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会愿意吗?对他来说这点片酬不算什么吧。”
“片酬是不算什么,可这电影的钱他总要赚。只要是有利于电影的,他肯定会接受,放心。”
申雅莉有些茫然:“什么电影的钱赚不赚……”
容芬无视了她,风风火火地拽着Dante进行现场试镜。
而事实说明跨圈工作是没有好结果的,让一个专长是设计摩天大厦的男人来演忧郁的王子,更是完全错误的。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Dante仅花几秒钟就把台词记住,而且可以一字不差地念出来。但无论是对着镜头还是私下试镜,他的表情都像他用来盖建楼房时用的花岗岩一样,充满了华贵而僵硬的气息。
容芬很绝望,同一句台词试了一个小时完全不见对方有任何提高,只好抱头坐在水池角落看着流水发呆。
Dante对自己蹩脚的演技却丝毫不感到羞耻,只是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浅辰说:“容导,小浅应该只是造型的问题。紫色衬衫和温莎结领带虽然是优雅的搭配,却不适合他。而且佐伯南那时候只是个快毕业的学生,打扮这么正式也很违和。”
“那该怎么办……”容芬慢慢把视线从指缝间转移到他身上。
Dante转眼找到一个工作人员:“麻烦把你外套给浅辰试试。”
“啊?我?”工作人员诧异地指着自己鼻子。
十多分钟后,浅辰从化妆师那里回来。
取代刚才一身正统打扮的,是灰色的连帽休闲套头衫和和中长的卷发。少量发蜡将卷发打理成温柔自然的弧度,黑框眼镜盖住了那双过于精神闪亮的眼睛。配上手里道具师临时送上的一本书,整个人都发成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就像是学生时代,每一个女孩都曾经偷偷向往过的儒雅学长。
“……Dante,你真厉害。”
容芬和其他演员一起盯着浅辰看了很久。
“那后面的拍摄应该没有问题了。继续加油吧。”Dante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到一旁拍摄阿尔罕布拉宫的照片。
申雅莉、饰演陈晓男友的演员还有浅辰的戏份拍完后,剧组从这个暴晒的山岗宫殿中离开。这一段拍摄大家都觉得效果很好,但重播放无数次这一段影片剪辑,容芬却是怎么看都无法习惯,上车以后一直躲在一边纠结。
申雅莉前一个晚上没睡好,这一天拍摄又相当辛苦,刚一坐下来,头顶着前排座位靠背睡着了。一群助理都跑到后排去吃小吃,她身边的座位空了下来。Dante拿了相机在她旁边坐下,想要给她看刚才拍摄的照片,但发现她已经睡得很沉,就把白色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肩上,伸手过去关旁边的窗子。
这时巴士忽然像暴躁的兽类一样咆哮发动,她身子往后倾倒,脖子压住了他正在关窗的手。感受着她的长发压在自己的手臂上,他怔了几秒钟,怕把她吵醒,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阳光虽然令人烦躁,但沉睡时总是比清醒时更容易感到冷。身上裹了外套的申雅莉在睡梦中抱了抱胳膊,身子缩成一团往窗上靠去。司机开车横冲直闯,靠了一会儿,额头就在玻璃窗上颠簸得有些发疼,她往靠背中心挪了挪,可没过多久巴士拐了个弯,脑门又一次撞到了玻璃上。这一下撞得可是一点也不轻,可她睡得不是一般死沉,一直皱着眉,却怎么也没能醒过来。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伸手一揽她的肩,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顺便用外套把她裹紧了一些。同时寻找到温暖源和舒服枕头,申雅莉像是个吃到糖果的孩子般松开眉头,嘴巴还像是在吃东西一样吧砸吧砸动了动。他垂头看了她一眼,沉默着收紧胳膊,把她抱得更严实了一些。而她也相当配合地贴近他,露出了相当惬意的表情。
不过多久,她就不再感到冷了,额头上甚至还渗出薄薄的汗。汗水将高档的香水味挥发,更加明显的味道是属于她本身的淡淡体香。他把外套松开一些,缓慢又谨慎地呼吸着。
这时,依然在纠结拍摄的容芬转过头来,想要跟申雅莉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剧情,却不小心看见了他们。
眼前的一幕如同一张画纸,窗外是灰金的石墙和建筑,巴士带状的玻璃窗连成一片。阳光穿透玻璃,在他们身上留下了金光和阴影。
她忽然想起了与前夫相恋的种种。
自己也曾经想要当个小女人,就这样依靠在他的肩上。那是完全卸下防备的、全心全意的恋情与婚姻,是她一直向往的生活模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见面就变得如同上战场一样。前夫的懦弱让她憎恨,让她马不停蹄地向完美主义深渊奔去。想要打败他,让他和不要脸的第三者永远翻不了身。所以,现在对剧组才会刁钻成这样。
可是,看见小心翼翼照顾着申雅莉的Dante,心中的恨没有缘由地少了大半。同时,也被他垂下睫毛时略显忧伤的表情所折服。Cheryl说她在心中根本对佐伯南没个定位,实际上并非如此。那个影像在脑海中一直很模糊,现在却清晰得像一块明镜。
她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很快感受到裤兜里手机的震动,Dante拿出手机打开短信箱。
——我还是坚持要你演佐伯南。不要拒绝,好好演,不然我就把你喜欢雅莉的事告诉她。
21.
