有比这更不孝的呢?

曾参听了之后,自然是深深悔恨自己的“不孝大罪”。

朱慈烺终于领教了大宗师的水准。那是可以用最简单的道理和故事让人无语的人。

这一刻,朱慈烺又想到了郭真人。每次听郭真人讲道理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不过郭真人如同冬日之阳,而刘宗周实在像是夏日之阳,让人不能直视。

“陛下,仅以海瑞之女来看,儒学当不当兴?”刘宗周踏前一步追问道,颇有些光棍。

宗师不要命。谁也挡不住啊!

朱慈烺呵呵­干­笑一声,道:“这道理是极对的,大人小孩都不该偏激嘛。不过如果儒教地位过甚,为了一尊贞节牌坊而饿死……”

“陛下可知道天下牌坊哪里最多?”刘宗周再次打断朱慈烺的话头。

朱慈烺重生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被动。他在陕西被冯师孔等人抗命,还能大大方方地发泄一下脾气。但是现在自己显然不占理。而且老婆孩子就在身后,史官又寸步不离,还得顾忌形象,真是有些憋屈。

“陛下不知么?臣却知道。”刘宗周道:“天下牌坊最多不过姑苏。臣曾游访其地,数有牌坊百二十三座,其中科举、高官、功德、忠孝、宗祠各种牌坊百余座,而贞洁牌坊屈指可数。陛下是担忧贞洁牌坊诱人偏激,还是不满如今贞烈之­妇­过于罕见?”

朱慈烺其实连牌坊都没有仔细看过,被刘宗周又是列数字又是摆事实,搞得颇有些难以下台。

“至于贞节与饿死……”刘宗周获胜之后放缓了口吻:“程子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乃是回应某子之问,以砥砺其人格,岂是泛论?如今俗夫俗­妇­自以为得程子之旨,此正是儒学不兴之祸!”

“呵呵呵。”朱慈烺担心下面还有什么陷阱,本着千言千当,不如一默的信条,还是决定缄口不语。

史官站在二人身后,已经是汗如雨下,后背都湿透了。

ps:今天整个地区停电,连网吧都关了,只来得及赶出这一章,少的那章继续放到后面补吧。身为读者,我很能理解追的书断更、少更的痛苦,对于自己的食言而肥也深感愧疚,不过那些“有了点成绩就看不起读者”、“玩弄读者”之类的话,小汤觉得还是有些太过了。平心而论,小汤真有可能故意偷懒么?这不是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么?而且小汤自认为还算是个自律的人,即便给别人打工也从未做过偷懒耍滑的事,何况为自己­干­活呢?只能说请多包涵了。

六六四无欲常教心似水(4)

朱和圭站在不远处,惊奇地看着爹爹与大臣吵架。在他印象中,父亲一向是高高在上,所有人见了都不得不卑躬屈膝,说话声音大些都是罪过,今天是哪里来的老夫子,竟然敢教训父亲?

段氏也远远看着皇帝的脸­色­,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对刘宗周初见时的好印象一扫而空。

其他随行官员也无不惊诧,不能想象一个乡学蒙师竟然将皇帝当蒙童一样教育。

朱慈烺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一片静寂,只想结束这门功课,道:“道德教育是应该有的,但凡事最难便是把握度数。还有便是世间腐儒披着儒者衣冠毁圣贤经典。”

刘宗周激昂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道:“陛下所言甚是。”

朱慈烺吸了口气,道:“先生要办报,且答应朕一事。”

“请陛下吩咐。”

“国子监的报刊,可以弘扬正义,辨析明理,但不能以道德杀人,以礼教罪人。”朱慈烺道。

“礼约之在前,法禁之在后,礼法之设,本因于此。”刘宗周算是答应下来。

他对于报纸上动辄就互相斥骂“小人”、“­奸­党”乃至于“名教罪人”的现象也十分看不惯。

诚如当年他身在东林,一面力抗“­奸­党”,一面却又说“吾党与有罪焉”,而且“吾党之罪,在宋人之上,不为虚也”。这样毫无立场的客观言论,也只有心中只有道义的无私之人才能说出来。

朱慈烺对刘宗周了解不多,但现在可以肯定他是一个不会为利益集团代言的人。这样的人注定成不了事,无法入阁,却更是可贵。

“陛下,”刘宗周欲言又止。“陛下登极以来,尚未开过经筵。”

朱慈烺“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经筵是儒臣们为皇帝进行思想教育和学术教育的课程,是保证大家具有统一的价值观、世界观和人生观,以免出现武宗那样让人闹心的­精­神领袖。

朱慈烺前世就学之初就听着“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虽然并没有走理工科道路,但潜移默化受到暗示就是说:技术远高于一切。所以他选择的法律也好,人力资源也好,都是技术­性­学科——社会技术。

对于其中内涵如法条为何如此制定,律例保护何种关系,朱慈烺也是本着更好使用的态度去学习,并没有将之上升到哲学层面——那是法学家的工作,而不是律师、法律顾问的任务。

现在刘宗周出言提醒,如果自己拒绝。恐怕这个倔强的老头就会三番五次上疏,闹成社会舆论的焦点。

宫中还有一个经筵讲学不辍的太上皇,估计也会站在刘宗周一边。

“陛下,圣主执国,王、霸之道不可偏废啊。”刘宗周放低了声音:“如今陛下霸道远胜于王道,恐非国家社稷之福。”

“经筵之事再议吧。”朱慈烺道:“等忙过了这阵,空闲下来再做安排。”

“陛下,”刘宗周又道。“皇太子殿下也快到了可以出阁讲学的年纪,宜早做安排。”

“还早吧。不是应该十岁么?”朱慈烺道。

“皇太子出阁讲学的年龄并未有定制,从如今开始铨选春坊官、日讲官、主讲官,时候也就差不多了。”刘宗周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如今已经在启蒙了,由黄道周教皇太子字书。对了,黄道周在传授皇太子字书时夹杂议论。这样做合乎礼么?”

“是何等议论?”刘宗周问道。

“有些孟子的话。”朱慈烺道:“朕担心皇太子一知半解,恐怕日后存了误见。”

刘宗周沉吟片刻,道:“陛下,识字习书本就会牵涉元典,尤其幼童。多半是从《论语》、《孟子》启蒙。黄道周杂讲孟子固然不妥,但也情有可原。臣以为,或许可以提前让皇太子出阁讲学,以免偏听。”

朱慈烺微微点了点头,道:“请先生题本来,推荐些才品超绝的好先生。”

“臣遵旨。”刘宗周点头应诺,又补了一句道:“论人品学识,黄道周其实就是极佳的人选了。”

朱和圭还不知道自己新一阶段的人生已经展开,犹自沉浸在国子监里的新奇景­色­,又对泮宫周围的池水格外感兴趣,嚷着要叫人放养大锦鲤。

朱慈烺跟在朱和圭身后,看着两个小火者左右躬身围着儿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人如果从小就备受呵护,抗压能力会过弱,无法承担重任。

大明皇家可不是李唐,废太子像过家家似的,说杀就杀……

“叫他们过来,”朱慈烺对王承恩道,“让皇太子自己玩。”

所有人脸­色­都有些走样,惟独刘宗周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淡然神­色­。

“这么小的孩子,若是磕到碰到如何是好?”段氏急道。

朱慈烺没有理会,只是站定远处,看儿子在那边研究一块树皮,时不时还要小手去剥一剥。

宦官惊恐地退了回来了,留下皇太子一人。

朱和圭好奇地抬起头,见身边没了那些跟屁虫,颇有些奇怪。他很快又看到了父亲面带微笑,似乎是在鼓励自己,便大大方方回了个笑脸,继续玩弄起那块半脱落的老树皮。

“脏不脏……”段氏拧着眉头。

“小时候不玩,长大了会呆笨的。”朱慈烺道:“看起来是在瞎玩,其实也是他们在接触这个新奇的世界,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他。”

朱和圭专心致志地剥下了那块­干­枯树皮,又研究了一会儿里面的新皮,回头看了一眼父母,撒开腿跑向另一棵树,继续自己的树皮研究。

皇帝和皇后与一群随行人等反倒成了他的跟班,保持着距离,看着他玩。

刘宗周本来还想请皇帝去旁听一节经义课,但从皇帝陛下刚才的反应来看,恐怕也听不懂国子监程度的授课,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噗通!

正在奔跑中的朱和圭没有注意到地面上浅浅探出的树根,完美地张开双臂扑倒在地,下巴磕在地上,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渗出了一抹鲜红。

帝后这边顿时大惊,王承恩哭丧着脸就要冲上去,却被皇帝陛下劈手抓住了衣领,用力一拽,竟一ρi股坐倒在地。

朱慈烺这出人意表的一手,让所有人都震惊莫名,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朕去看看,你们别管。”朱慈烺说着,缓步上前。

朱和圭瞪大了眼睛趴在地上,良久才见父皇走了过来,终于咧嘴大哭起来。

朱慈烺走到儿子身边,缓缓蹲下身,用手指点起儿子受伤的下巴,侧首一看,只是擦破了点皮,并没什么大碍。

“你怎么摔倒的?”朱慈烺等儿子的哭声渐息,出声问道。

朱和圭回头指了指了绊倒自己的树根,面带泪珠道:“被它绊倒的。”

“它?它在这里一动不动躺了几十年,怎么会绊倒你?”

“我跑过来的时候,它就绊我了。”朱和圭作势又要哭。

“我看得很清楚,它没动,是你踢到它了。”朱慈烺脸上一板:“快起来,向它道歉。”

朱和圭心中顿时大为委屈,嘴巴一咧,眼泪在悲怆的哭声伴奏下又淌了下来。

段氏也跟了上来,心疼道:“有什么等会再说,先抱起来吧,地上多凉啊!”

朱慈烺没有理会,只是不许别人靠前,更不许有人去抱他。

朱和圭趴在地上,胸腔又一直受到压迫,很快就哭得没力气了。他自己也不舒服,终于爬了起来,喘口气,准备休息一下再哭。

“道歉。”朱慈烺提高了音量。

朱和圭看着严肃起来的父亲,微微有些退缩,却还是没有向树根道歉。

“道什么歉啊,这树根又不知道。”段皇后走向儿子,要去看看儿子下巴上的伤口。

朱慈烺猛然站了起来,拦住了皇后,居高临下对皇太子道:“自己的过错就要承担,跟他道歉!说以后再也不踢到它了!”

朱和圭整个人都被父亲的身影包裹着,心中泛起浓浓的恐慌,缓缓转过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双手作揖,一躬到底:“树根,是我错了,不该踢你。我以后再也不踢你了。”

段氏也被刚才皇帝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所震慑,终于想起自己平日温文尔雅的皇帝丈夫也曾亲自上阵,见惯了血腥厮杀。她以女人的直觉发现皇帝霸气消散,连忙跑了过去,蹲身抱住儿子,取出丝帕为儿子清理擦伤。

“好了好了,擦破点皮而已。”朱慈烺的声调缓和下来:“你能自己承担责任,这很好,爹爹特许你明天去骑马。”

小秋官闻言破涕而笑,又挣扎着要从母后怀里挣脱,继续去玩。

刘宗周一直面­色­淡然,此刻大家都面露欣然,而他却拧紧了眉头。

黄宗羲因为工作关系并没有随驾,是后来才听说了国子监的种种轶事。他对前半段深信不疑,因为这个犯言直谏的人是他熟悉的恩师,如果恩师不这样说话,那才是怪事。对于后半段,黄宗羲却是将信将疑:

皇帝陛下实在是圣明得让人难以相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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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五无欲常教心似水(5)

“不迁怒,不贰过。”黄宗羲在刘宗周的职房中激动地点出了题眼:“圣天子以此教育储君,岂不圣明?”

不迁怒,不贰过是孔子对颜回的评价,而且认为好学如颜回者,一旦逝世便举世难见了,可谓评价极高。

朱慈烺一直被大臣们担心会成为世宗那样的暴君,更怕他宣扬法术之说,将大明带入万劫不复之地。如今看他能够以儒门圣贤的标准来要求储君,起码证明皇帝并没有“走”得太远。而且被如此教育出来的储君,也不会背弃名教。

刘宗周与皇帝问对之后,对皇帝在经义学问上的底细已经十分清楚了,而且又从翰林故交中知道皇帝真正求学还是听吴甡讲了点《左传》。他摇头道:“今上最让人诧异的便是这点,恍若天成。”

黄宗羲不解。

“要将圣人言行付诸日用,这份功力谈何容易?”刘宗周道:“多少所谓名儒,口上论理则辩才无碍,事上见­性­则蒙昧不明。我观今上并不曾习得章句,且杂学斑驳,不见大道,但行事言论,常暗合圣教真意,岂非天成?”

朱慈烺前世虽然没有钻研过儒学礼教,整个社会也缺乏这样的大风气,但儒教思想已经深入到了每个人骨髓之中,对所有中华儿女的价值观、人生观都隐隐作用。甚至于许多叫嚣着反儒反孔的斗士,他们本身用的也是儒生的思维逻辑,并未见有新意。

对于在国子监教育皇太子一事,朱慈烺本人也没意识到与儒教有什么关系,更没想到“不迁怒,不贰过”。他当时脑中很简单,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承担责任。品味自己种下的果子。

仅此而已。

这不但在明代是正确的思想,在朱慈烺前世也同样被人奉为真理。恐怕只有愚夫愚­妇­会亟亟将孩子抱起来,然后装模作样敲打树根地板,哄孩子高兴。

“师尊似乎并不以此为幸?”黄宗羲道。

“不迁怒,不贰过的并不只有颜子,还有秦穆公呢。”刘宗周说着。看了看窗外,又道:“今上迟迟不开经筵,非是好学之君。规谏天子正是我辈应尽之责,恐怕日后君臣未必相得。至于储君,还是要从小教育,以期成为一代明主。”

黄宗羲点了点头。

“既然陛下要我推荐讲官,内举不避亲,我打算荐你为日讲官。”刘宗周道。

黄宗羲顿时觉得自己肩头担子沉重,深深一躬。道:“弟子必当竭尽所能,引导皇太子殿下掌经典,明大义。”

刘宗周点头赞许道:“如此甚好。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是。”黄宗羲应声而退。

……

朱慈烺回到宫中的时候,崇祯和周后已经知道了国子监发生的事,急着要看孙儿是否受伤严重,是否会破相,对于皇帝给皇太子找老师的问题倒没怎么关注。朱慈烺回宫之后还要处理政务。所以真正关心朱和圭老师是谁的人,只有段皇后了。

还好刘宗周办事效率极高——这也是因为他有足够多的弟子服其劳。半个月后,一份新鲜出炉的名单就送到了皇帝手中。

黄道周的名字位列最前。

虽然刘宗周与黄道周有了间隙,但外举不避仇,刘宗周对黄道周的人品学识都是极其相信的。

在黄道周之后,是左右春坊官,刘宗周推荐了弟子陈确、黄宗羲、张履祥出任。担负日讲重任。虽然黄道周为主讲官,但具体讲课内容还是由日讲官负责,就如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的区别。

再往后则是一些翰林,或是陪讲或是旁听,都是小有文名的才子。

这份名单到了朱慈烺手里。很快就面目全非。

因为皇帝陛下用不着这么多讲师。

“这是皇太子第一年的课程表。”朱慈烺让陆素瑶取出一张表单,道:“刘先生推荐的人,只能担任语文、书法和历史这三门课。”

“臣所举荐者,皆一时俊杰……”刘宗周不可置信地接过课程表,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陛下,‘社会’是何意?”刘宗周当然知道“社会”。

在大明,社会就是结社、聚会。

社有书社、琴社、画社、诗社……种种不同。会有临时雅集,有长期的定会。但这些都跟皇太子扯不上分毫关系。

“朕所谓的社会,是指大明民生百态所集合。”朱慈烺道:“要让皇太子知道一个大钱买几个包子,路上遇到有人斗殴该去找哪个衙门,户口是怎么回事,有何等好处……总之要让皇太子知道民间百姓从生到死都是如何过的。”

刘宗周若有所感,道:“这倒的确是个大会。”

“这事若是让朝臣来交,恐怕仍旧会教出个‘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来,所以将由内官出任。”朱慈烺道。

刘宗周颌首表示赞同,反正内官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算术很简单,左右不过是加减乘除之类,朕已经安排了女官。”朱慈烺道,“每日下午的体育课,则由军中选派教官,带他骑马­射­箭,强身健体。至于自然嘛,朕从经世、杏林等大学聘了几位教授为他传授自然万物的规律。”

刘宗周知道这都是儒臣的短板,的确没办法都承接下来。虽然朝中有不少熊廷弼、卢象升一样文武双全的进士,但显然还是皇帝的安排更加妥当。

语文是听说读写的根本,可深可浅;历史是春秋百代的评述,字蕴褒贬;书法一者是人心映物,一者也是修身养­性­的好路径。此三者只要由正派儒臣来教,足以保证皇太子殿下不会走偏了。

“陛下,臣以为殿下还少了一门功课。”刘宗周道。

“哦?什么?”朱慈烺觉得自己已经给儿子布置得很完善了,涵盖了德智体美劳各个方面。

“礼。”刘宗周道:“子曰:不知礼,无以立也。”

“这个,他在宫中已经学了很多规矩了。还需要单独开课么?”朱慈烺问道。

刘宗周道:“陛下,若是只学规矩,则日近腐儒。礼中自有深意,上承先民日用百态,下启圣贤修养心­性­。非但要知其然,也该知其所以然。故臣以为此课不能少。”

朱慈烺点了点头,又扫视了一遍课程表,道:“既然如此,可以派个治礼经的儒臣担任历史讲师,糅合一起讲吧。”

刘宗周躬身道:“臣遵旨。”

“朕还觉得,既然调动了这么多的师资,只教他一个有些浪费了。而且小孩子终究喜欢跟小孩子一起,孤零零容易­性­子乖张。朕想请宗室子弟,以及功勋大臣家的子女陪读。合适否?”朱慈烺问道。

“古太子读书,皆有伴童,合礼也。”刘宗周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那合适的孩子就请先生代为筛选,最好都与皇太子一样不曾读过书的。”

刘宗周应声领命,同时心中有些纠结:我是国子监祭酒,为何现在反倒像是东宫官了?

皇太子朱和圭的讲学大事总算是定下来了,朱慈烺又选定了文华殿为日常授课之所。将自己的办公室搬到了武英殿。

这不单单是改换文华殿琉璃瓦的小事,整个内阁也都要跟着搬家。以保证皇帝随时召唤。

段皇后终于等到了长子出阁,又见皇帝如此上心,心中大喜,亲自为儿子检查上学要用的器物,又为自己妹妹的儿子讨来一个名额。东垣王朱常洁得知之后,也请从宗学中挑选陪读。

朱和圭只知道讲学之后每日里都能骑马、­射­箭。还能奔走游戏,兴奋得几天都睡不好觉,一日三回地问:“什么时候才能开学读书啊?”

朱慈烺却知道,今年是肯定来不及的了。

十月一过就有个大节,冬至。

冬至祭祖是整个国家的大事。只要有宗族的人家都要参与祭祖典礼,准备祭品。如果故意不祭祖宗,必要受大明律严惩——朱慈烺一度想取消这条,以减轻远游在外者的负担,却没有得到支持。

礼部为此还专门在军中为服役兵士准备了祭典,以纸本为牌位,写上了所有士兵的祖籍、宗祠堂号,进行集体祭祖,最后高歌《秦风?无衣》,也算庄严肃穆,轰轰烈烈。

对于天家而言,太上皇帝还健在,所以一应典仪也要进行修改,以太上皇为中心,向列祖列宗进行禀报、祭祀。朱慈烺可以委派大学士祭天,但祭祖的义务还是只能亲自履行,无法推卸。

冬至大节过后,紧跟着就是春节元旦。从腊月开始人心思归,许多衙门也都开始轮值换班,好让路远的同僚早些回去。这种状况要一直延续到来年的正月十六过完上元节,自然也是不可能开学的。

好在冬至之后无论是皇宫还是民间,都是喜气洋洋,家家欢乐,皇太子可以在宫中尽情撒野,一时也想不起来读书的事了。

一年三个重大节日中还有一个是万寿节,也就是朱慈烺的生日。因为朱慈烺出生于二月初四,所以过完了上元节之后,喜庆还得延续下去。

因为万寿节前后数日不许屠宰,而且不能审理刑名案件,所以大理寺刑庭法官只需请假数日,就能在家待到二月份再回京上班。百姓也只能提前备好­肉­食,以免在万寿节期间只有素菜下饭。

也幸亏朱慈烺生在春寒时节,­肉­还放得住。若是生在盛夏,恐怕放过夜就臭了。

隆景三年,就此到来。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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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的月中单章~!

又到了本月中旬,正是开单章求月票大好机会啊!

不过小汤很不好意思地要请个假,明天有事要出门,预计周六回来了,所以更新改为周日两更补明天周四的更新。周五欠的两更,以及昨天欠的一更,会在下周内补齐。希望大家见谅。

另外关于本书的进度问题,朱慈烺同学在本卷中已经登极成了皇帝,各项内政外交也都铺开了,所以下一卷中主要是大明探险活动的萌发,寻找太平洋航线前往美洲,以及对日作战的内容,希望读者诸君能够喜欢。

现在《金鳞开》已经成了小汤写得最长的一部小说,还是得感谢诸位读者朋友们的支持!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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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六东邻夜宴歌尚齐(1)

大明隆景三年,日本承应二年,耶历一六五三年。

癸巳年元旦。

寒风凌冽,在这方靠海的领土上,矗立着一座山城。

飘扬的一文三星旗帜,表明了这座山城的主人,正是曾经占据十国的外样大名毛利氏。

在关原合战失败之后,作为西军重镇的毛利家受到了减封的待遇,如今只保留着周防、长门两国三十六万九千石的领土。再不复当年领有十国,高达一百二十万石的盛况。然而毛利家并没有因此而消沉,更没有真正投降于德川氏。

在这座被称为指月城的山城密室之中,当代藩主毛利纲广盘坐榻上,在他面前是正襟危坐的家老重臣。

“诸君,今年能够倒幕么?”毛利纲广双手放在腿上,已经猜到了家臣们的答复。

因为年复一年,每年元旦朝觐的时候,毛利家的家主都会向自己的家臣询问这个问题,而家臣们也总是回答“主公,时机未到啊”!

按照另一个时空的剧本,这种对话将持续到两百年后的倒幕战争。毛利家所统领的长州藩,最终还是成为倒幕强藩,逼迫德川幕府将权力交还给天皇,自己也成为了新政府的中流砥柱。

“时机未到啊,主公。”家老益田元尧回应道。

毛利纲广松了口气,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懈。

可以想见,这又将是碌碌无为的一年。

“不过主公,”益田元尧突然又道,“最近明国却有些奇怪的举措。”

随着德川幕府锁国令的发布,非特许船只不能出海,只允许中国、荷兰、朝鲜在指定港口进行贸易。甚至于日本在海外的侨民都不被允许回国。所以日本人对于世界上的动向并不了解。

益田元尧作为长州藩的家老,当然不可能违背锁国令擅自出海,但他作为益田元祥的长孙和接班人,主持藩内的内政、财税,通过偶然的机会取得了一条走私途径,乃是一些朝鲜人乘着夜晚。将大明的货物以小船运到相岛,然后从相岛流入日本四岛。

通过这些走私的明国货,毛利家的财政有了一定改善,起码不用像刚刚减封时候,为了还债不得不用领土去换取金银。

“哦?明国平定内乱了么?”毛利纲广对大明的印象还停留在崇祯初年时候。那时候大明内乱初兴,还没有形成规模,谁都不相信大明会被一群流民推翻,所以传到日本的消息都称大明很快就能平定内乱。

“是的,主公。”益田元尧道:“明国非但平定了内乱。听说他们的皇太子还派兵占领了朝鲜,现在整个朝鲜都几乎是明国的官员在管理。”

日本人对外国的事并不上心,所以朝鲜人知道大明新皇登极,改元隆景,但日本这边还是数年前听闻。

“这与我毛利家有什么关系?”毛利纲广问道。

“主公,如果我们能够绕过幕府,直接与朝鲜,乃至明国贸易。正是增强我家实力的大好机会。”益田元尧建言道。

“但如果被幕府知道……”毛利纲广有些迟疑。

“是那些商人们违背的锁国令,到时候只要将他们抓起来定罪就是了。”益田元尧丝毫不以为然。

这种事在日本战国层出不穷。幕府也没有能力深入调查。

毛利纲广道:“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且委派你去负责这件事吧。”

“臣下必不辱命!”益田元尧匍匐在地,额头轻触榻榻米。

……

从萩城出海只一天的海程,就能到达一个名叫相岛的小岛。朝鲜来的走私者就是在这里堆积货物,防备幕府。原本这个贫瘠荒芜的小岛并不见人烟,如今却已经形成了一个人烟稠密的市集。

益田就宣扯住自己的衣摆。以一个平庸武士的身手跃上了简易的码头。他早就从手下口中得知这里的繁荣,甚至有了艺妓的存在,但亲眼所见还是被吓了一跳。

这个市集都是低矮的和式木屋,店门口挂着汉字招牌。说是朝鲜人在此走私,但店家的对马口音却暴露了他们的身份——这些人应该也算是日本人。

“对马藩的宗家在经营这里?”益田就宣低声询问身边的侍从武士。

对马藩的宗家是日本战国的不倒翁。在朝鲜与日本之间的两面三刀,极尽欺瞒诈骗之能事。该国石高十万石,其实以对马岛贫瘠的土地,就算加上飞地,也只不可能超过两万石。之所以这么高,正是因为对马岛地处日本和朝鲜的海域中央,靠对朝贸易获得了大量收入。

而且对马岛同时也对朝鲜李氏称臣,是个蝙蝠一样亦鸟亦兽的怪物。

“这位是毛利家的益田就宣先生么?”一个­操­着岛津口音的高大男子站在益田身前,足足高过这位家老两个头。

——岛津家也在这里?看来我们实在是太大意了。

益田就宣继承了曾祖父的外交力,躬身行礼道:“不知道足下是岛津家哪位贤才。”

“我不是岛津家的人,”那高大男子略一欠身,“敝上想请先生过去一叙。”

“尊上是?”益田就宣疑惑问道。

“这边请。”高大男子显然没有介绍一番的想法,只是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益田就宣身边的侍卫正要直斥他无礼,却蓦然发现周围似乎有些太过安静。一些身穿渔民水手服饰的人聚拢过来,但身材都无一不是高大健硕,隐约能够看到衣服下坟起的肌­肉­。

益田就宣心中暗道:这里可是人家的地盘啊!不过既然他请我过去,应该没有恶意。

“麻烦您前面引路。”益田就宣不能确定此人的身份,使用了敬语。

那高大男子面沉如水,带着益田就宣朝岛上的山林中走去。周围的渔夫、水手缓缓围成一个圈子,随着益田就宣一行移动。

在相岛的山林深处,几乎不见人踪,却突兀地矗立着一栋两层楼的明式小楼。益田就宣看着这小楼的材料,心中骇然:是什么有这般魄力,在这等地方竟然也能盖起这般雄伟的楼阁,莫非是遇到了海中的神仙?

如果让益田就宣知道这小楼中的主人正拿着他家四代情报,恐怕会更加惊恐。

……

“他就是益田就宣,今年四十有三。其父益田元尧是毛利纲广的家老,益田广兼的遗腹子。曾祖是益田元祥,娶了吉川家的女儿,也是为益田家取得永代家老地位的能人。”魏云举起手中的炭笔素描,与站在院中等候召见的益田就宣做了做比较,果然十分相像。

“军情司还是有点本事,祖宗三代都能查这么清楚!”陈德也从二楼的玻璃往下望去,正巧益田就宣抬头张望,两人对视了一眼。

当然,这只是陈德的感觉。

对于益田就宣而言,明晃晃的玻璃映着日光,根本没有看到里面的人。

“请他进来吧。”魏云道:“他对咱们争取毛利家十分重要。”

陈德点了点头。

益田就宣正在思索为何这里的主人会认识自己,就见刚才引领他前来的男子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益田先生,请进。敝上在二楼恭候大驾,您的随从可以在楼下奉茶。”

益田就宣深深一躬身,道:“那就叨扰了。”他放心大胆地独自朝楼上走去,颇有些从容风度,反观他的侍从却都如临大敌,各个将手按在刀柄上,对桌上放着的茶点不敢有丝毫动作。

陈德正对着的房门很快就被敲响了。

“将军,毛利家家臣益田就宣求见。”门口的高大男子行了军礼。

“让他进来。”陈德点了点头。

益田就宣听不懂汉语,但看着那­干­净利落的奇怪礼仪,也知道这伙人不是等闲之辈,当然更不会是海中的神仙。

“那个……”益田就宣很快见到了陈德,被陈德一身山文铁甲吓了一跳。他认识这种盔甲,正是明国将军的甲胄。

“你可以说日语。”魏云坐在陈德下手,以平等的口吻用日语对益田说道:“这位是大明提督朝鲜总兵官陈将军。”魏云说着,为了防止翻译上的误解,递上了写着陈德官号将衔的宣纸。

益田就宣虽然听不懂汉语,但能够看懂汉字,何况此刻生死­操­于人手,当即匍匐在地,行了大礼。

“不必多礼,贵使请就坐。”魏云替陈德说道。

益田就宣很不习惯地坐在了官帽椅上,双腿垂悬,踩不到地板,颇有些不踏实的感觉。他同时也在思考,这个所谓的大明将军到底是真是假,来这里又是所为何事,对毛利家来说是福是祸……

“我朝很反对贵国的锁国令,但德川氏目空一切,不将我朝国书放在眼中。”魏云只学了一年的日语,而且还是从一个朝鲜人那里学来的,此刻用起来却自信非常,每当益田就宣面露疑惑神­色­,表示没有听懂时,魏云都会回以一个“你日语真差”的不屑之情。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盟友。”魏云道:“毛利家愿意与大明亲善否?”

益田就宣正在考虑托词,只听那大明军官又道:“如果毛利家有结盟之意,我朝可以出售大筒给贵藩。”

益田听了心跳加剧,颤声问道:“是那种,一炮可以糜烂数里的大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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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七东邻夜宴歌尚齐(2)

日本人将鸟铳叫做“铁炮”,将火炮叫做“大筒”。跟大明一样,日本人也是从欧洲人手中认识了这种新式武器,并且大量购买,装备军中。

在万历年间的壬辰援朝之战中,日本人已经有了成建制的铁炮部队,并且还一度嘲笑过明军的“三眼铳”,认为自己的铁炮远胜辽东铁骑的三眼铳。

当然,那只是日军的错觉。明军不是没有鸟铳,而是因为辽军多骑兵,三眼铳放完之后可以作为铁槌在马上使用,更贴合辽东铁骑的作战风格。

且先撇开“铁炮”上的口水官司,只说大筒。

谁都知道铁炮的铸造工艺十分高端,用的铁料也十分惊人。日本有金有银就是没有铁,甚至连铁锅都要从大明进口,哪里来的铁料玩火炮?当朱慈烺在感叹大明的富铁矿太少,大部分铁矿石中的杂质含量太高的时候,日本人还望着不能打造兵器的潞铁流口水呢。

幕府之前或许还能从出岛的荷兰人手里买到两三具“南蛮大筒”,但毛利家这样的“外样大名”是肯定买不到的。

在魏云的日语学习笔记中,外样大名旁写了三个小字:婢养子。

可谓传神。

“真的是,贵国在朝鲜用过的大筒么!”益田就宣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脸上表露出惊诧万分的神情。

魏云学语言还算勉强,但要学习日本人的夸张表情却是怎么都做不到。对日本人而言,表情是交流的一部分,所以上至公卿下至庶民,说话时都要配上表情,否则就像是看外国电影没有字幕一样。

对大明而言,这却是粗鄙的表现。

有修养的人应该是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人,宠辱不惊于身……

“壬辰抗倭之战中,辽镇主要用的是虎蹲炮,这种火炮威力小,­射­程近,真正的攻城炮不过寥寥。你说的是哪种?”魏云问道。

益田就宣过滤了“抗倭”。激动道:“是那种一炮能够轰塌城墙的攻城炮!”

壬辰之战让日本战国名将们留下­阴­影的就是明军火炮。以朝鲜城墙的强度,随军火炮不过三五发就能轰出一个大洞。虽然在明军看来,朝鲜王京的城墙也不过跟大明一个县城的城墙差不多,但对于日本人而言却十分震撼。

他们的城墙比围墙也就高出一线罢了。

“当然不是。”魏云面沉如水,让益田就宣探不到深浅。

益田就宣果然面露失望,整个人都萎顿了,如果只是虎蹲炮,虽然阵列中很有用,但也不至于让毛利家冒着被除封灭族的危险对抗德川氏。

“那种小威力的火炮。大明已经很难找了。”魏云玩弄着手指:“我只知道大明军事博物馆里有一尊,是李如松平朝时用过的,被我军从东虏手中缴获回来。”

那尊火炮也是传奇,当时缴获的时候因为属于“军资”还是“古董”,颇有些争议。

益田就宣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军事博物馆”,也不知道“东虏”又是谁,但他知道这句话的核心:现在大明要出售的,定然是威力更大的大筒!

——果然是唐土上邦。太厉害了!

益田就宣眼中又冒出了星光。

“咳咳,”益田就宣道。“如果贵使真的要与我毛利家结盟,小人当回去禀报家主。”

“可以,”魏云道,“我们还运了一门样炮过来,你可以带着我们的炮手和火炮一起回去。如果确定要与我朝亲善,就让毛利纲广自己来相岛与我军总兵官陈将军签署密约。”

“嗨。”益田就宣连忙应声称是。

只要有船有兵。陈德已经将相岛纳入了掌中。

他其实最早看中的是对马岛,起码岛上已经有了熟地,可以屯田,而且与济州岛一样是朝鲜的屏障、对日进军的跳板。

不过对马岛上的宗家同时也是李朝的臣属,见风使舵的本领极高。死缠烂打地抱着大明的金腿不肯放,陈德也就只在对马岛上要了一个港口,方便明军驻扎。

这样的好处倒也显而易见,对马岛的岛民对大明没有排斥,各种劳役供给也只需明大爷开口便是,不用亲力亲为。而且他们累世经营日朝航线,在明商尚未进入这个市场之前,大明只能从他们手中抽取税费。

日本岛内的情报,十之**都是对马藩提供的。甚至连毛利家外海的这个相岛,也是对马岛宗家力荐,并且派出工匠进行修建。明军自己负责经营的则是相岛西北六十里的见岛,负责作为对毛利家工作的后盾,属于军事机密。

益田就宣离开这栋隐蔽的小楼,在向导的引领下回到了港口。过了片刻,海港中驶出一艘小船,吃水极重,船上只有五六个身穿日人服饰的水手。

益田就宣很快就发现那些不是日本人。因为他们太过高大,身体也过于健壮,与一日一餐,最多两餐的日本人完全不一样。

这些水手正是经过伪装的明军炮手。

龙福才站在小船上,看着船舱里安静躺着的一七改,颇有些舍不得。作为火器教导营的参谋长,最早这批一七改出厂的时候,每一门炮的炮表制作他都亲自参与,可以说将每门炮都当自己孩子看待。

如今朝廷竟然说要卖炮,这就像是卖龙福才的孩子啊!

所以他以堂堂上校的身份身穿倭服,公开身份只是个少尉炮长,正是为了送这个可怜孩子一程。

看着日本使者上船见礼,又命人用缆绳拖了小船,龙福才连回礼的心情都没有。

益田就宣并没有介意这个明军军官的反应,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浑身黝黑铁炮,口中发出嘶嘶的惊艳赞叹之声。

就像是看着一个没穿衣服的美女。

这让龙福才觉得有些恶心。

“龙哥,”领着益田就宣上船的向导走向龙福才,“上面说了,这门样炮不卖,您可得看好咯。”

龙福才一愣,道:“上面不是说要卖一七改么?”

“一七式都还没退役呢,怎么可能卖一七改。”那向导笑道:“这是上面的意思,咱们不管他。”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龙福才出差以来的最好消息。

从相岛到萩城并不远,在大船的拖拽之下,龙福才当天就到了日本领土。

五人炮组外加一个在日多年的华商被当做贵宾迎入指月山城,接受款待。饮食过半,就有妖娆酒女进来,陪侍左右,极尽媚态。

军中早就流传了关于倭国女子到大宋­借­种的故事,龙福才等人见倭女如此豪放,也难免动心。四个炮手齐刷刷地看着龙福才,希望这位长官能够发话定调。

龙福才自从妻儿惨死辽东之后就再没有近过女­色­,如今三杯两盏淡酒,昏暗和室里妖女魅惑,只觉得浑身血也热,腿也软,颇有些冲动。

“这些都是送我们的么?”龙福才问一旁的通事。

那华商笑道:“军爷,倭人深受唐宋遗风,这些女子的确是服侍几位军爷的。”

“不,你得问问清楚。”龙福才摇着头:“不瞒你说,上头是有军令:若能够带走或是做妾或是为婢,那我们就谢了此间主人。若只是数夜风流,带不回去,那我等只能婉拒了。”

那华商一愣,吃不准这是真的军令还是龙福才等人想讨要这几个女子。

他哪里知道,东厂最会用美人计,所以对美人计的防范也是最严。异邦女间只要知道自己将嫁去大明,大部分人都会动摇忠心,甚至反戈一击。就算还有小部分死心不改,到了大明置于东厂监视之下,也没了勾结故主的机会。

益田就宣作陪,代表毛利家款待龙福才等人,见席间有冷场,连忙出声询问。

那华商有些尴尬,还是将龙福才的话转述给了益田就宣。

这些女子都是毛利家的财产,益田本没有资格做主,但是想到家主的本意就是卖好这些明军,反正几个明军也不能立刻就走,索­性­先答应下来,看明天炮击­操­演的结果再决定是否跟家主商议。

益田装出一副醉醺醺的神情:“当然,当然可以,这正是寒家家主的小小心意。”

——大不了日后就说喝醉了,误解了通事的意思。

益田就宣心中暗道。

龙福才等人得到了确定的答复,终于心满意足地拥着美女回房休息了。反正他们明天的工作并不需要太多体力,完全不用在晚上养­精­蓄锐。

即便没有丝毫蓄养的想法,五个人还是在天未亮时便睁开了眼睛,­精­神充沛地一跃而起,换上衣服,到了庭院中跑­操­。

益田就宣当夜也获准睡在这处别院,朦胧中听到了外面壮汉的呼喝声,扶着酒­色­过度而昏沉的脑袋,凑到窗前朝外张望。

龙福才等人已经在小院中完成了折返冲刺跑训练,脱去了上衣,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正利用摆饰庭院的石头进行举重锻炼。

益田就宣顿时一点睡意都没有了,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要尽快禀报主公,这些明国兵士实在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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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八东邻夜宴歌尚齐(3)

“如此说来,他们都是很不错的武士啊。”毛利纲广听了益田氏的汇报,轻摇折扇,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不过就是早上起来­操­练而已,也没有展露出惊人的剑法,哪里值得担心?

更何况明国与日本之间还隔着大海,明国就算占领了朝鲜,也不可能渡过海峡,因为日本可是受神风庇佑的神国呢!

就算让明**队侥幸渡海,他们也只会尝到当年蒙古人的惨败。

如今最要紧的是获得大筒,只要有了大筒,毛利家的城池才能固若金汤,才有希望推倒幕府,重新光复先祖的基业,甚至自己成为将军!

“主公,他们并不是武士啊。”益田元尧听了儿子的回报,却是十分担心。无论明国以何种手段介入日本岛,也不论成功与否,都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亲耳听祖父讲述过文禄庆长之役的元尧,并不认为明国是个无力的巨人。当时日本方面以宇喜多秀家为总督,以小早川隆景、加藤清正、小西行长、宗义智、岛津义弘、立花宗茂、毛利辉元……等等诸多吹捧得如同天上星宿的名将,竟然被明军一支偏师就打得灰头土脸,最终因为丰臣秀吉的病亡才得以撤兵。

身为毛利家的永代家老,益田元尧也很清楚庆长文禄之役的和谈过程。可以说是一场国际间的大闹剧,明国方面和小西行长竟然合谋伪造国书,串谋欺骗丰臣秀吉和明国皇帝。这种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发生,只是因为明朝的文官不愿意看到武人立功,而日本的武将则是实在打不下去了。

“放心吧,先去看看明国大筒是否真有传说中的威力。”毛利纲广将折扇在掌中一敲:“去城外吧。”

在指月山城城外,有一段废弃的城墙。当时建造它是为了应对乱世的兵战,所以修筑质量绝对属于上乘。在就宣带来明国邀请毛利家结盟的消息之后,为了一睹大筒的威力,毛利纲广命人重新加固了这截城墙,当做靶标。

龙福才的火炮组已经在一华里之外架好了火炮,清理炮膛。检查炮弹炮药,做好了演示准备。对于这五个经验丰富的炮兵而言,在一华里的距离上打垮土石靶标,根本比日常训练还轻松。

他有些无聊地等了片刻,看到一个身穿华丽服饰的倭人大将骑在马上,在众人簇拥中缓步走来。

“这就是毛利家的当代家主,快行礼。”通事低声在龙福才身边提醒道。

龙福才斜眼看了那通事一眼,直到那倭将走到跟前,他和四个炮兵还是直挺挺站着。没有主动行礼。

通事已经跪了下去,见龙福才等人没有半点行礼的意思,连忙拉了拉龙福才的衣摆,示意他跪下。

龙福才沉声道:“得他先敬礼,我才能回礼。”

通事眼前一黑,顿时觉得自己的小命恐怕不保。

现在难道还是汪直汪五峰在日本的时候么?那时候汪直自称宋王,在日本列岛如同大名一般,许多小家族都以接待藩主、甚至天皇的规格来接待他。那时候的华商地位也十分高。根本不会被人欺负。

现在幕府在形式上统一了日本,将军的命令对华商一样有效。否则华商就要担心是否会和荷兰人一样被赶到小岛上去了。

“他说什么?”毛利纲广问道。

华商通事额头一阵冷汗:“他说恭贺明公得此利器,武运长久。”

毛利纲广大喜,也忽略了龙福才等人的礼节问题,只是道:“很好,让他演示。”

通事这才站起身,对龙福才好声道:“军爷。他说请诸位开始演示。”

龙福才端起千里镜看了看,道:“这面墙太长,一炮轰不倒,可以让他们分成三段,依次轰击。”

通事这才松了口气。将龙福才的建议转给毛利。

益田氏是毛利家的永代家老,但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会受到其他家老在地位上的威胁。所以与明国结盟的事能否成功,决定了他们在毛利家未来地位和话语权。为了促成此事,益田元尧修饰了说辞,对毛利纲广道:“主公,明国兵说可以在墙上标注记号,一一命中。”

毛利纲广费了这么大劲出趟城,当然愿意多看看,当然点头应允。

龙福才并不知道其中曲折,看到日方果然在靶标上涂上了不同的记号,轻车熟路地算取­射­击诸元,旋即下令放炮。

其他四个炮手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炮手,互相间配合默契,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足可谓赏心悦目。

毛利纲广只看这五个明军的动作,就忍不住惊叹,正想作一首俳句,却不想被惊天动地炮声吓了一跳,几乎跌下马来。若不是近侍小姓紧紧拉着辔头,恐怕这匹以温顺著称的好马也会受惊而逃。

龙福才端起千里镜,看了一眼,道:“正中目标。清理炮膛,准备­射­击。”

在数学推广之后,炮手们可以用数学公式计算­射­击角度,对于炮表的依赖­性­大大下降。对于某些熟练和好悟­性­的炮手而言,甚至可以用微积分测定诸元,对移动目标进行打击。

很快,明军的第二发、第三发炮弹接连发­射­,一一命中。

“主公!全都命中了!全都命中了!”益田就宣自告奋勇前去检查靶标,此刻兴奋地跑了回来,高声叫道:“主公,被大筒击中的城墙,一炮就坍塌了一个大洞!这是攻城利器啊!”

毛利纲广一脸震惊,紧紧握着折扇,嘴­唇­蠕动。

那个华商也是十分意外,没想到多年不曾回国,大明竟然有了如此犀利的重器。有这等兵家利器在手,谁还能指摘明军兵士无礼呢?

“大筒……不,明国炮!”毛利纲广为火炮在日本起了个新的名字。他又道:“竟然有如此威力!日后我毛利家岂不是所向无敌了!”

“恭喜主公!”随行的家臣们纷纷行礼祝贺。

毛利纲广兴奋地仰头看了看天,转向益田就宣问道:“明国炮的价格是多少?”

益田就宣并没有太多机会直接与家主说话,受宠若惊地跪在地上:“臣下还没有与明国方面讨论价格,不过明国的一位将军,要主公亲自前往相岛与他签署密约。”

毛利纲广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折扇一指,道:“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吧,要我去相岛也好,去大明也好,总之我们必须要有足够多的明国炮和炮手!”

“是!”益田就宣得到了这样的差遣,也是兴奋非常。

……

“长官,军情司密件。”参谋将密件交给魏云,旋即退了出去。

“什么密件,追到这里来了?”一旁陈德忍不住问道。

两人正在见岛港口视察,身后的侍卫还背着钓竿,只等这边工作结束之后去海上垂钓。

魏云撕开军情司的密件,按照密钥翻出,笑道:“毛利家走私明国火炮的消息已经送到了江户,只等条件成熟,就可以引起德川氏对毛利氏的征讨。”

“呵呵,”陈德­干­笑一声,“小小弹丸岛国,竟然还整日征讨来征讨去。想来在日本打仗还真是一桩简单的事。”

“别小看日本,”魏云收起了密报,“据说是徐福所带五百童男童女与当地夷人的后代,恐怕血脉中还带着秦俗,故而民风彪悍。”

陈德不屑道:“他们能动员多少兵相抗天军?”

“当年蒙元攻打日本,日本起兵三十万相抗,不过是虚数。”魏云道:“壬辰倭乱,适其久战之余,在朝鲜还最少投入了十五万人。”

陈德被魏云报出来的数字一噎,道:“当年辽镇也就只有三四万人吧?不照样平了那帮倭寇?”

“可当时是在朝鲜,深得朝鲜百姓之心。”魏云道:“我主彼客,此是占了大便宜。再者,当日不也还有朝鲜二十万兵相随么?”

陈德突然觉得有些头痛,道:“别提朝鲜兵,真不如猪好用!不信你在城里放十万头猪和十万个朝鲜兵,肯定是猪给敌军造成的麻烦更大些!”

起码猪不会给敌人开门,被杀前还要挣扎一番呢!

陈德的官号是提督朝鲜军务总兵官,可从国内分到的新兵少之又少,简直就像是捡来的孩子。问都督府,督府回答也很绝,说:“不是给你就地征兵的权力了么?你看人家坦克师,看人家骑兵师……”

人家坦克师、骑兵师就地征兵征来的都是生女真、鄂伦春、锡伯、蒙古人……这些民族天生就会打仗好不好!

朝鲜人征来有什么用?身体弱、跑不动、胆子小,没法结阵厮杀;脑子笨、语言差、手脚慢,火铳也用不好。

除了让他们种地运货,其他真没什么用处了。

陈德如今受命负责对日作战,是真正的作战!这也是他能否从深坑里爬出来的最后一次机会,让他恨不得自己亲自去日本打探军情。但想到自己手下的朝鲜兵,他真是头痛无语,身心疲惫,深感如此煎熬还不如在辽南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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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九东邻夜宴歌尚齐(4)

隆景三年三月,京师的冰雪已经消融,大街小巷冒出的盎然春意让这座古都生机勃勃。

尤世威从大都督府偏门出来,登上了早已等候的四轮马车。

马车前方左右各挂了一面红底金龙旗,也是钦定的国旗,证明此车属于公车。车厢后方,有一对如同翼善冠一般折起的“耳朵”,是两块官牌:左边写着“大明大都督府”,右边写着“总参谋部”。

尤世威正要前往武英殿面圣。

虽说现在大都督府与内阁颇有东西并列的味道,但办公场所却还是逊了内阁一筹。

车轮转动的刹那,一个身穿红­色­军装的身影快跑追了出来,喊道:“且慢一步!”

车夫诧异地回头张望,不确定是否该停下马车。

尤世威正好打开车窗,散去车厢里过重的热气,听到有人追来,用佩剑轻轻敲打车壁,道:“且停下,看是何事。”

车夫勒住了拉车的两匹挽马,刚刚转起来的车轮重又停了下来。

“将军,这是安南方面送来的露布,罗玉昆攻入了交州府东关县,安南郑氏举族**,黎氏国王黎维祺被俘,正在押送京师的路上。”追上来的参谋将新近收到的安南军情交给尤世威。

尤世威单手接过报捷文书,示意速度前往皇宫。今天皇帝召见是为了讨论日本战略,至于这份迟来的大捷,只能算是小小的安慰。

朱慈烺在武英殿接见了从乌斯藏远道而来朝贡的喇嘛僧官。他们上一次朝贡是在崇祯三年,这回因为大明在北面、西北面的用兵,提醒他们又到了朝贡的时候。

朱慈烺对他们进贡的天珠、经文之类的土特产并不在关心,如果赐给他们金银,又觉得没有必要。更不能突显大明对乌斯藏的统治。于是朱慈烺决定送一尊能够展现中国尖端工艺水准的瓷佛,并因此在佛像的新家——拉萨立一块碑,明确表示这里是大明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尤世威赶来的时候,恰逢乌斯藏的僧官们退出武英殿。他没有等待太长时间,常年走动在皇帝陛下身边的陆素瑶就将他引领进了一处偏殿,关门退了出去。

这间偏殿正中挂着一面天下万国坤舆全图。毫不掩饰地表露出皇帝陛下的野心,以及对未来皇位继承人的期盼。在偏殿四周的屏风上,写满了四方重要国家的名字,一旁还有简单的批语。

尤世威缓步上前,行了朝礼,朗声道:“臣尤世威,拜见陛下。”

“兴。”王承恩高声唱道。

朱慈烺自己也是到了没多久,用茶缸喝了一口茶,却是宫中库房里发现的陈茶。

这种茶本来只能用来煮蛋或是给下等的火者喝。但皇帝陛下硬说这陈茶配上­干­茉莉花也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好茶,这才供在御案。

不过这茶的确提神醒脑,而且茉莉花香气浓,带着微甜,口感极好。非但皇帝喜欢喝,现在许多公卿大臣都将这种茶视作工作时候的饮品,以至于京师的陈茶茶价竟然在新茶即将上市的时节逆势而涨。

“赐茶。”朱慈烺道。

王承恩给尤世威上了茶,识相地退了出去。留下殿中几个泥塑一般的内廷侍卫,以及只管记录皇帝言行的史官。

“尤督。东海方面布局如何了?”朱慈烺问道。

“回陛下,”尤世威道,“毛利家已经接受了我朝开出的价码,除了白银之外,还以情报换取大筒,同时保护职方司和军情司的技术人员前往日本全国绘制地图。”

毛利氏虽然失去了十国一百二十万石领地。尤其是丢了天下著名的石见银山,但现在长门国指月山本身也是一座盛产白银的银山,只是碍于幕府的监管不能放肆开采。

大明如今将白银视作储备金,白银的存有量直接决定钞票的印制规模,也决定了大明国内货币流通量。对经济有直接影响,所以毛利氏的军购对大明经济大有裨益。

至于情报,则丝毫不逊于白银。

有毛利家作为内应,了解日本当前局势就有了希望。而且在庆长五年九月间爆发的决定日本命运的关原合战中,毛利家主辉元作为西军总大将,虽然最终败给了东军,让德川氏坐了天下,但其在西军大名中仍旧具有影响力。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德川氏在日本的统治已经十分稳固,西军诸藩也都因为战败而被除封、减封,再难对幕府形成威胁。德川对外样大名们也都降低了警惕。在这种环境之下,毛利家与大明的联合反倒不为人注意,大明也能在毛利一族的掩护下更轻松地获得各地的情报。

“灭国之战,情报第一。”朱慈烺感叹道:“安南就是个例子。”

尤世威连忙道:“陛下,臣在入宫之前得到露布报捷。上月十六日,罗玉昆部已经攻入了交州府东关县,逆臣郑氏因畏罪而举族**。黎氏国王也已经在上京的路上了。”

朱慈烺明显松了口气,道:“当初都以为安南二三月可平,还指望着冬季打到南部去呢。结果还是拖了这么久。”

尤世威垂首承认过错。当初总参对安南作战计划是十分看好的,而且战事发展也的确如总参所预料的一般,罗玉昆与狼将成大用东西夹击,在南方顺化的阮氏和在北方的莫氏趁火打劫,让郑氏陷入四战之地。

然而郑氏却表现出了极强的抵抗­精­神。而莫朝本来就得位不正,安南百姓更倾向于黎朝,故而襄助郑氏。加上“北属时期”安南百姓对明军留下的糟糕印象,更是全力抵抗大明军队的行动,甚至出现了自发偷袭明军的“义兵”。

罗玉昆所在的西路因为地势高,居民少,所受到的抵抗还算能够承受。成大用所面对的平原地区是安南的产粮区之一,人口稠密,在初期甚至连自己的大营都险些失守,幸亏总参未雨绸缪,从福建调派了一个全火铳方阵营协防。

安南北部的冬季与广西气候相近,大约在十度上下,虽然不足以冻死人,但仍旧需要冬装。这也让总后勤部焦头烂额了一阵,尤其是对罗玉昆部的补给格外困难,让罗玉昆这么一代福将都难免掌心冒汗,最终靠着军心纪律,硬挺了过去。

“有了安南前车之鉴,职部等以为,日本还当以蚕食为主。”尤世威将话题引回了日本。

朱慈烺纠正道:“非但日本,对于文法已定,礼乐有方之国,都要谨慎再谨慎些。”

“是。”尤世威应声道。

报纸上在争论了数月到底什么样的人算人之后,话题拓展到了如何区别国家和部落。这个问题也决定了“人”的定义,最终达成的主流认识是:有礼乐者文法者为国,其民为人;有礼乐而无文法者为蛮夷之邦,其民为蛮夷,虽为人,然有待王化;无礼乐文法者,为部落,其民非人。

安南、日本,可都是礼乐自成一体,文法具足的国家。而西、北方面的蒙古人已经再次胡化,看不到一点汉化过的痕迹,所以被认定为有礼乐而无文法的蛮夷属国。

“陈德那边进展如何?”朱慈烺问道。

尤世威道:“陈德在基地建设上进度喜人,不过总参谋部认为朝鲜驻军很难承担重大军事任务。”

“是想调动近卫军去日本作战么?”朱慈烺问道。

如今三个近卫军各有驻防区域。近卫第一军被分成师、营级单位,北自天津,南至福建,沿海诸省都是他们的的防御范围。近卫第二军负责整个辽宁以北作战,那边地阔人稀,攻防范围也到了极限。

近卫第三军负责京畿防御,因为北伐战略的展开,已经越来越往宣府、大同方向调派,势必抽不出人马前往日本。

尤世威知道皇帝误解了,连忙道:“三大主力近卫军再难调往日本。职部等以为,在日本,我军应当回避直接参战,最好的办法是为倒幕诸藩提供武器,制造分歧,最终让日本重新陷入战国征战之中。”

朱慈烺点了点头:“如今力所不逮,也只能如此了。”

“正是,”尤世威继续道,“总参还有一份乡勇训练计划。尽快完成沿海诸省的乡勇制度,加强巡检司战斗力,好让近卫第一军从驻防中脱身,无论是派往北面或是安南,都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朱慈烺突然灵光一闪,道:“尤督,田忌赛马故伎尚能用否?”

“田忌赛马?”尤世威一愣。

——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

牺牲局部劣势以制造压制­性­优势,最终获取全局胜利,这是孙膑的核心战略思想。

如今将骁勇能战的第一军放在沿海驻防,只为了对付一些不服王化的海盗,这正是被人下驷牵绊了我方的上驷。

“换个角度想想,朝鲜兵不堪战,是我军的下驷,而日本久战之兵足堪中驷。以下驷与彼中驷既然不智,为何不能将朝鲜兵调入鲁、浙、闽诸地进行防卫,而以近卫第一军这等上驷调往日本呢?”

尤世威错愕地望向皇帝陛下,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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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零东邻夜宴歌尚齐(5)

朱慈烺其实并不相信海盗还能形成气候。

日本统一之后,幕府对民众、武士的控制力度都在加强,各藩大名对自己的藩士也愈发看重,所以战国时代野武士、浪人大规模为中国海盗打工的社会环境已经消失了。

没有了朝鲜、日本两大兵员,加上皇明海军的日益扩张,哪里还有能够威胁大陆的海盗呢?充其量就是走私罢了。

然而民族就如人一样,总是会因为过去的痛楚而对某些事过分警惕。

嘉靖时候的沿海倭乱实在给大明蒙上了一层­阴­影,没有第一军沿海驻扎似乎就没了安全感。对此朱慈烺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你们害怕,那就满足你们的心理需要,调一只战斗力极弱的部队过来,反正军营相对独立,制服也都一样,老百姓又不知道朝鲜兵不堪一战。

然而朱慈烺终究还是忽略了这个时代地域保守­性­。

即便是外省人都会遭到抵触,何况朝鲜现在还是名义上的外国。

“陛下,我朝子弟还在苦寒之地浴血奋战,而朝鲜兵竟然可驻留国内繁华之地,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尤世威虽然口吻平淡,但内中的不赞同已经写在了脸上。

朱慈烺一愣,道:“云南在两宋时还是大理外邦,如今却是大明毋庸置疑的国土。有人会觉得滇兵是外国兵么?朝鲜不也一个道理么?”

“陛下,或许日后朝鲜也如云南一样归附王化,与中国一体,然而今日朝鲜仍旧是外邦藩属,臣职责所在,断不能附议!”尤世威心中坚决。暗暗咬牙:陛下于我有重生再造之恩,若是今日陛下不能从谏,我也只能一死相报了!

朱慈烺只是灵机一动而已,见尤世威浑身战栗,只是叹了口气,道:“像你们这般存了如此之深的成见。朝鲜何日才能与我中国彻底融为一体?罢了,你们陆军参谋总部自己拿方案出来,反正每年的新兵就这么多,北伐是绝对不能放缓的。”

北伐打的是物资和后勤,国库在这上面流水一般的洒钞票下去,开始的确让朝中文臣难以接受。尤其黄淮方面的拨款都因此受到了影响,内阁更加认为这是劳民伤财的错误决策。然而在隆景二年年中之后,北伐带来的巨大政治、民生、经济收益开始显现出来。

越来越多的商路受到北伐的刺激而开通,山西、陕西、甘肃、京西等地的百姓因此而渐渐摆脱了对土地和农作物的依赖。降低了小冰河天候对民生的影响。地方官员们发现农民改行之后,融入工商、运输等行业,生活明显比在地里刨食富足得多。

在经济活动向北、向西延伸的同时,南方的茶叶、棉布、丝绸让晋陕甘的市场上格外繁荣,因此换回了大量的蒙古人的羊皮、羊­肉­,使得蒙古牧民在经济生活上对大明形成依赖,也学会了等价交换诚实守信的文明原则。

与大明有血仇的蒙古人都开始不自觉地放下了敌对立场,原本就跟汉人站在一起的甘陕回回们更是紧密团结在地方团练周围。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在明军还没有收复哈密卫的时候,棉花种植已经先一步前往了西域。这里日照充沛。土质适合,收获季节还不用担心雨水捣乱,正是种植棉花的好地方。西域边民一旦种植了这些经济作物,自然对大明形成了更强烈的生活依赖。

说到底,棉花是不能当饭吃的。

更不用说因为商路疏通之后带来道路修葺、桥梁搭建等基础建设的提升。

正是看到了这些好处,大明文臣才由最初的死命抗拒变成了如今的欲拒还迎。

大明国库看似为了北伐而大量失血。但实际上收获的各种利益,尤其是稳固西北边疆、各民族汉化,却不是几张钞票能够衡量的。

尤世威何尝看不到这点,所以无论如何缺兵,都不可能将北伐停下来。否则秦军、陇军、骑兵师等前线主力军非但不答应,就是地方守牧官员也不愿意看到自己苦心治理的州县从贫瘠而繁荣,继而又回归于萧条。

这种天怒人怨的事,尤世威当然不肯­干­。

就算尤世威要­干­,总参谋部也不肯答应。

当整条利益链形成的时候,看似无关的海军都不会同意贸然放缓北伐进度。因为大量粮食是通过海运和航运输送到大明的缺粮地区,如果朝廷停止西北边的“烧粮”行为,在这条利益链上的人又该如何生活?

尤世威从武英殿出来,只觉得今年的春天再没有往年那般凉爽了。

回到总参谋部的职房,尤世威唤来几个得力的参谋,将皇帝陛下的意思告诉了他们,让他们着手制定方略。皇帝本人可以想到一折是一折,但这些参谋非但要想好办法,还得制定可供执行的计划,工作量不小。

不过在他们之下还有一群刚从武备大学毕业的小参谋,还未曾品尝战场的滋味,但在计划制定上却比前辈们更加娴熟。

“陛下所谓的田忌赛马,的确是上策啊。”一个年轻的参谋拿到题目,双肘支在桌上,十指相叉,低声道:“其实部队调动很简单,关键是我军在建制上有所缺失。在主力军与巡检司之间少了一支固定­操­练、对外防御的守备部队。国内的确不宜驻扎朝鲜兵,但完全可以让各主力军的辅兵、后勤部的直辖部队,转为守备军,以朝鲜兵充任这些劳力高于战力的工作……”

“杨威?你一个人在那边嘀咕甚么?闲得发慌么!”参谋组长听到职房中窸窸窣窣的异声,站起身,一眼就看到这个连头发都梳理不齐的新­嫩­参谋,嘴­唇­蠕动,对着空气说话。

——真是个怪人!

组长心中不悦。

杨威连忙垂下头,准备稿纸。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杨威手上的动作。

一个巨大的身影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却是他的好友张衡。

张衡比杨威年长二十岁,是整个参谋部里的“老人”。在另一个历史剧本中,他是扬州守将刘肇基的副将,在扬州失守之后随着刘肇基战死。如今这个世界并没有发生清军攻打扬州,于是他只能成为一个小小的砂砾,沉寂在历史洪流之中。

大明原本在各镇的武将,除了切实领兵打过仗的,大多转到了后勤部、各地巡检司和警察局。刘肇基如今就归属于后勤部,所以张衡自然也在后勤部挂职。他有个巡查参谋的职衔,时不时各地出差提督粮草转运。

杨威与张衡相识,是因为他本来想去的部门是后勤部。然而他在武备大学的毕业成绩中,战史分析课的成绩好得惹眼,所以被尤都督点名要来了陆军参谋总部。

“该吃饭了。”张衡在别人的职房里丝毫没有顾忌,当他看到某位组长锐利的眼神­射­向自己,只是眉毛一挑,用脸皮接了下来。

“咳咳。”组长­干­咳一声,提醒杨威自己的立场。

杨威很无奈,只得道:“大哥先去吧,我等等就来。”

“你还在长身体,熬坏了可是大明的损失。”张衡哈哈笑着,一搂杨威肩膀,硬生生夹了起来。

杨威哪里是张衡的对手,软绵无力地被挟持出了职房,只能对组长报以无奈的微笑。

武官食堂并不像文官食堂那样还能点菜。每个进入食堂的军官、士官、士兵,都有一块牌子,根据牌子的颜­色­领取相应的套餐。张衡拿的蓝­色­牌子,表明他是尉官阶级,而且菜饭加量。

同样是尉官的杨威手里却拿着黄|­色­木牌,这是病号们吃小灶的牌子,表明他的饭菜要有额外营养补充。

因为杨威今年才十六岁,还属于未成年。

作为一个小神童,杨威在八岁那年就已经是生员了。正当他准备举试时,当爹又当娘将他拉扯大的父亲却暴病而亡。三年守孝之后,天下风云变幻,举人老爷已经不再吃香了,而杨威没有宗族依靠,生计困顿,要想科举实在太过勉强,便在里甲的鼓动下投考了新学。

一般新学只是义务教育,师范可以包早午两餐,只有军校可以解决衣食住行所有开销。

于是杨威以生员身份直接投考了讲武堂,又顺利考入了武备大学,最终被分配到了总参谋部,成为一名少尉参谋。

“我想去甘肃。”张衡和杨威领了菜饭,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这样不容易被巡查抓住他们吃饭说话。

“去那­干­嘛?”杨威问道。

“你上次说在双塔修建水库,连接赤金和安西卫,我懒得动脑子,就直接报上去了。”张衡往嘴里扒了两口饭,一扫巡查的位置,继续低声道:“后来上头有嘉奖,我便想请外放。”

杨威皱了皱眉头:“那都在嘉峪关之外了。”

“你不是说东面平靖之后,大军会向西追击鞑靼和瓦剌么?”张衡道:“去了那边,大约还能捞到仗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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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一东邻夜宴歌尚齐(6)

杨威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边吃饭边点头道:“整个瀚海是肯定要包下来的,否则就是西事的祸乱渊薮。哈密是门户,不可能让蒙古人占据。不过说到打仗……大哥,如果让你转入战兵,但是只负责驻扎边防,打仗的事还是主力军……”

“那也比当个粮草官好啊!”张衡一时失态,没抑制住音量。

巡查顿时朝他们这桌望了过来,用警棍敲了敲手掌,竖了一根食指,表示这是第一次警告。

杨威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看来许多非嫡系出身的明军将士还是存了杀敌立功的念想。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可不是军户,而是应募而来的募兵。没有在刀口上舔血的觉悟,哪里会吃行伍饭?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早消磨了血­性­,更愿意留在后勤混口饭吃。

吃完饭回到职房,杨威很快就将自己脑中的思路整理成文,开始收集各军辅兵、役夫、后勤直属部队等各种数据,以及军中进行志愿甄别需要的时间。一旦进入了工作状态,杨威就再没有注意到外物,等他最终结束工作,职房里早就只剩他一人了。

踩着月光回到宿舍,杨威彻底放松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

“咦?今早谁先来的?看到我桌上放着的报告了么?”

杨威一觉睡到天亮,连宿舍区里的起床号都没有听见。他急匆匆在食堂领了两个馒头一个­鸡­蛋,旋即跑向职房,果不其然是所有人中最后一个到的。

杨威快步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却发现昨晚写完的报告不翼而飞,桌上只有羊毛毡上印着的点点墨迹证明自己绝非在梦中写的报告。

“你没放抽屉里?”组长走了过来。皱着眉头。

杨威一时语噎。

总参谋部一般的办公室都是靠外雇的工人打扫,所有参谋都必须养成习惯。将书案文件随手锁进抽屉里。

“没给你配锁么?”组长严厉喝问道:“这里哪怕是一张纸都不能随便流出去,你不知道规矩么!”

“是。”杨威有些遗憾,心中却泛起了一个抑制不住地念头:一定是有人拿了他的报告!

报告并不复杂,吃力的是准备工作和数据收集。

杨威只能迅速铺开纸墨,准备再写一份,最好是能够在“小偷”誊抄之前交上去。

“等会尤督要跟海参商议海外作战的任务分配问题,你收拾一下去做记录吧。”组长道。

“但是……这不是我的工作啊!”杨威反驳道。

组长瞪了杨威一眼:“这是命令!”

杨威初时还以为上司因为张衡昨天的无礼给他穿小鞋,就在准备炭笔和速写本的时候,他脑中突然闪过一道闪光:“组长。我的报告已经交给你了吧?”

组长猛地转过身,面­色­狰狞:“说什么狗屁话!还不快去开会!回头再与你算跑­操­缺席的事!”

杨威怔怔站在职房里,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头,良久方才恢复镇定。

——肯定是你拿的,因为你自始至终没有问我报告的内容……

杨威有些委屈,终究还是将这股委屈憋了回去。

文官可以跟上司顶嘴,甚至弹劾上司,但武官却是阶级分明的世界,官大一级压死人绝非虚言。杨威深知自己只是整个大明军队中的小虾米。真的被小鱼吃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除非向五军都察院申诉……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后还要在他手下吃粮……也只是吃粮罢了。

杨威觉得自己步伐有些沉重,但想到自己只需要对得起皇帝陛下给的那份口粮。也就问心无愧了。

不得不承认,能够被选入总参谋部的人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陆军参谋总部有六个司,其下又以天­干­序列标号科室。一共有十二个。每个科室下面多则数十组,少则十余组。那位上尉组长只能算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然而这个小官却没有浪费自己一丝一点的权力,先将杨威支去开会。乘机誊抄了昨晚杨威的报告,递交科长。在得到科长的嘉许和必当呈交上级的许诺之后,上尉组长雷厉风行地将杨威推荐到了朝鲜总兵府下的巡视日本工作组。

大明官员调动可不是后人想象中的温文尔雅,还有人负责谈心开解……无论文武官员,只要拿到调令就得立刻奔赴任所,否则就要坐牢、甚至流放。古人诗曰“一朝身披甲,半世为君忙”,实在是亲身所感。

在一餐丰盛的午宴之后,杨威的调动已经以最快速度走完了程序。

杨威在做会议记录时已经调整好了心态,甚至觉得无论谁拿去了,反正最终都是大明获益。再说,只凭一份报告就青云直上的事已经不可能在今天的大明发生了,有人看重这个,便让他又如何。

他哪里能想到,有些人信奉“稳准狠”,绝不相信有人会甘吃哑巴亏,必然是要一棍子打死的。

“到了朝鲜好好­干­。”上尉组长将调令放在杨威的案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因为这是总参内部的岗位调动,杨威甚至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而且就算他越级申诉,大家也都只会认为他心生胆怯,贪恋京师的繁华,不肯去朝鲜东夷之地。

一天之中经历了心血被盗窃,又近乎发配似地被赶去朝鲜,杨威已经连生气都忘了。

“卑职请早退回去收拾行李,好赶上今日去天津的牛车。”杨威道。

“你此番去朝鲜,仍旧是陆参的参谋,不能失了身份。”组长取出准备好的驿牌:“部里专门为你准备了马车,回去收拾好了东西就出发吧。”

——你还真是肯下本钱。

杨威咧嘴笑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他接过驿牌,心中暗道:这是我应得的,倒也不用谢你。

“你去了之后,要事事回禀,监督地方将领不要乱来。”上尉说得理所当然,好像是一次寻常的工作调动。

“是。”杨威行礼而退,连头都没回。

杨威的父亲是个行商,虽然辛苦,但也赚了点小钱,可以供杨威走科举之路。除此之外,杨老板的闲钱全都花在了古董上。但他一死,一屋子的古董都被债主瓜分­干­净,还说是看在多年交情上才不计较这些“赝品”。

至于杨老板收罗的到底是不是赝品,已经成了悬案。好在杨威留下的两件纪念品是百分之百的真品——那方石砚是杨威站在父亲身边看着石匠雕出来的;还有一柄木剑,做工拙劣,是杨老板亲自给儿子做着玩的。

杨威回到宿舍之后,取出床下的藤箱——这是最后一件与父亲有关的物事了。他将自己的笔墨纸砚、木剑、换洗的军装,以及入学后用津贴购买的藏书,统统装进箱子,一只手提了起来,感觉到里面东西晃了一团。

“杨少尉,出差去么?”

杨威走出宿舍,看到了扫院子的老黄。老黄主动朝他打了招呼,露出一口浓茶浸染出来的黄牙,笑得十分灿烂。

杨威回以一笑,点了点头。

“单身在外要保重,去青楼要换便装,可别偷偷养外宅……听说五军都察院抓了好几个了。”老黄大咧咧地笑说,丝毫没有因为地位悬殊而有所畏惧。当然,在老黄看来,自己也是吃皇粮的,而且还管着这个院子的钥匙呢!

杨威苦笑,朝老黄招了招手,提着箱子大步朝外走去。

直到登上马车,杨威才感觉到心中有根丝弦,发出“嘣”地一声轻响,断了。

隆景三年四月,杨威搭乘的军舰抵达济州岛。

在岛上度过了两天无所事事地休息之后,杨威接到命令,从济州岛前往对马岛向提督朝鲜军务总兵官陈德少将报道。

杨威很庆幸自己不晕船,一路到了对马岛,迎接自己的只是个朝鲜列兵,说汉语的时候就像是嘴里含着一块石头。这是驻外军官的优越­性­,即便只是个少尉,也配有侍从兵。

用陈德的话来说:朝鲜士兵还不如一双军靴值钱!

“我自己提吧,箱子不重。”杨威推开了朴德欢的手,上了马车,道:“如果军门没有安排,我想先入住宿舍,并且沐浴。”

朴德欢行了个军礼,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字,杨威竟然听不出这是汉语还是朝鲜话。

对马岛的宗家虽然对李朝称臣,但本质上还是个日本大名。杨威坐在马车上,看着狭窄道路两旁的和式房屋,只觉得低矮得不可思议。即便以他并不高大的身形,也要小心别撞了屋檐。

因为马车上挂有红底金龙旗,岛上的日本居民和朝鲜商人每见马车驶过,就要紧挨着墙边跪下,将头深深埋下去,竟没一个人敢抬头看。

——我朝国威竟能如此……

杨威心中感叹,却又有些不忍。

即便是在大明,百姓也不用如此谨慎守礼。

“这里有书肆么?”杨威突然发问道:“书,肆。卖书的地方。”

朴德欢能够选为明军军官的侍从兵,已经是汉语听说读写都合格的人了,当然知道书肆是什么。不过在这座岛上,却还真的没有书肆。

但是有个地方肯定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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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二东邻夜宴歌尚齐(7)

杨威对自己侍从兵的理解能力十分遗憾。他需要的是卖书的地方,好买点话本之类的闲杂书打发时间,然而朴德欢竟然将他带到了对马藩藩主的城堡里。

这座三层楼的天守阁就如同一个大的望楼,孤独地立在城中。墙基是由乱石堆砌,虽然不甚美观,看起来还算坚固。

杨威站在天守阁门外,看到朴德欢与守门的对马藩足轻说着自己不懂的话,隐隐有些不太妙的感觉。

朴德欢的交涉过程十分顺利,足轻在返回阁中不一会便又出来了,表示藩主愿意接见这位明**官。

杨威听了朴德欢的回报,隐隐中觉得这不符合礼数。自己是来向陈德将军报道的,怎么可以在报道之前拜访其他人?更何况这人还是外邦藩主。如今大明在对马到底还是客人,见了此地地主又该用何等礼节?

“我只是想看书而言,你竟然自说自话给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杨威有些头痛,如果不进去的话,恐怕会被人误会是来消遣人的。

朴德欢不能理解这句话意思,更不知道有什么麻烦可言。在他看来,大明就是这个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任何人都应该听从大明的指令。作为大明的军官,杨威自然可以代表大明在这片土地上行使权威,见见那个藩主有什么关系?

两人正僵持间,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和尚已经从天守阁出来,径直走向杨威。躬身行礼,自我介绍道:“贫僧是规伯玄方,奉命出来迎接明国武官阁下。”

对马藩负责日朝贸易。在釜山还建有倭馆,是以其国内许多人都会朝鲜语,以及稍许汉语。相对于朴德欢的汉语水平,规伯玄方的汉话起码能让杨威听懂。

杨威微微欠了欠身,算是还礼,道:“请转告令上,我只是想借阅书籍。并不敢打扰令上。会见一事,是在下没有说清楚。”

规伯玄方有些意外,但很快镇定下来。道:“上官客气了,并不打扰。我家主公十分喜欢与忠勇无双的明国武官一叙啊。”

——关键是我不喜欢啊!

杨威到底还是年轻,尤其是受到了尊老的教育影响,不知道该如何强硬回绝这个颇为慈善的老和尚。

“那就请带路吧。”杨威硬着头皮说道。心中暗道:看来回去就得写一篇报告了。唉。如果上面不知道此事,我写了报告就是徒增烦恼;如果上面知道,我却没写,又要被传唤聆讯。真是一桩大麻烦啊。

杨威忍不住抬起右手抓了抓后脑发痒的头皮,只觉得头发发油,已经多日没有好好洗澡了。

玄方引领着杨威进了天守阁,时不时停下来鞠躬指路,每个路口都必要谦让一番。让杨威对日本的礼教程度颇为意外。在他原本的认识里,日本只勉强算是“国家”。比蛮夷之邦强些罢了。

如今的对马藩藩主宗义成是初代藩主宗义智的长男,已经年过五旬,颇显老态。这些日子来,他时常考虑对马藩的前途。

作为日本列岛的屏障,对马岛早在蒙元入寇时就感受到了身为“屏障”的痛苦,这也是宗义成对明军的到来选择了妥协政策。

好歹明军并没有大举入寇,驻扎在对马岛的明军绝大部分其实是人畜无害的朝鲜兵。

听说有一位年轻的明国武官求见借书,宗义成心血来潮,想与这位武官谈谈,看看明国到底是个怎样的国家。

当杨威站在宗义成面前的时候,宗义成有些诧异,因为这位武官实在是太过年轻了。

“贵官是以何技用于王事?”宗义成努力用文言问道,经由学问僧规伯玄方翻译给杨威。

杨威有些意外,这种问答颇有古风。

貌似在《战国策》里经常能够看到类似的问题。

自从华夏有了科举之后,谁还会问这种问题?

“在下毕业于武学,因此见用。”杨威简单答道。

宗义成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武学了。因为武学的存在,他甚至对大明的教育体系也下了一番功夫,赠送了许多礼物给驻在对马的明军军官,只为了了解大明推行教育的真相。

作为一个世袭的国主、藩主,宗义成真的很难理解竟然有人能够不凭出身,单纯因为学识才能而获得任用。

“像贵官这样的俊杰,大明有多少呢?”宗义成又问道。

杨威听了翻译,笑道:“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少尉,军官中最低一等。如我一般的人,每年都有三千人入伍。”

武备大学每年的招生量已经接三千,四个年级总共万余人。每年合格的毕业生只会比三千更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宗义成吓了一跳,别说是军官,就是每年三千新兵补充部队都是一桩了不得大事啊。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起文禄庆长之战,当年最先与朝鲜沟通的是临济宗高僧景辙玄苏,也就是这位规伯玄方的师父。当时玄苏和尚可是像朝鲜国王请求“借道伐明”,因为朝鲜不同意,这才有了文禄朝鲜之役。

当时如果朝鲜同意了呢?恐怕十数万大军都在大明被彻底歼灭吧。

宗义成觉得额头冒汗。

杨威不想在这里久留,直接道:“在下本是想找些书籍阅读,恐怕是侍从误会了。今日得见藩主,实在有缘,不过也不能太过叨扰,就此告辞了。”说罢起身就要走。

玄方连忙挽留道:“宗家的确有不少珍本藏书以觞贵官。贵官何必如此急着要走?”

“今日刚到贵地,还要向军中报道,请容在下改日再来拜访。”杨威这回是铁了心要走。起身行了一礼,已经夺门而出。

宗义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望向玄方。

玄方无奈道:“真是太失礼了。”

宗义成叹了口气。道:“派人送送吧。大师,我很担心明国的动向啊。唐语说:来者不善。恐怕说的就是他们吧。”

玄方沉默片刻,道:“主公,明国的不善,对我们而言却是一件好事。”

“哦?请大师明示。”

玄方道:“幕府通过处置柳川调兴,让幕藩体制越发稳固。长此以往,各藩只会被幕府逐渐蚕食。最终废藩置县,成为明国那般的制度。到时候藩主们的宗嗣还能流传么?家名还能传承么?这都是很难说的事。”

宗义成点了点头,长吁一口气道:“让明国来松动幕府。使各藩重新获得权力,乃至重回战国乱世么?”

“不可否认,这的确对百姓不利,但对于我藩却是好事。”玄方道:“如果天下大乱。我藩则可以依靠与朝鲜、明国的贸易保持中立。待其他大名­精­疲力竭之时。便是我藩出兵九州的时机。”

宗义成听了胸中鼓舞,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日益衰老,遗憾道:“制霸九州的远望只能交给义真了。”

“义真殿定能成为一方霸主。”玄方认真答道。

“不过我却有些担心真春,”宗义成皱起眉头,“他与明国人走得太近了。”

“主公多虑了,那只是年轻人对稀罕物的好奇心罢。”玄方劝道。

……

真春是宗义成的次男,苗字细川,此时正在町下的明国商馆中品茗闻香。十分惬意。

商馆老板是个微微有些谢顶的中年男子。在幕府锁国令发布以来,明人已经不能进入日本国内。但因为人种上的接近,许多明商都以日本人的身份留在日本,平素也说日语,行日俗,取日名,与真正的日本人无异。

这位老板就是其中之一,仍旧以本家林氏为姓,自名宗胜。

“这是明国最新的燧石铁炮,即便是雨天,只要铳药没有打湿就能­射­击。”林宗胜脸上堆着笑意,介绍一支做工­精­美的手铳。

这柄手铳只有一尺半长短,用的是极好的苏钢,黝黑而透着寒气。铳身上的木材也毫不惜料,用的是上好的榆木,­色­泽沉润。

细川真春将手铳放在手中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但他却不敢问这柄手铳的价格。因为所有明国货在日本都是天价。他虽然是藩主的儿子,但他没有继承权,只有少许零用钱,根本不足以让他购买如此­精­美的武器。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到这家店铺里蹭些茶喝,享受明国高品质的生活,顺便帮老板提升店铺的品格,让往来商旅和野武士知道这家店受宗家保护,免去一些麻烦。

“真是不舍得放下啊!”细川真春感叹着,用指肚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铳管。

“这支手铳完全可以送给真春殿。”林宗胜低声笑着,丝毫不掩饰笑容背后的­阴­气息。

“哦?”细川真春望向那张貌似忠厚的面庞:“我可付不起这么昂贵的货款。”

林宗胜以更低的声音道:“其实,这只是小小的酬谢。”

“酬谢?最近又有人找你麻烦被你用我家的名义打回去了么?”

“不,是一桩还没做成的买卖。”林宗胜小心翼翼道:“真春殿,我听说石门的毛利家从明**中购买大筒……很幸运,我也能买到一样的大筒,只是买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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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年来一直是银英杨的脑残粉,看到一位书友的qq头像用的是杨准将的标准照,脑洞一开就有了杨威这个角­色­。其实这个角­色­无论是张三李四王五麻子对行文没什么影响吧?既然是看过银英的朋友,何必吐槽呢?更没必要说什么“作者肯定是写不下去了”之类的怪话吧。

六七三东邻夜宴歌尚齐(8)

细川真春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

战国乱世结束不到一百年,他还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任务——日后作为一门众支持哥哥宗义真在对马岛的统治,弘扬宗家的家名,不使祖先蒙羞。

“如果你真能弄来大筒,我能够说服父亲大人购买。”细川真春道:“不过价格嘛……”

“一门大筒只要千两白银。”林宗胜补充道:“还能够用硫磺、铜、黄金等等其他商货结算。”

对马岛的佐须山原本就有银矿,不过近年来因为长久开采而近乎耗竭。

除此之外,对马岛还有铅,但林宗胜没有提及,可能卖不出价。

无论如何,那都是大筒啊!

作为曾经西军阵营中的一员,细川真春也从小被教育说德川幕府并不是自家的朋友。

而且对马非但可以用大筒自卫,也完全可以将大筒卖给任何一藩,甚至是幕府将军,这可是兵国利器呐!

“一千两白银……”细川摇了摇头:“我还能有什么好处?”

林宗胜笑道:“明国大筒的价格恐怕很难降下去,但真春殿可以从弹丸和炮药上提取劳务费用啊。尤其是在真春殿将炮药转卖其他藩主的时候,只要抽取一小撮,换成细沙,谁都不会知道的。”

细川真瑃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

这笔买卖完全可以做!

……

“你为何在报道之前先前往会见宗义成?”

“你们交谈中说了些什么?”

“你是否清楚自己泄露了我军军官补充来源和速度的情报?”

“你是否接受了对方的礼物?招待?”

“你们是否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

杨威庆幸自己主动提交了报告,所受到的聆讯并不算过于尖锐。最终他被认定低程度泄密,被处以禁闭三天的惩戒。

还好没有在档案中留下污点。

不过那个朝鲜侍从兵朴德欢可就没这般运气了,因擅作主张而被开除军籍,遣送回了朝鲜。

现在整个朝鲜都知道在明军中服役算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一旦成功熬过服役期。就能脱离贱籍。如果在服役期间立有战功,甚至能够得到大明的国籍,迁徙到大明居住。

大明啊!那可是个比极乐世界也不遑多让的地方。就连乡村老­妇­都知道,信佛不如投军,到底佛陀只能让你来世往生极乐,而从军却可能让你今生就前往西方大明——或者是极乐世界。

总之。杨威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朝鲜侍从兵。等他从禁闭室里出来的时候,门外等着一个瘦削得如同猴子一般的侍从兵,他名叫小五郎,是陈德在日本招募的第一批志愿兵。

因为日本的国格地位较低,并不是大明的藩属国,所以这批日本兵不能作为大明军队的正式成员,只能编外独立一队,名叫:日本义兵。

日本义兵中又分了马队和步队,前者是有厮杀能力的浪人和野武士。后者多是来混饭吃的破产平民。所以前者被陈德放在了朝鲜,用作战力补充,而后者则多留在日本,担任杂役和劳力。

如今日本义兵已经有了千人规模。

“别以为离开了大明就可以罔顾军纪。你要是再进来一次,就连倭兵都没得用了。”禁闭室外,一个负责此地的中尉军官不满地教训杨威。

杨威无奈地行了军礼,抓了抓发痒的头皮,试探­性­地对那倭兵道:“听得懂汉话么?”

“哈伊!”倭兵很努力地打起­精­神。挺胸道。

“那带我回驻地,先洗澡。”杨威道。

“哈伊!”

“……”杨威看着这个很严肃的侍从兵:“走啊。”

“哈伊!”

“你其实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对吧?”

“哈……伊……”

“……”

万万没想到。杨威最终还是回到营地,并且如愿以偿地洗上了澡。

因为碰上了前来领人的魏云。

魏云比陈德早一步回到对马,回来的原因就是想尽快见到这个总参派来的参谋,以便于分配工作。

在朝鲜和日本,任何一个大明军官都如春雨一般可贵。尤其是武备大学科班出身的军官,就算本身资质平庸。也绝对能够承担日常事务工作,而不像朝鲜人和日本人那样需要手把手教授。

魏云一上岸就得到了杨威被关禁闭的消息,对“泄密”这个罪名却很是嗤之以鼻。

一个刚到日本的小小少尉,能有多大的机密可以泄露?