看过短信,他忍不住笑了。正想抽手去回短信,很快对方又发了一条过来:别试图否认,目前你擅长的领域里没有涵盖演戏这一块。
容芬这个人长了一张和她性格完全不相配的脸。她留着一头象征温柔女子的及肩卷发,面部线条柔和多情,但双肩却像是会长出翅膀一般时刻绷紧。一旦提及工作或者开始工作,她会展露出焦躁的紧张感,但她对此并不反感,还很享受。
Dante回了她的信息:“我对申小姐是很有好感,她应该也能感觉出来。你要是会亲口告诉她,那还真是荣幸之至。”
如此大方磊落的回答,哪怕是没有看到本人,似乎也能看到他脸上沉稳的微笑。相比下来,容芬反倒觉得自己像是个玩“不和我玩就告诉她你喜欢她哦”游戏的幼稚小学生。不过,她对工作的坚持就像蚂蝗,呈现出一种固执到难缠的韧性。很快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拜托拜托,是我错了,这部电影一切都很完美,唯一的缺陷就是佐伯南。浅辰有演技外形不符,你是外形符合但没有演技。你总不能让人家浅辰在西班牙当地整容了再来演。
——如果演技能整容,我也很乐意去整一整。
——大建筑师,您别逗我了,好歹再试试吧。刚才你抱着雅莉的样子就很好,不需要做出过多表现。
——我是答应柏川过来帮小浅提高的,结果却要抢他的戏,容导你别为难我了。
容芬没有再回答,但两分钟之后浅辰却拧过头来,从座椅缝隙中阴森森地看着他:“Dante,佐伯南这角色交给你了。”
“可是柏川……”
“你不用担心他会有意见。”浅辰异常沉痛地点点头,“真的。我没意见他就没意见。本来这部片里有激|情戏他就很不乐意,如果对象不是雅莉姐他肯定会杀了我。如果他知道我还驾驭不了一个配角,以后在他面前就很难抬头了。”
“激|情戏?”