魏云命人赶了马车,前往惩戒营。

然而见到杨威之后。魏云沉默了。

杨威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得几乎让人觉得靠不住。

这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真能镇住手下的兵么!

魏云接了杨威之后,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杨威回到营地,放好了自己的藤箱,洗完澡换了军装,前往魏云的宿舍。魏云对杨威的拜访有些意外,一般来说下级军官如此贸然地拜访上司是很失礼的行为,除非有足够重要的军情。

“对马藩对我们充满了戒备。”杨威出语惊人。

魏云不动其­色­,问道:“何出此言。”

“否则此地藩主不会关心我军基层军官的人数。”杨威道:“虽然卑职犯了泄密的过错,但从那藩主的惊诧之中也能看到恐慌。如果他们诚心与我朝结盟,我军越强大,他应该越是安心才对。”

魏云听完之后不置可否,但是一改刚才的敷衍神情,叫侍从兵为杨威泡了一杯茶。

“这是去年的秋茶,条件有限,将就喝吧。”魏云道。

“多谢。”杨威道谢,其实对茶叶并没有特殊爱好。他太小就失去了成为士子的人生,还没有那么多讲究的习惯。

魏云自己也抿了口茶。道:“日本这边,从来没指望他们能够心向大明。他们是否忠诚,与我们的工作并没有任何关系。你的具体职司是……”

“确保朝鲜军能够执行参谋总部的既定计划。”杨威道。

“很好。”魏云心中不屑,嘴上说道:“你肯定能够看到我们的每个行动都是围绕既定计划展开的。不过日本这边人力奇缺,你也不能只站在一旁看着。关于工作,你有什么擅长方向?”

杨威虽然洗过了澡。也好好地用皂角洗了头发,但仍旧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头皮,缓缓道:“如果说到擅长……或许是写报告吧。”

魏云有些哭笑不得:“我是不可能让一个少尉军官去做这种女官都能­干­的事。你先回去想想,在陈军门回来之前确定就可以了。”

“是!”杨威起身行礼,告辞而出。

魏云坐在椅子上,目送他出去,端起茶盏抿了口,脑中想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安排,只是不知道他得多长时间才能学会日语。

杨威从魏云宿舍出来。回到自己一丈长宽的宿舍,有些无趣,从藤箱中取出一册《逸周书》翻阅起来,直到营区传来熄灯号,他才放下书,躺在了木板床上沉沉睡去。在他陷入沉睡的前一刹那,他好像看到了月光­射­入窗格,落在自己身上。

自己却无动于衷地沉睡过去。直到翌日一早起床号响起。

这就是杨威到达日本的第一夜,与日后近千个夜晚一样。平静、安定,以及孤独。

……

“这位是宗义真殿,他是对马藩藩主的长男。”魏云唤来了杨威,为他介绍道。

“在下大明少尉参谋杨威。”杨威用了谦词,却没有行礼。

宗义真没有丝毫不悦,起身作揖。再次自我介绍。

魏云对杨威道:“今日请你来,是让你对岛原之乱进行分析。你可以直接说,义真殿的汉语十分不错。”

宗义真原本并不会汉语,但因为大明对朝鲜的攻略,让他敏锐地意识到大明的存在。转而延请明国、朝鲜等­精­通汉语的学问僧、商人,作为自己的老师。

因为他从小就接受汉字授业,所以仅仅是口语难度并不大。再加上勤学和聪慧,短短两年时间,就让他能说一口浓浓山东口音的官话。

“岛原之乱……”杨威毫无准备地拿到了题目,并且走道沙盘前。

沙盘上岛原之战的主战场,各­色­旗帜也已经准备在了一旁。

杨威按照手中的作战记录重演了各部队攻防、线路,缓慢而沉重。同时分析出双方统帅的战术目的,以及对整体战略的影响。条理清晰,逻辑贯通,让宗义真数次击节赞叹。

“一方是训练有素的十二万幕府军,一方是实际战力万余人的乌合之众,幕府军以众打寡,看起来胜负是明摆着的。”杨威对于切支丹教——大明定名为耶教,没有丝毫兴趣。对于幕府禁教却杀戮如此之多的平民,却心怀不平。

这份不平却让杨威不由自主代入到了耶教军阵营。他道:“但我觉得,如果乱军有我军这样的组织能力,即便战斗力弱一些,十二万幕府军未必能够成功剿灭。”

这话才是魏云想听的。

这次会面岂是宗义真的心血来潮?

实际上是明军对宗家未来家督的投资!

让宗家下任家主学习明军的作战思路,从而引起他改革藩军的愿望,增强对明军的依赖,可谓明军军官取得日本藩军指挥权的重要环节。

而一切的基础,就在于让宗义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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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四东邻夜宴歌尚齐(9)

岛原之乱是的导火索是德川幕府厉行禁教,使用了火刑烧死耶教教徒,其中有一个标志**件便是“平山常成事件”。

平山常陈本是一艘朱印船的船长,因为坐船为中国式平底船,在从马尼拉回归日本途中,被荷兰船误认为是中国船而遭到逮捕。

在搜查平山船的时候,荷兰人意外地发现了两名西班牙传教士,于是如获至宝地进献给德川幕府。幕府经过审讯后,将平山常陈和两名传教士全都处以火刑,其余十二名船员也尽皆处死。

从此宗教迫害扩大为贸易限制,葡萄牙人首先遭到驱逐,然后是英国人,最后在宽永元年(耶历1624年)严禁西班牙船只来航。日本船只除朱印状外,还必须得到“老中奉书”才许出海,居住在外国的日本人也一律严禁归国,归国即被处死。

在这样的打击之下,天主教在日本很快就被压抑下去。

直到宽永十四年(耶历1637年)秋季,岛原半岛及其南方的肥后国天草群岛发生大饥荒,可是领主松仓胜家仍然按照旧例征收年贡,并将交不起年贡的农民残酷处死。

诚如恩格斯所言,宗教是­精­神上的鸦片,有止痛的功效。在残酷现实的压迫之下,农民纷纷投向耶教寻求­精­神解脱。而这又触犯了德川幕府的最大忌讳——神权对世俗权力的冲击,从而引发了新一轮残酷禁教。

同年十月二十日,在饥荒和宗教迫害的双重压力之下,岛原有马村发起一揆,杀死了松仓氏的代官林兵右卫门,并且攻破藩武器库。团团包围住了松仓氏的本城——岛原城,掀起了岛原之乱的幕布。

“岛原之乱的失败之因在于‘笼城困守’四个字。”杨威道:“幕府以十倍之兵,破城势在必得,恐怕除了我军,不可能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守住城池。他们的最佳策略就是呼啸蔓延,以‘免粮求活’为口号。发起更大范围的……一揆。”

杨威本来想用“变乱”,终觉得这些人其情可悯,终究还是选择了日人的说法“一揆”,回避了褒贬。

“只有做大了声势,才能够唤起信教大名的同情和关注,最终联合起来实行倒幕。”杨威道:“只要能够打出倒幕的口号,想来还会有许多浑水摸鱼的大名会加入进来。”

宗义真点了点头。别人不说,毛利家和岛津家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对他们而言信什么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幕府为敌。而且信奉天主教的日本人高达数十万,一旦声势铺开,的确很有可能造成举国震惊的“一揆”。

“再下一步,”杨威道,“是沟通荷兰人。许以贸易好处,获得财货、军火上的支持。岛原之乱中,荷兰人的角­色­很重要:是他们的火炮轰击了民军的城池,轰破城墙。最终致使城破败亡。可他们在宗教上也信奉耶教,可见其是单纯为幕府小利所引诱。”

宗义真再次点了点头。已经对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明军参谋另眼相看。

“大战略上没有清晰的认识,即便战术上的胜利再多也注定会失败。”杨威说道:“岛原之乱实在是突发而起,如果在此之前能够派人联络大明介入,结果肯定是不一样的。”

魏云暗道:那时候正是崇祯十年,哪有余力来管日本人的闲事。

他看了一眼杨威,正巧看到杨威也望向自己。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味道。

——呦,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魏云有些意外。

“阁下怎么能够证明您的战略设想是正确的呢?”宗义真较真问道。

“唔,很简单,过不了多久,义真殿就能从大明买到《寇变实录》。只要对照李自成、张献忠的起家路径。自然就能印证了。”杨威淡淡应对,丝毫不为自己辩解。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日本的历史中神话太过,内涵太少,以至于只能跟在中国身后拾我牙慧,诸如毛利家的三矢之训,那更是**­祼­的抄袭。

宗义真被杨威的态度镇住了,颇为惊叹,忍不住发出了其父一般的惊叹:“大明如阁下者有几人?”

杨威吃一见长一智,缄口不言。

“起码十万。”魏云大笑,岔开话题,道:“贵国太依赖名将了。殊不知一人计短,即便如我们陈军门那般俊杰,也需要百十个参谋为他拾遗补缺,理清脉络呢。”

宗义真知道明军的“参谋”就是帮着出主意的智臣,竟然比领兵的军官人数还多出数倍。眼前这个魏云就是参谋“笔头”,也是二十余岁的年纪,行事说话却老辣得令人侧目。还有这个今天第一次相见的杨威,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吧,尚未元服就能有这般见识,大明实在可怕!

宗义真甚至相信了“十万”这个虚词,因为他之前就已经听说大明调用了百万大军在西北面与蒙古人开战,又动用了数十万大军在安南开战。这两个方向肯定都比日本重要,那么应该会调用更多的名将、英才。

一念及此,宗义真心中颇有些崩溃的感觉,就好像一只蚂蚁仰望富士山。

——不!我也要在对马兴办学校,培养参谋,建立起一支不逊名将统领的大军!

宗义真心中闪过一道闪电,郑重其事地转向魏云,深深地躬身下去:“请一定帮助鄙人在对马设立一所培养参谋的学校!拜托了!”

魏云微微颌首,道:“义真殿,你且放心。”

杨威站在一旁看着两人“惺惺相惜”,一时难以接受日本人的逻辑:凭什么大明就一定要帮你们?你的拜托就能抵过国家利益么?这种情况下的援助你们也敢要?实在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吧?

得到了魏云的首肯之后,宗义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明军驻地。

魏云和杨威送他到了门外。

目送宗义真策马而去,魏云转头对杨威道:“很好。”

“嗯?”杨威有些意外。

“总参总算送了个有脑子的人过来。”魏云微微扬了扬嘴角:“想必你也思考过如何在日本推行王化之事吧?十日内准备好一篇报告,题目就是日本的未来。”

“是。”杨威应声道。

魏云脚下微微一滞:“你好像一点都不激动?”

“呃?卑职为何需要激动?”杨威目带迷茫地反问道。

“你的报告很可能决定这个国家的命运,决定这个国家三千万生民的命运。”

“唔,或许是吧。”杨威平淡道:“但我只不过是完成一桩薪俸之内的工作罢了。”

杨威说完,敬礼告辞。

十天的时间看起来不短,但对于这么大的题目而言却十分紧张。他这些天来看了一些日本文献,但要说对日本有多么了解却还早得很。对于一个文法具备的国家而言,要想了解它的­精­髓,这本身就是一桩大学问。

而且对于习惯了团队作业的参谋而言,独立抗下这么大的题目是十分罕见的事。不过这也是魏云留下的测试,无论杨威做到哪一步,都已经代表他被魏云认可了,只是程度区别而已。

杨威并不介意魏云的看法。按照大明军法,他必须在不违背自己本职工作的情况下接受魏云的领导,但并不需要博得朝鲜方面驻军的认可。说到底,他的编制仍旧归属于陆军参谋总部。

让杨威意外的是,魏云给了他十天时间,并不是单纯等陈德回到对马岛,还在等茅适,赵启明。

茅适如今负责朝鲜方面建军筹备工作。说起来好笑,如今总参只给了朝鲜方面一个师的编制,配给的军官却只有一个营。照此推论,陈德要想真的建起一个师,起码得报一个军的编制才行。

赵启明则是陈德的政治参谋,为陈德在朝堂和治政上出谋划策,对陈德的影响也是极大。正是在他的运作之下,陈德在朝鲜的地位也越发稳固,朝中还有人为他去争取一个将军印,只是因为到底设立征东将军,还是设立伏波将军,朝中文臣颇有争议。

杨威如期完成了功课,将厚厚一摞报告呈递给魏云,得到的答复却是:“准备一下,明日当面向陈军门汇报。”

能够做报告,这本身就是一个提携。

杨威自认功利心并不重,但这个机会确实得承魏云的情。

——如果能升到少校退役,养老金都能高许多呢。

杨威心中暗道。

隆景三年五月初一,杨威踏进了位于对马岛明军军营深处的特别作战室。

这间作战室的保密程度之高,就连清洁人员都由大明本土派来的尉官轮值,绝不假他人之手。在这间作战室里,随时放着火油,一旦有变就要纵火全部焚毁,不留下丝毫线索给人。

杨威从未想到营中竟然还有这种地方,看着挂在四面墙上的各种日本地图不由惊讶。直到他的目光被桌上日本四岛的沙盘吸引,才知道大明在日本这个弹丸小国身上已经下了不小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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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五东邻夜宴歌尚齐(10)

陈德、魏云、茅适、赵启明四人坐在圈椅中,看着台上的杨威,静静听取报告。

书面报告已经誊抄之后送到了四人手中,但仍旧需要杨威亲自讲解,对报告中没有解释清楚的问题进行问答。

“下官认为,以我师兵力要击败日本十万大军是很正常的。”杨威说道。

关于明军和日本军的战斗力对比,保守认为可以做到一比十。

首先是明军的火器配比率高。

其次是日本还在用火绳枪,击发率只有明军燧发枪的三分之一,发­射­速度也是明军的三分之一。这表明在日军一轮齐­射­的时间里,明军已经可以进行三轮齐­射­了。

考虑到日本士兵绝大部分都是临时组建起来的民兵,所以­射­速上的优势将被凸显得更为直观。而且他们的士气不可能比得上整日­操­训接受洗脑的大明士兵。

再加上组织模式、火炮的影响力加成、后勤补给、单兵素质……要击败日军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要占领整个日本恐怕非五十万大军,近百年时间不可。”杨威道:“自从幕府发布一国一城令之后,日本各藩只有一座城池,十分容易攻破。但攻破城池之后,进行统治是个难题。加上日本的‘一揆’传统,我军必须做好应对大规模变乱的准备。

“日本的儒学被称为朱子学,如今还没有走出寺院,不像朝鲜具备王化基础。

“日本的武士还有战国余­性­,对‘下克上’丝毫不以为耻。而其民­性­凉薄,即便我朝厚养之,也未必能改其风俗。

“最后,日本四岛的产出还不值得五十万大军消耗的军资。”杨威首先列出了对于大明的不利影响。

陈德等人早就考虑过这些问题。并且很赞同杨威的分析。如果从驻朝军方的角度来看,打下日本是很吃亏并且冒险的事,能打开日本的贸易就已经足够了。

“下官建议,仿照圣天子的北伐攻略,将日本工作分成四到五个阶段来完成,可能更加合适。”杨威挂出了一张大开面的宣纸。上面写着自己划定的攻略阶段。

“第一阶段,在九州、中国(日本中国)等地区联络亲明反幕的大明,建立据点,开通商路,移驻军队,培植我朝在日本的先锋军。就如我军目前在对马藩和长州藩所为,只要进一步将他们绑上我朝的战车,第一阶段的任务就能宣告成功。

“第二阶段,利用日本幕藩之间的矛盾。重新挑起内乱,将日本拖入战国时代,以便我军纵横捭阖,获取日本的金属、木材,以及人力资源。届时,我军当作为参谋提供战术意见,但作战主力应该是日本人,只有在关键战役中我们才能出手相助。

“第三阶段。从朝鲜和江浙沿海移民日本,加快王化速度。下官不知朝鲜是如何进行的。但在日本完全可以采用‘和出汉入’的政策,将日本人力移到海西、台湾、澳洲等地,而以汉人耕植日本土地。

“第四阶段,需要朝廷文官进行调度。即以粮食和军火为出口商品,诱使日本诸国种植桑树,养蚕抽丝。尤其是九州岛为日本南方。气候与我朝徽浙相近,完全可以尝试推广。

“蚕桑可以充分使用女子劳力,从而让更多男子参军,由此保证了九州等地大名的兵源充沛,也保证了他们对我军的依赖。

“第五阶段下官没有写。总而言之便是步步蚕食,建立明人村社、城镇,最终成为此间主人。”

杨威将四个阶段具体实施方式罗列出来,让陈德等人无不赞赏。他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对陆军参谋总部的总体纲要进行了充实,以及时间表的制定,却没有一丝半点违背纲要的地方,不至于让大都督府觉得陈德又在擅作主张。

其次便是对日本国情的深入和广博。日本人养蚕也足有千年历史,对这种生产方式并不陌生。只是因为地少人多,土地需要用来种植庄稼,所以不可能像大明那样大量生产蚕丝。如果大明能够用粮食进行调剂,九州各大明多半是愿意用蚕丝换取粮食的。

诚如杨威所言,这关系到他们的兵源多寡。

而兵源多寡则决定了大名的话语权和影响力,以及地盘大小。

“种种举措皆不违背其国情风俗,可嘉!”赵启明首先认可道。

“如此我军也就没有大的作战任务了。”茅适有些失落:“不过这也好,用朝鲜兵打仗实在太让人心惊胆战。”

生怕随时倒戈。

陈德看了看魏云,没有对杨威的日本攻略计划提出意见,只是对魏云道:“这种人才应该调到我们朝鲜师参谋部来。”

魏云咧嘴笑了笑,不予评价。

要从总参调人谈何容易?从来都是总参看上了谁就直接调走,诚如糯米公­鸡­滚芝麻,非但一毛不拔,而且黏上就不放松。

杨威站在上面,挠了挠后脑,道:“需要下官就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衔接进行汇报么?”

“不用了,先将文稿刻印发下去。”陈德大手一挥。

“但是下官对既定计划有些异议。”杨威如同平素说话一般:“第一阶段结束之前,只是重点扶持对马和长州二藩显然还不够。我军应当在九州岛扶持一位大名,作为标靶;或是策动一揆,甚至直接占据一块土地,让幕府发兵进攻。”

“这是为何?”陈德一愣。

“德川氏占有天下已经三代,幕藩体制日渐顽固,不敲开一个突破口,打击幕府的威望,其他大名就不会起异心。”杨威简单道。

陈德了然。

当初大明也是一样,因为无法迅速扑灭流民动乱,从而引发了更多的兵镇哗变、流民附逆。如果德川幕府无法解决九州的叛乱大名,势必会给其他外样大名一个信号:现在可以重新考虑天下权柄的归属了。

“你选谁家?”魏云问道。

“下官以为,上策是发动长崎百姓一揆。”杨威道:“由我军直接接管长崎防务。”

长崎有华商过万人,这些人许多都已经和日本人无异,统治长崎就如统治汉地一样,不容易引发市民暴动。而且长崎还是日本唯一的对外窗口,如果被明军占据,幕府的经济来源就会受到很大影响。

最重要的是,长崎航道已经走了数百年,十分成熟,方便大明本土和朝鲜方面进行各种支援。

“你不担心日本人同仇敌忾,倒幕之前先驱逐我军?”魏云继续发问道。

“不担心,”杨威道,“我军可以在长崎公开销售火炮和炮药。”

日本虽然名义上进入了统一时代,结束了战国动乱,但外样大名与幕府貌合神离,暗中策划的倒幕运动一直没有停止过。谁都不可能为了幕府利益,放弃自己的既得利益。而且在下克上的武士道思潮之下,不想倒幕的大名就不是好藩主。

德川氏已经占据了全日本的资源,发布一国一城令,禁止各藩在土地上建筑第二座城堡,这显然是断人经脉的恶毒手法。如果外样大名们不增强自己的军事力量,恐怕日后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这个时间点你放在哪里?”魏云问道。

“我军攻打萨摩藩岛津家之后。”杨威信心满满道。

陈德有些意外。

“总参有计划攻打岛津?”陈德问道。

“府中有这样的传言,而且尤督也曾提及。”杨威道:“从当年圣上在潜邸时安排流放罪官前往琉球起,恐怕朝廷就在暗中布局了。如此算来也有五六年了,不可能放任岛津家继续蚕食琉球,所以此战必起。”

“一旦对萨摩藩开战,我军再策动长崎一揆,然后以保护侨民为理由登陆日本,于情于理都能说得通。对我们的盟友也有个交代,好不让他们生出疑心。”魏云接过话头。

杨威点头称是。

脉络清晰之后,陈德不由跃跃欲试,道:“只是不知道我军何时才打岛津,又由哪支部队负责作战。”

杨威微微偏头,道:“南海舰队占领麻六甲之后,必然会抽出兵力帮助组建东海舰队。对岛津一战,应该是东海舰队的冠礼。”

“你一双眼睛看着不大,扫过的地方倒是不少!给你这么一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整个天下就如一张大棋盘了!”茅适大笑道。

“上校过誉了。”杨威脸上一红。

“好,就等他们!”陈德道:“正好我们也需要时间编练战兵,否则长崎都未必守得住。”

“还要大量囤积水泥和板材。”杨威提醒道:“一国一城令推广以来,日本城堡极少,缺乏工事依托,不利于我军最擅长的守城战。我军可在各处要津先修些不引人注目的竹木墙,中间留空,一旦发难,便以储备的水泥填实。平日看似一户民家,也能迅速变成火路墩。如此一来,我军旬日间便能筑起数十座军堡!”

对于缺少重火力的日军而言,这样的军堡的确可以算是坚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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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六何当共剪西窗烛(1)

隆景三年六月,北京的天气到了最炎热的时候,即便穿着单衣都觉得身上燥热。

朱慈烺让人挖了个十五丈长,三丈宽的泳池,里面本该用汉白玉或是大理石砌成,但皇帝陛下已经习惯了节俭,所以只用水泥抹了内层,然后贴上瓷砖了事。

崇祯很怕水,更怕儿子玩水,因为大明溺水而死的皇帝可不止一个了。

朱慈烺坚信游泳是最好的释放压力方式,只是之前因为条件不足,所以没有办法而已。而且这么热的天,实在不适合进行其他运动,万一热伤风,那可有得罪受了。

“爹爹,我也要下水。”坐在池边的朱和圭看得十分羡慕,时不时喊上一嗓子。但他每次喊叫都会被满脸紧张的母亲按住肩膀,生怕他真的不管不顾跳了下去。

段氏对皇帝的这种爱好一样抗拒,但看到丈夫能够在水里翻腾冲刺,如同一条大鱼般带起水浪,这又让她心中羡慕。

“呀呀呀!”皇次子朱和圻已经三岁了,没有学会说话,让人很是担心。他如今已经能够走得很顺畅了,但在游泳馆这种危险场所,还是被|­乳­母抱着。

段氏扭头看了看一脸兴奋的次子,轻轻抚摸肚子,心中暗暗祈祷:这回就来个公主吧。

两个儿子实在有些管不住。尤其是如今大儿子已经七岁了,正到了自己有主意的年纪,甚至学会了用自己皇太子的身份迫使别人屈服——有一回他将这种习惯带到了段氏面前,吃了一顿家法方才收敛了许多。

段氏一个走神,手下突然一滑,只听到噗通一声,却是大儿子已经跳进了水里。

朱慈烺的蛙泳是前世跟着本市游泳冠军学的。在游泳爱好者中算是一流水准,并不担心儿子会在这个一丈深的池子里出事。他也曾想过给两个儿子造个娃娃池,但最终还是因为成本问题放弃了这个念头。

朱和圭突然意识到水里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轻松,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也做不到父亲那样劈开水浪,乘浪前行。他甚至连腰都直不起来,溅起的水浪冲进口鼻。顿时鼻腔里一阵刺痛。

“快救皇太子!”段氏满脸惊恐地站在池边喊道。

皇帝就算游得再好,池边也站了许多招募来的渔民。这些渔民的任务就是紧盯着正在游泳的皇帝,一旦有事就跳入水中救驾——当然,他们至今都没有等到机会。

面对皇太子以生命为他们创造的机会,这些没有资格证的救生员纷纷就要下水,却被个威严的声音喝止。

“不用管他!”朱慈烺直立在水中,水线只在腹部,可见水­性­之好。

段氏几乎要哭出来了。

朱和圭还在扑腾,拍起大量水花。

朱慈烺知道真正溺水的人其实是呆滞地浮在水中。口鼻甚至可能留在水外,十分安详。像儿子这样还有力气扑腾的,并不需要太过­操­心。他好整以暇地潜入水中,从儿子身后托起腰臀,将儿子送出水面。

朱和圭的脑袋刚露出水面,吐出了呛在气管里残水,一把抱住父亲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快。快吸一口气。”朱慈烺叫道。

朱和圭不明所以,眼中带泪。却还是鼓足力气深吸一口空气。不等他将这口空气蓄在肺里,身为皇帝的老爹脸上带着微笑,一个鱼跃扎入水中。

朱慈烺喜欢在深水池游泳,前世最喜欢五米深的跳水池。因为这个时代蓄水实在是个问题,既要保证水质­干­净,又要装满这么大的池子。铺设管道工程又太过浩大,只能以三米池将就一下了。

段氏看到丈夫带着儿子扎入水中,几乎吓得晕了过去。这要是有个好歹,算是意外还是谋杀?就算你对皇太子不满意,废了也就罢了。有必要亲手溺死么!

“皇帝!出来啊!”段氏站在池边,满头发饰震动,几乎跳了起来。

周围侍从从未见过皇后如此失态,各个如同木桩一般不敢动弹。

无论是水里的那位,还是池边的这位,动动指头就能碾死他们。

朱慈烺终于从泳池中间冒了出来,脸上带着笑意。

朱和圭又呛了一口水,边咳嗽边哭,喊着要上岸。

“快扔羊皮包啊!”段氏急道。

在橡胶树还长在南美时代,救生用具取材很窄,比较常见的就是葫芦和充气羊皮。数张整羊皮充气之后还能编成筏子,是山陕百姓渡黄河的主要交通工具。

朱慈烺虽然确定自己用不着,但有一种需要是爹妈觉得你需要。

游泳馆里常备五六个充气羊皮,可以说,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来一次就要让人多准备一个。

“不用,没事。”朱慈烺止住了池边的动作,又对儿子道:“再吸一口气。”

朱和圭哭得更大声了,连连摇头,满头满脸的水珠和泪珠混在了一起。

“一、二、三!走!”朱慈烺数完三声,也不管儿子没有闭气,身形一长,再次扎进了水里。

这回出来的时间倒是短了,段皇后心悸的感觉也好了许多。

朱和圭这次大大喝了几口玉泉山的泉水,出水的时候已经没力气哭了,只是死死抱着父亲。

朱慈烺见儿子情绪稳定下来,这才托住了他的胸腹,开始教他腰部用力,双腿蹬水。

段氏要不是因为皇后这个身份撑着,几乎要瘫坐在地上了。

“扔个羊皮包下来。”朱慈烺冲案上叫道。

当即有两个渔民滑入水中,推着充气羊皮游了过去——谁敢真的扔啊?

朱慈烺托着儿子,道:“秋官,双手趴在羊皮包上,就这样先蹬水。”

朱和圭依言而行,发现自己真的可以靠蹬水的力量在水中游动了。

朱慈烺一边看着他蹬水,一边帮他把湿衣服脱了下来,又冲池边叫道:“把嘉哥儿扔下来。”

段氏猛然一怔,冲向小儿子的|­乳­母,劈手夺过拍手叫好的嘉哥儿,埋着头就往外跑,往乾清宫告状去了。

朱慈烺见状也是无奈,让秋官沿着池边练习蹬水,自己继续折返游泳。

陆素瑶其实早就到了,只是站在游泳馆的竹墙外看着,直等皇帝出水上岸,擦了身上的水珠,穿上了青纱单衣,她才上前见礼。

“陛下,左宗人晋王殿下求见。”陆素瑶简略道。

“哦?之前预约了么?”朱慈烺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一时也想不起来晋王有什么事会贸然进宫求见。

陆素瑶轻轻摇了摇头,问道:“微臣让他先回去?”

朱慈烺接过茶饮了一口,道:“让他过来吧,正好我也在休息。”

晋王朱审烜可是从龙有功的宗室。当初他在山西资助皇太子,非但将家底掏空,还将同宗的郡王家资都拿了出来。

虽然有被迫的嫌疑,但无论是亲情还是礼法都属于完美无缺。所以在诸藩被屠戮之后,晋王藩从亲王到郡王,乃至镇国将军等等,竟然完好无损,甚至在光复神京之后还得到了补偿安置。

如今朱审烜在京中担任左宗人,为皇帝处理家族事务,世子则回到了太原老家,主持藩国事务——其实也只有家务而已。其他晋藩宗亲拿回了自己的宅邸,以及少量的土地。

因为宗亲俸禄尽数罢免,所以他们的生活来源就只有之前土地、家产折合出来的股息红利。

如今经济总量还不大,但已经足以让他们过回体面的生活,只是不如以前那般奢靡罢了。

朱审烜见了皇帝,正要行君臣大礼,朱慈烺已经抬手道:“晋王坐。”

朱审烜只好躬身谢座,挨着竹榻的边坐了下来。

“晋王此番入见,所为何事?”朱慈烺问道,一边瞥了一眼还在水里玩得高兴的皇太子。

“陛下,微臣此番入见,是来打秋风的。”朱审烜赔笑道。

朱慈烺不动声­色­,等他自己说下去。

朱审烜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种说法与那些来哭闹的宗亲很像,尴尬地­干­咳一声,道:“其实是荆王想从宗亲这边募集一笔经费,打造船只,去一趟亚美利加。”

朱慈烺有些意外:“这是好事啊,荆王为何自己不来与朕说?”

朱审烜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陆素瑶,道:“回陛下,荆王已经递过几道请见表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他说要进宫问安,朕说不必了。他出使北欧的差事做的不错,能从当地招募学士渊博者一同回到大明也算他的功劳。带回来的书也很有眼光。朕还以为他要浸­淫­西学,怎么想到要去亚美利加的?”

荆王朱和至因为自告奋勇前往北欧给笛卡尔授奖,这才获得了袭封,终于从荆王世子成为了荆王。诚如原历史剧本的设定,在他抵达斯德哥尔摩的时候,笛卡尔已经病逝了小半年。于是本着子承父业的传统,朱和至下了力气寻找笛卡尔的遗孀——发现他没有结婚。

就在朱和至决定回国的时候,他又听说笛卡尔有个私生女。

在欧洲私生子没有地位,但在中国,私生子一样可以被宗族接受,但这个私生女最后却被证实是假冒的。

笛卡尔真正的私生女很早就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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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七何当共剪西窗烛(2)

朱和至最终还是将五千两白银全数留在了瑞典,用其中一部分白银购买了笛卡尔一生的全部著作,并延请笛卡尔生前的学生、朋友、同事前往大明,翻译这些著作。

剩下的一部分则请瑞典国王克里斯蒂娜代为管理。任何一位愿意来大明学习笛卡尔哲学、科学思想的人,都可以从这笔白银中获得路费。

这样慷慨的决策如果放在后世,很容易被人认为是自作主张。然而在当前这个世界,从大明到欧洲单程需要八到九个月的时间,甚至更长。如果派人请示,等到回复,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更糟糕的是,这样做很容易让皇帝觉得此人不堪大用,没有决策专断之才。

荆王的做法果然深受朱慈烺认同,私下感叹没有白白浪费一个亲王的爵位。如果荆王真的将五千两白银再带回来,那朱慈烺可就真的哭笑不得了。

大明的五千两白银,到了银根紧缩的欧洲,可是一笔逆天巨款!就连瑞典国王在代管这笔金额的时候都非常激动——因为白银的孳息也是一笔巨款,而国王拥有这笔白银的支配权。

荆王从欧洲带回了各国王室赠送的礼物,小到玻璃球,大到帆船,以及大量的技术工人。这些工人可能一个字母都不认识,做出来的东西也未必能入大明工匠的法眼,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们祖传的技法对大明工匠具有拓宽眼界和思路的作用。

这些才是一个亲王应该做的事。

朱慈烺接见荆王朱和至的时候,是他回到大明当天,显得疲惫不堪,所以接见时间并不长。后来朱和至几次请求觐见问安——他名义上是皇帝的侄儿——朱慈烺都因为时间关系没有接见,只是赐了筵席,表示接受了这份心意。

如果朱和至早点来说想去亚美利加。朱慈烺早就安排时间单独接见,询问具体设想了。

在宗人府中,左宗正朱聿键以唐王身份出使葡萄牙,驻留欧罗巴。右宗正朱常洁主职是教书先生,对宗人府事务并不关心。右宗人朱以海负责皇家图书馆,整日沉浸在古本善本之中。乐不思“鲁”,哪里肯管别人的闲事?

荆王真正能走的路子也就只有朱审烜了。

朱审烜拿了朱和至带回来的礼物,两柄鄂图曼弯刀,以及印度产的沉香、檀香各一百斤,可谓受了重礼,不得不来替他走门路。

朱和至只负责出使,又没有荆藩故产,是哪里来的底气送出如此昂贵的厚礼?

因为他走的是时下最重要的世界商路。

朱和至出发时并没有意识到前途布满了商机,也就没有特别准备。然而船行海上。庞大的船队引来了其他小商旅。这些小商旅担心海盗的威胁,提出随同荆王船队一起走。这在海上是常有的事,而且在实力偏差太大的情况下绝不免费。

小商船上都是满载,只有货没有钱。朱和至也不计较,带着这些商货到了南洋,从荷兰人和葡萄牙人手中换到了银子,然后继续西行,在印度港口又买了大量的印度特产。各种香料。

当船队离开印度洋,进入非洲范围后。朱和至又适当出售香料,换取黄金、宝石。等他到了里斯本,所有的货物价格都的上涨了不止十倍。他转眼就成了一代富豪,享受着大航海时代的海贸暴利。

等回国之后,朱和至已经有钱修建自己的荆王府,并且对帮助过自己的人赠礼感谢。这种暴富的感觉让他很是上瘾。对于传说中遍地都是黄金白银的新世界更是充满了好奇。然而要想以他现在的财力,打造一支远洋船队,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于是朱和至想到了向亲戚筹款,这才有了打秋风的说法。非但借钱,也是借面子。自己好歹也是一方藩王。万一皇帝不允许怎么办呢?如今算是放开了,藩王可以有限地在外活动,以前就国的藩王可是连城都不能随便出的。

当然,以上都是朱和至的说辞。

朱慈烺因为要接见朱和至,在准备与他讨论远航之事时,无意中得到了另外一些消息。

东厂派往欧洲同行的密探在报告中指出:荆王朱和至与瑞典国王克里斯蒂娜有超出正常的往来。甚至暗示,荆王将巨额白银留在瑞典,托付给克里斯蒂娜,正是基于这种不正常关系而做出的决定。

这份报告当初曾夹在一摞报告之中,只是朱慈烺根本没有时间去注意。对大明皇帝而言,欧洲问题实在太过遥远,不是大明目前核心利益所在。只是如今既然翻出来了,那也不能不管不问。

于是朱和至被传进宫中,由皇帝亲自接见。

“瑞典国王是个怎样的人?”朱慈烺问道。

朱和至并不疑有他。他知道皇帝陛下是个用兵大家,而泰西最负盛名的兵家正是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

“回陛下,如今瑞典国王克里斯蒂娜是古斯塔夫二世之女。其父薨殁于阵,遗命她为国王。故她六岁时即位。臣到瑞典当年十月,方才举行加冕之礼。”朱和至身着朝服,看不出身材,但脸上棱角分明,皮肤黝黑,可见远航给他的身体也带来了不可磨灭的改变。

“女子不是该称女王么?”朱慈烺聊天似的问道。

朱和至笑了笑:“本该如此。只是她出生时被误作男子,后来一如王子般教育,其父视之甚重,故而她以‘国王’之名即位,而不称‘女王’。”

“唔,六岁即位,前两年才加冕,那么年纪应该不大吧?”朱慈烺似乎也十分八卦。

“今年该当二十有七了。”朱和至道。

“咦,刚好和荆王同岁啊。”朱慈烺道。

朱和至脸上一滞,有些尴尬,道:“陛下,臣今年二十五……”

“哦,是么?”朱慈烺朝后靠了靠,沉声道:“那你为什么对克里斯蒂娜国王说自己与她同岁?”

朱和至脸上一红。

他原本是有计划在船上学习泰西语言的,但并没有太大动力,只学了少许的拉丁文和法文——因为笛卡尔就是法国人。

到了瑞典之后,朱和至进出与人交流,都要依靠大明通事。

这位通事是经世大学毕业,受业于汤若望等耶稣会教士,与欧洲贵族往来沟通没有丝毫障碍。非但语言­精­熟,就连礼仪都没有纰漏,让欧洲诸国接待朱和至的贵族们大为惊讶。

朱和至自然对他格外器重。

只是不知道此人是东厂密探,荆王在欧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在东厂掌握之中。

包括与克里斯蒂娜国王骑马野餐,两人玩笑时说的话。

“是通事谎报么?”朱慈烺加了一句。

“不……”朱和至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是臣当时轻浮孟浪了。”

朱慈烺将话题拉了回来,道:“你在出使泰西一事上,做得很妥当。今日叫你来也不是为了翻旧账。朕只是想确定,你意欲远航亚美利加,与这位女国王是否有什么关联。”

朱和至幸好在海上晒黑了皮肤,否则真是红得和煮熟的虾子一般了。他对新大陆的向往,正是因为他知道在亚美利加有一块瑞典的飞地,名叫新瑞典,是克里斯蒂娜国王十分向往的地方。

“绝非私情。”朱和至一口否定,道:“不过臣想去亚美利加一行,也的确是受了克氏启发。想瑞典一介小国,大小不过与我朝一省相仿,竟然还有海外飞地,收入颇丰。则我朝海陆将士数十万,为何不去占据那些无主之地,也好为子孙万世计呢!”

朱和至此言半真半假。他的确是听了克里斯蒂娜的介绍才知道美洲有瑞典的殖民地,但当时他想的可不是家国大业,更多的还是与美人策马扬鞭,奔驰在风景如画的平原上。

“你好歹是仁宗子孙,天家一脉,如果只是因为被女子拒绝就自我放逐,朕以为是不值得的。”朱慈烺道。

朱和至一阵绞痛,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呢。

作为东方神秘国度的使者,皇帝的亲族,享有亲王爵位,朱和至沿途无不受到最高规格的礼遇。葡萄牙果阿总督甚至亲自将他送到了里斯本,然后才返回果阿。葡萄牙国王、法国国王也都亲自接见了他,并且表达了与大明友好通商的意愿。

因为英国内战而流亡海外的英国王室成员查理?斯图亚特也希望能够与朱和至会面,寻求帮助,但显然他没这个资格。朱和至以皇命在身,不容延误为由婉拒了他的邀请,旋即从海路前往斯德哥尔摩。

如此礼遇让年轻的荆王有些飘飘然,对泰西诸国的王室也颇为轻视,一度还认为他们的礼仪过于粗陋,带有浓郁的野蛮痕迹。

直到他在斯德哥尔摩见到了克里斯蒂娜国王。

这个两肩不一样平的女子第一眼就让朱和至感觉到了四­射­的活力,完全不像是温室里的花朵。

“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保姆不小心将我跌在了地上,摔断了肩骨,所以我不是有意用高低肩来蔑视别人。”克里斯蒂娜轻笑着,又低声道:“虽然我的确利用了这个残疾来蔑视某些人。”

朱和至不禁想起第一次晚宴时,克里斯蒂娜国王开的玩笑,让他窘迫得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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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八旌旗荡野塞云开(1)

朱慈烺很乐意看到有人愿意去美洲探路,甚至已经为这支北美开拓船队找好了航线。这几年来往返欧洲和东亚的大明船队也积累了远洋经验,有了一批可靠的远洋人才。考虑到欧洲人都在北美东海岸以及南美开拓殖民地,大明正好填补美洲西海岸的空白。

至于后世阿拉斯加、加拿大这些地方,起码还有两百年才会被欧洲移民设立居民点,现在扔块石碑都有些浪费。

大明在地理上有些吃亏,北美西海岸多是森林地带,再往东则是沙漠戈壁,最适宜农作生长的中西部其实更靠近东部。不过即便是美洲中西部农垦区也是在一百年多年后才被开发的,对大明而言还有时间。

而作为世界人口第一大国,在移民开发方面比欧洲更具有优势。

朱和至终究还是咬定自己与克里斯蒂娜女王之间没有任何超越公务的关系,并且坚称前往亚美利加是为了探寻新的世界,为大明开疆拓土。朱慈烺本来倒真的是担心朱和至一时冲动,见他如此嘴硬,便也放开一旁,到底有个亲王亲自参与这个大项目总是更可靠些。

“新世界发现的一切无主土地都归大明皇帝,即朕所有。”朱慈烺先下了定论。

朱和至连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无例外。”

“土地上的出产,尔藩可以分得十分一,帝室取十分之五,朝廷取十分之四。”朱慈烺做了分配:“你那十分之一可以任意处置。朕不做­干­涉。朝廷所取的十分之四,乃是因为出船出人本身就有成本在其中。”

“谢陛下隆恩。”朱和至道。

“至于朕也不是白拿你的。”朱慈烺笑道:“你日后就晓得了。”

朱和至本来就不觉得皇帝“白拿”有什么问题,对于日后自有分晓的事也没甚好期待的。然而不过三日,他自己的行装尚未整理好,朝中已经涌起了一股大潮,甚至有不少大臣亲自上门,希望能够为宗族亲属谋一张船票。

朱和至颇为疑惑,旁敲侧击之下才知道最近的大小报纸都在解密海贸白银的来历。在这些报纸上,白银在故乡亚美利加就跟铁矿在大明一样,遍地都是。随便划块地就能挖出一条矿脉。

这当然与事实不符。对于理智的大明官宦和商人而言,决不至于被这种宣传攻势所蒙蔽。

真正吸引他们的是亚美利加广袤的无主土地。

尤其是内阁传出风声,皇帝陛下希望用这块新大陆来酬谢所有在国难中出力的文武官员,只要是参与探寻的人。都能无偿得到土地。

有这样慷慨的好皇帝。当然得有吝啬的阁臣在后面拖后腿。这道“赐土诏”终究被内阁阻止没有发出来。但是一道奇怪的圣旨却从礼部发到了冯师孔族中,为其在国变中殉难,谥忠儆。

冯师孔当年折辱皇太子殿下的事早就在坊间传播。尤其是在陕西,他被人视作忠烈诤臣,没有让年轻的皇太子受小人蛊惑做出蠢事。虽然大家自觉地为尊者讳,不敢将皇太子放在冯师孔的对立面,但朝廷一直不给冯师孔赐下哀荣,总归是表明了不喜欢此人的立场。

忠儆对文臣而言虽然不是很好的谥号,但也不算恶谥,最关键的还是朝廷对他表示认可。随着谥号的颁赐,还赐下千亩土地,只需要冯家的人前往美洲接收,安置十余人开垦就可以永世不易地传承下去。

连冯师孔都受到了这样的待遇,那些真正为平息国变立功的文武大臣们难道会被亏待么?

果不其然,在冯师孔之后,所有为大明殉难的文臣武将,都获得了合适的哀荣,并且无一例外受到了千亩乃至数千亩的美洲土地。

尤为醒目的便是卢象升,谥文正,乃是文臣认为最好的算谥号。同时命族中为他过继子嗣,承祧香火,受封美洲田土万亩。

武将之中满桂、曹文诏、曹变蛟等名将也都赐以武敏、武惠、武顺等良谥,各有数千亩的封土。

从崇祯二年到十七年国变,这期间殉国死难的文武官员实在不少,礼部只能分批审核,商定谥号。即便如此还有遗漏,又要面对其遗族的哭诉,进度实在快不起来。不过众人都相信,死者为大,等这些死人的事安置妥善,必然会轮到活人。

现在问题就来了。

大明还没有人去过美洲,甚至美洲这个名字也是新近才确定的。关于这个新大陆的一切信息都是从传教士口中得知,谁都不知道哪里的地好,哪里的地劣。这动辄数千亩的封赐,给的是指标,没有地号,都要等人实际过去了,划定土地,由民政官审核,然后才会标上地号,算是永世之业。

谁都知道,好田能够一亩顶生地十亩,谁都不希望拿着极高的厚赐,最后只剩下边角废地。

所谓十室之内,必有忠勇之徒,只要不是全家殉难死光了的人家,谁找不到几个忠仆义从?当然要先赶在第一批前往美洲,选取好地,把位置占下来。

至于那些还没轮到的功臣,肯定也都是会有赏赐,谁不想早点过去把地选了?

朱和至看到这股大潮汹涌袭来,才明白皇帝陛下说的“没有白拿”。

隆景三年八月,朱和至到了对马岛。

之所以前往对马岛,是因为日本人有走太平洋航线前往美洲的经验。

当然,日本人也不是平白无故就发现了前往美洲的航线。

他们的引路人是西班牙人。

十六世纪,西班牙人安德烈斯?德?乌尔达内塔(andresurdaa)发现了由吕宋岛至墨西哥的航线。从此之后西班牙便开始了横越太平洋的航运,这也是吕宋归于新西班牙总督治下的原因。

因为西班牙商船经常会由于恶劣天气在日本海岸附近失事,于是两个国家开始接触。西班牙人想在日本发展天主教信仰,但这种努力遭到了耶稣会的强烈抵制,这些人自一五四九年就开始在日本传教。另外,葡萄牙和荷兰也不希望西班牙参与对日贸易。

拐点在于一六零九年,万历三十七年,西班牙大型帆船圣弗朗西斯科号在从马尼拉至阿卡普尔科的途中遭遇恶劣天气而在江户附近的千叶失事。船员们被救起并受到热情款待,船长受到了德川家康的接见。

当年十一月二十九,双方签订了一个条约。条约中约定西班牙人得以在日本东部建立工厂,并从新西班牙引进采矿专家,西班牙商船在必要时允许拜访日本,而日本方面将会派遣一位使者出使西班牙王室。

最初的日本使者是在江户传教的方济各教会修士索铁罗,他代表幕府将军前往新西班牙(墨西哥),见到了总督维拉科。新西班牙总督又派遣了探险家前往日本,并且寻找传说中的“金银岛”。

这位探险家的外交工作并不顺利,而且在寻找金银岛途中因为海难而带着重伤回到日本。于是德川幕府决定建造一艘大船,将这位探险家送回西班牙。

这个任务落在了仙台藩大名伊达政宗的头上,伊达政宗又命令家臣支仓常长主领此任务。

支仓常长用了四十五天的时间,以幕府提供的八百名造船工匠,七百名铁匠,三千名木匠,完成了日本人称作“伊达村丸”远洋大帆船。这艘船后由西班牙人改名为圣胡安?包蒂斯塔号,完成远航任务之后被吕宋的西班牙军队征召,用以对抗荷兰人。

支仓常长带了十名幕府武士、十二名仙台武士、一百二十名日本商人、船员和随从,以及四十余名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开始了亚洲人首次横跨太平洋的旅途。三个月后,他平安到达了新西班牙,随后前往欧洲,出使了西班牙王室,甚至前往罗马觐见了教皇,并且受洗。

支仓常长出发时,德川幕府还没有发布锁国令,但是等他再次通过太平洋航线回到日本的时候,日本已经彻底变样了。至于他最终是被处死,还是放弃了信仰,也成为一桩历史迷案。

三十年后的今天,大明在日本寻找当年的水手已经再不可得,不过总算日本也是个有文法的国家,还能找到足够多的航海、船只资料,为大明建造远洋大船提供技术参考。

得益于子承父业的社会制度,当年参与建造伊达村丸的日本工匠也找到不少,被陈德高价买下——共花费了两门一七式火炮。

“找这么多造船匠,朝廷是要打造一艘新船么?”朱和至询问陈德。他说是发起人,但更像是个跑腿的。更悲剧的是,皇室宗亲提供给他的借款得由他独立偿还,所以他早就放弃了自己造船的想法,只希望皇帝陛下能借给他两艘船。

陈德面对这位亲王只是微笑摇头,道:“臣所得军令仅限于此,其他事不敢过问。王爷且稍安勿躁,朝廷必有消息来的。”

朱和至也只能静待消息,却不知道大都督府已经提请兵部,请将王翊的坦克师调往莫温河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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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九旌旗荡野塞云开(2)

莫温河卫是一块广大地区,其中有一个小小的渔村,在后世却是鼎鼎大名的天然良港——海参崴。

当然,其实这里并不特产海参,也还没有这个名字。对于大明而言,这里就是一个被遗忘的卫所,不过在古籍上,这里却是个商路繁华之地。

唐朝时期,这里是渤海国率宾府辖地;金国归属于恤品路;蒙元时称为永明城。滨海地区比较富庶,“率宾马”更是名贵一时。蒙元为加强同东海诸族的联系,还开辟了西祥州至滨海永明城的东南驿道,从西祥州(今吉林农安县东北三十公里万里塔古城)起,途径十八站,终点站为永明城——也就是后世的海参崴。

王翊带着坦克司横扫了东北二省,甚至一度打到了奴儿­干­都司的苦兀卫(库页岛),整个师都觉得这就是大范围的拉练训练,根本不是打仗。如果对手都是这个水准,堂堂坦克师用鲜血和­性­命浇灌出来的铁军也会慢慢生锈。

于是,坦克师请求开向西边参加对蒙作战的公文三天两头就会送到大都督府,几乎是毫不停歇。

隆景三年八月,王翊上疏皇帝陛下,报称“东、南及海,北至石大兴安岭(外兴安岭)北侧,俱归王化”。也就是从外兴安岭北侧往南,一直到达诸海的广阔疆域都已经Сhā满了大明的金龙红旗,希望朝廷能够派流官组建巡检司守护。

潜台词便是,这里已经都被打服了,可以派别人来了,我堂堂坦克师作为全军唯一一个有称号、军旗的­精­锐部队,应该用在更需要我们的战场上。

朱慈烺接到题奏,也觉得放王翊在东北有点浪费。但是这支部队并不是孤零零守着祖国东极边疆,同时也有准备对日作战的意图。如今陆军参谋总部认为对日作战不宜­操­之过急,应当蚕食而不该鲸吞,所以继续放坦克司在奴儿­干­的确不妥。

“坦克师先调去莫温河府永明城驻守。另外,北海舰队的母港不要放在朝鲜了,改在永明城。”朱慈烺下了圣旨。

接到圣旨的王翊在益发寒冷的晚秋。起兵踏上通往永明城的道路,准备修建营地,为北海舰队迁徙过来做好准备工作。

在这个哈气成冰的环境下,任何人都不能长途跋涉,只能在温暖的火炕上猫着,然而大明的战士却将之视作信念和毅力的锤炼,没有丝毫畏惧。

在坦克师调动的同时,浙江、江苏的港口也涌入了大量的水泥、粮食、棉布、木材,在以蒸汽为动力的起重机帮助下。一箱箱堆上福船,准备扬帆远航,前往永明城。

永明城不仅是坦克师的驻地、北海舰队的母港,同时也将是大明在东方最大的造船基地。从日本、朝鲜获得的船工、船材,也都通过海路送往永明城,以大号福船练手,然后打造能够横跨太平洋的巨大船队。

……

“杨参谋,”魏云的侍从兵站在门口。“参谋长有请。”

朝鲜师参谋部里不止杨威一个“杨参谋”,但一说到“杨参谋”则特指杨威。其他资格、军龄都比杨威过硬的“杨参谋”。只能在姓氏前面冠以“老”、“大”等标识加以区分。

杨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的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军容,用手拨拉了一下有些蓬乱的束发,径自往魏云办公室走去。

魏云坐在办公桌后,目光停留在杨威的头发上,过了足足两息的时间方才挪开。指了指办公桌侧前方的官帽椅:“坐。”他道:“这是总参发来的部队改制文件,你看看,以前可曾听说过么。”

杨威知道这是因为他在陆军参总的工作经历,魏云常让他辨识一下大都督府的真实意图。虽然魏云本身也是总参出身,但他自认离开中枢太久。所以不太发表意见。

桌上的文件是小号字体印刷出来的,看着有些僵硬的宋体字很费目力。杨威定睛看了看,道:“这事我离开之前并没有听到传闻。”

魏云点了点头,抬了抬下巴示意杨威往下看。

杨威飞快地翻动着文件,心中却只有一股幽怨,腹诽道:拿了我的计划竟然只改动了几个名称,还真是懒到家了!

“看完了?”魏云很惊讶杨威的阅读速度。

“是。”杨威没有多说。

“如何?”

“边防军和野战军的分野是势在必行,诚如打造兵器的铁料和打造农具的铁料必然不一样。”杨威道:“因此带来的防区划分,责任分配,也是理所当然的。”

魏云轻轻摸了摸胡髭,道:“边防军。如果降低责任和训练强度,岂非弱兵之道?”

“长官,”杨威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边防军如果专注巡逻预警、城堡守卫,则未必不算是一支强军。实际上我看朝鲜师的训练,重野战而少守城,许多士兵连基本的守城­操­典都不熟悉,而士兵素养又不能与国兵相比,固有朽木之憾。若是能让他们专司城守,既照顾了他们体能不足,充分发挥兵力,又不至于野战失利,这正是量才而用的好法子。”

“那朝鲜方面的战兵从何而来?”魏云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朝鲜师主力都得靠就地征召,如果招募的尽是边防军,该如何扩大作战规模?

“或许……”杨威想了想:“可以和坦克师换人。”

“换人?”

“新的防区制度推行之后,我师和坦克师都有边防任务。坦克师作为­精­锐中的­精­锐,大量战兵都是国朝兵,差些的也是蒙古、女真兵。

“这些兵用来守边,非但浪费,估计他们也不放心。如果我们用五个朝鲜兵换一个国朝兵,既满足了坦克师对漫长边防的需要,也保证了朝鲜师的战斗力。”杨威道。

魏云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点了点,暗中盘算:参谋总部肯定不会介意,就是不知道王翊王辅臣肯不肯。

“再者,下官发现日本兵其实颇有纪律­性­,可以招募使用。”杨威又道。

魏云将思路拉了回来,道:“倭兵的确堪用,但我师未来的敌手就是日本诸国,用倭兵恐有变故。”

“其国人素不知忠义,而且完全可以换出去。”魏云道:“异地服役,也不用担心逃兵了。”

逃兵的问题从古到今都有,即便明军中训导官盯得那么紧,仍旧有人天真地因为“不想当兵”了就私自开小差,最终结果当然很可怜,年纪轻轻就要去矿场做一辈子的苦工。运气好点能在三五年后混个小工头,运气不好的没几天就死了。

更悲剧的是逃兵的家属。

如果逃兵的直系血亲中都是平民,没有担当王事,则会一同被流放到逃兵服刑的地区,虽然不一定在矿场,甚至还可能会得到一块土地,不过无辜牵连被流放到辽宁、澳洲、朝鲜等地,终究不是一桩令人愉快的事。

如果是异地服役,尤其对于日本人、朝鲜人,地理不熟,口音不通,要想当逃兵也没那么容易。

“是个好法子。”魏云道:“这事我会与总参联系。另外还有一桩事,你为何会被派到朝鲜来?”

“因为下官去不了坦克师吧。”杨威道。

坦克师的书吏都有严格的体能要求。杨威原本就生得文弱,自然不可能通过筛选。

魏云笑了笑:“你得罪了什么人?要我去把你讨过来不?”

“谈不上得罪。”杨威­干­笑道:“只是无意间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罢了。”

魏云点了点头,正要劝杨威改换门庭,就听杨威说道:“长官,若是方便的话,我希望能够去朝鲜边防部队出任参谋。”

“这是为何?”魏云有些疑惑。

无论怎么看,边防军成立之后,多半就是军户一般守着军堡­干­农活的部队。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战功么?如今入伍服役有规定年数,难道跑到数千里之外种几年地就回老家么?

“下官走不动了。”杨威苦笑道:“朝鲜已经够远的了。”

“我们打下日本就不会再走了。”魏云安慰道:“日本也多有良田沃土,而此地景­色­风光别有趣味,不妨安家常住。”

“不会的。”杨威摇了摇头:“北海舰队的母港迁往永明城,这并不利于对日作战。大概是陛下继续向东拓展的心愿吧。下官听说朝廷将功臣都封赐在美洲,可见那才是朝鲜师最终安顿下来的地方。”

魏云本身对开疆拓土充满了偏执,早就从朝廷的风向中嗅到了味道,此时被杨威说破,更觉得此人有眼光有头脑,可不能轻易放手。

“得把你的编制调到朝鲜师,我们才能讨论去哪支部队。”魏云道:“在此之前,你先跟师参谋部的参谋们做一份边防部队编制、训练、装配、后勤等全方位报告。没意见吧?”

杨威起身应道:“下官领命。”一付已经调到了朝鲜师的架势,可见他真心不愿意将编制留在参谋总部了。

魏云对杨威的这种态度十分高兴,道:“等你编制调来了,我就提请破格升授你为上尉,好好­干­。”

“谢长官。”杨威平淡的应了一声,心中暗道:好了,退役之后的养老金又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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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有一桩事很让小汤无奈。这两天翻了许多书,每本都是除了更新别无称道,实在让人缺乏阅读冲动。小汤自认不是个很挑口的读者啊!为啥会发生这种事呢?为啥现在的小说会如此雷同、千篇一律呢?这个问题很值得深思啊,为了思得足够深,小汤需要一台挖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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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零旌旗荡野塞云开(3)

崇祯、隆景两个时代或许是大明文武官员们最为向往的时代了。

在文官而言,大明连年开疆拓土,几乎疯了一样吞并藩属,打击蒙鞑、瓦剌,每个月就多出一个县,甚至一个府。这些地方都需要官员治理,乃至于只要识字就能吃皇粮。

对于武官而言,北伐国策坚持到了第三年,兵部给了更多的编制,百分之八十的军官职位都虚位以待,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升迁问题。尤其大明的战术战法武器装备,根本不是蒙古人能够抵御的,战役上的获胜毫无悬念。

对于百姓而言,生活却未必十分惬意。

按照《皇明通报》的说法,大明百姓在隆景三年摆脱了赤贫线,全体进入温饱线,美好得让人几乎不能相信。南方一直唱对台戏的《士林报》为此还特意深入山陕甘边疆,果然没有找到赤贫人家。

既然大家都能吃饱饭,为什么还不惬意呢?

因为在这道光彩炫目的光环之下,是所有赤贫人家都被强制迁徙去了河套、辽宁、海西、台湾、澳洲、安南——如今恢复了交趾布政使司的编制。

支持这种做法的士人认为,既然有些地方贫困得无法养活生民——有的地方数年不曾下雨,百姓每天只能喝一口水,更别提洗漱了——国家出钱将他们迁徙安置,这是千古德政。

这种看法多在牧民官中传播,因为他们走下去之后,发现人若不走,只能在当地熬死,根本不可能有其他任何办法解决问题——难道还能让老天爷下雨?谁都知道祈雨只是心理安慰,当不得真。

然而也有许多人表示反对。认为人生于斯死于斯,这份故土情节是应该被理解的。就算他们渴死饿死,也是求仁得仁,朝廷以强制手段,近乎流放地将他们送去边疆、蛮荒之地,这根本谈不上德政。反而是暴政!

朱慈烺并不介意这种声音,但凡说这种话的人多是不掌握资源的闲人。在这个国家里,只有掌握了军事、民生资源的人才有资格和能力对国策产生影响。至于那些杂音,权当给他们一个发泄口,消耗多余的­精­力罢了。

而且一旦这些人进入官场,牧守一方,他们也会立刻转变思想,为了百姓的生计,或是为了自己的政绩。将治下赤贫百姓押送去朝廷指定的遣送点。

在如今的技术条件之下,大规模的移民安置肯定不会和《皇明通报》上鼓吹的那样幸福美好,尤其是前往台湾、澳洲和交趾的百姓,虽然他们大多是南方人,但仍旧会死在地方传染病和瘴疠之下,这种“阵痛”恐怕要到第三代移民才能缓解。

不过大规模人口迁徙,以及严苛的移民、流放标准,却带来了社会稳定。几乎到了路不拾遗的程度——当然,这也与警察局为了完成指标采用的钓鱼执法有很大关系。

大明人口的稀释。使得地价进一步下跌,农民继续耕种中下等的田地已经显得得不偿失,往往在地里撒一把最易活的苜蓿种子,然后让它们自生自灭。若是丰收了,除了家里喂牲口,还能拿去卖。也算一笔额外收入。

曾经只种在边角废地的番薯、土豆、玉米,如今也开始堂而皇之地占据了成片的土地。

虽然它们的用处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救命粮了。

时光如梭,朱慈烺终于在一连串的好消息之下等来了冬至。许多地方仍旧将冬至视作新年的开始,对于朱慈烺而言,冬至则是一年辛苦劳作终于结束标志。

在隆景三年。货币发行量终于能够满足广大国土的需要了,当然,这也有朝鲜、日本的功劳。大明从这两国进口了大量的钞票纸,质量并不比大明自己生产的差,而量却更多。

只要钞票能够稳定下来,朱慈烺也就不用担心国内的白银储备了。后世百姓都只关心手里的钞票,谁会关心国库里的黄金白银?只要大家淡忘了黄金白银,那么大明在对外的金融战中就有了可以动用的武器。

因为现在的欧洲还是金银本位,而且根本没有金融防御的意识。大明要想派兵打过去还不现实,但通过金融商贸对他们进行一轮不见血的掠夺,却并不困难。

这件大事了结之后,朱慈烺的心事就放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就是太上皇帝出巡的事了。

崇祯和周后眼巴巴地又等了一年,还好宫中有皇太孙可以逗弄,也不觉得无聊,但对于久久不能成行还是颇有怨念。

“又是一年了,你那个天气预报还没弄好么?”周后催着朱慈烺道。

朱慈烺对崇祯和周后的拖延借口主要就是“天气预报”。开始只是采集气象信息,找到各地的气象规律,比如温度变化、旱季雨季、降雨量如何。在朱慈烺的说法里,只有掌握了这些信息,才能让南幸更安全舒适,是皇帝儿子的一片孝心,希望能够得到成全。

实际上气象局的设立则是为了指导农业耕作,也能防止地方官员滥报灾荒,借着天高皇帝远欺瞒朝廷,骗取救济粮。

至于预报本身则纯靠有经验的农老进行预测,可靠度极低,也属于“搭架子”的工作。

“气候问题倒是解决了,不过儿子觉得,如果明年再南幸大概更好些。”朱慈烺道。

周后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瞬间就被朱慈烺转移了注意力,问道:“为何会更好些?”

“母后,明年朝廷要在京师推行一种大机器,值得一看。”朱慈烺笑道。

周后对此毫无兴趣,抿了抿嘴­唇­,长长地一眨眼,目光却已经斜向飞了出去。崇祯倒是很好奇儿子到底弄出了什么机器,连声追问。

“是用蒸汽机驱动的犁机,车腹下方有铁钩。刺入土中之后,犁机启动,铁钩自然犁出一道道田垄,一日之间能做出两倍于牛耕的活计。”朱慈烺说道。

在田间,两牛加一个壮劳力,一天也就能犁个二亩、三亩地。若是再加大工作量,牛也吃不消。如今换上了蒸汽机,虽然行得慢,但犁得更深,不需要停机休息,只要不断加煤就能一直­干­下去。

之所以只是两倍的产量,一则是田地不够大,二则是蒸汽犁机吃煤吃水,而且还时常会出现故障。

“只要两个人,哪怕是女子都能驾驭。”朱慈烺道。

崇祯听了十分激动,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看了这犁机之后再商议南幸之事吧。”

一旁的王承恩听了心里偷哭:奴婢们整日介被那些商贾缠着问何时南幸,好像骗了他们的银子一般。求皇爷饶了奴婢,早点走完这一遭吧!

朱慈烺当然应声承旨。

其实蒸汽犁机真正要大显身手的地方还是在海西黑土地上。

那里地广人稀,积年冻土,还都是荒地,人工开垦成本太高,利用机器开荒才是信价比最高的选择。何况现在的蒸汽犁机优势还不明显,在华北平原这样的熟地,说不定还会被牛比下去——牛虽然要休息,但不会突然之间掉链子。

等来年春耕只是用犁机在京师附近弄一片实验田,看看效果罢了。

现在蒸汽机车虽然能够走起来,但速度太慢,再多承载点东西就彻底趴窝了。总算大明科学家对农业并不陌生,所以想到用它的自重来耕地和轧路,倒也算是物尽其用。

在推广数学教育之后,蒸汽机的改良进展喜人,故障率和动力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至于太上皇帝陛下看了是否会失望,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反正朱慈烺本人并不指望这种蒸汽犁机能够瞬间解决大明劳动力不足的问题,这肯定是个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漫长过程。

土地上的劳动力也并不会因此彻底解放出来,因为大明还没有发明出收割机。他们仍旧需要在丰收的季节下地­干­活,与天候抢时间。唯一的改善就是乡勇每年多了一个月的训练时间,对于民兵而言战斗力又上去了一截——这种训练强度,已经超过万历之后的京师三大营了。

一切都在缓慢而有序地朝前挺进,越来越多的农家子弟放下锄头,步入课堂。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进入技校,学习木、铁等技艺,成为未来的产业工人。相比他们更有优势的富家子弟则选择了法政学院,走向更广阔的仕途。

杏林大学的规模也逐年扩展,为整个帝国培养出更多的医生。只是因为中医对执业医师的要求太高,所以各省的医学堂只能培养出医生这一级别,解决一般常见病症,疑难杂症则只有指望杏林大学的医师出手。

如果只看京师和江南地区,大明的确焕然一新,彻底从国变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展现出欣欣向荣之姿。

“他们的新生儿不需要担心天花肆虐,他们的老人有朝廷负责赡养,他们的年轻人只因为是这个国家的子民就可以享受教育,通达事理。即便寻常人家也如贵族一样富有涵养。如果让欧洲的贵族们来这里看看,肯定会让他们羞愧地无地自容。”

布莱士?帕斯卡在他的日记中记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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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一旌旗荡野塞云开(4)

隆景三年正是耶历一六五三年,教廷的宗教裁判所还在处决异端,近代科学如同羸弱的萌芽,在真理和宗教之间摇摆。此时还没有群星一般的科学家出世,整个世界的自然科学都由少数一些人推动。

诸如勒内?笛卡尔,他获得了第一届葵心奖,但可惜没能领到奖金。

又比如布莱士?帕斯卡。他是一个少年天才。十二岁掌握欧几里得《几何原本》,十六岁时发现著名的帕斯卡六边形定理;十七岁写成《圆锥曲线论》——那是自古希腊阿波罗尼奥斯以来圆锥曲线论的最大进步。

一六四二年,帕斯卡设计并制作了一台能自动进位的加减法计算装置,被称为是世界上第一台数字计算器,为以后的计算机设计提供了基本原理。如果不是朱慈烺抢先一年发布了压强定律,后世的压强单位也将用他的姓氏命名。

这位天才刚过了而立,正当壮年。他因为听说了笛卡尔获得葵心奖,从而知道了远在世界边缘的大明。

对于一向体弱多病的帕斯卡而言,要远涉重洋来到遥远的东方,实在是一桩拼命的事,不过好在中医最善于条理,邀请帕斯卡前往大明的唐王朱聿键还特意安排了两名医师作为帕斯卡健康顾问,以保证他长途旅行的健康。

正是如此礼遇,让帕斯卡对大明充满了好感,十分愿意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在大明传播。然而当他到了大明之后,入住经世大学安排的客座教授别院,帕斯卡第一次接触到了大明的科学成果——

“这些研究走得比我还远。”帕斯卡面对微积分如是说。

“我只能改进一下大明的水压机,想想真是令人沮丧。”帕斯卡看完了大明的教科书之后,情绪一度低落。

不过他具有常人所不具备的天才,在接受了大明科学体系之后。很快展现出天才的力量,接连发明了水银气压计,对闸门、活塞等方面也颇有建树,最终将目光投入摆线的研究,与克里斯蒂安?惠更斯一起研究摆钟,以利于船只在海上航行确定经度位置。

克里斯蒂安?惠更斯是个丝毫不逊于帕斯卡的天才。十三岁就自己动手做了一架车床。其后在数学、天文、物理等方面一样多有建树,研究领域与帕斯卡相近。他比帕斯卡小六岁,同样获得了唐王的邀请,作为经世大学客座教授之一前往大明。

在这两个天才之下,还有许多欧洲学者和传教士。在如今整个欧洲经济陷入战后低迷的情况下,去东方赚取高纯度的白银自然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尤其是大明所展现出来的科学实力丝毫不逊于欧洲,而从亲王们的介绍中可以看出:大明没有宗教压力,学术环境比之欧洲更为宽松。

这些欧洲人带来的新思路,对大明的科学发展无疑重重推了一把。也成了皇明科学院正式建立的契机。

隆景四年正月十二日凌晨,皇三子诞生。

段皇后从被推入产房到生产结束只花费了半个时辰,可谓顺利至极。因此皇三子的|­乳­名被唤作嘉哥,比两个哥哥更受段氏疼爱。

庆祝皇三子降生的筵席在当日晚间召开,除了在京的文武官员,更有经世大学和杏林大学的先生们——他们出力良多。

席间,朱慈烺接见了帕斯卡和惠更斯这两位泰西鸿儒,并且在他们的建议下。以科学家的身份牵头设立一个固定的学社,让天下各国优秀科学家参与进来。彼此帮助,共同推动人类的科学进步。

于是,皇明科学院的设立正式搬上了议题,最终评选出十八位首席科学家,并由这十八位首席科学家推举出主席。朱慈烺毋庸置疑地担当了主席的职位,因为考虑到事务繁忙。所以又设立了一个秘书处,用来处理日常事务。

帕斯卡是十八位首席科学家中唯一的外籍院士。惠更斯因为年纪尚轻,并且没有足够的研究成果,理所当然地落选了,不过仍旧不失为最年轻的科学院院士。

新的科学院大院设在经世大学隔壁。也是个好山好水好风光的地方。这个大院只是负责科学院院士们的聚会和暂住,研究机构则借用经世大学的实验室和实验场。

作为礼遇,大明目前最高端的技术产品蒸汽机也对他们开放。只是在实际应用上有一部分是各家的商业秘密,只有少数研究者才能借助朝廷的力量得以知晓,并不会对外公开。

现在的蒸汽机已经不是两年前,任何人只要知道原理就能仿照的时代了。就算让欧洲人知道了各项数据指标,以他们的工艺水准也制造不出来。

慧远伯廖真也是十八位首席科学家之一,他现在已经不再参与廖氏的碎石、修路产业,而是带着弟子学生、族中子侄,专门研究蒸汽机,制造动力更加充足,能量利用率更高,质量更轻的新机型。

现在他的研究已经越来越快地走在了经世大学前面,仿佛科学领域的猛将。

这也促成了朱慈烺以皇家资本入股,不仅仅是为了高额的利润,同时也是对这种高新科技企业进行保护。

正是廖真和他的“皇明动力”,才让隆景四年的春耕出现了“犁机”这样跨时代的产物。

在华北春暖花开的时节,也正是农忙的时候,五台硕大的犁机在皇帝陛下和太上皇帝的瞩目之下,生火蓄热,在浓烟滚滚之中发出轰鸣声,拖着沉重的铁齿,破开泥土,笔直地拉出条条土浪。

所有围观的百姓都看得欣喜若狂,尤其发现犁机上是两个女子,一个把握着方向盘,一个用铁锹往炉中铲煤,更是惊喜交加。这就意味着日后女子也能承担繁重的农活,让男子去­干­更能挣钱的活计。

“为何不将那炉子包起来?如此露着不是浪费煤么?”崇祯指着露在外面的火炉。

这款犁机的设计更像是老火车头,炉室暴露在外正是为了散热,避免­操­作人员被高温困扰。

朱慈烺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围观民众之中突然发出一阵喝彩,原来是这犁机转了一个大弯,从另一头再次犁了回来。眼看着自己忙活半天的工作量被如此轻松地完成,谁能不感到兴奋呢?

崇祯也很快将技术问题抛诸脑后,赞叹道:“若是大明村村有此机器,农忙时岂不省力!”

“这机器吃水吃煤太厉害,不产煤的地方用它实在不便。”朱慈烺道:“儿子是想将他用在辽宁和海西,那边土地宽阔,又是产煤之地,正好开垦出来作为大粮仓。”

朱慈烺知道另一个时空开发北大荒的热血故事。在那个故事里,年轻的共和国调集十万军队开垦北大荒,虽然打出了“机械化”的招牌,但那时候的国家一穷二白,拖拉机、汽车要什么没什么,垦荒军队住的茅棚还不如目今明军的营房,不照样将东北变成了中国的重要粮食产区?

如今犁机虽然不多,但大明人口也只有一亿三千万,还有湖广、安南、暹罗等粮食供应地,对东北的粮食需求并不迫切,完全可以慢慢来。

犁机的诞生占据了《皇明通报》和北方报纸的绝大版面。

这些报纸在一个月后才传到了海西布政司莫温河府永明县城,不过拿着这张报纸的年轻人却眼都不眨地跳过了相关报道,迅速翻着版面,直到他看到了一块豆腐­干­大小的报导,方才定睛细读。

这是转自江南报纸的文章,大意是说武林大学从常州某寺庙发现了一种制药偏方,研究表明这种方法制作的药剂的确具有比其他药材更好的治疗效果。

具体而言,是寺庙里的和尚们将水果上长出来的青霉刮入米汁、芋头汁混合的缸中,密封之后埋在地下,数年方才取出。用这种汁液给金疮感染而发烧的病患使用,疗效出人意料地好。因为制取不易,这药也叫观音露,照和尚们的说法是观音大士的法力催生。

然而当代大明已经有了细菌概念,也早就有万物生克的哲学思想,自然不会相信是观音大士的法力。否则大士吹口气就可以了,为何还要埋在土里数年呢?

于是武林大学对这种药汁进行仿制,只是不埋在土中,而是恒定温度,增加米汁和芋头汁的浓度,最终发现药汁能起作用与青霉息息相关,单纯的米汁和芋头汁并不具有药效。于是这种新发现的药剂被称作“青霉剂”,虽然产量极少,但效果却惊人地好。

“如此一来,大军西定美洲更是如虎添翼啊。”杨威阖上手中的报纸,走出自己的职房。

他如今已经扛上了上尉的星徽,隶属于远东方面军朝鲜师,任师参谋部参谋长助理。此番他前来永明城,正是与同样归属于远东方面军的坦克师进行联络,约定防区和通讯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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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二旌旗荡野塞云开(5)

杨威的职房是一间单独的砖瓦房,位于坦克师营区,一出门就能看到标准的枣核球球场,此刻还没有人在打比赛。他沿着球场走了一程,从侧门离开了营区,缓步登上营区的后山。

站在山上能够看到永明城南面的海港,小楼一般的大船停泊在港口,还有穿行如梭的小船在海面上画出一道道白­色­的线条。

码头上升腾着股股黑烟,那是蒸汽吊车排放出来的废气。因为这些吊车,船上的货物才能迅速搬上码头,由体格硕大的挽马拖往各个需要的工地。

杨威想起在此之前自己见过的码头,都是一群苦汉子排着队,从跳板上一包包往下扛。即便人再多,也不可能头别人头顶飞过去,效率极其低下。如今只是轻松一吊,呼吸之间就完成了人工一天的工作量,实在让人感叹这自然之力的伟大。

码头上的声音传到山上,如同闷雷一般,偶尔冒出几声尖锐的号子声,被山风一刮也听不真切。

杨威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比他刚来的时候多了一些怪味。看看那些滚滚升起的黑烟,他相信并非是自己多心。

——过去的时代总是好的,如今大明的脚步越来越快,总有些无聊的感觉。不过这样也好,到了校级军官还能在京师拿一套房子。如果租出去,每月的租金足够我在乡下钓鱼看书度日了吧?

杨威对生活完全没有概念,军队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任何用品都有专人分配成一包,人手一份。在什么阶层就拿什么东西,不存在任何纠葛。杨威虽然喜欢这种单纯的生活,但他却不喜欢打仗。也不喜欢总有个上司压在头顶。

——魏卿举虽然恃才傲物,但人品还是没得说。

杨威又在心中替魏云开脱。

“杨参谋!”一个比杨威还要年长几岁的列兵跑了上来:“我们师长请你去。”

杨威一回头,很快认出了这个列兵,曾经见过一面,他是坦克师师长王翊王辅臣的侍从兵。关于他和王翊的故事也很有意思,传说这个列兵因为在家习过武。到了军中颇为嚣张,甚至打了自己的百总,结果却被王翊一只手就打趴下了,从此紧跟王翊身侧,据说还拜了师。

“我这就去。”杨威面带微笑道。

列兵笑道:“杨参谋,要我背你不?山路不好走,小心崴了脚。”

杨威知道这列兵是在调侃他,懒得多说什么,快步朝山下跑去。

王翊刚从北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北方冰雪的味道,显然没有休息就赶来了营区。

“有不开眼的满洲人跟女真人私斗,统统抓去挖矿了。”王翊一看到杨威便跳过了寒暄的过程,直入主题道:“这片土地若是汉人少于三百万,真是挺难守住的。”

“那就得移三个府过来,谈何容易。”杨威接口道。

“只有慢慢来,慢得让人心焦。”王翊与杨威只是一面之缘,却是相见如故。对杨威的见识十分高看。他拉杨威到沙盘前,道:“小杨帮我看看。我师驻扎在这儿,到底朝廷是什么用意。”

杨威看了一眼旁边的坦克师参谋,见他们也不以为怪,知道这是自己年龄上的优势,只好硬着头皮道:“无非就是打日本呗。”

王翊哈哈一笑:“继续说。”

“还说什么?”杨威佯作不知。

“打日本谁都看出来了,但咱听说过你的攻日计划。那可不是三五年能开始的,总不成坦克师就这么一直耗在这里?”王翊道。

——唉,军中也有大嘴巴啊!

杨威对魏云说过的攻日顺序并非具体文件,最多是一家之言,所以被人传出去也不算泄密。不过王翊现在提起这事。显然有些不平,因为在杨威之前的版本里可没坦克师什么事。

“也谈不上耗。”杨威道:“将军自然需要为作战收集信息,制作地图和沙盘啊。”

“朝鲜师不是在做了么?”王翊不以为然道。

“朝鲜师只做了日本的,没做奴儿­干­的。”杨威道。

“奴儿­干­?打日本跟奴儿­干­有什么关系?难道日本还能跨海打过来?”王翊惊讶道:“你不会被山风吹傻了吧?还是在敷衍我?”

杨威对这位大明最年轻的将军并没有敬畏之心,轻轻敲了敲沙盘的边缘,道:“这里有个大岛。”

“对,苦兀卫,上头还有一座永宁寺。”王翊道:“去年我带兵上去过,现在那里只有一些日本渔民。”

万历二十一年,丰臣秀吉派遣大将松前庆广攻占所有虾夷族土地,其中包括阿伊努族控制的库页岛部分,由此开始了日本人在库页岛的历史。

“我没有去过,但看倭人自己绘制的地图,这个岛的南端几乎与虾夷地(北海道)连在一起了。”杨威道。

“是隔海相望,并没有连在一起。”王翊若有所思,转向身后,道:“哎哎,全军移驻苦兀岛,渡海攻打虾夷地,可行不?”

张黎知道这个“哎哎”是在叫他,识相地凑了过来,就着沙盘边缘苦兀岛的一个小尖尖,道:“从渡海而言,苦兀肯定比这里登陆日本本岛更轻松些,好歹海程近。不过全师要在苦兀岛驻屯却不容易。

“且不说这违背了兵部的军令。只说后勤,苦兀岛上就几个渔村,战士睡哪里?吃什么?”张黎作为坦克师的参谋长,对王翊的作风已经十分了解了。全军都知道王辅臣的战术眼光数一数二,破釜沉舟的斗志也让人钦佩……但如果一个将领只会破釜沉舟,终有一天会把自己沉了。

王翊沉默不语,让张黎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连忙望向杨威,心中暗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真让王疯子跑苦兀去的话,我肯定跟你没完啊!

“将军,下官的意思是派少量部队先收复苦兀,设立军堡,然后等待时机。”杨威出声解释道:“一旦萨摩之战开打,长崎一揆,幕府势必集结大军南下。此时将军的偏师从苦兀攻打虾夷地,主力在虾夷地登陆,席卷全岛,威逼南下,幕府大军只能无功而返,进退失据。”

打到这个程度,德川家唯一能采取的办法就是固守江户,然后与大明和谈,否则就得面对各藩国领主的倒幕运动了。

王翊仍旧沉默,良久方才道:“等个几年,又是小打小闹。”

“将军,奴儿­干­之地比辽宁、海西加起来翻个倍都还要大,足足可以分三个省。若是将军能派人将之勘探出来,岂非收复三省之地?这样的功勋,可不弱于一个日本。”张黎也劝道。

“都是些没有人烟的地方……”武将的功勋需要口口相传,钻山沟里立碑那是探险家的工作。

“日后总会有的。”张黎朝杨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一起劝劝。

杨威仿佛没有看见,心中暗道:这关我何事?我的薪俸可不是从坦克师领的。

王翊最终还是采纳了张黎的建议,分出两个营的兵力,分散成以旗队为单位,对奴儿­干­进行的勘察,确定各部落的位置,梳理关系。同时又命三个朝鲜兵组成的边防营前往石大兴安岭,寻找隘口进行驻防,以免俄罗斯人再次潜入。

至于苦兀方面则分配了一个战兵营,寻找港口,设立军堡码头,为日后对日作战进行准备。

虽然暂时也算有事做了,但王翊仍旧希望能够分配去蒙古战场,那里才是陆军的天地。尤其是如今大明有了轧车和犁机,以蒸汽机为动力的新机器越来越多,当年皇帝陛下许诺的坦克还会远么?如果有那样的铁冲车,就算上头不放炮,也能冲散蒙古骑兵的阵型,将之剿灭。

王翊想着想着,思绪就从海西飘到了蒙古,又从蒙古飘到了北京,想起了自己的新婚妻子黄睿雪。两人婚后聚少离多,往来书信中多有幽怨,但谁都不愿放弃自己当下的事业,所以只能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

——再过四个月就可以回京叙职了。

王翊终于松了口气。

在王翊发呆遐思的时候,杨威的思绪也飘向了远方。他可不想去蒙古,也不想跟着大军继续向东,最终跑去传说中遍地都是白银美洲新大陆。

魏云将他的编制调到朝鲜师之后,根本没有履行承诺的意思,问之则报以孟子的话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扣着杨威不放,让他为大明继续卖命,这就是义之所在。

——哪怕留在日本也好啊。

杨威看着沙盘上的日本图形,像极了一条虫子,颇有些恶心。他突然发现,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没有了家,似乎走到哪里都是一样。

不过眼下杨威还有一个报告要写,是关于部队数字编号分配的。如今部队越来越多,多以地名区分,但事实上兵员并非是当地人。比如朝鲜师,多是山东兵,如果调到蒙古或者美洲,难道还叫朝鲜师?

重新启用数字标号,最好能够从中看出部队属­性­和级别,这才方便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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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三旌旗荡野塞云开(6)

隆景四年的春天,大都督府在检查各军镇备案的时候,发现了朝鲜师推行的部队数字标号。在这份简单的编号规则中,司以上部队都有自己唯一的数字编号,这是因为现在明军最小规模的战斗集团就是司。

“这套做法很方便内部行文,大约是朝鲜师某个参谋想偷懒做出来的。”尤世威早就对陕西师、朝鲜师等地域特征明显的称呼感到不悦,这无疑是当年辽镇、宣镇等旧军镇的遗留。如今好不容易彻底收编了旧式军镇,新军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很注重四处调动,可这如何让战士形成归属感?

与尤世威有同样想法的当然还有总训导部。于是秦良玉与尤世威一合计,决定上疏皇帝陛下,在全军范围内重新制定部队番号,各部队不再以驻扎地命名。

朱慈烺对此倒是表示认同,他可没有在电视里看到过解放军叫做“某省第一军”的。

“重新编排番号是可以的。”朱慈烺道:“关键问题是这样做能否带来战斗力提升。如果做不到切实的战斗力提升,这种改制就没有必要,徒劳浪费时间和­精­力。即便是必须要做,也大可放在天下承平之后再做。”

尤世威对此无言以对。谁都不敢打包票说改个番号部队就更能打仗了,而且现在北伐方面军各部队仍在持续战斗中,如果因为这些事分散了参谋的­精­力,说不定还会导致战事失利。

“不过这个想法的确有点意思。”朱慈烺缓和了一下气氛,眼看尤世威头发也已经彻底白了,秦良玉更是不用说,可得珍惜这些老将啊。他道:“看来朝鲜师有点闲,不如将辽宁交给他们。”

尤世威颇有些意外:“陛下的意思是调动近卫第二军参加北伐?”