“对啊,就在科尔多瓦,侯风和陈晓好上了,然后回宾馆后有一段比较含蓄的床戏……等下,你这样抱着一姐是怎么回事?哦,是睡着了。”
浅辰带着严肃的表情点头,转过身去坐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扭过头来看着他们堆了一脸笑,就像是戴上了《V for Vendetta》V怪客那张诡谲的笑脸面具。
科尔多瓦它是安达卢西亚省的首府,从十一世纪起曾经被穆斯林统治过整整两个世纪,并且有一座伊斯兰教的大清真寺。后来基督教徒攻回科尔多瓦,将这座寺庙改建回基督教堂,但同时又保留了伊斯兰教红白条纹的建筑框架,所以,这座古城同时融合了两种宗教的文化。
城外古老的城墙连接着米色的堤坝,一路通往尽头的桥梁被浸泡在浅薄的河水中。瓜达基维尔河的河水是夹着白色浪花的幽绿,就像是千年前古罗马人为这座城市带来的橄榄油。
巴士在桥梁的一头停下,申雅莉也从睡梦中醒过来,翻了翻因疲倦而变成多重的眼皮。窗外柔润的阳光渗透玻璃,将她整个人安安全全地包裹起来。而从沉睡中醒过来,身体总会有些发冷。近在咫尺的体温像是早春的温暖,夹着潮湿的泥土清香、茂盛草木的气息环绕着她,令她眷恋。
但是稍微一抬头,男人的侧脸在阳光中变得如此清晰,就好像是被细细的光线描绘出了轮廓。
这时,他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将视线从杂志上转过来看她。随着这个转脖子的动作,他和仰头的她距离更近了,嘴唇几乎就只三四厘米的距离。
接着两个人都怔住了。
平时只觉得他肤色偏白,高挑而贵气,脸庞有着属于古典的美貌。但这样近距离观察后才发现,他的睫毛原来很长,嘴角的形状总是微微扬着。唇色很淡,却很饱和,同时泛着不易察觉的、朦胧的光泽。
希城离去以后,她也曾经试图与别人接触,发生一些亲密的行为,但感觉往往都犹如鸡肋。从来没有哪一刻,会想这样直接这样凑上去品尝那双嘴唇。
“醒了?”他把手里的杂志放了回去。
他微微张开了嘴唇,又轻轻闭上,温和地说着这两个字。每一个细节的变化,每一个瞬间的流逝,都让想接吻的冲动变得更加强烈。而那双嘴唇离她这样近,只要稍微把头往前伸一点点,就可以碰到了……
“……怎么车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其实脑子已经根本没法好好思考了。
“刚才你睡着了,容导看你很累就先带剧组进城门取景。对了,她还是要我演佐伯南,所以对手戏我们还是提前练习一下……”
他说了什么,也完全没办法听进去。
洗脑一般的妄想让人害怕,但已经无可控制地占领了此时所有的思维领域。
就连他把话说完了,她都没能将耳朵听到的言语转化到大脑皮层并加以理解。窗外的阳光令她的额上微微冒出细汗,可越是对自己的念头感到焦急,就越想要做错误的事。
想拽住他的衣襟。想更了解他的体温。想知道他嘴唇的触感。
然后,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看见他的头往一边歪了一些,嘴唇微张着靠过来,含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头皮完全麻痹了。
神经像是被浸泡在胡椒水里一样。除了一阵一阵的酥麻,完全失去了其他感官知觉。
但好歹她的脑袋还会运转,脸色苍白地别开了头:“不,不能……”
他却用单手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又带上了平时没有的喑哑,像是温热的流沙:
“申小姐,我们只是练习演戏。”
刚一说完,再一次往前逼近。她下意识往后退缩,却被他逼到靠背和窗帘间窄小的角落里。她心如擂鼓地把头别到一边,他却以相当强势的姿态把她封锁在小小的死角中,顺着她的方向把头也歪了过去。
“下一次吧,我没准备……”
她慌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但对方却趁着她开口说话张嘴的机会,直接用唇舌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
麻痹感从头皮一直扩散到背脊、四肢,甚至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随着这个吻越来越深,酥麻感也像是翻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强烈。每次与他的舌尖碰触,心就会狠狠抽痛一次。交缠的时间越长,痛苦就越无法忍受。渐渐的,浑身上下除了心脏一直像被刀搅一样疼,其他部分都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
因为心脏难以负荷,最后热泪终于笔直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落在肩头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半点撤离的意思,也不让她逃脱,一直温柔却坚定地亲吻着她。
…………
……
手机铃声终于让Dante松手一些。
他的表情像是可以通过开关控制一样,立刻从严肃的皱眉换成了平时的模样。那是无论是在人群中走动还是沉默坐下来都会不经意流露出的淡然和自信,这种气质属于克鲁兹家族经常在媒体面前路面的男性企业大亨们。
来电的人是容芬。她已经开始催促申雅莉进去拍戏。
两人一起下车,穿过通往古城区的堡垒,走在宽大的桥上。桥下水流如同浩瀚的鸿沟,张开大口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沉默走过。桥上的天使雕像头顶光环,脚穿长靴,面前摆着红白黄粉的鲜花和熄灭的蜡烛。大风从古城卷来,夹杂在水流和沙地之间的莠草被风拧得疯狂摇摆,就好像是溺水呼救的手臂。
由远走近高大的凯旋门,愈发接近四根罗马柱和顶上古罗马人的雕像与旗帜,就愈发能体会它的神圣。它背光而立,像是个高达的金衣哨兵,守卫着西班牙的南方的古代遗迹。
这是欧洲少有保留着如此浓烈中世纪风格的城市。城门内的石路广场中央立着一根灰白长柱,一只天使手握仪杖坐在它的上方,遥望着清真寺的方向。道路两旁都被数十米高的淡金城墙围住,随着太阳的移动,两边的城墙为彼此留下大片黑色阴影,任何人走在下方,都仿佛是峡谷中的细小蝼蚁。疮痍的城墙下,戴着白色头巾的男人正在用琴锤演奏打击乐器。乐声悠扬,如珠落玉盘,却又带着中东西域的风情,回响在大峡谷般的古城中。
太久的沉默让申雅莉总算忍不住开口了:“原来欧洲也有人弹扬琴。”
“这是德西马琴,发源于波斯,是后来流传到了中国才变成了扬琴。”Dante指了指男人踩着的踏板,“扬琴下面很少有止音器,而且会有镂空雕花的中国古典琴架作装饰。”
“真没想到,你居然对东方文化这么了解。”
微风带来了一律凉意。他脸上缓缓浮起一抹笑,像是在拒绝回答,也像是在表达自谦。他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把香烟衔在口中,再熟练地将它点燃。
没过多久剧组找到了他们。申雅莉先是按照惯例,把当地的导演解说戏份拍完,然后就轮到了陈晓和侯风的吻戏。
清理了周围的环境,容芬打响了场记板。
申雅莉和浅辰站在拱形门下,清真寺大教堂被改建成钟楼的宣礼塔仿佛近在咫尺。她在拱门下踱步,等待其他游客自由活动时间结束。而他追随她的目光,就像是一根根细针拼接而成的探照灯一样,过于青春洋溢,带着年轻人藏匿不住的热情。
“母亲经常对我说,不要为遗失而悲伤,应该为曾经得到过而快乐。”他缓缓说道,“我觉得这句话送给现在的你,很适合。”
她看向钟塔的视线凝固了,如同冰河迎来了瞬间的春夏,又转眼进入了漫长的秋冬。然后她转头凝视着他猎豹般的双眼:“谢谢你,侯先生。”
“虽然我现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建筑师,但我相信,我有能力为心爱的女人盖一栋楼。”
说到这里,他已走到她的身边。她略显好奇地抬起头,却正巧迎上了他垂头下来的吻。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指尖略弯,仿佛在求救一般,想要抓住什么。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抱紧她,她臣服了,并且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自然而缠绵地与他亲吻……
这场戏一次通过,和她以前拍摄的所有吻戏一样容易,例行公事般利用技巧饰演出了女主角的柔顺与多情。
拍完了以后,浅辰还捂脸假装很害羞的样子:“我居然亲了一姐,待会儿还有激|情戏!明天要男粉丝们狙杀了!”
“少来这套。”她拧着他的脸蛋扭了扭,“我没被某个醋坛子杀掉就算不错了。”
然后他们随着剧组走回铺满金光的街道。
咖啡厅上挂着深棕色的招牌,目送着来来去去的游客。一些镶嵌在城墙中的住户挂着格子窗,门前摆设着彩色的花盆,挂着黑白色的欧式吊灯。它们无处不在,尾随着古罗马的历史痕迹,点缀了这座南欧城市的旧式风情。但是,原本站在城墙旁抽烟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天黑以后,剧组回到宾馆开始拍摄陈晓和侯风的激|情戏。
虽说是激|情戏,但容芬电影的尺度还是比较小的,完全没法和某些导演的重口味床戏相比。大致剧情是陈晓给侯风送他的钱包,他把她拖进去狂吻然后扔到了床上。两人彼此脱衣服,脱到浅辰上半身祼露,申雅莉的衬衫垮到肩膀就中止。
但他们谁也没想到,听上去很简单按理说一次过关的戏份,居然NG了十来次。其中有两次是衣服脱到一半脱不下来,有一次是申雅莉的假发掉下来,有一次是浅辰跪到申雅莉的小腿骨上害她惨叫,有三次次是申雅莉对着浅辰太严肃的表情笑场了,有一次是浅辰台词背错……
后来终于顺利拍到最后,申雅莉扣上衬衣领口,揉着自己发疼的嘴皮,哭笑不得:“再和小浅亲下去我的嘴都要肿了。”
浅辰非常内疚地挠挠头:“真对不起啊……”
“没事,我懂的,这种戏你只有跟女生拍才会NG这么多次。”她一本正经地拍拍他的肩。
浅辰说着“可能吧”,然后很快意识到话里的意思,急道:“喂喂,一姐你什么意思……”
两人都揉着肩往各自的房间走。浅辰问道:“对了,Dante人呢?”