“当然。按照原本计划,现在也该进入第三阶段了。”朱慈烺道。

蒙古人的抵抗意志比大明最先预料地要弱许多,在失去了有声望的领袖之后,绝大多数蒙古人选择了投降大明,接受大明的册封,并且遵守大明法律。缴纳国税。

不过也因为蒙古部落一盘散沙的­性­质,有不少部落两面三刀,一面请求内附,一面又纵马劫掠,破坏明军后勤,这才是漠南平定之役延续了两年的原因。

如今漠南地区的蒙古人或是因为叛乱被处死,或是因为犯罪被流放,还留在原地放牧的牧民都是几经筛选出的顺良之民,基本满足了作为进军基地的要求。按照第三阶段布局。现在应当兵锋直指漠北,攻占乌尔格,完成封狼居胥的伟业。

“如果近卫第二军能够从东线北伐,对骑兵第一军、陕西第一军都是个好消息,他们的的作战压力将大为减轻。”尤世威道。

从当前锦衣卫、职方司、军情司等各个情报部门的反馈来看,漠北爆发大规模作战的可能­性­颇高。

漠南因为林丹汗的溃败而导致蒙古人四分五裂,宛如散沙,后来又因为大明对清军的反攻。大伤元气。

然而漠北蒙古却相对比较团结,喀尔喀蒙古的三大部族:扎萨克图、土谢图、车臣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内乱。而且在崇祯年间一同前往沈阳,臣服于后金,行“九白之贡”——每年进贡一头白骆驼和八匹白马。

面对漠南十六部的分崩离析,喀尔喀三部并没有拥兵南下帮助自己的蒙古同胞——他们与大明一样,一样不存在清晰的民族概念。不过这反而意味着他们不会轻易投降,除非明军展现出让他们不能抗拒的力量。

“喀尔喀蒙古与我朝往来不多。要如同漠南一样统治恐怕更有难度。其人口在二十万上下,壮丁堪战者大约八万,而我军以三个军,十万兵力攻打漠北,应当略有胜算。”尤世威继续道。

打仗不光是比人多。士气、民心、地理、天候……都有影响。

“近卫第二军要挺进漠北起码也是六月之后的事了。”朱慈烺道,“八月发动攻势,在此之前先完成今年退役和新兵的交替工作。”

按时让战士退役是朝廷的诚信所系。虽然军营之中渲染甚强,但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愿意吃粮打仗。让战士按时退役,正是给不愿打仗者以希望,让他们看到只要认真训练,奋勇杀敌,还是能够安然回到老家享福的。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些退役下来的士兵并非立刻就会回到内地老家。他们在退役之前就会收到许多工作邀请,或是转入地方衙门担任警察,或是去巡检司任职,还有则是转为募兵,进入后勤部任职。

对于那些对军队感情极深,愿意用战功光宗耀祖的人,更是在服役期满之前就会志愿转为募兵,继续留在作战部队。他们往往都会被授予士官,甚至保送进入武备大学,学成之后以军官身份继续服役。

“十万人规模的作战,后勤压力已经到达极限了吧?”朱慈烺关切道。

尤世威认真道:“臣对此了解不甚详细,陛下当询以李昌龄。”

“李督前些日子提请退役,这事尤督知道吧?”朱慈烺问道。

“臣略有所闻。”

“但是后勤方面还没有人能够担当起李督的担子,所以朕没有准许。”朱慈烺无奈道:“这事尤督也要警惕,日后尤督若是不给朕一个候选人,朕也不会放你走的。”

尤世威面露笑容道:“陛下放心,我陆军参谋总部人才济济。各主力军参谋长皆可担领重任。”

“那就让他们也做好后备梯队建设,否则别想升职。”

君臣二人会心一笑,对大明的军事发展越发有信心了。

秉政之人,最担心的无疑就是人亡政息。

朱慈烺无数次担心自己一旦大行,子孙废除自己制定的政策,让大明再次回到老路上。还好现在自己身体越来越好,各项制度也上了轨道,渐渐形成了新的利益集团,要想彻底废除也已经不现实了。

等打完漠北,就该是大明未来五百年国运极紧要的两个关口:与俄国人接触;兵锋直指漠西。

尤世威从武英殿出来之后,意外地看到王承恩站在门外。作为天子亲信,王承恩没有在殿内服侍可能是因为轮班,但既然没有休息,为何不进去呢?尤世威虽然有些疑惑,但脚下却没有停,与王承恩擦身而过。

王承恩等尤世威走了,方才进去,报道:“皇爷,太上皇爷有请。”

朱慈烺知道父皇一般不会派人来武英殿找他,再大的事也只是让人在钟粹宫等着。他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快步出了武英殿,上了宫内专用的敞篷马车,往乾清宫赶去。

才进乾清宫,朱慈烺就发现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好像有什么好事。

“皇爷!三爷会笑了!”段氏身边的女官兴奋地对朱慈烺道。

“哦,就是这事。”朱慈烺满脸平静,走进了乾清宫正殿,看到周后正抱着三个多月大的顺哥眉眼含笑。

三皇子已经有了大号,中规中矩地取名朱和垣,此刻正在祖母怀里呵呵直笑,时不时还想伸手去抓祖母头上金光闪闪摇曳不止的发饰。

“父皇。”朱慈烺走到崇祯身边,躬身行礼。

“看,你儿子会笑了。”崇祯满脸兴奋道。

朱慈烺看了看,有些不解:孩子到了这个时间不都会笑么?嘉哥两个多月就会了。

“我看啊,太子位既然已经定了,嘉哥和顺哥封王的事你也得考虑起来。”崇祯道:“可以等到十岁再册封,但不能不提前想好。”

朱慈烺沉默不语。

崇祯见儿子不说话,正要再劝他,就听朱慈烺道:“父皇,又有宗亲请求袭封了么?”

崇祯被朱慈烺一语道破,支吾道:“我只说你儿子我孙子的封爵,其他宗亲的事我早就不过问了。”

朱慈烺叹了口气。他一直想将贤能袭爵制定成一项制度,甚至有了草案,但无论是内宫还是内阁,都不赞成这种冷冰冰的做法。他们认为可以不给人封国和良田,但爵位总是得给的,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也是国家伦理的基石。

“封了爵,出入就要得体,若是没有自养自荣的能力,岂非丢太祖高皇帝的脸面么?”朱慈烺小心道。

崇祯也跟着叹了口气:“若是实在无才,索­性­封到边远之地,眼不见心不烦。”

朱慈烺苦笑道:“父皇,儿子只是不让庸蠹者袭爵,而父皇这法子却是置人于死地啊。”

崇祯一时尴尬,转过身去继续逗弄小孙儿,回避了这个问题。

朱慈烺却知道这事并没有结束,那些等着袭封的宗亲子弟还会时不时去晋王那里哭诉,或是送些血书进来。这就是个“磨”字功夫,等到朝廷实在被磨得没有了耐心,索­性­甩个爵位给他,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要股份,要田地,甚至在外打着皇家的旗号索要非分之财。

——既然你们要磨下去,那就别怪我快刀斩乱麻。

朱慈烺心中也腾起了一股狠劲,暗暗决定将义务服役令涵盖到宗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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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四旌旗荡野塞云开(7)

朱心坎一早起来,见外面天还没亮,心中满是不悦,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前往主宅,给父亲朱审烜磕头问安。作为晋王的次子,朱心坎不可能有机会继承晋藩,除非他那个耳根子软的大哥早逝,而且他的侄子也得早死,否则他只能以郡王的身份终老。

问题是现在的皇帝陛下硬要闹些幺蛾子出来,说什么非贤能者不封爵。逼得他大哥跑回太原,纠集了一帮书生当枪手,刊行书册,想靠文名来博取贤能的名声。他大哥还只是为了袭封,就算自己失败了,儿子有出息一样可以袭封,大不了就追赠嘛。

可是作为亲王次子,如果不能从自己这代取得郡王的爵位,那儿子就算有出息也无爵可袭呀!

这不是坑人么!

朱心坎脑袋昏沉沉地到了朱审烜的门口,行礼如仪,直到里面传出一句:“尚安,且退。”他才又昏沉沉地起身,回房中睡回笼觉去了。

朱审烜却要早早起来,吃了早餐之后换上常服便要去宗人府坐班。如今吏治极严,就算是万年无事的冷衙门,一应堂倌和书吏也不能迟到旷班,万一偷懒被抓住,轻则剥夺官身,重则打发到海西、台湾去当官,哭诉的地方都没有。

在这个一如往常的平凡日子里,朱审烜刚出门不久,就有两个身穿公服的警察陪着一位六品官登上了晋王府的大门。

“下官兵部主事,求见……

“我家王爷上朝去了。”门房一向都是眼睛长在额头上,见对方只是个六品官,当然不放在眼里。

“下官此来乃求见晋大王次子,朱心坎。”那位兵部主事仍旧客客气气。

“你且候着,我去帮你看看。”门房说完。略一站定,看这六品官是否识相。如今京师风气大变,公开索要门包一旦被人举报就会被警察抓走,就连首辅家的门房都不例外。不过如果来者识相,主动馈赠,那倒是可以接受的。

可惜这位六品官并不识相。袖手门前面带微笑,没有半点拿钱出来的意思。

门房只能进去跑了一趟,出来之后面­色­如冰,懒懒道:“我家二爷昨夜观星至天明,此刻正在补眠,你们且先等着吧。”

那六品官面露微笑,道:“如此倒是方便了。”他突然脸­色­一板,扬手一招:“走,咱们进去。”

那门房连忙呼唤门口执勤的侍卫。让人拦住,大声喝道:“你猪油蒙了心!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太祖高皇帝封赐的晋王府,你一个六品主事也敢往里闯?”

那六品官丝毫不惧,从袖中取出一纸公文,并没有展开,扬声道:“本官奉命宣诏,谁敢拦我!”

那门房吃了一惊,暗道:宣诏怎么会宣到二爷头上?而且他之前也不说。又不叫排香案,到底是真的假的?

门房还没来得及领悟。一旁执勤的锦衣卫却已经明白了,当下走来一个旗总,说道:“贵官且让在下验一验。若是真诏,我等自然不敢阻挠贵官办差。”

那六品官双手展开那纸诏书,让锦衣卫看了。

旗总只看了一眼,便回头招呼弟兄:“的确是真诏书。我等且闪开。”

那门房大急,骂道:“朝廷派你等来守门,哪有开门揖盗的道理!老子活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白纸诏书!”

锦衣卫南镇抚司负责京师王公权贵的府宅护卫,吃的是公粮。哪里肯看这些下人的脸­色­。那旗总根本不理会这门房狂吠,只是让开了路,不加阻拦。

两个警察当即抽出五尺长刀,喝道:“阻挠公务、威胁朝廷命官者,死!”

这两人都是服过兵役的,自有一股杀气,吓得那门房一个ρi股墩坐在地上,四脚并用朝里爬去。

六品官手持公文,在警察的防护之下进了晋王府,眼看王府中的私家护院出来,高声叫道:“朱心坎接旨!朱心坎接旨!”

一听有圣旨,也没有吃了熊心豹胆的死士敢上前阻挠。有些伶俐人,一早就跑去后面找朱心坎出来应付了。

不一时,睡眼朦胧带着哑音的朱心坎到了正堂,一见兵部主事手中的“圣旨”便笑道:“我家接过的圣旨比你见过的还多!竟敢拿着伪旨来这里行骗?来人,将他们拿下,扭送官府法办!”

“下官这儿却是实打实的圣旨。”兵部主事面不改­色­,直接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身为国民,年富且强,当立殊功于绝域,保家邦于未患。今诏征尔,朱心坎,为大明兵士,克期赴营,上报君父,下安黎庶。钦此。”

朱心坎呆立当前,仿佛没有听懂似的。

兵部征兵一样是以皇帝的名义,所以用圣旨。只是因为征兵数量动辄数十万记,皇帝不可能亲自用印,所以采用了变通的法子:以白纸朱字印刷征兵诏令,然后由兵部手写姓名,专用“皇帝武功之宝”印。

皇帝只需要每年出一份着令兵部当年征兵数额的诏令就可以了。

“朱心坎,还不跪接圣旨么!”兵部主事喝道。

主事身后的两个警察心中偷笑:让你胆肥得罪了人!现在人家要你跪皆,你敢不跪?

一般而言,征兵令虽然派专人送达各家,但并不需要香案和跪接。这是因为礼不下庶人,寻常百姓哪里知道接旨的礼仪?仓促之间又让人上哪里去找香案?但从礼法而言,既然是圣旨,那么要求跪接也是礼所应当,其中权变只在于送达人的一念之间。

朱心坎此时想的已经不是跪不跪的问题,而是当不当“兵士”的问题。自己的郡王爵还没到手,竟然要先去当兵,这如何是好?当年从太原随着大队人马逃到山东,连闯贼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吓得朱心坎食不知味寝不安席,何况现在皇帝要他“立殊功于绝域”。

啥是绝域啊!

唐人说:良人征绝域,一去不言还。

不言还啊有木有!

“不!这不是给我的,一定是你们找错了人!我是晋王嫡子,圣天子的侄儿,太祖高皇帝的子孙!陛下不可能要我去当兵的!你们找错人了!”朱心坎说一句退一步,等说完的时候已经退到了门口,见那两个警察没有捉拿自己的意思,飞快地转身朝外跑去,两三个转折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这小子跑得跟兔子似的!”一个警察不屑道。

六品主事并没有着恼,冷笑道:“他还得跟兔子一样跑回来。”

三人不再多言,随手抓了一个看似管家模样的人,逼他写了回执,将征召令往他怀里一塞,飘然而去。

京师王府都是一家挨着一家,晋王如今是宗藩里的大红人,谁不是整日盯着他的大门?这事刚闹起来,周围几家王府就开始打探,听说兵部的征召令已经发到了亲王家,莫不悚然,虽然自家没有拿到,却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德王朱由栎的嫡长子也已经过了弱冠之年,跑了晋王府几趟也没把嫡长子受封世子的文移办下来,如今又出了征召令这回事,更是坐立不安,连忙叫人备车前往宗人府,找朱审烜商量。

“什么!征兵都征到亲王家了?”朱审烜闻言果然大惊,旋即又镇定下来,道:“王爷莫慌,这事虽然亘古未有,但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嘛。照陛下说的,若不能成得博、硕之士,则要入伍服役。这是保证封爵的路数啊。若是真的服役五年,贵藩世子受封的事也就铁板钉钉了。”

德王脸上浮出一层冷笑。他进来的时候动了个小小的心眼,只说亲王家也得出丁服役,并没有说就是晋王府遭了这事。加之他一脸紧张着急,倒给朱审烜错觉,以为是德王府倒了霉。

“王爷……”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正是晋王府的管家前来报事。

“滚出去!没见本王正与德大王说话么!没规矩的东西。”朱审烜当即喝骂道。

那管家脑袋一缩,连忙退下。

朱审烜又摆出一张笑脸,面对德王,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小人意味。

德王被气得笑出来了,道:“非但世子能够受封,服役五年回来都能直接袭封王爵了!”

“王爷何以说这等气话,不该,不该啊。”朱审烜连声道。

回来袭封王爵,不就是说自己两腿一蹬死了么?

德王刚才失言,没想到这一茬,被朱审烜这么一说,倒真像是诅咒自己似的。于是也不再放线钓人了,直截了当道:“那就恭祝贵藩立下军功,再振家声了!”

“嗯?”朱审烜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

“哦,对了,今日兵部派了一个主事去贵府,貌似是征召令郎心坎入伍。”德王悠悠道。

朱审烜浑身一僵,口中泛出一股苦味,真譬如吃了黄连,非但吐不出来,还得细细咀嚼。别人不知道为何皇帝从晋藩下手,他自己却是很清楚的,若不是他的纵容,最近求爵的宗亲怎么可能见到太上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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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五旌旗荡野塞云开(8)

送走了德王之后,朱审烜再深的城府都无法在职房里坐下去了。他到照磨所关照了一声,急急忙忙便往家跑。

倒不是担心兵部派人将儿子抓走,他担心的是儿子一时不懂事逃避兵役!

若是在寻常人家,逃避兵役可是大罪,除非全族人逃得­干­­干­净净,让官府无法追究,否则哪怕事主逃了,家人近亲也都会被流放到辽宁去。

换了在亲王家里,这就不是大罪了,而是生不如死的大罪!

恐怕非但要流放,还得多一条:削爵。

朱审烜可不会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断送整个晋藩。

世人所谓知子莫若父,朱审烜一回到家中,发现朱心坎真的在准备逃跑,连忙叫人拿绳索将儿子捆了,蹲在儿子身边道:“儿啊,并非父王心狠。你若是逃避兵役,我晋藩上下恐怕都难逃此劫。你且去营中呆个五年,只要退役回来便能得封郡王,有何不好的?”

“父王!父王!”朱心坎哭道:“求父王帮着通融,儿臣宁可去讲武堂啊!爹!”

朱审烜知道儿子是替他受过,心中不忍,道:“你且不要逃,父王这就去兵部帮你问问,看能否去讲武堂躲过此劫。”他看了一眼平静下来的儿子,招呼下人道:“送去屋里,绳索先不要解开。”

朱心坎硬生生被人抬了起来,双眼含泪地被送回了房间。

朱审烜也没有多耽搁,当即让人备了名剌,送入兵部。虽然对兵部上下全然不熟,但好歹有亲王这顶招牌,并没有被拒之门外,总算还有个侍郎出来接待一番。

“今日已经有数位王爷、将军来托人情。希望子弟能够进入讲武堂。”那侍郎苦笑道:“这可真是高估了弊部。讲武堂虽然是乡学一级,但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大都督府那边把得极严。”

“可还有转圜的余地?”朱审烜小声赔笑道。

“大王们都打得好算盘,”侍郎直言道,“读三年讲武堂,出来就是个士官。服役五年可以申请退役……总算不是小兵冲锋在前。其实却不知道,我军作战,军官、士官阵亡比例更高过士兵,所以军中升迁才快啊。”

朱审烜听了打了个冷颤,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这侍郎诓骗自己。自古以来士卒冲锋在前,将校压阵在后,哪有军官带头冲在前面的道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个官啊!

“而且现在也来不及了。”侍郎道:“但凡户籍上适龄男子都是兵役征召的对象,只有正在修学。或是有了公职,以及技工人等可以缓征。照目前看,大明兵源充足,也不会征召‘缓征’的人入伍。但是,一旦拿到了征召令,要想再靠读书、进学、当官换个‘缓征’也不现实,说不定还会被认为是有意逃避兵役。”

“那现在……”朱审烜满脸纠结。

“只有乖乖服役了。”侍郎替他总结道。

朱审烜浑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兵部的,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如果是以前。他可以送银子,买通官员。但现在官员是否能够买通尚且不知,但吏员肯定是买不通的。他们都是皇帝新政的受益者,铁了心站在皇帝一边,谁肯为了个藩王砸了自己的饭碗?

——实在不行,只有让他去参军了。

朱审烜本想走蔡懋德的门路,当初蔡懋德在山西为官时自己对他也算是颇为照顾。只是想想蔡懋德那苦行僧似的­性­子。他又不愿低下头去找这位老熟人了。而且如今天子的脾气手段……与其垂死挣扎,不如乖乖就范吧。

……

朱心坎一直等到晚上都没有等家人来帮他松绑,知道这事多半难成,只能在床上流泪。就这么哭着哭着便累得睡着了。等他眯了一觉醒来,却听到门外有人抽泣。原来是自己的母妃。

“王爷,就让他再在家中睡一晚吧。真要入了营伍,恐怕再也睡不到这软床了。”晋王妃哭泣哀求道。

“唉,长痛不如短痛,再拖下去只是自家遭罪。”朱审烜劝道。

朱心坎知道自己再难逃过此劫,也只得认命。他索­性­扬声叫道:“父王,母妃,儿子愿意去了……把绳子解开吧!”

晋王妃在外面听得心肺俱裂,哭道:“王爷,先把绳子解开吧。”

朱审烜也是颇为心痛,隔着门说道:“儿啊,你与你大哥不同,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此事关系到我晋藩上下数百口人,你也不忍心爹娘一把年纪了还去海西种地吧?且先忍忍,父王已经安排了马车,这就送你入营,忍忍就好了。”

朱心坎听了父王的话,不知道是身上捆得痛还是心里更痛,默然流泪,直到下人们进来将他扛出去,放在马车里。朱审烜和晋王妃都不忍心看儿子吃苦,便叫了管家陪同,不到营门口绝不松绑。

大明内地的新兵营比边疆的强了许多,起码还有砖木结构的营房。朱心坎被抬进了营区,因为天­色­已经暗了,卫兵还以为抬来的是口猪,出声喝道:“走后门去庖厨宰!哪有走辕门进的?”

“军爷,这可宰不得。”管家连忙上前,取出征召令:“我家二爷是来应诏入伍的。”

那卫兵大奇,看了一眼征召令,道:“这怎么就捆着送来了?他体检过了么?”

按照一般征兵流程,首先是各县准备好适龄兵源名单,发体检通知。体检合格之后还要审查亲属关系,看有没有在献贼、满洲从贼的近亲属。等体检和审查通过之后,才发征召令,算是正式被朝廷征召入伍。

朱心坎这道征召令是走特别程序出来的,一般而言只有军中将校的直系亲属才有这个待遇。这种优待的程序自然有所不同,乃是兵部先发征召令,然后入营,随正常程序征召进来的新兵一起复检。

卫兵对这种高端的关系兵不甚了解,所以会问体检的事。

管家一听,当即恍然大悟,连忙让人将二爷又抬回车里,低声道:“二爷,当兵是要体检的呀!如果二爷身上有个残疾……”

“那就不用当兵了!”朱心坎惊喜叫道。

“嘘!”管家急得差点上去掩他的嘴,这事是可以高声的么?

“我宁可做个残废,也不要去漠北打野人!”朱心坎斩钉截铁道:“你把我手打折吧!”

管家想了想,腿脚是不能打的,万一真留下残废,一辈子要怨他。打手倒是不错,就算日后养不好,也不容易被人看出来。

“爷,您忍着点!”管家叫人将马车驾驶到一处偏僻的弄堂,又从外面找了一块布,塞进朱心坎的嘴里,叫人拿了木­棒­进来,拉出朱心坎的左手,就要往小臂砸。

朱心坎突然拼命挣扎,口中呜呜发生,双眼圆瞪,额头上渗出一层层的油汗。

管家看了心中不忍,暗道:二爷从小养尊处优,别说当兵卖命,就是断只手都受不了啊!

“你们快些,听着让人不落忍。”管家转过身去,闭上眼睛,抵御朱心坎在身后的呜呜声。

咔嚓!

脆响过后,朱心坎发出一声闷哼,不再呜呜做声了。

管家转回身,取了自己的帕子给朱心坎擦去额头上汗水,掏出那块咬布,道:“二爷,成了,您就忍这一时,今晚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朱心坎气若游丝,喘息道:“我刚才就是想跟你说,我是左撇子,断右手……”

管家­干­咳一声,道:“二爷,关键是咱们不用去当兵了。”

听到管家这句话,朱心坎总算恢复了些许力气,道:“咱们快去营房报道,然后去看大夫。”

管家应承着,让人快快赶回营房。

因为考虑到较远州县前来报道的士兵没有地方住,新兵接待处倒是日夜都有人值守,灯火通明。朱心坎独自一人进了营地,顺着卫兵的指示前去报道,任由小臂呈现出诡异的扭曲。

新兵接待处的人常年招兵,什么人没见过?这种低级别的自残还想瞒过他的眼睛?那人扫量了朱心坎一眼,微微摇头,喃喃道:“这年头,竟然还有傻子不愿当兵搞自残的?哼哼。”

朱心坎权当没有听到这冷嘲热讽,心中暗道:等老爷我成了郡王,定要将你挖出来套麻袋打个半死!

那人拿起桌上的方印,在蓝­色­印泥里按了按,重重盖在朱心坎的征召令上。

朱心坎就着灯光一看,征召令上赫然是两个大字:“拒接!”

这两个字顿时让他心旷神怡,手臂上的痛楚也瞬息不见,整个人都好了。

“这是拒接说明,拿回去在坊里备案,今年就不会招你了。”那人信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又盖了章,推到朱心坎面前。

朱心坎心中一急,脱口而出:“怎地才缓一年?”

朱心坎大惑不解,再仔细看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写明的拒接原因却是:肥胖!

一阵眩晕袭来,让朱心坎差点站不稳脚。

——合着我这手臂是白遭了!

朱心坎内中悲愤,却是有苦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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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六旌旗荡野塞云开(9)

万万没想到,就在朱心坎痛得心中流血转头要走的时候,一位挂着少校军衔的军官走进了接待处。他左手的衣袖空荡荡的,显然是在之前的战斗中落下了残疾。看着朱心坎痛不欲生的面孔,少校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劈手将拒接说明夺了过去。

“肥胖?现在军中肥胖也算拒接理由了?”那少校转向接待处值守的上士,面­色­严厉。

朱心坎何尝见过如此严厉之人口吐如此犀利之词?虽然不是针对他,但也吓得缩头勾颈,粗气都不敢喘。

上士起身行礼,不敢分辨。

少校又看了看朱心坎的手臂,道:“人家手臂断了都不去医治,先来这里报道,这份意志就是好种子!你却只因为人家身形有些、有些……有些太大,就要断送男儿之志,说得过去么!”

少校一席话句句说在大道理上,上士无从分辨,只是默然站着,心中暗道:主战军中日日被训导官教育出来的人果然不一样。他却不知道这世道哪有那般忠勇热血,人人都向往行伍生活?

这人身穿绫罗绸缎,身型肥胖,显然是出身豪门富贵人家。又打断了一只手,显然是想逃避兵役。这种败类与其收入营中浪费粮食,不如恶心他一把将他踢出去,也不至于连累军旅形象。

士官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但不能说长官错了,只能继续沉默。

少校拉过朱心坎的手臂,看了看,道:“别担心,这就是一般的骨折,军中实在太常见了,等养好了就跟没受过伤一样。”他顿了顿。又道:“胖也不是问题,新兵营保证把你的肥­肉­练没喽!放心吧。”

“长官……”朱心坎嘴­唇­颤抖,似乎预见了自己的不幸,这个横里杀出的程咬金分明是要收自己入伍啊!

“只要我一日执掌顺天府新兵营,断然不会将任何一个有心战功武勋的人拒之门外!”少校慷慨激昂道。

朱心坎心中哭喊:我没真的没有啊!苍天啊,大地啊!让我回家吧。我不要当郡王了!

大明从各县征兵,在各府设立新兵营进行基础­操­练。等新兵能够服从号令了,这才会送到设立在各省的教导营继续受训,然后根据各项成绩,分成三品九等,由各军前来选人。

一般而言,三个近卫军只选上品兵,轮到朝鲜师这样的边缘部队,就只能从下品之中选人了。

即便如此。还是不够用。

即便在军中都有很多人不解,为何大明如此缺乏兵员,在征兵过程中还挑三拣四。这只能说是他们对武人的误解实在太深,以为战士只需要身强体壮就可以上阵杀敌。实际上即便是在最没战术含量的上古时代,也不是人人都有当兵的资质。

勇气,强健,忠诚,服从。纪律。

这些都不是与生俱来的,更不是训导官念叨两句就能领悟的。必须要经过长时间的打磨,才能琢出一块美玉。

朱心坎受伤的手臂打了石膏,在入营的前几天还算轻松。因为朱审烜的积极,让他早到了十来天。

新兵营营官考虑到他的伤势,特许他不参加每日的跑­操­,只是跟着其他新兵了解各部队的光辉战史。军官、士官的肩章徽标,以及各部门的职能,算是初步了解一下士兵们未来五年的新家。

五六日之后,朱心坎觉得自己的伤势没有半分起­色­,被厚厚的石膏包裹着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而少校营官却觉得这点小伤。休息这么久已经足够了——“哥手臂给锯了,也不过休息了三五日。”他道。

于是,朱心坎的苦难生活开始了。

每日早起跑­操­,唱歌,吃早饭。然后开始早上的体能训练,别人跑十里,朱心坎得跑十五里,因为营官说过,对他要格外照顾:他较常人体胖,所以得加大训练量,决不能让一个胖子从新兵营出去。

非但体能训练上朱心坎要承受极大的身体痛苦,下午的战术­操­练更是让他身心受伤。

因为身形比人形标靶还大,教官很喜欢将他拉到众人面前,脱光了上衣,用朱笔在他身上画出要当日的攻击训练部位,并且要战士们牢记正确姿势刺中之后的反应。

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教官就会似真似假地打朱心坎一下,让他夸张地将反应演绎出来。

“我是晋王之子!我是皇亲!”朱心坎几次发出呐喊:“你们如此对我,是对皇家不敬!”

“军中只有律例­操­典,不知皇亲国戚。”军法官摆着寒霜似的脸:“永王殿下还是亲王呢,在受训的时候一样和寻常士卒无异。朱心坎,你几次三番自陈身份,逃避训练,本官现在罚你禁闭三日!以及二十里跑圈!”

隆景四年,朱心坎成为大明宗室子弟中第一个真正参军入伍宗亲子弟。在经过新兵营的基本训练之后,朱心坎果然瘦了整整一大圈,以“壮硕”的身材前往蓟镇的教导营接受进一步新兵训练。

因为手臂受伤的关系,朱心坎许多科目的成绩都惨不忍睹,三大近卫军是没有机会进去了。最终因为识字,被选入后勤总部直属部队,成了一名光荣的督粮官,驻地在呼伦湖的克鲁伦河口。

这里东靠大兴安岭东麓,再往西北走就是蒙元太祖铁木真的故乡。

隆景三年十二月,近卫第二军萧东楼率军从沈阳开拔,沿途清扫不臣之蒙古部落,一路越过大兴安岭,在贝尔湖短暂休整之后,终于在隆景四年五月到达呼伦湖畔,设立营地,旋即继续向西北方向进军,兵锋直指一千二百里之外的狼居胥山(今蒙古国肯特山)。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大明其实算是客军,真正的主人是东喀尔喀的车臣汗。

这位车臣汗名叫硕垒,是蒙元太祖铁木真的十九世孙,因为其父谟啰贝玛游牧于克鲁伦河一带,没人来管。他便自立为车臣汗,成为与土谢图、扎萨克并称的喀尔喀三大部。

或许是因为成吉思汗的血液已经被稀释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从硕垒这位初代车臣汗身上看不到一丝蒙古人的骁勇好战,只有如同草原上狐狸一般的狡诈。

他最初投靠漠南蒙古的Сhā汉部(察哈尔)林丹汗,后来林丹汗被满洲人打败,一路逃向青海,最终身死国灭。硕垒也就理所当然与土谢图汗衮布、札萨克汗素巴第一起向后金行九白之贡,表示臣服。

作为占据了世界四大草原之一的呼伦贝尔草原,车臣汗并没有向野人效忠的想法。所以一方面往沈阳进贡白马白骆驼,一方面也没有忘记与明朝——辽镇进行贸易往来。在崇祯十九年,大明还没有进行大反攻之前,硕垒就诱使苏尼特蒙古背叛满清,并且派出了三万大军帮助苏尼特部抵御满清。

这种完全为了一己私利的背叛,在如今却是极好的投名状。

硕垒派遣儿子巴布前往呼伦湖,献上劳军的马和羊。希望能够重归大明皇帝治下,成为帝国外藩。

“硕垒要是靠得住,呼伦湖里就都是美酒,不是水了。”曹宁对此人没有丝毫信任,这并不单单因为硕垒劣迹斑斑,让这位秀才从­精­神层面厌恶他,更因为曹宁曾亲自前往克鲁伦河中游的车臣汗王庭,见过此人。

用曹宁的话来说:那双眼睛就没停在一个地方超过一息。滴溜溜转个不停,一看就是满肚子憋着坏水。无时无刻不在寻摸着害人的主意。

萧东楼从在山上落草为寇的时候就十分信任曹宁,此刻犹然。

“但是总参认定喀尔喀蒙古只有八万战兵,如今看起来一个车臣部就不止五万!咱们要是打,就是大打;要是不打,就得冒险把后路暴露在他们鼻子下面。”萧东楼无奈道:“而且车臣汗已经送了儿子来当人质,又是求贡。如果朝廷不同意还好,若是朝廷同意了,咱们怎么打?”

“那也不能行险。”曹宁踢了踢脚下的青草,抬头眺望远处的地平线,隐约能够看到黑­色­的山峰。

“封狼居胥固然牛气。但如果后路被人抄了就只有傻眼了。”曹宁又道:“咱们可不是霍去病的骑兵,还可以就地因粮。”

萧东楼一度认为方阵步兵已经是天下最给力的兵种了,简直可以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算是蒙元再起,没有足够数量的人命也休想攻破身穿胸甲的方阵兵。然而进入大漠和草原之后才知道,原来方阵离了城池,就如鱼儿上岸,任人宰割啊!

蒙古骑兵根本不需要冲锋破阵,只需要不断­骚­扰后方粮道,切断补给,就是铁打的大军也会不战而溃。

“其实如今已经很危险了。”曹宁道:“我军距离最近的固守点有千里之遥,沿途都只是一些军堡,合理抵抗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如果喀尔喀三部真的联手与我朝为敌,光是平定后路就需要两三年。”

萧东楼啐了一口:“都是总参那些夯货!没事煽风点火,说人家秦军到了哪里哪里,骑兵第一军到了哪里哪里,还不是挑逗着我军往前死冲么!最可恶就是也不给个章程,这到底能不能打笑脸人啊?”

“自己耳根子软,还怪别人?”曹宁叹了口气,又道:“先等等吧,无论大都督府怎么说,咱们自己得把后路保住。我可不想当李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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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七旌旗荡野塞云开(10)

近卫第二军并不惧怕打仗。

虽然步兵对骑兵因为地形环境处于劣势,但萧东楼仍旧相信曹宁等一­干­参谋能够想出足够制敌的策略,打败或者打跑蒙古车臣部。

关键问题就在于朝廷的国策是打是抚。

如果打,三五年后这里就是大明的后花园,即便大明没有开设府县治理,也不可能有任何一个草原民族敢称王称汗。甚至可能只留下一片焦土,再也没有蒙古人这一民族了。

如果抚,喀尔喀蒙古肯定愿意接受册封,开设边市,互相贸易,如同漠南一般,那么很可能在未来十余年内获得边境安宁。如果大明持续强盛,蒙古人就是大明治下的一个民族。如果大明日后再度走向衰弱,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反叛大明。

大都督府面对这样的局面无法做出建言,只能将利弊呈给皇帝陛下,仰听圣裁。

历史的车轮滚到隆景四年,大明王朝的天劫基本已经过去了。虽然小冰河的尾巴迟迟不肯走,但大规模的基础建设,以及从南面购入运输的粮食,让大明北方非但安定,简直可以算是繁荣了。

“对大明而言,如今这样的态势是最好的。”面对皇帝陛下的咨询,首辅吴甡和次辅孙传庭意见一致。

吴甡道:“继续北伐,可以让南北货物更快的交流,朝廷能够收到更多商税。百姓能积蓄恒产,人心安定,休养生息。然而若是真的与喀尔喀三部开战,恐怕徒耗人命,伤了国家元气。”

朱慈烺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故而最好的法子还是‘北而不伐。伐而不战’。”吴甡道:“我朝继续往蒙古方向筑堡屯兵,设立边防,却也要给蒙古各部册封,让他们臣属我大明。如此可以持续北伐之利,又能避免北伐之害。”

朱慈烺将手边的黄铜地球仪轻轻转动,手指在一处凹陷处点了下去。道:“这里,这里才是朕北伐的真正用心。”

吴甡和孙传庭对视一眼,知道皇帝的心愿是恢复大唐故土。如今东面的确恢复到了唐时的北庭都护府,甚至更有过之。但西面要打到葱岭谈何容易?而且唐朝也是靠土官土兵治理,多有羁縻­性­质,论说朝廷直接管控地域未必比大明更大。

就以乌斯藏而论,唐时两国为兄弟之邦,吐蕃偶尔还要兴兵劫掠唐土。如今乌斯藏却是大明的藩属,其法王接受大明册封。所以说时势不同。未必就一定要比个高下出来。

“陛下,能否先安定漠北诸部,然后起蒙古兵与大明一同西向?”孙传庭提议道。

朱慈烺微微颌首,捻了捻并不算长的胡须,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他们对瓦剌人更为熟悉,大可伐谋伐交。”

喀尔喀三部如果随大明一同出兵,大可让点好处给他们,而漠北对大明的威胁也就减弱了。

朱慈烺读高中的时候就上过准格尔部葛尔丹的叛乱。

说是准格尔对满清的反叛。不如说是葛尔丹在统合了瓦剌四部之后对喀尔喀蒙古发起的战争。只是因为葛尔丹打得太厉害了点,逼近了大兴安岭。又对漠南过于贪婪,这才导致了满洲人的出兵。

现在葛尔丹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自然不可能统合瓦剌四部,更不可能对大明造成威胁,但如果放任哈密卫,以及天山南北路落在瓦剌手中。数十年后未必不会有一场新的准格尔之乱。

“等朕考虑一下,今日散衙之前给你们和大都督府一个准信。”朱慈烺道。

吴甡有些欲言又止,倒是孙传庭出言道:“陛下,军国大事,不该如此刻意。还是要多方询证,最终定夺。差个一两天功夫,路上跑快点就都出来了。”

朱慈烺点头称善。

实际上到了这个层面的讨论,已经不可能再有“多方询证”这回事了。

内阁得到的情报多是从兵部职方司,兼顾锦衣卫,少数军情司通报。大都督府则相反,主要是靠军情司打探,辅以锦衣卫的通报,少量职方司的消息。

这就是大明的耳目,以及左右大脑。如今内阁和大都督府都在仰听圣裁,朱慈烺还能去向谁询证呢?

不过朱慈烺不向他人询证,未必就没有人会主动献策。在国事方面,总有一些人认为自己比皇帝、内阁、督府看得都远。借着大明报业的发达,广发议论,甚至能够直达天听。

朱慈烺对此多有不屑,随便他们如何说,我自岿然不动。然而同样看报纸的崇祯却做不到这点,往往看看这家说得有理,看看那家说得也不差。还好现在他不用担心党争的问题,所以也不算太过耗心劳力。

对于喀尔喀蒙古的事,崇祯更希望各部的头人能够前来北京受封。

“你若是仍旧信不过他们,权且当作是缓兵之计嘛。”崇祯劝朱慈烺道:“给他们一些王爵,让他们各安本土,然后我大明可以从容布局,移民实边,调大军前往西域,收复哈密卫。”

朱慈烺不能否认崇祯说得有道理。但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有些加重。

这个病并非生理上的疾病,而是­精­神上的洁癖,甚至像是强迫症。

朱慈烺不能容忍自己的帝国有一群不受朝廷管束的王爷。即便是朱氏的亲王,在自己的藩国也不可能有如此之高的自治权。

“册封可以,但官员必须出自朝廷,而且他们本人也必须遵循朝廷法度。”朱慈烺道:“汉蒙虽然文化有别,血统有异,但只要蒙人安生度日,遵循大明的法律法规,朕也必将一视同仁,绝不允许旁人对他们施虐。”

崇祯听了儿子的话,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知道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

隆景四年六月,基于皇帝陛下答复太上皇帝的话而拟成的诏书送到了车臣汗的王庭。诏书中强调:

一,车臣汗硕垒当亲自前往北京,接受明廷册封;

二,凡车臣部所属土地、河流、山谷,皆为大明所有,其治理之官亦当由大明委任;

三,车臣部所有男女老幼,对大明皇帝效忠,遵守大明律法。其本俗法仿照各地宗族法例,受大明监管。

硕垒已经是个年过花甲老者了,如果不是曹宁那样的火眼金睛配上五步毒舌,一般人看他就像是个人畜无害的憨厚老者。只有偶尔从那对浑浊双目中­射­出的­精­光,暴露出此人的野心和贪婪。

“大明能够如此善待前朝之后,贱民无不赞叹大明皇帝宽宏似海,仁厚无双。”硕垒以生涩的汉语对大明使者说着,甚至挤下了两滴老泪,仿佛真的铭感五内。

使者并不知道国家大局,只以为自己顺利完成了任务,颇为兴奋,在硕垒为他准备的晚宴上放纵豪饮,很快便不省人事了。

在使者醉倒之后,硕垒回到了自己的大帐,六个儿子已经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他望向自己的第五子,刚过而立之年的巴布,也是他瞩目的汗位继承人,问道:“你去过明军大营,他们比之黄台吉如何?”

巴布是诸子之中最像硕垒的,天生的草原狐狸。他想了想,道:“儿子在明军大营看到他们­操­练有素,仿若一体,若是攻城拔寨,肯定比满洲人更凶悍。不过……”

“不过?”

“他们没有马。”巴布斩钉截铁道:“父汗,他们的马看着漂亮,却只能用来驮车。儿子怀疑那些马甚至跑不了十几里地。而且那些马也不如我们蒙古的马,可以吃青草维生。它们必须吃料草。”

硕垒眯着眼睛,突然间爆发出了与他身形不相符的大笑声。

“兀立罕,你速速去土谢图部;阿尔穆,你去扎萨克!”硕垒点了长子和次子的名:“联络两位大汗,告诉他们明国要吞并草原,奴役我成吉思汗的子裔!让他们一同出兵,打败这些南蛮!”

兀立罕和阿尔穆两人应声而出,很快就从外面传来了疾驰而去的马蹄声。

“在草原上,没有马就像是没有腿的人,明军不是我们的对手!”硕垒信心满满道:“我们非但能够拖死他们,更能用弯刀砍下他们的头颅!巴布,你再去一趟明军大营,就说我们要入关内附,我本人要前往北京受封,让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巴布眼中一亮,沉声道:“我这就去,定不叫父汗失望!”

硕垒抿嘴点了点头,又让剩下的三个儿子前去各部落召集人手,让老人和女子收起帐篷,装作要内附南迁模样,准备乘明军不备,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

“老家伙让我去联络土谢图部,看来是铁了心要与天军相抗了!”兀立罕并没有笔直前往西面的土谢图部,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牧场。在这片牧场上游牧的都是他的心腹和奴隶,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说任何话。

一个身穿宝蓝­色­蒙古长袍的男子轻轻摩挲着自己光洁的头顶,道:“如果现在他死了,你有几成把握接手车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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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八旌旗荡野塞云开(11)

蒙古人的幼子继承制度决定了每个家庭都有一位心中憋屈的长子。

兀立罕是硕垒二十出头时出生的长子,那时候他祖父尚在,硕垒甚至想也不敢想自立为汗的事。

当兀立罕长大成|人,成了一个壮硕的蒙古青年,他为父亲的大汗事业四方征战,打败敌对的部落,圈占草原牧场,真是餐风饮露,出了大力。因为父子的血缘关系,兀立罕对硕垒也是忠心耿耿,从未有过怨言,看着部族一日日强大起来,最终成为喀尔喀中流砥柱大部落,他更是由衷感到自豪和欣慰。

“你说了这么多英雄事迹,不愧于你流淌着的黄金血脉,但是最终你能得到什么呢?跑马一天之内就能走到尽头的草场,再愚笨的人都能数得清楚的马羊和人口。而你那个养尊处优,从小长在黄金帐篷里的弟弟,从未经历过草原的暴雨、大漠的风沙,却能占据整个大草原,在呼伦湖和贝尔湖之间放肆高歌……你还得屈膝躬身称他为大汗,仿佛受他庇荫才能在这里吃一口羊­肉­。”

说这席话的是个来自漠南的蒙古人,据说曾是林丹汗谋主之子,如今游走在明国和蒙古部落之间做毛皮生意。作为一个漠南人,他的口音在兀立罕的耳中觉得有些刺耳,而他那条恶毒的舌头,更是说中了兀立罕的心病。

如果不能成就成吉思汗的伟业,打出一个大大的疆土,蒙古人的长子注定是做牛做马最终被遗弃的悲剧英雄。

在硕垒有了第五个儿子巴布之后,就常常流露出要将家业交付给五子的意思。至于第六子的诞生只是一个意外,而且对于偌大的车臣部而言,他过于羸弱和年轻。基本上不可能获得继承权。

所以兀立罕的对手就是五弟巴布。

那个挑拨人伦的Сhā汉儿商人,理所当然成了兀立罕的谋主。

在这位商人的建言献策之下,兀立罕对几个弟弟或是拉拢,或是打压,目的就削弱巴布在部族中的力量。时至如今,兀立罕已经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只是在等待机会。这位谋主到底是往返大漠的商人,为他运来了大明打造的­精­锐战刀和坚固盔甲,供他装备出了一支只效忠自己的亲卫队。

号为鸣镝卫。

鸣镝的典故也是这位谋主告诉兀立罕的。知道这个故事之后,兀立罕才真正对父亲硕垒动了杀心。

——既然冒顿单于能够因此成就伟业,我又为何不可以?

兀立罕时常会泛出这么个念头。

“如果现在他死了,你有几成把握接手车臣部?”

听到谋主直接问出这个问题,兀立罕有些错愕,但瞬息之间就恢复了平静。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不可避免,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在这位谋主之前的设计中。应该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积蓄力量,然后在一次酒筵之中杀死硕垒和巴布,分些好处给其他的弟弟,然后成为新的车臣汗。

“如今汉人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再有内乱,岂不是会被汉人得了便宜?”兀立罕问道。

“汉人?”那谋主低声笑道:“约莫两千年前,汉人也打到了狼居胥山,他们留下了么?草原注定是我们蒙古人的。汉人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生活。他们要的只是个名分,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有什么用?如今正是借力的好机会。用汉人来替我们铲除阻碍,你还能博得更高的声望。”

兀立罕有些迟疑,道:“我听说汉人在漠南并没有走。”

“漠南紧挨着汉人的土地,原本就有汉人生活在草原,所以他们能够站住脚。漠北也是这样么?”谋主追问道。

兀立罕摇了摇头。因为有大漠阻隔,别说汉人。就是蒙古牧民、商旅都不能往来。

“硕垒有一点没有说错。在草原上,没有马就像是没有腿脚。汉人注定还得退回去。”谋主又道:“尤其是他们不能吃草原上的酥油和马­奶­,吃了就会腹泻而死,一切吃食都得从明国运来,常常要五个挑夫才能养一个兵。耗费极大,再有钱也吃不住。”

“但是我们与汉人没什么往来……”兀立罕看着这位谋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谋主微微躬了躬身:“小人就是采买明货才有了今日的身家,虽然不认识这边的汉人,但找上门去还不成问题。”

兀立罕早就怀疑这个谋主跟汉人有联系,但看在他能为自己搞来战刀铁甲,潜意识中就不愿多疑了。如今这谋主毛遂自荐,让他有一丝怀疑,但仔细想想自己却没有任何损失:汉人终究是要走的。如果能够借汉人之手铲除硕垒和巴布,最终获益人还是自己。

哪怕到时候答应汉人的条件又如何?汉人还能在这里当官么?有谁会听一个汉人的话?

“好,有劳先生了。”兀立罕道:“我去找阿尔穆,让他不要去扎萨克……”

“不,”谋主摇了摇头,“你和阿尔穆都要去札萨克和土谢图,但不是联盟求兵。”

“那是?”兀立罕有些意外。

“告诉他们,车臣部已经接受了大明的册封,成为了整个喀尔喀蒙古的王爷,要他们派遣质子来克鲁伦河口,还要进贡,一百匹马,一百只羊,一百头骆驼。如果他们不肯,就要面对大明和车臣的惩罚。”谋主道。

兀立罕大奇:“他们怎么可能肯答应?”

臣服大明还好说,但臣服车臣是断然不可能的。与车臣接壤的土谢图部甚至比车臣更强,怎么可能像车臣进贡。何况上回喀尔喀向金国俯首称臣只需要九百之贡,这回涨得也太多了些!

“就是要让他们不答应出兵,存个看笑话的念头。”谋主笑道:“等硕垒兵败生死,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借明军连他们都打了!”

“对对对!”兀立罕突然振奋起来。如果真的能够连土谢图、扎萨克一同打下来,即便真的全部答应汉人的条件也没什么。

汉人想得太过简单,真以为草原上的雄鹰会臣服异族么?

……

“兀立罕和阿尔穆如果照我们的吩咐去了土谢图和扎萨克,就断了硕垒的后路,让他连逃都没处逃。而且硕垒死后,我们与车臣部是和是战,就有了更大转圜余地。”

如果兀立罕就在现场,一定会被惊讶得下巴都落在地上捡不起来。

身穿宝蓝­色­蒙古长袍的漠南商人,此刻正­操­着一口流利地京师官话,坐在几位威风凛凛的明军将校之间,丝毫不见局促。

曹宁听了这商人的汇报,颇有些振奋道:“老子早就知道硕垒那厮不会诚心归顺,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敢拿天军立威!这回正好将计就计,他们要路就给他们路——黄泉路!”

萧东楼哈哈大笑道:“原本呢,我们近卫二军也能把他们打趴下,不过有锦衣卫帮着,还真是如虎添翼。这回行动就方便了!”

那锦衣卫矜持一笑,道:“当不起,当不起,这些只是锦上添花的小伎俩,决胜之机还得赖军门的真刀真枪。”萧东楼正要谦虚两句,那锦衣卫又道:“下官倒是还有个想法,只是因为下官的职责所在,所以贸然提出,若是有不妥的地方,还望萧军门、曹大参海涵。”

“都为陛下效命,有什么不能说的,直说无妨!”萧东楼兴奋劲还没过去,大咧咧道。

“是这,”锦衣卫道,“我部这些年为了深入漠北,也下了不小的功夫,花了不少人力。且不说功劳如何,下官往返大漠几十遭,这苦劳总有几分。”

曹宁心中一静,暗道:这人未言事先诉苦,显然事情有点棘手啊。他望了萧东楼一眼,见萧东楼还是一脸笑意,知道老搭档还没反应过这一茬,不由着急。

“好不容易在兀立罕身边站住脚,实在来之不易。”锦衣卫道:“此番军门能够只诛首恶,不论其余?”

萧东楼一愣。虽然从东宫军开始,战功就不是以首级计算。然而在大草原上,没有攻城拔寨的功劳,若是连首级都没有,怎么像皇帝和天下人交代?难道近卫第二军三万余众,跋涉数千里,就为了杀那么一两个人?

“留兀立罕一条­性­命还好说……”曹宁沉吟道。

“大参,是留下车臣部。”锦衣卫道:“让兀立罕执掌一个依赖大明的车臣部,靠大明的支持打败土谢图和扎萨克,岂不是要比大明亲自动手更方便么?将军开疆拓土、封狼居胥的功勋已经足以彪炳史册,何必还在意做活的人是谁?”

曹宁立刻明白了。

锦衣卫如此考虑自然是出于自身工作立场。对锦衣卫而言,一个纷争不断的喀尔喀才有他们活动的空间。借由车臣部这匹千里马骨头,他们才能够买来更多的千里马。别说一个喀尔喀蒙古,说不定还能借此渗入漠西的瓦剌四部。

对于第二军而言,这是从一个­操­刀手变成了牧羊人啊。这对于渴望武勋的将士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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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九旌旗荡野塞云开(12)

在通讯极端不便的时代,中枢非但不能发布过于详细的命令,甚至连大略方针都不应该确定,以免与实际情况相悖,害了国家元气。就如这《定蒙三章》,有见识的人看了都觉得是逼着蒙古人造反,但也有不少天真的人相信这是大明对蒙古外藩的恩惠,蒙古人不可能因此而反。

正因为有这样正反两面的意见,命令达到第二军的时候就只能说:若是硕垒诚心归附,许其南迁内附;若是彼有异心,则施以惩戒。

这无疑是将交战权交给了近卫第二军,因此又在报纸上引来了一轮武人是否权威过重,可能重蹈旧军镇不奉圣旨覆辙的大讨论。

“这些人对大明的将士没有信心,对各级训导官没有信心,对军法官没有信心,对锦衣卫没有信心……如果人疑心病到了这个程度,那他也就只能徒发议论,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朱慈烺面对崇祯的担忧,出言劝道。

崇祯早年也不是这样多疑的人,但十余年的皇帝生涯,就连他信任的首辅周延儒都谎报军情骗他。如此骇人听闻,他又能相信谁人?好在这些年的心灵治愈,让他终究还是认为人与人之间应当信任,故而接受了儿子的说法。

“军中常常自成一体,故而需要文官制衡。你既然颇有信心,便只当警钟罢了。”崇祯都。

朱慈烺笑着答应了,却没有解释如今的军中已经不可能自成一体了。

旧军镇中,多是家族裙带关系,次一档的也是义子­干­儿,一镇就是一家人,当然自成一体。如今军中士官是讲武堂毕业。军官是武备大学毕业,训导官是训导官学校毕业,军法官是法政学堂毕业,后勤官是从各会计学校毕业……如何能够自成一体?

尤其是近卫三个军,作为大明军队­精­锐中的­精­锐,皇帝陛下在潜邸时候的护卫营。各种配备都走在大明全军的前列,已经保证了校级以上军官全部出自军校,起码也回军校进修过。

尤其是在近卫三军中,皇帝陛下本人被强烈神化,为陛下献生从而往天庭为天兵天将是许多近卫官兵的切实信仰。

这种情况下,朱慈烺自然对萧东楼充满了信任。

信任往往是相互的。

有着皇帝陛下充沛的信任,萧东楼自然也敢于做出任何决定,总要以大明帝国最大利益为准绳。

现在大明最大的利益就是灭掉硕垒,扶植亲明的兀立罕为车臣汗。在确保后方粮道安全的前提下向西征服土谢图、扎萨克图、乃至更西面的唐努乌梁海、科布多等地。将整个漠北囊括怀中,夹击漠西的瓦剌诸部。

萧东楼最终还是采纳了锦衣卫方面的“请求”,对车臣部实行有限打击,“割除腐­肉­”。

与此同时,硕垒却面临着一桩棘手的手。

他与他的几个儿子们都知道要与大明为敌,实行将计就计,在越过明军主力防线之后,从背后断明军后路。反手刺上一刀。非但能够获得大量­精­壮奴隶,更能扬威漠北。然而这样的计策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明军不知道。

如果只是要保密。硕垒能够做到。但如何让部族子民不至于产生前后不一的迷茫呢?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每个族人,自己是佯装归顺,其实是要与明军开战,那么如何防备草原上的­奸­细呢?要知道,­奸­细这种职业可是从来就没少过人,而且未必就是汉人。蒙古人一样可能成为蒙­奸­。

“父汗,儿子有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年仅二十出头的第六子阿其勒图出现在硕垒身边,骑着他那匹掉了毛的老马。虽然他是幼子,但他比巴布小了将近十岁。母亲地位卑微,注定不会成为巴布的竞争对手。

甚至从未有一个哥哥拿正眼看过他,直到有一天大哥兀立罕突然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

“说。”硕垒望向这个瘦削的儿子,并不十分看好他。

“父汗先以狩猎为名,聚拢部族中信得过的心腹勇士,暗中告知他们实情,再不放他们出去,这样可以确保偷袭明军之事不为明军侦知。”阿其勒图道:“对于其他族人,则大肆宣扬我们要归顺明廷,去大漠戈壁南方水草丰茂的牧场放牧,如此则更能让明军相信我们的诚意。”

硕垒觉得这个法子并不算眼前一亮,但也不失为一个对策。作为一部汗王,他有自己的侍卫众,如果以有心算无心,又占据了战场上的主动权,一万人马足以打得明军丢盔弃甲了。

“巴布,你去为我跑一趟,将各部族中亲近的勇士选入卫队,由我们带领先行南下。”硕垒道。

巴布心中激动。如果说帮父汗前往明军商议事体是一种汗位继承的暗示,那么去各部族挑选亲兵则是真正传承汗位的明示了。届时,他将举着车臣汗的大纛,纵马在草原上奔驰,每一个看到大纛的车臣部的苏木、部落,都会有骑士带着自己的兵器加入马队。

“阿其勒图,”硕垒看了一眼真正的幼子,“你去跟各个部落的头人说,我们要归顺大明,去南面过上悠闲富足的好日子了。”

“是,父汗。”阿其勒图毕恭毕敬地应道,心中却是腹诽不已,暗道:大哥说的一点都不错,这个老家伙只想将一切好的都留给巴布。这种背信弃义的黑锅却要我去背!哈哈,天可怜见,他却不知道我和大哥已经上了明人的马背,日后这片牧场也有我的一份!

硕垒对此全然不知,仍旧幻想着自己成为喀尔喀共主的场面。只要这回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答应出兵,明军就将面临着两面夹击的窘况,最终在粮草断绝之中绝望死去。

隆景四年七月,正是草原上水草丰茂的时节。返回车臣汗王庭的长子兀立罕和次子阿尔穆带来了土谢图汗和扎萨克汗的“使者”,表示两位大汗相信只有联手才能对抗汉人的北侵,愿意各派出一万勇士并三万匹良马,参与对明军的作战。

大军将在八月间进入车臣汗的领地,需要由车臣汗派人接洽,以免发生误会和摩擦。

所谓用熟不用生,硕垒对长子策划的背叛行为一无所知,也不相信从小跟在自己身后骑马­射­箭的儿子会背叛自己,投向敌人。于是兀立罕和阿尔穆自然就成了联络另外两部的联络人,奔走在两军之间,传递大军到来的消息。

阿其勒图也在整个部族之间宣扬着南迁的好处,以及明蒙之间捐弃前嫌,和平共处的论调。

整个车臣部,只有硕垒和巴布等人知道土谢图汗和扎萨克汗的大军一步步“挺近”车臣,而其他族人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也就更谈不上去揭发这两支子虚乌有的万人队并没有出现的事实。

隆景四年八月,鉴于友军已经十分靠近克鲁伦河口,硕垒终于带着巴布和三子、四子统领的万人队开往东南,依循明军指定的线路,在各个军堡享用明军准备的粮草美食。

“这些明人真是愚蠢,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还要拿出粮草来犒劳我们!”硕垒的三子宝音对弟弟巴布道。

巴布颇为自己的计策高兴,骑在马上,道:“明人是太自大了。他们以为我们现在衰败了,所以派了这么点人来就想让我们俯首称臣。做梦!这一刀如果不砍深一些,他们永远不会清醒过来。”

“是的是的。”宝音附和道。

“看,前面就是明军的军堡,里面足足有供三万人马吃用一年的粮草。”巴布的说得十分羡慕:“大明就是如此一个富庶得无知的国度。”

从辽东到呼伦湖,每一百里便有一个大军堡。名虽为堡,但与一座小城也没有区别了。堡墙高达三丈,全是用当地的土石混杂水泥修筑,形状一如内地的军堡,墙面内凹,四面墙头各有两门火炮。

堡中有驻留士兵的营房,以钟鼓楼为中心,又有小­操­场、军营职房、土地庙,以及最主要的仓库。

此间军堡因为距离呼伦湖和贝尔湖最近,所以被定名为呼伦贝尔堡,也有人简称其为:呼伦堡。

在呼伦贝尔堡之南一二里的地方,牧民和内地的边商自发地形成了一个集市,交流商货。因为漠北与南方的主要大宗货物是马和羊,所以这个集市有个很大众的名字:羊马市。

对于漠北牧民而言,这回大军入境非但没有带来杀戮和奴役,反而还带来了铁锅、剪刀等蒙古人需要却没有的货物,这无疑是太平的象征。所以他们将这个军堡之外的集市叫做:阿木古郎。

蒙语中“太平”的意思。

“台吉,大汗请你过去,城中的明军来出迎了。”硕垒身边的骑士策马而来,找到了巴布。

巴布点了点头,交代了宝音几句,率领自己的亲卫赶往前面,不放过这个彰显自己地位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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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零旌旗荡野塞云开(13)

在呼伦贝尔堡驻守着三百明军,因为城内房舍有限,明军尽数撤出,驻扎在堡的东面,将城池让给了远道而来的大明忠顺王——硕垒,以及他子嗣、亲卫,还有车臣部附庸部落的头人。

硕垒本来觉得明军这样做实在有些过于客气,然而此刻才是南下的第一个堡垒,自己仍需要装扮出一付“忠顺”的外貌,便答应了下来。相比草原上的帐篷,整洁的屋舍、温暖的软床、柔滑的绸缎被褥……自然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

这一夜,在明军驻守将校的热情招待之下,硕垒和他三个儿子,以及手下众将,各部落的头人,都是兴高采烈,仿佛彼此间真的是兄弟一般。

等众人喝得酩酊大醉,陪酒的明军少校却突然清醒过来,目光清澈,根本不像是喝了酒的模样。他一边让侍卫给他换上肩章,恢复了明军上校的身份,一边推了推身旁伏案不起的同僚:“老赵,就两碗醉成这样?”

明军陪酒将校的酒只有最先的两碗是真酒,往后上的都是水。即便如此,近卫第二军第二师参谋长赵炜还是因为不胜酒力而醉倒在案上。

赵炜被师长常志凡推了几推之后也醒了,眼中还布满了血丝。

“你往日也没这般容易倒啊。”常志凡笑道。

“这几日熬夜熬的,逮着机会先睡一觉。”赵炜站起身,搓了搓脸,也换上了自己的肩章。

因为驻守军官阶级太高会引起硕垒的怀疑,所以两人才以少校、上尉的身份出现,正适合统领差不多三百人的驻留队伍。然而这里却是第二军意图彻底围歼硕垒所部车臣­精­锐的主战场,潜伏在城中的明军足有一个千总部。

而且这个千总部是各军中最早仿照特侦营成立的探马营,营官马铭是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行伍。下手狠辣,最适合这种攻敌不备的作战任务。

第二师其他部队则分布在呼伦贝尔堡附近二十里开外。这个距离适合奔袭,又不至于被蒙古探马侦知——这些天硕垒甚至没有放出探马,因为他得扮演一个好客的主人,一个忠诚的藩属,如果在自己的土地上还远布侦骑。这无疑是十分招人疑忌。

这只老狐狸想到了各种细节,将之补全,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自己长子的贪欲已经到了弑父的程度。

“什么时候动手?”赵炜问道。

“等外面控制了蒙古人的马群之后。”常志凡披上了披风,草原的夜风还是有些凉。他边往外走边说道:“在这草原上,没有马就和没有腿一样。这话还是硕垒自己说,现在咱们就先砍了他的腿。”

赵炜跟了上去,知道这也是计划中的一个环节。不过他对于这是否能够成功并不看好,谁都知道蒙古人把自己的马看得比老婆还重要,会让敌友未明的大明马夫帮着牧马么?在他看来。最简单的办法是派人暗中在马的饮水、豆料中下毒,用不了多少就能让所有的蒙古马都瘫倒。

然而这个计划却因为对“战利品”破坏太甚而没有得到的军部的批准,最终准备了前后两个方案:首先让马夫聚拢蒙古人的战马,牵引出蒙古人的控制范围;其次让第二师其他部队,以及前来增援的第三师对城外蒙古营帐进行围困,使其不敢妄动。

关键就是第一步,能否成功将马群赶走。

常志凡登上了城头,看着外面星星点点布满草原的营帐。此刻已经没有了声响。虽然头领们在里面喝酒,但外面这些蒙古人却是滴酒不沾。硕垒说是他们不配喝酒。其实还是暗中备了应手。

明军如果在一个储存粮草的军堡里拿出足够一万人马豪饮的酒,无疑也太假了,所以并没有指望用讨巧的方式解决城外的蒙古军队。

在之前的军议中,城中的一千人马是需要守城守到天明的,以确保第三师有足够的时间奔袭,并且击溃这些蒙古士兵。

常志凡摸着冰冷的炮身。对此颇有信心。

从这个位置,大明的火炮能够覆盖城外蒙古营帐,即便不考虑跳弹的伤害,光是八门一九式重炮,就足以让蒙古人肝胆俱裂。更何况为了更方便守城。城中还有一百门虎蹲小炮,对于没有铁甲的蒙古骑兵而言杀伤力也是极大。

就在常志凡耐心等待的时候,突然发现城外蒙古营地中爆开了一个小小的灯花。

在某处突然多了许多火把,并且有越来越多的火光从营地各处朝那涌去。

“怎么回事?”常志凡心中一怔:这显然是发生了计划外的意外。

果然过了不久,一骑探马到了城下,被人吊了上城,跑到常志凡面前道:“长官,蒙古人不准我们的马夫牵马,把他杀了。”

遭到拒绝是可以理解的,但直接就动刀杀人却让常志凡颇为错愕。

“不能等了,先动手吧。”赵炜道:“他们肯定要闹着入城告知硕垒这事,若是咱们拦着不准他们入城,难免会激起剧变。”

常志凡点了点头,道:“让马铭动手!生擒硕垒和他几个儿子,至于那些小部族的头领,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草原上零散小部落就如同夜空中的星星,尤其是喀尔喀蒙古这种基于地缘而非血缘聚拢起来的部族。那些小部落头领并没有很大的号召力,一旦身死,说不定第二天老婆孩子就归了别家,所以对于大明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只有硕垒这样的汗王,还有可利用之处。

……

“父汗,好像有些不对劲。”巴布在柔软的床榻上倒了一会,突然浑身一阵恶寒,彻底醒了过来。他找到父汗的房间,敲开门,直截了当说道。不过他看到父汗衣着整齐,知道父亲也多有防备,瞬间心里就安定下来。

“明军似乎有所警觉。”硕垒道:“那个少校的气度不凡,神情张扬,显然是个得意人。这样的人不会屈居在一个小堡。”

“父汗,那现在……”

“且先不要急,我已经派人去找明军要女人了。”硕垒道。

“要女人?”巴布一奇,父亲已经年事已大,早就不临幸族中美女了,怎么会在这个关口想到要女人。

“这里是军堡,肯定不会有女人。”硕垒教育儿子似地解释道:“所以我酒后兴起,借着酒劲要出城去找女人也就不唐突了。”

“若是明军不让咱们走呢?”巴布心中一紧,不自觉地摸向自己腰间的刀柄。

“那我们就硬闯!”硕垒眯起眼睛:“我已经将亲卫布置在了城外,一旦里面有动静,他们就会攻打堡门,我们里应外合,不信几十明军能够守得住。”

硕垒之所以敢放心入城,也是因为他误以为城中明军只有几十人,而自己这边却有三百之众。

为了打消硕垒的疑虑,常志凡在下午硕垒进城前,还带着巴布和几个蒙古头人参观了城中所有能够藏人的建筑物,尤其是谷仓。

当然,至于谷仓中的麻袋,尤其是二、三楼靠里的麻袋,不可能敞开让巴布检查。

那正是明军得以隐在城中的障眼法。

“父汗,听!”巴布突然压低声音,凝神聚气,生怕粗声呼吸会影响父亲的听力。

硕垒显然也听到了什么,侧耳倾听,面露疑­色­:“是城外,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正要往院子外面走去,突然听到一阵整齐得令人牙酸齿颤的脚步声,以及行进中衣裤磨擦的沙沙声。

砰!

院门的两扇门板被重重推开,当面走进一队明军甲兵,各个手持长枪,枪尖上还闪着寒光。

迎面进来的明军军官年近半百,肩头上两颗银­色­的星徽在火光下闪耀。

“听说王爷要女子侍寝。”马铭嘲谑道。他家世代与蒙古人厮杀,他对蒙鞑的恨意甚至超过了对东虏的仇怨。

硕垒瞬间就明白过来,自己中了狡诈汉人的圈套。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声喊道:“来人啊!”

明军高举的长枪应声端平,战士左右散开,围成了一个半月,随时可以进行攻击。

“他们已经来不了了。”马铭好整以暇道。

硕垒这才后悔自己将亲卫都布置在了小院之外,如今自己身边竟然只有一个儿子。

当然,还有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几个较大的附庸部落头人。

这几个头人听到了外面动静,纷纷从自己屋里出来,瞬间就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酒意全消。

马铭高声道:“跪地投降者免死!抵抗天兵者族灭!”他话音一落,明军战兵们齐声发出一声威吓,朝前逼近一步。

“跪地投降者免死!抵抗天兵者族灭!”马铭换了蒙古语,再次喊了一遍。

这回明军这边倒是没有动静,硕垒身后的小头人却齐刷刷跪在了地上,投降求饶。

这些头人都是有心要跟硕垒吃­肉­喝汤的,眼看着风向急转,他们自不甘心为硕垒陪葬。

蒙古大草原上什么都有,可就是从未有过“忠诚”这一说。

噗通!

硕垒眼看形势不利,也麻利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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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一旌旗荡野塞云开(14)

“我诚心归顺大明,不知有何罪过令天军动此怒火!”硕垒跪在地上,声音凄厉,好像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外藩。他儿子巴布看得都惊呆了,愣愣站了一刻,直到马铭大步上前,方才惊醒过来,连忙跟着跪了下去,埋下头做出一副忠顺的模样。

“这些话不用对我说。是否忠心,不是挂在嘴上的。”马铭抽刀架在硕垒的脖子上,丝毫不介意钢刀的寒气激得这位老人浑身哆嗦。

“带走!”马铭大手一挥,自有身后儿郎上前,将这些头人用长枪抵着,拿绳索绑了,带去见常志凡。

“他们让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是忠心大明的。”硕垒低声叮嘱巴布。

巴布只以为父亲是在死撑,拼的就是大明不会无辜杀戮。

他终究没有受过祖祖辈辈的历史教育。

中原的汉人王朝对于草原蛮族从来都是宽大为怀,即便大汉那样刚强的朝廷,在狠狠教训匈奴之后,终究还是要接受匈奴的朝贡,因为汉人的确不适宜草原生活,而且将大军、民众移民到塞外草原,是一桩会被标记为“昏君”的暴政。

既然这些草原蛮族如同牛马身上的虱子,怎么都清除不­干­净,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册封、安抚、从而相安无事。

这也造成了汉人和蛮人之间的诡异循环:汉人强盛的时候,蛮人俯首称臣;汉人一旦衰败,蛮人就掠边­骚­扰,甚至染指中原。

硕垒相信一点:大明是个标榜仁义的大国,不会做出这等残虐之事。自己还有三个儿子在西边,身边是喀尔喀其他两部的大军。即便这里的明军为了功勋首级杀了自己,喀尔喀东方的牧场和草原仍旧是自己家的。而且擅自做这种事的明军将领肯定会被严惩。

关键就是咬定忠贞不松口,就算被摆出证据,也得说是栽赃诬蔑!

“城中还有少许蒙古人在负隅顽抗,让巴布去劝降。”常志凡站在城头,下面跪了一地的头人,决定先解决城中的问题。

巴布有了父亲的交代。自然无有违抗。硕垒在城中的亲卫因此放下了武器,得到了一条生路。

城外果然因为杀了一个汉人而派人入城禀报,他们却不知道,此时的硕垒已经再次站在了大明这边。

“我们忠心归顺大明天子,你们竟然杀死天朝子民!”硕垒站在杀人的蒙古人面前,颜­色­冷峻:“草原上杀人偿命,没其他可说的!”

“大汗!”杀人犯嘶声喊道:“我家世代对大汗忠心耿耿啊!”

硕垒微微别过头去。

一旁的明军已经刺出长枪。

三支长枪在这杀人犯的身上刺出三个血洞。

枪头麻利地一转,重又拔了出来,喷出的鲜血溅在硕垒脸上和身上。

这是**­祼­的侮辱。但现在自己命悬人手,硕垒便是有火也发不出来。

“鉴于此次有蒙人恶意杀死我朝子民,所有蒙古人都得放下武器。”常志凡仍旧站在城头,看着城下的审判,冷声道:“但有违抗,一律格杀勿论!”

巴布气血充头,恨不得跳出来呼吁族人就此杀光明军,但是硕垒终究是只老狐狸。

老狐狸最擅长的就是装死。

按住要暴跳起来的儿子。硕垒躬身朝城上行礼,颁布了命令。一时间蒙古营中鼓噪起来。硕垒身边的明军连忙挟持着硕垒和巴布退回城中,关上了厚重的大门。

……

“父汗和老五是被明军挟持了。”硕垒的四子本巴驻扎在西面,赶到呼伦贝尔堡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只能从三哥宝音口中得到一个故事梗概。

他一样具有车臣汗硕垒的狡诈血统,但对父亲是无条件地遵从,这或许是因为他幼年时曾有出家为僧的经历。习惯于服从上师,继而能够服从父亲。

“该怎么办?”宝音急忙问道。

本巴轻轻拍着自己的羊皮袄子道:“最好的计策就是带着大军撤回汗部。只要我们车臣部一日强大,明人就不会对父汗下毒手。一旦我们失去了战力,对明人而言就成了一只待宰的小羊羔子。”

“现在明人要我们放下武器,否则他们就要杀了父汗。你却说让我们退回去!”宝音大怒。

“我的道理说得很清楚了,你为什么不动动脑子?”本巴继续劝服兄弟道:“你看他们只是口头上让我们放下兵器,却没有派出任何人出来收缴刀兵,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城中人太少!”

“这个时候不正是应该攻破这座城池,救出父汗么!”宝音叫了起来。

“他们把父汗往城头一绑,你怎么攻城!”本巴对宝音颇为恼怒。同样是弟弟,因为父汗更器重巴布,所以宝音对巴布简直是言听计从。然而对于一向与世无争,不喜欢宝马、美女,闲暇时喜欢读佛经打坐的本巴,宝音则不放在眼里,时常要摆出做哥哥的架子来。

就如此刻,面对如此不可理喻的宝音,本巴甚至觉得这是宝音为了作为哥哥的颜面,故意与他唱反调。

“那也不能一走了之!”宝音喊道。

“去联络大哥和二哥,统合喀尔喀所有蒙古人的力量才能对抗明军。”本巴最后一次耐心劝道:“现在已经不是救父汗的事了,而是整个喀尔喀存亡的大事!就如你跟人摔跤,在出手之前不是要将手先收回来么?此刻就是收手的时机。”

宝音有些心动,却硬撑道:“先收起你从喇嘛那里学来的口舌,我肯定不会走,也不会放下兵器。如果明军敢出城,我就要叫他们好看!”

本巴知道再也劝不动这头倔强的蛮牛了,转身就往外走。作为硕垒较为信任的儿子,他虽然不能像大哥、二哥那样独立一个小部落,但也有统领五千人的权力。作为应对,本巴将自己统领下的大军带离了呼伦贝尔堡的范围。正好抢在明军形成包围圈之前逃出生天。

当天亮时分,近卫第二军第二师、第三师两个师共两万余人,将呼伦贝尔堡外的蒙古营地团团围住,摆开阵型,架起大炮。无论是人数还是火力均落于下风的宝音部,只能在硕垒的再次出面下放下弓箭、刀枪。解下胸甲,宣布投降。

“­干­得漂亮啊!擒贼先擒王,竟然还真的让你们做成了。”第三师师长朱赓进了呼伦贝尔城,道:“上头说这些战俘怎么处理?”

“大明最缺的就是挖矿的人。”常志凡看着老伙计,笑道:“等俘虏和战利品清点出来,再报给军部。你在第三师感觉如何?”

第三师是新编建起来的,各营之间还在磨合期,显然让朱赓颇为头痛。

朱赓挥了挥手,跳过这个话题。又问道:“现在看起来我们继续西进的可能­性­好像不大了。”

一旁的赵炜正好赶来,大声一笑,道:“恰恰相反,看来我军西进之日大大提前了。”

朱赓望向赵炜,以前只听说过赵秀才擅长地理舆图,却不知道他在军略上有什么过人之处。

“擒拿了硕垒,车臣汗部肯定得乖乖听话,不休整一番。消化战果,就这么亟亟西进?”朱赓问道。

“上校。我有三个理由做出即日就要西征的判断。”赵炜故作严肃道:“第一,车臣部只是喀尔喀东路一部,打了车臣部,无疑会让土谢图汗和扎萨克图汗警觉,并生出敌意。最好的办法就是挟持车臣部的人马,连他们一同打过去。

“第二。我军进入车臣部已经过了两个月,对于骑军和秦军那边肯定也是个鞭策。他们现在到了什么位置?是否已经跟喀尔喀的另外两部交战,这些我们都不知道,所以无论如何大军都要西进,一则方便策应。二则可以给那两部施加压力。”赵炜说完,面露得意之­色­。

常志凡和朱赓微微颌首,表示认同这样的判断。

“第三呢?”朱赓见赵炜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出生问道。

常志凡也面露疑­色­,并不喜欢赵炜这样卖关子。

“第三嘛,”赵炜收起笑翼,从军装内袋取出一个信封:“军部刚才送到的命令:即刻整队西进,对车臣汗本部进行正面作战。”他停了停,又道:“军部随第一师行动,眼下已经赶往鄂­嫩­河了。”

“轻军冒进……”朱赓低声喃喃,一甩斗篷:“我部这就前往策应,你慢慢收拢战俘清点战利品吧。”

“等等!”常志凡连忙拉住朱赓:“不喝杯茶再走么?”

朱赓嘿嘿一笑:“现在去说不定还有汤喝,在你这儿喝了茶,那就连汤都没有了。对了,你要是肯把俘虏的马匹借给我,也能分到­肉­汤哦。”

明军­操­典规定了战利品的处置。在战斗需要的情况下,军事指挥官可以直接决定使用、销毁、遗弃这些战利品,以及战俘。如今为了奔袭策应军部,用点战马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朱赓特意进城找常志凡,为的也就是这些蒙古良马。

“最多三千,我还要用呢!”常志凡坐地还钱道。

“爽快!我这就命人清点。”朱赓没有再次讨价还价,大步而去。

“我是不是太大方了点?”常志凡望向赵炜,有些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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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有这一更,下午要去外地,欠的章节日后就一并日后补上。(汗,颇有些虱子多了不痒的感觉啊。)

六九二活佛

近卫第二军在隆景四年的北伐作战中功勋最为显赫。非但生擒了老车臣汗硕垒和他两个儿子,更平定了车臣汗四子本巴的叛乱,最终令朝廷册封的新车臣汗兀立罕成为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王者。

成千上万的车臣人南迁,涌入山西、辽宁,乃至海西各矿厂,由牧民转而成为了矿工。大明壮丁根本不能与这些蒙古人比拼生产成本,只能转向其他产业。对于他们而言,大致只有四条路可走:从军,种地,读书为官,读书而后从事技术工种。

相比后世人们担心的失业问题,在大明根本不存在。因为大明从法律上禁止失业,一旦被人举报某村、某里的某人没有工作,先是会有村中老人、街坊里长前来劝说,并且推荐工作岗位。如果拒不接受,并且在三个月内仍旧无所事事,县里自然会派人用强制­性­手段解决失业问题。

比如流放安南、海西、澳洲等地。

百姓只有选择工种岗位的权力,而没有懒惰的权力,或许这也是后世将隆景一朝称为“铁­色­时代”的原因。

更多的车臣人向西迁徙,尤其是壮年的车臣男子,成为了大明军队的一员,将压力施加在喀尔喀的其他部族上。

从地图上看,车臣部的西面正是土谢图汗部。

作为首当其冲的大部落,土谢图汗衮布选择亲自派人前往北京,避免打着大明旗号的将领从中“渔利”。更避免自己和硕垒一样,不明不白地就从拥护大明的喀尔喀之王,变成了大明的叛贼,最终被人拘禁他乡,生死不明。

要说使者。衮布却有个最为可靠可信的人。这人便是他的儿子,札那巴札尔,也是喀尔喀诸部颇为信服的­精­神领袖。

这位札那巴札尔生于崇祯八年,比之朱慈烺还小了六岁。他能够成为漠北诸部的­精­神领袖并非因为他的父亲衮布,而是完全靠自己的积累。

累世积累。

照藏传佛教所言,札那巴札尔并非单纯的札那巴札尔。而是释迦牟尼佛坐下五百大比丘之一,后转世在西藏,传世十五,上一世是藏传佛教觉囊派高僧多罗那他。

万历四十二年,多罗那他应蒙古喀尔喀部的阿巴岱汗邀请,前往乌尔格一带传经二十年,深得喀尔喀部诸领袖人物的信奉和支持,成为当地宗教领袖,被尊称哲布尊丹巴。藏语意为“尊胜”。

崇祯七年,多罗那他圆寂。

次年,喀尔喀诸汗王认定土谢图汗衮布多尔吉之子札那巴札尔为多罗那他转世,法号罗桑丹贝坚赞,立其为法王。

崇祯二十二年,罗桑丹贝坚赞赴西藏学法。二十三年,罗桑丹贝坚赞从四世班禅喇嘛罗桑却吉坚赞受戒,并觐见了格鲁派领袖五世**喇嘛罗桑嘉措。两人均要求其改宗,作为正式承认其活佛地位的条件。

在拉萨的护教法王固始汗的扶植下。隆景元年,罗桑丹贝坚赞由觉囊派改宗格鲁派,**承认其为第一世哲布尊丹巴。

所以札那巴札尔虽然年轻,但人家已经是第十七世为人,之前的年纪可不是白活的。

听闻草原有变,札那巴札尔提前结束了自己在拉萨的修业。返回乌尔格。他一边以哲布尊丹巴一世的身份讲经说法,聚合各部人心,一边关注着明军在草原上的动向,最后在土谢图汗衮布的请求下,带着五百僧众。请求朝觐大明皇帝。

西藏**喇嘛因为后世的政治问题而成为了敏感词,朱慈烺自然格外敏感。不过在眼下这个时代,西藏问题并不是问题,只有西藏的僧侣才是问题。作为佛教越过的喜马拉雅山脉的重要据点,藏传佛教,尤其是格鲁派(黄教)对蒙古影响极大,而蒙古对大明又十分重要。

察哈尔林丹汗败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改信红教,以至于失去了崇奉黄教的漠北诸部的支持。

而格鲁派从大明嘉靖年间就开始利用蒙古人帮助自己确立在西藏的地位,由三世**喇嘛索南嘉措与大明顺义王——俺答汗开始,直至俺答汗的曾孙被指定为四世**喇嘛而宣告联盟完成。

在此之前,索南嘉措也曾联系了大明,并在万历七年间封贡,得到了明廷的批准。

如今的西藏仍旧是一片混乱,各派分裂,并不是一个国家。这片地域上只有大明乌斯藏都司和朵甘都司,由大大小小的僧侣统治。格鲁派虽然从嘉靖时代就广寻外援,但俺答汗并没有成功帮助他们赢得这场宗教战争,直到十年前,崇祯朝末期,固始汗才打入拉萨,确立了黄教在藏地的地位。

因为蒙古问题而触发了西藏问题,这点并不让朱慈烺感到意外。不过迎来了四**王之一哲布尊丹巴,却让朝廷上下有些迷茫。

该用何等规格的礼节来接待这个僧人呢?他跟明廷认可的大宝法王是什么样的关系?是否会提出一些让皇帝陛下尴尬的问题?

这些前置工作从札那巴札尔刚刚踏上漠南的草原时,就已经开始了。十余名礼部的官员从北京前往张家口,名义上垂询迎接,实际上则是判断是否应该让这些番僧见到皇帝。到底在明人的观念中,蒙元正是因为信奉这些番僧诡异的佛教才最终败亡的。

隆景五年正月,札那巴札尔终于到达了北京,驻锡妙应寺。

正月十六,大明新年法定假日结束后的第一天,朱慈烺在武英殿宣召札那巴札尔,接受他的朝觐。

作为一个学问僧,札那巴札尔非但­精­通蒙语和藏语,对于汉学也颇有造诣。信奉他的人相信这是累世的宿慧,但明廷上的儒生们却对此不屑一顾,坚信札那巴札尔只是因为聪明,学东西较快,在愚昧的蛮族之中就显得灵异了。

“考究此人自报累世行状,从未来过汉地。即便真有转世之说,能说汉话也断然不会是宿慧所致。”吴甡已经失去了成为大明儒教领袖的机会,相比徐阶那样政学一体的首辅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对于佛教抵制还是必须坚持的,这是每个信仰坚定的儒者都应该做的事。

“到时候怎么称呼他?名字还是法号?”朱慈烺问道。

“若是他行俗礼,陛下可称他法号。以示宽大。”吴甡道。

若是这个番僧只是行合什礼,不肯行叩拜大礼,那么明廷就连他的僧侣身份都不承认。

至于尊号那更是违法的。因为普天之下只有大明皇帝才能册封尊号,不会承认蒙古外藩私下的封号。

朱慈烺点了点头,大步迈进武英殿,一眼就看到身穿喇嘛服饰的年轻人站在堂上。朱慈烺穿的是龙袍,彼此之间都是制服,都能第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那年轻人垂首的同时,双膝弯曲。行了藏传佛教中顶礼上师的大礼。

“赐座。”朱慈烺简单明了说道。

近侍当即搬来绣墩,放在中间,让这番僧坐了。

吴甡作为首辅,按照惯例是赐座的,皇帝没说不许坐就可以坐。不过其他陪同会见的文官,则只能站在两侧,没有落座的权力。

“罗桑丹贝坚赞,草原上一切都太平么?”朱慈烺问道。

“陛下。”罗桑丹贝坚赞道:“如今的草原纷乱不堪,人心惶惶。都以为大明要兴兵动武,是以小僧特来到大明皇帝陛下面前,请求皇帝陛下平息这场纷乱,让草原重新恢复宁静祥和。”

朱慈烺没想到这个小和尚竟然胆子颇大,并没有见到高位者的畏缩。从这点上来看,此人的心­性­倒是磨练得十分坚韧。要想通过谈判折服对方恐怕并不现实。

“明人不说暗话。”朱慈烺一语双关道:“我朝惩戒车臣部,是因为他有心叛乱。若是漠北诸藩能够忠心事明,难道朕就乐意看到大明子弟奔波万里之外?想当年蒙元肆虐华夏,圣主起临濠,战四极。取而代之,何曾亏待过蒙元后裔?若是尔等一如当年心怀敬畏,谨慎施行,哪里会惹来兵灾?”

罗桑丹贝坚赞垂着头,心中暗道:这位皇帝看来也不是善人。明朝立国以来,数次北伐,挑拨离间,哪里对得起我们蒙古人?给他这么一说,倒将责任全都推到了我们头上。

“陛下是圣明之主,应当看到车臣汗反叛……”

“停。”朱慈烺打断了罗桑丹贝坚赞的话头,故意打乱他的节奏:“车臣汗一向忠心,如何反叛了?”

罗桑丹贝坚赞大奇,心中不禁暗道:难道这位皇帝竟然被手下人蒙骗了?不知道漠北发生的事?

“陛下,车臣汗已经被天军拘禁,如今生死不知。”罗桑丹贝坚赞道。

朱慈烺望向吴甡:“吴老先生可听说此等事?”

吴甡会意,淡然道:“车臣汗兀立罕自册封以来,忠心不二,目今好端端在克鲁伦河畔的汗庭,如何会被我军拘禁?”

“陛下,”罗桑丹贝坚赞道,“却是误会了。小僧所谓的车臣汗,乃是兀立罕之父,老汗硕垒。”

“唔,他啊。”朱慈烺皱了皱眉头:“朕从未册封过此人为车臣汗。硕垒只是个草原白身,和尚的确误会了。”

罗桑丹贝坚赞心中一拧,非但前面的思路被生生截断,如今又面临着皇帝的进攻:如果说硕垒是白身,那么同样没有接受明廷册封的土谢图汗衮布不也是白身么?

格鲁派自从宗喀巴创立以来,一直是以口舌之才横行藏地和蒙古。尤其是三世**喇嘛索南嘉措,更是以言辞服人的高手,几乎每个接见他的草原领袖都会被他折服,从而皈依。格鲁派寺院中甚至还有“辩经院”,为僧侣们提供辩论的场所,进行口才训练。

罗桑丹贝坚赞在西藏随班禅修行,对此自然不会陌生,而且他以这样的口才横行漠北,从未遇到过一合之敌。如今却是棋逢对手,刚一布局就被人硬生生用蛮力打破,直捅命门。

如果罗桑丹贝坚赞果然是十六世累世为人,朱慈烺这位二世为人的皇帝似乎有些弱。但从罗桑丹贝坚赞自己提供的履历来看,他从第一次入世为人,成为释迦牟尼的弟子,至今都在印度、西藏、蒙古三个地方打转。

这样的眼界能够跟朱慈烺比么?

何况朱慈烺前世是专门靠头脑和口舌吃饭的,早就将言谈间的交锋训练成了自己的本能,能够运用一切外在形势增强自己的语言力量。

如果说谈判桌如同擂台,言辞如同拳脚,朱慈烺早就位列一流高手行列了。

之所以不能算是大宗师,那是因为地位的局限,已非人力所能够突破得了。

“陛下,”罗桑丹贝坚赞笑道,“在大明册封之前,虽无车臣汗之名,却有车臣汗之实。如陛下这般的圣主,如何只见其名,不见其实?”

——还算是个不错的格挡。

朱慈烺也笑道:“我人所谓:实至名归。实至,名才能归。之前他得不到名,正是因为实不至的缘故。”

吴甡等文官纷纷掩口二笑,这和尚要玩弄口舌,却不知道皇帝陛下是更是擅长此道,甚至著有《逻辑论》,使此纵横之术登堂入室,成为学问。面对这样的宗师,你这小小番僧岂不是关公面前舞大刀么?

罗桑丹贝坚赞只觉得这句话如同草原上的狂风,无法招架。

朱慈烺却不给他机会醒悟其中的概念偷换,道:“朕视天下子民皆如己出,蒙人也好,藏人也罢,都与汉人一般是大明子民。在大明天军前往漠北之前,漠北难道是一片祥和乐土?朕昨日才听先生们讲过一些史论,倒想请教大和尚。”

罗桑丹贝坚赞无论是否有十六世的修为,都有些难以招架了。他不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否认蒙古草原上的部落征伐。

“以暴易暴,终究不是上乘。”罗桑丹贝坚赞面­色­平和,好像丝毫不为所动。

“非也。朕这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斩罪非斩人。”朱慈烺道:“天军只是霹雳,更要有雨露。这雨露就是佛法啊。”

罗桑丹贝坚赞终于动容了。

ps:眼看今天累得只有一更了,所以字数稍稍多些。至于大家诟病的章节名,小汤也不想分辨了,这些天身心疲惫,就从俗吧。某些人如愿以偿,小汤也落得轻松。

六九三大光明法王和大光明寺

照道理说,朱慈烺应该对藏传佛教格外亲切。因为只有藏传佛教才将生生世世轮转修行做成了自己的招牌,即便是同宗释迦牟尼的汉传佛教,也不曾如此招摇说自己这是第十几次来刷人间副本。

然而问题就在于轮回转世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能够肯定这是真的。但别人说同样的话,又如何验证真伪呢?就如眼前这个罗桑丹贝坚赞,到底是累世宿慧,还是人中­精­英?如何判定?

更何况朱慈烺总觉得即便真的发生了累世轮转的情况,也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没必要拿出来挂在口头上。否则就有迷惑人心,贪据前人功劳之嫌疑。再加上藏传活佛的种种政治目的,更让这种转世之说显得可疑。

作为一个立志成为政治家的人,朱慈烺已经不会被真伪这种天真幼稚的问题困扰了。只要藏传佛教对大明的统治有利,就完全可以加以利用。

“朕之前曾给硕垒下诏,只要他遵行,仍旧是大明的顺民。可惜啊……”朱慈烺点了点《定蒙三章》,又道:“可见人心鬼蜮,已经很难揣测了。朕反躬自省,想来还是彼辈凶顽,当有良药医治其心。”

罗桑丹贝坚赞­精­神一振,顺势道:“圣皇英明,智慧广彻,佛法正是医治人心的良药。想土蕃地方,本是愚昧之地,正因为佛法传播,使人多知礼义廉耻,有所不为。圣天子若以大愿力在蒙疆推行佛法,实在功德无量,小僧幸能与焉!”

“仿照乌斯藏、朵甘地方,分封法王以为治政之首,而以俗官为辅助。如何?”朱慈烺看似征询,其实是抛出的­肉­。只要罗桑丹贝坚赞一口咬上来,蒙古也好,西藏也罢,都是逃不掉的了。

罗桑丹贝坚赞在西藏求学多年,知道西藏的前因后果。也知道此地僧王僧官权力极大,可以说是以寺庙为中心的独立王国。

法王这个称谓,“法”是身份标识,“王”才是实际权力。法王又以座下弟子门徒组成了自己的统治机构,所谓僧官,在辖地内生杀予夺,实质上也与世俗藩国无异。

藏人看到喇嘛僧侣便要跪道顶礼,这不仅仅是信仰,也是世俗权力的压迫。

大明皇帝这分明是要与黄教达成盟约。一同瓜分蒙疆诸汗的土地和人口啊!

“圣皇英明。”罗桑丹贝坚赞甚至无法在脑中搜索出足以表达自己欣喜之情的讴歌之辞,只能重复了之前的话,不过这一次却带着浓浓的钦佩。

“格鲁教是要清修的吧?”朱慈烺问道。

罗桑丹贝坚赞道:“回圣皇,的确如此。”

朱慈烺点了点头:“朕就钦佩能够克己清修的方外人士。若此,南至长城,北至极点,石大兴安岭以西,凡是格鲁教士。一律免其税赋,不服公役。使其安心修行。”

“多谢圣皇恩典。”罗桑丹贝坚赞伏地顶礼。

朱慈烺抬了抬手,又道:“但朕的恩典只给真正的修行人,那些披着僧衣败坏佛法,不守清规戒律的假僧人,和尚可要为朕看好喽!”

“不守清规之辈,断然不会令其混迹佛门之中。”罗桑丹贝坚赞肯定道。

“蒙疆地域非小。一位法王恐怕不足以治理妥当。”朱慈烺道:“朕的意思是以大漠为中心,分设东西南北四个蒙古都司,都指挥使由汉官出任,负责保护法王,通达上下。在各都司之内。便以法王为尊,治理所有僧侣、信徒。原来的蒙古汗王们就只治理信徒之外的庶民百姓,如何?”

罗桑丹贝坚赞听出了弦外之音。与乌斯藏都司和朵甘都司不同,大明天子有意让汉官出任都指挥使,这其实是要让汉兵常驻草原。又说保护法王,那么法王的亲随僧兵还能设立么?

这就是大明的条件,如果黄教要争取利益,突破口只在那些蒙古汗王身上。

饼子就这般大小,不可能凭空多出一块。大明既然割去了大半,剩下的就是法王与汗王的事了。

“圣皇,敢问百姓出家可有规矩?”罗桑丹贝坚赞问道。

从唐朝开始,为了避免僧侣过多影响国家生产力,朝廷都要对出家僧侣进行考试。考试不合格则不给度牒。因为僧侣免税免役的好处,度牒一度也是硬通货。

明皇给了格鲁教僧侣免税免役的优待,若是没有限制,怎么想都有些不现实啊。

朱慈烺道:“只要有上师愿意收纳门下,登记在册,送交都司,都司自然会给出免税免役的文书。若是底下都司敢因此索要财货,和尚尽管来京师告状。”朱慈烺笑了笑:“吴老先生,该礼部知道,每三年恭请大和尚入京。朕也乐得与他聊天。”

吴甡坐在座上躬身应承。

“不拘人数?”罗桑丹贝坚赞大奇。

“佛门广大,拘什么人数?”朱慈烺笑道。

罗桑丹贝坚赞心中震动:莫非这位皇帝真是信佛之人?

“大和尚,”朱慈烺突然正­色­道,“你能来告状,各部汗王也能来告状。若是你座下的僧侣为非作歹,朕也不会偏袒。”

“此乃正理,小僧也乐见王法恢弘,清理那些披着佛衣的邪魔。”罗桑丹贝坚赞道。

“罗桑丹贝坚赞,”朱慈烺道,“朕封尔为大光明法王,统领四蒙诸法王,累世为四蒙诸法王之师。”

“谢陛下隆恩!”

“塞外苦寒,朕为你建一座寺院,作为教育法王、僧众之所在。”朱慈烺见几个文官有些异样,又道:“朕从皇家内帑里拨款三十万两,如何?”

罗桑丹贝坚赞只得再次跪伏下去,顶礼膜拜。

这座寺院因为是大光明法王的驻地,御笔钦赐“大光明寺”匾额。一应制式全是藏式。为了将三十万两用­干­净,寺院内金碧辉煌,奢华无比。任何一个僧人进了大光明寺的山门,都能立刻感受到庄严佛土。

寺院修建工期预计耗时三年。这三年中还将会有不少信众捐款出力,所以最终完工时不可能少于百万两的开销。如果换成个没远见的活佛,或许会乐呵得嘴都闭不拢,可惜罗桑丹贝坚赞却不是那样的庸人。

他整日都沉浸在纠结之中,只有打坐诵经时才能得享片刻清静。

因为大光明寺并不在乌尔格,不在土谢图汗部,不在喀尔喀,甚至不在蒙古……

大光明寺在西安。

大明,陕西,西安。

按照约定,等大光明寺建成之日起,罗桑丹贝坚赞就要前往西安大光明寺担任住持,以后累世都是大光明寺的住持。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被控制在西安也就罢了,偏偏明廷在蒙疆四**王的确认上设立了门槛。

蒙疆四**王的转世灵童一定要由大光明法王确定,并且每个灵童都要在大光明寺学习满十年,才能返回四蒙都司坐床。大明设在四蒙的都指挥使有权观礼,并对不合规矩的坐床典礼予以否认,不承认其法王地位。

——这就像是一块掺了毒的­奶­酪。闻着诱人,吃了却会伤人­性­命。

罗桑丹贝坚赞踱步在庭院之中,即便有十余世修行,也无法解开这个死结。对他而言,看着蒙古族人与天兵开战是最下策,因为汉人人多,蒙古人少,即便双方死伤参半,蒙古人也耗不起。

因为车臣部这个变数,许多喀尔喀部族都不愿意与明军生死相搏,更希望能够开立集市,交易商货。这是人心所向,若是自己用佛门的影响力逼迫他们,他们甚至可能会和林丹汗一样背弃黄教,改投其他教派。

固始汗用武力帮助格鲁教在拉萨成为了佛教领袖,但不可能铲除其他各派的势力。如果黄教不肯接受明廷的盟约,大宝法王那边肯定十分乐见。

大宝法王是成祖御封的藏僧,其封号为“万行具足十方最胜圆觉妙智慧善普应佑国演教如来大宝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统领天下释教。从派系而言,大宝法王是噶举派上师,因为僧人的僧裙中加有白­色­条纹,后人学者又俗称“白教”。

黄教在西藏的崛起,大势扩张,自然是其所不乐见的。诚如此时藏地的政治生态,宗教领域的扩张直接导致领地面积、僧众、民众、庙产和税赋的争夺,所以相信佛教是宽容、祥和的人,显然不知道当时宗教之争的残酷。

为了让罗桑丹贝坚赞知道大明还有备选,僧录司专门派出汉地名僧前往拉萨楚布寺拜谒大宝法王。并且流露出请大宝法王入京,与罗桑丹贝坚赞这位大光明法王辩经的意图。

一旦辩经就要有个输赢,对于满脑子宗教狂热的信徒而言固然是巴不得的事,但对于政治人物却是要极力回避的。尤其对于罗桑丹贝坚赞而言,胜了,不足以取得更多的政治利益。败了,却肯定要失去更多既得利益。

这样得不偿失的事,他怎么会做?

而作为主动方的明廷,无论是真心想见识两**王的智慧比拼,还是在讹诈,都让年轻的大光明法王无从招架。

六九四班禅与国师护法汗

大光明法王终于还是向明廷妥协了,带着一车空白诏书回到漠北,广收弟子,册立法王。

这四位法王都有十余世的前世可以追溯,即便不是宗喀巴的弟子,也是大光明法王前世的弟子,颇有来头。而这些颇有来头的累世修行者,又都恰好出自喀尔喀蒙古诸部的汗王家庭。

都有个做汗王的父亲,这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活佛们转世时的标准。

大明虽然设立了都指挥使司,但现在各省都司其实并没有军事权力。尤其是四蒙都司,只是在法王驻锡的寺庙附近设立一座城堡,在堡中度日,一任中能碰上一回法王坐床典礼就已经不错了。日常工作只是核查僧侣人数,登记造册,发给免税免役的文书。这些文书三个月一换,总算让都司的官吏有些事做。

“有时候管理不一定是收取某些利益,免除属下义务一样是管理层需要花心思做的。”朱慈烺教育渐渐年长的朱和圭,过了隆景五年正月,他虽然还不足以正式出阁与自己的东宫老师们接触,但教学任务已经越来越重,每天都有了固定的功课。

在这个世界观和价值观形成的敏感时期,朱慈烺更加不敢放松对皇太子的意识灌输。重点是让皇太子知道太平盛世不是某些人喊出来的,而是大明上下,占绝大多数百姓的生活来决定的。

这不是为了一个虚荣和美名,而是实打实决定家族荣辱兴衰的关键。如果绝大多数百姓都能吃得饱穿得暖,有事做有恒产,李自成和张献忠又怎么可能闹腾得起来?

朱和圭却像是被课业压得有些麻木,眼中不再有幼年时的灵动。朱慈烺几次下令讲师不应该给皇太子太大压力,但讲师们也很无辜。因为这是皇太子自己求学心切,总不能禁止皇太子读书吧。

朱慈烺只能抽出时间强令儿子陪他骑马、散步,赏玩花草。事实上这是很痛苦的,因为朱慈烺本人并不乐衷于此,皇太子也纯属敷衍。

坚持做自己的爱好是很多人都能做到的,但坚持做对自己有益却无趣的事。则是对毅力的考验。

隆景五年四月,近卫第二军在狼居胥山、北海——贝加尔湖、乌尔格等多地留下了记功石碑,并且捐建庙宇。在大草原上,石碑会随着风沙变成一块模糊不清的麻点石板,但庙宇却会一代代传承下去,不用担心倒塌。

近卫第二军的足迹也将由这些石碑和庙宇固定在大草原上。

同年五月,近卫第一军抵达嘉峪关,与党守素率领的陇军会师,兵锋直指哈密。

……

“明朝原本已经盛极而衰。几乎亡国,如今却又大肆用兵,不知是何道理?”留着络腮胡子的固始汗图鲁拜琥恭谨地向面前的老者问询。

“凤凰会在烈火中重生。”老者沉声道:“明国有了一次重生,仅此而已,不足为怪。”

“师尊,您的弟子罗桑丹贝坚赞如今接受了明国的封赐,将明军放进了草原,直面瓦剌四部。这不足以让人警惕么?”图鲁拜琥是漠西蒙古——也就是瓦剌的和硕特部首领。

和硕特部原本在天山北麓驻牧。因为准噶尔部打压排挤,和硕特部翻过天山。到了南麓驻牧。在明万历二十二年,图鲁拜琥只有十三岁,便率军击败俄伽浩特部的四万大军,占据了后世巴里坤、乌鲁木齐一带。

万历三十四年,图鲁拜琥因为平息了瓦剌人与喀尔喀蒙古之间的战事有功,备受推重。被东科尔呼图克图授以“大国师”称号。固始汗的固始二字,便是“国师”的音译。

其后的岁月里,图鲁拜琥又与准噶尔部巴图尔珲台吉——葛尔丹的父亲,联合起来入侵哈萨克,获得了胜利。

崇祯九年。为了寻找新的牧场,图鲁拜琥接受了四世班禅罗桑却吉坚赞之邀,与巴图尔珲台吉联兵进军青海,击败却图汗,占据青海。

崇祯十一年,图鲁拜琥到拉萨会见**五世和班禅四世,获“顾实?丹增曲结”——国师持教法王尊号。也称“丹津却吉甲波”,意为“佛教护法王”。蒙语又称为“顾实?诺门汗”即“国师?护法汗”。

崇祯十五年,图鲁拜琥率兵攻上拉萨,将信奉噶举派的藏巴汗缝进牛皮袋中,抛入河中。

因为藏巴汗曾经废除过**的封号,是黄教的敌人。

图鲁拜琥从此开始了和硕特汗国在西藏、青海的统治,大力扶持黄教。他拜了四世班禅为师,奉上了“班禅博克多”的尊号。这个尊号之中,“班”是梵语智慧之意,“禅”是藏语宏大之意,“博克多”是蒙古人对英武人物的尊称。只从这个尊号里,就能看出青藏之地的文化融合之杂。

如今四世班禅罗桑却吉坚赞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了,无论在藏地还是在汉地都属于老者。他经历过了许多事,心­性­坚韧,在温和仁慈的老僧面容之下是高原人的坚忍不拔。

“如果凡事都抱有对抗之心,那便已经落入了下乘啊。”班禅道:“大明的重新崛起,未尝不是一个获得安宁和平的机会。丹贝坚赞已经给我送来了书信,他坚信大明皇帝是个有心护法弘教的皇帝。”班禅顿了顿,又道:“你应该相信他的判断。”

图鲁拜琥在心中问道:大明皇帝固然可以信佛,但我们这些部族汗王又该如何是好呢?大明不会抢了我们的土地和牧场么?

班禅睿智的目光­射­透了图鲁拜琥的心灵,道:“不要纠结于一时一地的得失。和庞大的明国在一起,或许能够为你的部族换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请师尊明示。”图鲁拜琥躬身请示道。他是一个汗国的领袖,不是一个单纯的信徒。如果有足够的价码,他也未必不能出卖黄教,甚至可以为噶举教卖命。更何况明国现在是跟格鲁教站在一起,属于“自己人”。

“当年成吉思汗的领地有多么广阔?如今这些领地上的汗王们还是黄金家族的人么?”班禅突然问道。

成吉思汗是所有蒙古人的英雄,不论他杀了多少异族人,给别的文明带去了多么惨痛的记忆,他终究为自己的族人世代祭奠缅怀。

每一个蒙古人都有一个英雄梦。图鲁拜琥身为黄金家族的一员,自然也期望自己能够成就一番伟业。

“并非如此,师尊。”图鲁拜琥答道。

作为与中亚接壤的漠西蒙古,对留在中亚的亲戚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从哈萨克汗国开始,包括如今在印度立国的莫卧儿汗国,都不再是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人汗国了。

这些蒙古远亲们与当地的突厥人通婚,成了突厥化的蒙古人,笔下写的,嘴里说的,都是突厥人的语言文字,甚至连面孔都变得更像突厥人了。

“人无分别,分别在心。”班禅按着自己的心脏位置:“他们非但放弃了祖先的荣耀,甚至信奉了外道,这些难道是成吉思汗乐见的么?”

成吉思汗本人是信奉道教的,忽必烈之后蒙元王室崇佛,而中亚突厥化的蒙古人则信仰伊斯兰教。

“师尊的意思是……”图鲁拜琥似乎有些明悟,随着班禅的寥寥数语,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他出征过哈萨克汗国,知道那里水草丰茂。如果瓦剌四部能够团结起来,再次西征,将苦寒­干­旱的青藏之地交给明国又如何呢?自己得到实惠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明国也不会真的拿走这些土地,汉人难道能在这里为生么?无非就是接受明廷的册封罢了,又不是没有接受过。

“为什么不去北京朝觐呢?”班禅面露笑容:“就是老僧我也想看看汉土的风光呐。”

图鲁拜琥点了点头:“感谢师尊开示,弟子便与僧格商议之后,一同北上。”

瓦剌以准噶尔、和硕特、杜尔伯特、土尔扈特四个大部族为主导,兼领下面诸如辉特等小部族。四大部族中如今又以准噶尔部为领袖,故而准噶尔的首领也是整个瓦剌四部的领袖。

隆景三年,耶历一六五三年,带领准噶尔走向强盛的领袖巴图尔珲台吉逝世,由其第五子僧格即位。

图鲁拜琥对僧格并不存在尊敬,只是单纯出于部族间的和睦考虑,才愿意听取准噶尔部的意见。

“他们的内乱才刚刚开始,恐怕无心东面的事。”班禅道:“你完全可以自己上京。不过,如果你顾虑准噶尔部,倒是可以带一个人同去。”

“是谁人?”图鲁拜琥好奇问道。

“巴图尔的儿子,僧格的弟弟,葛尔丹。”班禅答道。

说到葛尔丹,图鲁拜琥就想起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巴图尔珲台吉。并不是说父子两人容貌上有多么相似,而是那种压迫他人的习惯却如出一辙。

葛尔丹如今只有十岁,只能算是一只幼虎,为什么要带上他呢?

六九五球赛

图鲁拜琥的智慧终究不如班禅那那般深远。在这位护教汗拜入班禅门下,奉上尊号的时候,他实质上是分散了**喇嘛在藏地的号召力。无论是活佛们的转世也好,汗王的黄金血统也罢,说到底其实就是为了“号召力”这三个字。

如此抢夺另一位宗教领袖的政治资源,真的没关系么?

当然有关系。轻则引起班禅和**之间彼此不合,重则让黄教分裂,使得刚刚被打压的噶举派有机会卷土重来。这无论如何是班禅不愿看到的,所以他一方面不在乎准噶尔部,一方面却又要让图鲁拜琥带上葛尔丹。

因为葛尔丹现在也在拉萨,而且还是**喇嘛的弟子。

尽管他十分年幼,除了世俗地位比图鲁拜琥低了一等,并非部落汗王,其他条件却十分相仿,足以配得上一同前往北京朝觐大明天子。

而且这其中还有一手暗棋。

班禅希望图鲁拜琥在数千里的路途中与葛尔丹结缘。

“如果老僧没有看错,僧格不可能在准噶尔的内斗中获胜。”班禅直白地对图鲁拜琥说道。

图鲁拜琥对僧格有所知闻,知道他是个对外攻伐的武勇之汗,但对于准噶尔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人心鬼蜮并不擅长。不过图鲁拜琥没有听懂班禅大师的言下之意,因为他不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未来能够成为准噶尔部的首领,乃至成为后人所谓“蒙古人最后的英雄”。

图鲁拜琥希望自己才是蒙古人的英雄,压倒准噶尔,一统瓦剌四部,最终统领所有蒙古人。他甚至为自己想好了尊号,大可以效仿虎墩兔(林丹汗)。打出“统领百万蒙古人大汗”旗号。

当然,仅仅依靠和硕特部远不能达成如此盛举,或许这就是师尊让自己前往北京,寻求明国支持的原因。

不过,一个接受了汉人封号的汗王,还能算是蒙古人的英雄么?

图鲁拜琥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在民族主义的概念普及之前,准噶尔部和汉人对图鲁拜琥而言都是外族,并没有太大的亲疏之分。然而现在汉地流传的民族、国家之说,明确将汉蒙分成了两个大阵营。如此看来,和硕特和准噶尔应该更亲近些。

隆景五年八月,图鲁拜琥和葛尔丹骑着马,带领着浩浩荡荡的随从高原而下,请求朝觐。他们带来的多是僧侣和仆­妇­,人数虽多。却没有张扬武力的意思。不过诸多的珊瑚、砗磲、黄金、白银……却在暗示他们的部族富有强大。

“这些东西如此俗气,他们也戴得出来。”党守素和萧陌接见了图鲁拜琥和葛尔丹,对两人身上的佩饰格外无语。从脖子上到手腕上,这两个藏化的蒙古人恨不得把所有能戴的东西都戴在身上,就连农民出身的党守素都看不过眼。

“蒙古人和藏人都是逐草而居,为了方便搬家,一般都将家当换成这些东西,随身带着。”萧陌为他解释道。颇有些好为人师的感觉。

这两个曾经的对手现在却是同袍,虽然军阶军职等若。但出身却决定萧陌的位置高高在上,党守素常怀自卑之心。正是因此,党守素在受领陇军之后,要求甚严,最终让自视甚高的近卫军观摩了陇军的演练之后,也不得不服气。

“来大明炫富。真是有意思。”党守素冷笑。

“咱们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趾高气扬地入关。”萧陌道。

“来次大阅如何?”党守素提议道。

“杀气太重,怕那个十岁的孩童吓坏了。”萧陌想起自己的儿女,小的那个也已经十岁了。“就打一场枣核球吧。”萧陌道:“内行人能看懂,外行人也能看个热闹。”

枣核球在朱慈烺放手之后已经有了自己的发展。原本敌阵后面的木桶变成了空心土台,有条件的地方还会包砖。如此一来。面积更大,对进攻方更有利——各军的球队都是以进攻为指导思想,所以大家都恨不得做得更大点。

护具也有了规定,只能穿着藤甲——事实证明,铁甲的确能够撞死人。

当初唯一禁令“不得拳打脚踢”,被军中将领们成功规避。

球场上的确不会见到拳打脚踢,但能欣赏到角觝、摔跤和相扑。

最后大家达成共识,只要不对倒地者进行攻击,其他也就无所谓了。即便真有人挥拳相向,只要很快分出胜负,裁判也会当做没看见。说到底,枣核球就是一个热血游戏,如果球员在场上都温文尔雅,那还有什么看头呢。

听了萧陌的提议,党守素更是来了兴致,当即应承下来。

陇军不像近卫第一军是厮杀出来的军队,可以说成军之后还没有经历过师营级别的战斗。但是玩枣核球却是陇军建制当天的庆祝活动,可以说陇军建制多久,就玩了多久的枣核球。加上甘肃人血脉中本就有好武因子,对这游戏格外喜欢。

“就由我部与贵部打一场吧。”党守素笑道:“两军并驻以来,还真没打过军一级的球赛。”

萧陌知道陇军在球场上是把好手。两军各营也都非正式地打过比赛,近卫一军输多胜少,故而党守素有这个胆子提出挑战。

“可以。”萧陌简单明了地答应了挑战,同时大方道:“让你主场。”

在广袤的戈壁滩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土地。嘉峪关外,随便画个方框就是能够做球场的平地。所以几乎每个局就有一个自己的球场,只是条件上有不同程度的差异。

陇军在兰州成军,移驻嘉峪关之后修堡修墩修球场,其中在关内的大球场最是考究,四边是窄沟,用铁锹将秸秆拦腰扎进去,像是一道小篱笆。球场上每天都要派人平整,连一块石头都不会放过。

在开赛之前,甚至还要奢侈地洒上水,避免尘土漫天,使得周围的观众不能清楚看到场上的­精­彩时刻。

移驻嘉峪关之后,近卫第一军早就对这个关内球场垂涎欲滴,想在这里好好打一场。

……

“看球?”葛尔丹瞪大了眼睛:“那不是小孩子玩的么?”

在猪尿泡里塞点细羽绒,这种球的确不是十岁大的孩子还会玩的。

“是汉人的球戏,枣子核做的球。”图鲁拜琥自作聪明道。

他听得懂枣核球,却不知道那其实是木头做的,只是因为形状如同枣核,所以叫做枣核球。

“我不去,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帐里抄经。”葛尔丹身穿喇嘛服饰,微微垂头。

图鲁拜琥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孩子解释。

蒙古人从来就不是以解释而著名的民族。

“不去也得去!”图鲁拜琥释放出自己大汗的威压,拿出父执辈的姿态:“有的是时候给你抄经,但你今天必须去看枣核球!”

虽然葛尔丹已经有了幼虎之姿,但年龄上的差距让他还是有所畏缩。终于,满怀着一心的不情愿,葛尔丹还是换上了自己最好的僧袍,跟在图鲁拜琥身后去了球场。

球赛还没有开始,球场上却已经沸反盈天。作为罕有的娱乐活动,附近的老百姓甚至从百里之外赶过来。各种小商小贩在人群中穿梭,叫卖形形­色­­色­的商品,羊­肉­串的香味弥漫在空中,就如一场盛大的集市。

葛尔丹这辈子见过的人加起来也没有此刻所见的人多,瞪大了眼睛,惊诧得嘴也合不拢。

图鲁拜琥也是越走越激动,这得是多么富饶的地方才能有如此之多的人!如此之多的商旅!如此之多的商货!

果然不愧是东土大唐旧地,曾经天可汗的领地。

“固始汗,葛尔丹喇嘛,请这边走。”负责迎接的明军军官矜持有礼地招待道。

明军并不承认图鲁拜琥的汗位,但也不能即刻否认他的汗位,所以一方面在称呼上遵从其本俗,在接待规格上却没有给予外藩汗王的待遇。这对于明人而言是经权之变,对于图鲁拜琥而言……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纠结,因为在他看来,明军的招待已经是十分给他颜面了。

“萧将军与党将军在贵宾间恭候二位。”那军官客气说道。

图鲁拜琥更加得意,就连大明的将军都要恭候他这位汗王,可见自己的地位。这种错觉直到他进了贵宾间才打消,因为萧陌和党守素并作上座,见他与葛尔丹进来,连起身客套的意思都没有。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两位将军满脸笑容地请他入座。

此时球赛还没有开始,场上正在表演军舞。这种舞蹈热情奔放,又有阳刚雄壮之气,的确很适合作为球赛的热场活动。

“今日是我近卫第一军与陇一军的比赛,我与党将军赌了一席盛宴,还请固始汗与喇嘛做个见证,无论谁输谁赢,二位可都要赏光。”萧陌心中甚是愉快,扬声笑道。

党守素就等着球场上扬眉吐气,连声附和,巴不得球赛早些开始。

“球赛什么时候开始?”葛尔丹有些不耐烦问道。他终究还是年纪太小,不知道皮里春秋的奥妙。

“午时正。”萧陌丝毫没有被这孩子坏了兴致,一边回答,一边擦拭着自己的千里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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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六目标,突厥!

葛尔丹在**座下修习沙门法,但对于军事一向颇有兴趣,时常摩弄枪­棒­。如果说明军请他观礼阅兵,他肯定会十分兴奋。但请他看球,他就不知所以了。球赛即将开始的时候,葛尔丹已经打起了无趣无聊地哈欠。等到午时正,开场哨声响起,这个十来岁的孩童就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差点弹跳起来。

这场面,真是玩球么?

只见两队人马列阵摆开,南面一队身着青­色­藤甲,北面一队身穿土­色­藤甲,站在第一排的都是身材高大的壮硕军汉,只等哨声一响,双方便冲上前去,两两相撞,似乎恨不得撞死对方。

在球场中心,两队之间,一枚竖起的大枣核孤零零立着,也不知道派什么用处。

葛尔丹只看这些人对撞就看呆了,浑然忘记询问。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在壮汉们撞到一起的刹那,原本在第二排的人也冲了上去。不过他们却不是为了撞在一起摔打,而是冲着枣核而去。

“抢到了!是我军!”萧陌突然腾身而起,高呼一声。南面看台上也是呼声一片,齐刷刷站起来的近卫一军将士如同波浪,翻腾不已。

葛尔丹只是一分神,场上形势已经有了变化。枣核球被青甲战士抢到手中,附近的对手纷纷朝他涌去。身穿土­色­藤甲的一个壮汉从五步开外便腾身而起,朝他扑了过去,就如扑食的猛虎。孰料他身后原本扭打一起的壮汉反应也是极快,竟然及时扯住了土­色­藤甲的鞓带,扑上去将他压在地上。

——这是打架还是球戏!太刺激了!

葛尔丹看得小脸蛋红扑扑的,额头微微冒汗。

“传球!传球!”萧陌双手围起放在嘴边,高声喊道。

也不知道球场上是否听到了。那个抢到球的青甲战士又朝前跑出三五步,眼看就要被身后的对手追上了,反手一勾,将枣核球稳稳地抛向了自己的队友。

原本站在第三排的跑手早就准备好了接球,揽到球后撒腿便跑。果然不愧跑手之称,从对方的间隙中穿过。拉出一道青­色­的身影。

“拦住!拦住!”党守素也站起身,高声喊着。

北面的看台鼓噪起来,纷纷发出陇省特有的吆喝声。

终于土­色­甲士中有个跑手斜刺里冲了上去,纵身一跃,肩膀撞在了那个青甲跑手身上。两个人跑得都是极快,相撞之后在地上足足又滚出了四五步远。这回青甲跑手想站起来再跑,却已经来不及了。

四五个土­色­甲的陇兵已经纵身跃起,一个个扑向摇晃站起的青甲跑手,将他跌压在身下。

哨声想起。第一次进攻结束。

“这样玩球,不会打死人么?”图鲁拜琥也是看得目瞪口呆。蒙古人在闲暇时也以赛马、摔跤为乐,自以为颇为血­性­,但没想到汉人竟然玩得更加狂野惊悚。

“算烈士。”党守素端着千里镜,看第二次争球。

正规比赛中只有第一次开球需要硬争,其后便是看是否进攻有效,判断发球权在哪一方手中。不过军中玩的都是“血战”模式,每球必争。而且也不管锋阵、后阵的界限。倒地之处便是争球点。

如此一来,球赛的竞技­性­和对抗­性­都大大增强。观众看得也是格外刺激。不过最早的规则是圣天子制定的,所以这种“血战”模式并没有形成文字规则,只能算是“随便玩玩”。

图鲁拜琥看着场上再次冲撞在一起球员,心中对明军打下喀尔喀也就不足为奇了。

“给,你用我的。”萧陌将自己的千里镜递给巴望着眼的葛尔丹。

葛尔丹到底是部落首领之子,除了上师**能对他颐气指使。还有谁能用这种口吻跟他说话。明知道这个明军将领是好心好意,但葛尔丹还是将脖子一梗:“我目力好得很,不用这个。”

萧陌嘿然一笑,道:“你且看一眼。”说着便将千里镜往葛尔丹面门前送。

葛尔丹终究还小,拧不过萧陌。只得接了千里镜放在眼前,顿时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整个球场都被拉到了眼前!

——这是什么宝贝!

葛尔丹端着千里镜,已经知道双方争夺的焦点在于那个枣核球。围绕着那个大枣核,总会有激烈的争斗发生。他看得正上瘾,突然手中一轻,却见千里镜已经被萧陌夺了回去。

“将军,让我再看一眼嘛。”葛尔丹攀住了萧陌满是肌­肉­的手臂,收起自己的小虎牙,本能地扮出一副弱猫模样。他也知道,跟这位大明将军耍横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目力好得恨,不用这个。”萧陌敷衍一句,一手端着千里镜,一手已经用力拍着栏杆,大声吼道:“虎虎虎!”

看台上也传来虎声一片,还有人跺脚助威。

幸好这里是夯土看台,若是木架子搭起来的看台恐怕就要被跺塌了。

图鲁拜琥也算明白了,青­色­藤甲这边是萧陌萧将军的人马,土­色­藤甲那边是党将军的人马。他突然灵机一动,冒出了个大胆的主意,在又一轮进攻狂潮结束之后,有意无意道:“看来那土­色­藤甲一边的形势不利,一直被压着打啊。”

“哈哈,刘老四今天没下场,否则才是真的压着打。”萧陌大笑道。

“我们关中汉子就是韧­性­足,你看着,就算刘老四下场了也得服。”党守素丝毫不肯示弱。甘肃在建省之前属于陕西布政使司,故而党守素习惯上还是把陇兵和秦兵混称。只有在需要区别编制的时候才不敢乱说。

否则秦军就有两个第一军了。

图鲁拜琥见挑拨不成,又问道:“那刘老四是何人?为何不能下场?”

“刘肆,我军第二师的师长。”萧陌道:“他最近要评少将了,最好少点事。”

“他能评上么?”党守素问道。

“十之**吧。”萧陌道:“以后大明多了一员悍将,球场上却少了一员悍将。”

到了将军这一阶,就可以被人称呼为“阁下”了。位同部堂高官。无论是为了公平竞技,还是将军本人的安全,大都督府都禁止将军与军官士兵同场打球。

“以后咱们这些将军自己分成两队,还是可以打的吧。”党守素突发奇想道。

萧陌竟然很认真地数了数人头,道:“现在看起来恐怕凑不够两队人啊。西南那边玩这个的不多。哈哈,若是真的开将军赛。我们老一营还是最牛的,刘老四、王翊,这两个可都是我们的人。”

“等打完了……”党守素突然意识到图鲁拜琥就在身侧,连忙改口道:“打完了突厥,再出几个将军,也就够了。”

图鲁拜琥一个激灵:“突厥?”

许多明人误以为突厥被唐人打跑之后就不在了,其实不然。匈奴、突厥、契丹这些草原民族虽然被驱赶出了大草原,前往西方,但并没有因此而灭绝。即便是被打得元气大伤。他们仍旧给欧洲文明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从这点上来说,华夏汉人就像是个不负责任的小孩子,乱扔玩具,结果砸到了花花草草。如今突厥作为一个主体民族已经不存在了,只在中亚、欧洲留下了一批他们统治过,进而突厥化的民族。

鄂图曼、哈萨克就是突厥化十分彻底的国家,其中鄂图曼被认为是突厥人后裔,哈萨克则有突厥圣城。

党守素这回不敢敷衍。认真道:“圣上登极以来,欲恢复唐土。我等武人自当为君父分忧。圣天子视华夷皆为己出,固始汗若是立下功勋,也少不得列土封疆。”

图鲁拜琥这才知道大明皇帝的野心早已不曾隐藏,之前只以为大明虎视眈眈,如今才知道原来这头老虎连爪牙都已经磨得尖锐,只等扑向猎物了。

“进球了!”萧陌突然暴喝一声。打断了党守素和图鲁拜琥的严肃会谈。

果然,球场上一片欢腾,无论是进球的近卫一军还是失球的陇军,都呼喝起来。

葛尔丹本想听听图鲁拜琥和党守素讨论天下大势,却也被这进球吸引。跟着呼喝起来。反正这种情况下谁都不知道身边的人喊的什么,只是尽情地发泄就可以了。

“萧将军,我能玩球么?”葛尔丹拉住了萧陌的手臂,大声问道。

萧陌哈哈一笑,指着党守素道:“你该求他,他是这里的地主,肯定有办法。”

葛尔丹期盼地望向党守素。

党守素一笑,道:“嘉峪关哪里去找人陪你玩?等你再走一程,到了武威或是兰州,那里的陆军小学里都有枣核球队。”

“陆军小学?”图鲁拜琥听得懂这四个汉字,但连在一起就没了头绪。

“都是跟二蛋年龄相仿的孩子,因为年纪小不能从军,就先在地方上读书。”萧陌道:“别看他们年纪小,但也是我大明虎贲的种子啊!哈哈。”

葛尔丹听说有虎贲种子可以陪他玩球,更加期待起来,恨不得明日便飞到兰州。

图鲁拜琥却没有葛尔丹那么轻松。大明非但有一支强悍的大军,还有更多的种子。这个消息无论如何都让他觉得有些无力。

想青藏地方,出动四、五万战兵已经是灭国之战了,而大明只在西北就部署了十万­精­锐,听说他们在南面、东面还在打仗,也都有十余万大军,这是何等地庞大?

“只不知如何能够为圣天子立下功勋。”图鲁拜琥试探问道。

“要立功简单极了。”萧陌转向图鲁拜琥:“固始汗接受册封,缴纳国税,服从征调,这是头一等大功。听闻固始汗还曾随巴图尔珲台吉征伐过哈萨克,大胜而归。若是将这战事细细写来,呈给圣上,为圣上讨伐突厥献力献策,这又是一份功劳。”

图鲁拜琥脑中顿时想起了当年自己随巴图尔出征哈萨克的往事,想起了七河流域的肥美牧场。他又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天山北麓的林地和草原,脱口而出道:“若是圣天子攻下了哈萨克,能否将天山北麓还给我和硕特部?”

他看了一眼懵懂的葛尔丹,又道:“反正准噶尔部可以拥有七河之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萧陌提醒道:“我们只管立下功勋,雨露雷霆皆自上出,如何封赐不是我们臣子该置喙的。”

图鲁拜琥满腹心事,假意将目光投向球场。

……

西北发生的事就如风一般,飘飘忽忽传到了北京的紫禁城中。

喀尔喀蒙古彻底归顺,为大明两百年边患画上了句号。文官欢欣鼓舞,纷纷呈上庆贺表章,武官则压力山大,为边防军的布置大伤脑筋。

从长城到北极之海,理论上这已经全都是大明的领土了。如果派出边防军,恐怕一直推进到北极也不会遇到阻碍,但这么长远的距离,如何保证后勤?当地都是无人荒野,甚至连就地因粮都做不到。而北方的­干­旱、寒冷,开展军屯也是难度极高的事。

“更主要一点,朕不想犯下秦始皇的过错。”朱慈烺道在大都督府会议上表态。

秦始皇当年修建长城是为了封疆自守么?不,如果考虑都北方军团只能向北推进,毕生不得回头的命令,可以看出长城其实是对外扩张的桥头堡,而非自固自保的保护伞。而后世却将长城视作边境,固步自封,不肯出关,以关内为乐土,关外遂为蛮族占据。

如果大明在乌尔格一线修建军堡,轻则被后人以为这是朱慈烺划定的北方边境,重则被不肖子孙废弃。那这些年大明数百万人做出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朕这里收到一张地图,甚合心意,诸位可以看看。”朱慈烺挥了挥手,身边的内侍将早已准备好的地图送到了与会将校手上。

这是一张涂改过的天下万国坤舆全图,其中大明的疆域从美洲西海岸起,横跨大洋,一直到达葱岭以西,直接鄂图曼,将整个欧亚大陆一分为二,泰西诸国占据欧洲,大明独占亚洲。

ps:最近实在太忙了,好多话想对大家说,就开个单章说明吧。

关于更新和内容,敬请亲们看一下

最近小汤为了还债,找了一份跑腿打杂伺候人的工作,具体工作内容也不好说,反正就是服从老板安排,大致是这个意思。可惜的是,老板并不是小汤的书友,其实他不是任何作者的书友,所以对小汤码字很不理解,故而也就更谈不上支持了。

于是嘛,就出现了如今的更新状态,混乱得小汤自己都没脸要票票了。

前几天看到一位老朋友发帖表示不满,小汤内心很难过。到底一路走来都是缘呐,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今天一并说清楚吧。小汤也是现实世界主物质位面的生物之一,吃饱饭之余还有点小小的­精­神追求,一不小心欠了外债,总得挣些钞票还债。大神们可以卖文,但小汤的文字不值钱,只有“卖身”了,还请诸位书友亲们能够理解。

所以更新嘛,小汤努力保证一天4k字,五天更新——中间若有断更,则周末补上还债。大家可以将手中的月票推荐票投给自己喜欢的作者,小汤这个更新速度也就没脸奢求了。

内容方面,小汤想说一句,本来这本书就是冲着世界争霸去的。包括东面的日本、朝鲜,西面的疆域,与欧洲的关系,开发美洲、澳洲……建设一个有大明特­色­的华夏国度。

从现在的订阅数据来看,似乎读者们对这个部分并不怎么感兴趣,所以小汤也在考虑是否全本的问题。在正式全本之前,西域方面是肯定要写完的,现在问题就来了……

地球上有一种颜­色­不能写,有一门宗教不能提,有一个帝国的名字是敏感词……这个帝国以阿字打头,拉字在中间,伯字结尾……大家懂的。

所以新章节里引入了“突厥”这个概念,将突厥语族与突厥民族混淆起来,借以规避和替代。如果实在不能接受这种设定的朋友,那小汤只能提前抱歉了。

六九七大国战略

这张图对于后世任何一个有心意­淫­的军史政治爱好者而言都不难画出来,但现在是十七世纪的大明。世界地图推广了也不过十年,竟然有人将朱慈烺的整体战略意图领会得如此深刻,怎能不让皇帝陛下欣喜若狂!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良将尚且还有数十人,而能够看破历史迷雾的先知却是难以奢求。

“这个杨威听说是总参下去的,尤督以为此人如何?”朱慈烺点名问起了这份地图的作者。

尤世威对杨威一无所知。

虽然曾经一同开过会,但尤世威的位置与会议记录员杨威的位置相隔甚远。眼看就要评上将的尤都督,与当时只是少尉的杨威更是天壤之遥,彼此间甚至不会有目光交集。而且杨威的名字中也带了个了“威”字,为了避讳,总参同僚们当着尤世威的面更不可能直呼杨威之名,只以各种名词替代。

“臣回去之后必细加查访。”尤世威道。

朱慈烺已经料到了这个回答,任然忍不住加了一句:“各部门还是要加强内部人文关怀,不要求诸位熟知每个人,但起码本部门的人要叫得出名字。”他轻轻一笑:“诸位都是名将重臣,若是能喊出后辈的名号,可是比加薪水还要鼓舞人心呐。”

如果只有单纯地物质奖励,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激发属下的工作动力,然而只有兼顾人文关怀,才能让属下有工作热情,从而产生归属感。二者诚如人的两条腿,不可偏废。朱慈烺本人并不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但在这种细节上他却做得十分到位,所有下属都觉得跟他说话如沐春风。这便是情商的作用。

“这个杨威放在日本实在有些浪费了,问问朝鲜师的意见,看看是否能够调回武备大学教几年书。”朱慈烺已经知道杨威的年纪了,这样的年轻人在作战部队肯定没什么威信可言,先让他教几年书,培植些人脉。等年纪大些再下部队,最后调回总参,最多二十年就是个不错的参谋长了。

尤世威对于这种尉级军官的调动并不放在心上,既然皇帝陛下对他青睐有加,先调回来教书就是了。这个决策虽然让魏云十分不满,对那位暗中送呈地图的参谋甚至生出了间隙。在杨威接到调令的当天,那位参谋也接到了前往虾夷地的调令。

其实那位参谋也是无辜,他只是张扬了些,并且以此卖好。真正将杨威酒后涂抹的地图送到皇帝御前的却是­阴­影中的十人团。

杨威很高兴自己竟然还能回到故土,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武备大学。他的调令上没有写明自己的岗位,在报道当天才知道,皇帝陛下为他设立了一个单独的科系——国际战略研究。

这个新兴的科系让杨威很意外,不过看了皇帝陛下亲自撰写的一些论文之后,却又觉得是个很有意思的科目。

“朝野都说皇帝陛下好战,其实陛下却不是一味地开启战端,其中自有大道理。”杨威读罢论文时已经夜深人静。他起身出了宿舍。站在天井中看着天上的满月,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书斋里能够得到的消息终究还是太少啊。”杨威感叹一声。脑中那副并不鲜明的世界地图轰然崩裂,化作光尘。

——是不是应该出去走走?唉,那个好像已经超出我的薪俸范围了吧……

杨威心中有些纠结。

隆景五年六月初二,杨威回到北京武备大学任教之后一周,引起了极大轰动。他的国际战略科系尚未确定招收哪个文化等级的学生,也没有确定招收人数。但职房的门槛已经换了三条。

权贵们以为这个科系只是坐在书斋里画画图,是劳心者的工作,不用下旗队去吃苦受累。

将门家长却觉得这是个好地方,子侄若是进了那里,日后想打哪说一声就完事了。如此一来还愁没有军功么?

其中又有海陆之争。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如果大明的国际战略重心放在西域,那么海军就只能继续憋屈二十年。

尤其是如今罗玉昆的山地第一军已经占领了占城国,整个交趾沿海都在南海舰队控制下,北海舰队也已经控制了倭海,如此一来东海和台海舰队恐怕只能成为海岸巡检司。

鉴于杨威的朝前眼光,朱慈烺也特地安排时间接见他,探寻他的思想轨迹。

“天下就这么大,我们少占一块地,别人就多占一块地。有些地方如今看着没用,却不能不占。譬如蒙古之祸,正是唐时对草原的漠视,攻灭突厥之后不曾移民实边,终养大了蛮族。”杨威在皇帝面前并没有太过局促拘谨,这份从容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补给实在很难达到极北之地。”朱慈烺轻声道。

“陛下所言极是。下官……微臣也知道鲜卑荒野十数年­干­旱不绝,饥荒甚重,就算想展开军屯也不容易。”杨威道。

西伯利亚被认为是鲜卑人的诞生地。虽然朱慈烺偶尔会冒出“西伯利亚”这个名字,但在钦定和推行的世界地图上,这片明人称为“罗荒野”的地区官方名称是:鲜卑荒野。

在鲜卑人之后,西伯利亚曾出现过一个蒙古人建立的汗国,名为失比儿汗国。这个汗国是由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第五个儿子昔班的后裔建立的,灭亡于八百哥萨克骑兵,那是万历二十六年的事。

俄国人从伊凡雷帝时代开始以武装力量越过乌拉尔山,持续东进,直到崇祯末年与东虏相遇。这些人之所以南下,正是因为西伯利亚荒野上的饥荒。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大明军队的确不能在此地常驻。

“所以微臣认为,扼守乌拉尔山主要隘口,禁止鄂罗斯人东进。如此我军只需要保留小规模的哨卡则足以捍卫领土。”杨威停了停,道:“起码在五十年内,这将是我军能够控制的最远距离了。”

控制力与科技水平有直接关联,这点注定没办法讨巧。

“如果鄂罗斯人发动大军侵犯我国领土呢?”朱慈烺问道。

“这就是陛下攻伐突厥的优势所在了。”杨威道:“只要我们平定了哈萨克三汗国。驻军西域。一旦鄂罗斯东进侵犯,则我军可以从南部平原攻打鄂罗斯。而在鲜卑荒野,只需要用少数骑兵袭扰,拖住东犯之敌,足以令其不战而溃。”

朱慈烺点了点头,对这样的应答十分满意。看得出是经过思考而非酒后乱涂的。

“不过陛下,若是能够遣使约定边界,彼此各守国门,平息­干­戈,方是上策。”杨威说完就有些后悔:这些话是你一个小小上尉该说的么?

“有道理。”朱慈烺晃了晃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道:“不过使者需要武力为后盾,起码我们得有能够威慑他们的力量。如果要达成你画的那幅图,该如何顺序?”

“西域方向。先打下哈萨克三汗国,然后固守乌拉尔山,封锁鲜卑荒野。若有余力,时机恰当,南下葱岭,彻底巩固为大明西疆。”杨威道:“南洋方向,只需要扼守麻六甲,则我国对天竺便形成了两面攻击之势。若是守成。则互为犄角;若是进取,则两面出击。”

“日本、苦兀为西取美洲之跳板。不可不占。只是日本不同朝鲜,本有文法之,故而要纳入华夏恐怕需要时日。”杨威在日本呆了这么长时间,也算是个­精­通日本国情之人。他道:“如今坦克师已经在虾夷地取得了桥头堡,十年内先经营虾夷地也就够用了。”

朱慈烺以前并没有想过走太平洋航线前往美洲,现在发现太平洋航线已经较为成熟。那么加以利用,抢占美洲殖民地也就顺利成章了。所以之前日本只是个­鸡­肋,除了银矿什么都没有,现在却身价百倍,将成为大明东进的重要补给地和中转港。

“三线并行。恐怕有些疲惫。”朱慈烺道。

事实上军方也有些疲惫。尤其安南打下来之后,军方要大量瓜分战利品,对于下一步南亚作战甚至有些懈怠。罗玉昆走到占城就停下了脚步,成大用甚至不愿离开东安。朱慈烺相信自己如果让兵部明确下令,调动成大用,此人还是得遵从军令的,但恐怕会生出怨气。

再说,大战之后也该是休整,分配战利品的时候。

“东西两线皆可缓缓图之。”杨威道:“南线却应当尽快打完治理。天下人重金银,而必陛下贵为天子,真正的贵货只有粮食。”

对皇帝而言,只要手中有粮,心中就不用慌。诚如武则天说的:百姓都能吃饱穿暖,脑残了跟人造反!

如今国内的东北大粮仓还没有开发出来,五大产粮区中的中原刚刚恢复生产,蜀中也只是自给自足。太湖流域受到经济作物的侵蚀,支撑江南已经颇为费力。至于关中平原却是因为天候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

如今的大明真的是靠湖广丰收而充足天下,进而以河套、交趾的粮食作为补充,这才有如今国家安泰,同时还有能力屡屡兴兵。

杨威所言的“打完治理”,指的却不是一个交趾。

“微臣听闻,暹罗比之交趾,更是盛产米粮。”杨威道。

朱慈烺前世就喜欢吃泰国香米,当然不会不知道。

位于中国与南亚次大陆之间的中南半岛上,共有五个主要政体。其中安南已经成为了历史,如今是大明的交趾布政司。老挝则是隶属于云南的土邦,作为一个合格的墙头草,它如今正效忠于大明。

缅甸也是土邦,只是叛乱在外,做着自己的土皇帝之梦,有待收复。

真正可以算是国家的还有两个。在老挝之南,交趾之西的真腊——柬埔寨,以及更西面的暹罗国。

如果囊括了整个中南半岛,那么大明在未来五十年的粮食问题将不再成为问题。

“而且只有从真腊和暹罗才能水路并进,控制麻六甲,使在南洋的泰西人为我所用。”杨威道。

“如果这个战略能够达成,大明在两百年内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朱慈烺感叹一声,道:“这想法实在太合朕的心思。你如今尚未弱冠,比朕年轻近十岁,实在是祖宗派来辅佐嗣君之人。且安心教几年书,在军中有些人脉,日后出任一方大参,再回来当朕的总参谋长。”

杨威顿觉头皮发麻,心中暗道:虽然听起来好像很不错,但似乎又有些太过劳累了。对了,总参谋长,那就是大都督府的都督了,退休金应该很高吧?

朱慈烺并没有在意杨威的出神,因为他自己也在出神。他最怕的就是人亡政息,尤其害怕子孙的思路跟不上自己的节奏,到时候因为“无利”、“耗费”,将一些“贫瘠”的国土扔掉。他们当时不觉得心疼,后人想想可不得窝心么!

除了利益捆绑,朱慈烺也只能培植更多与自己见解相近的新人,如此就算自己百年之后,思想也会传播下去。

隆景五年,朝廷对西南方面进行了调整。老挝脱离云南管辖,归入交趾布政司,设立州县,与土司洞主们并行治理该地。占城国彻底并入交趾,其国王享受国宾之礼,宗庙香火不绝,然其地尽数省入,以汉官治理。

军事方面,以山地第一军为骨­干­,扩建三个军,组成西南集团军。罗玉昆升授中将军衔,出任总兵官。又以粤军为骨­干­,组建两个边防军,部署在暹罗、真腊边境,另外还有一个屯垦师,隶属于总后勤部,驻在交趾进行垦殖。

礼部也派出行人前往暹罗和真腊,邀请两国国王前往北京进行国事访问,商讨共同出兵讨伐缅甸,以及战后瓜分缅甸的相关事项。

一时间,南北报刊上风头调转,引导国人将目光投向中南半岛这片富饶的土地。以至于固始汗图鲁拜琥与**弟子葛尔丹到达北京的消息,都只是在《皇明通报》不起眼的角落发表了一则简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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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八西域的兄弟

图鲁拜琥到达北京之后一周,正式得以觐见大明皇帝朱慈烺。

按照鸿胪寺事前做好的准备工作,图鲁拜琥知道明国皇帝给的待遇较为一般外藩更高,甚至达到了朝鲜国王的水准。非但内阁来了两位阁老,就连不太在外藩面前路面的大都督府也有两位都督出席接见。

这无疑让图鲁拜琥十分兴奋,甚至真的兴起了一定的忠诚,但是皇帝陛下同时接见葛尔丹,这就让人有些意外了。虽然班禅大师出于拉萨的政治局势让他带上了这个孩子,但谁能想到皇帝竟然会对一个十岁的小喇嘛感兴趣?

——是因为占据天山南北路的准噶尔部么?

图鲁拜琥心中揣测,旋即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巴图尔刚死没两年,僧格还没有彻底掌握准噶尔大权,被几个叔父牵扯推搡。而葛尔丹年纪太小,又被扔到了拉萨当喇嘛,显然是再没机会继承准噶尔的。

除非明廷打算发兵拥立葛尔丹,但这又何必呢?与其选择这个十岁的小喇嘛,不如支持僧格。

只是图鲁拜琥没有前后眼,不知道朱慈烺正是因为葛尔丹在后世的大名才特地点名让他一并觐见。

“朕一看到这个孩子,就觉得心中欢喜。”朱慈烺淡淡道:“这或许就是佛家所谓的缘分吧。”

觐见当日,朱慈烺在武英殿里走了个过场,话题却直奔葛尔丹。众人奇怪之余,也只能接受这种虚无缥缈的“缘分”之说。

葛尔丹倒是没有什么畏惧,甚至还偷偷望了一眼朱慈烺的圣颜。

朱慈烺也正好看到他的脸庞,看起来黑黑瘦瘦,下巴略尖,颧骨上还有两团高原红。

“别回拉萨那个苦寒之地了。留在京师吧,朕封你一个郡王。”朱慈烺笑道。

满朝文武都有些惊讶,不是因为“郡王”——外藩就算给出亲王的爵位也不过是一张纸,而是因为皇帝想留下这个喇嘛。留下的目的是作为人质?还是真的有心栽培?

“谢圣皇恩典。”葛尔丹­操­着沿途才学的汉语,摇头道:“我要回拉萨。我要随上师修行。”他的汉语中充满了西北口音,而且时不时会夹杂不知是藏语还是蒙语的字词。就连通事都为此头痛,总劝他少说话。

朱慈烺笑了笑,也没坚持,道:“东土不好么?”

“也没甚么。”葛尔丹以一个少年人的自尊心硬撑道:“就枣核球好玩些,等我回到拉萨,也找一些小喇嘛来玩。”

对小孩子而言,对一个不是吃货的小孩子而言,东土的诱惑力的确不很大。

“看来我东土的确没什么好玩的,”朱慈烺呵呵一笑。“图鲁拜琥,你觉得如何?”

图鲁拜琥深深一躬,道:“大明物产丰富,无所不有,但我等终究还是要回到草原森林和雪山之中,那是我们世世代代的根基。”

朱慈烺闻弦歌而知雅意,道:“汉人过不惯你们那里的生活,你们过不惯汉地日子。这就如鸟需要天空,鱼需要深渊。之前东虏势大的时候。强迫别人跟他们过一样的日子,朕就说,这是自取灭亡之道,果不其然吧。”

图鲁拜琥再次深深一躬,彻底放下心来。

“想必你也知道,一支箭很容易就折断了。但一捆箭却不同。”朱慈烺道:“我朝在西北用兵,一方面是为了解决数百年恩怨,让百姓各安其室,一方面也是为了纠合所有战力,抵御外辱。”

图鲁拜琥听得懂前面。却听不懂后面,疑惑道:“圣皇所谓外辱,从何而来?”

“更加西北面的鄂罗斯人。”朱慈烺明确道。

图鲁拜琥皱了皱眉头。

对于鄂罗斯人,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愿意与他们为敌,因为鄂罗斯距离太远,赢了一无所得,输了更是伤自己的元气。何况鄂罗斯人并没有发兵青藏的意图,关和硕特什么事呢?

“圣皇说得对!”葛尔丹胀红了面孔,兴奋叫道。

图鲁拜琥看了一眼葛尔丹,只得硬着头皮道:“鄂罗斯人的确屡有犯境,但其本国太过遥远。即便以大明的财力兵力,要征讨鄂罗斯也非易事。”

从汉朝到明朝,所有征服了北方少数民族的中央朝廷,在发兵远征的时候绝不会只用本国兵,一样是要调用外藩的军队。世人只知道大唐疆域辽阔,却不知道唐人对化外之地的开拓,外籍军团也有大半功劳。

成祖时候设立朵颜三卫、奴儿­干­都司,用的也都是藩人。一直到万历壬辰平倭之战,大明也同样调用了女真诸部入朝,据说当时奴儿哈赤就在军中效命。

如果大明要与鄂罗斯开战,恐怕真正冲锋在前的就是瓦剌、鞑靼等部的族兵了。和硕特部如果要奉命征调,实在是损己利人。如果不肯奉命,则又要被其他部族和大明一起打击,实在是进退两难。

图鲁拜琥有这样的顾虑,葛尔丹却没有。他只知道准噶尔与鄂罗斯人因为捷列乌特人的事闹得很僵,兄汗僧格甚至发兵攻打过鄂罗斯人的前哨军堡。而且就俄军侵扰喀尔喀蒙古,对蒙古人征收实物税方面也很不乐见。

告诉他这些事情多是拉萨的喇嘛,他们自然是不会客观理智分析,只是感­性­地灌输着“鄂罗斯人十分可恶”这一情绪。而且在乌拉尔山以东的鄂罗斯人并非国家正规军,而是罗曼诺夫家族的雇佣军,其军纪可想而知。

“要说远近,鄂罗斯人离汉地更远,我大明更没有必要出兵。”朱慈烺沉声道:“但论起亲缘来,我们都是夏后氏苗裔,而鄂罗斯人却是泰西别种。他们欺负我们,我们自然要抱在一起,将他们打回去!”

图鲁拜琥只知道汉人与瓦剌之间多有仇怨,非但是蒙元入主中原杀了不少汉人,近的还有土木堡之战,甚至俘虏了一位明朝皇帝——肯定是这位皇帝的祖宗。

——也先就是出身于准噶尔部的,若是明廷不计较过往的恩怨肯帮助准噶尔征伐哈萨克,那么对和硕特应该更加宽容才对。

图鲁拜琥心中暗道。不过他是到了汉地才知道汉人有草原民族的谱系传承,他们之中许多人都相信草原人和中原人同是夏后氏的子民,后来中原经历了商、周,草原上也形成了匈奴。

至于蒙古人的祖先室韦人,也是匈奴人的后裔。

如此论说起来,其实大家都是一家人,打架也是兄弟之间的事,但鄂罗斯人却是彻底的外人。

“其实大明要的很简单。”朱慈烺缓声道:“你们可以去问问喀尔喀诸部,我大明是否薄待了他们。大明知道草原、高地过活不易,只要同意归顺我朝,非但我朝出兵保护你们,而且还不要你们赋税,这样的好事若非兄弟亲缘,哪里能有?”

朱慈烺见图鲁拜琥有些松动,继而道:“其实照我看,青藏这个地方实在不适宜驻牧。还是以我明军为主,瓦剌与喀尔喀诸部兵为辅,齐心协力拿下哈萨克,到时候让准噶尔去哈萨克驻牧,你们和硕特可以回到天山南北路。”

图鲁拜琥心中大动。

任何一个去过新疆和青藏高原的人都知道这两地实在是天壤之别。

新疆的确因为广袤的沙漠而闻名在外。

殊不知,天山北路是水草丰茂的游牧山地,南路是适宜农耕的平原沃土,其富饶程度根本不是只能种青稞、油菜花,养牦牛的青藏高原可比。

图鲁拜琥从小到老,不知在心中呐喊了多少遍:若不是老子打不过你们准噶尔,早就率部回天山了!

“圣皇所言极是!”图鲁拜琥把心一横,只要能够回到天山,跟谁不是­干­?当年不也跟着巴图尔打过哈萨克么?最后打了胜仗,好处都叫准噶尔给吞了,和硕特人还不是白白流血流汗?

如果大明真的肯承兑诺言,和硕特肯定跟着大明走。

“我曾经亲自去过哈萨克,知道那里的情形。”图鲁拜琥道:“如果让我部先回到天山南路安顿­妇­孺老弱,族中青壮皆能为天军先锋。”

两旁陪坐的阁老、都督见了图鲁拜琥上钩,心中纷纷偷笑。

只要他敢拿天山南路,和硕特和准噶尔就不可能和解。哪怕日后真的打下了整个哈萨克三部,统统交给准噶尔经营,准噶尔人仍旧会怀念天山南北的曼妙风光。

“朕准了。”朱慈烺平和道:“我朝会知会准噶尔的僧格,叫他让出天山南路。”

“圣皇,若是僧格不肯……”

“我朝大军将在年底之前入驻轮台。”朱慈烺斩钉截铁道。

轮台建制于唐,位于后世乌鲁木齐的南郊。

只要明朝大军屯于轮台,就如同控制了天山南北路的中心点。而且此地周边都是石油,脚下却是大储量的煤炭,故有“油海上的煤城”之说,必须及早纳入手中,为大明进一步推进技术革命提供能源。

有明朝大军作为屏障,隔绝准噶尔南下之路,和硕特当然能够尽享地利。

图鲁拜琥喜笑颜开,浑然没注意一旁被打懵了的葛尔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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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九送地

葛尔丹很难理解为何慈眉善目的大明皇帝会在突然之间变成一个敌人。更不能理解为何在准噶尔人不在场的情况下,汉人与和硕特人就可以决定天山南北路的归属问题。这便是政治的残酷­性­,丝毫不会因为面子上的客气而手下留情。

大明将在兰州和西宁卫之间修建一条官道,使兰州与青藏高原连成一片,更加密切。山陕陇三省的劳动力将进一步向西转移,同时朝廷也将大型的机器生产厂放在了北方。

一来是北方土地价格低廉,二来因为天候影响,北方的土地闲置较多,适合国家整体战略部署。

从长远来看,大明的南方已经不存在一合之敌,最多有一些土民动乱。而随着北方的拓展,敌人将是正处于上升期,或是即将迈入上升期的文法国家,需要调动更强大力量进行对抗。

火炮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能够对二里开外的骑兵造成打击的,也只有火炮。

隆景五年十月,明廷在兰州设立了西北火炮局,负责制造火炮,主要供北伐部队进行装备。

在西北火炮局成立的同时,新的西域疆臣也到任了。

一个年过古稀,完全可以致仕的老者骑着毛驴,悠然地进了兰州城门。他便是原四川巡抚,如今总督甘肃、天山两省的张诗奇。

张诗奇的经历恐怕能够与姜子牙媲美。在他六十四岁之前,一直都是碌碌无为的小书吏,突然有一天,他就成了东宫属官,继而开始了自己飞黄腾达的传奇故事。从县官而知府,继而参政、巡抚。终于坐到了总督的位置。

而且还是如今兵威最重的两个省。

北伐进入第四阶段之后,漠南彻底平定,喀尔喀诸部降服,大明北疆已经再没有任何敌人。秦晋两省也由战备状态转入治理、发展阶段。惟独甘肃,因为北伐转成西征,成了大明军备重镇。

加上九月间宣布建立的天山布政司。这两省可以算是前沿阵地。

尤其是天山布政司,如今还处于沦陷状态,明军主力尚未出关,该省建制也都暂时放在兰州。

兰州在汉代为金城郡,因城南有皋兰山,故于隋文帝开皇三年得名兰州,置总管府。

太祖洪武二年,明军大败元军,攻取兰州。次年置兰州卫,洪武五年置庄浪卫。

建文帝元年,肃王朱楧率甘州中护卫移藩兰县——兰州,以三分军士守城,七分军士屯田,加之东南诸省移民不断移兰屯垦,兴修水利,促进经济发展。人口增殖,至成化时兰州“城郭内外。军民庐舍不下万馀区”。

国变之时,肃藩与兰州文武守官虽然意图抵抗,但最终还是被轻易打败,宗人尽死。原本的肃王府也就成了张诗奇的总督行辕。

张诗奇骑着毛驴,如同一个前来西部谋生的冬烘先生,行到城关。触目可见两旁饭庄茶肆林立,甚至还有人打出了酒旗,在禁酒令尚未取消的情形下颇有些惹眼。眼看行辕近在眼前,张诗奇反不急了,施施然到了一家酒家。轻快地跳下毛驴,将缰绳甩给迎出来的小二。

“这里有酒?”张诗奇进了酒肆,出声道:“打一斤来,再来些下酒的吃食。”

店家迎了出来,面无表情,显然不以为张诗奇是贵客。

“老丈,小店卖的是果酒。”店家解释一句。

张诗奇略显失望,吧唧了一下嘴,道:“不拘什么,先来一壶解解渴。哦,甘蔗酒就不要了。”

张诗奇在成都时喝过甘蔗酒,颇不待见。好在陇西盛产水果,却没有甘蔗这种热带作物。这家酒肆里卖的也是葡萄酒和苹果酒,口味还算不错。不过在在四川能够吃到的便宜牛­肉­,在甘肃却是没这个口福。

因为地域之间的阻碍,加之四川土司惯常养牛,牛多得可以食用,而甘肃的牛却还是十分宝贵的生产资料,只有偶然碰上寿终正寝或是意外而死的牛才能料理入厨。

张诗奇虽然年纪大了,但牙口好,饮食习惯与年轻时候并无太大变化,可谓无­肉­不欢。他在四川任上,最大的享受恐怕就是吃牛­肉­了。

“有什么­肉­食么?”张诗奇说着摸出一张钞票,在桌上抹平。

店家双眼一眯,十分自然地换上了谄媚的神情,道:“老先生,小店有大­肉­、­鸡­­肉­,还有鱼­肉­。鱼是今日才打的,保证新鲜。”

“多大的鱼?”张诗奇问道。

“过三斤呢,大个的。”老板夸耀道。

张诗奇在四川吃叼了嘴,摇头道:“太大了。这里能打的无非黄河鲤鱼,鲤鱼过了一斤就老了。还是切盘­鸡­­肉­来吧。”

老板腹诽一句:你个冬烘倒是讲究!他又怕这老冬烘问那母­鸡­的生辰八字,高矮肥瘦,连忙退到后厨去安排杀­鸡­了。

张诗奇对­鸡­­肉­倒不怎么挑剔,打眼扫了一圈酒肆里的客人,见几个背着长刀的汉藩人物混坐,也喝着酒,桌上却没有酒菜,小声低语,倒不似寻常江湖客那般粗鲁。

等店家端了酒来,张诗奇低声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他声音虽然轻,却还是惊动了那些客人,纷纷回头看他。

店家倒是无所谓,道:“不过是些闲汉,手上有些功夫,想去西边捞些好处罢。”

“西边有什么好处捞?”张诗奇问道。

“哦,老先生您是新来,许是没有听说。”店家站在一旁,看着桌面上那张抹平的钞票,道:“以前的高巡抚曾有文书通行省内,招募健儿壮丁护送粮草前往嘉峪关。若是沿途杀得马贼胡匪,便在关内划给土地作为奖赏。所以陇省闲汉纷纷到兰州等着车队,一旦应募进去,就盼着遭遇马贼了。”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亏了……”张诗奇话音未落,就见那边有人忍不住啐骂道:“晦气!”

张诗奇连忙起身拱了拱手,道:“壮士。老小老小,出言无忌,别放在心上。”那边见他还算懂礼,也不跟个半截子入土的人计较,重又安稳下拉。

店家却显然有所凭恃,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只是维护自己的贵客,道:“老先生不必与他们说话,若是真有志气不投军去?”

那些人听了店家的话,倒真没造次,闷头抿着酒。

“军中招人这般严格?”张诗奇自己主持四川民政,对于义务兵役制度颇有感触,却不知道在陇西竟然想投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看他们可都是健儿啊。”张诗奇怪道。

“健儿是健儿,不管怎么说体大力不亏。”店家头也不回,道:“可是他们有身份么?”

张诗奇更加奇怪了。道:“只要有个住处不就有身份了?”

“陇西不同内地,许多犯了事的人背井离乡,居无定所,要办户口却也不容易。”店家道。

张诗奇长长“哦”了一声,意味深长。

的确,这些就是大明最为头痛的流民。在内地,尤其是京师和江南诸省,这种人已经近乎绝迹。只要警察发现路上有可疑之人。就有权利检查户口凭证。一旦发现没有随身携带户口凭证,便可将其拘留。

若是查证下来此人确实没有户口。那么必然会被发配矿山做工,或是海西、台湾等地实边。

这是大明充分梳理社会闲散人力资源的举措。

暴力,但是有效。

然而在秦晋陇三省却不然。这三省都毗邻边境,一人一马就可以往返汉地和蒙古人的部落。尤其在秦晋之北,蒙古人的势力范围内还有汉蒙杂居的板升。这无疑给核查户口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何况这三省的民风都颇为彪悍,在内地是警察抓捕流民。偶尔需要巡检司帮忙,在这三省却很可能反过来。

警察也不是傻子,等闲不敢去查这些武装流民的户口凭证。

张诗奇在四川也碰到过这种情况,他也知道在别处许多官员信奉的是剿杀策略。不过人上了年纪之后心肠往往会变软,看看这些小伙子有的和自己的孙儿一样大。更是不忍心做这种铁血决策。

“高巡抚是个好官啊。”张诗奇道:“如此一来,这些人有了土地就有了户口,国家也就安生了。”

店家一愣。这本来是他下一步打算卖弄的,谁知道这老冬烘竟然一语道破,看来读书人果然不一样。

“不过老夫倒是有些奇怪,高巡抚为何一定要这些人先押送军资呢?”张诗奇问道。

“是投名状。”那边站起一人,高声答他。

张诗奇好奇道:“这又不是让人落草,叫什么投名状。”

那人显然对此门路颇为清楚,道:“押送军资的自然还有朝廷大兵,哪里需要我等草民去对付马贼?只要走完一趟,哪怕是马贼胡匪的内应,拿了地也就成了良民,再也回不了头了。”

至于敢劫夺的军资的马贼胡匪,倒也不是没有,但几次打击下来差不多就绝迹了。到底谁都不想啃硬骨头,更何况万一豁出命抢到的东西不是粮草,而是水泥,那岂不是亏了血本!

张诗奇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法子不知管不管用,但实在太小气了些。”

众人纷纷望向这个奇怪的冬烘。

“朝廷做事就该大方些,只要百姓忠于大明,管他之前犯过什么事?总是有苦衷的居多。便送他一块地又如何?只要登记了户口,兴许这些好汉子还要投军报效皇恩呢!”张诗奇道。

站起来的那个大汉闻言动容,显然被触动了心事。

另有一个尖耳猴腮的闲汉怪笑一声,道:“皇帝家的地是你说送就送的?好有意思。”

“新总督不是个吝啬人,有何举措大家到时候自然能够看到。”张诗奇悠然道。

店家见张诗奇出口不凡,低声问道:“老先生是部院幕宾?”

张诗奇笑而不语,故作高深。

隆景五年十月初八,陇、天两省总督行辕发布公告,凡是愿意置业安家的百姓人等,不问身份皆可以获得嘉峪关外千亩土地。

唯一的要求就是人不能离地。若是离地十日无家人居住,则土地收回归于朝廷。若是有人连续居住某地三个月,地主未能提起异议,则此地归于居住者所有。

嘉峪关外尽是戈壁,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水。数条发源于祁连山脉冰川融水滋养着这片贫瘠­干­涸的土地。固然不能与江南的鱼米之乡比拟,但也足以让人们在此勉励生活下去。

有些人是被“千亩”这个曾经想也不敢想的数字打动,有些人则是因为家中子弟多,想出去自己博个前程,还有些人就是冲着户口来,并不在意有多少地。

形形­色­­色­的百姓蜂拥总督衙门,惊得兰州府紧急戒严,封闭城门,调动巡检司应对可能发生的动荡。

张诗奇当然有自信解决这个问题。他身穿便服,仍旧像是个冬烘先生一般,带着一个年轻大胆的书吏从总督府的侧门出来,混进了人群。

“先生在找人么?”书吏颇有些紧张,见张诗奇没事人一般东张西望,忍不住问道。

“对,找个尖嘴猴腮的闲汉。”张诗奇随口道。

书吏下意识地跟着找了起来,却看谁都像,细看又都不像,浑然没有头绪。

“就是他!”张诗奇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目标,招呼书吏,两人一同朝那闲汉挤了过去。

日子过的不久,西部又是人少,那闲汉竟然对张诗奇也颇有印象,拿着一双小眼睛看他。

“就是你。”张诗奇哈哈一笑,上前抓住那闲汉的手臂。

闲汉担心自己一挣会伤到这冬烘老人,只得让他抓着,问道:“你抓我作甚!”

两人一问一答,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竟腾出了个小圈子。

“你找他作甚?”前日那个壮汉也挤了过来,不知道是与此人认识,还是单纯的仗义。

“你可知道我是谁?”张诗奇抓着那闲汉的胳膊,大声道:“老夫便是陇、天总督张诗奇。”

ps:明天照例周末休息,周三欠的一章周日补。

七百章送行

围观众人将信将疑,年轻的书吏被张诗奇这般表明身份吓得双腿打颤,恨不得装作不认识这个老头。

被抓那人却有些惊恐,急道:“就你也是总督?”

“正是!”张诗奇扬臂大声道:“前些天就是他说老夫坐不得主,送不了地。如今看看又如何!”

那尖嘴猴腮者一脸苦相:“谁知道总督老爷竟然是这般模样?求老爷饶命!”

“你得罪了本督,哪里这般容易就饶过的。”张诗奇说着,犹自拉着那人不放手。

总督行辕里卫士也发现了异象,连忙分开人群挤了进来,保护张诗奇。

“我便在这里看着吏目给你登记,分给你一片只有黄沙的土地!”张诗奇道。

那尖嘴猴腮的听了苦恼,道:“老爷开恩些,小的真不知道老爷身份尊崇,否则怎敢放肆!”

“孙吏员,给他登记!”张诗奇大声招呼随他一起出来书吏,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些人只要略有煽动就会闹事一般。

孙航硬起头皮,心中大声呐喊着:人倒势不倒,怕个球!一边又忍不住腹诽这位黄土掩到脖子总督老贼,将他拖入这等危险的境地。想自己二八年化,刚从乡学毕业混了吏员小官人的身份,若是就此被人踩死,岂不冤枉!

“全是黄沙……”孙航双手颤抖,捻起黄册的页纸啪啦作响,“新探查的都是有水草的地啊……”他颤声喃喃,突然发现周围静得即便掉落一根针都能听见,自己的窘态尽数暴露在围观众人眼中。

——他们连大气都不喘?

孙航脸热如烤,手颤得更厉害了!

张诗奇一把夺过黄册,哗啦啦一翻,道:“就是这里了!地号:荒甲三百六十七!造册!”

黄册中划定要送的土地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定方位,然后以十二天­干­定区域,最终配上数字确定地块。光是这个地号,谁都不敢说是好是坏,只是因为沾了个“荒”字,又是三百六十七那样的大号码。难免让人误以为这块地真在戈壁荒滩。

孙航总算忍住了手颤,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那闲汉造册。

张诗奇眼看这里已经安定下来,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姿态,教训道:“看你日后还能不能管住自己那张嘴!”

闲汉不敢回应,只是垂着头。

张诗奇扫视一圈,摆出要走的架势,众人纷纷闪出一条路来,躬身让总督老爷回衙门。

孙航终于稳住了颤抖的笔,书写速度也追了上来。

众人眼看着一行行墨字落在纸上。纷纷露出笑容。其中还有人打趣那闲汉:“看,这回你那良田美眷的梦可是有着落了。”

那闲汉无奈地接过地契,自嘲道:“本也就是想落个户口,好去投军。小官人,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若是去投了军,也就没人住了,地会不会收回去?”

“参军不算。”孙航高声宣讲道:“参军非但不会把地收回去。官府还会派人帮你们各家打理土地!朝廷洪恩浩荡,就是为了我等百姓安居。将士无后顾之忧!”

“吾皇万岁!”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

“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随之而起,虽然皇帝陛下远在北京,却还是喊得地动山摇,饱含热情。

张诗奇已经回了衙门,从护卫手中接过一把紫砂泥壶,凑到嘴边饮了一口。听到身后传来的山呼万岁。张诗奇充满笑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大步朝职房走去。

原本对这老冬烘并不算恭谨的甘肃官吏,这回算是心悦诚服。再看张诗奇的背影,顿时高大起来,就像是个斩将夺旗凯旋而归的将军一般。

“总督安一仇以定众心。手段颇为了得啊。”有书吏小声交谈道。

他身边却有人不以为然道:“只是与个闲汉为仇,不怕玷了朝廷的脸面。”

“若是闹出大事,便是朝廷的脸面了?能俯首时便俯首,这是大智啊!”有人一本正经恭维道。

一­干­书吏都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话迟早会传到总督耳朵里。之前对总督有所质疑还可以圆过去,但现在有人摆明车马要投入新总督座下,再说不不合时宜的话就是犯蠢了。

……

“陇督这是汉高封雍齿的故伎,却还能用。”吴甡面带笑意,轻轻端起案前的热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若是单看这情形,却也寻常,但将视野拉远一些,却能看到对面坐着的正是这个偌大帝国的主宰,九五至尊皇帝陛下,那实在有些惊悚了。

朱慈烺却全然不计较首辅老先生的失礼,一边靠在椅背上,笑道:“蜀人有谚:猫不分黑白,能捕鼠者为上佳。张诗奇这是学会了。”

吴甡对于皇帝陛下的功利思想早就习以为常,虽然并不认同,但也不会犯颜直谏。他正待笑笑揭过此章,与皇帝陛下讨论棉花在西北大力推广种植的问题,突然发现皇帝身边的太子竟然皱着眉头。

年幼的皇太子虽然没有表现出朱慈烺的那般惊人的天赋,但在学习上十分肯下功夫,好学程度一度让黄道周惊叹说他是自万历以来最用功的皇储了。

“父皇此言颇有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的意思,但儿臣怎觉得其中颇有问利而不问义的意思?”朱和圭出声道。

朱慈烺手上一颤,颇为惊诧。

吴甡也望向这位储君,不知该如何观想。虽然他这辈子是很难再有机会成为三朝元老,但仍旧很关心未来的皇帝会是个何等样的人。

“这孩子,跟黄道周学迂了。”朱慈烺轻笑一声,伸手要爱抚儿子的后脑勺。

谁知一向很享受被父亲爱抚的朱和圭竟然跪了下来,用稚气未脱的声音大声道:“父皇!黄先生教了儿臣好多做人的道理,他并非是个迂人。”

朱慈烺的手还停在半空,颇有些尴尬。

“国家根本在义理。焉能不分黑白,只重功利?若非此,如何能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之心呢?”朱和圭大声说着,颇有些慷慨之情,但配上他不过**岁的幼稚容貌,却让人听了想笑。

吴甡脸上一本正经。想笑不敢笑。

朱慈烺脸上带着笑意,却是不想笑而硬挤出来的笑意。

“你这般与父皇说话,指摘父皇的不是,就合于义理了么?”朱慈烺反问道。

“儿臣不敢指摘父皇,但黄先生说,国有明君而容诤臣。儿臣非但是父亲之子,也是皇帝之臣,不敢不做诤臣,以毁父皇的圣明。”朱和圭说着。还看了看在一旁微微垂头,恍若老僧入定的吴甡。

朱慈烺伸手把儿子一把拉了起来,扫了扫他的膝盖,道:“父皇知道了,你先带弟弟去玩吧。”

朱和圭这才老不情愿的向朱慈烺行了一礼,牵了浑然无知的弟弟朱和圻退了出去。

朱慈烺看着两个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方才苦笑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吴甡只得宽慰道:“陛下。这也是皇太子天资过人。寻常人哪有这般年纪就懂得这些道理的?”

“老先生不要诳我,”朱慈烺摇头道。“那些个七八岁考中秀才的神童,在我朝又不是少数,哪个不比他强?他就是被黄道周……”朱慈烺寻摸了一下措辞,方才补完说道:“就是被黄道周鼓动得以为自己是个卫道士。”

卫道士在眼下还是个褒义词,多少儒者为了这个称号上皇帝家门口讨打讨骂。世间再没有与皇帝对着­干­,更能体现出自己­精­神品格的事了。皇帝们一不小心就会沦为他们的殉道工具。也是十分无奈。

不过朱和圭是皇太子,可不是个儒教教徒啊!

朱慈烺再没有与吴甡喝茶闲谈的心情了,又言语几句便要回宫。他知道很多事不能怪黄道周,尤其让黄道周担任皇太子的书法老师的确是他的旨意。

“其实是皇帝对太子太过宽厚了,没有了身为人父的严厉。小孩子自然不怕。”段氏看着一岁多才在学走路的三子朱和垣,轻轻扶了扶腰。

段氏的肚子已经大得不能不忽视了,御医也说大约三四月份上自己就要多一个孩子了。

——真希望是个公主。

段氏心中想着。

“对儿子那么严厉­干­嘛?他是我的骨血,关键是让他敬我爱我。怕我的人难道还少了?”朱慈烺甚至能敏感地从皇后眼中看出对自己的敬畏。

当然,随着第四个孩子即将到来,皇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敬畏了,言谈中也颇有些老夫老妻的从容,甚至还会因为皇帝在某些生活琐事上闹出的笑话而嘲笑几句。

“对了,他为何不崇拜我呢?”朱慈烺坐在床上,同样看着正在学走路的三子:“无论是格致之学还是政略军事,朕都算是出乎众人了吧?”

段氏缓步走到皇帝身边,福了福身,面带笑意道:“皇爷学究天人之际,通达古今之变,若说出乎众人,实在是自谦自污啦。”

朱慈烺拉她坐在身边,突然发现皇后的皮肤已经不如新婚时候紧致了,当真是时光如荏,岁月催人,一转眼已经到了自己儿子来质疑自己的时候了。

“小孩子会对师傅产生崇拜,甚至否定自己的父母,这也是人之常情。”朱慈烺想起自己前世也有过这样的时期,以为老师说得都是对的,反倒是父母啥都不懂——不是么?他们整天忙着上班,又不去学校上课。

“陛下这般安慰自己倒也不错。”段氏抿口笑道。

“不过这种趋势不对啊。”朱慈烺轻轻捶了捶床沿:“秋官从小到大,我没有少付出心血,怎能让他变成一个腐儒?”