“不知道啊,下午就一直没看到她。”申雅莉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容芬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哦,他今天有事先去巴塞罗那了,说有佐伯南戏份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他。”
“居然都没跟我们说一声,真不够义气啊。”
看着浅辰愤愤不平的样子,申雅莉陷入了沉默。
其实刚才和浅辰演吻戏的时候,几乎每隔一会儿就会想起白天在车上的吻。电影拍多了,当着剧组那么多人的面,也可以轻松和其他演员热吻,甚至连心跳都不会快一拍。可是,下午即便是看着Dante含着香烟的唇,自己都会又紧张又尴尬,就像和初恋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接吻一样,完全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
毕竟对她而言,初恋的第一次与最后一次亲吻,都是甜蜜而苦涩的。
“申小姐,我说过,当初你把我甩这么狠,放了这么多难听的话,现在再找我帮忙,我就是开福利院的也不可能这么好心地帮你。什么,我先说你男朋友不是?他本来就是个废物,家里没钱还泡什么妞,这不是耽搁你青春么?你别再那样看我,再那样看我,我们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
“要知道,我所有的哥们儿都知道我在追你,结果因为你当众给我难堪,害我不仅输掉了两辆凯迪拉克,还丢了好大的人。现在你是安的什么心,还来找我借钱?”
“我说了,不借钱。你想要钱又不想被我包,行啊,我也给你一条生路——和你男朋友分手,名义上和我在一起,是否要和我真正在一起,等你父亲治愈以后再决定。但在这之前你必须乖乖听我话,为我做一切和身体接触无关的事,我送你什么你都必须穿戴在身上。”
“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咱们也可以商量。但是,必须甩掉你男朋友。唯独这一点不能妥协。”
…………
……
当年她站在昂贵西餐厅的马路对面,脑中一直回响着白风杰说的每一句话,看着茫茫雨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看着已经指向三点半的手表,看着那家西餐厅。
希城的背影在人群中是如此醒目,侍应过来向他递送菜单,他第二次摆了摆手。
他们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了。这一日约好三点在这家餐厅碰头,她提前半个小时到,却发现他早已坐在那里。然后,她就一直在外面撑伞站了一个小时。
她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父亲,但接电话的人是母亲。
“妈?什么,爸睡着了啊……哦哦,不用叫醒他,我只是来跟你说个好消息。咱们运气太好了,希城原来有个看着他长大的叔叔,那叔叔在美国和阿拉伯做石油生意,有钱疯了,最近回国还说要希城和他一起做生意。所以,钱的问题他们都会帮我们搞定,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啊。啊,别担心,我和希城你们知道的,谁跟谁啊。你以后可是他亲妈,他是该孝顺你的……”
这样说应该是天衣无缝了。以后和希城分手了就告诉他们,希城做生意学坏了,开始玩女人,所以她就离开了他。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马路对面,收好伞,进入那家餐厅。
希城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看手机,他只点了一杯水。
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有很多外国客户,也带他参加过不少应酬。餐桌礼仪他是东西贯通,在圆桌上畅快豪饮,在方桌上彬彬有礼,甚至还这么年轻,就知道了很多长辈不知道的内行信息。例如欧洲人喜欢用法国酒来搭配肉食,用黑皮诺来搭配鹌鹑肉,用波尔多搭配嫩兔肉,他却会用上个世纪初澳洲的克拉斯葡萄酒来配鹌鹑,使肉味变得更加纯正新鲜。不少高鼻子大眼睛的西方人都对他称赞不已。
可是此时,他却连这家餐厅的饮料都买不起了。
看见她靠近的身影,他居然有些紧张地直起背脊:“莉莉,你来了。”
申雅莉在他面前坐下,把印有巨大双C标志的链子包放在餐桌上,正对着他。她朝服务生要了两杯开胃雪利酒,掏出才换的手机翻着玩,冷冰冰地说道:
“我觉得该说的话都已经在短信里说过了,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么?”
她没有看他的表情,也不敢看。
那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希城,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但你也知道,我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同时,也对我男友有很高的要求。如果你做不到变得比以往更优秀,要我降低自己的标准来迎合你,那我们还是分手吧。咱们好聚好散,不要再见面了。
她听见他慢慢说道:“你所谓的‘优秀’,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她依然连头也没抬一下,轻蔑地回应着。
他没有再接话,只是敏锐地扫了一下桌上的包、她脖子上的白色骷髅丝巾、腰间的大红鳄鱼皮带,还有手腕上的黄金镶钻手环,声音瞬间冷了许多度:
“身上这些东西是谁买给你的?”
“哦,白成浩的儿子。”
他沉声说道:“这些东西以后我会买给你,离他远一点。”
她百无聊赖看了看大红的指甲,又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直到他叫出她全名,才懒洋洋地说道:“都上过床了,你要我怎么离他远一点?”
“……你在开玩笑吧。”他声音冷静得可怕。
“你就当是开玩笑吧。”她用手心撑着精致的脸颊,歪过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长时间沉默伴随着空气的凝固。
忽然,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几乎把杯中的水都震出来!
“申雅莉,你发什么疯?!”
周围零零散散的客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侍应赶紧过来,小声而礼貌地叫他们安静一些。
“真烦人,男人情商低起来真是无趣透了。”申雅莉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同时,她也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毫不遮掩地露出悲痛的神情。他父亲死后他曾经在她面前流过泪,不曾嚎啕大哭,但这一刻,这一年所有的痛苦累积起来,令他的表情只剩了完全崩溃前的脆弱。
“是我从来没了解过你,还是你变了?”他的声音颤抖,几近哽咽,“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家里的钱,也可以和我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到现在就……”
他看见她眼中闪烁着泪光。但那些眼泪很快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没错,刚开始我喜欢你是和你的家庭没有关系,毕竟那时候我也不了解你。可是和你熟悉以后……怎么说,你要我真心喜欢上你,而不是你的钱,你的家庭。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啊?尤其是现在,你看你窝囊的样子。”
希城呆住了。
他将脸埋入右手的掌心。刘海从指缝间落出,像是临冬奄奄一息的草叶。趁着这个瞬间,她赶紧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把钱包里的现金取出来扔在桌子上。
“酒钱算我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到餐厅门外。
雨没有停过,从高空坠落,从屋檐上成串滑下,打在她价格不菲的丝巾上,顺着后颈流淌进衣领,就像是死神冰冷的手掐在脖子上。
这时有脚步声加快靠近,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无言地抱住了她。她身体僵直,指甲掐入手心的肌理。他低下头,贴着她的脸颊,还是没有说一句话。然后,陌生的滚烫液体沾在她的脸上。那不是她的泪。
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宁可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愿意让他难过,所以才用这样无耻的形象来终结这一段恋情,让他讨厌自己,从而认定这个女人不值得他伤心难过。
可是,他哭了。
“放手。”她嘴唇发抖,浓厚眼妆下有水光闪烁。
他依然静默着,用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等她第二次开口,他已放开了她。然后背对着她,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那一瞬间,城市里所有的喧哗声似乎都消失了。世界像是变成了一幅浩大的黑白画,只剩下了静默移动的车辆、行人,以及灰色的雨雾。
原来这个世界是冰冷的,以后也不会再有他温暖的拥抱。
她把借条写好,到邮局寄给了白风杰。然后,坐在出租车里机械地翻看手机里的短信。
有一条是前一个晚上发给爸爸的。
——老爸老爸,你身体要赶快好起来哦!我刚才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觉得写得真好,你看看啊:Some day I may find my prince charming, but daddy will always be my king.它的意思是:有一天,我或许会找到我的白马王子,但爸爸永远会是我的国王。
距离那个短信的发送日子,已经快要十年。
那之后爸爸的手术很成功,顺利出院,只是没过两年就因脑血栓半身不遂了。而她的白马王子,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22.