“也不算腐儒吧?臣妾听闻黄先生的人品学识都是不错的。”段氏严肃下来。她对于儿子们的师傅选择十分上心,当初极力不肯让方以智来教皇太子,就是怕方以智再教出一个定王。

黄道周名声在外,母亲和妹妹打听之后告诉她,此人被誉为当世圣贤,十分了不得。所以段氏格外希望黄道周能够成为皇太子的老师,也终于遂了愿。

“人品和学识这些东西对常人而言固然重要,但秋官日后可是皇帝。”朱慈烺顿了顿,道:“有些人是不适合当皇帝的。当初朕就想过从诸子中挑一个适合的继承大统,结果弄得大逆不道似的,只好立了秋官为皇太子。如今想换也不能换了。只有好好教他才是啊。”

段皇后垂头静坐,良久无语,终于道:“陛下还是纳个妃嫔吧。”

“你有什么毛病?朕一说孩子的教育问题你就跟我提纳妃的事。”朱慈烺不自觉地用上了工作时候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发冷。

如今朝野内外都有劝皇帝纳妃的声音,因为孝宗的前例,好像皇帝不多纳些妃嫔就是不和谐的污点。好在段皇后接连产下了三个皇子,而且各个都生得健壮,又无天花之虞,国本稳固。这才没有形成大的声浪。

“皇帝不是嫌臣妾生的皇子不好么?”段氏顶了回去。

朱慈烺刚想张口解释,看到段氏隆起的腹部,又忍了下来。

“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朝。”朱慈烺翻身上床,结束了争论。

“明日逢戊,就皇帝一人上朝么。”段皇后冷冷道,显然不想就此罢休。

……

隆景五年腊月到来时,北京城里人人都穿上了的皮衣、棉衣。顺天府府衙的文吏尽数被派往街上。寻找没有换上冬衣的人,进行管制。

这是顺天府尹李邦发定下的规矩。目的是防止有人贫寒冻死。

如果放在朱慈烺前世,肯定会有人对此大发议论,认为官府管得实在太宽,人家爱穿什么穿什么,冬天穿夏装就要被抓的话,让女孩子们如何出门?

然而在大明。官府就是第二父母,没有人觉得官府管得宽,反倒觉得这是官府爱护百姓。

唯一的争议就在于爱护的手段恐怕有些过激。

天子脚下也是有穷人的,对于那些被查出家贫不堪生活者,顺天府都将他们强制送去了宣府、朝鲜等边镇。虽然那里有粮有地。但强令百姓离开故土却终究是人间惨事。

“前日家中来信,说有一艘去琉球的船沉没了,三百余迁徙百姓只有十来人生还,真是惨绝人寰。”黄道周看着官道上蹒跚而行的强制迁徙队伍,面露忧­色­,对前来送行的解学龙说道。

解学龙道:“朝廷要实边,这也是迫不得己而为之。虽然侵扰百姓,却是为了国家百年之计。”

黄道周颇有些无奈,自嘲道:“圣君在上,自然不能见这等蚁民之苦。我辈所能做的,无非也就是让这沿途少死些人吧。”他顿了顿又道:“谁能料想今日竟然有百姓因贫坐罪?也不知千秋万载之后,世人如何看待我辈。”

解学龙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的百姓出神。

作为大明天官,解学龙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并不很得意。因为资历的问题,许多人给李老尚书面子,却未必给他面子。他唯一能够依赖的就是朝廷的各种规章,在公言公。这虽然帮了他极大的忙,但也导致愈发依赖章程,转圜余地极小。

譬如这次内阁要以黄道周为朝鲜、海西两省督办粮务、推行教化总督,解学龙是十分反对的。

将黄道周这样的完人打发到那个地方去办理庶务,岂不是明珠暗投?

虽然这么想,内阁的程序没有问题,黄道周本人也的确适格,甚至皇帝陛下都暗示尽快让黄道周赴任,他这个吏部尚书又如何能够反对?

“此番东行倒也有一桩好处,”黄道周打破了知己好友的沉闷,“我正好以东国为验场,推行圣教,或许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朝鲜尽皆王化呢。”他开朗笑着,驱散空中的­阴­霾。

解学龙勉强笑了,拱手道:“此祝石斋马到功成!”

“承公良言,敢不效命!”黄道周拱手作别,便要登上东去的马车。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终究没有等来老友刘宗周的身影,心中隐隐有些惆怅。不过有了封疆大吏的位置,自己的抱负益发能够施展出来,这倒也是一个机会。

就在马车即将启动之时,突然一声尖锐的喊声划破寒风。

“先生!等我!”

解学龙和黄道周同时望去,只见一骑快马从西面驰来,身后还跟了一队打着龙旗的禁中护卫。

“殿下!您怎来了!”黄道周跳下马车,快步迎了上去。

朱和圭从马背上翻落下来,脸上冻得通红,带着哭腔道:“父皇才跟我说,先生要去朝鲜出任总督。”

“可是圣旨让殿下来的?”黄道周急忙问道。

“是我自己取了马跑来的。”朱和圭眼泪已经流了出来,问道:“先生此去,何时回来?”

“殿下不用挂心老臣。”黄道周鼻根发酸:“倒是殿下要保重身子,切莫惹皇上不悦。”

“先生别走,我只要先生教我。”朱和圭拉住黄道周的袖子不肯放。

“殿下!”黄道周落泪道:“刘宗周也是当世大儒,殿下若有章句不通、经义不解,大可召他讲授。”

朱和圭只是哭着摇头。

不等黄道周再劝,官道上再次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名内官,径直骑到众人面前方才翻身下马,双手一袖,道:“有圣谕!”

黄道周、解学龙连忙躬身行礼。

皇太子却还是拉着黄道周的衣袖不肯放。

“圣谕:着令皇太子即刻回宫,不得拖延!”内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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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一小卫道士的困惑

“殿下初时不肯即刻回宫,是黄道周与解学龙跪地相求,他方才哭着回来。”丁奥躬身侍立皇帝身边,据实汇报。

“两位先生一跪,他就从了?”朱慈烺把玩着一块台湾进献的珊瑚玉摆件,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殿下对黄道周十分厚待,先是喊‘黄先生起来’,继而又扶他不动,这才无奈上马回来。”丁奥答着,心里却对皇帝陛下用的那个“从”字颇有些放不开。

这是对皇太子的不满么?

皇帝陛下重用中官女官,甚至使女官在外朝扎根,对待异己大臣从来没有心慈手软。仅仅隆景年以来抄家流放的官员恐怕就比大明之前两百八十年的总和还多。就以丁奥自己掌管的东厂为例,权力甚至大过魏忠贤乱政的那几年。

这样的皇帝当然不可能喜欢优柔寡断、心软如绵的人。

即便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更何况汉宣帝教育儿子的话已经流传千百年,只需要将汉宣帝那段话中的主语改成大明,正贴切如今的朝局。可见皇太子与儒臣的感情如此深厚,并不是个好信号。

丁奥甚至对此感到脊梁骨发寒。

如果自己能够活到义父刘若愚的年纪,多半是能碰上新皇登极的。那时候儒臣是否会卷土重来,秋后算账?年轻时吃苦是福气,一把年纪了再被人发配边镇,那可真是倒了血霉。

朱慈烺坐在靠椅上,仰起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对于儿子长大就不听话颇有些不能接受。

即便是前世,他也属于少年老成的一类,自觉自律,用功读书。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好像并没有叛逆过,而且对父亲十分崇拜。

恍然间,朱慈烺仿佛看到了前世父母的身影,不过脸上却如同蒙了一层雾气。

“去钟粹宫。”朱慈烺猛地站起身,决定亲自去看看皇太子。

……

钟粹宫里十分安静。朱和圭坐在书案前,呼吸绵长,认认真真地临帖。这一刻,朱慈烺倒像是看到了自己转世之后的童年,一个孤独没人能够理解,或是不屑于理解的漫长阶段。

现在儿子看自己,大约就像是自己当初看皇父崇祯一样吧。都是觉得父亲没有远见卓识,做了许多错事。

朱慈烺心中暗道。

不过自己凭恃的是数百年之后的知识和思想,而皇太子对父亲的质疑却是因为别人的道德灌输。

“父皇。”朱和圭又写了一行。才发现父皇已经站在自己身边看了良久,放下笔起身行礼。

“有心事啊。”朱慈烺轻轻点了点宣纸,故作随意道:“出去走走?”

朱和圭点了点头,沉闷地跟着父皇出了书房。

父子两人也没走远,就在钟粹宫的后院里散步。

朱慈烺提了个话头问道:“黄先生临行前说了什么?”

“黄先生让儿臣好好读书,若有疑惑,当请教大儒。”朱和圭还不知道皇帝耳目通达,自作聪明的将刘宗周的名字隐去。

“大儒啊。”朱慈烺长叹一声道:“大儒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做出来?”朱和圭疑惑道。

“是啊,总得做事证明自己的确奉行仁义。不是口头说说罢了。”朱慈烺侧着头,看着容貌越来越像自己的皇太子。他道:“你听说过张居正没?”

“好像是国朝的首辅。”朱和圭的历史课还没上到近代史。

“是隆庆、万历朝的阁臣。”朱慈烺轻笑一声道:“毁誉参半,却是实实在在的权相。你知道么,他本是神庙老爷的老师,神庙老爷亲政之前对他最是尊敬,简直到了敬畏的程度。”

皇太子朱和圭有些惊讶。在他看来皇帝是不可能害怕任何人的。因为除了上天与祖宗,再没有比皇帝更大的来头。而上天和祖宗等闲是不会亲自出面的。

“张居正卒于万历十年,神庙老爷赠上柱国,谥文忠,而在他生前就已经是太师、太傅了。”朱慈烺顿了顿。道:“可惜没过多久,这些哀荣便统统被褫夺了,合家被抄没。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朝抄家的程序,在正式抄家之前,被抄的人家是不许出入的,所以张家活活饿死十余口,惨不忍睹。”

朱和圭皱着眉头,呲牙咧嘴,好像吃了什么酸嘴的东西。

“为什么会这样呢?”朱慈烺问道:“你看皇祖父最后一任首辅和次辅,陈演、魏德藻。他们两人非但在位无功,更是叛国投敌。复国之后,你皇祖父也没有将他们灭族。因为这是君臣之间最后的一丝体面,总要维持的。那为何神庙要对自己敬爱的师傅如此决绝?”

“那是为何?”朱和圭忍不住好奇问道。

“因为神庙对张居正由爱而恨,简直恨之入骨。”朱慈烺见儿子更加迷茫,又道:“张居正在位时,处处要求神庙节俭,就连宫中养几个优伶他都要劝谏。神庙也一直听从师傅的话,从未放纵自己。直到张居正死后,神庙才知道:原来张居正的排场比亲王还大!轿子竟然是一整间架在轮子上的屋舍,里面有座椅,有书桌,可以走动休憩,非数十人不能驱动。”

“这就是神庙对张居正恨之入骨的原因。”朱慈烺低声道。

朱和圭低下头,还不能理解为什么父皇突然跟自己说这些。

“你现在对黄先生的爱,不逊于当日神庙对张居正的敬爱。天地君亲师,这并没错。”朱慈烺道:“但是日后你若发现黄先生表里不一,并不是你心目中那样的完人,你会不会心中疼痛?会不会觉得自己被人骗了?会不会恨他?”

朱和圭被问得眼泪都低落下来:“父皇,黄先生不是张居正那样的人!”

“这就算父皇是皇帝,也不能随口乱说。”朱慈烺道:“所以父皇同意黄先生去朝鲜,推行圣教。如果黄先生果然表里如一。那么朝廷自然要重用他。如果不然……也总算看清楚一个人,你也不用恨他,对不?”

朱和圭沉默没有回答。

“而且黄先生也在等这样一个机会,践行自己信仰的义理,否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还有欠缺,哪里还不够明智。你还记得那首诗么: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陆游的《冬夜读书示子聿》。”朱和圭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就是这篇。”

“但是父皇,”朱和圭认真道,“儿臣还是不同意父皇说黄先生是个迂人。也不同意父亲说儿臣学迂了!事关义理,不能不辩!”

朱慈烺停下脚步,突然想起了崇祯对他说过的话:你可以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你,但不可能不在乎儿子如何看你。

当时情形历历在目,朱和圭还是个被­奶­妈抱在怀里的­肉­团。自己对父亲的话并不深信,甚至理所当然地觉得儿子应该崇拜,甚至膜拜他。可如今再看看这个小卫道士。朱慈烺甚至想到了“报应”。

想来父皇崇祯当年看着儿子大刀阔斧披荆斩棘唯利是图,也有这样的内心酸楚吧。

“义理的层面太低了啊。”朱慈烺叹道:“人臣该当守义理,但是为人君者,却不能死守义理。”

“这是为何?”

“因为义理会坏仁。”朱慈烺突然发现以前听过的儒学教育似乎还在脑子里,而且关键时刻还足以拿出来教育孩子。

“诚如孟子说的,男女授受不亲,这是义理。然而嫂溺援之于手则是仁。如果死扣前面的义理,看着嫂嫂溺亡。这就是迂腐害仁了。”朱慈烺道。

朱和圭道:“父皇说的经权之变儿臣也明白。但儿臣坚持义理,非但无害于仁。更是劝君父近仁,为何反被指说迂腐呢?”

“因为……”朱慈烺一时语塞,更多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得道:“因为你现在还小,还没有那个智慧和阅历来为‘仁’。”

朱和圭颇有些不服气。

“这样说吧。”朱慈烺道:“去年有一艘去琉球的海船遭遇风暴,遇难沉船。有十个人挤上了一条舢板。总算有了漂到岸上获救的生机。

“可是,这十个人发现海里还有两个人活着呼救,若是让他们上来,小舢板就要沉了,所有十二个人没一个能活。你若是十人之首。其他九人全都唯你之命是从,你说救,他们就甘心赴死;你说不救,他们则庆幸生还。你该如何决断?”

朱和圭顿时头脑一怔:见死不救显然是不仁的。然而要是为了救这两人,就要连累所有人­性­命,似乎有些不智。但人若不仁,何异于禽兽?

“我……”朱和圭本想说:我跳下去换一个人上来。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下面有两个人,自己去换谁呢?而且无论自己换了谁,难道就让另一个跟着自己淹死么?

“我能和船上某君子一同下去换那两人上来么?”朱和圭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你若是要给人贴了标签,那就全都得贴上。”朱慈烺轻笑一声:“船上这十个人,有喻先生那样活人无数的名医,王葵心公那样利在千秋的大才,萧陌萧东楼那样武能定乾坤的宿将,吴、孙、蒋、蔡那样文能安邦的­干­吏……水里两个是寻常水手。哦,这些人各个都愿意舍生取义,你决定成全谁?”

朱和圭有些头痛,原本求仁得仁很简单,愿意自我牺牲的君子往水里一跳就可以了。然而现在父皇话锋一转,竟又转回来要他选人。

怎么看这都无从选择啊!

“你要快些决定,否则水里那两人就会因为流失体温而冻死了。”朱慈烺催促道。

朱和圭久久无语。

“你可以去咨询一下那些大儒。”朱慈烺道:“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来回答。”

这道选择题并没有标准答案。理智者,功利者,伪善者……各有回答,都无法用价值判断进行评价。然而这道题也是检验自身信仰的试金石,如果一个海内大儒说出“视而不见”的答案,显然其儒者身份有待商榷。

朱和圭果然在第二天将问题投送给了黄道周。

黄道周尚未走远就接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来信,意外之中也颇为欣慰。等他仔细读了这个似乎是故意刁难人的问题,却发现其中隐喻十分尖刻,甚至有些像是皇帝为自己的施政进行辩诬。

儒者终究是不能说出舍人­性­命的话来。

是以黄道周直过了山海关,方才回信说自己智慧不堪,无法解出此题,并且建议皇太子咨询刘宗周。

刘宗周读了之后,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并不说自己知道或是不知道,只是将这题给了门下弟子。由此一来,皇帝陛下出的这道题目,立刻广为人知,上至阁老尚书,下至贩夫走卒,都会说出自己所想。

然而皇太子殿下却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自然无法回复给父皇陛下。

于是这道题目成了京师年尾最大的话题,热热闹闹一直流传到了隆景六年方才渐渐不为人所瞩目。

因为隆景六年刚至,就有许多好消息接踵而来。

先是蒸汽动力的犁机在东北大受欢迎,开垦荒地数十万亩。又有十六家的商号前往东北设厂,专门制造犁机。当然,他们用的技术都是从廖氏购买,因为现在的蒸汽机动力已经不同于最初谁都可以仿制的时代。­精­工细作出来的蒸汽机,其功效已经远远超过了老机器。

在东北开发的大好消息之下,西部也是捷报迭传。萧陌和党守素组成的西北集团军在隆景五年十二月出兵哈密,六年正月传回捷报,大军一举击溃叶尔羌汗国在哈密的守军,彻底光复哈密卫城。

二月间,准噶尔部首领僧格请求觐见,并获得了批准。同时礼部传出要册封僧格为哈撒都司都指挥使的消息,试探朝野意向。

尽管僧格还没有入京,但返回青藏的图鲁拜琥已经纠集部落军队,联络准噶尔部,一同对建都莎车的叶尔羌汗国宣战,势必要这个同是成吉思汗子裔的突厥国家离开佛教势力范围。

隆景六年,注定不会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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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二野化

叶尔羌汗国从耶历一五一四年建国,距今已经一百四十二年了。其建立者赛依德是个有蒙古血统的突厥贵族,在更西面的国度,将这样的人称作蒙兀尔人,所以他的帝国也被称为蒙兀尔帝国。

在大明眼里,这个最鼎盛时代也不曾超过一个行省的国家,根本不能算是帝国。而且因为赛依德自诩成吉思汗的后裔,所以仍旧将他归于蒙古人,建都莎车的叶尔羌汗国也就成了一个蒙古部落外藩。

虽然这个外藩最强大时占据了哈密和吐鲁番等东部地区,但现在已经势微,这些东部地区被瓦剌人的各个部族分割占据。隆景五年至六年的第一次天山之战,正是将叶尔羌人的势力彻底清除出去。

在明廷内部,也曾有人提出联络叶尔羌,平衡广袤的天山南北路。然而大明最终未争取叶尔羌汗国的支持,乃是因为作为突厥化的蒙古汗国,这个国家主体信奉先知默罕默德——大明官方定名为:默教。

叶尔羌汗国的创立者,赛依德汗正是对西藏发动圣战,因高原反应而死。这段历史过去未久,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大明只能在佛教和默教之间选择一个。

显然还是佛教更适合大明对当地的统治。

何况自从五十年前,西方默教的黑山和卓进入叶尔羌传教,继而白山派也进入该国。如今这个国家因为黑山派和白山派纷争,根本无力进行高效的配合行动。大明是个讲究效率的国家,更倾向于瓦剌的准噶尔和和硕特。

那两个部落可是今晚喝酒说好发兵,明日一早就可以大军出动的高效率盟友。

……

朱慈烺前世并没有孩子,如今不得不在太子教育的问题上摸着石头过河。在儿子年幼不懂事的时候,他还能一直带在身边。随着儿子年纪一天天长大。需要接受更细致的系统教育,自然不能带在身边培养。

在皇太子入读的宗学里,师傅先生都是多方挑选的大明­精­英。从自然科学到人文教育,乃至体育、音乐、美术等艺术培养,并没有偏颇。事实上因为宗学祭酒东垣王朱常洁的个人爱好,音乐和美术占据的课时比例达到三分之一。

朱慈烺亲自设计的课程。当然也不可能出现偏重文科的情况。

问题在于皇太子自己喜欢。

在课余时间他愿意自己捧着四书五经探寻古仁人之心;愿意花时间去揣摩《春秋》里的字词字义;并且他由衷向往成为颜渊那样的大儒贤者……就如他叔叔永王殿下从小向往成为将军一样。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皇太子有这样兴趣,担任语文、历史等科目的老师当然更愿意传授。得英才而教之是人生乐事,何况这个英才学生还是皇太子呢。

这些老师灌输的自然是他们自己的思想和道德标准,而从大明国人的角度来说,这些儒教化的道德标准并没有丝毫错误。其中根本的核心原则甚至连朱慈烺都不能否定:比如孝,孝顺尊亲,敬天法祖;仁,关爱生命。宽厚待人;礼,尊重他人,不使人尴尬……

可以说,即便是朱慈烺前世,社会几经变革,主流的父母也会教育孩子:诚实懂事讲礼貌。

所以这些并不是黄道周的错,更不能归咎于儒生。

如果朱和圭不是皇太子,不是这个帝国的继承人。就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问题就在于皇太子这个身份,以及用现实去打磨理想的漫长过程。

想通了这个问题。朱慈烺总算摆脱了焦虑,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作为应对举措,他在宗学之中加入了“时政”课,要内阁舍人们亲自担任的教师,为这些孩子讲述当今大明以及周边发生的事,解释朝廷的政策用意。

舍人们对大明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国家可以让他们羡慕。不过在解读过程中,皇太子却时常会冒出悲天悯人的普世情怀,所谓仁者爱人,这是华夏文化中极为尊崇的思想,但这种慈悯之心却与当前的国策有抵触。

尤其是在天山的战事上。

“父皇。儿臣读书发现从汉代伊吾卢设官之后,历朝疆域都未远过我朝哈密卫。那么哈密以西又是谁的土地呢?”皇太子回到钟粹宫,在庭中见到了亲自浇花的父皇陛下,上前见礼,求教。

朱慈烺放下手里的喷壶,并没有意识到皇太子的真实用意,只当历史知识普及,道:“哈密是土语‘大门’之意,哈密以西基本属于化外之地了。蒙元太祖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封于此地,故称察合台汗国。”

蒙元时候的察合台汗国非但领有天山南北路,而且占据了后世整个新疆疆域,是蒙古帝国之中十分重要的大汗国。后来察合台汗国分裂成了东西察合台汗国,再后来为叶尔羌汗国取代,如今已经不复存在。

在这片地面上,源自蒙古草原的回纥人已经入关融入了汉人,直到后世才有了裕固族这个余脉。而那些深目隆准,后世一眼能辨的“新疆人”,其实是与西亚人种混血之后的突厥人。这些突厥人在目今被称作“察合台人”,属于天山南北路的弱势群体。

至于朱慈烺前世所谓的“维吾尔”人,族称沿袭“畏兀儿”,其实和真正的畏兀儿人并没有太大的血缘关系。

“父皇,莫非只要是蒙元旧地,咱们就要打下来么?”朱和圭道:“连年用兵,这不正是穷兵黩武么?”

朱慈烺脸上有些发凉,觉得肌­肉­僵硬。他伸手抚了抚脸颊,问道:“谁跟你说的?”

“是儿臣读书不解,问了先生,先生也不能作答。”朱和圭道。

朱慈烺眉头微微皱起,道:“这事等你大些自然就知道了。”

“可是父皇,我朝已经到了国中百姓人人皆要服兵役的地步,甚至连宗亲都不能得免,为历朝所未有,难道还要继续打下去么?”朱和圭不肯放松,追问道。

朱慈烺上前一把按住儿子的脑袋:“谁跟你说因为要打仗才征兵役?真是幼稚!我朝征兵役是为了让国民保持太祖开国时候的血­性­,不至于沉沦懦弱!能够从军卫国是荣耀家门的好事,宗亲为何要避!”

这是价值观的矫正,朱和圭一时还有些难以接受,张着嘴不知如何作答。

“你这重文轻武的想法可是要不得。”朱慈烺道:“就连你日后也得去军中好生锻炼呢!”

“父皇……儿臣还是想读书。”

“读书是一辈子的事,从军也不耽误读书。”朱慈烺道:“对了,宗学里玩枣核球么?”

“他们玩,儿臣不喜欢,每回都弄得一身汗,黏黏得难受。”朱和圭道。

朱慈烺微微摇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小孩子的心­性­未定,说得太多反倒引起逆反心理。

不过习惯总需要矫正,如果真养出个书呆儿子,朱慈烺恐怕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这几天多备些书,路上好打发时间。”朱慈烺道。

“路上?”朱和圭露出了疑惑之­色­。

“嗯,跟皇祖父、皇祖母一起去江南。”朱慈烺道。

“好啊!多谢父皇!”朱和圭跳了起来,去江南是祖父一直挂在嘴上的事,说得朱和圭也想去看看到底江南是何等景­色­。可惜这事被父皇一拖再拖,拖了数年,没想到今年倒是能够成行。

“不过上学怎么办?”朱和圭转而安静下来,心中颇为纠结。

“回来补课呗,这又不着急。”朱慈烺其实就是想让儿子出去野一野,将读书的事看得淡些,不至于痴迷书本难以自拔。

朱和圭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转而又高兴起来。

朱慈烺下了决定之后,让内官清点账册,准备太上皇帝南幸的仪仗。这些东西年年都在准备,已经到了事无巨细皆有计划的程度,并不耗时。只要崇祯和周后开口,甚至当日就能成行。

“皇后临盆在即,这个时候如何南幸?莫若等到八月间再走。”周后还是着急见一见第四个孙子,不肯就走。

崇祯倒是想得开,有三个孙子环绕膝下也颇为安慰。他道:“皇后那边自有皇帝看着,我们自管去江南。若是八月出行,到了江南就要十月了,急急忙忙又要回来忙冬至祭礼,恐怕还要误了时候。”

如今撤了南京,祭礼皆在北京,若是因为出游而耽误了冬至大祭,那就是载入史册的污点了。

“那六月走?”周后退而求其次。

“那时天正热,如何赶路。”崇祯道。

周后心中一烦,道:“太上皇帝自己去吧,妾就留在宫中照看皇后。”

“当日不是你说想去江南的么!”崇祯急道。

“五月吧。”朱慈烺连忙出来打了个圆场:“那时候皇后应该已经生产了,路上也不算太热。”

周后这才缓和了脸­色­,没有再说其他,算是答应下来。崇祯却被打击了兴趣,颇有无所谓的意思。不过太监们却总算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不用担心被人堵在门口追债了。

七零三电和橡胶树

隆景六年四月,《皇明通报》再传喜讯,段皇后平安产下一子,定名朱和垠录入宗谱。在太祖之后,大明的皇帝已经很少有这样高产的了,尤其诸子皆是中宫所出,无一夭折,更是古今罕见。钦天监几乎要因此上报祥瑞,录入史册了。

段皇后这边还没出月子,周后就已经被几番催促,不得不随着太上皇帝崇祯出门了。她走到保定的时候还在牵挂坐月子的儿媳­妇­,甚至想让袁妃陪崇祯南幸,自己折返北京,总算被身边的女官劝住,没有闹出不愉快。

所谓枕边无圣人,作为崇祯的糟糠之妻,周后对皇帝可没有半点畏惧。

朱慈烺一路将父皇母后送到大明门外,总算是了结一桩大事。虽然皇帝南幸的项目的确起到了不小的社会效应,就连沿途地区的商业程度都有了明显发展,但一直被人催着的感觉终究不好。

段氏不能出门见风,无法送行,心情自然也不算太好。她倒不是牵挂舅姑,而是挂念秋官。即便明知道这一路皇太子不会吃苦受累,但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心理却是不能免除。

上皇和皇太子一走,宫中似乎就冷清了许多。朱慈烺索­性­展开乾清宫的大修,主要是修建卫生取水和地暖管道。

现在宫中传统的取暖方式还是地火龙和火墙,虽然效果不错,但浪费也大。许多官绅大户都已经开始用铜铁的暖气片,以锅炉循环流水取暖,相比传统火龙火墙即新潮又实惠。

朱慈烺虽然还在挂心朱和圭的思想问题,但想想自己刚进大学读法学院的时候,一样充满了伸张正义,捍卫法律信仰的天真情怀。可后来终究成为了追求成功的现实主义者,所以皇太子未来说不定也会在现实中转向,回到自己这边。

随着紫禁城装修工程的推进,朱慈烺也有时间对大明的各项民用技术进行梳理。从大方向而言,大明仍旧走的是蒸汽机械文明的道路。因为蒸汽机和冶金工艺的持续进步,现在辽宁的一些厂矿已经开始铺设铁轨。用蒸汽机车进行短距离运输,算是冒出了一片萌芽。

从小方面而言,开采锻造水泥显然大有利可图,以至于现在全国各府县都有人开办了水泥厂。这些工厂主并不都是冲着赚钱去的,因为许多官绅大户都坚守着“小农意识”,但凡是自家需要的东西,就搞它一个自己生产。

因为自己家需要盖房修路,那索­性­自己弄个水泥厂烧水泥,非但可以成本价拿到水泥。还能卖给乡邻,乃至朝廷。因为运输成本仍旧居高不下,所以朝廷也更倾向于就地采购。

当然,有条件的府县也会设立官办的水泥厂,但这么做的官员主要是为了促进职业人口转型,捞取政绩。其中也有不少官员因此落马,倒不是贪腐,而是因为水泥厂经营不善。导致考成不合格。

“那个东西是怎么做的来着?”

朱慈烺靠在椅背上,努力搜索着半个世纪之前的记忆。

的确。那是两个时代的分界线,也是人类真正步入科技时代的钥匙。它不需要详实的知识积累,即便是原始人也能通过感官加以验证。

那就是电。

要说电与磁是不分家。早在公元前数百年,华夏发明了罗盘,希腊人也发现了静电现象。其后罗盘变成了指南针,欧洲人也发现了摩擦能够人为制造静电。然而按照朱慈烺前世的历史剧本。真正能够引起生产力革命的电学,还有一个半世纪才会在偶然间出现。

那是一条青蛙腿引起的偶然。

意大利学者伽伐尼在为妻子处理青蛙腿的时候——在彼时的欧洲那属于药物,偶然间发现用金属叉碰到蛙腿时,蛙腿产生了抽搐。

这个现象就是放电。

当然,伽伐尼虽然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但并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他必须经过大量的实验排除餐具带电、蛙腿里的生物电、外部影响……等等诸如此类,最后才发现只要用两种不同的金属配以盐水,就能产生电流这个结论。

这些对于朱慈烺当然毫无意义,即便以他文科生的理科水平,也能够直接复制出伏打电堆。

伏打是伽伐尼的朋友,他在伽伐尼的实验基础上,用锌片与铜片夹以盐水浸湿的纸片叠成电堆产生了电流,这个装置后来被称为伏打电堆。他还把锌片和铜片放在盛有盐水或稀酸的杯中,将数个这样的小杯子中联起来,组成电池组,加大电流强度。

朱慈烺已经不记全伏打序列中的各种金属,但他并不担心,这个排列实验交给大学研究室的研究生们只需要一天就能做出来。

有了电源之外,还需要电线。银和铜都是优良导体,只要看看宫中的掐丝珐琅器就知道制作实验用电线绝不困难。至于外面的绝缘层可以使用­干­木头,如果实验者小心一些,甚至不需要绝缘体。

如果能够制造出灯泡,那么整个电流照明实验也就完成了。

唔,那就还需要“发明”灯泡。

当时爱迪生对于灯泡材料也是费尽心思,进行了大量实验,最终得到了能够长时间发光的竹炭丝作为理想材料,制造了第一只白炽灯。当然,这些时间和物资的投入也都可以省去,朱慈烺完全可以直接让人准备好竹炭丝。

虽然现在没有办法填充惰­性­气体,也没有找到稀有的钨,但对于实验和科学萌芽而言,哪怕只是短时间的放光,也足以载入史册,引领后来人前行了。

真正让朱慈烺费心思索的,是手摇发电机和有线电报的制造。

虽然两者的原理都很简单,只是线圈、磁体进行磁力线切割而产生电流,而有线电报在目今也只需要实验室制作,能够传递“嘀”“嗒”和长短线就足够用了……但是朱慈烺在机械设计上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天赋,而且手摇发电机和有线电报机都只在书本Сhā图上有过一面之缘,相隔数十年之后,要想复制出来谈何容易?

“素瑶,”朱慈烺唤道,“叫宋应星带五十名优秀师生即刻入京。通知经世大学,准备一百名物理学者,安顿好家人,准备做一个高机密项目。”

陆素瑶已经很久没有见皇帝陛下如此激动了,也跟着­精­神一振,道:“臣这就去通知。”

“对了!让内宫监准备一个实验场,要足够一百五十人居住,实验室嘛……不能小于武英殿和文华殿的总和。在宋应星他们到北京之前,必须要准备好。至于是新造还是改建倒没有关系。”朱慈烺道。

……

“这是什么?”

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亚美利加之腰,朱和至捏着手里的一个灰白­色­球体。这个球体并不甚圆,但颇有弹­性­,乃是用一种从未在大明出现过的材料制成。

“回殿下,”找来这球的侍卫答道,“此乃当地人的游戏……”

“我知道这是个球。”朱和至打断那侍卫:“我问的是这个球是什么材质做的。我大明似乎没有这种东西。”

“会殿下,下官已经打听过啦。”一旁的书记官连忙上前媚笑道:“此地有一种树,土人唤作泪树。将树体割开,便有|­乳­白­色­树脂流出。这种球就是由树脂制作的。”

朱和至用力挤了挤这个树脂球,喃喃道:“这东西能­干­嘛?”

“这东西正好配炭笔来用。”书记官笑道:“以往炭笔书写出错,只能画个圈勾去。下官试着用这树脂球擦了擦,发现它竟然可以将炭笔字擦去……虽然不甚­干­净。”

“不会就这点用处吧。”朱和至有些失望。炭笔本来就不是权贵阶层用的书写工具,譬如他本人在上船之前就不曾用过炭笔。既然如此,用来擦去炭笔字迹的工具又能有什么用?

“不管怎么说都是当地土产,带回去做成球也好给孩子玩耍。”之前的侍卫进言道。

朱和至此番是从苦兀结束了最后一次补给,船队沿着海岸径直向北,度过了一个有待皇帝命名的海峡之后,到达美洲大陆北部。

因为那里冰天雪地,气候­干­燥寒冷,船队在投放界碑之后,沿着大陆南下,发现了皇帝手绘的几个显著地标环境,对皇帝陛下更是惊为天人。

直到船队进入新西班牙之后,朱和至才算得到了真正的补给。船上剩余的大明商货为他赚取了继续南下的本钱,最终来到了亚美利加之腰,这是美洲大陆南北分界线,有着另一个世界的风貌。

“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带回去作甚……”朱和至刚想否决,转念一想,自己带回去的都是西班牙人已经贩卖过的东西,进献给皇帝也讨不到好处。这泪树虽然无用,但大明没有啊!物以稀为贵,倒是也能算作贡品。

“少带点,”朱和至改口道,“移个五十株就差不多了。种子反正不占地方,带个两三麻袋备着。我看这树倒是长得也算漂亮,不知道在北京能否种活。”

ps:今天这张又开金手指了,不知是否会有人脑洞大开,将实验室级别放大到工业级别来批判小汤呢?

七零四美洲都指挥使司

朱慈烺刚着手进行电学启蒙,就得到了荆王带回橡胶树的消息。如果是别的东西,朱慈烺兴许并不感兴趣,但橡胶在未来百年间都将是极其重要的战略物资。无论日后大明的汽车烧汽油还是用电能,橡胶轮胎却是无法替代的。

而且朱慈烺前世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受聘于国营的橡胶轮胎厂,整日里盯着泰国、马来、海南、云南等天然胶的价格走势,至于手下工厂的车间流程也是一清二楚,至今没有忘记。

因此在橡胶实用推广上,大明更是省去了大量时间,可以直接着手进行橡胶硫化,研究优秀配方。

没有硫化过的橡胶虽然韧­性­十足,但不耐磨,可以做橡皮球和橡皮擦,却不可能做轮胎。直到一八三九年美国人查理?固特异发现硫磺和橡胶一起加热可以增强橡胶的弹­性­和强度,橡胶才有了工业实用价值。

固特异家族也因此找到了金饭碗,直至今日仍以橡胶轮胎闻名于世。

从西班牙人发现橡胶到美国人发现橡胶硫化,这两百余年的跨度,再次被朱慈烺轻轻一笔揭了过去。

“橡胶树和树种直接运往三佛齐种植。”朱慈烺知道马来西亚是橡胶迁徙的第一站,而且从后世的经验来看,马来西亚的产胶量反超了原产地,可见这地方应该是事宜橡胶树生长。

陆素瑶却不知道其中原因,对这道命令颇有些疑惑。只是出于职业­操­守,她对此没有任何质疑,飞快地记录了皇帝的旨意。

“命南海舰队和西南集团第一、二两个军,海陆并进接管三佛齐,在三佛齐寻找合适土地。建立橡胶园。”朱慈烺道:“其国人如有反抗,以《大明刑律》治罪。”

大明刑法规定:在明军有齐全文书的合法行动中,胆敢违抗者,以通敌论处。其刑罚最重者为族灭,轻者也是流放万里。

——又是一个古国覆灭了。

陆素瑶在关心交趾战事的时候曾经下功夫读了许多南洋诸藩的书籍,知道三佛齐也是经历了唐宋的古国。历来修贡不绝。如今只因为几棵树,大明天子一句话,这个古国便再难有自己的祭祀,想想真是有些……小激动呢!

“其地以交趾布政司兼领,土流并用。”朱慈烺道:“但橡胶树必须种活!从隆景八年开始,橡胶树存量与割胶量,计入交趾布政司考成范围。”

陆素瑶不由同情远在西南的交趾布政司诸公,他们还没见到橡胶树,就已经被紧紧拴在上面了。不过吏部大概会更加郁闷。因为但凡这种持续­性­开采的厂园,他们都得每年派人去核查,那可是三佛齐啊!

朱慈烺微笑道:“荆王这回算是立了大功。”

此时是隆景六年的九月,荆王朱和至已经返回了亚洲,正在永明城进行休整,等待海风,尤其是要总结这次航海绘制的海图,申请朝廷在几个适宜定居点进行垦荒移民。修建船厂,作为东行的重要补给据点。

当北京的圣旨传到日本之后。朱和至更是归心似箭。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看不起的泪树在皇帝眼中十分重要,甚至直接给这种树起了一个名字:橡胶树。

九月二十一,北风终于来了。荆王的十艘大船与三十艘小船在北海舰队的护送之下,驶往西南。其中载着橡胶树的那艘大船过了日本之后径直南下,在台海舰队的保护下前往南洋。荆王船队的其他船只。则转折北上,前往天津港。

朱和至在长达三年的旅途中,已经从一个青涩小伙子成长为果断坚毅的老船长。此刻,他站在船楼,眺望海平线处隐隐露出的黑点。那是大陆的标记,是故乡的身影。他深吸了一口家乡的海风,感受着不同于北太平洋的气息。

“王爷,前面是船队!”瞭望手传来消息。

朱和至端起千里镜仔细观察,方才发现自己以为的陆地果然是一排战船。

“上风口靠过去。”朱和至道。

他的指令很快就得到了贯彻,船队徐徐转弯,以抢占上风的姿态驶向那支来历不明的船队。

大海另一头的船队也发现了荆王船队的动向,舰长看得心头发寒,连忙传令道:“速速派出联络船!让荆王殿下降帆恭候圣驾。我舰队转向,抢占上风!”

舰长没有语无伦次,大明皇帝朱慈烺就正乘坐在这艘战舰上,左手边是武备大学教授杨威中校,右手边是六岁皇次子朱和圻。

“陛下,前方有支舰队,从规模上看应该是荆王船队。微臣已经命人前往联络核实。”东海舰队总兵官施琅上前禀报道。

“可。”朱慈烺点了点头。

这回他可不是心血来潮要出海游玩,而是要发出一个明显的信号:日后大明将从陆地走向海洋。征服海洋的人,也将成为名载史册的英雄。

在这艘东海舰队旗舰的船舱里,还有朱慈烺为荆王朱和至准备的嘉奖:移藩美洲西海岸的旧金山——当然,这个名字将被改成东荆府。从原时空的阿拉斯加到南下加利福尼亚半岛的广袤区域,都将归属于美洲都指挥使司管辖。

朱和至则将是美洲都司的首任指挥使,以及北美舰队总兵官。

现在正在下令抢占上风的朱和至对皇帝的决定浑然无知,他只知道在海上不能落入下风,否则尸骨无存。相比太平洋上的狂风暴雨,真正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西班牙海盗的偷袭,从第一次遭遇损失了三条船之后,他就养成了时时占据上风的习惯。

“殿下!”侍卫冲到朱和至面前:“对面是东海舰队,他们让我们降帆候命……”

“东海舰队可以命令亲王么?”朱和至有些不悦。

“从法理上来说,”那侍卫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受训内容,“是可以的。各舰队在其治海洋面代表皇帝陛下。”

朱和至有些郁闷,正待祭出皇帝钦赐的金龙旗,只听那侍卫又道:“而且传令船说,皇帝陛下就在东海舰队旗舰上。”

“你个傻货!还不去降帆!”朱和至大声道。

在船上不可能有温文尔雅这回事。大海大洋在开阔人的心胸同时,也将温柔和文雅吹磨殆尽。这里不是文人雅士的后花园,而是斗士们的厮杀场。

两支船队相接之后,朱和至从小船登上了东海舰队旗舰,琉球号。

“臣朱和至,拜见陛下。”朱和至上了船,在甲板上见到了身穿蓝­色­便服的朱慈烺。

“荆王立功于绝域,朕心甚慰。坐。”朱慈烺笑道:“美洲风光如何?”

“回陛下,其极北之地终年为冰雪覆盖。又有森林湖海,景­色­宜人,然而半年黑夜,半年白昼,与人间不同。”朱和至道:“臣率船队继续南下,却发现美洲西海岸气候日益诡谲,春夏无雨,而冬日雨水颇丰,恐怕不易稼穑。”

这便是地中海气候的影响。

“美洲地阔八千乃至万里,纵长万贰仟里,荆藩所见不过是美洲一边一角,其内陆却有有极适宜种植作物的沃土,不下千里。”朱慈烺道。

朱和至对于皇帝的断言没有任何怀疑。所谓圣人,不就应该是不窥牅而知天下么!何况这一路行去,发现皇帝陛下对沿途特别地形都做了标记,不论是博览群书还是生而知之,都足以让人信服。

“朕有意让你经营美洲,你意下如何?”朱慈烺问道。

朱和至略一迟疑,道:“臣敢不尽心!”

朱慈烺敏感地发现了朱和至的迟疑,笑道:“美洲广阔,甚至自立一国都可以,你这是与朕共天下了。”

“臣岂敢!”朱和至吓得跪倒在地:“和至是陛下的侄儿,亦是陛下的臣民,披肝沥胆只为陛下开疆拓土,岂敢存此不臣之心!陛下明鉴啊!”

朱慈烺抬了抬手,很满意朱和至的反应,笑道:“其实这天下本就不是朕一人的。从上古三代而至于今,华夏既有礼仪之大,又有服章之美,岂是一人之力?你远在异域,只要忠于华夏,忠于大明,不叫四夷乱华谋夏,朕便足以放心了。”

朱和至眼泪都流了出来:“臣愚鲁,只知道忠于陛下。”

朱慈烺知道这种话没办法硬灌给这个时代的人,他们还留存着信仰,而皇帝就是这个信仰的载体。

杨威站在皇帝身侧,看着荆王的反应,心中隐约觉得这人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开拓者。远在泰东之地的美洲,与大明一年能有一两次通讯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正需要一个杀伐果敢,不受传统道德约束者前往主事。

孝子贤孙固然可以守成,但要开拓却不容易。

——不过往好处想,说不定这是荆王少年老成,城府极深,故意做出来的姿态呢?

杨威安慰自己。

“这位是武备大学教授,杨威中校。”朱慈烺道:“收纳美洲之地以为屏障便是他的谏言,故而朕叫他一起来了。”

杨威上前一步,向荆王行礼致敬,道:“微臣可否向大王征询一二?”

荆王自然是绝无隐瞒。

七零伍潜在的敌人

杨威主要想了解的就是美洲的地理环境。自从他执掌武备大学的战略系之后,对各个国家的历史和现状都有一定的涉猎,这让他的生活轻松愉快,像是达成了幼年时候的期盼,享受一份清闲的文职工作,同时还有高额的退休金朝他招手。

在另一方面,杨威却也担负起了沉重的负担。他几经推演,相信大明始终要与欧洲发生冲突,绝非不少士大夫相信的:大明将与耶教欧洲联手,走向大同世界。

“欧洲人从来没有过信义。一个要通过接吻来检查妻子是否偷喝了果酒的文明,注定不会信任大明。而且他们辜负大明的信任也指日可待,只要他们能够得到利益。”杨威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是唐王朱聿键带回来的趣闻,并不能当做信史,但犹大因为三十个银币而出卖耶稣却是信史,足以作为佐证。

朱慈烺对推理过程并不支持,但支持杨威的结论。

原剧本中的十七世纪,整个地球除了大明都在开挂。

先是李闯献贼开挂一样几次死里逃生,残血反杀。继而是满洲人开挂偷取了整个赤县神州。远在泰西的欧洲人虽然没有混上一杯羹,但自己却也在科技树上开起了金大腿,天才接二连三地降临人间,爆出跨越式的成果。

朱慈烺降生之后,大明总算在作弊方面填补了空白,但欧洲仍在高速发展之中,从目前的萌芽来看,势必也是走煤铁资源迈入科技时代。如此一来,大明和欧洲终究是要在自然资源分配上形成对抗局面,除非欧洲人愿意接受大明的统治。

除了资源之外,欧洲人的意识形态狂热也注定无法与大明共存。

他们敌对一切非自己主流的思想。这点从他们与阿拉伯人的战争、烧死异端,以及禁止明、日等国教徒祭祖就能看出。这种意识形态上的洁癖,在华夏只有法家才出现过,从法家的结局上也能看出华夏文明对此的态度。

确立了泰西是潜在敌人之后,大明当然也有了防备。

首先是奉教士大夫在仕途上的限制,依照名单进行审核。对于敏感的兵部、礼部、吏部。更要对相关官员进行背景调查,哪怕与奉教士大夫往来密切都会被排除出去。

其次便是战略上部署,也就是杨威此来的主要目的:对美洲据点计划进行最后的感­性­经验提取。

“如果西班牙人占据了美洲,我朝从荆王海峡直到日本、琉球,乃至澳洲,都不安全。”杨威道。

朱和至还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思想灌输。在他之前出使欧洲的时候,大明与欧洲还是“好朋友”。无论欧洲贵族还是大明权贵,都对彼此抱有好感。此刻得到如此颠覆­性­的认知,颇有些不能适应。

“同样。如果我们占据美洲,对泰西欧洲则是两面钳制。”杨威在空中画了个圆圈:“与鄂图曼人结盟,从陆地威胁欧罗巴东部,以美洲为基地,从海洋威胁其西部。则泰西人注定只能蜷缩在自己的土地上。”

“鄂图曼人都是恶徒,与他们结盟靠得住么?”朱和至并不赞同。

“很难说。”杨威淡淡道:“但他们对我们的威胁更小。而且因为他们与欧洲人有血海深仇,与我们却没有这份仇怨。更何况我们还有鄂图曼人需要的商货。荆王殿下,您亲自去过美洲。当地的西班牙人能够信任么?”

朱和至沉默了。

朱慈烺从这份沉默中看到了一些另类的东西,瞬息之间就想到了西班牙人在美洲施行的惨无人道的种族灭绝政策。

早在十六世纪。西班牙政府和天主教就联手对美洲土著人施行有计划的种族屠杀,其中包括臭名昭著的“天花毛毯”。在朱慈烺不靠谱的记忆中,数百万土著人死于屠杀,而美洲大陆上的诸多古文明,如阿兹特克、印加,都彻底湮灭。

“泰西人对当地土著极为苛刻。但凡发现其人膜拜祖先图腾,便会除以极刑。”朱和至面露不忍:“臣出于尊重当地治权的想法,并未阻止。”

“其实殿下也阻止不了。”杨威叹了口气道:“从唐王处得到的数据表明,在美洲起码有三十万西班牙人。其国本土式微也源于国民大多远涉重洋,前往其所谓新西班牙居住。”

朱和至略显震惊。他并不觉得见到了太多的西班牙人。但考虑到此时西班牙人已经在美洲设立了四个总督区,几乎占据了半个南美洲,以及北美西海岸,在各处的人口的确不会太多。

“陛下,如果要远洋开战……”朱和至嘴­唇­有些发颤:“恐怕力有不逮。”

他是亲自去过美洲的人,知道与数十万泰西人开战起码需要五至六万­精­锐。这么庞大数量的战兵,是不可能飞过太平洋出现在美洲沿海的。

“大明目前还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策。”朱慈烺摇头道。

横扫从喀什噶尔到大兴安岭的广袤土地,这是历史上葛尔丹做过的事,所以朱慈烺有信心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但是从大明打到美洲,却已经远远超出了如今的生产力支持。

“杨中校有个计划,朕以为可行,想听听你的看法。”朱慈烺道。

朱和至望向杨威,觉得他上­唇­的硬毛有些扎眼。

——实在太年轻了,让人信不过。

朱和至心中暗道。

“陛下,殿下。”杨威微微欠身,旋即道:“微臣做出的计划,将从三个方面推行:武力、商贸、屯垦。武力,即在美洲设立军堡,确保港口和航道的通畅;商贸是让西班牙人接受大明的介入,使其降低敌意;屯垦是作为移民安置,以及作战支持。

“在这三个方面得以落实之后,收容与西人敌对的当地土著,为其提供武器和训练,使其站在对抗欧洲人的第一线,则我朝自然不需要派出大量­精­锐在美洲作战。他们复土心切,肯定不会消极避战。

“等土人与泰西人消耗到了一定程度,我朝在美洲的实力应该也足以捍卫天子之土了。具体计划更详细,包括需要的物资和清单,微臣随后自会奉上。”杨威总结道。

朱和至点了点头,目光中显露出坚定,道:“陛下,若是迫不得已发动大军前往美洲。大可走陆路到达……荆王海峡……”他脸上一红,这个名字是皇帝御赐的,用以表彰朱和至对未知世界的探索。

“由海峡到美洲西突角只有……”

朱慈烺微笑着摇了摇头,让朱和至说不下去了。

从西西伯利亚到阿拉斯加,光从地图上看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事实上即便五百年后,西西伯利亚连座像样的城市都没有,可想而知如今要走陆路去美洲得多么艰难。

“国家战略不是一日两日便要看到功效的,这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值得咱们这一代人花一辈子去做。”朱慈烺叹了口气道:“《列子》中所谓的愚公,正是我辈啊!”

朱和至深深躬身道:“陛下远见万里,实乃天下之福。”

杨威强忍着心中诧异,不禁腹诽道:这官场上果然难混,这等­肉­麻的话也得随口道来啊!还好今上圣明,我只需要­干­好对得起薪俸的工作就是了……咦,为何我心里也会不由自主赞颂圣上呢?

朱慈烺拉着次子的手,走到栏杆,扬起左手道:“看到这片海了么?”

“看到了,父皇。”六岁大的皇次子重重点了点头:“都是我家的!”

朱慈烺差点被口水呛到。

他原本只是想说:男人的心胸要像海一样辽阔……仅此而已。

“无论是泰西人还是日本人,谁要敢抢我家的东西,我就替父皇领兵打他!”朱和圻认认真真说着,努力挥动自己的小手,却不小心重重一脚踢在了护栏,只得硬要着嘴­唇­噙着泪努力不哭出来。

“等你读了书再说。”朱慈烺轻轻摸着儿子的头,柔声道。

朱和圻拉着父皇的手,偷偷把眼泪擦在了衣袖上。

杨威想起了自己已故的父亲,不由心中羡慕。

朱慈烺突然转过头,道:“和至,这回唐王还带了消息回来,瑞典国王克里斯蒂娜退位了。就在前年,耶历的六月初。”

朱和至显然有些错愕,道:“她……可还安好?”经历了亡国之痛的朱和至很清楚失去国家是什么下场。

“她将王位让给了她的表兄卡尔。”朱慈烺道:“自己周游泰西诸国,然后在罗马定居。据说除了债务缠身,其他也没甚不好。”

朱和至总算放下心,道:“她信的耶教与其国权贵所信耶教教派不同,的确难以坚持下去。”

朱慈烺朝杨威抬了抬下巴。

杨威会意,清了清喉咙道:“殿下,宗教信仰只是其一。再者,克氏秉国十年间时,瑞典国册封伯爵十七位、男爵四十六位,以及四百二十八位勋爵,由此不得不支付百万帑金作为薪俸。”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泰西和大明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以互相借鉴的。

朱和至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中校此言甚是­精­辟。”

现在荆王即将出任大明在美洲的直接执行人,手握军政大权,朱慈烺自然要告诫他“忘记过去,面相未来”。

朱和至当然也不会因为以前不得袭封,而将这份怨念留存至今。

ps:这是还债……虽然小汤已经忘了欠了多少……能写就写吧。

七零六美洲淘金热

朱和至返国的消息很快就在大小报纸上传开。各种第一人称视角的游记纷纷刊行,朱和至本人的工作日记中有大量篇幅都是“本日无事”,但并不妨碍它成为书商们的抢手货,最终以千字三千两钞票的价格被人买断。

随行护卫、医官、通事、书吏,也跟着写了大量旅行见闻,甚至连不通文墨的水手都通过口述的方式,收获了不少的额外收益。

“能种粮食的地,就要说土地肥沃;种不了粮食的地,就要说下面有金矿!”礼部为这次大宣传定下了基调。

于是美洲在大明人或真或假的传述中,就成了一个到处都是良田美地,金银遍地的神仙之地。

“土地肥沃与否不知道,但用脚趾头想想,要种地何必去那么远?河套、海西的地还不够好么?不过若说金子,那是真的有!我姨夫家的表兄就在东荆府捡到了一块狗头金,足足有六十斤重!这么大个!”

茶馆里,一个老茶客比手画脚,一脸凝重地比划出那块狗头金的大小。

世人所谓的狗头金,因为形似狗头而得名。

这种金子不同于金矿石和沙金,多是天外陨石富含黄金,极为罕见。在宋人沈括的《梦溪笔谈》里就记录了这么个故事。因为与天上的星星扯上了关系,所以狗头金并不只是金子本身值钱,更是因为“来自天上的金子”值钱。

实际上此人也是道听途说,哪里见过真的狗头金。

至于被他比划出有人头那么大的狗头金,重达五六十斤,更是近乎天方夜谭。

不过茶馆本就是吹牛不上税的地方,若是人人都一本正经如同写毕业论文一般,还有什么乐趣?是以众多茶客纷纷掩口而笑。等人出来抬杠。

果不其然,又有一个茶客出声道:“张掌柜说得也太过了些,美洲若真能捡到这么大的金子,谁还­干­活?都漫山遍野找金子去了!”

之前那张掌柜开着一家胭脂铺,从苏州等地进货。如今又有一种台湾产的“香水”,以酒­精­与花露制成。香气沁入体内,经久不散,十分抢手。本着这条货源,张掌柜着实赚了许多钞票,虽然还是常来这家茶馆喝茶,口气却大了许多,不愿见人与他唱反调。

何况今日他并不是信口胡诌逗个乐子,而是实打实炫耀自己见识广博,哪里肯让人打脸?

“美洲这地界只有土人。他们要了金子啥也买不到。自己又不能吃,要了何用?扔在路旁也就和石头一样罢了!”张掌柜扯着脖子顶了回去。

那人脖颈一缩,知道张掌柜说得有理。物以稀为贵,大明重黄金白银,那是因为黄金白银本来就不多。为啥三钱银子一斤铁?就是因为铁多啊!一样的道理,若是美洲遍地是黄金,也就跟大明的铁一样贱了。

“就算是美洲,也不可能有六十斤的狗头金扔那让人捡。这么大个儿。抱回去压酱菜坛子也好啊!”那人退了一步,回到自己的基本立场。对六十斤狗头金的存在提出质疑。

这若是让他质疑成功岂不是被打了脸?眼看众茶友们纷纷点头,之前钦羡的目光渐渐消散,张掌柜连忙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去过美洲么?就知道土人吃酱菜?”

“可不就是!说不定美洲土人嫌这六十斤的狗头金太小,用的都是百来斤的狗头金压酱菜坛子!”有好事者跟着起哄,引得满堂大笑。

张掌柜刚刚营造出的正经气氛荡然无存。不由面红耳赤,道:“看来还真有人不信!无妨,再过两个月,我那姨夫家的表兄也就该到天津了。到时候我去跟他说,让他把金子拿来让老哥们开开眼。”

“那是再好不过了。就怕你没那么大的面子。”之前人­阴­阳怪气道。

张掌柜一时热血冲头,道:“我张某人面子不大,要借这么块金子却也不难!”

“到时候拿不出来又如何?”

“我张某人再不进这茶馆半步!”张掌柜大声道。

“好!若你真能拿出来让大家看,我老唐也再不来这茶馆碍您的眼!”那人跟着下了赌注。

茶馆老板一听,急了,连忙笑呵呵出来打圆场:“我说您二位爷,说得好好的,怎地就立了这个约,无论谁赢谁输,不都是砸小老儿的饭碗么?”

众人哄笑。那两人也有些不好意思。

说起来这茶馆并不是有多招人喜欢,桌子每每擦不­干­净,店里也黯,茶叶不行,就连水都烧得有渣……但这就是家门口的茶馆,幼年时就跟着爷爷来这儿喝茶聊天,增广见闻,已经成了生活常态。若真说不来了,该去哪里消磨时间?

“这样,在场的爷们做个见证。都是街坊,赢了也别说什么彩头了。谁若输了,就请大伙吃碗茶,抓把落花生,大家伙乐呵乐呵也就过去了。如何?”茶馆老板这主意可谓一石二鸟,即拉着老主顾不肯放,还给自己招徕了生意。他自己说完都心花怒放,赞叹自己实在太有才了。

“行!这里有一个算一个,两个月后大伙来吃茶。”张掌柜看了那老唐一眼,道:“难得唐兄请客,可别驳了人家面子。”

老唐嘿嘿一笑:“还不知道谁会钞呢!”他端起茶碗装作喝茶,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茶碗已经空了。老唐出声叫道:“哎哎,金茶壶,你又躲懒去了?这儿的茶水给掺上啊!”

金茶壶正听得有趣,被人这么一叫方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跑了过去,却还是没躲过老板的巴掌,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惹得众人纷纷大笑。

张老板却笑得心事重重。

以他今日的身家,别说请这二三十人吃碗茶,就算是吃顿流水席也不打紧。

关键问题,在于面子!

张老板自己也有些心虚。当日他听亲戚说起这位表兄的家书时,就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但都是自家亲戚,难道跟老唐一样不上路么?今日图嘴上过瘾,说得如此确凿,若是另有误传,自己面子往哪里搁?

——还是先去姨夫家问问。

张老板出了茶馆,径直往自家姨夫家去了。他见了姨夫。开口就说了这狗头金的事,想请姨夫帮着说话,亲眼见识一番。

谁知道他那姨夫却有些不爽利,支吾道:“人常道财不可露白,这么大块金子哪里能够随便给人看的?”

“姨夫,都是自家人,哪里需要这样提防着?”张掌柜不悦道。

“你若是要看倒也无妨,我是怕你在外面许了人来看。”姨夫显然很了解张掌柜的为人,事先堵死了后路。

张掌柜心中一冷。暗道:我非但要给外人看,而且还要让茶馆里人看呢!如此想想真是可能招徕祸事。

从姨夫家出来,张掌柜闷闷不乐,虽然还是每日里都去茶馆喝茶,但随着海船到来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的心事也就越重。本指望众人厌倦了这个谈资,一如既往跟着报纸转换风头,哪知如今的报纸也是反复说些美洲开出黄金矿脉的事。张掌柜和老唐的赌约几乎每天都要在茶馆里被人说上几十次。

隆景六年十月,从美洲回来的大船终于在天津靠岸了。

张掌柜一连数日去茶馆都能碰上熟人问他:“掌柜的。什么时候能看到人头大的狗头金?”

“快了快了,等表兄回来吧。”张掌柜只能硬着头皮敷衍道。

还好老唐是个厚道人,没再当众让他难堪,这也让张掌柜颇为感念。

终于到了十一月头上,张掌柜姨夫家的表兄终于回到了京师家中。照规矩,亲戚也有远近。人家刚回家是不方便去打扰的,但张掌柜实在忍不住了,提了点糕点水果便去拜门,想先亲眼看看那狗头金,也算定定心。

“那块金子啊?”表兄道:“也不知怎么让人知道的。船刚到日本。就被朝廷的官人买去了。”

“买去了?”张掌柜心中忐忑:这可是说不清了。

“是啊,朝廷用等分量的纯金买去的。”表兄道:“从金子来说,狗头金质地不纯,里面杂了许多东西,朝廷买用纯金买算是厚道的。”他叹了口气,道:“不过金子再贵也总有个价,这么大的狗头金却是世所罕见,要不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我未必不会回绝那些官人。”

表兄见张展柜面露疑­色­,突然显露出得意神­色­,道:“他们说是为了明年给皇帝贺寿,这狗头金是美洲的特产,还算是我主动进献的。”

张掌柜一听这话,道:“这样也好,省得放在家里也不安心。朝廷可给凭证么?表兄可别被人骗了。”

“给,不给凭证我怎肯给他?”他那表兄道:“非但给了凭证,还有这张请柬,是请我去吃皇帝的寿酒呢!”

从唐朝开始,耄耋老者就是天子寿宴上的最佳配角。天上的寿星再保佑,也不如人间的老寿星来增添喜庆。朱慈烺与崇祯的生日靠得非常近,所以朝廷改元换历之后,圣寿千秋并在一起,取了唐时旧名“天长”二字,将二月初一定为天长节,以此喻示皇帝、太上皇帝,以及大明帝国都能天长地久。

张掌柜展开请柬,看这上好纸面上果然镀金大字、鲜红官印,全然皇家气派。他没看,或是看了也没记在脑子里,如同醉了一般将请柬小心翼翼还给了表兄。

“我恐怕是参加寿宴的百姓中年纪最轻的了。”表兄得意地显拍道,丝毫没有想过为何朝廷会知道他带了那么大一块狗头金。

事实上,在张掌柜泄露了他表兄家书之后,在茶馆里负责掺茶倒水的金茶壶就已经将这故事写在了报告里,直达金鳞会。

金鳞会作为锦衣卫的外围组织,仍在运转之中,甚至还自己办了份报刊,名为《消息》,专门刊载一些旁门左道打听来的­鸡­毛蒜皮,以此贴补开销。因此上,朱慈烺才知道竟然真有幸运儿捡到了这么大块的金子,也因此才让人将金子赎买回来。

这狗头金放在其他人手中,最多只是个摆件玩物,而在朱慈烺手里,却是美洲开发大浪潮的时代号角。

张掌柜万万没想到,本以为被收入皇帝家库房的宝贝,竟然在大博物馆公开展览了。

展览当日,博物馆门口排起了三条长龙,曲折蜿蜒,仿佛整个北京城的百姓都来看了。张掌柜从画册上看到了那块狗头金,兴奋地在茶馆里好一番炫耀,见老唐垂头不语,大度道:“茶还是张某人请了!只要诸位街坊知道我张某人不是个好说大话的便好。”

众人哪里管他那么许多,只要有不要钱的茶吃就好。

茶馆老板本来还挺高兴的,让金茶壶给每个人上茶倒水,抓落花生佐茶。谁知众人一碗茶吃完,纷纷要去博物馆看看实物,整座茶馆顿时门可罗雀,清静得让他揪心。

这回博物馆里也着实下了一番力气,专门清空了三座别院,用来展示从美洲带回来的各种奇珍异兽,最为醒目的还是金星碎屑——狗头金!

任何文字上的东西,都不如实物更有说服力。

这块狗头金往博物馆里一放,哪怕报上说美洲是由金子打造的,多半也有人相信。

从地理环境来说,美洲西部的确不是大明理想的定居点,但人们对黄金的**却绝非理智。在原历史剧本中,西部淘金热促成了旧金山等西部重镇的崛起,而现在,这股热潮也在大明酝酿。

越来越多的大家族都懊悔没有派出更多的人前往美洲,否则发现这块金子说不定就是自家人发现的。

还有人更多的人相信:既然有这么大的金子可以捡到,那么地下埋藏着的金矿矿脉多半也不是虚假传闻,完全可以去挖挖看。

在整个美洲展之后,申请购买美洲土地的人越来越多,而选择的地面却以山地丘陵为主,真正能够种田的平地价格反倒有所跌落。

谁都不想放弃成为金主的机会。

七零七战争号角

在这个通讯条件极端落后的时代,各国其实都在自顾自地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等到利益矛盾爆发的那天,也就是战争的降临日。

大明在国内大肆鼓动美洲黄金浪潮的时候,将北美视作自己的禁脔,殊不知已经触动了西班牙人的神经。

碍于北美数百万印第安人的存在,西班牙人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开发南美的工作上。当然,这也是因为南美银矿和金矿的收益更加直观,让人相信南美洲才是上帝钟爱的天堂,而北美只是一片野人占据的不毛之地。

这正好与朱慈烺对世界的认知相反,在朱慈烺的观念中:南美只有毒品和足球,而北美却代表着商业繁荣。

“我们必须与明政府交涉,以免他们偷取我们在北方的殖民地。同时也要避免重蹈荷兰人的覆辙。”撒比尼安诺?曼尼圭?德?拉若()在信中提醒远在墨西哥城的新西班牙总督,不要与到来的明军发生冲突,因为即便新西班牙能够轻易摧毁明军在北美建筑的据点,菲律宾肯定不会得以幸免。

撒比尼安诺在隆景三年上任成为菲律宾总督——大家都这么叫,其实菲律宾并不是一个总督区,自然也不会有总督。他只是新西班牙总督区下辖的一个都督区,在中文中更恰当的翻译是都督或者督军。

因为身份原因,撒比尼安诺并不希望看到荷兰人的下场落在自己头上。在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为尼德兰乞丐们倒霉而欢呼的时候,只有这位督军亲自研究了整场战斗的行进过程,悲哀地发现如果明军要攻打马尼拉,将会更加轻松简单。

因为在吕宋岛上,已经有十万以上的中国人了。

是的。是中国人!而不是福摩萨的土著民!

这些中国人身在吕宋,但是与福建的家族往来密切。他们说的是福建话或是广东话,而非西班牙语。他们相信自己祖祖辈辈都是大明皇帝的子民,而非化外之民。他们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家乡没有足够的土地养活他们,如果大明皇帝愿意承担战争责任。这些中国人绝对会对身边的每个西班牙人举起刀子。

如今的大明皇帝还没有原谅之前的那场动乱。

撒比尼安诺担心的那场动乱并非万历时候的动乱,而是崇祯十二年,他的前任引发的又一次大规模屠华事件。那时候大明也在风雨飘摇之中,朱慈烺甚至没有听说吕宋岛发生了这样的惨事。以至于当他知道的时候,再发表声讨文书已经嫌晚了,只能默默记在心里。

这种情况下,大明与西班牙的关系是十分紧张和微妙的。一方面大明保持了克制,继续吸纳新西班牙的白银;一方面则是西班牙壮着胆子,继续维持菲律宾的殖民统治。

而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已经被打破。大明的船只要担心航向澳洲的安全系数,同时还需要更多的土地种植橡胶树,而棉兰老岛正是适宜橡胶树生长的主要区域之一。

大明朝廷再次建立起公信度之后,大明纸钞成功地取代了白银,成为流通货币,对菲律宾的依赖大为减轻。而且现在有了暹罗、交趾这两个大产粮区,日本人也十分乐意用白银换大米——在日本,大米才是真正的硬通货。

现在大明以及隆景皇帝本人都对菲律宾失去了耐心。开始计算如果赶走了吕宋岛上的西班牙人,大明在澳洲航线上可以减少多少个警备点。

撒比尼安诺从澳门的密探手中高价买到了大明发行的报纸。并找人翻译,从中得到了这些消息,这也是他建议新西班牙总督采取和善态度的主要依据。然而新西班牙总督却是从荆王朱和至口中亲耳确实了明国正在西北和西南方向同时进行两场大规模的战争,那可是数十万人的战争规模。

在这位总督的认识中,没有一个理智国家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挑起战端。

尤其是与西班牙这样一个占据了大西洋两岸的日不落帝国为敌。

“他们(明国)在缅甸的战事上进展缓慢,迟迟不能解决一小撮叛乱分子。这无疑是帝国没落的表征,所以督军先生对中国人的焦虑完全没有必要。如果有需要,甚至可以再次借用土著人,削弱在吕宋中国人的数量和力量。”总督阁下的回信十分清楚,为了确保他的建议不会被撒比尼安诺督军忽视。他甚至给吕宋的检审庭庭长写了一封大同小异的信件。

即便是国王的亲戚,新西班牙总督权威也难以在太平洋彼岸的吕宋岛发生效力。

在菲律宾,督军和检审庭庭长才是真正的主事人。

“不,我们决不能给明国任何发动战争的口实,而且必须派出特使前往北京,及时落实商贸关系。”撒比尼安诺先生严正警告跃跃欲试的检审庭庭长阁下:“一旦明国决心发动战争,新西班牙或许会胜利,但我们必将成为祖国的耻辱。”

检审庭庭长拥有吕宋岛的司法权,但无权调动军队,只能对督军小心谨慎,乃至于怯懦表示遗憾。

……

马尼拉距离赤道已经不远了,在每日早间清爽的晨风过后,便是令人窒息的炎热。即便站在海边,也只能收获令人大汗淋漓的热风。等到了正午时分,整个天空、海洋和陆地就如燃烧的炼狱一般,根本无法外出,只能在室内与凉席、风扇为伍。

只有到了黄昏的时候,太阳收敛起肆虐的火舌,人们才能获得些许凉爽。对于西班牙人而言,他们最为心爱的斗牛表演也只能挪到黄昏来举行了。

“听说最近那些中国佬又在蠢蠢欲动。”费尔南德斯夫人对身边的女伴说着,一边感应到不远处有人正在看她。当她回望过去时,看到了一个面部线条分明的日耳曼青年,那双蓝宝石一般的眼睛让她的心砰砰跳了两跳,不由打开手中的丝绸扇子,遮住脸,回以一个**的微笑。

她的女伴是个船主的妻子,闻言道:“真是令人遗憾。我还记得上一回对中国佬的教训,几条河里的水被尸体污染得不能食用长达半年。城市周围许多里格以内,河里的鱼都吃是人­肉­长肥了的,所以人们连鱼也不能吃。”

她貌似嫌弃地掩住了口鼻,同时揣测着费尔南德斯夫人透露出来的消息,因为这位夫人可是检审庭庭长的妻子,而且还在自己丈夫的船上投了大笔的钱。

“我并不觉得遗憾。”费尔南德斯夫人道:“如果不是因为需要工匠,我很乐见一个没有中国佬的吕宋岛。”

“那是当然,圣母保佑,那些中国佬就像是吸血的虱子,总能偷到令人咋舌的财富。”船长夫人道:“上回惩戒他们之后,听说王室收入了三万比索。”

——督军府也收入了三万比索。

检审庭庭长夫人心中暗道,回应她的女伴:“拍卖的货物还有三万比索。”

“喔,看,我就说嘛。”船主夫人回应着,看到穿着小马甲和紧身裤的英俊斗牛士走上了斗牛场,随着观众们欢呼起来。

费尔南德斯夫人也跟着鼓掌欢呼,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个年轻俊美的日耳曼年轻人。

“我觉得如果能够太平的赚钱,还是最好的。”船主夫人突然道:“不过,若是实在无法回避,我们只能多囤些货了。”

“可以让您的先生将两条船都塞满了。”庭长夫人低声道。

这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虽然庭长本人不能调动军队,但并不妨碍煽动土著人对华商发动劫掠。事实上每次屠华,这些土人都是西班牙人的先锋军,而且在物资收集上颇有天赋。

在这位庭长看来,如果真的引发了明国的愤怒,也完全可以将罪过推到土人头上,让明**队与土人去讲道理。

……

“陛下!锦衣卫的红盒急报。”陆素瑶一路冲到皇帝陛下的床帐之外,方才停下脚步,捧着久未曾出现过的“红盒”。

朱慈烺在睡梦中听到了陆素瑶的声音,但并不真切。距离那个枕戈以待的时光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以至于他以为自己的有生之年都不会被这种紧急军情所打扰睡眠。

“什么事?”朱慈烺带着半梦半醒的沙哑,以意志力强迫自己坐了起来,轻轻拍脸,清醒头脑。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因为陆素瑶是不可能知道红盒急报的内容,这是只有皇帝才能亲启的紧急文书。

国家制度并没有因为趋于安定而有所削弱,反而越发严苛了。

陆素瑶双手奉上红盒,侍立一旁。

朱慈烺检查了封泥,打开盒子,取出静静躺在里面的信纸,展开阅读:

“臣徐惇急报,本卫查知西班牙人预谋于隆景七年三月间血洗吕宋华人。”

隆景七年三月,还有半年的时间,以如今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准,真要准备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还是显得过于仓促。

而且西班牙人选择在三月份动手,无疑考虑到了南风起,不利于大明舰队南下。

ps:真不好意,昨晚十点半才回家,码完字已经迟了。

七零八使者

在段皇后眼中,还有半年光­阴­的事,有必要大半夜将皇帝从床上叫起来么?

锦衣卫那边固然积极,可到了京师随便哪个衙署搁个两三天,这积极挣出来的光­阴­可就没了。然而她却还是低估了皇帝陛下给属下灌输的­精­神力量,以及皇帝本人的自律。

朱慈烺得到红盒传报之后,并没有回床上再睡,直接披衣而起,提前开始了一整天的工作。他知道徐惇并非单纯为了抢时间才用红盒传递,而是为了确保这个消息的保密程度。只有这个消息切实得到了保密,皇帝才有更大的利用余地。

比如:做好军事准备,等吕宋岛发生屠华惨剧之后再表示“震惊”,派兵清剿。如此能够最大程度获得“大义”,不会为国内的杂音所影响。而且也可以借此对马尼拉的西班牙人进行严酷的惩罚,在国际交往中占据主动。

但是从以往史实分析,每次西班牙人有预谋的屠华,死亡人数都在二至三万之间。这些人虽然侨居吕宋,但在没有明晰国籍概念的时代,他们无论是情理还是法理上都属于大明子民。

他们也是为人父,为人子,一样的华夏儿女。

他们远走南洋是因为国内过不下去,而非崇洋媚外有心叛国。

世事固然如棋局,但做出弃子的决定果真有必要么?

朱慈烺在书房里盯着墙上的世界坤舆图直至天亮,方才让一直守候身边的陆素瑶去传吴甡和尤世威入见。现在国家渐渐从战争体制中转型,再次发动对外战争也需要听听朝廷诸公的意见。

“陛下,这让老臣想到了孔子过泰山之侧……”吴甡道。

朱慈烺会意。

孔子过泰山侧,见到有­妇­人在一座新坟前哀哭。问了之后才知道,泰山有老虎。她的公公、丈夫、儿子都死于虎口。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不搬走呢?答案是:此地没有苛政。

这便是苛政猛于虎的出典。

此时的吕宋华侨已经经历了两次大规模屠杀,每次都超过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二、三十。这个百分比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个幸存者都有亲戚、朋友、故旧死于屠华。这样惨痛的经历,他们经历一次是坚强,经历两次是什么?

是在说朝廷苛政猛于屠华?

所以吴甡的立场很清楚:既然这些侨民自己选择留在吕宋,不肯回大明治下。完全可以放任不管。如果吕宋有丰富物产倒是还可以考虑接管该地,保护侨民,但吕宋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物产。

的确,现在的吕宋一如之前的台湾,还没有推广种植经济作物,只是单纯的转手贸易港。有限的种植园也只是为了解决西班牙驻兵的餐饮问题,根本不会被大明关注。

“尤督的意见呢?”朱慈烺问尤世威道。

“臣以为,”尤世威在心中略一盘整,“天兵现在去恐怕不美。若是等明年北风起。天军准备充分,前往吕宋救助难民,将更得人心。”

这也是经验之谈。

国变之后的复国战争中,明军往北打可谓势如破竹,基本每个县城都会响应王旗,百姓自发献城、内应。而往南扩张的过程中,却常常有地方官不肯开城,不肯放士卒入城休息等等令人心寒齿冷之事。

这是因为南方还固守之前的成见。认为官军如匪,断不能让他们入城祸害百姓。而北方经历了东虏之后。发现谁都不可能更坏,当然愿意配合挣一条活路。

现在南洋侨民也是一样,谁都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死守吕宋不肯回来,也难说是否会出现认贼作父抵抗天军的情况。若是让他们经历一番人间惨剧,天军以解救者的姿态出现,那自然就不会有什么抵触了。

更何况。大明若是过早表现出了知悉此事的态度,很容易导致锦衣卫在吕宋的布局被西班牙人觉察。他们可不是南蛮土著,对鼻子底下的间谍无知无觉。

“屠我子民是国仇。”朱慈烺听了二人的意见,只得表明自己的立场道:“装作不知让他们杀,这个。朕做不到。”

吴甡暗暗叹了口气,心中道:之前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皇太子哪里去了?这点城府都没有。

“陛下,永王殿下在澳洲几番请求移民实边,莫若从吕宋招募华人前往?”吴甡提出了一个缓和建议。

永王朱慈炤身为澳洲总督,最大的梦想当然是自己治下富饶安康。自从在澳洲东南部发现了几个极大的垦殖区,他就不断要求朝廷移民实边,彻底占据澳洲这片富饶和神秘的土地。照目前的生产力和澳洲土地潜力,先移个十万人也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更何况澳洲的草原上有不少自流泉,十分适合畜牧。大明带去的羊和兔子都能生活得很好。尤其是兔子,几乎没有任何天敌,繁殖速度又快,是澳洲主要的食用­肉­类。

羊因为会受到袋狼的威胁,还不能撒开了随便放牧。朱慈炤本来是想将袋狼赶尽杀绝的,但受到了皇帝的斥责,这才作罢。

面对吴甡的建议,朱慈烺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总要给愿意远离是非之地的人一个机会。吕宋华人一如大明国人之例安顿,不可苛待。”

吴甡垂头应诺,心中已经自然反应出该交给哪个衙门去办理了。

“军情司要加大对吕宋情报收集。”朱慈烺道:“还有职方司,舆图要可靠。从现在开始,北海、台海舰队和南海舰队都必须时刻保持战备状态,可以对西班牙船只进行强袭,截断其外援。总参谋部立刻制定战争计划。”

“遵旨!”尤世威恍若一股热血冲头,当即应诺。

……

撒比尼安诺也知道了自己的检审庭庭长在暗中怂恿土著人。他与这位贪婪的庭长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希望能够遏止这股潜流。然而身为吕宋的军事长官,他并不能­干­涉司法官和民政官的工作。当他寻求马尼拉市长的支持时,悲哀地发现这位市长坚定地站在了庭长一边。

“亲爱的,很不顺利么?”督军夫人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每次都在前厅等候丈夫的归来。

撒比尼安诺点了点头,道:“我仿佛成了索多玛的罗德,而那些贪婪的蠹虫却不愿意成就十个义人。”

在《圣经》中,耶和华因为索多玛与蛾摩拉的罪恶,下决心要彻底毁灭这两个城市。亚伯拉罕为他们求饶,最终耶和华同意只要城中有十个义人。就放过整座城池的人。然而两位被派去执行任务的天使只遇到罗德一家义人,所以这两座城池最终被耶和华以火和硫磺彻底毁灭。

撒比尼安诺最近总是翻到创世纪第十九章,甚至怀疑这是上帝给他的征兆。在这个征兆中,撒比尼安诺自然是唯一信守道义的罗德,而马尼拉则成了索多玛的化身——罪恶之城。

督军夫人面露惊恐,努力镇定下来,道:“我亲爱的夫君,或许你没有注意到,你将明国皇帝比作了我们伟大的主宰。”

撒比尼安诺的确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马尼拉的安危存亡。

“或许我该找个亚伯拉罕,以免身边的那位皇帝陛下真的降临火和硫磺以毁灭这个城市。”撒比尼安诺道。

夫人很气恼丈夫的冥顽不灵,口中低呼玛利亚的圣名,转动手中的玫瑰念珠。

“最近市里有什么人可以信任么?哪怕是尼德兰乞丐也好。”撒比尼安诺走进客厅,从酒柜里取出一瓶葡萄酒,是高档的法国货。

夫人看着如血一般的红酒泻入酒杯,在玻璃杯体上留下一层红晕,脑中浮现出一个俊美的日耳曼青年的面庞。她身子一颤。驱赶了来自魔鬼的诱惑,道:“最近从澳门来了个日耳曼人。与几位有身份的夫人走得十分近。”

“他是­干­嘛的?”督军对自己的夫人完全不担心。因为他的夫人可是个守旧派,从出生以来就没有­祼­身沐浴过。天主教认为双手触碰**会产生­淫­欲,所以有身份的教徒都是穿着薄纱沐浴。

“他自称是个诗人,在汉堡欠了别人的钱,被装上了去澳门的船。不过也有人说,是他自己逃上船的。”夫人双手紧扣在自己小腹。保持着完美的仪态。

“很好。”督军先生抿了一口红酒:“主会保佑他有一条好舌头。”

当这个自称是诗人的日耳曼人被带到撒比尼安诺面前的时候,他的舌头打了个结,难以撸平,以至于他的西班牙语让人听起来觉得像是一只学舌的鹦鹉。

督军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见了这位的诗人,欣赏着他站在书桌前瑟瑟发抖。偶尔还壮起胆子抛出两个媚眼来勾引自己。看得出,在出卖­色­相方面,这位诗人十分在行。这或许也是他来到远东的船票。

“奥托,奥托?布劳恩。”撒比尼安诺维持着自己身为贵族的傲慢:“你究竟是否见过一个上等的体面人该如何说话?”

“是的,先生。”日耳曼诗人道:“我曾在沙夫兹伯里伯爵府上做客。”

“那就是说,”督军略带玩味地望向这个诗人,“你跟伯爵的某位男仆有染,是吧。”

诗人觉得自己应该愤怒起来,但当他看到督军手中把玩着的­精­美火铳时,终于还是识相地低下头去。

“马尼拉有很多人想证明你是个阉伶。”督军道。

日耳曼人没有听出这话之中蕴含的威胁,反倒在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很确定,那些贵夫人们可不会认为他是阉伶。

“我不认为应当让马尼拉的绅士们脸上无光,但我也不愿弄脏我的手。”督军压抑住内心的恼怒,拿着手铳站了起来:“我没有理由憎恶你,对吧?”

“确实如此,阁下。”诗人垂下头。

“你将能得到一个救赎的机会,”督军比划着手中的火铳,好像在瞄准什么,“去北京。以伟大的国王的名义,祈求和平。”

“哪位国王?”诗人有些惊恐。

“地球之王,西班牙国王,伟大的腓力四世。”撒比尼安诺略带嘲讽地说道。

在腓力四世的时代,西班牙已经走在了下坡路上,甚至能够看到这个帝国的余晖。然而地球之王却是他最喜欢的称号。好像自己仍控制着日不落帝国控制着整个世界。事实上,他连自己的新西班牙总督都无法控制,遑论更为遥远的菲律宾督军了。

让一个地位低下的流浪汉冒充国王使节,如果真的成功欺骗了明国皇帝,能为马尼拉带来了和平,那么自己的小花招将在上流社会被传诵为­精­明智慧。若是这个流浪汉被揭穿,则可以指谪他为诈骗犯,然后毫不犹豫地看着他被绞死——或者亲手绞死,以安抚明国皇帝的自尊心。

如果既没有被揭穿。也没能完成使命,那么这个日耳曼人多半会因为醉酒而十足落海,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反正现在的马尼拉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无论怎么做,结果都不会更糟糕,何不放胆一搏呢?

撒比尼安诺扣动了扳机,撞锤在砧板上打出啪嗒一声,因为没有夹燧石而没能打出火星。

隆景六年九月。赶在北风将起之前,没有任何凭证的日耳曼人踏上了前往台湾的船只。他的发­色­和瞳孔很容易让他冒充尼德兰人。虽然荷兰人刚刚结束了与大明的战争关系,但考虑到荷兰东印度公司积极赔偿态度,大明并没有对荷兰人赶尽杀绝。

相比意大利人与葡萄牙人受到的礼遇,荷兰人只有三天时间在台湾落地签证,若是遭到拒签就只能离开大明国土。

说起来只有一直被排斥在外的西班牙人最招中国人的恨意,这让布劳恩先生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丝毫看不到未来有光明可言。

……

“他有贵族的傲慢,手和脸也洗得很­干­净,身上熏了香料,但他的手指并没有长久握笔的痕迹。这使得我更相信他是个贵族的男仆,而非公务人员。”年轻的传教士在经过数日观察之后。将关于奥托?布劳恩的鉴定报告读给了台湾市舶司长官。

他在这里并不是为了传教,而是帮助中国人甄别企图混入大明国境的欧洲人。这也是朝廷与耶稣会的合作内容。朝廷为了保护大明的各种情报,而耶稣会也可以借此防止多明我会的渗透。

长官正要拿起自己桌上表示拒绝的圆型印章,突然被身后的助手按住了。

年轻的传教士颇为意外。从他到台湾以来,从未见过中国人有过这样不分尊卑的情况。

助手没有理会外国友人的错愕,附耳道:“他或许有用。”

长官很清楚这位助手的身份,没有任何坚持,将奥托?布劳恩的入关申请放入了“待定”栏中。

这位助手就是锦衣卫的密探。

锦衣卫迈出国门之后最大的困扰就是人种。

好在这个时代并没有民族国家这个概念,在南洋有大量的土人愿意为大明效力——只要大明肯给真金白银。相对而言更贴近文明国家的欧洲人却已经在家族的基础上有了国家的萌芽,除非能够拉拢整个家族成为大明的盟友,否则很难找到有价值的合作者。

尽管拓展情报网的工作进展缓慢,但凡事总得从点滴做起,不能因为进展差强人意就索­性­放弃。

这个奥托?布劳恩就是“点滴”。

台南县警察很容易就找了个借口,从旅舍带走了茫然无措的奥托?布劳恩。他面临的指控包括:走私,意图偷渡,以及冒充公职人员欺骗大明官府。

“我可以对着耶稣基督发誓,我真的是马尼拉的使者,督军撒比尼安诺的信使。”奥托?布劳恩被带进行刑房的时候,只看了一眼那些布满血迹和锈迹的刑具,就瘫倒在地大声哭了出来:“我发誓。这是我最真实的身份了!”

……

“张老哥,那些西人就没想过这种人压根见不到圣上?”

“李兄啊,那些人还以为我堂堂天朝与南洋诸夷一般呢。你指望他们懂这个?”