日本的禅学著作中记载了一个“哭婆”和“笑婆”的故事。
一个寺庙里住着一个“哭婆”,方丈见她每天以泪洗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鞋匠,一个嫁给了伞贩,晴天她会担心嫁给伞贩的女儿伞卖不出去,雨天她会担心嫁给鞋匠的女儿鞋卖不出去。所以,她每天都在郁郁寡欢中度过。方丈听后笑了,说这件事其实你可以反过来想,晴天嫁给鞋匠的女儿生意会变好,雨天嫁给伞贩的女儿生意会变好。“哭婆”听后觉得很有道理,就照着他的说法去思考,结果没过多久,寺庙里的“哭婆”就变成了“笑婆”。
人类从出生形成生命的开始,追求的就不该是对世界的厌弃或自我放逐。悲伤的记忆和巨大的压力令人忘却这一点,从而选择了摒弃尊严。用笑容面对绝望,坚持前进的人并不是大多数,但他们知道,他们追逐的是灵魂的潜力与高贵的梦。这个过程或许是苦涩的,但等待他们的终点,却会令他们品味到放弃者失之交臂的甜。
几日后,天还未亮《巴塞罗那的时廊》剧组就从马德里出发,经过四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目的地。容导拿着陈晓的道具喇叭对一车睡死的人大吼着“到了到了都起来了”,那气势简直就像火车硬座中查票的列车员。一车的人都生如梦似幻地呻吟着,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爬起来伸懒腰。申雅莉从玻璃窗上抬起头,揉了揉被磕碰得有些发痛的前额右侧,然后看向窗外的世界:薄晨微明,阳光从蓝天中浸出,把街道两旁的热带植物照得几乎冒出油来,同时将地中海风情建筑衬托得熠熠生辉。巴士在路上缓缓行驶,与换上夏装的懒散行人擦肩而过。高大的浅棕色哥特式教堂也随着缓缓靠近,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申雅莉呆了一呆,不禁挺直了背脊,伸长脖子想将那座建筑看仔细。然后,心跳开始加快,手心也隐约渗出汗水。
“顾希城,你在房间里吗?……顾希城?”
高中时被老师叫去为顾希城补课的时候,她曾经像个保姆一样把抄好的笔记本送到他家里。他父母经常不在家,法兰西风格的宅院里也只有园丁和菲佣的身影。佣人说他应该在房间里,所以她又专程把笔记本送到他卧房门口。可是,敲了敲希城房间的门,却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就把门推开一个小缝,然后走进去。
“顾希城,你没在吗?”
她左顾右盼,没看到半条人影,却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了一堆厚厚的书,还有一个大本子。原本以为他有认真念功课,她还有些开心。谁知走过去一看,那居然根本不是教科书,而是一堆名家建筑摄影集。桌面上的本子似乎是一个写生美术本而非作业本。平时顾希城都是一副冷冰冰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没想过他也会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她一时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把本子翻开了一个角。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顾家后院正对一个幽绿的山谷,那里开满了杜鹃花。雨后的杜鹃花香比平时更加浓郁,花香夹在风里,抖动着美术本薄薄的白色纸张。没想到的是,本子看上去保养得不错,里面却画满了几乎一个本子的建筑写生:有的是照着名建筑临摹的,有卡拉特拉瓦的火车站、伍重的悉尼歌剧院、皮亚诺的文化中心,等等。除去这些,大部分图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画着玩的,因为构图并不严谨。但是……
“你在做什么?”顾希城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害她回头时差点打了个哆嗦。他一看见她手里的本子,立即快步走过去把它抢回来,眼中有着浓浓的尴尬:“你怎么随便偷看别人的东西!”
她眨眨眼:“很……很漂亮啊。虽然不专业,但这些设计都太棒了!”