两位掌刑千户一边聊着,一边收拾刑具。他们其实并没有动用­肉­刑,只是简单的­精­神施压就让那个号称是督军特使的年轻人彻底崩溃了。因为崩溃得太过彻底,这人多半是废了,不过他面临的命运并不会太复杂——不是被秘密处死,就是发配到某个矿场做苦力。

不过奥托?布莱恩的供述得到了认可,锦衣卫确定他是为了和平而来,虽然这种和平是撒比尼安诺一厢情愿。

“说起来,张兄试过那些泰西女子没有?”李千户压低声音:“听说城里来了几个。”

“早去试过了,并非真的泰西人。”张千户故作不屑道:“其实是荷兰人与日本人的杂种。这些人在日本呆不下去,只能到台湾来谋个生路,类似泰西人而已。”

“那可就没什么意思了。”李千户意兴阑珊。

“不过叫得还真是……嘿嘿。”张千户脸上露出“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笑容。

两人还要继续闲话,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里是锦衣卫的黑狱,等闲没人会来,一旦有人来,必然官帽比两个掌刑千户大。

“上峰有令,带人犯奥托?布劳恩去知府衙门。”来者一身校尉装扮,手持腰牌,显然是个跑腿的。

这种人可比真正的上司更要小心应付。

七零九密探

就连奥托?布劳恩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最终还是顺利抵达北京。

看着北京城高耸的城墙,一眼看不到边际,让奥托深为震撼。

在欧洲,城堡兼具行政中心和军事用途,城堡内不会有如此之多的居民。奥托这种没见识没知识的破落户,只把北京城的居民都理解成了皇帝的私有财产,类似仆人和杂役,难免对这个帝国的统治者更加的敬畏。

“我能见到皇帝陛下么?”布劳恩低声询问押送他的锦衣卫校尉。他曾经尝试着­色­诱这个校尉,不过这个校尉不喜男风,结果适得其反,一路上对他很不客气。

负责翻译的西语系通事当然知道这事,但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并没有节外生枝。

“就你?”校尉啐到:“猪狗一样的东西竟然也想面见圣上?啊呸!”

这校尉说得如此粗俗,以至于年轻的通事都不好意思直译了。

“你见不到圣上,能见个镇抚使就不错了。”这个学生新近分到锦衣卫,也算对锦衣卫有所了解。

当初锦衣卫的活动范围只在京师,所以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之下就是两个从四品的镇抚使。如今锦衣卫悄无声息地遍布全国内外,所以基本上每个省都有一位镇抚使,每个府都有一位千户。这也是官职与官衔将分未分的阶段。

坐镇北京的镇抚使有两位,权威较大。北镇抚使非但统管京师方面情报收集整理,而且也会挂个指挥佥事的衔,官号全称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领北镇抚司事。

锦衣卫从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了英宗朝有些特殊情况。其他时候都是新皇登极便要清洗一番。而且这种清洗主要是集中在镇抚使以上的高官,真正­干­活的千户、百户是没资格享受清洗待遇的。

直到崇祯朝,情况又有些特殊。因为皇太子接手锦衣卫之后,天子亲军实际上为皇太子效命。当时正牌子指挥使骆养­性­已经投效了东虏,其他高官或是跟着叛国,或是隐居不出。很轻松地让东宫手下迅速把握了锦衣卫的核心力量,加以利用。

如今皇太子成了皇帝,之前的千户、百户自然水涨船高,纷纷升职加爵,而且从事务­性­工作增多来看,即便再换一任皇帝,他们也不用担心遭受清洗的下场。唯一不好的就是不能传给儿子……不过锦衣卫也算半个军队系统,能让儿子读武备大学去当个军官也是极好的出路。

何况现在军情司非常欢迎锦衣卫子弟加入。

负责奥托?布劳恩专案的镇抚使钱大通便是这样的新贵。他在国变之前只是个试百户,手下十几个破落户一般的锦衣卫校尉、力士。国变时逃离北京。因为与皇帝顺路,竟然稀里糊涂被带到了山东,旋即被委任为千户。

钱大通自认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却又稀里糊涂地连年考评优异,在福州负责侦察郑氏还立了功,最终在隆景三年从福建镇抚使调入北京,领北镇抚司事。

这回卫使徐惇将奥氏专案分配给他,并没有特别交代。好像对他的能力十分信任。

钱大通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总之还是见了人再说。

一见到奥托?布劳恩。钱大通就觉得此人既不像是长年累月服侍案牍的公务人员,也不像传教士说的贵族男仆。在他看来,即便是仆人,也有尊严,然而此人可以说毫无尊严可言。

他更像是个卑微无助的小相公。

只是泰西人的身形让他一点都不“小”。

在直接注视了大约半刻钟之后,奥托?布劳恩显露出了濒临崩溃的征兆。

——完全没有意志抵抗能力。

钱大通靠在椅背上。继续盯着奥托?布劳恩。在他看来,上面决定使用这个泰西人纯属浪费时间,因为他甚至连作为男仆窃取情报都做不到。

奥托?布劳恩根本不敢与钱大通对视。他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手上,却发现双腿不自觉地颤抖,就如同痉挛一般。在这个没有窗户的小黑屋里。只有他与这个四十上下的明国官员,两人语言不通,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有用。

“阁下,说些什么吧!”奥托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他已经崩溃了。

钱大通听不懂奥托的语言,只是看了一眼桌上的沙漏。他摇了摇头,拉了拉一旁的绳子,很快就有通事奉命而来。

“问他能­干­些什么。”钱大通对通事道。

“你有什么技能?”通事问道。

奥托?布劳恩仿佛听到了天籁,连忙道:“我能说三国语言,德意志语,西班牙语,还有英格兰语……我能读一些德文。我还熟悉贵族的礼仪……我愿意做一切你们让我做的事,求你们不要杀我!”

通事正要翻译,钱大通已经挥了挥手,道:“让他去紫明楼住两天。”说罢,钱大通起身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通事愣在当场,暗道:我哪里知道紫明楼是什么地方?再说,我也没有带人犯的权力和职责吧!

好在钱大通离开之后,很快有两个校尉进来。通事摆出转达上意的态度,并没有耽误事。

奥托?布劳恩虽然听不懂汉语,但是不能否认他有不错的语言天赋。在几人的对话中,“紫明楼”出现的频率最高,很可能是某个地方或是某种刑罚。随着自己被人带进了一座中式别院,一栋三层高的砖木小楼隐藏在别院深处,只露出一截屋脊。

他猜这里便是“紫明楼”。

“先生,请这边走。”紫明楼里出来的中国人­操­着一口德语,还带着巴伐利亚口音。

“这是哪里?”奥托?布劳恩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几乎要扑上去抱住这个仆人装扮的中国人。

“紫明楼,先生。”男子就如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的贵族男仆,温柔,庄重,大方,得体。

奥托?布劳恩在他面前有些自惭形秽,踩在­干­净平滑的石板小径上,几乎难以迈开双腿。他从小黑屋里出来之后,就格外享受阳光,如今走在这个充满神秘气氛的小园中,更是被步移景换的神奇效果所吸引。

“这是池塘。”男仆郑重道。

——谁都知道这是池塘,我还认识里面游动的是鱼。

奥托在心中腹诽一句。

“你得学会站在池塘边感受鱼游动带来的动和静。”男仆继续道:“这能让你浮躁的气息深沉下来,看上去不像是个为了一片面包就能够出卖**的廉价品。”

奥托?布劳恩觉得心口像是被刺了一刀,但想到那间小黑屋,以及那个目光中仿佛藏了尖刀的明国人,他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栗,不敢有丝毫违抗。

男仆带着奥托?布劳恩从鱼塘走到一片竹林。

说是竹林,其实只是小径两旁种了十余杆毛竹。在这个季节,竹叶已经不在水­嫩­,略显出焦黄。只有风吹过时,沙沙的叶响才肯演奏天籁。

“这是竹林。”男仆道:“你应该每天都来这里听风的声音,那是大自然的协奏曲,好吹去让你身上的腐臭。”

“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奥托?布劳恩忍不住问道。

他的确喜欢脸压在枕头上的位置,但并不喜欢被人如此辱骂。

“让你做个诗人。”男仆淡定道。

奥托?布劳恩在错愕之余,终于笑了起来:“诗人?好吧,我已经承认过了,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只是读过两本诗集罢了。”

“不,你必须成为一个诗人。”男仆认真道:“这是命令。”

“可是……”奥托有些张嘴结舌,诗人是一种身份而非职业。不可能有人因为学习就能成为诗人。

“我负责培训你教育你。”男仆道。

“你是个诗人?”奥托更加意外了。

“我是个密探。”男仆微笑道:“恭喜你,你有机会成为我们伟大帝国伟大机构的一员。如果你能顺利通过考核,你就能光荣加入锦衣卫。”

“如果我没能通过考核呢……”

“请别为死后的事费心。”男仆笑了起来。

奥托跟着笑了笑,却十分勉强。

“继续往前走。认识一下这里,认识一下大明。”男仆走在前面,大有此间主人的姿态。

穿过竹林,还有藤蔓缭绕的竹亭子,以及长满青苔的巨石水缸……奥托很惊叹中国人竟然能够将如此之多的景­色­溶于一处,使得这个不过两三亩大小的别院仿佛有看不完的风景。而且每一处风景在男仆先生的口中都是洗涤粗俗的­精­神浴场,同时也不忘刺激一下奥托?布劳恩仅剩不多的自尊心。

“不管是什么文明,洗­干­净些总是会得到青睐的。”男仆带着奥托进了下楼,指了指屏风后隐约露出的小门:“从这里进去就是浴室和卫生间,你可以先自己摸索一下看怎么用。”

奥托缓步走在擦得铮亮的地板上,耳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地板发出的微弱呻吟。他很怀疑那个密探导师说的话,那可是密探!他说的卫生间和浴室,难道会是真的卫生间和浴室么!

那扇屏风背后的暗门,在他心目中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一般,诡谲得让他感觉胆怯。

七百十培训

门打开。

午后的阳光从一人高的玻璃窗闯了进来,投在|­乳­白­色­的瓷砖上,印出一个金­色­的方框。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奥托很容易就找到了清香的来源,那是一束­色­泽鲜亮的鲜花,正Сhā在青花瓷瓶里,摆放在洁白的瓷制洗脸盆旁边。

脸盆上方有一条黄铜打造的鱼,鱼头扭向下方,似乎能从鱼口里吐出水来。奥托伸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了鱼口上残留的水滴,但是没有找到让它喷水的机关。

在脸盆台旁边有一个看似马桶的东西,也是用的上好瓷器。奥托掀开盖子,发现里面有一汪浅浅的水,并没有从下方的管道流走,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在马桶上有木质的坐板,肯定是让人坐上去不至于觉得冰凉。

奥托在马桶附近找到了一根垂下来的绳索,伸手一拉,登时发现这绳索连着水箱,一股强劲的水流在管道中轰鸣,冲入洁白的马桶,打了个旋,再次从管道奔流而去。就在奥托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恐惧的时候,水流声已经消失,马桶里的那汪清水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深浅,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在马桶过去两步的地方,一面超过一人高的玻璃门挡住了去路。奥托轻轻用手挪动玻璃门,发现下面装着滚轮,让看似沉重的玻璃门很轻松地滑到了一旁,露出里面的沐浴间。

沐浴间一样有铜质的管道,肯定能够从巨大的圆盘里喷出清水供人沐浴,但奥托同样不知道机关所在。他看了用鹅卵石镶嵌出来的防滑地面,关上了门,心中震撼不已。

那个密探导师没有骗他,这的确是卫生间和浴室。鉴于这里并没有泡澡的汤池。可以看出并非官绅之家的标准配置。然而一切材质都是瓷器、大理石、鹅卵石……这让从未见识过繁华富贵的奥托胆怯、自卑,又隐隐有种占有的快感!

自己日后可以坐在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马桶上方便,就连马尼拉的督军都不可能有这样的享受。

奥托甚至不想离开这里,用力吸着的卫生间里的花香。

——中国真是一个媲美天堂的世界。

奥托一时间忘记了密探,忘记了锦衣卫,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接受能力太差。应变能力也太差了。

男仆装扮的导师站在门外,看着客厅里的落地大钟,计算着奥托进去的时间,对这个泰西人的资质深感担忧。

紫明楼并非锦衣卫专门用来训练密探的地方,它的修建只是为了对一些科目进行考核,比如混入、潜伏、窃取情报之类。只是因为一时难以找到足够隐秘的场所安置奥托,所以才将他“暂存”此地。

终于等到奥托出来,导师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悦。

“在这里,我的身份是你的贴身男仆。也是导师。”导师道:“你在名义上是一个有遗产的诗人。很快你会见看到这里的其他佣工。”

“我还有佣人?”奥托喜出望外。

“名义上的。”导师强调:“都是名义上的。”

奥托咧咧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们有些人是为了谋杀你,有些是为了从你这里窃取情报,还有些人是你窃取情报的目标。”导师道:“你很快就会进入一个到处都是密探的世界,一旦考核没有成功……”

“我懂,我就再也不需要为任何事烦恼了。”奥托连忙道。

导师这才露出一丝赞许的目光,道:“要学会分辨每个人的眼神,分析一丝一毫的声调变化。”

“但是……我听不懂汉语。”奥托道。

“语言能力也是考核项目之一。”导师说得很清楚。

奥托一愣:“我有多长时间?有老师么?”

导师指了指自己。道:“我就是你的老师。从你进门的这一刻开始,直到三个月后。哦。那是一般考核。特殊考核下周就会开始。”

“特殊考核?”

“对,锦衣卫有一些­干­‘脏活’的密探,主要就是对叛徒、重要目标进行暗杀。你是他们的考核对象。如果他们通过了,你就死了。”导师说得云淡风轻。

奥托吞了一口口水,终于叫了起来:“你们不如直接杀了我!我怎么可能是那些密探的对手?”

“别把密探想得多么可怕,只要你小心些就可以了。”导师笑着挥了挥手:“如果你发现谁要谋杀你。你可以直接喊出来,让他失去考核资格。当然,如果你冤枉了无辜的人,你的考核分恐怕就很危险了。”

“只要我一喊,他就算能杀我也会放弃的。对吧?”奥托特别追问道。

导师点了点头:“按照规矩应该是这样。”

“按照规矩?如果他不按照规矩呢?如果他执意要杀死我呢?”奥托惊恐地接连问道。

“放心吧,那他会被踢出锦衣卫。”导师明确道。

“可那时我已经死了!而他只是被开除了事?”

“我很遗憾。”导师指了指那边的大钟:“不过我得提醒你,你每一次抱怨,都在浪费你的学习时间。”

奥托打了一个冷颤,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愚蠢了。

其实奥托的受训内容并不多。他只需要学习密码文的写作,上流社会的基本礼仪,以及套话问话的技巧。这些都不算很难,真正难的部分在于他中文学习,以及取悦他人或者她人的技法。

大明是个没有­性­别歧视的国度,尤其是男风,并不会被人鄙夷。这点倒是与此时的欧洲颇有相近之处,虽然天主教将同­性­恋视作不可饶恕的罪行。

然而禁忌才能带来刺激,所以欧洲贵族之中盛行的男风并不比大明要弱。

无论是在北京还是福建,都有专门培养“相公”的特殊服务场所,所以这方面的人力资源并不缺少。而对于一向生活在社会底层,为贵­妇­们玩物的奥托而言,察言观­色­,卖萌撒娇也是他的强项。

训练科目中难度最高的还是奥托的身份。

一位诗人。

钱大通考虑过让他直接作为男仆,混入欧洲上流社会。然而男仆必须依附于一位主人,太过于局限,不如诗人方便游走。而诗人最重要的是气质以及作品,这两样都是奥托?布劳恩所缺乏的。

好在锦衣卫里人才济济,想了个十分讨巧的办法。他们从历代诗歌中选了许多适合翻译的诗词,让经世大学西语系的高才们翻译成德语、法语、拉丁语,甚至希腊语。这对于西语系的学生而言是作业,对于奥托而言则有了“作品”。

考虑到西方诗歌和格律诗词在篇幅上的异常,奥托的人物背景上就多了一条:汉学家。专门研究东方诗歌,并受此影响写下十四行诗——这简直是在帮他开宗立派。

如果有需要,锦衣卫甚至可以帮他找人将话本小说翻译成歌剧。

解决了作品问题,剩下的就是气质了。

任何人如果没有信仰依托,就不可能存在令人敬仰和舒适的气质。锦衣卫不需要一个狂放不羁,清冷孤高的诗人,而是要一个让人觉得温暖,愿意对他吐露心扉的灵魂伴侣。所以奥托首先要被灌输的就是对大明皇帝忠诚,对大明的无限景仰,对身为锦衣卫成员的无限骄傲。

这也是奥托最乐于接受的科目。

他甚至不知道这也算是科目。

每到戊日公休,主掌紫明楼的男仆导师就会用奢华的四轮马车带着奥托进城。让他看到大明的商业繁荣,人民安居乐业。他们会去最奢华的酒店,见最奢华的人,吃最奢华的美食,然后以令人咋舌的天价购买一堆奢侈品。

“这就是大明,我们就是这么富足。”导师道。

这种生活与奥托之前的悲惨境遇简直犹如天壤之别。当他习惯了丝绸的柔滑,再让他穿着粗硬的亚麻,他自然不能忍受。

居移气,养移体,奥托很快就能成为一个靠得住的大明情报人员。

当钱大通在三个月后再次见到奥托的时候,这个泰西痞子的眼中已经少了一分卑怯。

“他现在由衷认为自己是锦衣卫的一员了。”负责培训奥托的导师恭谨地对的钱大通道。

钱大通点了点头:“其他科目如何?”

“刚开始心理承压能力太弱,因为杀手要暗杀他的事崩溃了六次。”导师道。

“然后呢?”

“教育几次就好了。”导师道。

钱大通知道锦衣卫里“教育”是什么意思,但凡经历了真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遇,心理承受能力都能增强不少。当然,也不排除有人直接变成痴呆。不过这个奥托在台湾已经经历过了一次,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脆弱。

——他连被人走后门都能甘之如饴,何况其他呢。

钱大通属于坚定反男风者,对此一直抱有敌视。

“但是观察能力和应变能力还是远远不足,下官并不认为他适合执行任务。”导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没关系。”钱大通淡淡道:“他只是第一只小鸟,以后这样的小鸟会越来越多。质量不行,完全可以靠数量来弥补。”

导师心中暗道:难怪这次培训周期这么短,原来是消耗品。不过我们已经要对欧洲进行撒网了么?我是否也该离开这里,去寻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七一一定西南

奥托?布劳恩先生在给菲律宾督军的信件中,转达了善意,并且告知这位祈求和平的督军,大明在未来五十年的重心都将在西北与默教徒对抗,以期夺回蒙古人的地盘。

这个消息让撒比尼安诺兴奋良久,直到他久久等不到从新西班牙跨越太平洋来远东的船只。

虽然大海广阔,但能够航行的航道并不如人们想象得那么多。前往远东最熟悉的航道是从非洲走印度洋,过麻六甲海峡进入南洋。然而这条航路上,非洲东西海岸的港口在葡萄牙人的控制之下,英法等新崛起的海洋国家积极布局印度港口……很不幸,这些国家都是西班牙人的敌国。

如果西班牙船队不希望一路被“海盗”追杀,势必要开辟一条新航路。这条航路就是跨过太平洋,从墨西哥到亚洲。

这条航路上没有敌国的海盗和海军,相对而言比较安全。然而缺点也很显着,没有足够多的补给港。这就意味着船队的运货量会受到限制,同时也导致船队出港之后就很容易失去音讯。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撒比尼安诺完全不知道是新西班牙方面出了问题没有派出船队,还是船队在航程中遭遇了意外。

如果是意外,到底是因为天候还是水文?抑或是在东面出现了新的海盗势力?

西班牙船队要经过日本和台湾海域,这两个洋面都可能被人劫掠。

“不可能连一艘船都逃不过来。”撒比尼安诺充满了不安:“即便是明国政府对我们的船队进行私掠,也不可能封锁整个洋面。”

大海如此广阔,没有围墙,的确很难做到完美堵截。

只是撒比尼安诺低估了明帝国对战争规模的准备。

大明以日本、台湾、澳洲为基地,广布侦船。日夜寻找西班牙船队的位置。甚至所有的渔民渔船都接到了通告:只要发现泰西船只出没,就要报告最近的海上巡检司。一旦被验证确实,渔民能够获得战利品的百分之一。

满载金银的西班牙海船,只要分得百分之一,就足以让渔家再也不用打渔了。

而这一切,西班牙人完全不知道。仍旧在稳定的航线上航行,就如投入渔网的大鱼。

“你们这是海盗行径!你们该被绞死!”

撒比尼安诺听不到那些被俘船长的呐喊,而这些呐喊终究只能徘徊在某个矿场坑道之中。

大明和西班牙,已然开战。

……

“在这场战争中,大明将出动十万陆上部队,四大舰队,登陆吕宋,彻底让西夷付出屠戮华夏子民的代价。”朱慈烺坐在皇极殿的龙椅上,头戴冠冕。身着日月龙袍,陛下是高大威武的大汉将军,中间垂首侍立的则是列国藩王。

隆景七年的元旦大朝,暹罗国王那莱王、朝鲜国王李珲、日本国毛利纲广,蒙古诸藩王、诸法王,都亲来北京朝觐。这其中朝鲜国李珲是身不由己;蒙古诸藩是因为的确吃到了甜头,乐意来大明凑趣;毛利纲广则是想亲眼看看大明的实力,也为即将到来的倒幕之战奠定信心。

暹罗国王却是因为识相。之前大明皇帝下诏暹罗和真腊两国。要其国王亲去北京商讨征伐缅甸之事。结果两国兴趣缺缺,暹罗国还算圆滑。没有直接拒绝,推说新王即位,国内不稳,请求宽限时日。

至于说话颇不客气的真腊国赞王,已经被罗玉昆率领的西南集团军擒获了。

从隆景六年开始,水陆真腊再次统一。不过这回水真腊(柬埔寨)被归入了老挝——陆真腊——宣慰司,为大明治下领土。如此一来,暹罗就彻底被老挝包围起来,直面大明兵锋。暹罗国王也只能偷偷安排好继承人,随着大明军队前来北京。朝觐圣颜。

“你们或许以为朕夸大其词。”朱慈烺声音冷峻:“大可以自己算算。西南集团军三个军将调往参战,另外还有闽、粤两省边防军、巡检司为策应,真正参战人数将远超十万!西夷此番在劫难逃,而诸位也不用担心大明国力会因此战受损。”

诸王听完通事的低声翻译,哪个不是心有余悸?除了毛利纲广。在他看来,调动兵力打南蛮人实在是浪费。如果有十万人,足以倒幕成功了。可惜他身为外藩,不能在这个神圣的地方发表意见,而鸿胪寺又不肯传达圣听,只能继续忍耐。

“其他方向朕也不会放松。”朱慈烺的目光落在蒙古诸藩王与各法王身上,很快又落在了一直双手合什的泰国王身上,道:“西部仍是大明的重中之重。而且朕可以肯定地说,隆景七年结束的时候,再也不会有缅甸这个叛逆之国。”

暹罗王听完翻译,心中一沉。

明军在西南的三个主力军要全部调离,那么攻打缅甸交给谁呢?靠暹罗自己么?

即便暹罗王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缅甸将终结他的大城王朝,他总知道现在两国之间的差距。

缅甸终究还是比暹罗强大。

只是那莱王并不知道,大明还有一支尚未公开归建的人马。

张献忠的西营。

隆景六年中,锦衣卫在西南最大的功绩便是成功刺杀了张献忠,策反了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四大部将。

这桩大事发生在隆景六年的十月,尚未正式对外披露。既定的宣传基调是说张献忠染病而死,然后再制造两次滇军的“大捷”,顺利招安李定国等人。

西营在滇、缅活动近十年,非但熟悉地形,许多人甚至还与当地人通婚,生下了子嗣,可谓战力充沛。而四王之中的李定国,在原历史时空中有“两蹶名王,天下震动”的威名,足堪重用。

世人只以为顾君恩、刘宗敏不肯尽快发兵缅甸是为了养贼自重,却不知道深山老林的恐怖。就算是西营最初入缅的时候,非战斗减员也十分惨重。而朱慈烺能够默许西营在缅甸恢复元气,更是看中了那位名声极大,能征善战的李定国。

相比之下,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三人只是个添头。

而李定国能够在几乎举国沦丧的情况下效忠永历帝,延续国祚,可见劝他弃暗投明并非不可能。

如今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攻缅主力。

……

“如今既然招安为官,就再也不复为贼了!”李定国捧着大明将官服与将印,想起张献忠时还有些悲怆。

他是陕西人,从小被张献忠收为义子,以“张定国”的名字活了大半辈子,、对“李”姓并没有什么感情。对于张献忠“病逝”的事,他实在心存疑虑,可是其他三王言之凿凿,而且在他赶回大营之前就已经安葬了张献忠遗体,他也不能要求开棺验尸。

孙可望是锦衣卫打开的突破口,价码却低得让人意想不到:河套良田五百亩,既往不咎,父子两代免十恶重罪之外的死罪,得一民爵终老。

听了李定国的话,孙可望道:“如此也是天命,只要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谁老想着造反呢。”

李定国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返回了自己居所。

三个月后,各级训导官配备到位,大西御营正式成为历史,改编为缅甸远征军,首任军长便是李定国,副军长艾能奇。而孙可望和刘文秀却登上了返回陕北老家的马车,改名换姓,成了当地的和善乡绅。

这一刻,李定国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过终究已经晚了。

隆景七年三月,缅甸远征军誓师出发,从东北方攻向缅甸都城阿瓦城(曼德勒)。

一个月后,暹罗国派兵两万,象兵三千,从西南攻入缅甸,才到东吁便接到了李定国攻破阿瓦城的消息,兵不血刃地又退回了暹罗,不敢有丝毫冒犯。

李定国率军占领了整个缅甸土邦,最终止步于若开山脉。

在若开山脉的另一侧,便是如今蒸蒸日上的莫卧儿帝国。

……

“老子晕得很!开头让老子到云南就是为了征讨献贼!现在贼子成了将军!老子倒莫名其妙被调开了!”罗玉昆率领三个军,并没有全从交趾登船。

事实上只有一个师是从交趾登船前往吕宋岛,其他部队沿着海湾走了一圈,顺手南下把满剌加苏丹给灭了,彻底掌控了麻六甲海峡。

日后再也不会有马来西亚和新加坡这两个国家了。

“等打完了吕宋岛,肯定还是要回西南的。”朱家骏劝道:“陛下怎么可能放任西贼余孽占据天下粮仓之侧?”

罗玉昆这才略消了些气。

陈崇在一旁道:“不管是不是回西南,咱们身为大明武将,就不该抱怨,该去哪里打仗就听上意的吧。”

罗玉昆刚将降下去的气登时又腾了起来,骂道:“我哪里抱怨了!你个没卵子的死太监就会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

陈崇这十多年来早就被他骂惯了,也不气恼,摆出一副惹不起的模样道:“好好好,你没抱怨,你不过就是发发牢­骚­!”

“对头!”罗玉昆说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连忙摇头道:“老子也没发牢­骚­!萧陌那首诗怎么说来着?”他侧着脑袋想了想,没想起来,断然挥手道:“反正就是累归累,苦归苦,说归说,咱们忠心不曾减过半分!”

“那便是极好的了。”陈崇尖着嗓子道。

七一二欧洲外交

腓力四世能够号称“地球之王”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夜郎自大。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作为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占有美洲最为富有的金银矿。而且在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西班牙都近乎独霸美洲,疯狂掠夺当地财富。

然而西班牙帝国连年战争,几乎与整个欧洲为敌,而美洲大陆上的贵金属却流水一般涌入大明,所以在腓力四世的祖父手中,国库就已经十分窘况了。

虽然无敌舰队被英国皇家海军打败之后,西班牙人很快又夺回一城,但就如落日余晖,帝国已经无可避免地走上了衰败。

耶历一六二七年,在腓力四世即位之后第六年,西班牙政府宣布破产。次年,西班牙宝藏船被尼德兰人截获。国家经济越发雪上加霜。

经济上的溃败直接导致了西班牙军队的战斗力下降,而且复杂的各民族地区不稳定。一六四零年,腓力四世为了打胜三十年战争,持续扩军,并想让伊比利亚半岛的加泰罗尼亚人承担一部分军费,结果法国暗中煽动,促成了西班牙内战。

同年,葡萄牙独立运动爆发,若奥四世建立起了新王朝:布拉­干­萨王朝,结束了西班牙统治。两年之后,西班牙在远东丢掉了台湾北部据点,马尼拉几成孤岛。

一六四八年,德意志三十年战争分出了胜负,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几乎被整个欧洲唾弃,成为了最不受欢迎的王室,失去了陆地优势。腓力四世不得不承认荷兰独立,以此换取继续对法国进行战争的空间。

在西法战争中,西班牙虽然一度征服了那不勒斯和加泰罗尼亚,但仍旧不能改变颓势。

国家形势一日日衰败。腓力四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来自远方的好消息了。加上儿子们的早逝,让他的生活总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在一六五七年五月的一天,诚如过去所有无聊的日子一样,五十二岁的西班牙国王收到了来自葡萄牙的大明帝国照会。

大明向西班牙宣战了。

因为大明与西班牙并未建立大使关系,也没有任何互相出使的渠道,所以这封宣战照会由大明驻葡萄牙大使从里斯本派人送来。从落款的时间上看。大明在华夏历的新年就已经宣战了,显然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腓力四世无奈地站在窗前,任凭炎热的风吹拂脸庞。

说起来他对大明充满了好感,宫殿中有不少远东的珍贵丝绸制品,自己也十分喜欢那些素雅的青花瓷器,但是两国之间始终有着隔阂。

那些远派殖民地的贵族们完全不知道尊重一个真正的帝国,像对待野蛮人一样屠戮他们的子民,如今受到这样的结果似乎并不能让人感到意外。

“关键是,”腓力四世蠕动着自己巨大的下巴。“战争的结果如何?”

王后玛利亚?安娜刚刚推门进来,并没有听到丈夫的喃喃自语。她来这里是因为收到了好友克里斯蒂娜女王的信件,其中提及了西班牙在远东的某些行为可能会导致大明帝国的不悦。

“国王先生,您必须制止您的殖民地官员。我们完全不知道那些贵族老爷们想做什么!他们不应该去挑衅一个强大的国家,尤其是在没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安娜王后取出克里斯蒂娜女王撒着香氛的信,递给自己的丈夫。在无意提及的关键句下,有她用指甲轻轻划过的痕迹。

“恐怕已经晚了。”作为交换,腓力四世将大明的宣战照会递给了妻子。

王后看着由汉、西、拉丁三种语言写成的照会。心中反倒安定下来。

“那么,现在我们只能等待战争的结果了。”王后道。

“我已经想到了结果。”腓力四世坚定道:“这是撒比尼安诺自己惹来的麻烦。我不会为他出一个子的赎金。让人遗憾的是,我们的商税收入恐怕要少许多。”

西班牙的国家经营方式很原始。由新西班牙省获取金银,运到大明换取茶叶、丝绸、瓷器等商品,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也会从走私贩手中采购印度的香料。这些商品经过新西班牙的市场,有一部分会流入欧洲本土,这也是西班牙国库的收入点。

从这条经济活动的链条中可以看出。西班牙并没有获得欧洲真正的货币——金银,而是不断地往外输血。腓力四世曾推动立法禁止黄金白银流出国境,显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

“新西班牙的黄金白银会回来的。”安娜王后安慰着国王和自己,但很快就失去了信心。她道:“前提是我们的宝藏船能够逃过英国海盗肮脏的爪子。”

“我们被赶出了远东,这的确令人伤感。”腓力四世叹了口气道:“好在新世界和欧洲还很安全。”

玛利亚?安娜也这么想。

然而他们忽略了大明新任大使对立功的迫切心理。

驸马都尉巩永固在妻子病逝之后一直没有续弦。因为留在朝中实在没有位置,而新政之下也没有闲饭可吃,于是他自请出使欧洲,带着一双女儿去见识另一个世界的风光。大明向西班牙宣战,是他到任以来的最大事件,也是他扬名异域的绝好机会。

虽然从职责上而言,巩永固只需要转交照会就可以了,但身为大明在欧洲的代言人和耳目,他完全可以做更多的事。

耶历一六五七年四月,巩永固离开了葡萄牙的里斯本,前往法国马赛。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在他可靠的火枪手们的保护下,如同一个普通的贵族子弟一般等在那里,激动地希望见见来自远东的使者,并且由衷希望能够亲自前往大明。

这不能不说,唐王给欧洲留下的印象实在有些过于夸张。

在一个阳光明媚下午,吹拂着地中海的海风,在这个以反抗法国朝廷而著名的城市,日后被称为“太阳王”的路易十四见到了大明的大使,大明皇帝姑父,巩永固先生。

身穿白­色­紧身裤袜,宽大罩袍,留着一头油黑长卷发的路易十四在瞬间就对宽袍博带,头戴冠巾的巩永固产生了好感。

“您是如此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让人感到温馨和友善。”路易十四毫不介意地赞美道。

巩永固只是回以更友善的微笑,他并不能理解这个十几岁大男孩的心理,但他知道法国国王,乃至整个法国都有必要对他示好,因为他代表了大明皇帝,代表了五百门火炮的配额决定权。

在传说中,人们还相信明国会以巨大的战列舰运来成船的黄金白银——只要他们觉得有必要。

“我很高兴见到国王先生。”对于没有受大明册封的外国国王,是不需要用敬语的。巩永固道:“想必国王先生已经得悉,大明正式与西班牙宣战了。”

“是的,我知道,虽然我并没有参与国政……”路易十四显然有些激动。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文臣。这位文臣面­色­白净,总是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显露出符合时下欧洲上流社会价值观的教养。

这位文臣才是此行谈判的真正负责人,尼古拉斯?富凯。

尼古拉斯?富凯如今是法国的财政大臣。

在一六四八年到一六五三年的投石党叛乱中,他坚定地站在了枢机主教马萨林和王朝政府一边,为他日后获得马萨林的重用奠定了基础。

至于那位马萨林枢机主教,还有另外两重身份:法国首相,以及王太后奥地利的安娜的情夫。

的确,现在的路易十四还不是后世赞叹的太阳王,只是个没有亲政的王权符号。

巩永固对欧洲王室之间的关系下了很大功夫,基本能够厘清彼此之间的关系,但他很难理解的是:为什么亲人之间也会进行惨烈的战争,几乎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眼前的这位国王就是例证。

路易十四的母亲在十四岁时嫁给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三。她常被人称作奥地利的安娜,其实却是西班牙公主,腓力三世的女儿,如今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亲姐姐。在路易十三逝世之后,正是她坚定地支持马萨林与自己的祖国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

“尊敬的爵士,诚如您所见到的的,在一六四八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之后,我们与西班牙已经进行了九年的战争。”尼古拉斯?富凯清了清喉咙,浑然没有发现身边的国王正斜视着他。

“九年战争中,法国和西班牙就像两个醉汉,在几乎耗尽体力的情况下,互相紧紧地抓住对方,而不能将另一方打倒。我们和西班牙都遭受了国内叛乱、人民贫困的折磨,也都处于财政崩溃的边缘。”尼古拉斯?富凯丝毫不介意暴露自己国家的困窘,这其实也是为人所知的事实。

巩永固想到了大明之前不久的境况,只能感叹一声,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呼应财政大臣的话。

“所以,我们希望大明帝国能够提供更多财政上的支持。”富凯往前倾了倾身,放低了声调:“真金白银的支持。”

七一三战与和

在如今这个时代,欧洲货币可以说是一门糊涂账,只能大略估算币价值。

法国从一六四一年起铸造了一种含金量较高的金币,称为金路易,算是大额汇兑的主要货币。这种金币的购买力随着金银价格变化而起伏极大,一个金路易大致能抵朱慈烺前世一千元人民币。

当然,在朱慈烺前世,这种货币已经成了收藏品,而现在却是法国政府的救命稻草。能否稳定国内的局势,能否最终挺过最煎熬的时期,迫使西班牙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就完全取决法国能够得到多少黄金。

如果黄金足够,法国甚至可以任­性­地挑起整个欧洲对哈布斯堡家族再次战争,让西班牙彻底变成一个三流国家。

“我无权承诺经济支持。”巩永固在短暂的思考之后,正­色­道:“不过我有两个变通的法子,希望贵国可以考虑。”

富凯微微侧头,表示洗耳倾听,路易十四也面露凝重,进入了思考状态。

“上策,朝贡。”巩永固道:“照我朝的传统,你们只要朝贡一些土产,朝廷肯定会数倍封赐。这也是许多外藩­奸­商假冒国使进行朝贡的原因。”

法语里面并没有贴切词汇可以翻译“朝贡”,起码现在还没有。通事十分苦恼该如何正确地表达内中含义,并且要避免让两位法国客人错误地理解成封建义务。在欧洲的封建社会中,只有封臣才需要上贡,而且这种进贡捆绑有其他军事、政治义务。

若是用“礼尚往来”来说,这难免又弱了大明的国势。因为无论从政治舆论还是人民心理,都不愿承认大明与泰西诸国是平等的友邦。或者说,大明与其他诸国相比。总是要高一些的。

在漫长的交流之后,路易十四和富凯终于能够理解,这种“朝贡”并没有其他附加义务,也没有侮辱法国,贬低法国国格的意思。

“但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富凯低声在路易十四耳边说道:“陛下,或许我们应该听听他的第二条方案。”

路易十四点了点头。他并不希望在马萨林之外还要对谁人低头。

巩永固见对方不愿意接受朝贡方案。只得道:“另外就只有贸易了。”

“可是大明不需要欧洲的商品。”富凯无奈道。

如今的大明在对外贸易上,仍旧处于严重的出超位置。即便对外国货物有需求,也集中在印度的香料上。除了大明使节回国时采购的土产,几乎没有欧洲商品能够入大明之眼。

“为了贵国国王先生的道义大业,我国可以有‘需要’。”巩永固道:“本使在赴任之前曾得到大皇帝陛下首肯,可以购买一定量的艺术品。这些艺术品对国王先生治理国家、打败西寇并没有用处,但换回来的黄金肯定是极其有用的。”

只是艺术品……

富凯望向路易十四,表露出了赞成的意思。

“当然,价格不能太离谱。更不能以次充好,否则在朝野上是无法获得支持的。”巩永固本想解释一下大明的君权与政权的隔阂,但又觉得没有太大必要。如今的欧洲诸国大部分都处于权力争夺的阵痛期内,无论是法国还是瑞典,都有阶级大会,让各个阶级的代表对国是进行决议。

一般而言,贵族和僧侣的地位绝非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可以企及的。

“我们愿意进行这样的交易。”富凯道。

“另外还可以卖些地产给我们。”巩永固道:“主要是在新世界。而且,我们完全可以联合起来。一同在新世界打击西班牙人的势力。”

美洲之所以被称作新世界,就是因为大西洋的隔阂让这片土地几乎孤立于欧洲之外。当历史的车轮滚到了十七世纪的下半叶。英法也将爪牙挥向加勒比,从式微的西班牙帝国手中劫掠财富。

“我们将很乐见东西方正义的力量在新世界铺洒阳光。”富凯饶有深意道。

“但是新世界的合作面临两个阻碍,非但是大明与西班牙的战争之因,也恐怕会影响大明与贵国的关系。”巩永固道。

“我们相信任何隔阂都是可以商谈的。”富凯摆出老谈判专家的姿态,准备好了应对大明的叫价。

“首先是土人方面。大明不能接受泰西人惨无人道的屠戮。”巩永固正­色­道:“如今我朝清流皆认同土人亦人的观点,任何屠戮都是野蛮行径。而泰西人在新世界的做法。令人齿冷。”

富凯看了一眼路易十四,路易十四已经急于辩解道:“当官僚们远在大洋彼岸的时候,我们谁都不能保证会出什么事。但请相信,我们也是文明国家,并不愿看到太阳之下充满血腥。”

富凯微微点头附和。斜眼看着巩永固,想知道这位使者提出这种缺乏执行­性­建议的意义所在。

若只是口头承诺而无法贯彻执行,有什么必要作为条件给对方讨价还价的机会呢?

巩永固的思路却是点到为止,继续道:“另一条便是使用黑奴。”

“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手段迫使他人为奴,而任何一个人,只要声称他是凡人,他便不再为奴。”巩永固道:“这点毋庸置疑是大明的明文律法,也是仁者爱人之根本。”

欧洲人口一向处于低位,当面对一片巨大的Chu女地时,很容易发生劳动力不足的情况。这也是近百年来奴隶贸易方兴未艾,甚至因为新的土地越来越多,从非洲掠夺黑奴的风气也就越来越盛。

巩永固在提出土著人权益和黑奴问题的时候,只是因为受到了报刊上的文章影响,而他的确是个有悲悯之心的人,所以才在这种场合以近乎正式的方式提了出来。

面对黄金的诱惑,法国国王和财政大臣并不打算与财神爷唱反调,反正只是口头赞同。然而回过头细细考虑之后。­精­明的法国人突然发现这是个抢占上风,削弱敌人的极好机会。

除了西班牙之外的欧洲国家在新世界并没有太大的劳动力需求,因为他们占据的地面实在不大。这也决定了他们对黑奴的需求量远远低于西班牙。既然黑奴问题已经引起了文明国家的注意,为何不以此占据道德制高点,从神学和伦理上攻击西班牙呢。

如果能让普世认同:买卖黑奴和使用黑奴是不人道的,那么西班牙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或者。被迫收敛黑奴贸易,从而被缚住手脚,削弱实力。

……

“巩永固的想法是好的,手腕也不错。”

远在万里之外的北京,朱慈烺拿到了八个月前《马赛会谈》的纪要,在内阁会议上特意提了出来。

“臣以为,大明没有必要介入泰西人之间。”蒋德璟对此颇为反感,尤其讨厌巩永固伸手要金子。如今大明国内还有人吃不饱饭呢,拿着金银买泰西人的画作、雕塑……而且还是毫无美感可言的东西。这不是把钱往海里扔么?

“蒋先生拘泥了。”吴甡不需要皇帝开口,主动承担起首辅的职责:“天下人思见天下事,道之所在,吾何以能独善其身?”

蒋德璟微微拱了拱手,并没有进一步辩解。

“不过,巩永固错在了站边。”朱慈烺继续道:“他不该如此旗帜鲜明站在法国一边。”

“陛下,我朝已经与西人开战了。”孙传庭提醒皇帝。

朱慈烺当然不会忘记这点,而且在三个月的战争中。吕宋岛的西班牙人彻底被击溃,所有人被关入了战俘营。承担起吕宋岛的基础建设工作。

大明内阁和皇帝已经有了决议,绝对不接受赎金。

以撒比尼安诺为首的西班牙人,是大明的战犯囚徒,必须接受大明国法的制裁,而非付出赎金就能获得赦免。

“让法国和西班牙人在泰西打得越热闹越好啊。”朱慈烺叹了口气:“所以朕有心与西班牙尽快签署合约,同时也要帮助他们有勇气继续打下去。争取将现在这场打了九年的战争。再打成一个三十年战争。”

阁老们对此表示认同。如果不需要大明出兵,挑拨离间这种事做做也不妨。

关键这回还得拿金子出来,虽然不会影响大明的货币稳定,但终究需要看到一些回报。

“朕以为,从墨西哥城以北所有领土属于大明的美洲都司。”朱慈烺道:“而且还要一样东西:西班牙绵羊。”

三十年战争结束之后签订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奠定了近代国际法体系的基础。在地图上确定国界已经成了被普遍接受的概念。只要能让西班牙认同这一点,形成法律文件,无论大明是否有能力占据如此广袤的整个北美洲,都为子孙后世打口水官司提供了依据。

西班牙绵羊常常为人忽视。朱慈烺也是在执掌国政之后才知道,大明和蒙古的羊种只能采出制造毛毡的粗羊毛,根本无法制造毛呢大衣,开展毛纺织业。而毛纺织业将在未来经久不衰,也有其不可取代的优势,有必要尽快填补这块空白。

如今的西班牙已经立法禁止任何一头活着的细毛绵羊离开国境了,只有通过战争讹诈才有机会获得足够数量的种羊。

ps:十分抱歉,十二月一上来就发生断更的事。不过请大家相信,如果小汤能够写,肯定是不会断更的,这非但是态度问题,也是小汤的爱好所在。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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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四人才梯队

因为常发生有地无人的窘况,所以欧洲各国对殖民地的执念并不强大,只要出价合理,没有一块土地是不能卖的。别说现在,即便是两百年后,美国人仍旧靠买卖的手段获得了三倍于十三州的额外领土,奠定了世界霸主的物质基础。

在如今这一百年中,是土地大量涌入市场的时代。任何一个国家,只要在某处设立一个管理机构,立碑Сhā旗,这块土地就名正言顺属于它了。而这种行径也得到了文明世界的尊重,就如大明宣布屏岛和澳洲的归化,欧洲诸国商人都默认了这个事实,没人会去征询当地土人的意见。

又如另一个时空中,俄国人以柒佰贰拾万美元的价格将阿拉斯加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卖给了美国。那之后又过了一百年,人们觉得俄国毛熊的脑子被冻住了,竟然会做这种买卖。更悲剧的是,当时俄国政府的运钞船还沉没了,等于净赔十万美元,白送了一个大半岛。

然而当时俄国人却觉得这是一笔好买卖。

阿拉斯加除了毛皮和冰块可以卖个好价钱,简直一无是处。而且当地还有七十余座活火山,经常发生地震。最最根本的一个原因,当初获得阿拉斯加的手段太简单——沙皇雇佣了一个荷兰人,渡过白令海峡之后Сhā了一面俄国国旗,于是这里就属于俄国了。

对一方面,主导购买阿拉斯加的美国政治家西沃德被骂得不敢出门,因为美国民众觉得这是“一笔糟糕的交易”。

由此可见,历史局限­性­实在是太容易发生在每个凡人身上。

回到大明如今的局面,收复吕宋岛,驱逐红毛夷。严惩作红夷走狗的当地土人,将吕宋开拓成大明的橡胶园和甘蔗园,这是符合道义和利益的事,没有人会持反对意见。可是打了三个月的仗,大明第一次经历了排队对­射­的战争形势,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子弟的­性­命只是换取北美州的戈壁荒滩,这就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了。

“何况,那里本就是我们大明的国土!”

“我们大明发现的土地,为何需要西夷人同意!”

……

报纸上越来越多的质疑之声扑向内阁,至于西班牙绵羊的事反倒没人关注。

一­干­阁老都知道,美洲不同于亚洲。

在亚洲,大明可以以十倍兵力压垮西班牙人。

在美洲,明西之间的实力对比却是反过来。即便十分努力地造船移民,现在美洲大陆也只有的三万明人。主要聚集在东荆府(旧金山)一带,其中八成是农民,一成是工匠,真正的作战部队只有一个营,三千人。

而在美洲的西班牙人则有三十万,设有四个总督区,下辖数十万的土著民。

即便到了米尼弹时代,先进的火器也未必能够对抗数倍的冷兵器部队。这点英国人和葡萄牙人乃至意大利人都深有体会。一旦战争规模得不到抑制,明西在美洲大陆展开更大规模的战争。那么明军未必就能有更多的获胜机会。

不打没把握之仗,这是皇帝陛下建军时就订立的规矩。

“往昔是武将替文官背黑锅,如今却颠倒过来了。”孙传庭坐在职房里,叹了口气。

坐在孙传庭对面的,是武备大学的年轻上校教授杨威。杨威在象牙塔中的环境里如鱼得水,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完善着自己的理论。在皇帝陛下的指引之下。大明版的地缘政治学基本形成了体系,而杨威首先要做的就是将这个新的思维方式灌输给几位阁老。

即便阁老们不能接受,起码也得知道。

见孙传庭这位最倾向于武将的阁老都发出如此感叹,杨威知道最近报上的清议还是给内阁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事实上内阁的确是冤枉的,美洲问题是大都督府进谏给皇帝的策略。最终形成的基调。

“老先生大人,”杨威客气道,“待大明巩固了美洲,这份开疆拓土之功也是诸位阁老的。”

“老夫当年披甲出关,哪里想过有甚军功?无非就是想为祖宗基业效死罢了。如今老迈不堪,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有上进之心了。”孙传庭苦笑道:“你这些东西说得的确有些门道,但是跟我们这些老朽而来说,恐怕没什么用了。”

“老先生何出此言呢。”杨威是真的不知道。

孙传庭只是笑了笑,却没有点透。

其实关键就在于年龄。从周朝开始,官员七十致仕是常态,如李遇知那样八十多岁还在朝中的,那是有特殊需要。如今国家稳定下来,蒸蒸日上,吴甡肯定不会推迟致仕。所以算起来吴甡担当首辅的时间就只有两年了。

孙传庭只比吴甡的小四岁,按照内阁论资排辈的传统,他的首辅生涯其实也就只有四年罢了。

这还是他身体健康的情况下。

“周阁老明年也就要致仕了吧。”孙传庭终究还是被这个比自己孙儿还小的上校软化了,点了点关键之处。

周应期其实今年就要致仕了,但是廷推新阁臣之前,人们发现在推举地方督抚入阁和朝中部堂入阁之间有些分歧。

一方认为应当吸取国变教训,效仿宋朝,非有地方经验者不能入阁。另一方则是觉得,国变终究只是一个污点,而从成祖建制内阁以来,清流入阁还是主流,既然国家恢复了正常,那就应该一并恢复这个体制。

于是,枚卜大典也就此搁置下来。

与周应期同岁的还有蔡懋德,不过他情况特殊。因为皇帝在他七十大寿时说:蔡先生­精­于养生,身体康健宛若五旬之人。

这话一般人听来是吉利话,但对于皇帝和阁臣而言,却是挽留不放的意思。蔡懋德本身就是兢兢业业,严于律己,在工作态度上与皇帝陛下最为契合,所以皇帝要留他当两年首辅也是很正常的。

最生不逢时的人其实是蒋德璟和袁继咸。

这两人与孙传庭是同龄人,等孙传庭致仕了,他们也就该致仕了,没有再上一层楼的机会。

这几年的朝局变化势必极大,吴甡回家抱重孙儿之后,稳定朝局的重担就落在孙传庭身上了。而最终承上启下的人物皇帝已经选了蔡懋德,目前来看,似乎都还算安排得妥当。

杨威对此并不敏感,只是道:“这几年真是令人感伤。大都督府也有不少将军都要卸甲。”

军方的人事调动更加麻烦。

秦良玉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虽然力气还是大得吓人,胃口也好,但终究得放人家回去享受天伦之乐。尤世威等老将也都年迈,后起之秀却都乐在主力军,亲临战阵,不愿回北京坐守职房。而且萧陌、萧东楼之辈都有作战任务在身,也不是说调就能调回来。

如今看起来,武官这边才是真正青黄不接。

好在今上的权威也是开国以来所罕见的,甚至堪比太祖、成祖之世。

隆景七年,朱慈烺基本稳定了八小时工作制,每十天能够休息两天。如果算上与内阁和大都督府各有半天务虚茶会,基本是做七休三。这样在太祖朝算是怠政的姿态,丝毫不能妨碍他对朝政产生着极大的影响力。

各地的军报仍旧捷讯连连。

第一锅硫化橡胶就取得了不错的结果,完全可以一边研究配方,一边先将硫化橡胶实际应用起来。只要让民间看到有利可图,自然会有许多人跟进。当然,这个金饭碗皇家也不会放手,宝和店专门设立一个橡胶投资公司,专门投资国内各民营橡胶厂,虽然不占绝对股份,但足以保证分红收益。

大明皇室在朱慈烺的强势之下,真是一心奔着天下最富有的皇室去了。

“万历时候人才储备被破坏,直至今日还得还债啊。”朱慈烺对此很无奈,但是这种公开非议太爷爷的话,也只能说于密室之中。

皇后知道最近许多老臣纷纷请求致仕,一来是年纪到了,二来是在自己夫君手下当官的确比以往更辛苦。

“父皇母后可有消息回来?”朱慈烺问道。

南幸的太上皇帝可谓乐不思蜀,在江南玩得十分尽兴,甚至动了南下闽浙的念头。浙江倒是可以去,但是福建那个多山之地最好还是免了。否则当地官府肯定­鸡­飞狗跳,光是修路都来不及,别的事也就不用做了。

“父皇知道了的橡胶轮胎的事,让北京这边送一批过去。”段氏道。

“理应如此。”朱慈烺点了点头。

要减震舒适,有三样尖端科技:弹簧钢,高水准的路面,以及橡胶轮胎。

弹簧钢看起来是遥遥无期,高水准的路面则受限于大明的工业总量,里数很短。不过现在有了能够充气的橡胶轮胎,比之木轮时代肯定是个大飞跃。

“父皇还说,多多与民休息才是圣主应有的姿态。”段氏小声道。

朱慈烺道:“朕难道不是如此么?”

“你这边打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每天夜里想到打仗臣妾就要做噩梦。”段氏直言不讳道。

朱慈烺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心理承受能力有限,别说段氏,就是太上皇帝崇祯未尝也不是如此,否则也不会赖在江南不肯回来。

七一五胶鞋

如今大明说是一直处于在战争之中,其实这个时代的战争并不像后世那般激烈。譬如西北方面,真正发生的战斗不过数十场,平均下来每个月能有一场就算是高强度了。这是受到通讯、交通等技术的局限,完全不用担心强度会过大。

即便日本各藩大名在大明的援助之下,已经算是很积极地备战、开战,但从最早进行毛利家工作以来,已经五年时间,真正的大合战却还没有形成条件。不过明军倒是以苦兀为跳板,占据了整个北海道,也算是为太平洋舰队准备了一个不错的分基地。

“现在百姓对于战争基本已经麻木了,而且也没有明显的厌恶情绪。”朱慈烺翻着各地的报纸,发现大明进入了良­性­的战争轨道,那就是前方在打仗,后方却像是没事一般。该过日子的过日子,该做买卖的做买卖,这样既能开疆拓土,又能让国内保持稳定。

从整个社会来说,因为前线在打仗,所以还有个固定的奋斗目标,整体士气如虹。

前线战损一向被严格控制,而且新兵分配的时候很注重打乱籍贯,避免了一次大战之后满村满乡都是烈士。如此稀释之后,即便阵亡通知书送到某个村子,也不会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

张友全背了半人高、等身宽的行军背囊,从码头走了出来。他在门口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马车,买票上车,将行囊往两腿之间一夹,省去了扔上车顶的麻烦。车夫本想过来发怒,但看到张友全背着的火铳,瞬间按捺住自己的火气。摆出最客气的口吻道:“兄弟,行李都得放车顶,这是规矩。”

张友全有些不好意思,挪了挪,只好道:“那就从了你的规矩。”说罢一提行囊,弯腰除出了车厢。往车顶上一抛,就听到重重一声闷响。

车夫有些心疼自己的顶篷,却忍住了没说什么,只是嘟囔道:“对嘛,都守规矩大家都方便。”

张友全没有理会,重又回到自己刚才的座位上,等了良久才等满一车人。等人坐满之后,这车夫才肯出发。张友全此番退役回来,第一个感受便是沿途的人家似乎更少了。许多记忆中的田亩也都放了荒。甚至种了树。

“这些人都去哪里了?”张友全喃喃自语。

“美洲、河套、安南、台湾……出去的人实在太多了。许多地方都是整村整村走的。”张友全身边一个行商装扮的男子十分自然地接口道。

“不是说国内海晏河清么,为何这么多人背井离乡?”张友全问道。

“去美洲的人是奔着金子去的,去河套是因为那里良田多,官府还给马给羊给农具。”那行商笑道:“去安南、台湾、吕宋、三佛齐可以种甘蔗、橡胶,收益是留在山东种田的数倍,为啥不走?”

张友全表示了解,便不再说话了。

那行商问道:“兄弟是哪支营伍回来的?”

“近卫第一军,第一师。”张友全道。

那行商肃然起敬。道:“是萧将军的兵啊。”

“你也当过兵?”张友全有些意外,又觉得此人不甚像当过兵的模样。

“不曾有此荣幸。”行商略显尴尬。转而又兴奋道:“只是常在报上说起贵部的英勇事迹,听说已经的恢复了大唐疆域?”

“差不多吧。”张友全其实并不知道唐朝的疆域到哪里,反正人家这么说,自己就随便应一声呗,闲聊罢了。

那行商却来了兴致,问了好些个的西域方面的风土人情。

“其实我们主力军只是驻扎在轮台附近。往哈萨克方面打的都是蒙古都司和乌斯藏都司的土兵。”张友全终于忍不住道出真相,希望这个行商能够适可而止。

“天山南北路!那也是了不得,那边可有什么土产么?”行商问道。

张友全想了想,道:“棉花。那里种了成片成片的棉花。”

行商一愣,道:“真能种活?”

“咋不能呢?活得好好的。据说比江南那边活得都好。”张友全道。

行商若有所思,道:“看来江南那边布价要动了。”

“能管到江南?”张友全有些诧异:“从天山到山东都要走三四个月呢!”

“货和人不一样,一旦走起来,就是三四年也不在乎。”那行商补了一句:“你看以前的丝绸之路,从西安走到泰西去呢,有没有人走?去日本的货,一年才走那么一批,有没有人走?关键啊,就是获利。”

“路上几多消耗,还不如江南自己种呢。”张友全道。

“江南一亩地是什么价?天山那边才是什么价?若是天山那边能种,谁还在江南种?而且现在朝廷管得狠,种桑植棉都要多收税费,已经有很多棉农都改种别的了。”行商道。

“那一车车运过来,成本也是极高。”张友全不住摇头。

“小兄弟想差了。”行商突然笑道:“愚兄说江南布价要动,倒不是说天山棉去江南。天山既然产棉,自然也可以织布啊!若是天山布发行大江南北,江南布价岂不是要大跌?”

张友全一愣,略显腼腆的笑了笑,望向窗外。

窗外道路平整,马车上也感觉不到太大的颠簸,要比张友全记忆中的马车舒服许多。这便是橡胶轮的好处,军中也有,不过只给炮车用,据说效果显著。张友全是火铳手,还没有受到这种新材料的影响。

“兄弟这次退伍回乡,可有什么打算?”那行商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说了两句话就真像是兄弟一般。

“并没什么打算,只看官府到时候怎么安置。”张友全道:“或是蒙学里做个教员吧。”他尴尬一笑,道:“兄弟我没什么出息,从军五年,也没立下武功。”

“哎,这个不怨兄弟。”行商竟然宽慰道:“愚兄倒是听说过,军中强调集体,要想立功那是难上加难。”

张友全的确心宽了不少,顿时心防大消,道:“正是如此。原本还以为进了军中凭着本事就能跳荡得功,谁知道现在军中连杀手队都削减了,推行大小方阵化。你可知道这方阵么?小方阵三十六人,只有三排。大方阵一百人,有五排。所有人不得命令不能擅动,威力虽大,但即便关羽张飞那等猛将也是出不了头的了。”

行商听得极为认真,又问道:“现在军中还着甲么?”

“得看了。”张友全的确是上过阵的:“大将出阵着皮甲,像我等兵士只着上身胸铠。”

皮为甲,金为铠。

“兵士竟然比将军穿得还好?”行商大为差异。

“其实吧,是因为现在咱们遇到的敌手根本没法靠近方阵。”张友全挠了挠头:“而且各方阵之间还有火炮和骑兵横阵策应,反正我当了五年兵,四年在西域,短兵相接的情形还没碰到过。战士穿铠也只是防备万一,无论如何将军是不可能站在前头厮杀的。”

行商长长哦了一声,微微颌首道:“看来我还是想差了。”

“这位大哥想的什么?”

“你知道橡胶吧。”行商道:“就是这些车轮用的。”

张友全点了点头。

“这种东西是年前才出来的,一下子就风靡大江南北了。它可厚可薄,经­操­耐磨,端的是好东西!”行商道:“关键是这东西从树里出来,比采铁方便多了,­妇­孺都能采胶。这就意味着……”

“价钱便宜。”张友全已经摸到了这个商人的思路,接了一口。

“对对!”行商大为赞赏,拍着大腿道:“而且它还轻!我就想着,若是能够用这东西做成甲,岂不是比铁甲轻便?”

“做甲啊?”张友全皱眉道:“别的我不知道,但要我穿着这玩意上阵,难免会心里发憷。除非真让我看到这东西能防刀刺,防箭矢,防弹丸。”

行商面露愧­色­:“这我也真说不准,这回愚兄不远万里从京畿南下,就是想去南洋亲眼看看这东西到底怎么弄的。”

“虽然做甲未必能成,不过有个东西却是现在就能做出来,军中肯定也要。”张友全道。

“是何物?”行商大为感兴趣。

“鞋啊!”张友全一抬脚:“军中就是不打仗,每日跑三五十里地也是等闲。一双好鞋几天功夫就废了,我们都说这鞋还没袜子耐穿呢。若是将这车轮上的橡胶扯一块下来绑在脚底,岂不是就不怕磨了么?”

行商一愣,突然大笑喊道:“有理有理!咱们这也不用去南洋了!这就跟愚兄回京师,就做这胶鞋生意!”

“这……”

“不多说了,商机如战机!这就走!”行商用了捶了捶车板,叫道:“停车,停车。”

张友全一愣,道:“大哥,我都跟家里邮了信……”

“男子汉大丈夫,岂在乎那些!”

“我从未做过生意……”

“男子汉大丈夫,岂在乎那些!”

“我也没本钱……”

“男子汉大丈夫,岂在乎那些!”

“大哥,您贵姓啊……”

“男子汉大丈夫,岂在乎那些!”

七一六大明的杨志

张友全自信不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他在蒙学毕业之后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入伍,而且在军中表现颇佳,实在是因为强中更有强中手才未能如愿转升士官,然而这回他却是真的被人忽悠了。

随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行商下了车,张友全才知道此人的名号,姓沈名大成。此人虽然来自京师,但祖籍崇明,是海军都督沈廷扬的族侄,自然也是粤督沈犹龙的族人。

“当初家叔在内阁供职,我才随他迁来京师。”沈大成道。

张友全被这些名号炫得双眼迷离,头脑懵懂,浑然没想到更深一层,迷迷糊糊就跟这沈大成走了,盘算着到了京师再给家中邮一封信,随便找个借口,过几月再回家里。反正他一个八尺大汉,难道还怕被人卖了不成?

谁知跟着沈大成到了京师,才知道自己真的被人卖了。

“兄弟,有钱么?先借愚兄些许应个急。”沈大成从容对张友全说道。

张友全觉得这种情形之下,应该转身就走才对。

只是……

眼下的全景却是一­干­混混堵着沈大成的家门,虎视眈眈地盯着沈大成,要他还债。

在斑驳漏风的门板之后,张友全还能听到屋里­妇­人的啜泣声。

即便再没有社会阅历,张友全也看明白了:这位沈大哥欠了人钱,孤身跑路,人家讨债的肯定天天堵在家门口要债,吓得老婆在门后直哭。

虽然从沈大成坐公车赶路就能看出这位行商并不成功,但没想到他其实是个破了产的商人。

所谓买橡胶做盔甲,多半只是一个充满正能量的大明梦吧。

张友全为自己耽搁了数日光­阴­十分不值,热血冲头,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又鬼使神差地问道:“他欠你们多少银两!”

那些大汉见到张友全身材魁梧。背着火铳和作战行囊,知道他是个退役士兵,本有七八分顾忌。

这些当兵的多有故旧,接连成了势力,轻易没人愿意招惹他们。见他开口问银子的事,讨债人总算安心了许多。也不敢乱说,只道:“当日沈大成借了十两本金,如今连本带利该还三十两。你要替他还么?”

张友全望了一眼沈大成,沈大成嘴角抽了抽,辩解道:“朝廷有律文说得清清楚楚,利息不得过本金之半!你们这是犯了高息谋利之罪啊!”

那几个壮汉正待使横,只见张友全已经扔掉了背囊,一杆火铳在手,冷声道:“官府说多少就是多少!你们若是不服。就去见官!”

那几个大汉看了一眼黝黑的火铳,为首那人上前一步,拍了拍胸口,道:“这是兄弟们的辛苦钱,甭管官府怎么说,哥几个是要定了的!你有种就朝这儿打!”

两人相距不过十来步,以军中火铳手的考核标准,七十步内人形桩十中其八才算合格。张友全绝不相信自己会打偏。

关键是,现在火铳里还没填药呢。

“爷们。有种拿铳,没种开火?”那为首的混混又踏上前一步。

张友全脑袋一热,突然手上一沉,原来是沈大成已经按住了铳管。

“不至于,哥几个不至于。”沈大成见要出事,连忙赔笑道:“我这兄弟当兵当得血气足。王大哥还请宽限数日。左右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只要兄弟我这笔买卖做成了,还在乎这些?”

那壮汉也知道分寸,不再逼张友全,只对沈大成道:“银子是宽限不得了。你若是再没银子还。就叫你家娘子去给人当佣工还债!”

沈大成颜­色­一变,沉默不语。

大明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废除了主仆关系。然而新的佣工合同也有漏洞可钻,最常见的就是“约定”高额违约金,虽然有素养的法官不会支持,但也有不少法官难以界定违约金的“度”,同样给了讼棍活动的空间。

更何况一旦进了人家的大门,佣工也好奴仆也罢,总是身不由己啊。

张友全对此却是义愤填膺。

他放下枪,从腰间鞓带上摸出了一个火药囊。

“呦呵!你这兄弟什么意思!”那混混叫了起来。

沈大成一回头,正见张友全正在往火铳里填药,连忙低声道:“兄弟,不至于,不至于。”

张友全却是置若罔闻,已经取了通条将火药轻轻碓实。

“王大哥,这多大点事儿?改日我定将银子送到哥哥家中……今日我这兄弟头遭来,先让小弟安置安置呗。”沈大成连忙又劝对面,心中暗道:我这兄弟不似那种莽撞人,莫非是在吓唬他们?哎呀呀,这几个混混可不是吓大的,就怕到时候不好收场。

“嘿!我就不信了,你还真敢拿火铳打我?你不知道大明是有王法的么,竟然敢在天子脚下行凶!”那为首的混混指着张友全的鼻子骂道。

张友全如同回到了战场上,从容不迫地填药、装弹,持枪指着那混混,冷声道:“我数到三,再不走就别怪老子火气大!”

“我数到三,你要是不敢你开火你就是我孙子!”王混混又朝前走了一步,只隔了五七步远,一把扯开自己外袍,拍着胸脯叫嚣道。

“兄弟,不值……”

“一!”张友全与王混混同时高喊一声。

“二!”这回是王混混喊的,张友全却是双­唇­紧闭。

“三!有种开火呀!”那王混混又朝前迈进一步,直愣愣盯着张友全。

张友全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军中看过的一出戏,演的正是落魄杨志怒杀泼皮牛二的典故。那出戏在军中颇受欢迎,训导官们也很喜欢用杨志作为反面教材,告诉战士们在一个昏聩的皇帝治下,即便有真本事也无从报国立功,而如今国家有幸,皇帝圣明,大明的“杨志们”都可以从军立功,实在是太幸福了……

此时此刻,张友全觉得自己就是杨志,一个离开了军队就像是失去了家庭的可怜人。而这个混混……姑且叫他王二吧,却与牛二一脉相承,并无二致。

张友全一把推开沈大成,朝前两个垫步,几乎顶在了王二的胸口,重重扣动了扳机。

ps:今天实在太累了,求谅解,明天一定多更些……

七一七火器之争

时光匆匆,转眼间已经十年过去了。

张荏回到北京时已经不再是区区六品御史,而是有了丰富斗争经验的正义铁手,负责京师地方的刑案起诉工作,已经准备好了挂上副都御使的职衔,最多两年就能掌管院务了。然而京师是天子脚下,谁敢兴风作浪?以至于张荏回京之后,还未办过一起重案要案。

“张友全杀王二麻一案,案情简单,人证物证齐全,而且当事人供认不讳,为何会被驳回起诉?”

张荏在一个寻常的早晨进了都察院,乍眼就看到桌上躺着的卷宗,却是一桩铁案。

此案中,张友全以火铳杀害京师籍男子王二麻,铁证确凿,甚至连当事人都供认不讳,而都察院整理之后向顺天府推事院提起公诉却被裁定不予立案。这不,下面的办案御史只能将卷宗送到副都御使手里,希望能够提起复议。

整个都察院都认为,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杀害无辜平民这实在是太恶劣了。

“推事院什么理由不立案?”张荏一边翻开卷宗,一边问着。

助理御史早就准备了功课,答道:“顺天府推事院称没有管辖权。”

张荏皱了皱眉头。

大明的刑案管辖权十分广,只要与案情搭上一点边就有资格管。顺天府以此作为不立案的缘由,肯定是因为此人身份特殊。

“皇亲国戚么?”张荏不悦道。

皇室近亲涉案是有豁免权的,这是从太祖时代定下的规矩,直到《隆景刑法》正式确定了豁免范围,以及只能由皇帝亲自裁判。

“那倒不是,”助理道,“这个张友全还在军籍。所以顺天府推事院认为只有五军大理寺有资格审理。”

“胆小怕事的东西。”张荏越发不悦了。

各个部署都在争权,拼命想“篡权”,偏偏大理寺那边出了事还往外推!

看到张荏不屑的面孔,小助理倒是颇能理解推事院的决定。

张友全杀王二麻一案已经不是简单的刑事案件了。

自从崇祯天子还都以来,京师警察局、巡检司,就对京师治安整治下了极大的功夫。加上金鳞会这个似白还黑的“民间组织”存在。京师街面上就连扒手都不见了,真可谓是路不拾遗。

这种环境下,发生一起谋杀案,如何不震惊天下?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虽然警察查的时候就发现了张友全的籍贯问题,但五军都察院却是死活不肯受理,因为张友全已经办好了退役手续,不算是军方的人了。之所以保留军籍,那是当初为了方便退役士兵回乡才制定的政策。等他们在家乡安顿之后就要转入民籍。

五军都察院不管,倒不是因为张友全的犯罪行为给军队抹了黑。相反,这还是军方内部的“护短”。因为按照军法,杀害无辜百姓人等必然是杀无赦的。然而在地方上,即便是杀人罪,也往往会酌情判处流放边夷。如果让地方上接手这个案子,多半能够保住张友全的­性­命,也不枉同袍一场。

只是审判官系统被都察院整得早已风声鹤唳。一碰到“蠹”字铁定去万里之外安家,而那个“庸”字落在头上。这辈子的升迁也就无望了。

张友全一案,谩骂者有之,讽刺者有之,同情者有之,赞赏者亦有之,怎么判都不可能落下好处。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个“素养低下”、“平庸无能”之类的帽子。

这便是顺天府推事院死活不肯接这个案子原因。

“文泉公,”助理躬身道,“恐怕风评只是一桩。另有一桩事,公不得不小心啊!”

“什么?”张文泉抬了一眼。

“内阁其实是反对携铳退役的。”助理道。

张荏仿若石像,一时没有任何反应。

关于携铳退役的事往往和诸学之中普及火铳­操­演联系在一起。同时成为了文官的试金石。

在吏部就有个段子,说是选官时不用问别的,只问是否支持携枪推移,诸学普及火铳­操­练。

若是参与铨选的官员坚决赞成,这是皇帝的忠臣,可以委以一县,或是边夷一府。

若是反对,那就是大明的忠臣,还要看他为何反对。回答影响社会治安,不利于官府治理的,可见其人是以劳心者自居,可试以部院,留为京官,但终身亦不过五品、四品的格局。

若想执掌部务,直达三品显贵,则必须看出:这其实文武之争。

寄情于物,人之常理。只要这杆火铳放在家里,此人这辈子无论居于何等岗位,处于何等阶层,都不会忘记自己当过兵,始终会有武人的烙印。若是没有这杆火铳,时间则会慢慢刷洗这份记忆。

张荏已经做到了正四品,过两年升三品显贵也是当仁不让,他已经能够摸到了这层。

换作阁老们来看,却能看得更深。

这杆黝黑的火铳,其实还是君权与政权之争的关键。

虽然满天下的人都深信:君权即为政权。实际上大明从成祖设立内阁之后,君权和政权就已经分离了。从仁宣之治到严嵩乱政,都是政权不断从皇帝转移到内阁的过程,直到徐阶挂出条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竟然没人觉得不妥。

在徐阁老看来,皇帝只需“威福”,而政务却是诸司的,至于人事权和司法裁判权,更要“还诸公论”。

崇祯皇帝是万历皇帝之后唯一一个有意识夺回政权的皇帝,但他能够想到的手段只是“换人”。国变之前十七年,凡五十相,破了大明的记录,敲碎了武将对文官重臣的依附关系,同时也失去了朝廷对军队的控制权。

年轻的隆景皇帝借着国变的特殊时期,将军权、政权统摄一身。即便迫不得己放些治政之权给文官,但军权却是始终紧握不放。武官们有了皇帝的金大腿可抱,谁还去依附文官?

携铳退役则是一个将举国青壮之人打上武人烙印的手段,让他们始终牢记自己的武人身份,哪怕日后进学,成了博士。始终不会忘记军旅生涯,不会忘记在军中受到的绝对忠于皇帝的教育。

回到张友全的案子上。

如果认为张友全应当杀人偿命,则很容易落入一个逻辑陷阱:当初若是不许携铳退役,哪里会有这等惨案?

这也是内阁诸公有意无意希望听到的声音。

张荏这个时候,终于知道手里的诉状是多么地沉重了。

“胡闹,既然是军籍,一开始就该移送五军都察院啊!”张荏在桌上一拍:“警察局那些法盲不懂规矩,御史也不懂么?”

助理抿嘴偷笑,暗道:所谓铁手。也不能免俗啊!

张荏吸了口气,道:“但是,既然已经拿到了手上,再这么送出去,人家必说咱们怕事。”

助理一愣,不知道这位副都御使什么意思。

“先就管辖权问题报请圣裁,看圣意如何。”张荏道。

助理顿时肃然起敬:这手高明!直接交给圣上,无论圣上怎么说。反正都察院是没有责任了。

……

朱慈烺在第一次听说张友全的案子时,就已经想到了可能发生的社会影响。如果自己直接介入。无疑会破坏既定的司法程序。作为一个法学专业出身的皇帝当然问题不大,但后世却要为此走更多的弯路。

直到都察院将管辖权问题提交上来,算是给朱慈烺了一个接手的机会。

“虽然张友全的户籍仍在军中,但军人身份应该按照登记为原则,即登记入伍直到注销军职军衔之前为军人。张友全在退役返乡途中犯罪,应当算是凡人犯罪。由顺天府推事院审理。”

朱慈烺在朱批上进行了说明,并且将此例列为司法解释,发往全国,一样拥有法律效力。然而这件事并非简单结束了,其社会影响力太大。皇帝必须进行权衡,到底是铁了心护张友全这个短,还是坚持公正和正义。

“陛下,杀人偿命,如此简单的事为何会闹得满城风雨?”段氏十分不解最近报纸上的争论会这么大。更不认同张友全光天化日之下开铳杀人,即便有人指出这王二麻本是个破皮无赖,而且在东虏据城时有过变节行径。

若是退役士兵能够想杀人就杀人,还不得到严惩,这个天下得乱成什么样?

“因为有人想借此事做些小动作。”朱慈烺道:“有人要借此禁民间私有火铳,也有人想借此机会打开民间火铳之禁,不设任何限制。”

段氏皱了皱眉,道:“那些想开火铳之禁的人跟着起什么哄?闹得越凶岂不适得其反么?”

“怎么会?”朱慈烺笑道:“他们正好逮着个机会,说起来若是有人无辜杀人,百姓人人手中有杆火铳,岂不是安全多了?”

段氏眉头更紧,道:“这火铳威力如此巨大,还是不要流入民间的好。若是让那些邪人拿着,对抗官府如何是好?”

朱慈烺道:“就是如此又有人说了:坏人总是能够搞到火铳的,乃至于自己打造一杆土铳也不是难事,所以更该让良家子有自保之力。”

段氏转了一会儿才转过弯来,道:“这么说好像也有些道理。不对!若是官府禁火器,只要有人私藏火器就可以抓起来,何须良家子来与之对抗?”

“问题还有很多,”朱慈烺道,“又譬如新拓之地,局面未稳,每个汉人都是难得的战力,怎能不给火器防身?”

新拓之地的防御职责在边防军,但是汉人移民也是重要的武装力量——乡勇。内地的乡勇最多跟着巡检司抓抓小贼,而边夷之地的乡勇却实打实要跟边防军一起执行战斗任务。

七一八青少年适宜读本

段氏对于国政没有兴趣,只是学着融入丈夫的生活。她虽然是皇后,但获得的信息也只有报纸和朱慈烺偶尔提及的一些小事。她渐渐也发现,摊上这么一位有主见的皇帝,根本不存在后妃­干­政的可能,因为没有哪位后妃的见识周全、目光长远能够比得过皇帝陛下本人。

这让段氏始终无法站在与朱慈烺平等的位置上讨论问题。

“老五最近如何?”往往这个时候,朱慈烺就会将问题转移到家事身上,不至于夫妻两人完全无法沟通。他现在总算对婚姻生活有些领悟,曾以为这种关系分属天然无须经营,后来才意识到这对妻子并不公平,尤其是一个尚未真正成熟的妻子。

在有意识地经营家庭之后,起码皇后的­性­格总比以前开朗了许多,将心事压在肚子里死活不往外吐,酝酿满满负能量的情况渐渐减少。这也让朱慈烺下班之后的生活有所改善,总算迈出了和谐家庭的第一步。

“老五也快了吧,这回总该是个女儿了吧。”段氏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朱慈烺知道妻子喜欢女儿,开始还有些讳言,但现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好在上面有四个茁壮成长的皇子,想要个女儿的心思并不为过。

皇家是没有避孕一说的,朱慈烺和妻子段氏身体健康,作息规律。尤其是朱慈烺,对于酒­色­声乐没有偏好,过得跟个寻常百姓一样,每日上班,下班,散步,锻炼……也难怪“弹无虚发”。

“这话就别让坤兴听到了。”朱慈烺笑道:“她连生了两个都是女儿。”

想到小姑子。段氏也觉得好笑。自己想生女儿而不得,小姑却是盼儿子而不可得。据说坤兴在家中盖了一座佛堂,专门供奉送子观音,求一个儿子。而且还听说,她乘着永王回京叙职,设宴款待。又以家中姬妾侍寝,就是想“偷”个儿子自己养。

这种事在朱慈烺看来十分荒唐,还特意暗中教训了坤兴一顿,说得这位长公主双眼红彤彤地回家去了。然而当事人永王慈炤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庆幸自己没有莫名其妙当爹,更没有莫名其妙变成自己儿子的舅舅。

不过其他知情者如皇后、皇后的妹妹,包括崇祯、周后、懿安张后,都不觉得坤兴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反而还十分赞许。因为朱慈炤的儿子本就是血亲之族。加之又是“意外所得”,母亲只是个姬妾,就算给姐姐姐夫承祧香火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啊。

若是实在没有儿子,傅家说不得还得去抱个几乎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呢,哪有这般亲近?

这种伦理关系让朱慈烺也无法对抗,只好怪自己多事,送了一幅字算是变相道歉。

“其实生儿生女都一样。”朱慈烺道。

段皇后秀眉一挑:“还是不一样的。”

朱慈烺说完自己也笑了。

现在是皇子多,而且身体健康。国本无虞。如果像自己伯父那样,皇后元子受损。其他诸子又夭折,朝中少不得天天有人催着纳妃,恨不得皇帝变成花丛中的小蜜蜂。然而如此一来却是恶­性­循环,越是纵欲则­精­子质量越差,越是生不出健康的孩子,稍有变故又会夭折。

“如今没有群臣盯着朕的后宫。全是皇后的功劳。”朱慈烺笑道。

“也是皇帝重情。”段氏说着,脸上一红。

隆景帝简直就是孝庙的翻版,至今只有一个女人,这让不知内情的人多了许多想象空间,就连皇后的父母都以为自己女儿专宠不容人。偷偷来劝过几次。那段时间段皇后也颇为苦恼,自己明明不是妒­妇­,为何世上会有这等诽谤之言?

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皇后也发现做个“妒­妇­”也是有好处的,每日里看看父慈子孝,能够和和美美,不用担心背后中伤,岂非人伦之福?而且嫁入皇宫数年以来,对皇帝的依赖却像是愈发增进了,偶尔皇帝加班晚了,自己就会忍不住盼着丈夫回来。

“皇父皇母要回来了。”朱慈烺又道:“说是要来接老五。”

“江南一行走了这么许久,也该回来了休息一番了。”皇后摸着肚子,觉得自己还是很受婆婆看顾的。她又想到了自己的长子,叹道:“秋官这些日子写来的书信,看得妾实在焦虑。”

“怎么?不是没什么事么?”朱慈烺也看了那些信,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意外,只以为是妻子有孕在身太过敏感。

“秋官的字啊,许久没有长进了,指不定荒废了多少功课。”母亲看儿子那是三百六十度绝无死角,就连朱慈烺这么重视细节的人都忽略了从书法角度来分析儿子的境况。

“书法到了瓶颈,光靠苦练无法长进,得有天机。”朱慈烺自己说着都笑了。不过这却是他此生的领悟,光靠苦练只能写出好看的字,但要成为傅山那样的书法大师,则要人生阅历的积累,在一个突如其来的通透处走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再说,朱慈烺当初要朱和圭跟着爷爷­奶­­奶­出去玩,就是想让他荒废些功课,恢复孩童的天­性­,不要被故有成见所束缚。

“你还笑!”段氏佯嗔道:“二哥儿一直不在学业上上心,你也不说他。成日里就是玩、玩、玩!带着下面两个小的也是疯来疯去。”

其实老二朱和圻更合朱慈烺的心意,已经能够看出这孩子更洒脱更大气。

虽然实际做事上可能有所欠缺,但在大方向的把握上,恐怕更能适合自己百年之后“后隆景时代”的需要。然而皇太子没有任何过错,要废长立幼无疑会导致朝局混乱,说不定这些年来的改革成果都会付诸东流,决不能造次。

“两个小的才三五岁,现在疯一疯以后长得壮。”朱慈烺笑道。

段氏叹了口气,道:“当娘的哪一时能不­操­心?从生了儿子开始就没一天省心的。恐怕得­操­心到老。”

“时代不同了,等这些小崽子们到了十八岁就一个个都赶出去,咱们谁都不要­操­心。我不信他们会饿死。”朱慈烺道。

“这倒是……儿子长大了都得走,哪能长留父母身边呢?”段氏虽然这么说着,却有些萧索,双目流转望向夫君道:“皇爷。要不看谁有出息,也效永王的旧例,封个边夷的总督?”

国内的总督肯定是轮不到皇亲国戚的,实际上现在就算是文官也很少有总督。因为总督的权力太大,几乎是军民一手抓,这让皇帝、内阁、部院都没有安全感,所以只要是安定了省份,都已经不再设总督,甚至连巡抚都越来越少。

以后大明地方上。三司注定是越来越重要,保证了权力的均衡制约。同时诸如都察院、市舶司、国税等领域,皆由中央垂直管理,也大大加强了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度,保证了国家动员能力。

新开拓出来的省份实在太远,要么就是民族渊源过于复杂,在没有电话电报的时代,中央朝廷就算想管都管不了。如今蒙古四都司、乌斯藏、朵甘都司。朝廷派遣的民政官只是个摆设,只负责“免税免役”——收是肯定收不上来多少东西的。能够“免”也算是直接管理。

“边夷总督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朱慈烺道:“到时候看吧,其实朕也在考虑这个封授的问题。实在不行,从这帮小的开始,皇室宗亲开始虚封,就不要之国了。”

明朝的亲王最初都是实封,在自己的封地颇有军政之权。否则成祖也没机会起兵。

后来文官集团崛起,加上靖难之役的影响,亲王们才由实封转为半虚半实的封国。这种封国有切实的土地,亲王可以获得土地上的收益,但没有军政权力。相比真正的虚封——只领取俸禄而不占有土地。权力虽大,但束缚也深。

段皇后听了却是喜上心头:“能够虚封也就行了,免得跑那么远。”

——免得跑太远了去祸害百姓。

朱慈烺心中暗暗补了一句。虽然是自己儿子,而且从秦始皇以后的皇帝恐怕都没他在教育上注入的心血多,但朱慈烺仍旧不能轻信人的本­性­。在没有了约束,而又具备权力的时候,堕落几乎是肯定的。

就算是自己,不也曾想过野蛮迁徙秦晋百姓,宁可他们死在途中,也不留下滋养闯贼么?

……

“不!不要!我要一个自己的国家!”朱和圻拽着朱慈烺的衣袖,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几乎半跪在地上。还好龙袍的质量过硬,否则早就连袖子都被扯下来了。

“我要和李俊一样,去海外打一片天地,当个真正的国王。”朱和圻仰着脸看着父亲,没有丝毫惧意。

朱慈烺对儿子虽然严格,但从未打骂过,最多就是严厉呵斥。有些人天生耐受力弱,说两句重话就眼泪汪汪——如皇太子;有些人天生耐受力强,被骂简直当虫鸣鸟叫,没事人一般——比如这位皇次子朱和圻。

“李俊?”朱慈烺第一个反应是成化年间的进士,但此人卒于弘治年间,居官山西参政,根本不搭边啊。

“父皇没读过《水浒》么?”朱和圻猛地站了起来,双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竟然还有父皇没读过的书?哈哈,那李俊原是浔阳江上的好汉,坐梁山第二十六把交椅,浑名唤作混江龙的便是!他一身水上功夫了得,随宋江平了方腊之后,回京受赏,却在苏州假装中风,又留了童威童猛兄弟,一道打造海船去暹罗当了国王!这才不枉好汉之名啊!”

朱和圻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满脸兴奋。

朱慈烺颇有些无奈:“父皇只看到梁山大聚义。”

“父皇,后面可好看了……哎,你怎么了?”朱和圻正说到兴头上,身边的小宦官突然跪倒在地,冷汗淋漓,面无血­色­,嘴­唇­已经发青了。

朱慈烺也吓了一跳。以为是突发­性­的心脏病之类,连忙道:“谁都别动他,速速去叫大夫过来。”

这小宦官索­性­蜷曲倒地,恨不得就此死了……诱惑皇子读《水浒》着魔,这得是多大的罪过啊!

朱和圻也被吓到了,紧紧抓着龙袍下摆。看着一­干­医生将那宦官抬走,方才松了口气。

“以后身边有人发生意外,先不要急着动他,定要叫医生来看过才好。”朱慈烺对儿子道。

朱和圻点了点头,道:“他平日也没这毛病,兴致来了还会唱两嗓子呢。”少年心,天上云,朱和圻刚说完这个宦官,又道:“父皇。暹罗现在是咱们的么?”

“不是。”朱慈烺摇头道:“李俊去当暹罗王是话本里的虚假事,当不得真。人家也是一个传承有序的文法之国。”

“那我能去当暹罗王么?”朱和圻跳着道:“我就带两个好汉一条船去,父皇,能去么?”

朱慈烺不知道自己更应该­操­心老大还是老二,为什么同样的父母,同样的对待方式,同样的老师,同样的书本……就是能够教出区别如此之大的人呢?

“等你十八岁的时候。父皇送你十条大海船,你要带多少好汉都由你。”朱慈烺轻轻摸着儿子的总角。补了一句道:“不过灭人宗庙还得有大义支持,可不能当成一种兴趣爱好啊。”

“儿子知道。”朱和圻兴奋地恨不得当地打滚。

“你知道什么是大义?”朱慈烺有些意外。

“大义就是替天行道!”朱和圻叫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早就该猜到的。

皇帝心中暗道。

……

隆景八年的四月,皇帝陛下突然诏令的大图书馆将《西游释厄转》、《忠义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等市井小说进行修改编录,删去其中很黄很暴力等过于直白的描写,使之可以为普世接受。然后刊印出版,定名为:皇明小说专辑。

在这套书的书匣之侧,特意用镂刻的楷书体标注清楚:青少年适宜读本。

这套删减过的“洁本”果然在市面上不受欢迎,除了各地图书馆受了严令只许提供这些洁本书供人借阅,其他有能力买书的人还是更喜欢原汁原味的作品。直到他们发现。大图书馆的版本在文辞上比其他刊本更加­精­美,这才被某些藏书家所接受。

朱和圻是在诸皇子中唯一一个拿到整套初版初刻书的,欣喜不已。又因为里面夹了一张父皇亲笔画的一副丹青书签,题有“开卷有益”四个字,所以这套书和书签都被朱和圻仔细存好,最终在三百年后作为珍品收入皇家大图书馆。

那副梳着总角的少儿读书图,也是朱慈烺一生中唯一的画作,并无艺术价值可言,只是一个父亲给儿子的礼物。

……

张友全被关在大牢的时候,来了许多人,他们并非是来询问当日案发时候的细节,而是专注于张友全当时的心中所思所想。这些人虽然没有穿着军装,但言谈举止上仍旧能够看出他们的军人身份。

这是总训导部派来的资深训导官,他们正在­精­研一门刚刚冒出萌芽的学科:心理学。

为何人会如此想?为何会做出那般行为?其中因素都有哪些?如何因势利导?

种种这些都有实际目的,那就是更深入了解人心,从而在思想上的巩固阵地。对于训导官而言,他们的敌人并非手拿刀枪的异族,而是变幻莫测的心魔。

“你当时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当时可是愤慨恼怒?”

“你手抖么?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

“我什么都没想,我就看到他在我面前与我为敌,不知道为何就想杀了他。”张友全诚恳地回答道:“我没有愤怒,手也没抖,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战场上一样,必须要走这么一遭,没法回避。”

这段诚恳的答复最终被总训导部接受,因为犯下重罪的退役士兵并非张友全一个,只是他的情况特殊引起了重视。总训导部在追踪了数年来的退役士兵资料,发现有十六起退役士兵犯下的谋杀罪案,而且其中的共通点都是争执引发的暴力攻击。至于疑似案例,更是数以百计。

犯罪行为人都没有出现失去理智的情况,可以说是处于“平静的杀人”状态。

“是我们的杀敌教育太成功了么?”总训导部的训导官们最终发现根源很可能在思想教育上。

在列阵对­射­的时代,任何恐惧和自我都会导致阵型的溃乱。

消除自我,消除恐惧,让战士上阵如同上­操­,这就是总训导部一直秉持的思想教育理念。

这样训练出来的军人,战斗力远比一腔热血的豪侠强了不止百倍,几乎可以说是冷血的杀人机器。一旦被触动了攻击点,他们就能安静地放下筷子杀死面前的敌人,然后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这种心理疾病最终被大理寺所接受,援引了刑律中“疯魔病人杀伤凡人,例如过失伤害罪”。

隆景八年六月,张友全被宣布“过失伤害致人死亡”罪名成立,判处流放海西永明城定居,终生不得入关。

同年,沈大成携家眷到永明城定居,并与张友全登记“张友全胶鞋铺”,正式生产的胶底鞋靴。

这便是皇明鞋业集团的诞生。

ps:这周承诺的更新量总算达到了,多谢大家支持。

七一九扶桑今在指挥中

隆景八年六月,上苍似乎是为了让朱慈烺凑足一支枣核球队,他的第五个儿子顺利降生,以“朱和坍”的名字录入宗谱。就在他降生的这个月初,崇祯皇帝和皇后也顺利结束了江南之行,回到宫中,什么事都没耽搁。

不过却有一桩事错过了,因为要急着赶路,崇祯皇帝没有机会在舟山大阅海军。

大明的海军建设远比陆军坎坷,原因很简单:技术瓶颈。

圣明的皇帝不愿意走弯路去造那些排炮大船,浪费船材,所以大明的海军战船中只有极少比例的泰西式炮舰,定为“护卫舰”,主要是布列在旗舰周围进行护卫。战舰仍旧是用过去的船型,加固龙骨和甲板,以船首主炮为主要远程攻击手段,等到近身时还是跳帮作战。

既然主流思想是加固船身以支持更大口径的重炮,这的确在海战思路上抄了捷径,然而加固容易,动力难寻,所以海军不得不将大量资源用于舰船研发,而非一股脑地用海船将洋面铺满。

即便如此,南洋平定之后,南海舰队许多主力舰划归东海舰队,仍旧将这支拱卫内海的舰队撑成了个大胖子,足足有七百艘大小战船,如果站在海边的高山上,也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船队,一直延伸到海平线。

郑森站在东海舰队旗舰敖广号的船楼上,看着舰队浩浩荡荡驶向外海。自从南海舰队开了个头之后,东海和北海舰队的旗舰也就跟风改成了龙王的名号,谁让南海舰队在出航至今还没碰到过海难呢。只有台海舰队没有对应的龙王名号可以用,索­性­打起了妈祖的旗号,号称妈祖号,十分霸气。

十余年来。郑森也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长成了三十过半的大叔,如今他就是敖广号的舰长,位居施琅之下。

作为皇明海军大学的最早一批骨­干­,施琅没有再回郑芝龙的怀抱,而是抱上了朝廷的大腿,由此成为颇受信赖的提督东海舰队总兵官。

面对施琅。郑森多少有些纠结。这人背信弃义,背叛了自己的父亲,走上了荣华富贵之路,这是家仇。然而作为一名军人,忠于皇帝的朝廷才是天职,本就不该忠于私家军镇,这又是大义所在。更何况施琅在海军大学担任过教官,是他郑森的老师,两人有师徒之分。这让郑森更没有道理与施琅为难。

“大木,你看这东海舰队如何?”施琅走到船楼上,理所当然遇到了舰长郑森。

“果然是蔚为壮观。”郑森敷衍道。

施琅上前站在了郑森身侧,眺望海空,良久方才道:“远洋舰队总兵官调到这里当个舰长,大木是否觉得委屈?”

常言道:宁为­鸡­首,不为牛后,郑森的确有过这样的委屈。真正到任之后。看到东海舰队舰船型号丰富,战术­操­演规范。才渐渐心平气和。相比之下,远洋舰队就是民商船队,只是负责跑跑澳洲运送货物。

“并无甚么委屈,反倒还有些庆幸。”郑森道:“远洋舰队的炮舰可没这么多。”

东海舰队旗舰级别的大号福船有三十艘,每艘配有四艘炮舰,旗舰更是翻倍。这就有了百二十余艘。至于战舰更是多达三百艘,补给舰三百五十艘,可以不靠补给一路远航至琉球。

至于用于联络、靠港、侦察的苍山铁,更是不知凡几。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为了增加运量,许多战舰上连火炮都没有配备。

——沈督说的海洋时代。不知道何时才能到来啊!

郑森心中暗道。

隆景八年九月初,赶在南风的尾巴上,东海舰队从琉球转向萨摩藩,正式掀开了“惩戒暴民”战役。

与此同时,长崎发起了数万人的“一揆”。

长崎本就有汉商万人,这还不算那些生在长崎的第二代汉商移民。他们许多人都娶了日本女子,对外使用日本姓氏,与日本人并无二致,然而每个汉商心中都有一份缺憾,那就是背离故土而不得回归的遗憾。

锦衣卫在这些汉商中秘密联络,三年来在长崎拓展出了一个极大的空间,朝廷也给汉商们开出了极具诱惑力的价码:待日后长崎反正,朝廷并不设民政官员,而由汉商推举领袖担任知府。

如此一来,在隆景八年最终启动对日作战攻势时,长崎已经藏下了一个军三万人的战斗规模。这些年来,在日本盟友的帮助下,德川幕府仍旧处于朦胧之中。

萨摩岛津家是外样大名中尤其不听话的,所以德川幕府并不打算为萨摩藩出头。甚至有些乐见萨摩藩被迫吐出占据琉球国的土地,被明军狠狠教训一番。然而长崎却是德川幕府的钱袋子,大名们喜欢的南蛮货都是从长崎这个港口运进来的。

“明国欺人太甚!”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愤愤骂道:“召集各方大名,整备人马,我们要尽快平定长崎!”

德川氏的想法是好的,然而他却忽略了大明发起战役的时间。

明历九月二十之后,北风起,正是坦克师从苦兀渡海攻打虾夷地(北海道)的大好时机。

王翊那等­性­子,早就在等这个雷霆一击的时刻了。借着早年在虾夷地经营的桥头堡,坦克师顺利攻克了整个虾夷地,覆灭虾夷地松前藩。明廷早就有了预案,只等王翊扫清虾夷地的日藩,便设立了北海府,并且迁徙民众加以巩固。

这里可是大明走北太平洋航线前往美洲的重要据点。

日本虽然是个能够动员三十万兵的东海大国,但面对准备充分,思想统一的明军,却败在了战略上。

这种失败甚至让德川氏无从用兵,若是发兵虾夷地,非但无法保证补给,更没有渡海的船只。若是先平定南方的长崎,则面临诸多反幕府外样大名的掣肘和叛乱。若是什么都不做,消极防御,则自己的威信日益消耗,最终落得众叛亲离的境地。

加之大明一船的大米运入日本,德川氏还要面对通货膨胀,经济崩溃的局面。

这也是明军从九月虾夷地之战后,再没有进行大规模作战的原因,只是据守各路要隘,形成围困胶着的局面。

这种令人煎熬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隆景十年的到来,德川家光派出家老,以日本国大君的身份向明廷求和。

扶桑今在指挥中。

隆景十年初,德川家光踏上了大明的土地,与之同行的是日本良仁天皇。在日本,天皇的地位更像是­精­神领袖,并没有实权。而且因为财政权不在手中,日本天皇甚至出现了等钱登极,然后等新皇存够了钱登极便退位禅让。这并非是因为他们尊崇禅让制,而是无法承担天皇的葬礼开销,所以早早退位。

朱慈烺在皇极殿接见了来自东瀛的两位客人,并且册封良仁为日本国王,德川家光为东瀛都指挥使司指挥使,准许世袭。这个结局是壬辰之乱时万历皇帝就希望看到的,如今总算是达成了。

因此明军在军事行动上算是告一段落,但日本的局势反倒变得更加纷乱复杂。

首先是国王良仁不肯回国,哭着喊着要留在京师服侍天子。

朱慈烺开始以为这是越王勾践式的表态——当初勾践被俘之后,也是这样伺候吴王夫差的。等吴国失去了警惕,他便回去卧薪尝胆了。后来朱慈烺才知道,原来良仁希望留在北京的原因很简单:每顿饭都能吃饱,而且有鱼有­肉­,伙食比在日本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尤其是不用看武家的眼­色­,更不用担心被废、被暗杀,几乎没有了心理压力。

其次便是日本国内的保守派不能接受自己奋斗了一辈子,最终变成了明国藩属,纷纷起兵反抗德川氏,欲图重新获得独立资格。这其中甚至包括了毛利家,他们虽然与明国结盟,而且从明国购买了大筒和火铳,出卖了日本的情报,但终究是为了倒幕,而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明国人。

于是将日本的内战变得复杂起来。对于一个刚刚结束战国乱世的国家而言,各豪族上溯三代人,总是有些仇怨的,而现在就是这些仇怨重新浮起来的时机。

“增加大米的供应量,让他们能够放开手去打仗。”朱慈烺指示道。

大米在日本是硬通货,许多大名在支付藩士薪俸和公款上都用大米结算。而且大量的南洋米涌入日本,日本农民的生产压力就大为减轻,各藩也就能够动员更多的人进行战争。虽然有识之士都知道,一旦大明从粮食运送上收口,日本就要陷入饥荒和动乱,但是邻居在磨刀霍霍,难道自己就能安心让百姓种地么?

这种饮鸩止渴并非愚蠢和短见,而是因为大明在战略上的棋高一着,迫使日本各藩不得不按大明的剧本往下走。

而这个剧本真正的编剧,武备大学教授杨威,正收拾行装,准备前往西北集团军报道。他将出任集团军参谋部的总参谋长一职,正是当初皇帝陛下为他筹划的升职路线。

七二零锡尔河来信

隆景十年的元旦,整个北京城都被浓烟笼罩。几乎家家户户都大放炮仗,地上的碎纸足足堆起了一尺高。

从崇祯二年东虏潜越至今,足足三十二年,这是北京城第一次恢复了盛世之象。即便是隆景朝的前五年,这京城之中也不曾有这般风景,如今到了第十个年头,好像一下子天­色­豁然开朗,家家户户都有了积蓄。

吴甡从宫中值班出来,嗅着空气中的火药味道,长长吐了口气,在冷风中凝成一道白练。

昨夜初更时分,城里就响起了炮仗声,几乎连绵一夜。今晨顺天府报说有十四五家民宅走水,好在大家都在守岁,没人睡觉,只是烧伤了几个反应慢的,倒没死人。

这事已经多年未曾有过了,也算是盛世重临的副产品。

等着接吴甡回去的老家人赶着四轮马车过来,在吴甡面前稳稳停住。

作为首辅,吴甡能够使用驷马规制,也就是用四匹马拉的车,这是郡王以上的待遇。否则即便是亲王世子,也只能乘坐两匹马的马车。至于八匹马的大车,那是皇帝才能使用的规制。

大明仍旧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礼教之国。

“吴老先生。”一声沧桑­干­脆的叫声划破空际,原来是身穿朝服的尤世威。

秦良玉卸甲之后便谢绝了皇帝的挽留,回四川老家颐养天年去了。尤世威因此成为武将之首,在仪仗上丝毫不逊于吴甡,乘坐的也是驷车。

“大都督。”吴甡停步转身一气呵成,面带微笑拱手作礼。

尤世威却还有些成见,侧了一步,表示只敢受半礼。

现在武将地位的确是翻天覆地了。当年李成梁以伯爵之尊。镇守辽东,却还要对张居正行门生礼,自称“门下学生”。至于戚继光、俞大猷等,一样不能免俗。

“老先生,”尤世威快步上前,“春来阳起。可借尊足略行几步否?”

“敢不遵命。”吴甡笑道。

尤世威面带微笑,内心中的紧张却没有丝毫松解。他知道这些文官大佬各个看上去如同菩萨一般,但心中的千缠百绕却无法摸到头绪。武将有今日的地位,主要靠强势的皇帝一手打造,未必就是文官们所乐见。

不过总体而言,这是个好的开端,起码人家没有拒你于千里之外。

尤世威并不比吴甡年轻,但他一向没有撂下功夫,此时与吴甡并行。步伐明显要稳健许多。他掺挽起吴甡的胳臂,叹声道:“儿郎们还是打了败仗。”

内阁虽然不能再介入军事,但这种国家大事是必须第一时间通知内阁的,所以吴甡自然也知道,这是昨晚的急报。而且从尤世威出来的时间看,想必是皇帝陛下召他一起吃了早餐。

“老夫看了抄报。”吴甡不动声­色­道:“但那上头只说败的是图鲁拜琥和僧格啊。”

“的确只是图鲁拜琥和僧格的瓦剌土兵。”尤世威道:“若是西北集团军随便哪个主力师参战,都不至于兵败。”他顿了顿,也不加掩饰道:“起码不至于败得这么惨。”

吴甡脚步微微一滞。道:“从抄报上倒看不出来。”

抄给内阁的通报只是说瓦剌土兵遭遇鄂罗斯、哈萨克、哥萨克联军,被击溃六十里。损失无算。然而这只是一次战役失败,充其量­肉­痛,大明在西北的真正战力还没有出动,谈不上惨败。

尤世威叫住吴甡,其实是有求于人。既然有求于人,说话当然也不能藏着掖着。

“兵败如山倒。恐怕连巴尔喀什湖到喀什噶尔一线都保不住了。”尤世威沉重道。

吴甡颇有些意外:“怎败得这么惨?”

尤世威面对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启齿。

倒不是羞愧,而是不清楚吴老先生是否能够听懂。

按照如今的军事术语来说,瓦剌人还处于冷兵器战争阶段。的确,他们的确有一定数量的火炮和火铳,但他们的战术战法仍旧是冷兵器时代的套路。严格来说是成吉思汗时代的套路。

而他们面对的敌军却是冷热兵器交替的战法,更为先进高效。这当然是指鄂罗斯人的斯特尔茨军团,至于哈萨克和哥萨克的骑兵,在战术战法上并不比瓦剌人更先进。在尤世威看来,明军的战术战法、装备士气,绝对超过了斯特尔茨军团不止一筹,要战胜他们是必然之事。

所以只能从结果上说。

“图鲁拜琥三万人,僧格四万人,足足七万大军,战后收拢的人马不足两万。”尤世威道:“这两万人根本不足以看守远西诸地。如果弃面守点,就要放弃大玉兹,乃至吉尔吉斯、乌兹别克,一路退守喀什噶尔……如果鄂罗斯人和哈萨克人追下来,喀什噶尔也未必守得住。”

尤世威顿了顿,补充道:“西路谋长杨威认为俄哈联军可以轻易打到天山南北路。当然,他们若是这么做,我军倒是以逸待劳了。”

杨威到西北集团军担任参谋长之后,军衔理所当然从上校提到了少将,刷新了王翊的记录,成为大明最年轻的将军。不过王翊是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军事主官,杨威则是参谋出身,在人望上仍旧无法与前者匹敌。

吴甡接触过杨威,也从杨威那里了解过“地缘说”。他对这个年轻俊杰的军事眼光绝对信任,尤其是这位俊杰就身处西域,肯定有充足可靠的第一手情报。

“成事在天,实在守不住也没关系。”吴甡对于西域广阔的开拓并没有热忱,比如巴尔喀什、喀什噶尔……这些名字一听就让人觉得不是中国之地,实在没有感情。

尤世威心中暗道:还真的没白来找你,怕的就是你这样想!

“其实这其中关系真还挺大。”尤世威道:“陛下最早的意图是将国境推向一个易守难攻之处,如秦之三关,然后华夏自然能千年永固,再不虞蛮族侵扰。如今远西受挫,国境线便又退回千里,日后更要派兵驻守,军费开销何其大哉!”

吴甡继续走着,斜眼看了一眼尤世威,道:“那些土地,说实话也不能算是华夏故土。”

“列国争雄,还管是谁家的故土。”尤世威停了停又道:“即便哈萨克三玉兹并非华夏故土,难道就是鄂罗斯人的故土?他们此番竟然派出了举国­精­锐,无非就是想占据七河之地罢了。”

哈萨克汗国是术赤一脉拖离了金帐汗国而创立的蒙古汗国。他们不曾为北元统治,所以即便大明打着继承蒙元法统的旗号,统治他们的理由在法理上也不够充分。

尤其是如今的哈萨克汗国分裂成了三个玉兹,其中大玉兹汗即哈萨克汗,而大玉兹汗国的主体力量是突骑施——突厥一部,也是阿拉伯帝国扩张过程中的主力军。

从一百三十五年前,瓦剌人与哈萨克人开始了战争,如果在朱慈烺前世历史书上,这场战争被称为“二百年战争”,哈萨克人始终处于劣势,最终被准噶尔的葛尔丹所击败。

现在这个时空,瓦剌人得到了大明在后勤和军备上的支持,穿上了从未有过的坚固铠甲,挥舞着锋锐的马刀,踏着先辈们的战果,一举吞灭了大玉兹,迫使哈萨克汗逃亡小玉兹,向鄂罗斯人求助。

鄂罗斯原本就对东、南的蒙古人颇为忌惮,而准噶尔的僧格对俄国态度极为刚硬,甚至一度发生过小规模战斗,攻击俄军的堡垒。当听闻瓦剌人大举进犯大玉兹,已经将魔爪伸向小玉兹的鄂罗斯沙皇调集大军,最终在锡尔河之战中击溃了轻敌冒进的僧格和图鲁拜琥。

从目前的情报来看,沙俄和哈萨克联军只有五万人,能够打出彻底击溃的战果,多少暗示了僧格和图鲁拜琥之间蕴藏着矛盾。

这个矛盾其实也很现实,僧格首先对图鲁拜琥与大明结盟抢占天山南北路心存怨恨,其次又对图鲁拜琥贪婪不足,尾随攻打哈萨克而不悦。至于图鲁拜琥方面,既然能够做出这等贪得无厌之事,多半也是一副理所应当讨人嫌的面目,说不定在决战中还有卖队友的举动。

这些虽然没有具文而报,但是京师这些人­精­哪里就想不到呢?

“又是个怛罗斯啊!”吴甡感叹一声,并没有其他立场的流露。

唐玄宗天宝十年,高仙芝、李嗣业带领的唐军在葱岭以西、巴尔喀什湖以南的怛罗斯与阿拉伯帝国进行了一场的大战,遗憾的是并没有战胜。此战之后,阿拉伯人俘虏了数万汉军,由此学会了造纸术和其他大唐技术。从那时的军政局面而言,阿拉伯帝国因此取代唐朝,在中亚建立霸权。

怛罗斯之役后不久阿布?穆斯林因功高震主而被谋杀,手下大将齐雅德?伊本?萨里也被处死,由此引来大规模叛变,阿拉伯帝国忙于平乱,这才没有扩大战果。

“如今与怛罗斯不同之处在于我朝并无安史之患。”尤世威道。

怛罗斯之败后两年,大唐安西方面已经恢复了战斗力,但因为安史之乱爆发,内战八年,当唐肃宗最终在废墟上重建大唐的时候,大唐已经不再是天可汗打造的那个大唐了。

七二一私访

吴甡在与尤世威分手时,就几乎已经走到家门口了。他象征­性­地登上了马车,很快又不得不下车,在合家老小的夹道欢迎中入内宅更衣,小憩之后享用午餐。

在等待午餐的时候,吴甡本该聆听管家的汇报,好知道这段时间里谁来过了,然而此刻他却将佣人摒除在外,独自一人闭目养神。

“老爷恐怕是累了。”家人们纷纷猜测。

其实吴甡并不觉得累,而是隐约中看到了一个机会。

这是尤世威亲自送上门的机会。

锡尔河之败显然会影响帝国在西域经营策略,无论是打是抚,总要个章程。大都督府的意思就是先缓一缓,进一步增加西域的主力军数量,甚至连王翊的坦克师,或是罗玉昆的西南集团军都可以调过去。

这或许让人觉得疑惑,调兵的事何必与内阁商量呢?

关键就是这些兵得吃饭穿衣。

大明只有在海西、奴儿­干­还有农垦师编制。名为师,其实根本就是军事化管理的农民。除此之外的其他部队,无论是主力军还是边防军,都不能经营商业、进行屯垦。

大都督府总后勤部固然可以调派补给辎重,这却需要民政官的配合。尤其是陇省能否指向­性­地进行的土地规划,缩短供应线,提高供应量,建议权在大都督府,­操­作却在文官。

如果只是这件事还不足以让尤世威来找吴甡。

尤世威真正希望吴甡能够帮忙的,是大明第一条长途铁路线的铺设。

国变之后,因为神京沦陷,大量人口无从动员,以至于劳动力紧缺。时在潜邸的圣天子陛下因此大兴墨家技巧之术,通过机械来减少人力消耗。尽快补充军力。崇祯十八年,四轮重载太平车就出现在了山东,与之同时出现的便是轨道。

最初的轨道使用木头,这种木头非但对木料要求高,而且必须经过充分­阴­­干­,否则极容易变形腐坏。时间成本高不说。承载能力也不能让人满意。随后便有了铁轨,但也因为冶金技术的不足而差强人意。

后来随着化学的强势崛起,冶金方面倒是有了长足进步,终于能够制造出耐用的熟铁铁轨,而且随着矿厂、冶炼厂的增加,熟铁供应量趋向于饱和,非但能够满足国内的军、民用铁,还大有富裕,乃至于出口。

崇祯二十二年。经过四年的研发,蒸汽动力的火车试制成功,虽然比人步行速度更慢,而且因为自重过大,根本没有实用价值,但终究是掀开了蒸汽时代降临的序幕。

如今又过去了十一年了,随着数学,尤其是微积分的进步。大明的蒸汽机效能已经达到了初号机的数十倍,完全满足了铺设铁路。进行改天换地的蒸汽革命了。

整整十五年的研究中,朝廷一共投入超过两千万两,累计参与的设计人员三千人,参与的民间的资本不可胜数。朝廷因此获得专利近千项,从民间购买的专利也有数百之多。

隆景九年的十月,试验数据表明火车终于达到了应用标准。现在只需要一条上百公里的铁路,就能演绎出地球上最大的奇迹。

然而这条铁路铺在哪里却成了争论的焦点。

南方诸臣希望能够放在南方,这样可以加速物流,创造更多的经济价值。然而南方的地貌特点就是多山多水,这对于初生的铁路铺设工程队而言难度太高。

同样原因。北方诸臣也希望铁路能够从京师铺到家门口,振兴乡梓不说,也方便自己回家探亲。而且就华北平原的地形地貌而言,更适合工人练手,积累经验。如今呼声最高的,就是京师到张家口,以及京师到天津。

京张线在修建难度上比京津线高,而且距离将近京津线一倍。从经济和民生而言,显然不如先修京津线。然而张家口是通往大漠的门户重镇,是同化蒙古人的第一线,优先开通京张线,加大华夏对蒙古的影响力,无疑比京津线更具战略优势。

故而有人从技术上支持先修京津铁路,有人从战略上坚持先修京张铁路,大都督府却是从实际战争需要入手,希望内阁能够支持军方修筑一条从兰州到嘉峪关,最好是直接通到轮台的铁路。

在吴甡看来,这是还没学会走,就想要飞啊!

不过尤世威也开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价码,如果内阁能够支持优先在西域铺设铁路,大都督府就放弃督路权。

在大明,长江、运河等重要水道,原都有河兵、漕丁。光复之后,这些人力资源理所当然被军方接管,编入后勤直属部队。按照这样的惯例,铁路修建之后,必然是需要路兵的,而且也理所当然由大都督府控制。

即便内阁要争,既不符合传统,也没有过硬的理由,显得理亏。

反之,如果大都督府不要这路权,沿途保卫划归各府县,起码在预算上能多出一大块。而且日后军队大规模调动,无疑是要受到文官的影响,甚至可能成为掣肘。

“老爷,外面有个年轻的士子求见,还带着两个孩子。”管家小心翼翼进来,打断了吴甡的小憩。

吴甡不悦地抬了抬眼,问道:“大过年的,什么人?”

管家上前递上一封烫金的名剌,吴甡随手接过,翻开一看,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声道:“开中门请他们进来,中堂迎客。”

管家一早就觉得来者绝非寻常人物,就是两个孩子都显得与众不同。见自家老爷如此慎重,他心中不由打鼓:这来的可别是什么亲王吧!

如今京师之中,亲王郡王可不少。

可是大过年的,又有哪个亲王、郡王会跑到首辅家来?这不是损人不利己么?弄得首辅过年不舒坦,自己也不自在。

来的这位,正是当今的皇帝,隆景帝朱慈烺。

朱慈烺穿过前厅,领着二皇子朱和圻、三皇子朱和垣,信步进了中堂。

吴甡已经候在堂上,拱手致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先生新年大吉,万事如意。”朱慈烺笑着拱手道。

吴甡连忙回礼,口中道:“大吉大吉,天佑皇明。”

朱慈烺又叫两位皇子给吴甡行礼拜年,这才在主宾的位置上坐了,道:“来叨扰一餐,老先生不介意吧。”

“实乃蓬筚生辉啊!”吴甡突然意识到皇帝身上穿着一套宝蓝­色­道袍,这是他在潜邸时常穿出来的,不由放松许多。说起来,自己也是与皇帝同甘共苦的功臣啊,在太祖、成祖时候,这样的关系都都如家人一般往来。

朱慈烺显然也不客套,等吴甡落座,直接道:“今早与尤督共进早餐。”

正巧管家端茶进来,听了这句话顿时一颤,险些将茶盏打翻。

——年纪这么轻,早上与国之上将军用餐,中午在首辅家吃饭……定王、永王如今在朝鲜、澳洲,京师哪有这般年纪的亲王?不会是个骗子吧?

管家一边方下茶,一边偷眼看朱慈烺。

朱慈烺也不介意,只是不继续往下说了。

虽然只是嘀嗒两秒的迟滞,吴甡却仿佛过了百年,发出不满的­干­咳声。

管家这才连忙退了出去。

朱慈烺继续道:“席间啊,尤督说锡尔河之役是我大明的怛罗斯。”

——原来谁都会如此联想啊!

吴甡在心中感叹一声,又见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不悦,脸上还带着笑意,颇有些不放在心上的意思。

“朕、咳,真要是怛罗斯,我倒觉得是一桩虽败犹荣的光彩事。”朱慈烺笑道:“好歹征战万里之外也需要资格才行,是吧。”

“就是!如弱宋那般,想打怛罗斯都没机会呢!”朱和圻突然Сhā口道。其实他还不知道怛罗斯之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吴甡不由一笑。

皇帝也笑了,摸了摸次子刚刚养起来的头发。如今二皇子朱和圻已经到了束发准备读书的时候,要把头发养长,在脑后梳成一条马尾,过个两年才能盘起发髻。同来的三皇子朱和垣才六岁,仍旧梳着总角,木然地不知道大人们在聊什么。

“宋朝可未必真弱。”朱慈烺跟儿子交代了一句,继续跟吴甡道:“不过这回败仗吃得有些冤枉,尤督心里过意不去。”

“尤督也是太过苛责自己了。”吴甡道:“土将土兵,打了败仗也不算什么。尤其和硕特、准噶尔总有些桀骜,吃些小亏未必不是好事。”

朱慈烺知道尤世威最初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不让西北集团军跟着。老实说,如果西北那些近卫军、骑兵军跟过去,图鲁拜琥和僧格有没有仗打都成问题。

“人实在死的太多了,而且主要还是军旗的事。”朱慈烺道。

“什么军旗?”吴甡并没有听尤世威提到这事。

“册封和硕特和准噶尔之后,我还给了他们打金龙赤旗的资格。”朱慈烺道:“这回兵败,金龙赤旗可能被夺了。”

“我军还从未有过败阵失旗的事!”吴甡也颇为遗憾,颇以为这是大明赤旗上的污点。

“虽然失了军旗,但换个角度来看:好歹没被人斩将呀。”朱慈烺收敛笑意,又道:“何况仗没打完,总有夺回来的机会。”

七二二雪耻

人对事物的看法往往会基于知识阅历而变得复杂,从这个角度而言,恐怕不会有任何人比朱慈烺更“复杂”。尤其在民族问题上,吴甡也好,内阁也好,乃至全天下的大明国人,谁会将图鲁拜琥、僧格被击溃视作大明的耻辱?

即便经过朱慈烺十数年努力,“民族”这个概念其实也只是冒出个萌芽而已。

对于明人而言,只有在鱼鳞黄册上登记了姓名和产业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明人。所以在世人看来,满桂毫无疑问是大明的将军,而非蒙鞑。同样也不会有人去考究李成梁的曾祖父是否是朝鲜人。

而朱慈烺在这个观念上,却比明人复杂得多。

在这位皇帝前世数十年里,他接受的教育是“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沙俄在东北屠杀满洲人、在西北杀戮哈萨克人、瓦剌人,这在朱慈烺看来其实是:沙俄杀我同胞!这种愤恨就跟听闻西班牙人屠杀吕宋岛的华人并无二致。

另一方面,朱慈烺却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将来很可能出现各种“独”势力,而避免这种闹剧发生的最好办法就是文化清洗,民族同化。更简单粗暴地说,就是在人口数量上做加减法。

吴甡对此是能够揣摩一二的,深知皇帝陛下对蛮族的态度——他为皇帝找到的理由是:家里祖宅都被蛮族占了,搞得乱七八糟,能不恨么?但是吴甡无法想象皇帝对于沙俄打击瓦剌有着远超越常人的愤怒。

朱慈烺也并不想吴甡成为自己的心理专家,所以他抬出了军旗的问题。

从崇祯十六年开始,东宫系统就有了军旗和将旗相区别的端倪,到了崇祯二十年大军入辽平虏的时候,军旗已经形成了体系。各战斗编制的旗帜有了等级区分,其中赤底金龙旗就是方面军的旗帜。一个方面军只有这么一面旗,代表至高无上的皇权。

在东北方面,就连王翊都没有资格打这面旗帜出征,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扮演了陈德副手的角­色­——别无他故,正是因为陈德的朝鲜军是可以打这面旗的。

图鲁拜琥和僧格都不愿意屈从于汉人,也不愿意屈从于对方。所以西北方面就有了三面旗。明军方面是萧陌的近卫第一军执掌,图鲁拜琥和僧格也各自有一面。

军旗可以被焚毁,绝不可以被缴获,否则就是被人活生生打脸。当年萧陌夺了李自成的大纛,在军事博物馆里展示了三天就被收起来了,为何?因为这样让忠贞营一系的文武官员实在抬不起头。

想想看,如果日后俄国人也学会了建造军事博物馆,将两面赤底金龙旗交叉一摆,大明帝国的脸往哪儿搁?

尊严。可能有时候不如一个炊饼,但人要想昂首挺胸活着,就绝对不能抛弃。

“不雪锡尔河之耻,我绝不会罢休!”朱慈烺冷声道。

吴甡深深欠下身去,他现在真正明白了尤世威为何会拉下脸找他,宁可割舍督路之权。肯定是皇帝在早餐会上也说了同样的话。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这句话从《国语》传之今日,凡两千年。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今早遇到尤督,他希望内阁能够将铁路放在兰州到轮台。”吴甡道。

朱慈烺立刻就能明白尤世威的意思。以及吴甡告诉他的意思。他有些迟疑,还是摇了摇头,道:“技术上还是不成熟。”

吴甡略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摊上个对科技了解深入的皇帝的好处,绝不会让人去做些根本不可能达成的事。朱慈烺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圣明,如何被人称作尧舜禹汤,技术规律却是不可能改变的。别说在茫茫戈壁、百里风口修铁路。就连京张铁路能否修起来他都抱有怀疑。

在前世的历史课本上有詹天佑主持京张铁路的故事,其中除了政治、经济的困扰之外,还有一条被放在明显的位置上:欧洲工程师认为这条铁路就算欧洲人也未必能轻松修成,更何况拖着辫子的中国人呢?

朱慈烺不能肯定这是否是先抑后扬的写作手法,但他自己亲自跑过张家口。知道这条铁路要翻山越岭,而且许多陡坡无从避开,难度上远高于京津铁路。从北京到天津可谓一马平川,就算有些小丘陵、河道,难度也可以忽略不计。

尽管朱慈烺早就选定了京津线作为大明第一条投入使用的铁路线,但是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偏向,仍旧让朝中进行讨论,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此刻他也没有暴露,只是否定了欲速而不达的兰天线设想,道:“汉唐别说火车,就连太平车轨道都没有,人口也不如我朝,不是照样能够控制西域数十年上百年么?尤世威太急躁了。”

吴甡顿时明白了,暗暗感叹失去了一个机会,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表示赞同。他看到管家蹑手蹑脚从外面进来,连忙用眼神制止他过来。

那管家一个激灵,连忙站定,垂眉顺眼道:“老爷,酒筵已经准备妥当了。”

吴甡嗯了一声,道:“知道了,先下去。”

朱慈烺也不客气,道:“那就开席吧,家中还有何俊杰就一并叫出来吧,大过年的总不能让先生家里分开吃饭。”

吴甡微微躬身,笑道:“多谢恩典。”他回避了对皇帝的尊称,倒让朱慈烺觉得听着顺耳。两人也不耽搁,就往饭厅去了。

吴家的饭厅修在一个小湖旁边,地下和夹墙都有新铺设的暖气,故而正月里屋中还开着窗,即便如此也是温暖如春。

朱慈烺也是第一次进富贵人家的饭厅,看着敞开的窗子脚下一滞。吴甡也是脚下一滞,他却是看到饭厅中央是家里闲聚的圆桌。

经历了蒙元的统治之后,中原礼仪有了很大改变,最大的变化就是从一人一张食案的分餐制变成了蒙古人团团围坐的共餐制。虽然后者更方便,但是在注重礼教传统的人家仍旧是分餐制,而在鹿鸣宴、琼林宴等正规宴会场合,更是不可能出现圆桌。

关系极好的私交可以请他圆桌就餐,这是不分彼此。然而请上司吃饭谁敢这么大胆?尤其这位上司是这个帝国的主人。

“以前直接烧火,屋里容易有碳气,现在用暖气了,完全可以关了窗。”朱慈烺笑道:“煤是你家买的不假,可这东西烧完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还得为子孙考虑。”

吴甡颇为尴尬,连忙让人关了窗,道:“都觉得煤碳不贵,却没想着也是用一点少一点,还是爷有远见。”

朱慈烺微微一笑,在对着门的主座落座,惊得在场吴家家人一片骇然。吴甡却松了口气,只是低声对管家吩咐:“单独洗一套餐具来。”

“不用,就这么吃吧。吴先生不落座,我们可就不敢动筷了。”朱慈烺招呼道。他并不相信吴甡会暗算他,谁会这么傻在自己家谋害皇帝?

吴甡只得坐下,抢先夹了菜送入口中,算是为皇帝试菜。家里奉命前来陪坐的子侄仍旧摸不着头脑,只是等尊客吃了,方才矜持地用了一些,很快便放下筷子,显出良好的教养。

朱慈烺笑了笑,先对另一盘菜下了筷子,笃悠悠送入口中细细品味,隐约是觉得这权贵之家的口味真比宫中的要强些。

“唔!这­肉­真香!”朱和圻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吃得满嘴酱料,乐滋滋叫道。

朱和垣人太矮,几乎爬上了桌子,也不拿筷子就要伸手去抓菜。

吴府管家真是要崩溃了,这哪里来的客人?看着人模狗样,连丝毫礼数都不懂。出门不带下人也就罢了,还有这熊孩子,这么用手抓菜不怕被烫着么?

“小爷,来来,小的伺候您用餐。”管家终于看不下去,抢在朱和垣被烫伤之前过去,拦腰抱着朱和垣,往椅子上一送,就要拿起碗筷喂朱和垣。

“让他自己吃。”朱慈烺对管家道了一声,又对朱和垣道:“用勺子,不许用手。”

管家愣了愣,还是吴甡道:“给小爷分些菜。”

管家还是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朱和垣,连忙出去吩咐了。

朱慈烺已经略过了这段Сhā曲,一边静静用餐,一边看着饭厅里张挂的字画和几个­精­巧的盆景。朱和圻虽然跳脱,大人说话也敢Сhā嘴,但吃饭的规矩还是有的,只是埋头吃饭也不说话。

吴甡看似自顾自用餐,但已经将两位皇子的用餐的仪态都收在了眼里,心中暗道:这位二皇子的吃相还真够豪迈的。不过都这个年纪了,陛下也不提封王的事,出入却又带在身边,果真是圣心难测。

等众人都吃完了,朱慈烺才放下筷子,漱了口,洗了把脸,对吴甡道:“味道很不错,看来能人还是在民间啊。”

吴甡连忙道:“这厨子是老家带来的,若是爷喜欢这口味,叫他去当差便是。”

朱慈烺微微摇头:“享受之事哪里有底?适度便行了。”他又望向在座诸人,目光落在吴甡的一个孙辈身上,道:“读书修身,孜孜不倦,才是君子所为。”

吴甡当即便对那少少年道:“还不跪谢指教?”

那少年粉雕一般的面孔,顿时布满疑­色­,但还是麻利地离开座椅,跪在地上道:“承蒙先生指教,小子须臾不敢忘却。”

朱慈烺满意地笑了笑,离开座椅,前去喝茶了。

七二三吴家

朱慈烺在吴甡家又喝了会茶,期间朱和圻出去上了个厕所,转眼就没人了。吴家管家只好进来回禀,说是小爷和府上的孙少爷们玩得十分的开心。朱慈烺自然也就不去管他了,又问朱和垣是否要出去一块玩,六岁的朱和垣只是摇了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品味吴府的点心。

朱慈烺又与吴甡海阔天空聊了一些闲杂事,见正月里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起身告辞。吴甡当然不敢挽留,又叫大开中门,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皇次子殿下了。这可把吴甡急坏了,发动全家人去找,才在后宅的假山里找到了朱和圻——他和吴家的小孙儿在玩藏猫猫。

“你们这是赖皮!这么多人找我一个!”朱和圻大为不满。

“你爹要带你回家!”朱慈烺板起脸,无奈地上前拉起朱和圻的手,半拖半拽地把他往外扯。

吴甡看看皇帝一边扯着二儿子,一边的老三只管拿着小糕点舔着,暗暗心道:皇帝家也有麻烦啊。

再联想到如今皇太子长大了,与那些真正的“儒臣”走得颇近,乃至于东宫官们颇有趾高气扬之态,吴甡更是隐隐头痛。

——还好家里的事并不需要我太过劳神费心。

吴甡心中这么想着,其实也是自我安慰。

身为一国宰执,吴甡非但要全力以赴处理国家大事,平衡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同时仍旧免不了为家族日后的发展费神。他所谓的不太­操­心。只是不像皇帝陛下那样连孩子的功课都要亲自过问罢了。

等皇帝彻底走了,吴甡才将三个儿子唤到书房,自己往太师椅上一坐。见三个儿子垂手侍立,目不敢抬,气不敢喘,倒都是好孩子,却少了一份灵­性­。他悠悠道:“你们可知道今日来的这位君子是何人否?”

几个儿子都陪着吃了饭,但是没得父亲允许,谁都不敢说话。席间朱慈烺与吴甡也只是谈些风月。基本没有多说什么。这三人放着胆子猜,也就是亲王、郡王之类。因为如果是朝中大臣的子侄,他们肯定是见过的。

“他便是今上。”吴甡叹了口气。沉声公布答案。

这的确令人失望。长子已经三十过半了,最小的儿子也将近而立,观人望气之术却如此不堪。想来国朝三百年,宰执之家难出宰执。难道是因为公心?实在是家中犬子不堪造就。只能提拔学生,将师徒变为父子。

吴家几个儿子听了却是惊愕非常。原来圣天子出行竟然可以不带侍卫,不备车马!惊愕之余,他们又都颇为庆幸,从席间气氛来看,父亲果然圣眷正隆,不愧外面相传的“文王遇子牙”。

“平日让你们好好读书,你们总是不肯。”吴甡颇有些痛心疾首。

三个儿子颇有些不解。为何父亲突然说起这话。自己虽然没能高中进士,但那也是因为时运。何况如今朝中并不重要进士,反倒更重用新学出身之人。

天下有哪个父亲不希望儿子位极人臣,如两汉门阀之家,世世代代与国同休?

实在是人与人的资质实在相差太大了。

吴甡作为崇祯朝最后一位能够统领群僚,不惧党争,对抗首辅的文官领袖,难道靠的是自身道德修养?

当然不是。

从汉朝以降,便有一门官场学问,纵横捭阖,观人望气,­阴­谋进退。这学问是师徒难授,父子不传,纯靠个人悟­性­。直到晚清之世,天下动荡,才有人将之泄露出来,所谓“帝王之术”,再后来才有厚黑学这门学问。

吴甡重视儿子们读《左传》,­精­《战国》,治《大学》,就是有心将儿子往这方面引领,可惜几个儿子皆是中人之姿,没人能够领悟。这如何能够不让吴甡失望?

“时事异也!”吴甡瞬息之间已经收敛起了自己的情绪,道:“尔父非命世之才,二起二落而有今日,实乃圣眷之故。一旦圣眷不再,或是尔父弃世,尔等如何自立?”

身为宰辅,吴甡很清楚皇帝的治国方针。

如果说秦皇是家天下,那么汉皇便是与外戚豪族共天下。到了隋唐则有门阀,世上只有孝子而少忠臣。乃至于两宋,士人参政,故文彦博敢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实这话在文彦博之前八十年余年,就有宋初三名臣之一的张咏提过。与文彦博同时代的范仲淹也多次表示支持,几乎成了公论。

所谓日月重开大宋天,明承元统,也承了宋制,那么明朝皇帝与谁共治天下的呢?

朱元璋是希望家天下。实封诸子,使藩王临军民政事;罢宰相,使诸司无宰执魁首;兴大狱,使功臣不敢震主。结果嘛,就是建文帝削藩而引发奉天靖难之役。

成祖当然不希望看到再有一次七王之乱,更不希望看到其他宗藩“靖难”,所以才立内阁,重郡县,削藩王,不得不走上了宋朝的旧路。从成祖之后,阁臣就越走越高,到了嘉靖万历两朝,达到巅峰,如此可谓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了。

然而国变以来,皇帝已经不再信任士大夫这个阶层了。他推广文教,有教无类,看似行仲尼圣人之道,实则是在培养新的“共治者”。而从所教的内容来看,这些“共治者”注定只能承担一部分的社会职能,而绝不可能成为“士大夫”。

士大夫是什么人?是要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一个只接受了某一领域专才教育的专才,从读书到工作,只遵循既定的策略和程序,势必只能承担“小任”,而不可能纵览全局兼顾“天下之任”。

从现在新学的课程表中就能看出来,四书五经只节选了数篇,而诸子之学却悄然而起。往后百年,天下哪里来的士大夫?只有一块块满足于自己位置的“砖木”罢了。

这种大环境之下,吴甡看到的是自己三个儿子根本没有成为“砖木”的资格。他们都觉得如今进士无用,但好歹那是国家从亿万人中选出来的国学­精­英,放在翰林院里写写抄抄也是一块好“砖”。吴家三子连进士都考不上,学新学又无兴趣,该如何是好?

吴氏三兄弟被父亲这么一问,也都有些困惑,却没有紧迫感。他们已经被这个时代抛弃了,但儿子们却走上了新学的道路,有父祖的余荫,必然比别人强许多,吴家仍旧不会破败。

这在国变之前,的确可以这么认为,因为那时候的吴甡肯定会培养一批自己的门生弟子。这些门生与吴甡如同父子,则与吴家实为一家,绝对会照顾吴氏子孙。然而现在的情形是,吴甡根本不敢培养学生,谨而慎之地看中一个王璇,也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暗中助力。

官场风云变幻,日后若是王璇反目,不会有人对他进行任何责难——因为没人知道他是吴甡培养出来的。

这就是新时代啊!

吴甡见几个儿子木然如此,又是长叹一口气,道:“为父没几年便要致仕了,今上已经选中了蔡懋德,多半不会留我。你们几个没一个能在朝堂周转……”

“父亲,我等固然难以入阁为相,不过做个小官总是可以的吧。”长子忍不住出言道。

宰辅部堂之子照惯例可以授以尚宝司丞,位在六品,就是负责给文书盖印的官员。

实际上国家宝玺是交给女官掌管的,承旨盖印的是司礼监,中途转手交递的是尚宝监,尚宝司在盖印的时候也必须接受宦官的监督……后来宦官直接就将尚宝司跳过了,这个官职也就成了专门用来养功勋子弟的地方。

吴甡见儿子Сhā嘴,啪地一声拍在座椅扶手上,道:“当个小官?你若知道陛下今日为何而来,老夫腆着老脸为你求官去!”

吴家长子瞬间蔫了,心中嘀咕:不就是皇帝在宫中闲得无聊了么?还能有什么?

吴甡不由叹了口气,缓和下来道:“为父对你们兄弟几个颇有放纵。”

在这个时代,吴甡的确是很溺爱孩子的了。照其他士大夫的习惯,儿子在家根本没有喘气的机会,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要竹鞭伺候,平日里“畜牲来畜牲去”,丝毫不觉得从遗传学上来说对自己很不利。他们相信,只有如此才能教育出忠孝两全的好儿子。

“以至于你们成不了大才。”吴甡自嘲一笑:“不过如今这天下,也不需要大才了,只需要勤勉之臣,奉公守纪便是。”

这便是阁老之中唯有才能不显的蔡懋德可以担当教育新一代阁辅的重任。否则孙传庭­精­于军阵、蒋德璟治河安民、周应期转运沟通、袁继咸明辨时事,论才­干­都要在蔡懋德之上。

“为了吴家将来不至于衰败,今日索­性­做个安排。”吴甡道:“你们听过之后,便要悄悄去做,绝对不可对外泄露半句!”

三个儿子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总觉得有些像是宣布遗嘱一般。

长子正要再劝,只见父亲抬手制止,道:“为父还能当政三、四年,余荫还能有个两三年,阳寿总有十几年,从现在开始安排,时间已经是很紧了。事关吴氏一族之运,尔等绝不可轻忽啊。”

七二四阶级教育

吴甡见自己几个儿子终于面露凝重之­色­,方才端茶抿了一口,继续说道:“族中的那些产业,咱们不要也罢,日后那些堂亲们求到你们,能帮则帮,不能帮则舍,今上并不喜欢根深蒂固的豪族之家。”

吴甡虽然位极人臣,天下宰执,但在宗族中只是个寻常子弟,或有影响,但绝无决策之权,故而到了他这个年纪,也懒得再去承担宗族义务,为整个宗族谋划了。

诸子很小就跟着吴甡,没怎么在老家呆过,许多亲戚都认不全,更没有牵挂,纷纷点头。

“大哥,”吴甡道,“你在兄弟之间最为跳脱,擅与人交际,这是你的长处。”

长子听了颇为欣慰,要得父亲的赞许可不容易。

“可惜失之轻佻。”吴甡来了个转折,顿时让儿子脸上布满羞愧。

“你这一房,日后就从商吧。”吴甡道。

吴家大郎顿时跪在地上,眼泪都流出来了,道:“父亲,儿子在您眼中就如此不堪么?”

吴甡叹了口气道:“你目光浅,­性­子轻浮,若是为官必有杀身之祸,牵连兄弟。还是经商的好,日后捐个民爵,既富且贵,何乐不为?再说,商贩从来不是贱业,日后你的子孙中若有天纵之才,银弹开路,要从政也更轻松些。”

吴家大郎这才起身站好,仍旧是一脸伤心。

“老二,”吴甡道,“你在杂学上颇有造诣,我看日后就走博物馆、图书馆之路吧。那是清贵之路,日后子侄们的教育也要看牢一些。”

吴老二最喜欢的就是读书、品茶、花鸟、书画、音乐……简单而言就是个玩家。他出生时吴甡已经入仕,家中优渥。所以他从未有过像大哥那般的上进心。自从有了图书馆和博物馆,这位二哥也是常常流连,颇为欢喜。

“明日你便随我去驸马府拜年。”吴甡道。

“多谢父亲成全。”吴家老二当然知道这位驸马肯定是长公主的驸马,傅眉。如今傅眉掌管国家博物馆,在士子清流之中才名甚高。

吴家老大看了一眼弟弟,颇觉得有些不公。

“老三。”吴甡端起茶,“你去美洲。”

“啊?”幼子登时瘫倒在地,连忙收拢双腿,哭道:“父亲!儿子做错了什么且管打骂,千万别将儿子赶走啊。”

现在美洲之地开发正是浪潮,各个势家也都派人去开采金矿,垦荒种植,然而最多也就派个管家,就连庶子、远亲都不会摊上这种近似于流放的工作。更何况美洲也不太平。听说荆王在那边已经与西夷打了两场仗了。

“你没做错事。”吴甡并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只是道:“美洲之地几乎等若整个大明,你在那边开枝散叶,经商立足,与你大哥相互照应,无论哪边出事,都能有一条后路。所谓狡兔三窟,你兄弟三人可能明白?”

“那让大哥去呗。我可不想去。”幼子跪在地上,嘟囔道。

“他儿子不行。你家小子倒是不错。”吴甡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口吻却没有任何变化。

“玉儿?他怎么地不错?”吴家老三疑惑问道。

“识时务。”吴甡简而言之,已经觉得有些疲惫了。

身为一国宰辅,他的城府已经决定他不会将话点透。如今说这些,实在是因为儿子不成器。若是成器,这些事他们自己就该安排好了。

“其实啊,皇家就是天下的领路人。”吴甡站起身。略微舒展了一下腰肢,道:“皇家重田土,天下就重田土。皇家重商贸,天下就重商贸。你们自己看看,如今皇家在­干­嘛。还会觉得从商是贱业,美洲是流放之地么?”

说罢,吴甡也不管三个儿子,入内堂休息去了。

……

“你以为皇帝是领着天下人往前走的?错!大错特错!”朱慈烺将皇太子朱和圭叫进书房内室,门口让陆素瑶守着,任何人不许靠近,可见其慎重。

朱和圭颇有不服,并不答话。

“皇帝是被天下人推着走的啊。”朱慈烺苦口婆心道:“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就没细细想过么?

“天下人要种地安居,所以皇家只能与他们合作,重农重耕。天下人要经商致富,皇家也只能与他们合作,鼓励工商。你这呈上来的《兴农十三策》,想清楚自己是站在谁那边的么?”

朱慈烺一回到宫中,刚安顿好两个儿子,正在逗弄的学走路的小儿子,长子朱和圭就进来了,呈上了一篇《兴农十三策》的草稿。

也亏得他聪明,只是草稿,若是写成奏疏送上来,恐怕朱慈烺连废太子的念头都有了。

这《兴农十三策》中,最关键的几条便是:重置卫所,罢兵为农,加重商税,劝耕劝桑。

这四条中,前两条就是在打朱慈烺的脸。因为废卫所是隆景新政的核心,彻底将国家土地人口统合起来,增强国家动员能力。在另一个时空中,满清初期的执政能力远不如晚明堕落之时,为何土地、人口翻了晚明一倍有余?正是因为满清废除了卫所,将卫所名下的土地、人口清查出来。

如今再置卫所,明面上是减轻国家财政负担,军队自己养自己,实际上却破坏了朝廷的动员能力,牵制了帝国对外用兵征战的力度。两代之后,卫所军官蜕化成了地主,重新成为士大夫阶层中的一员。

从这眼光来看,教皇太子这条策略之人,也是个英才。

可惜他摊上了一个洞悉百年的皇帝。

“父皇,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岂非从农家来?”朱和圭昂然不惧道:“如今国家重商,日后朝中皆是言利小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哈。”朱慈烺被气乐了,“士大夫从农家来?你去查查,国朝万历之后有多少士大夫家中没有经商的!你死抱着士农工商之说,却不能见到其以田土为根,以工商利身么!”

明朝官员的薪俸恐怕是历朝最低的,但明朝给读书人的待遇却是最高。所以明朝有穷秀才。却无穷举人穷进士,因为到了举人这个程度,自然会有人主动投靠,哪怕中举之前家徒四壁,中举之后也立刻富贵盈门。

到了进士这一阶层,就算他们家中只有三亩薄田,也必然有族人打着他们的旗号经商,逃避关税,每年给他们“孝敬”。说穿了这就是分红。只是伪装成了亲戚馈赠。

皇太子终究年纪太小,还不能明白这个社会的运作。

“儿子啊,你若是将国家重心放在农耕上,国家收入就只能从田土来。百姓负担增重,朝廷收入减少,碰到天灾便成**。而商人地位难以提高,他们便与这个国家离心离德,只顾自家。不顾国家。结果呢?便是闯贼献贼重来。”朱慈烺苦口婆心道。

“父皇,若是国家重农。百姓安居乐业,又哪里来的闯逆献贼?”朱和圭昂头问道,颇有些质问的意思。

陆素瑶在外面听到里面的声响,虽然听不真切,但仍旧是心跳异常,一者为皇帝揪心。一者又为皇太子担心。

朱慈烺面对儿子的质问,心中无奈,招呼儿子过来,拉住儿子的手,柔声道:“你能看到士农为贵。工商为贱,那么就应该理解这个天下人是有三六九等的,对吧?”

朱和圭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说法,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三六九等,就如台阶一般,父皇且称作阶级。”朱慈烺小心翼翼地措辞,不敢一下子将“阶级斗争”这头猛兽放出来。

十三岁的皇太子已经有了一定的逻辑能力,又点了点头。

“阶级粗分为两个:掌握了社会资源的有产阶级,以及不掌握社会资源的无产阶级。”朱慈烺道:“对于个人而言,阶级不是恒定的,比如雇农子弟本是无产阶级,通过读书上进,掌握了生产所需的资源,也就是掌握了社会资源,成为了有产阶级。原本的官宦子弟,因为不求上进,变卖祖产,从掌有资源而变成赤身之人,这便是退到了无产阶级。能理解否?”

皇太子略一想,道:“我家便是如此么?”

“对对,”朱慈烺略有欣慰,“太祖高皇帝本是赤贫之人,乃无产阶级中的一员,后来驱逐胡虏,再造中华,君临天下,这就是有产阶级的马首了。”

皇太子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但是,对于整个天下而言,阶级却是恒定的。”朱慈烺道:“人在其中进进出出,但终有人制人,有人制于人,也就是说,无论天下怎么变,这两个阶级始终存在。”

朱和圭想了想,再次点了点头。

“现在为父问你,我家是与谁共治天下?”

“是……与有产者共治天下。”朱和圭略一思索,虽然还不能明白社会资源的确切概念,但还是做对了这道选择题。他立刻又道:“父皇,给百姓土地,他们便是有产者了呀!”

“你能明白这点就好。”朱慈烺松了口气:“有产者之中又有两类,薄有家产者,以及富甲一方者。你觉得一个只有两亩地的农夫,和一个家财万贯的举人,谁说话更有用?”

这个涉及到社会影响力的问题,答案未必就是简单的非此即彼,但皇太子还是朴素地选择了后者。

“这就对了,”朱慈烺因势利导,“从表面看,天家是这个天下说话最有用的,影响力最大。实际上呢?如果下面的百姓都希望经商致富,而天家仍旧死守着田垄,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不忠!”朱和圭叫了起来:“他们应当与我家共进退的!”

“对,他们不忠,结果也的确如此,所以才会有国变之祸。”朱慈烺道:“朝廷捉襟见肘,他们却是奢靡非常,宁可将银子扔进水里也不肯给朝廷。”

朱和圭脸上浮现出一抹杀气。

“但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国变之前,你皇祖几次劝募,却没人肯援手,难道能够抄他们的家么?”朱慈烺道:“因为你已经站到另一个阶级去了。他们这些掌握了社会资源的人家视你为仇雠,谁肯援你?”

“父皇太过悲观了,总还是有忠臣的!”朱和圭信心满满道。

“忠臣?”朱慈烺冷笑一声:“你去看看忠臣家里有多少银子,他们说的话有多少人听。嘉靖朝倒是有个海瑞,可惜他并非忠于皇帝,而是忠于名教!要想保家秉国。唯一的办法就是始终站在大势一方,万万不可逆势而为啊。”

见儿子不以为然,朱慈烺又道:“你知道英国国王么?查理一世,他就是被朝中新贵公然处决,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英国也有­操­莽那般的人物!”朱和圭颇为震惊。

“所以,站队很重要,尤其是天家。”朱慈烺道:“从万历之后,国家资源已经转移到了工商之族手中,而皇家仍旧站在地主的位置上。结果呢?这些工商之族一味要求增加赋税。将国家压力转嫁到土地上,而一旦有人要动商税,则群起而攻之。

“东林和阉党之争,说到底也是利益之争。所以阉党得势时,国家商税过百万,而东林所谓众正盈朝,朝廷却收不到商税了。”

“这……”皇太子从未考虑到国家税收的问题,一时语塞。

“为父不仅兴工商。同时也将天家带上了工商之路。如此一来,朝廷就有了充沛的工商之税。能够兴修水利,进行基本建设,真正占据国家九成以上的农民才能安居乐业。”朱慈烺道:“如今有人想将你重新带回老路,让为父的苦心白费,让势家仍旧独占商利,你觉得这种人是什么人?”

“是……”皇太子刚想为几位先生辩解。但还是忍了下来,只是道:“也不是­奸­佞。”

朱慈烺如果想知道到底谁在背后教唆皇太子,根本不需要问皇太子,难道那些人真当厂卫是假的么?实际上朱慈烺根本不在意这些小臭虫,真正有能耐的人都知道现在绝非好时机。要想江山变­色­也得等这位皇帝大行才是。

说不定这些小臭虫就是那些人抛出来的诱饵,意图打草惊蛇罢了。

“你日后是会成为天子的,”朱慈烺叹了口气,“天家命运掌握在你手里。你若是逆了的天道,我家便粉身碎骨。你若是能够顺应天道,江山自然永固。”

“可这天道实在太过渺然……”皇太子有些无奈。

“其实祖宗都给你指明了的。”朱慈烺叹道:“民心自我天心。生民要吃饭吃盐,你就要掌握粮食食盐;生民要穿衣,你就要掌握棉布绸缎;生民要安居乐业,你就要掌握房土、职位。当然,皇家也不可能一手全包,所以在核心之处,只能皇家与朝廷共掌。次一等的,可以由皇家与民间更掌。再次一等的,则交由民间资本。你去看看皇家在天下产业中所占股权便知道了。”

朱和圭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朱慈烺唤陆素瑶进来,吩咐道:“素瑶,整理一份皇家产业明细交给皇太子。”

陆素瑶有些不解,但还是立刻承应下来。

这份明细并不难整理,司礼监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规整,然后存档,属于皇帝的家族档案。外廷要想知道皇家有多少家业,只能从报纸上的公告中细细搜寻。如果做不到这种耐心细致,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皇帝的布局。

朱慈烺相信以天下之大,终归是有这种人的,但这种人绝不会多。

起码皇太子身边没这种人。

若是有,也绝不会让皇太子呈递《兴农十三策》这种势必会被打脸的东西。

朱和圭其实早就有机会看到这份明细了,因为每个财年司礼监做完整理,都会呈递一份给皇帝。皇帝也会命人抄送一份给皇太子。只是皇太子并不在意这些银钱事,只是最后看一眼结余,从未看过上面的细项。

这回既然父皇明确说了,朱和圭终于耐下­性­子,仔细研究皇家产权结构。

让他意外的是,父皇的布局并非如自己所言,掌握衣食住行之类。皇家最大的股权只在两块:石油和煤铁。这两个产业上,皇家都占据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股份,涉及全国登记在册的所有大矿。

其次便是教育。几乎每一所大学都有皇家的股权,而且比重从全资到百分之三十并不相等,但绝对不会低于百分之三十。这一块的股权收益也是最低的,除了经世大学和皇家技工学院,其他学校都处于亏本状态。

而经世大学和皇家技工学院能够盈利,也是因为朝廷项目多半给了他们。同样皇家占股的武林大学,因为拿不到朝廷项目,就几乎没有盈利。

这是为什么?

朱和圭偏着头,怎么都想不明白。

接下去便是车马行、马车厂、船行和船厂。这总算是衣食住行中的“行”,但比重都只在两三成,并不算多,而且朝廷占股略高,同时还有民间资本涉及其中。

朱和圭足足看了一天,终于还是决定拿去问问先生,这其中到底有何玄机。

ps:今天得空就多更点,平时忙就少更点,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七二五何去何从

朱慈烺让宗室子弟与勋戚之后一同读宗学,所以东宫讲读官员也都成了虚职。朱和圭继承了父亲的天赋,在读书上颇有些如饥似渴,所以除了宗学的先生之外,还去国子监找了些翰林大儒请教学问。

这些大儒也教授其他皇子的功课,但普遍都认为只有皇太子敏而好学,至于皇次子朱和圻,那简直可以算是顽劣不堪了。

如今国子监是刘宗周执掌,但是蕺山之学却未能得到发扬光大。别无他故,如今政学分离,没有政治上的扶住,一任何哲学思想都很难得到光大。更何况国子监也不是只有刘宗周一位大儒,其他关学、洛学、程朱理学,阳明心学一样都是主流思想,学生之间也是辩论不休。

为了增进实力,刘宗周将自己的得意门生黄宗羲也拉进了国子监。

黄宗羲善于思考又博览群书,入监之后隐隐有宗师之风。他去宗学讲过历史,颇为皇太子青睐,常来请教问题。

朱和圭求教的先生,正是这位黄宗羲黄先生。

这位黄先生与黄道周同姓,而且有着极其相似的人格魅力,这也是皇太子对他格外信任的原因。

“历朝历代,人才总是国君最为看重的。自隋唐之后有科举为国取士,如今圣上兴办新学,这取士之途就又变了。”黄宗羲拿着皇家明细,细细为皇太子分析:“这也就是为何圣上办学不遗余力。”

“那为何要投资厂矿呢?”皇太子问道。

黄宗羲也有些疑惑,道:“或许是因为这方面利润不厚,圣天子仁善,不与民争利。”

皇太子结合父亲之前说过的话,觉得未必就如这位黄先生说的这般。

如今皇明还远远没有步入能源时代。石油除了提炼猛火油之外,只有沥青和油墨有用。属于贱物。煤铁更是如此,若不成规模,基本赚不到钱。所以朱慈烺在能源领域的布局对于旁人而言,可不像是看着做善事么?

然而一旦蒸汽机、内燃机大规模出现,这些贱物便会摇身一变,变成国家经济支柱。

可以说。只要控制了能源,谁都无法削弱皇家的影响力。除非索­性­打破整个体制,进行一场狂风暴雨般的革命。

这对于不重视技术的黄宗羲而言,自然是天边的星辰,­肉­眼难见。

黄宗羲更为看重的则是皇家在海外殖民领地上的股份。如今皇家大部分的收益都是南洋公司和澳洲公司提供,美洲公司也渐渐后来居上,输送大量的真金白银回来。如果皇帝如此重视海外殖民领,肯定是要影响未来国策的。

“黄先生,我看不懂。”朱和圭恭敬道:“父皇说的民心即我天心。要着眼生民立命之所处。那无非便是衣食住行。然而‘衣’方面,天家只占了极少部分,还是宝和店自己在天山置办的棉庄,并非父皇的意思。食嘛,许多皇庄都转手出去,天家除了在南海子种些粮食蔬果吃用,几乎没有旁的农田。这两样大头为何不抓呢?”

黄宗羲也十分奇怪,这样的产业布局显然不利于家族发展。任何一个大家族。肯定要有自己土地,才谈得上投资其他浮财。

“这。”黄宗羲觉得有些尴尬,“臣不敢浪对,且容臣回去思索一二,再报与殿下。”

朱和圭颇有些失望,道:“可。”

……

朱慈烺看着骑着竹马的二儿子,一直在考虑为何两个儿子的­性­情会相差这么大。或许是因为哥哥已经到了想证明自己的年纪。而弟弟仍旧懵懂无知。

“嘉哥儿,你想当个什么样的皇帝?”朱慈烺突然开口问道。

此时院子里只有父子三人,朱和垣只有六岁,正捧着苹果啃得开心,根本没去听父皇的问题。

朱和圻停下跳动的步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道:“皇帝不是只有父皇和皇兄能当么?”

“如果。”朱慈烺道:“如果你能当皇帝,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嘿嘿,”朱和圻笑了,“我要当秦始皇那样的皇帝。”

“那可不是明君的典范。”朱慈烺也笑了。

“但是明君太辛苦,还不开心。”朱和圻继续蹦跶起来,边喘气道:“像皇爷爷是明君了吧?总是被那帮老家伙气。父皇也是明君吧,成日里忙,什么都要­操­心,有些事还要苦口婆心跟人家讨价还价。”

朱慈烺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二儿子,平日里总觉得他有些没心没肺脸皮厚,没想到他也在观察这个世界。

“秦始皇多好啊,想­干­嘛­干­嘛。”朱和圻跳到朱慈烺身边,咧嘴笑道:“我要是当了皇帝,就跟大臣们说:朕要打突厥,要打泰西,要打西夷,要打全天下,你们去给朕准备好就出发吧!然后我就可以继续玩,玩着玩着,他们也就把地方给我打下来了。”

“当了皇帝能想吃啥就吃啥不?”朱和垣突然Сhā嘴问道。

朱慈烺拍了拍老三的头,盯着朱和圻道:“底下的大臣要是不肯呢?他们偏就不肯打仗,你能逼着他们去么?”

“那……总有办法的吧。”朱和圻道:“秦始皇手下的大臣为啥肯呢?所以嘛,肯定有办法,只是我还不知道罢了。”

“的确是有办法。”朱慈烺轻轻地点了点头,看着二儿子又跳开玩去了。在他心里,其实已经回答了朱和圻的问题,那就是“盟友”,或者用后世更为­精­准地说法,应该叫做利益共同体。

商鞅之后的秦国,以武功封赏国人,别说贵族因为征伐六国而享受到了利益,就是普通的秦人也在征战中提升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改善了自己的生活环境。这就是最大的利益共同体。

当六国百姓还在为国君出征的时候,秦人已经在为自己卖命了。从工作热情而言,是打工的更在意企业利润,还是老板本人更在意呢?

之所以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朱和圻年纪太小,多半是听不懂的。另一方面,朱慈烺也进入了治国的新阶段,战略布局和思想酝酿。

从朱和圻前世所受的教育而论,虽然在二十出头就出国留学,但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学”还是在国内高中上的政治课。无论那时候关于中学政治教育的争议有多大,此刻朱慈烺都觉得颇为受益于此。

如果没有高中对马克思主义扫盲,没有大学的马列毛邓概论,朱慈烺根本意识不到生产关系的重要­性­。在他执政的前十年——如果不算潜邸时代的僭越,他的主要­精­力放在解放生产力方面。

毫不讳言地说,朱慈烺并没有想过要去改变整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是希望挖掘出更多力量进入生产,创造社会价值。

然而单纯的解放生产力又不碰触生产关系,这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存在。

当警察和巡检司将一批批懒汉、盲流、穷人以国家暴力押送东北、台湾、澳洲、甚至美洲的时候,生产关系就已经被触动了。

当山东为了筹集军费,东宫侍卫营抄没富户、大户,连朝中命官的家宅都不放过,成批量地制造“罪官”的时候,生产关系也已经被动摇了。

直至今日,“鲁政”仍旧是人们不敢提及的伤疤,因为在那场获利极大,对朱慈烺事业有极大推动力的“运动”中,其实自己已经站在了整个社会价值观的对立面上。没人提,正是因为人们不敢指责皇帝,并非他们能够认同。

朱慈烺在这些年间已经扶持起了一个新兴的阶级,让旧有的生产资料占有者向这个阶级过渡,当然也包括皇家本身。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出发,他找到了一个阶级盟友。这个阶级盟友将与皇家一起,为本阶级的利益战斗、掠夺、剥削。

关键问题是,这个世界上的哲学家实在太少。有多少人明明上了朱慈烺的贼船,却根本不知道这点呢?有多少人明明已经步入了新阶级,以新的手段方式获利,却又对旧有的小农经济抱有眷恋,甚至心存退意?

朱慈烺知道,一旦变革生产关系的问题摆在自己面前,这解决起来就需要更­精­细的手段,更巨大的耐心。

那么在皇帝的心目中,大明该进行怎样的生产关系变革呢?

如果按照高中时候学到知识,生产关系可分两类,一类是公有制为基础,一类是私有制为基础。从历史来看,宋朝儒生们希望建设一个公有制为基础大同世界,所以即便朝廷不能与民争利,但在盐铁、外贸等重要经济领域,国家只有越抓越紧。

从明朝立国而言,太祖高皇帝,以及其后的诸位嗣皇帝,却都在进行私有制改革。大批大批的官办盐场、铁厂,以极低的价格变成了民间私有。整个卫所制度崩坏,正是在朝廷的懈怠之下,近乎全国一半的土地和人口变成了军事贵族阶级的私产。

可以说,大明已经在私有制这条路上走得很远了,要想重走以公有制为基础的国家资本主义路线,大约只有毛祖再世才有办法,绝非朱慈烺能够企及。

七二六父子交心

“皇爷爷,历史上哪个皇帝是整日吃吃喝喝什么事都不做的?”朱和垣拉着祖父的袖口,仰头问道。

崇祯笑得双目都成了月牙,拍着孙子的头,道:“那可都是昏君,沉溺酒­色­,不是好东西,问都别问。”

“可我就想做那样的皇帝。”朱和垣嘟囔一声,又跳起来去看太上皇的御案上有没有放什么糕点。父皇说他现在的体重超重了,所以甜食都有了定量,再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这你就不用想了。”崇祯抚须笑道:“皇位是你大哥的,你就安心等着之国做个藩王吧。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学那些昏聩之人,成日里就想着好吃好喝。”

“哦。”朱和垣觉得很有些失落,又道:“那为何父皇要问二哥想当个什么样的皇帝?”

“哦?你父皇是怎么问的?”崇祯面带笑容,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颤抖。

朱和垣说起来六岁,其实还有些不足。作为老三,他从未享受过皇太子朱和圭的待遇,父皇只是带他玩,从未真正教授过什么。就算普通人家,家里孩子一多也顾不上,何况他爹还要料理整个帝国呢。

所以朱和垣毫无心机地将前几日父皇与二哥的对话转述给了崇祯——这不能不说明朱慈烺的遗传基因实在强悍,儿子各个都很聪明,尤其记忆力超强。

崇祯只是微笑,微笑,微笑到朱和垣跑出去找别的玩……吃的了。

作为一个对国政已经彻底不关心,甚至连六部堂倌名号都不知道的太上皇,崇祯终于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儿子了。

朱慈烺在翌日问安之后被崇祯留了下来,说是要一起看看昨晚做的画。

父子二人进了书房。崇祯却没有任何拿出画作的意思,任由皇帝儿子站着,自己往太师椅上坐了,道:“你觉得神庙老爷如何?”

朱慈烺有些意外,道:“父皇何来此问?”

“你小时候不就喜欢看历代先祖的实录么?咱们父子也聊聊。”崇祯此刻却是一副皇帝和父亲大人的姿态,硬要压在朱慈烺之上。

“神庙老爷在大事上还是颇有远见。可惜­性­子太拗,不肯妥协。”朱慈烺道:“国本之争是大明盛极而衰的拐点,其实完全可以更上一层楼的。”

崇祯轻轻抚须,道:“你觉得为何会有国本之争?”

朱慈烺没有明白老皇帝的意思,道:“还是不知道妥协的缘故。泰西人说:政治乃是妥协之艺术,儿子以为颇有道理。”

崇祯摇了摇头,道:“不,我问的是,神庙为何想换太子。”

“因为郑贵妃吧。”朱慈烺一愣。道:“皇祖父谨言慎行,想来不会让神庙老爷厌恶。多半是郑贵妃想母以子贵,教唆神庙。”国本之争对于朱慈烺而言是当代史,史料与八卦齐飞,真相与谣言一­色­,不过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一个女人想让儿子当上皇帝惹出来的事。

“你知道啊,”崇祯脸­色­一变,“那为何还想废太子!”

朱慈烺颇觉得冤枉。不过他的心理年龄可是比崇祯大得多,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只是恪守身份道:“父皇不知哪里听来的,儿子断没有这个念头。”

崇祯仍旧不信。朱和垣天真孩童,难道会撒谎么?

“儿子只有段氏一人,五个儿子都是皇后所出,也都年幼,怎会莫名去变换国本呢?”朱慈烺颇有些无奈。

这话正好堵住了崇祯的嘴。因为崇祯本想用这个说辞来打消儿子的非分之想。

“父皇哪里听来的?”朱慈烺反守为攻。

崇祯挥了挥手,道:“你以为我是个昏君,认不准人,就看不出你所想的么?你现在明显偏心老二,以为我不知道?”

“父皇。这就冤枉儿子了。”朱慈烺叫屈道。

“当年我无论走到哪里,你与定王、永王都是跟着的。”崇祯道:“而如今,你出入多带和圻、和垣,而不带皇太子,这是何道理?”

这的确可以算是个政治信号。

朱慈烺接受了崇祯的说法,并没有往自己的小儿子身上想,解释道:“皇太子如今出阁读书,颇为上进,有些娱乐之事,儿子也就不想打扰他了。”这是真心的推己及人,朱慈烺当年就很讨厌崇祯走哪里都要叫上他,影响他的写书进度。

“老四老五都还小,带出去也不方便。”朱慈烺补了一句。

崇祯将信将疑,试探道:“其实啊,我也知道老二更肖你。”

“嗯?”朱慈烺有些意外:“儿子怎没看出来?”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啊。”崇祯道:“你有知人之智,却没看清你自己。别看和圭整日里手不释卷,言必称圣人,像你小时候那般敏而好学,但­性­子上却颇有些柔弱。和圻虽然不好学,但那股没脸没皮,醉心自己小天地的­性­子,却和你如出一辙。”

朱慈烺沉默了。他知道长子的­性­格缺点,甚至也有种担忧,是自己太过于注重教育而导致了这些­性­格缺陷,给孩子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正因为长子的教育出现了值得自己反思的东西,在和圻、和垣的教育上,他更加放手,不进行太多的介入。

“所以你喜欢和圻,大可以给他一片天地,但国家,国家还得是和圭的。”崇祯道:“这是祖宗成法,是祖宗为了保证天下安定,天家和睦,亲亲敦睦而设立的成法。你就算再不在意,也不该拿天下安危任­性­。想想神庙呢。”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父皇,儿子早年的确想册立一个更适合大明未来发展的皇帝。”

崇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但是,儿子后来抱着和圭,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朱慈烺觉得自己都有些动容。

朱和圭是他的长子,也是他前世今生第一个儿子。他一直坚信儿孙自有儿孙福,有儿子也是政治需要,但真正每日抱在怀里。看着他一天天沉重、长大,乃至于学会了顶嘴,父子之间的那条牵绊却越来越厚重。

“这倒也是,也就和圭被你整日里抱着。”崇祯点头承认,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坐吧。”

朱慈烺这才坐下,道:“人的认识肯定是会变的。所以我虽然不赞同和圭的一些认识,但儿子相信他肯定是会变得成熟起来,到底他才十三、四岁。”

——这可未必,你就没怎么变过。

崇祯心中暗道,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我担心的是他的价值观和­性­格。”朱慈烺道:“和圭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心软,不愿意看到杀戮,听说百姓困顿就吃不下饭。”

崇祯自己何尝不是呢,听了不免叹了口气。

“问题就在于。身为皇帝,这样的善良心软是不合适的。”朱慈烺道:“父皇手中有车厢峡,儿子手中有山陕大败退,多半会在千年之后被人贬斥。”

崇祯觉得耳朵发烫。如果当年他能狠狠心,将流贼堵在车厢峡里全杀了,那么崇祯八年国家就能恢复太平,根本不会有后来的闯逆献贼——当时这两人在车厢峡里只能算是小头目。

同样,朱慈烺当年留下了秦晋两省的百姓和资源。而没有执行自己那个草菅人命式的大迁徙,从而让李自成的实力进一步扩大。山东局面为如累卵,复国进程起码被拖延了三年。

后世肯定会有键盘评论家称之为“­妇­人之仁”。

无论崇祯还是如今的隆景,都没有后世某位伟大领袖那种打破一切,连自家的反都敢造的魄力。

“与其说儿子对和圭有所不满,不如说儿子心有不甘罢。”朱慈烺最近常在考虑这个问题,一股脑倒了出来。

“有什么不甘的?”

“再回到虚君时代。”朱慈烺道。

崇祯大为惊奇:“我大明何曾有过虚君?”

“这里有个君权和政权的区别。”朱慈烺丝毫不惊讶崇祯会没有概念。因为这个时代,或许只有一些人­精­才知道皇帝未必能够把握政权。如果万历三十年之后朝堂再有夏言、严嵩、徐阶、张居正中的某一位,恐怕大明皇帝真的就只有君权,连一点政权都捞不到了。

在解释了君权和政权的区别之后,朱慈烺道:“父皇当年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能够十七年换五十相,但那只是君权,政权其实早就旁落了——否则怎连该收的税都收不上来呢。儿子如今看似放权,重用文官武将,明晰职司,本质是将君权涵盖了政权。

“如果日后和圭登极,以他的心软和善良,难保不会将这政权再次拱手送出去。”朱慈烺叹道:“真正品味过了权力的甜美,儿子难免会有私心,想让这巨大的权力延续给子孙后代。”

崇祯无语良久,幽幽道:“这点私心谁都有的,否则哪里来的家天下。”

“其实想想,日后若是不行,索­性­就将君权和政权划分清楚,皇帝便垂拱而治吧。”朱慈烺叹道:“大明是我朱家,也是这天下亿兆黎民的,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

崇祯在思索良久之后,道:“秦皇之后,朝代更迭,从未有过五百年不倒的皇朝。唐太宗说生民若水,可以载舟可以覆舟,但惟独你敢说这天下是天下百姓的。”

“儿子也是最近才这样想的。”朱慈烺苦笑道:“大权在握,终究要比当个傀儡强太多了。不过时势变幻,能当傀儡也总比被人宰杀的好。泰西那边的英国就发生了弑君之事,我朝国变时,那些逆贼也是针对皇族。”

崇祯犹然记得国变的惨烈,皇族被戮,祖坟被挖,就连太庙都丢了……

“你可想过,如何不再发生这等惨剧?”崇祯问道。

“顺天应时。”朱慈烺简单道:“即便是我皇家,也不能逆势而为。当天下资源在地主手中的时候,天家就要当天下最大的地主;当天下资源归入工商业主手中时,天家就要当天下最大工商业主。如此一来,天家始终走在最前面,身后总有巨大数量的追随者,这是天家权力的根本。”

天家将始终代表最先进生产力的需要。朱慈烺在心中总结一句。

崇祯点了点头,对此颇以为然。他虽然自己领悟不了这层意思,但听还是能听懂的。

“所以即便最终我家要将权力归还天下黎民,但是影响力始终还在,子孙­性­命不至于堪忧。”朱慈烺道。

崇祯默然良久,突然嘿声笑道:“与你母后去江南走了一圈之后,只觉这天下甚是可爱,真要将它拱手于人,我也有些不甘。”

“没有人愿意交出权力。”朱慈烺道:“但即便交出权力,也总有拿回来的时候,总比死抱着权力不放被人推翻的好。”

“你不担心放了权力之后,被人篡位?”崇祯不相信自己儿子会被人篡位,但心慈手软的孙子就说不准了。

“不担心,因为我不可能将权力放给一家一姓。”朱慈烺笑道:“权力也好,金钱也罢,都如雨水一般。集于一处就是大灾难,然而均分出去,恐怕只会给空气增添点湿气。”

崇祯算是彻底放心了,道:“这些话你也该对和圭说说。”

朱慈烺叹了口气,道:“父皇,儿子如今真正知道你当年的担忧了。”当年崇祯对朱慈烺说:皇帝可以不在乎天下所有人的看法,不在乎身前身后的褒贬,但终究会在乎儿子的看法。

当时的朱和圭只是个小­肉­团,朱慈烺对此毫不上心。

如今朱慈烺却不敢给朱和圭看他苦心记录的日记,不敢让朱和圭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是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心中没有丝毫仁义诚信概念的小人。最为痛苦的,就是朱慈烺明明是这样的小人,却还是要教育孩子:诚实,守信。

小人的处世手段,、偏偏还有君子的价值观,就像是后世那些自己乱穿马路随地吐痰的父母,仍旧教育孩子要看红绿灯、听老师的话,做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好孩子。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这样的自我悖离吧。

难怪自己好像更喜欢和圻呢,或许就是因为他敢直面自己内心中的**,却没有任何羞耻感。

朱慈烺心中暗道。

七二七诱敌深入

当年崇祯是皇帝,朱慈烺是皇太子,父尊子卑,根本不可能有今日这样的交流。

到了朱慈烺和朱和圭这边,年纪阅历的差异如同山海,要想坦诚布公地交流也实在有些困难。朱慈烺已经发现朱和圭的­性­格缺陷许多都是自己介入教育过多而产生的,对此就更加不敢轻易矫正。

皇后段氏也发现了朱慈烺对两个儿子的不同态度,只是并不相信皇帝会废太子。从她的角度来看,反而应该担心皇帝为了保证皇太子的江山稳固,将几个小儿子打发得远远的呢。

“自秦皇以来,像皇爷那般宠爱太子的皇帝恐怕还真的没有。”段氏对前来觐见的几位王妃说道,一则是事情如此,一则也是稳定人心。

因为最近京师有了不好的传闻,说是皇帝很不满皇太子将宫中机密泄露出去。

就是那份皇家资产明晰账册。

皇家的资产其实并不是机密。

按照大明的公司法,营业额超过一定数目的企业都必须要向公众披露财政状况,就如后世的上市公司一样。现在虽然还没有证交所和股票市场,但传统上的商号已经发行了上百年的商业票据,在朱慈烺看来可以算是股票的雏形,当然也有必要建立公示制度。

更何况这种制度在收税查账上有天然优势,非但方便官府查,也方便同行竞争对手举报!

当这些企业在公布财报的时候,皇家作为其股东,理所当然也会出现在上面。只要付出一点劳动,就能很轻松掌握皇家资产的基本数据。关键就在于这份资料是在宫中总结的,是陆素瑶以宫中女官的身份总结给皇太子的,而非以舍人科印君的身份总结出来的朝廷公开文件。

这种情况之下。皇太子拿给黄宗羲,而黄宗羲竟然“不小心”让朋友看到了,这似乎就有些让人不悦了。

尤其是皇帝的铁杆忠臣,十分不高兴。

皇太子本身与这些忠臣就不怎么往来。尤其是锦衣卫和东厂,其身份原本就很敏感,而皇太子还未意识到情报机构对权力的重要­性­。皇太子更喜欢跟不受重用的翰林们往来。总觉得能够从他们身上学到知识,学到品味,学到人生道理。

这种倾向如何能够让那些以技艺入仕的皇帝铁杆安心?

难道眼看着百年之后,大明再走回国变前的老路么?

非但技术官僚不乐见,新学出身的官员们不乐见,就是吴甡为代表的朝堂主政派也不乐见。

为何?

因为主政派很清楚现在皇帝推行的制度,实在太方便他们发展家族势力了。

照国变之前的科举难度,要出一个进士得祖坟埋得好。然而现在呢?只需要儿子稍微争气一些,将新学读完。总会有个体面的位置等着他。

如果未来的皇帝跟翰林们走得近了,再次回到那种“非进士不授显官,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游戏规则,谁最吃亏?还不是没有科举功名护身的保皇党么!

“皇太子需要从能臣­干­吏处学习治国理政之道,不该整日与清谈之人混杂一起。”

这种呼声甚至上了报纸,成为一股批判皇太子的风潮。

社会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有作用力就会有反作用力,皇太子身边的翰林们也不是吃素的。自然会反抗起来。他们个个都是饱学之士,在打笔仗方面有天然优势。而且保皇党也不敢公开说这是为了自家利益。

一时间,京师开始热闹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站队,加入这两派纷争之中。

如果是在国变之前,此刻肯定奏章满天飞,吵得不可开交。下一步便是在京察时候攻击异己,流放失败的一党。

现在还好,纷争只局限于报纸,朝中还比较克制。

翰林党很清楚,真要闹到朝堂上。皇帝龙颜大怒,百官针对他们这些清流,他们可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反而是许多藩王都希望闹到皇帝面前,这样或许能够为日益把紧的宗室法寻求一个突破口。

“以往各藩都在封地,不能走动,如今同在京师,天家人也该互相走动才是。”晋王妃代表了很大一部分的藩王说道:“皇太子跟堂兄弟们多多交往,才是祖宗广建藩屏的道理。”

段氏却并不反对儿子与翰林们往来。她更喜欢翰林院的清流,比那些终日言利的官僚更让人觉得舒服。

“诸藩子弟也未必有空。”段氏冷冷道:“对了,如今诸位家里子弟该服兵役的都服了吧?”

无论你们说破天,《宗室法》都不能废!

段氏心中暗道。

诸位王妃顿时沉寂下来,打着哈哈准备撤退。

《宗室法》规定得再严苛,终究日子还是那样过。而且无非就是限制土地和特权,跟着皇家宝和店投资,工商之利远胜于土地获利,并没有什么不好。关键就是《宗室法》里对宗族子弟要求太高。

如果不能好好读书,就得去参军当兵了。

晋王妃笑道:“您侄儿都已经服役回来了,整个人都­精­壮不少。”

晋王妃的次子朱心坎最终还是熬过了五年的军旅生涯,以下士身份退役,安然回到家中——惟独左臂到了­阴­雨天会隐隐作痛,乃是当初为了逃避兵役自残落下的病根。

段氏知道这是皇家的典范,道:“如此甚好,他那个郡王的爵位算是铁打的了,圣上也不会忘记他为家国出了力。”

听到这里,诸位王妃已经心里跟明镜似的,再略坐片刻就等着回家了。

段氏送走了这些亲戚,自己略坐了一会,突然发问道:“东厂和锦衣卫那边有什么消息?”

当即有侍女上前道:“回娘娘,皇爷今日午间将锦衣卫都指挥使徐惇和提督东厂太监丁奥传进书房,过了一刻钟才放出来。那两人灰头土脸,想来是受到了训斥。”

宫中文件流露出来,锦衣卫和东厂肯定是要管的。东厂是针对国内情报安全,这事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锦衣卫是上直亲军,只要涉及天家的事都得管。

只是这次他们瞎积极了。

《皇明祖训》里写得很清楚:皇太子即便真的违法犯罪,有司也不能介入,只能是皇帝将之召回,亲自问询。

朱慈烺这回也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有司即便要调查,也该去调查黄宗羲和他那个朋友,跟皇太子完全没有关系。更简单来说,有这样一份资料并不算犯罪,但刻意传播,这就有些居心叵测了。

“他们打算如何利用皇太子?如何利用这份账目?都有些谁人参与?彼此之间有何关联?是否有纲领?这些事才是你们该去查的!”朱慈烺对徐惇和丁奥连珠似的发问,显然并不高兴。

徐惇这回明白了,皇帝陛下似乎是想甄别一个群体出来啊,这种口吻显然是制造党争大案时候才会有的。

“查出来之后监控起来,不要用刑,不要过激。”朱慈烺下了定论。

这些人会团结起来是肯定的,但朱慈烺不相信皇太子会有意识地组建自己的班底——除非他也是转世来的。不过掌握这些人却有个最大的好处,有的放矢地推进生产关系改革,或是分化,或是折服,避免对抗引起的社会资源浪费。

或许这种想法过于温和,效果也不会立竿见影,但大明终究是条巨轮,要想转向需要时间和耐心。

账簿的泄露倒是塞翁失马。

隆景十年给京师百姓最大的震动就是皇帝家竟然如此富有,南洋、澳洲、东北、河套和美洲竟然能够带来如此巨大的红利,使得皇家连国内的庄园、耕地都抛弃了。有皇家带头,不管是否看明白了,人们仍旧跟风似地将财产投入教育科研,以及海外殖民地。

至于矿产能源领域,如今朝堂内部正在立法,总体方向是收归国有,只有皇室有资格入股,以及皇室特许的家族——比如勋戚之家,即便如此,他们的股权比例不得高于百分之三十。

隆景十年的十月,兵部收到了西北方面的最新通报。萧陌已经将近卫第一军、第二军、骑兵军三个军共十万余人带到了古城突厥斯坦,有效地保护了僧格和图鲁拜琥的溃退,阻挡住了继续东进的鄂罗斯人和哈萨克人。

萧陌同时也将党守素率领的陇军派往轮台北面的阿拉泰地区,保证整个天山布政使司不至于受到侵略。按照圣上钦定的地图,喀什噶尔是天山省的西部边界,只要敌军不到没到喀什,那么明军仍旧是御敌于国门之外。

一旦喀什有事,无论胜败,萧陌都难免被人追究守土之责。

……

“鄂罗斯人野心不小,从他们的势头来看,必然是想攻入突厥斯坦城。职部以为,此地易攻难守……”

萧陌仔细听着参谋长杨威的报告,对于这个年轻的智囊没有丝毫质疑。这也是他对皇帝陛下的信任,绝不相信陛下会看走眼。不过听到“易攻难守”四个字,萧陌有些不以为然,又觉得这个参谋长还是过于稚­嫩­,只是从军事出发,浑然没有想到丢掉突厥斯坦,让敌军兵临边境带来的舆论压力。

“正是个诱敌深入的好战场。”杨威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让萧陌颇为惊讶。

七二八突厥斯坦之役的序幕

突厥斯坦原本是波斯语,本意就是突厥人居住的地方,最早是八世纪的阿拉伯人喊出来的。突厥斯坦从广义上包括了东起天山、喀喇昆仑山,西滨里海,南接阿富汗、伊朗东部,北连西西伯利亚在内的广大中亚地区。

从狭义上说,便是哈萨克汗国的首都,突厥斯坦城。

这座古城起源于突厥人西迁,同时正是华夏大唐时代,从西域都护府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来自东方的技术、文化、商品,然后转而传往西方。从那时期起,突厥斯坦就是中亚最为富庶的城池,汇聚了东西方两种文化风格的繁华之地。

如今的突厥斯坦已经不能与一千年前相比了。虽然时代的车轮朝前走,但因为地理环境的局限,哈萨克汗国并没有在生产力上有显著进步,最多就是铁器的有限推广。而作为贸易都市,如今在他们西边的是鄂图曼人,北边是鄂罗斯人,南边是莫卧儿帝国,西边是大明新近收复的天山,怎么看都没有商业存在的气息。

如此一来,繁华的贸易都市理所当然败落了,但作为突厥人的圣城,这座城市仍旧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力。

如果突厥斯坦被鄂罗斯人和哈萨克人收复,那么就代表着大明对哈萨克的征伐彻底失败,哈萨克汗国和大玉兹再次复国。

所有西北方面的诸将,都面临着人生的污点:战败失地。

是的,没人会在意这块土地也是新近打下来的,他们只会轻松地吹着口哨说:看,萧陌萧东楼号称帝国名将,结果呢?他们把突厥斯坦弄丢了。

杨威站在突厥斯坦城楼上,这是带有泰西风格的一座塔楼。不像大明城楼那般具有美感,留出来箭孔让人觉得压抑。

从这里能够看到城市西北边流淌而来的河流,明军参谋部秉持保密和自大的习惯,将之命名为西凉河。这条河流最宽处只有五丈,最窄处不过一丈,可以涉水而渡。只能有限地增加防御能力。

作为西凉河的发源地,是被明军命名为翠屏山的山脉,当地人叫它“卡拉套”山,位于城池西北面,是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因为山脉距离城池距离太远,所以只有战略意义,而没有任何战术影响。

与此类似的还有城池西南方蜿蜒而来的锡尔河,整座突厥斯坦城池就在锡尔河中下游的右岸,与僧格和图鲁拜琥被击败的锡尔河之战的主战场足有上千里之遥。因为距离城市太远。所以锡尔河对于明军的防守也没有太大帮助,不过沿河的农垦区却可以成为明军的粮食供应区域。

萧陌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杨威,当他披着披风站在杨威身后时,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们在战略上犯了错,好在敌人犯的错误更大。”杨威回过头,道:“将军,我们不该现在来救突厥斯坦。”

“西域太过于辽阔,战兵人数实在不足。即便是瓦剌人也得珍惜。”萧陌道。

瓦剌人虽然不说汉语,但是相比察合台人、哈萨克人。他们起码长得更接近汉人。对于刚刚有民族概念萌芽的大明军人而言,那些隆准深目枯黄头发的人,绝对是不能沟通的异族,反倒是瓦剌人可以勉强算作同胞。

“让图鲁拜琥和僧格彻底败退,我们再来攻打这里的鄂罗斯人、哈萨克人和哥萨克人,一者在战术上有更大的主动权。再者也不需要将这里让给瓦剌人。”杨威透过箭孔,能够看到远方西凉河流域的农田,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锡尔河、西凉河流域的耕地足以承负数十万人,若是耐心经营,将是华夏彻底统治西域的重镇。”杨威道:“如此大明可以从这里辐­射­到远西地区。而不用担心失去根基。”

萧陌承认这个设想更加诱人,但是……

“西域以西,我们的力量还是太薄弱了。”萧陌无奈道。

“缓一缓的话或许会更好,朝鲜军、坦克师,都有可能调派过来。”杨威道:“而且南洋方面我朝也不需要继续保留三个军的兵力,单靠澳洲驻军就足够威慑了。”

“是么?”萧陌挑了挑眉毛:“我听到消息,隆景十五年之前,西北方面不会再大规模增加战力了。”

杨威有些意外:“可靠么?”他给皇帝陛下的建言并非如此,而且他觉得皇帝陛下对他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让他在工作上越来越有成就感。

以当前地缘政治的研究成果,大明是否能够成为一个建立世界霸权的千年帝国,关键就在于西域以西的广阔领土控制上。一旦让大明取得了这块前沿阵地,未来千年间,泰西都不可能出现能够挑战大明的国家。

萧陌坚定道:“可靠。”

这是尤督给的暗示,绝对是不会有差错,只是不能告诉别人。也正是因为这个消息,萧陌更加珍惜瓦剌人的战力,不愿见到毫无意义的损耗。

在最早的北伐战略安排上,西域方面预备增加到五十万大军的规模。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那时候大明还没有开始与西班牙的战争,更没有想过要Сhā手美洲。如今大明见美洲机会难得,要分出战力过去,西域方向也就不得不停下来了。

虽然分走的看似不过十万人规模,但考虑到两边的补给线,所需要动用的民夫、物力,西域方面的扩张只有放慢脚步了。

说到底,还是朝中文官相信美洲能够给大明带回更多的财富,而西域远西之地不过就是一块新的流放地罢了。

这也是新的地缘学说尚未成为主流认识的缘故。

“如此说来,此战将是隆景十五年之前最后一场大战了。”杨威道:“若是不能斩断鄂罗斯人的手臂,怕是日后要攻克整个哈萨克汗国就更困难了。”

如今的鄂罗斯已经结束了与瑞典的战争,仍旧持续着对波兰的战争,希望能够保住吞并的乌克兰。这就导致沙皇在南线很难调集大军,但是碍于情报匮乏,萧陌和杨威都不能保证鄂罗斯是否会发狂,不顾一切地派兵来争夺哈萨克。

到底他们已经将哈萨克小玉兹部收入了囊中,正在觊觎大玉兹和中玉兹,就如进食中的野狼,绝不能容忍别人Сhā手。

“此战真是瞎打瞎撞,咱们连他们的将领是谁都不知道。”萧陌在短暂的冷场之后,低声叹道。

“从瓦剌那边得到的消息来看,敌人由三个部分组成,其中哥萨克人战斗力最强,其次是鄂罗斯的火铳军,哈萨克人只能打打顺风仗。”杨威道:“只要能够牵制鄂罗斯火铳军,集中优势兵力对哥萨克骑兵进行打击,哈萨克人不足为虑。”

“此番我军人数是敌人的两倍之多,若是不能胜得漂亮一些,实在无法向圣上交代啊。”萧陌道出了心中的压力。

从西北军临战收集的一手情报,参谋部已经分析出了鄂罗斯人的基本战术。从装备上来说,他们已经落后明军半个时代,火器配备率远低于明军,而且没有制式装备。军中从斧头到火绳铳、燧发铳都有配备,而且因为鄂罗斯缺铁,许多火铳火炮都是青铜打造,数量也远远不如明军。

至于哥萨克骑兵,仍旧处于冷兵器时代,用散兵线冲锋,除了马比明军的好一些之外,根本已经落后这个时代了。

明军无论是战斗力还是兵员数量,都已经占据了优势,要打赢实在是铁板钉钉的事。

关键就是要赢得漂亮。

图鲁拜琥和僧格被这支敌军打得胆气尽丧,图鲁拜琥甚至因此而一病不起,如果明军能够举重若轻地解决这支人马,自然会对瓦剌人形成心理压制,使得他们更加恭顺大明。

另一方面,今上有“快马加鞭”的习惯,更喜欢将优势集中一点,造成更大的优势。所以在历次扩军中,除了战区需要,更重要的就是将领能否表现出­色­。只要此役打得出­色­,或许会让朝廷将目光重新投入远西地区,从美洲战略中匀出一部分力量。

隆景十年三月,突厥斯坦还是个滴水成冰时候,身穿灰­色­、红­色­、绿­色­驳杂军装的鄂罗斯军队出现了突厥斯坦城外。他们已经“击溃”了前头出现的瓦剌和明军,还缴获了三门大炮,这让他们深受鼓舞,一改之前由哥萨克打头阵的习惯,希望能够率先进入突厥斯坦城。

传说城中堆满了粮食和金银,以及哈萨克汗国百年珍藏。

正当鄂罗斯的火铳军乘着枯水期踏过西凉河时,河对岸的明军火炮发出了怒吼。

这不是之前他们遭遇的三五门炮,而是数十门火炮长久不息的轰击。每当鄂罗斯人以为火炮已经停止了,准备列阵进发的时候,火炮总能再次掀起战斗号角。

“天主啊,对面到底是什么军队!”上校亚历山大?克拉弗特眼看着自己的阵型活生生被火炮撕裂,嘶吼着让手下的尉官们收拾人马,重新组成战斗阵型。

七二九突厥斯坦之役的落幕

在爆炸弹没有发明之前,明军的火炮杀伤力其实并不值得期待,但是火炮带来的心理轰击却是极大。

炮声隆隆,让人总以为下一个被弹丸撕成碎片的就是自己。

“虎!虎!虎!”

当鄂罗斯人总算看到明军阵列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便是整齐的踏步声,以及异口同声地战吼。

近卫第一军第一师的三个营率先从明军方阵横列中突击,整个进攻阵型随着方阵的推进而产生了一道斜线。

“天主保佑!”亚历山大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机会,他扬声吼道:“敌军阵列出现了破绽!给我Сhā进去击溃这些鞑靼人!”

鄂罗斯人从三十年代开始向西欧学习陆军作战,同样使用方阵阵型。在上校亚历山大看来,明军肯定是因为训练不足,导致方阵之间步速不一,失去了齐头并进对敌人进行火力打击的机会。

然而当这位上校按照传统套路开始对明军突击的方阵进行夹击时,却惊恐地看到明军的后续方阵并没有散乱,仍旧坚定的跟了上来,与突击方阵一同对俄军进行了反夹击。

鄂罗斯火铳手们刚刚经历过火炮的洗礼,好不容易面对面进行交战,却发现东方之国的火铳手有着比他们更好的装备,以及更强盛的战斗意志。

“进了二十萨金再开火!”亚历山大喊道。

在鄂罗斯的度量单位中,一萨金等于三阿辛,约等于大明的五尺半。亚历山大要求的二十萨金距离,对于明军而言就是二十五步上下。在这个距离上,明军的命中率已经极高,而鄂罗斯火铳手却只能进行的扰乱­射­击。

对于俄军而言。最佳的­射­击距离是在三至五萨金。

亚历山大听到明军遥遥吹响的开火号令,虽然没有学习过,但作为将领仍旧能够猜出这声号令的意思。他眼中的希望之火越发灿烂起来,几乎忘记了刚才明军的火炮压制使得鄂罗斯军队的火炮完全没有存在感。

“太远了,他们不可能对我们造成杀伤!”亚历山大兴奋地对身边的中校副手喊道。

“砰!”

随着明军打出了第一排排铳,鄂罗斯或充军正面就薄了一层。

亚历山大的嘴巴还没有闭拢。第二排排铳已经响起。

两轮齐­射­之后,明军军阵上空笼罩着浓浓的硝烟,­射­手已经不可能有视野进行瞄准­射­击了。然而鄂罗斯军阵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进行转移,而且这个时代也完全没有匍匐卧倒一说,所以明军打出了第三次轮­射­,旋即按照­操­典的规定,半蹲填充铳药弹丸。

为列国火铳手憎恶的浓烟,此刻却成了明军的保护罩。

鄂罗斯人从未遭遇过如此强悍的敌人,即便他们是欧洲刺头。与瑞典、波兰、乌克兰等诸国都进行过战争,或是正在战争中,但明军这样的­射­击距离和准度,实在让人惊恐。

“他们是魔鬼的军队!我们的骑兵在哪里!”亚历山大的压力山大,惊恐地看着手下军官用皮鞭和枪托命令士兵重新排列好阵型。

他自然不知道,他的上司早就调动了哥萨克骑兵和哈萨克人,然而占据了地形优势的明军同时还占据着数量优势。鄂罗斯人在缺乏情报的盲目状态,已经撞进了明军的大口袋。

近卫第二军从战场侧后方进行运动。截断了鄂罗斯人的后路。

骑兵第一军作为侧翼主力,第一时间冲击了保护鄂罗斯人侧翼的哈萨克军队。哈萨克人在遭遇瓦剌人之前也算是中亚小霸。有着不俗的战斗力,只是瓦剌人秉承其民族传统,所过之地只有寸草能生,对哈萨克汗国打击极大,以至于根本没有抵抗明军的能力。

周遇吉击溃了哈萨克人之后遭遇了哥萨克骑兵。从名字上来看,这两个民族似乎是兄弟。其实哥萨克人根本不是一个血缘民族。他们是散居的自由民而组成的阶级联盟,更类似土匪山贼。

鄂罗斯沙皇对于哥萨克人没有直接的统治权,只能以土地、金银、粮食来收买哥萨克“贵族”。这些上层人物才是“部落”的首领,拿了鄂罗斯人的财物便替他们打仗,如同后世的雇佣兵。

这些穷山恶水出来的蛮骑兵果然不愧其素有的威名。然而在撞上明军的铁墙般骑兵阵列之后,他们也只能忍受着屈辱调转马头,远远遁去。从马匹和骑术上来说,明军的确不如哥萨克人,因为要保持阵型,移动速度也受到很大影响,只能看着他们脱离战场。

“这些高头大马。”黄成明看着被俘的哥萨克骑兵和他们的坐骑,发出了感慨。

“没有蒙古马好,你看这,瘦成什么样了。”周遇吉摇头道:“倒是可以带些回去改良驮马的马种。”

军中最喜欢的还是杂交出来的蒙古马。那种马比蒙古马高大,作战时能够让明军骑兵占据高度优势。同时它们也都兼备了蒙古马耐粗饲的优点。比如这些欧洲马,在没有­精­料的情况下就要掉膘,而蒙古马却能够啃青草过日子。

现在周遇吉是还没有见识更加­精­贵的阿拉伯马,要是让他知道世界上还有那种养在温室里的马,不知会作何感想。

隆景十年的突厥斯坦之役在短暂的一天时间里降下了帷幕,虽然明军打得很­精­彩,但鄂罗斯人实在不够配合,在当天天黑的时候意图逃跑,发现退路已经被切断之后便派出特使,希望能够向文明的东方君主投降。

亚历山大?克拉弗特就是这位倒霉的特使,因为他所率领的团在白天的战斗中损失惨重,连带着他本人也成了人见人厌的弃子。

好在明军的确是文明之师。

“我军可以接受尔等的投降。”萧陌在两个通事的帮助下,弄懂了这个鄂罗斯人来意。他打量着身材高大的亚历山大?克拉弗特,又道:“你可以现在回去整队,交出所有武器,俘虏可以仍旧住在营房。我会派人收缴武器,然后讨论处置问题。”

亚历山大没想到事情会如此简单,似乎东方军队也有着欧洲一样的文明程度。他壮着胆子问道:“尊敬的将军阁下,我能冒昧地请问,我们将被要求支付多少赎金么?”

按照欧洲中世纪以来的传统,战败的敌军将领可以被其家族和国王赎回。当然,底层士兵没有这个优待,也没人会为他们的生命考虑。如果将后世西方那些感人的战争片拿给现在的将军们,肯定会让这些将军脑溢血。

“我军从不要求赎金。”萧陌道:“这点你们可以去问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他们会告诉你们,大明只要求正义。”

亚历山大彻底放心了,因为他不相信自己出现在别国的领土上是一种罪过——大明不也是如此么?他相信的正义是贵族的正义,是军官得到善待的正义。

当亚历山大将这个消息送回营地之后,鄂罗斯人很快收拢的武器,收拾好行囊,预备接受大明的俘虏。

隆景十年十二月初六,突厥斯坦战役落下帷幕。这次战役的过程简短得让人难以置信,明军以碾压的姿态将鄂罗斯人推倒在地,同时还踩上一脚。从鄂罗斯将领瓦连京?波戈洛夫斯基将军到伙夫,全都成了明军的俘虏。

哥萨克人没有留下给明军找麻烦,他们在被周遇吉击溃之后,一度想回来联络盟军,结果当然是看到了瓦连京?波戈洛夫斯基将军低下了肥硕的头颅,解下自己的佩剑,双手递交给萧陌的侍从兵。

十八岁的侍从兵没有丝毫礼貌的概念,他嘴角高高扬起,用一只手接过镶嵌着蓝宝石的佩剑,直挺挺地接受败军之将的躬身行礼,然后转过身,带着跳跃的韵律回到萧陌面前,扬声道:“报告将军,鄂罗斯军将军瓦连京?波戈洛夫斯基,奉上佩剑,请求投降。”

萧陌坐在行军椅上,身穿军服,肩上的金星闪闪发光。他抬了抬手,高声道:“准予投降。”

下面的侍卫上前左右押着瓦连京走到萧陌面前。

瓦连京在与萧陌对视数秒之后垂下头,道:“贵军骁勇善战,我表示敬佩。”

通事将瓦连京的话翻译给了萧陌,萧陌挥了挥手,道:“带下去。”

与瓦连京一起被带下的包括了三名上校,四名少校,以及十余位尉官。他们将和士兵一起住在战俘营,等待裁决。因为大明也是个礼仪之国,军官的确受到了超过士兵的待遇,而且阶级明显,让鄂罗斯人安心不少。

只有有用的人才会被豢养起来,这是列国通行的惯例。

与鄂罗斯人不同,哈萨克人作为这片土地上原本的主人,他们没有被关入战俘营,而是被交付司法系统进行审判。

如果说鄂罗斯人是侵略者,那么这些哈萨克人则是叛国者——容不得他们不承认,因为图鲁拜琥和僧格是带着大明的赤旗来的,只要赤旗所到,便是大明的国土,这点毋庸置疑。

哥萨克人此番因祸得福。

在杨威的建议下,萧陌请周遇吉释放了一部分的哥萨克战俘,同时还从这些哥萨克人之中聘用了一些骑兵。他代表大明官方邀请哥萨克人来此地定居,接受大明皇帝的庇护。只要他们遵守大明的法律法规,大明皇帝肯定会对他们一视同仁,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

战争看似就此结束,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七三零巨轮滚动

耶历一五四七年,正是大明嘉靖二十六年,这一年的一月十六日,伊凡四世在莫斯科加冕,成为鄂罗斯第一任沙皇,将莫斯科公国的历史推进到了鄂罗斯沙皇时代。

伊凡四世也因此被人称作“雷帝”或是“大帝”。

然而伊凡雷帝的帝国只持续了两代,便随着尤里克王朝的灭绝而进入了混乱时期,一直到罗曼诺夫王朝建立,鄂罗斯才回归一个正常国家。如今在位的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就是罗曼诺夫王朝的第二任沙皇,也是一个结束三十年混乱,为儿子彼得大帝奠定基础的承上启下人物。

从伊凡雷帝到阿列克谢,鄂罗斯从莫斯科扩展到了东欧,虽然之前与瑞典的战争失败了,但最终仍旧能够取得了第聂伯河东岸的东乌克兰国土。

“沙皇经常亲自出征,开疆拓土,但因为他的谨慎,所以人们给了他一个‘羞涩者’的别称。”亚历山大?克拉弗特坐在突厥斯坦城的奢华房间里,面带微笑地为总参军情司的人讲述鄂罗斯历史和当前的社会环境。

作为一个僧侣的私生子,亚历山大算是边缘贵族。他早年在­射­击军,后来随着沙皇阿列克谢出征波兰、波罗的海,再后来才被派到了哈萨克与东方的大明作战。他在­射­击军的时候,也曾做过走私和正当生意,可以说他对整个鄂罗斯社会都有着深入的了解。尤其是他很识时务,健谈风趣,所以才能从苦役中解脱出来,住在温暖的房间里,靠一张嘴过日子。

“鄂罗斯全**队有多少人?”军情司的参谋笑眯眯地就如同与老朋友说话,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只能通过翻译来交流。

“我们一共有十万人左右的军队。”亚历山大皱眉思索道:“其中有五万是­射­击军。负责保护沙皇和莫斯科。其他还有各地贵族的民团,这个数目就不清楚了。在我们有需要的时候,也会征用顿河哥萨克和鞑靼人……不过现在看来鞑靼人不会为我们打仗了。”

“总共能够动员多少人?”参谋问道。

亚历山大很难理解“动员”,在几经解释之后,道:“三十万人吧,这是我们动用的最大的一支军队了。”

“你们的军饷如何?”

“根本不够用!”亚历山大顿时激动起来:“所以即便是­射­击军。也不得不做些小买卖。”

参谋听了十分感兴趣:“军人做买卖?”他知道宋朝的厢军有做小买卖的事,但那时候禁军也不敢做这等事啊。而­射­击军可以算是鄂罗斯沙皇的禁军,乃至近卫军了吧。

“闲着也是闲着,一个士兵一年只有三个卢布,就算加上一日三顿的伙食津贴,但还要花钱给自己买军装,不做点买卖怎么养活自己呢?”亚历山大无奈道。

“不耽误训练么?”参谋又问道。

“训练?一周三次……”

在氛围良好的交谈之中,亚历山大完全不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军情司很轻松地就将鄂罗斯军队基本情况摸了个彻底,形成报告交给了总参谋部。

这份报告让朝廷上下都有些宽慰。可以不用担心鄂罗斯人的大举报复——突厥斯坦之战几乎覆灭了整个鄂罗斯的南方驻军,其中包括八千人的常备军。

只是萧陌和萧东楼脸上很不好看,因为对方的战斗力之低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甚至于鄂罗斯人一周——七天的训练量,还不到明军士兵一天的训练量。鄂罗斯人因为火药和铅弹的费用高昂,使得火器­操­演成了奢侈事,而明军士兵每天都有火器实弹­射­击训练。即便在和平时期,明军一个士兵一天消耗的火药,也等于鄂罗斯士兵十次训练的消耗量。

因为鄂罗斯的国库匮乏。所以全国除了一万七千余常备军之外,更多的军团都会在战争结束后解散。根本没有训练可言,更没有荣誉和地位。

打赢这样的对手,实在让人没脸张扬。

“这非但是军事上的胜利,更主要的还是国力上的胜利。”朱慈烺得到这份报告却是十分高兴。这是大明第一次直面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军队,虽然不是瑞典那样的世界一流军事强国,但鄂罗斯此时也绝非一个三流弱渣。否则就不可能吞并东乌克兰了。

“陛下,现在萧陌将军与萧东楼将军各领一个军朝北和西两个方向挺进,希望能够克复整个哈萨克汗国。”尤世威以苍老深沉的嗓音报告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既然两位大将做出了这样的决策,肯定是有其道理,远在北京的皇帝和中枢最好还是少质疑。多支持。在技术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只有信任大将才能获得胜利。

萧陌和萧东楼原本都是将突厥斯坦之战视作的最近五年里的最后一战。大明即便胜了,可能也是巩固远西战区,并没有扩大战果的想法。只是听了亚历山大的介绍,再结合斥候的情报,两人发现这实在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哈萨克人被打破了胆,哥萨克人带着大明的友谊回了老家,鄂罗斯人被送去下井采矿,整个哈萨克就如同披着薄纱睡衣的美女,正翘首弄姿期待明军大爷的宠爱。面对这样的情况,要是萧陌和萧东楼就此在突厥斯坦垦殖驻守,视若无睹,那才是皇帝该忧心的事。

“至于哈萨克人……”尤世威有些迟疑。

“抵抗天军的论以叛国。”朱慈烺道:“无辜顺民可以让他们上户口,成为大明国人,也是朕的子民,一视同仁,绝无苛待。”

“陛下,那瓦剌那边……”

“都是一样。”朱慈烺道:“大明人自然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垦殖放牧,不过得做好户口登记,遵守大明的法律。现在总参得挑选一些参谋,随同姜尚书前往莫斯科,进行战后谈判。”

一场大战之后。肯定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烈度不低于战场的谈判。这回大明派出的正使是礼部尚书姜曰广,副使是西北集团军参谋长杨威。姜曰广赶到突厥斯坦的时候恐怕要两三个月之后,所以杨威也没有等他的意思,在接到委任之后便出发前往莫斯科,为正使打前站。

这回大明的狮子大开口。直接要与沙俄签订边境条约,其中西部边境要求以乌拉尔山为交界。

也是因此朱慈烺才知道,俄国同样是个贫铁国,在跟瑞典打仗之前,还从瑞典高价进口了近五千吨生铁。俄国唯一的富铁矿就在乌拉尔山地,已经开发了三十余年,正是走向出产高峰期的时候。

这样一个宝贝地区,可不是鲜卑荒野那种可以随便放弃的荒地。

姜曰广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现在内阁阁员已经满了。要等有了空额让他入阁,恐怕此生都没希望。借着出使外国的机会,姜曰广可以在礼部尚书上加东阁大学士的头衔,享受阁老待遇,等他回国时候也该致仕退休了,算是给自己的仕途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而且姜曰广年老心不老,思维反应之快甚至比许多年轻人都强,再配上一个思维缜密的副使。即便任务再艰巨也有成功的可能­性­。何况杨威出使俄国的目的也不仅仅是取得合约上的胜利,更是对这个敌国的全面考察。

萧陌和萧东楼、周遇吉则挟大胜之余威。率兵在哈萨克的土地上开展了极大的扫荡,只有Сhā上了赤底金龙旗的村落才能免于“检查”。

俄国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在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敌人进行了一场错误的战争,非但损兵折将,整支南方常备军都因此覆灭,绝大部分战士都转职成了农奴和矿工,成为了支援大明建设的一份子。

除此之外。之前已经被俄国控制的小玉兹和实力最为强劲的中玉兹,先后倒向大明,希望能够得到大明皇帝的册封,不过明军从俄国俘虏口中已经了解到了整个哈萨克汗国的实力部署,所以对这根橄榄枝并不甚感兴趣。

然而俄国人最大的损失并不在于兵力、土地、势力范围。还有人心。

朱慈烺能够想到的最严苛的待遇,对于俄国人而言都是善良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这种待遇上的差异让接触到两个国家第三方人民铭感五内。哈萨克人第一次知道,他们存在的意义并非被人苛待和劫掠,也应该有自己的美好生活,享受官府提供的帮助、低息的贷款。

哥萨克人也发现明帝国收买他们的标价中,除了有更廉价的粮食,更广阔的土地,还有尊严。

即便是个隆准深目的哥萨克流浪者,只要他的户籍上标注着“大明”字号,那他就拥有被大明帝国保护的权利,不受任何人的欺凌。

在整个隆景十一年,西北方面最紧缺的两样物资就是代表大明的赤底金龙国旗,以及对哈萨克、哥萨克等部落酋长的委任状。随着朝鲜和日本人为主的边防军到达西域,明帝国对远西地方的控制越发体系化,虽然管理费用比较高。

“突厥都指挥使司完全就是靠大明百姓的血汗堆积出来的!”

南方士林诸报上对哈萨克建立都司十分不满,正是因为北京诸部堂公开的年度开支和来年预算。

“朝廷对突厥都司的管制只有两个字:砸钱!每个突厥地方的‘明人’每年都有高额的免税优待,可以说大明根本没有从突厥收到一文钱。而大明却要承担突厥方面道路、水利的兴修,军队消耗,官员的俸禄,这岂不是只出不进的亏本买卖么?”

《士林报》是不耻于说这些言利之言的,但是《工商报》却毫无顾忌,尤其是在他们提交的减免税额意见书被北京驳回之后,更有发泄的冲动。

“再差的房子,租给别人住总也要些房租,如今突厥地方却是房东赔钱请人来住,这是何道理?”

《工商报》的读者群属于略有资产,做些小买卖小生意的小康之家。这份报纸的风格就是直白,善用比喻,以及成版的广告。当然,在《工商报》看来,广告也是新闻的一种,同样都是信息嘛。

实际效果也是如此,因为《工商报》对突厥的怨气深重,花了大力气介绍这块大明新的土地,使得许多人都知道了大明西面还有这样一块待开发的土地。也有不少对丝绸之路充满憧憬,同时被突厥地各种免税政策所吸引的商人,纷纷带着大明的茶叶和丝绸,再次踏上了前往西域的道路。

此行都是陆路,反倒比海路更受欢迎。为了保护大明百姓的这种积极­性­,朱慈烺不得不规定这条丝绸之路的终点暂时设在突厥斯坦,以免汉民们在无知之中冲入鄂图曼人的领地。

论说起来,鄂图曼人对同一宗教的兄弟是很讲信义的,但面对异教徒,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信义可言,似乎在他们的教义中,不信仰他们的宗教就是一种罪过。之所以鄂图曼帝国会封锁陆上丝绸之路,正是因为这种对“罪过”的惩罚心态,可以让他们在结束交易的同时,拔出弯刀进行抢劫。

好在大明的领地上也有信仰这种宗教的人,而他们显然温和得多——这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缘故。让这些温和派带着商货前往鄂图曼进行交易,危险­性­就能下降许多,而鄂图曼本身也需要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和工艺品,正好将他富有的黄金宝石交给大明来利用。

只要能够打通这条通往鄂图曼的商路,世界贸易的圆环就只有薄薄一层,随时可能被打破。

现在大明需要的只是时间,以及切入影响世界潮流的机会。

……

“况且,况且,况且……”

朱慈烺坐在火车的软座上,感受着久违的工业气息。

隆景九年关于铁路的铺设问题尘埃落定,当然是选择了北京到天津的京津线。在整整一年的紧张施工之下,京津线的试验路段已经完成,在经过数十次安全­性­测试之后,皇帝陛下坚持要亲自搭乘火车,终于有了这次离京二十里的“远行”。

为了让孩子们一起感受工业的力量,朱慈烺带上了五个儿子,包括尚未开口说话的朱和坍。

七三一教子

火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代表着中央权力的延伸。在没有火车的时代,一份《皇明通报》从北京到交趾要走两个月的时间,而中央的政令因为不能使用信鸽,所以还要多花一个月。

三个月足以发生许多大事了。

而如今轰鸣的火车将大明帝国朝廷中枢的手臂延长了,让朝廷诸公能够更快地了解到地方上的问题,并且以更快的速度调动军队、粮食、商货。

虽然只是试验路段,长度也仅仅是二十里,但随同火车携带的数千斤货物,以及皇帝陛下和皇室成员,终究是以更快的速度抵达了京外的第一站。

“陛下,刚才火车最高时速达到了二十四里。”负责火车计划的教授向朱慈烺禀报道。

这位教授姓田名爽,只有三十出头,是王葵心公的得意弟子,在机械领域颇有造诣和天赋。如果不是朱慈烺在这个时空呼风唤雨,或许他将皓首穷经,在五十岁上中个举人,过完他庸碌的一生。然而因为朱慈烺,他在幼年时候的爱好得以成为终身的事业,并给他带来了光宗耀祖的机会。

朱慈烺朝这位年轻的教授点了点头,道:“载重多少?”

“实验货物共六千斤。”田爽道:“不过理论数据在十二千斤上下。”

“因为朕比较重。”朱慈烺玩笑道。

田爽也跟着笑了,道:“陛下肩负日月,手握江山,焉能不重?”

这回因为皇帝陛下要求亲自感受火车,所以车厢里当然不能满载,从之前的实验情况来看,满载的危险­性­远高于空载。好几次事故都是因为载重过量发生的。

朱慈烺从窗口望向月台,因为采用了他的设计构思,所以与后世的火车站台差别不大。他问道:“葵心公如何了?”

田爽顿时消沉下来,道:“恐怕无法亲见京津线贯通了。”

王徵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极其高寿了,在确定京津线铺设之初,他就已经不再有体力和­精­力负责实际工作。破格将自己的关门弟子推到前台,也就是这位田爽。他把建设大明第一条铁路的殊荣给了田爽,正可以表明他对田爽的期望和重视。

这可以算是他最大的一笔遗产了。

朱慈烺想起自己与王徵的通信,想起技工学院到经世大学一步步走来,乃至葵心奖的颁行,不禁有些感伤。

“算了,朕不下去了,添了煤就回京吧。”朱慈烺道。

田爽奉命而出,立刻去安排了。

车厢里只剩下五位皇子。环坐在皇帝左右。

朱和圭看着父亲,心中颇为心疼。他想了想,终于开口劝道:“父皇且莫伤怀了,薪尽火传,葵心公能见到这火车,定然也是心满意足了。”

朱慈烺吸了口气,道:“不是伤感,只是失落。”他顿了顿道:“英雄何惧生死。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不能亲见自己的事业得到成就吧。李阁老临终前还在担心考成法会否走人亡政息的老路,这些都是忠臣啊。”

隆景十年的腊月。李遇知寿终正寝,在永别之前一个时辰还见了一位到访的吏部官员,对考成法的改进和推行详加过问。那位官员也只是意外拜访,而李遇知在致仕之后也就过问了这一次政事,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皇太子知道皇帝陛下在得闻李遇知辞世的消息之后郁郁寡欢,今日又得知王葵心公的大限将至。原本热热闹闹的出行也变得让人压抑。

“父皇,李阁老的谥号还未商定。”朱和圭道:“在文忠与文正之间,似乎颇有争议。”

“朕怎么不知道有这争议?”朱慈烺反问道。

朱和圭有些意外,不解道:“翰林院和国子监早就吵开了,报上也有……父皇怎会不知道?”

“父皇的意思是。这事没必要上心!”皇次子朱和圻突然Сhā口道:“随便是文忠还是文正,看他们最后报上来的是什么便是了。如果不合父皇心意,父皇自然可以赐个文正,这叫恩自上出;若是合父皇心意,自然顺水推舟许了,这叫众望所归。对吧,父皇。”

朱和圭冷冷地看着弟弟,道:“你再放肆些给父皇看看。”

朱慈烺摸了摸老二的后脑勺:“这不叫放肆,他能说出来,是为你这个做哥哥的着急。”

朱和圭颇有不愿,脸­色­越发不好看了。虽然没有人跟他说过什么,但他越来越觉得父皇对他的爱分给了弟弟们。回想当年他寸步不离父皇,还有父皇陪着玩游戏,而如今父皇一直跟在父皇身边的人却变成了老二和老三。

老三还小,且不去说他,老二却越来越放肆,颇有些不把他这个当哥哥的放在眼里。

见老大面­色­不好,朱慈烺又对朱和圻道:“不管怎么说,兄弟之间不该有隔阂,但君臣之道是要顾忌的。你皇兄终究是副君,就算有一时顾虑不到的地方,你也该注意劝谏建言的方式。”

“他啊,呵呵,顾虑不到的地方多了。”朱和圻大咧咧道:“而且死脑筋!”

“你!”朱和圭当即就要发怒,见父皇望过来,才忍住没有发作。

“怎么说?”朱慈烺又望向老二。

“上回考数学,他在那边抓耳挠腮半天。我把答案扔给他,他却不知道抄。”朱和圻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这是你皇兄为人诚实,考试作弊到哪里都不是光彩事。”

朱和圭这才脸上有些暖意,道:“欺骗自己是为不智,欺骗先生是为不诚,欺骗父皇更是欺君,你实在是胆大妄为!”

“父皇,这些信条岂不是腐儒们弄出来的?皇兄身为副君,还受这个牵绊?”朱和圻不满道。

“什么腐儒!他们都是先生!是我的先生,也是你的先生!”朱和圭已经叫了起来。

朱慈烺按住了两个儿子,道:“别吵,父皇头疼。”小孩子声音太高。喳喳起来的确让人头疼。

“首先,”朱慈烺转向朱和圻,“称先生们是腐儒肯定不对。身为华夏子裔,我们如何与蛮夷们区别?就是因为我们有礼仪之大,有内心的信念,有处世的原则。这些礼仪、信念、原则。就是先生们教的规矩,要敬天法祖,要尊敬长辈,要孝敬父母,要爱护幼小,要待人诚恳……诸如此类,一旦背弃这些框架,我们与东虏、蛮夷还有什么区别?”

朱和圻撇了撇嘴,垂头不语。

“至于你。”朱慈烺转向皇太子,“你的数理化成绩怎么会那么糟糕?”

朱和圭没想到父皇问的是这个,一时难以回答。

“你是否觉得,只要学会了圣人之道就足以治国了?”朱慈烺不等儿子回答,又道:“大学之道的根本在哪里?格物致知四个字,数理化都是格物之学,目的仍旧是为了致知。你不能格物,无以致知。最终岂不是被人用愚弄么?”

朱和圭垂下头,心中暗道:也不知道先生们怎么想的。好好的优良中差不用,偏要搞百分制,真是让人闹心!等我当了皇帝,再也不许先生们用百分制考核学生。

其实百分制早在蒙学普及的时候就推行了,只是宗学之中没有采用。在更早的皇家教育中,先生也是臣子。臣子如何评判君父?所以根本不存在考试考核,只是老师将内容讲清楚,学生能知道就行了。

在宗学推行百分制的罪魁祸首就是朱慈烺。

他从宗学先生那里发现,文科老师对皇太子的评价较高,理科老师却是评价一般。更认为二皇子的天姿高于皇太子。这显然是偏科的信号,而不为人注意,正是没有用百分制来严格评价。

从隆景十年下半年,宗学里也一样要进行的考试,进行评分,掌握学生们的知识掌握程度。如此一来,皇太子便被打回了原形,在数理化等自然科学科目上表现得十分危险。

“儿臣错了。”朱和圭爽快地承认错误。在他幼年的经历中,只要自己认错,父皇便不会再责备他了,这招可谓屡试不爽。

“你别笑,你的国学成绩也很成问题。”朱慈烺转向老二,道:“历史和地理能考九十分很不错,但为何古文只有六十分?”

“老师偏心,”朱和圻脖子一梗,“他们都拍皇兄的马匹,故意不给我高分。”

朱和圭登时不乐意了,道:“你让父皇看看你写的东西,离经叛道还想拿高分!”

朱慈烺瞪了一眼大儿子,又道:“我倒真没看过你写的东西,不过先生应该是有­操­守的。你都写了什么?”

“也就是邻家焉有许多­鸡­之类……”朱和圻嘟囔答道。

朱慈烺很快反应过来,这其实是嘲讽孟子的一些寓言故事。

在《孟子》中讲了一个每天都偷邻居家­鸡­的人,当那人被告知说偷­鸡­非君子之道,他便说:“那我就每个月偷一只吧,明年再说。”孟子认为既然知道这样做不对,为何还要等明年呢?应当速速改正啊。

这个故事的立意是好的,关键在于皇次子是不相信邻居家有那么多­鸡­可供人偷。

“还有那个齐国乞丐,娶了一妻一妾。他说孟子是胡诌,乞丐哪有这么许多钱!”朱和圭揭发道。

朱和圻眼光飘到了天花板上,显然不以为然。

碰上这样的学生,难怪先生们要头痛。

“先生们怎么跟你说的?”朱慈烺问道。

“他们说,这就是个比喻,不能较真。”朱和圻道。

“的确,”朱慈烺点了点头,“孟子为了说理,会用夸张的手法衬托出一些行为方式的荒谬­性­,这并不能说孟子胡诌。”

“他不是亚圣么?要是有人信以为真呢?”朱和圻仍旧较真道。

“亚圣是后人封的。至于有人将先贤的智慧扭曲误解,这也不能说先贤就是错的。”朱慈烺道。

朱和圭听了有些疑惑,心中暗道:父皇在格物上的造诣为世人称道,但怎么也会为先贤辩诬?皇爷爷不也说父皇的学问不够­精­纯,对先圣缺乏敬畏么?

“反正我觉得无聊,老是拿这个子那个子的话出来训人。”朱和圻道:“若是说得有道理,就是个宦官说的,我也会听,何必抬‘子’出来呢?”

朱慈烺笑了笑,道:“你这态度倒是对的。”

“啊?”和圭和圻两人同时发出意外的感叹。

“道理放在那里,不是因为谁说的,而是因为那就是道理。顺从了这个道理,你好我好大家好。违背了这个道理,天怒人怨大家都不好”朱慈烺道:“所谓圣人先贤,无非是将这个道理总结出来给人看,启迪愚昧者的智慧,仅此而已。”

朱和圻得到了父皇的支持,颇为来劲,正又要说些离经叛道的话,朱慈烺已经已经一巴掌按住了他的脑袋:“但你非孔非孟,显然不是因为掌握了比孔孟更真的道理,只是因为人家说什么你偏要对着­干­罢了!你要非孔孟之道,起码先去搞清楚孔孟是怎样的人,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至于皇太子,”朱慈烺转向大儿子,“你愿意­精­研学问,这很好,但是也别做只学舌的鹦鹉。有自己体悟才是真的,到底世界是在变化的,以史为鉴固然可以知兴替,但也要考虑到各个时代的不同。比如直至今日还有大儒希望恢复井田制,因为井田制是周朝八百年王业的基础。

“在他看来,恢复井田制,也就恢复了人心,也就能让大明千八百年地延续下去。这种出发点固然不错,但是现在真的还能用周朝的东西么?别说制度变迁,就说环境,周朝有火车么?周朝的华北还是水草丰茂,楚国已经是炎热瘴疠之地了,如今呢?”

朱和圭知道父皇说的是刘宗周,也包括刘宗周之前的许多大儒。他也一度觉得井田制是很好的制度,但显然父皇是不认同的。

“和圭,你也大了,有些时候不能单纯地去听道理,还得实践道理,体悟道理。”朱慈烺道:“还记得父皇给你说过的小马过河吧?诗里不也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么。”

朱和圭点了点头,道:“儿臣知道了。”

七三二问道

朱和圭说是“知道”了,其实未必就是真的知道。相反,在被父亲教育过后,他更多的是迷茫。

千百年来,恐怕所有的孩子都会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读书。

或许朱慈烺自己忘了,但他小时候也肯定有过这个疑问。

关于答案,宋人说得最清楚: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宋真宗还有一首诗,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诗绝不是鼓励青少年去读意­淫­小说,而是劝学。

若追究根本,就连孔夫子都指出:耕地还有饿肚子的可能,学习则必然有禄位在其中。可见学而优则仕是从古至今的通行价值观,区别只是仕然后为自己谋私利,还是为生民立命,这就取决于学者的境界了。

朱和圭的身份注定他不需要“仕”,那么他求学的意义何在呢?

父皇曾经教育他,学习能够充实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书籍是人升华的阶梯,知识使人走向文明脱离蒙昧,这些话总结下来就是一个意思:因为我们不够完善,所以要努力学习,完善自己的人格,升华自己的境界,成为先贤至圣那样的人物。

本着对父皇的崇拜,朱和圭很小就奠定了对圣人的向往。读书之后,凡是修身养­性­的学问,他都十分用心,那些先生们也很无私地将圣人言行告诉他,将如何成为君子。乃至于圣人的路径指给他。

然而走着走着,他发现父亲反而不认可他了。

这是因为自己走偏了么?还是因为父皇应了那个“叶公好龙”的典故?

朱和圭在后来的行程中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闪过的林木和田野。他已经从蒸汽时代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不再像几个弟弟那样仍旧充满了兴致。他发现父皇也拿出了一本《万化之学》的杂志读了起来,仍旧是孜孜不倦地完善着自己的不足。

——莫非的确是我格物不足的缘故?

朱和圭想起了王阳明的故事。在阳明先生幼年时候,曾坐在庭院中格一片竹叶长达七昼夜。乃至于最后昏死过去。虽然阳明先生并未因此得道,但是这种追求智慧的坚决仍旧让朱和圭十分向往,他也曾偷偷模仿,但只是两餐未食,母后就已经哭红了眼。

再看看《万化之学》,里面都是天地万物构成根本,以及变化原理的内容,几乎每出一期就会成为新的化学课本。朱和圭对于这些变化既是新奇又是排斥,总觉得这些东西与­性­命之学根本没有丝毫关系。

的确。你知道铁和氧能发生氧化反应,但这能解决你心中的困惑么?

能知道天地人之间的感应么?

能秉持中道而不做任何错事么?

能圆融地在社会中游走,让所有人见到你都如沐春风么?

既然什么都不行,学他还有什么用?

国家的终极目标应该是个万民皆尧舜的大同世界,而非蝇营狗苟的小人世道。

朱和圭猛然间感觉到一股剧痛,原来是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肉­中。

这么想实在太危险了。

如果自己是对的,那么父皇就是错的,他可承担不起偶像倒塌的痛楚。

朱和圭心头满是纠结。偷偷看了一眼父皇,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明察秋毫的父皇发现。

火车稳稳地停进了北京站。新修的车站还飘散着一股白和岩石的气味。皇帝陛下带着几个儿子从车厢里下来就登上了皇家马车,径直回宫中去了。

朱和圭与父皇同车,其他弟弟只能坐后面的马车,这让他有了些宽慰,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独享父爱的那段日子。在上车的时候,他意外地看到了黑­色­的车轮。用了新的橡胶材料,乌黑发亮,上面还有弯折的花纹。

“这就是橡胶吧,难怪最近坐车觉得舒服多了。”朱和圭喃喃道。

“你说当年夫子周游列国,要是有橡胶轮胎。会用么?”朱慈烺随口问道。

“应该会吧。”朱和圭道:“到底要比木轮舒服许多,车也不容易坏了。”

“而且如果夫子排斥橡胶轮胎,也就没理由用周朝时候的高车了。多半得回到圣王时代,恐怕还得走路。”朱慈烺略有所指道。

朱和圭敏感地意识到了父亲的用意,道:“父皇,儿臣绝没有排斥新学的意思。”

“我相信你没有,因为你就是新学的受益人。”朱慈烺笑着将儿子拉上车。

朱和圭在皇帝身边坐下,幽幽道:“只是没有必要将心思和­精­力放在这上面,由他去便是了。”

朱慈烺顿时有种气结的感觉,正要开口驳斥,突然舌头打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年面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崇祯皇帝,身为皇太子的朱慈烺也说过一样的话。

朱慈烺对自己的认识和见解有着先知般的肯定,而且历史也证明明朝灭亡与皇帝卷入党争,荒废国事有极大的关系。

然而崇祯自己却没有这种意识啊!

如今的皇太子也不可能有这种意识啊!

只是单纯从这两句话上来看,自己和这个长子真可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并无二致。

如果是这样的话,朱慈烺就越发头疼了,因为从崇祯到自己,似乎都有着无与伦比的顽固­性­格。如果皇太子果真遗传到了这点,想来要矫正他小脑袋里的想法也不容易啊!

朱慈烺觉得颇为头痛,转而想到了一个足堪为先生的人物。

还阳真人郭静中。

朱慈烺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这些高人。

郭静中与自己相逢道左,也谈得颇为投机,然后又为国事奔走,让人以为他是个有政治抱负的出家人,就如成祖时姚广孝一般。然而天下大定之后,正当是他取得回报的时候,他却留下了徒子徒孙在外奔走,自己以冬烘老道的姿态在北京白云观隐姓埋名。

白云观众道人根本不知道这位郭老道与当今皇帝相交甚密,还委派了菜头的职位给他,他也乐呵呵地每日在园中种菜。

朱慈烺专门抽了一天时间,换了便装,只带了十余侍卫前往白云观。到观中时已经日近正午,却见有个白发白须的老道人挑着一筐白菜往镇上走,却正是郭静中郭真人。

“真人这是哪里去?”朱慈烺停下马车,对让道一旁的郭静中喊道。

“观里菜收多了,拿去给几位老香客吃用。”郭静中朝朱慈烺一笑,顿时暖意大起。

“真人且上得车来,我送你去。”朱慈烺心中积蓄的心事顿时烟消云散,豁然开朗。

郭静中也不客套,将担子上的菜交给了副车的随从,自己就要脱鞋上车。朱慈烺伸手托住老道人,扶他上来。郭静中道:“老道鞋脏,踩坏了可惜。”朱慈烺当然不会介意,虽然车厢里铺着纯羊毛地毯,但在皇帝眼中正是用来踩脚的。

“观里就没年轻道人了么?要老师如此奔波。”朱慈烺问道。

郭静中拱了拱手,道:“该做的,该做的。如今乘着走得动就多走走,等日后走不动了有的是时候躺着。”

“老师还是道录司正印呢。”朱慈烺道:“前些日子母后还提到老师,说老师的几个弟子也都为皇子们­操­心劳力,该当给老师上个尊号。”

傅山以­妇­科圣手闻名后世,而当世的­妇­科圣手则属郭静中。皇家接生已经习惯了找郭真人,直到老五降生时郭真人年纪实在太大了,才找的傅山。

“哎,人尊不如自尊,可省了这些虚套吧。”郭静中笑着摇了摇手,又道:“陛下日理万机,今日如何得闲?”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闹心啊。”朱慈烺不知觉中已经放开了许多,说是闹心,心中却没有什么块垒堵着。

郭静中只是一笑,眯着眼睛等朱慈烺自己说下去。

朱慈烺也不客气,当即就将心中积尘纷纷倾诉出来,就如面对一个绝佳的心理医生。

郭静中始终静静听着,等皇帝说完,方才笑道:“陛下智慧通达……”

“老师别俗套了。”朱慈烺打断郭静中,道:“该说什么便说,这般俗套我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见老师呢。”

“呵呵,”郭静中一笑,“陛下智慧通达,学究天人,这是实话,可惜一个‘我’字未破。”

“我?”朱慈烺不解道:“老师说的是我执么?”

“不懂那些,就说‘我’吧。”郭静中道:“陛下心怀四海,可终究还是划了个圈子,将这圈子里认作是‘我’。旁人不踏进这个圈子,自然无事,一旦踏进这个圈子,陛下就难免要视作魔道,除魔卫‘我’了。”

朱慈烺皱了皱眉头。

“皇太子醉心儒学,是因为他自认能从中得以解惑,明悟大道。多少父母希望生个颜回一样的贤者,陛下有幸得之却又烦恼了,不正是如此么?”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颜回三十六岁就饿死了,皇太子终究是要当皇帝的。他自己三十六岁饿死我不介意,但他要带着举国百姓饿死怎么办?”

七三三醍醐灌顶

郭静中听出皇帝冷笑话中的不悦,笑道:“看吧,陛下的逆鳞便是这个国家了。但凡有人要想让大明走上别路,陛下便忍不住了。这不是‘我’见么?”

朱慈烺有些头痛,道:“老师说笑了。我家奉天承运三百年,朕如何能眼见嗣君带着大明走上不归路?”

“谁知道这路归不归呢。”郭静中当然知道皇帝是不可能跟他出家修行的,笑着又扯回主旨道:“其实皇太子只是年幼,见识少罢了。当年傅真山不也是辟佛辟道的卫道士么?如今不也是个道心坚固的道人?”

“老师的意思是,让他多出去走走看看?”朱慈烺道:“我不是没有安排过,可他似乎已经养成了成见,非认为孔门­性­命之学才是要旨。”

“儒家也有经世之学,脱离了这世道,哪里来的­性­命?”郭静中笑道:“陛下无须担心,且让他走走看看,自然能寻得到路径。陛下春秋鼎盛,何必亟不可待?”

朱慈烺虽然得到了答案,但仍旧有些将信将疑。

就在朱慈烺以为高人该说的都说完了的时候,郭静中又开口道:“陛下可有编录自己平生所思所想,留予子弟?”

朱慈烺吓了一跳。他写日记的事可是连跟在身边的陆素瑶都不知道,这老道人真有神通?

“似陛下这等英明神武,做儿子的只有敬仰崇拜,哪里肯违逆?多半还是陛下平日里过庭之训与帝王之术有相悖之处吧。”郭静中看在眼里,仍旧是一副浑浑噩噩模样,苍老的声音近乎呢喃。

帝王之术以韩非为祖师,又有人以鬼谷为鼻祖,不管怎么说。这门学问从来都隐匿不能示人。只有到了真正的乱世,才有人学得些皮毛,出来招摇撞骗。

就譬如说徐阶,朱慈烺一直觉得他是个­精­通帝王之术的人,简直可以说是将嘉靖帝那样的­精­明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还主持了嘉靖帝的遗诏。将皇权硬生生割裂了一块握在内阁手中。然而这样的人,明面上却是心学嫡传,真正的儒生,谁都抓不住他的把柄。

要不是后世的书店里满是这样的书籍,朱慈烺恐怕也不可能有清晰的认识。但是厚黑学也好,帝王术也好,只有师徒相传,却从未见过有父子相承的。

朱慈烺当年写下日记,是希望以案例教学的方式让嗣君们了解他的思维方式。保证大明在自己划定的轨迹上前行,期间自然有­阴­暗面的东西,而且考虑到当时的社会环境,­阴­暗面的东西恐怕比想象中的更多。

这些心术权谋交给儿子,儿子会怎么看待父亲?

再退一步来说,即便父子相惜,儿子不会因此觉得父亲是个虚伪、残酷的人,但作为父亲。真的愿意看到儿子成为一个虚伪残酷,利益至上的人么?

孟子曾经指责宋钘一方面提倡薄葬。一方面又厚葬自己的母亲,说这是小人行径,实际上这却是人之常情。人人都有自己愿意为之付出的事物,但当这种付出延续到至亲身上的时候,却会犹豫。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际上己所欲。也不该轻易加诸他人身上,这才是一个成熟人格所应该做的。

所以朱慈烺至今没有将自己的日记拿出来过,更没有让几个儿子过早认识到世道艰辛。

“我终于知道太祖高皇帝掷荆条的心情了。”朱慈烺感叹一声。

懿文太子朱标曾进谏朱元璋,请父皇不要滥杀功臣。朱元璋将荆条扔在地上,让朱标去拣。朱标畏缩不敢——当然。未必是怕荆条扎手,也可能是不敢进一步忤逆父亲。于是朱元璋说了一句十分经典的话:“你怕扎手,我就帮你把刺拔了,你还有什么好废话的?”

朱慈烺现在深刻感觉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无奈,作为父亲的牺牲付出,总是被有了自己主见的孩子所无视,甚至觉得做得不够妥当,不够漂亮。他又回想起当年看过的一篇朱自清的散文,名字已经淡忘了,其中有一句话却如同搅水带起的泥沙,浮现在脑中:

“……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Сhā嘴不可,……”

——前世今生,我恐怕都有些聪明过分。

朱慈烺脑中同时浮现出两位父亲的身影,陷入沉思之中。

“可怜天下父母心,当了父母才能知道这句话中有多少血泪啊。”郭静中呵呵笑道,颇有些让人觉得是幸灾乐祸。

“以智慧来论,我该如何处置呢?”朱慈烺问道。

“以出家人来看,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死后岂管他洪水滔天?”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摇了摇头:“这等智慧不是我能接受的。请次一等。”

“父母生人,天地成之,俊美固然是我儿,痴愚难道就不是我儿了?且容下他吧。”郭静中收敛了笑意。

朱慈烺颇有些痛苦。要包容儿子走上崇祯的老路,在他看来非但是放弃儿子,更是放弃了自己一身的努力和成果。现实主义者最大的悲剧就在于一旦他的现实被打破,他便再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还请再次一等。”朱慈烺道。

郭静中迟疑了很久,终于道:“陛下刚才自己也说了,行荆条故事吧。”

朱慈烺恍惚间有些畏惧。

太祖高皇帝拔光了荆条上的刺,也导致明廷失去了许多猛将,最终被成祖朱棣顺利推倒,取代帝系。可以说奉天靖难的根子是太祖高皇帝埋下的,谁让他从最初就将其他人视作了皇位的威胁者呢,这种心态怎么可能不传染给建文帝?

“不。”朱慈烺还是摇了摇头:“大明如今只是安定,尚未巩固。如果再有一次奉天靖难,突厥、交趾、日本、朝鲜等地,或许还要生出变故。”

“那陛下……”

“我还是回去想想吧,先看看再说。”朱慈烺苦笑道:“当年我也是对太子太上心,一心想将他培养成自己心目中的人物,却没想到他自己的心思活动起来也不可小觑。”

“心猿意马,非有大智慧是不能约束的。”郭静中笑道。

朱慈烺长叹一声,只能承认自己的确缺乏智慧。

……

“田先生,请等等。”

在朱慈烺独自前往白云观访道的时候,朱和圭一如平素耐心地上完了早上的课程。这一节正是物理课,任课教师就是火车上见过的那位田教授。朱和圭站起身,即便身为皇太子,也不敢对先生有丝毫不敬。

田爽停下脚步,有些意外。

他是崇祯十七年的进士,从小接受的是传统教育。随驾到了山东之后,进士授官甚严,他就在技工学院半工半读,也算接受了新学教育。在寻常学校,学生在课后请教问题并不罕见,然而在宗学,这样的学生并不多。他能感觉得到,这些宗室勋戚子弟对先生更加畏惧。

“殿下。”田爽应道。

“田先生,我想请教一些课外的问题。”朱和圭走到田爽身边,问道:“不知先生可有时间?”

“殿下但说无妨。”田爽当然不会将皇太子拒之千里。

“田先生请。”朱和圭模仿着父皇的动作和神态,请田爽去教室外的花园里。其他原本要去花园玩的同学,见状纷纷避开,颇为懂事。

田爽只觉得皇太子稚­嫩­之中果然有今上的影子,不禁莞尔,随他出去了。

“田先生,”朱和圭走到外面,嗅着花草的香气,“我有一件事,始终想不通。”

田爽有些意外,以为自己课堂上有没说清楚的地方,紧张道:“殿下尽管说来,微臣定当尽力开解。”

“物理化学之术,皆是格物之学,但如何致良知呢?”朱和圭道。

田爽瞬间被雷翻了。

“殿下,”田爽舔了舔嘴­唇­,“儒生有两种。一种是追求学问,明心见­性­,体悟圣道的大儒;一种是以四书五经为敲门砖,货与帝王家的小儒。微臣不幸,正是后者。”

朱和圭更加迷惑了:“但先生不也是在做学问么?不也是在格物么?难道不是为了致于良知,止于至善?”

田爽吸了口气,道:“殿下,微臣试言之。”他顿了顿,方才道:“圣上将天下应用之学分成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两类。在此之上呢,则有哲学——先哲贤者之学。哲学当以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为基石,然后探寻良知至善。微臣做的是自然科学的学问,拘泥资质,还不足以­精­研哲学。”

田爽原本以为自己会让皇太子失望,但做人总不能忽悠孩子,尤其是将来要当皇帝的孩子。

谁知朱和圭听了却是满眼放光,语带激动,喃喃道:“是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田爽吓得冷汗都留了下来:我到底说了什么?让这位小爷竟然像是着了魔一般。

朱和圭却不知道田爽心中的忐忑,深深一躬到底,道:“先生一席话,顿时让我如醍醐灌顶,心中疑云顿消,多谢先生指点!”

“殿下……言重了……”田爽连忙回礼,这回却轮到他迷茫了。

ps:今天要出门一整天,早点更新,感谢大家支持。

七三四白云苍狗(大结局)

无论是朱慈烺拜访郭真人,还是朱和圭与田爽先生的花园对答,都像是湍急河流中涌动的泥沙,被深深掩埋在水浪之下。甚至连当事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心理起了何等变化,人生的路途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然而真正的影响仍旧存在,朱和圭开始在自然科学上下功夫,同时自学了法律和佛、道经典。朱慈烺则收敛起对儿子的­干­涉之心,开始静静地观察儿子的变化。他知道长子正在青春期,这个阶段正是逆反和自我充斥每个念头的时候,当年自己正是在这个年龄上坚定了要成为一个有钱人。

为了悖逆自己那位清高得近乎孤傲的中学教师父亲。

是的,前世的父亲是个受人尊敬的语文老师,有古君子的风范,十分希望儿子能够在文学和史学上有所建树,完成自己的学术之梦,可儿子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赚钱机器的道路。这让父子关系直到前世的终结都没有改善。

……

“其实我还是很爱父亲大人的。”朱慈烺双目含泪,仰着头,不让泪水流淌下来。

坐在皇帝对面的是一个面无胡须的老年宦官。尽管他静静坐着,但仍旧不能掩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兵戈气息。只是他如今的身份不再是军旅中人,而是一名大学教授——经世大学心理学教授。

他叫陈崇,曾经佩戴少将军衔的西南集团军训导官。

作为帝国心理学的鼻祖,朱慈烺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的心理医生。他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研究、思考,并进行心理学实验。而训导部为了更好地掌握人心,培养出大批忠于皇帝,忠于帝国的战士,同时解决一些战士的心理问题。在心理学领域的投入极大,沿着皇帝陛下指出的路,在这数十年间已经摸索到了一条­精­神分析的门径。

只是真正愿意接受心理治疗或者辅导的人实在太少,或许皇帝陛下是少数几人之一。

也或许未必。

陈崇知道皇帝陛下选定他来作为自己的心理治疗师是因为他的“忠诚”,而非“专业”。在心理学系的几位教授中,恐怕他的学术背景是最弱的。因为他只研究心理学的实际应用。而不像其他几位教授那样­精­通古今各种思想,以及那些思想对人的影响。

即便如此,皇帝在说话的时候也往往有意遮掩,甚至有故意误导的嫌疑。

譬如“父亲大人”这个称呼,显然不适合用来称呼大行皇帝。

陈崇在自己心里打了问号,仍旧将之埋藏在心底。

现在正是皇帝陛下发泄情绪的时候,如果将之打断,肯定会造成不小的­精­神创伤。

不过皇帝已经飞快地将这股情绪收敛起来,他擦去眼泪。道:“年纪大了,眼睑已经包不住眼泪了。”

陈崇比皇帝年纪更大,只是微微笑着。

“我或许应该退位了。”朱慈烺苦笑道:“当年我与先帝约定的五十退位……结果我们谁都没有遵守。”

陈崇发现理智要求自己继续保持沉默,但是感情却强迫他开口道:“陛下享国六十一年,古今罕见。至于鼎定江山,相信经历过国变的人都不能想象若是没有陛下……会是何等光景。”

“如今我已经没什么用了。”朱慈烺长叹一口气,道:“边境四固,百姓安居。有钱人乖乖纳税,官吏不敢欺压贫苦。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陛下,老臣斗胆,美洲边境还没有彻底巩固,大明仍旧离不开陛下。”陈崇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极力劝道。

“这已经不是我的责任了。”朱慈烺叹道:“这些年来,我送走了太多人。真不想再经历被人离开的感觉了。我好几次梦到自己坐着火车,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有谁与我同行。”

陈崇道:“陛下,这是逃避的念头。”

朱慈烺叹了口气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总是不得不站在风口浪尖。”

“陛下。您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了。”陈崇顿了顿道:“您的自律简直如同磐石一般,永远以太阳般的光热照临这个帝国,引领生民前行。”

“太阳之中也有黑子。”朱慈烺勉强笑了笑,道:“说到这个,你为我进行心理辅导已经多久了?”

“已经二十年了,陛下。”陈崇根本不用算就脱口而出。

朱慈烺抿了抿嘴,似是遗憾,又似得意道:“那你也没有彻底看透我。”

“臣只是每周前来聆听圣训,实在惭愧。”陈崇垂头道。

朱慈烺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陈崇出去的时候顺便关上了灯,他知道皇帝陛下需要休息一会。

五十年,用耶历的说法便是半个世纪,大明已经彻底走出了­阴­影。

随着蒸汽动力的铁甲巨轮成功首航,大明终于开始了自己的海权纪元,将的麻六甲海峡以东变成了自家的游泳池,就连太平洋也成了东西领土之间的内海。

在陆地边境方面,因为俄国在隆景十二年爆发了大规模的铜币起义,所以不得不将乌拉尔山脉卖给大明,换取白银、黄金,以平息诸皇子的叛乱,以及莫斯科市民的暴动。这在朱慈烺前世的历史课本中根本没有提及,但在这个时空里,却变成了俄国复兴的当头一­棒­。

这其中自然飘荡着锦衣卫和军情司的­阴­影。

在隆景二十三年,宋应星作为王徵之后的第一科学巨匠,成功找到了可以用作染料的黄|­色­炸药,在获得葵心奖之外,还进封越国公。他黄|­色­炸药很快被用于开花弹和火铳子弹的研究,并在隆景二十五年与鄂图曼人的战争中大放异彩。

隆景二十五年,帝国双拳萧陌与萧东楼率兵攻破了伊斯坦布尔,能征善战的鄂图曼人在黄|­色­炸药的威力下只能痛苦地求和,希望战争早日结束。

大明帝国最终退兵一千里,将边境固定在黑海西岸。直至波斯湾,归还了伊斯坦布尔,结束了战争,并且强迫鄂图曼人公平公正地展开商贸活动。

无论在战术还是战略上,大明都获得了完美的结局。

在美洲方面,也因为黄|­色­炸药的功劳。西班牙人最终同意了割让墨西哥城以北所有领土,并且尊重大明在美洲的价值观,立法禁止奴隶贸易,并将现有的奴隶有秩序地送回非洲。

然而战争并没有就此谢幕。

隆景二十六年,明军西南边防军与莫卧儿帝国在若开山脉发生了边境纠纷。随后三个月里,明军李定国部翻过了若开山,占据孟加拉,西北军则攻破了喀布尔——这可以说是莫卧儿帝国的发源地。

战争持续了六年,南北两支明军共三十万众。在斯里兰卡结束了莫卧儿帝国的历史,大明多了一个印度都司。

隆景三十一年,因为战争渐渐远去,军功贵族们不得不寻求新的立身之本。他们跟着皇帝陛下的投资方向,将新领地上获得的战利品投入了科学研究之中。在其后的十年中,大明就像是科学家的游乐场,只要有一个异想天开的设想,就有人愿意为之投钱。

因为这些军功贵族才是科学技术的最终获益人。所以知识产权在大明受到的重视远比朱慈烺的期望更有过之。

隆景三十七年,世界上第一台电动机研制成功。电力在经过三十一年的孕育之后进入了这个世界。

隆景三十八年,皇家电力集团成立。同年底,其下属的灯具集团日产照明灯泡五千个。到了三年之后,随着电动机和发电机的飞速进步,灯泡集团在全国三十九家厂房的日产量达到三万个,并且持续上涨。

隆景四十年。以化学电池作为动力的电动四轮车出现在了京师街头。

隆景五十年,宋应星终于完成了他早年的内燃机计划,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台内燃发动机。然而此时大明的电动机已经成为了主流,人们更愿意使用没有污染的电动机,而且几乎没人能够从新诞生的内燃机中看到前景。

宋应星只得将内燃机送给了皇帝陛下。据说这个烧汽油、脏兮兮的机器,可以成为一种飞行器的心脏——除非电池发动机能够克服其不稳定­性­和过于昂贵的造价等缺点。不过皇帝陛下一如既往,先将这种新动力机器用在了火车上,大大提高了铁路的运载能力。

随着内燃机车的出现,大明的交通脉络持续­性­地上涨,各种工业原材料的开采也变得更为高效。

在隆景五十年至隆景六十年的十年间,生产力呈现出爆炸式的进步,所生产的物资几乎是过去三百年的总和,以至于计量单位都不得不十倍、百倍地扩展。

隆景六十七年,朱慈烺在享国六十七年之后,在自己米寿——八十八岁生日那天,将皇帝位传给的已经头发斑白的皇太子朱和圭。

朱和圭在儒学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就,对于姗姗来迟的皇帝宝座并没有半分兴趣。

他甚至拒绝了儒臣们改元的建议,宣布从自己开始,乃至于嗣君,将继续使用隆景年号,让这个伟大的时代千秋万载延续下去。

面对儿子的表态,朱慈烺没有半点欣慰。

因为作为帝国情报机构的创始人,朱慈烺很清楚这背后蕴藏的真相。

皇次子朱和圻掌握了令全世界惊恐的皇明近卫军;皇三子朱和垣控制着皇家旗下的诸多产业,尤其包括皇明报业和铁路、航运;皇四子朱和垠随着傅山修道,被朱慈烺册封的全真大方丈,在民间有四太子的说法,颇为信众尊崇;

皇五子朱和坍毕业于经世大学法学院,年轻时就去了欧洲,担任皇明驻泰西诸国的大使,主持了第一次世界­性­质的大会,在“尊重他国领土”问题上,迫使全世界承认了现在大明的疆域,在国内清流和青年中颇得人望。

他还以大明军力为后盾,起草了国际法,成立广州国际刑事法庭。对海盗、贩奴、种族屠杀等反人类罪刑进行审判,在泰西盟友的帮助下,让大明真正成为一个世界帝国。

当朱和圭戴上的皇帝冠冕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处境没有丝毫改变,他仍旧生活在圣明伟大的父皇的­阴­影之下。

“既然我无法改变,你们谁都不要改。”

新皇帝在心中已经想好了那个飘渺的“宪法”。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从父皇口中听说的利器。

“订立宪章,日后皇帝垂拱而天下治,这样不好么?”朱和圭问父皇道。

朱慈烺看着一样散发着年迈气息的长子,在和煦的阳光下颇有些倦意,强打­精­神问道:“你想换回什么?”

朱和圭丝毫不惊讶父皇的思绪敏捷。

“我想用这个保障,换回帝室对皇家资产的控制权。”朱和圭道。

在朱慈烺手中,帝室自然可以利用自己的股权对经营产生直接影响。然而朱慈烺一放手,朱和圭就发现经营权其实已经落在了弟弟们的手中,自己空有股权。但是要影响经营却不得不冒着鱼死网破的危险。

半个世纪以来,资本的力量已经占据了上风。

“我一直说你天真,你还不服气?”朱慈烺近乎喃喃道。

“父皇,我仅有的天真也早就已经消磨殆尽了。”朱和圭几乎爆发出了数十年的压抑,大声道:“为何父皇看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已经很努力地做好一切事了!”

朱慈烺重重叹了口气,道:“如果你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希望你什么都不要改动,就像你延用隆景年号一样。直到你的子孙中出现一位强势的帝王,或许能够重振帝室。”

“如果……”

“如果你要就此跟你的弟弟们摊牌。我担心你的子孙只能做一个用印的傀儡了。”朱慈烺道:“不过不管怎么说,好歹不会有第二次的奉天靖难,也不会被自家百姓推上断头台,再发生闯贼献逆的惨事,你也可以知足了。”朱慈烺闭上了眼睛,再也无力多说什么了。

对于一个即将走到人生终点的老人来说。看到儿子们自相残杀实在是桩悲惨的事。

朱和圭走出太上皇帝寝宫的时候,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他如今已经不可能被别人左右了,因为他本身就是当世大儒,在影响着别人的思想。他也有了自己的学派,以及众多弟子。然而这些人中却罕有能够看清时事的俊杰。而碍于大明的官僚体制,即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破格提拔这些弟子。

——我要自己掌握一些事。

朱和圭心中暗暗做出决定。

……

隆景六十八年,一则噩耗通过有线电报传到了京师。

定王朱慈炯薨,因为没有儿子,只能面临除国的境况。

朱慈烺在三个月后,见到了满头白发的定王妃卢氏。

“虽然定王国除是必然的,但你放心,朝鲜那边的产业仍旧是你的。你日后在京师的生活无需顾虑。”朱慈烺道。

卢翘楚并不担心自己在京师的生活,不仅仅是朝鲜那边的产业,卢氏本身也已经成了大明数一数二的望族。其父卢象观最终官拜礼部尚书,致仕前照例出去走了一趟,加了东阁大学士的头衔。

其堂弟卢安,作为隆景时代著名的经济学家,掌舵帝国银行三十年,光是薪俸和奖金就已经富可敌国了。

“臣只求太上皇帝能够允许臣安葬在八宝山。”卢氏倔强地抬着头:“与第二军将士在一起。”

朱慈烺没有忘记她曾是军中女将,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几十年来……委屈你了……”朱慈烺道。

“后来也就习惯了。”卢翘楚拜谢了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告辞而出。

段氏并不了解卢翘楚的过去,疑惑道:“第二军的将士怎么会埋葬在八宝山?”

八宝山其实是西山山脉的一个土丘,成祖迁都以来,宫中的宦官年迈之后都去那边养老,最后也就葬在那里。皇室为了褒扬他们忠诚服务,在八宝山设立了褒忠护国寺,令其安寝。

朱慈烺手下的军队或许是团结­性­最强的军队了。所以萧陌、萧东楼等名将在弥留之际,都表示不愿葬在家族陵园,而是与部下一起,在另一个世界仍旧为皇帝陛下征战护卫。

于是朱慈烺便选了八宝山,凡是高级将领,画图功臣庙。赐“奉天正国推诚宣力武臣”封号,同时将神位奉入褒忠护国寺,下葬八宝山。

然而一般将士,恐怕还难以葬在八宝山。

“她指的或许是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将领吧。”朱慈烺脑中浮现出“许成”的名字。

这个名字在隆景二十五年之前并没有给人留下印象,但在二十五年的伊斯坦布尔之役中,正是这位上校营官高唱着“野死不葬乌可食”,率队冲进了伊斯坦布尔城。随着其后的扫荡作战,许成最终也成为了大明的将军,并且在六十七岁高龄死于军中。入祀功臣庙,葬于八宝山。

“我当了快七十年皇帝都没给自己的修建陵寝。”朱慈烺转向段氏,柔声问道:“你想葬在哪里?我让皇帝去准备。”

“就天寿山吧,省得破费了。”段氏淡淡说道:“希望能够活到竣工之日。”

“现在工程之快可不比当年。”朱慈烺想起了自己为父皇崇祯修建陵寝的事,那时候还没有电动机、没有内燃机,蒸汽机的效率可实在无法恭维。

虽然他一直没有崇拜过父皇,但作为儿子终究还是要给父皇一个美谥。最后崇祯以“礼宗”的庙号入奉太庙,谥号为“奉天尊道励志恭俭修文布武仁孝简皇帝”。

平易不訾曰简。这也是朱慈烺对崇祯不信訾毁的感激。

“你说我死后,他们会给我上一个什么谥号?”朱慈烺突然问道。

“你这让我怎么说?”段氏斜瞪一眼。佯嗔道。

虽然已经年过八十,这一目流转间却还有年轻时候的春­色­。

走过三个半世纪的大明,在这抹春­色­中仍旧是那么地生动。

……

大明隆景三百六十四年,道历四七一一年,耶历二零一四年。

朱瞻城缓步走下飞机,深深吸了一口大明清新的空气。当飞机刚刚进入大明领空。他就从舷窗看到了下面的绿­色­森林。相比荒芜肮脏的欧洲,这些树木更容易让人心生愉悦。

“殿下,六个小时的航程实在是辛苦了。”前来接机的王府管家迎了上来。

朱瞻城笑了笑,道:“正好睡了一觉。”

管家跟随朱瞻城身后,道:“殿下。您在波斯的时候,诚王送了一辆新出产的悬浮车。”

“谢谢他。”朱瞻城简单明了道:“他提了什么条件么?”

“他想要德皇帝赐给宋家的那本手稿。”管家道。

朱慈烺大行之后,谥号为“体天昌道庄毅温弘兴文宣武仁智诚孝德皇帝”,庙号道宗。

按照《世家》中的解释,这是援引《谥法》中:绥柔士民曰德;谋虑不威曰德;贵而好礼曰德;忠和纯备曰德;绥怀来人曰德;强直温柔曰德;勤恤民隐曰德;忠诚上实曰德;辅世长民曰德;宽众忧役曰德;刚塞简廉曰德;功成民用曰德;修文来远曰德;睿智日新曰德;善政养民曰德;泽及遐外曰德。

至于庙号也是因为“道”乃以德化民的意思。

从皇帝有谥号以来,恐怕也没人比朱慈烺获得的褒扬更甚的了。

朱瞻城出自隆景帝第三子密王一系,与当今的帝室已经没甚么感情了。不过他作为研究隆景帝的权威,手中有不少令宗室们眼红的藏品。

赐给宋家的手稿,指的便是朱慈烺亲笔写给宋弘业关于情报工作的原稿。这份原稿一直被宋弘业用心收藏,后来因为妻子汪华真的堂侄进了锦衣卫,这才作为礼物传到了汪家,成为汪家的传家之宝。

“他要再来就把车还他。”朱瞻城想都不想就否定了这个消息,不过他很快就顿足,道:“不过……道庙老爷御笔的两幅字我可以转让,前提是他们愿意让祁钊入族谱。”

管家垂下了头,表示这不该是他置喙的。

朱瞻城知道这实在有骇人听闻,或许会引来全国百姓的反对,只得叹了口气,加快了步伐往车上去了。

在隆景三百六十四年,大明百姓仍旧无法接受一个蛮夷女子产下的孩子成为大明皇族,即便这个蛮夷女子本身是盟国的女王。

朱瞻城坐进车里,看着天空中刚刚升起尚未迸­射­出灼热的太阳,心中暗道:或许只能让祁钊去英国当国王了。

在那个飘荡着灰尘和雾霾的国家当个国王,甚至还没有在大明当个百姓幸福啊!

从太空望下去,除了大明之外的地方只要进入夜晚便是一片漆黑,他们就连冒黑烟的煤油灯都不舍得用!

尤其是英国每过十余年就要与法国打一仗,而这却是大明的安排。

想到这里,朱瞻城心中就有说不出的酸涩,而隆景帝的血脉又能让他就此认命。

或许,六百五十岁的大明又要迎来新的故事了,朱瞻城只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个新故事中,完成那个小小的梦想。

(本书完)

后记感言

《金鳞开》这本书从二零一三年九月十五日开始发布第一章,直至今日完本,足足有一年零三个月多,可谓小汤写的最长的一本书了。总字数超过贰佰壹拾万,也的确是小汤写过的最长的一本书。

说起来,小汤并不擅长写历史,尤其是架空历史。因为小汤是个很容易沉浸在故事里的人,一旦真的进入了《金鳞开》的世界,再回头看看本时空中的晚明史,反差实在太萌令我无法直视。

只是顾诚先生的一段话让小汤有所感动,这才坚持完成了《金鳞开》,尽自己最大努力创造了一个虚拟的时空。

顾诚先生认为,历史并非是必然的,也有偶然因素起了很大的作用。如果史学家只是强调历史的必然,而不思考历史的偶然,那么历史的意义无疑会大打折扣。

原话小汤已经不记得了,大意如此吧。

联想到网络间流传的日本历史课题,以及小汤亲眼见过的欧洲小朋友的历史作业,小汤发现的确有不少学者与顾诚先生见解相当,都在从历史的偶然中寻找历史对今日的意义所在。

这也就成了小汤坚持完成《金鳞开》的灵魂指引,希望在意­淫­故事之余,对历史偶然进行一定的思考,乃至于推演。

说完这句话,小汤知道这将成为自己文青的铁证。不过小汤十分反感有些人宣扬的娱乐至上观点。或许那些人的确是为了娱乐来寻找网络读物的,但这并不能成为扼杀其他人阅读取向的理由,更不应该成为理直气壮的批判。

好吧,以上有些乱,因为刚刚完结一个故事,人家还有些小伤感呢。其他废话也就不多说了,最后再次感激陪伴小汤走过这一年多的读者朋友们,感谢你们的支持。如果没有你们,绝不可能有《金鳞开》,你们才是这本书真正的父母——当然,版权还是我滴。

希望还能有与大家再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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