他看上去更窘迫了,脸蛋偏向一边,皱着眉说:“这些又不是我画的,是我爸爸画的,和我没关系。”
“啊?”她本来想说“别撒谎了我知道是你”,但想了想又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你爸真厉害,让他一定要尝试搞建筑设计,因为他真的很有天赋啊,他如果真的去做这个,一定会一炮成名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别扭。他垂下长长的睫毛,向下的嘴角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他把美术本合上放在书桌里,用一块羊绒把建筑书盖住。
她一向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人。所以,这一天过后,她没再在他面前提过他的建筑构图。等他们在一起后,原本以为他总有一天会跟自己聊起这件事,可他却一直绝口不提。明明画得这么好,为什么要害羞呢?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他新买小提琴大师裴绍的CD被他父亲砸得粉碎,她才隐约有些明白其中的理由。后来他们一起聊到未来,他用听去骄傲的语气说着自己要继承父业,她从他眼中读出了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遗憾。
“你继承家业,不错啊。我喜欢建筑,以后要当建筑师。”
她这么说着,却真的开始钻研建筑,想要用自己的勇敢给他一些鼓励。可是对建筑了解越多,她发现自己也对建筑真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久而久之,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最初学建筑是为了希城。当年高考前夕,她在试卷中挣扎到生不如死的时刻,后台强硬的他被保送大学,居然在百日冲刺的时候跑到西班牙去玩。他回来以后,带给了她很多南欧建筑的照片。
其中有一张,就和此时不远处的浅棕大教堂重合了。
随着巴士挪动,教堂的角度微微变换,金光从四座高耸入云的钟塔间隙中射出,因为过于耀眼而让人无法直视。即便是坐在车里也会不由用手背挡住眼上的阳光。周围有三架庞大的吊车同时在修筑这座教堂,它们和钟塔并列在一起,比周围所有的楼房都要高出上百米,像是巨人在这座城市的正中央建立了神灵的住所。1925年11月30日第一座钟塔修建完毕,安东尼奥·高迪曾经激动地说:“看,那根长矛把天空与大地连在一起了。”遗憾的是,这之后一年,高迪就逝世于有轨电车撞车事故,并没有看见它们全部竣工的样子。从1882年开始动工到现在,这座建筑仍未完工,但人们已经可以想象未来中央170最高钟塔完工后的宏伟景观。
这是圣家堂,是这座城市的圣殿,它身上每一个细节都刻满了人类文明灿烂的遗产,它的钟塔象征了耶稣诞生,耶稣受难,耶稣升天以及十二信徒。它的庞大令人震撼。因为有了它和安东尼奥·高迪其它的伟大建筑,这座城市才会被人们称为“高迪的城市”。
这里是她从小到大一直最想到的地方。
它的名字是巴塞罗那。
这里果然和当年希城所说的一样,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人山人海,游客如蚁。而圣家堂,实际上比她想的还要大,完全超出她的期望。
教堂正门前站着一个男人,他正背对着她,抬头望着耶稣受难雕像的方向。圣家堂遮天蔽日,让蓝天都仿佛变成了苍白的灰。听见容芬的呼唤声,那个男人回过头来,第一个看见的却是她。
她不会忘记自己对这里寄托过怎样的梦想。
想要成为建筑师的梦。想要看高迪毕生代表作的愿望。想要在家乡为盖一栋充满自己风格的楼房。想要和希城一起来到这个地方。
看见他朝自己投来温和的笑。她心里终于明白,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很多时候就像是她和希城之间的距离一样。
可是,这又何尝不算是另一种方式的重逢呢?
她也朝他友善地笑了笑,然后看他向自己走过来。
“你们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他穿着白衬衫、卡其色短版风衣,涤纶和羊毛混织的黑色长裤。裤子是流线型剪裁,黑皮鞋却像商业人士一样擦得锃亮。上半身是浅色的休闲俊逸,下半身是黑色的时尚严谨,这一身穿着哪怕给李真看,她应该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或许擅长设计和颜色搭配的人都很会穿衣。可圣家堂太过高大,遮天蔽日地拦截了所有明媚的阳光。短暂的惊艳后,进入视野的男人脸部轮廓又一次唤醒过去的记忆,将画面洗涤成了灰色。
“是啊是啊,巴塞罗那真漂亮,就是有点热。真不知道这里夏天会变成什么样。”
有经验的演员都知道,真笑和假笑的区别不在于嘴角的弧度,而在于眼睛周围肌肉的利用率。演戏实在演不出开心表情时,只需要把眼睛周围的肌肉都堆在一起。她这时就笑得几乎没了眼睛。
他大约有两三秒的停顿,忽然说:“西班牙的南部是很热,因为离非洲很近。关于南部的天气,我这里有个小故事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她摇摇头:“你说。”
“有一个西班牙大学生主修历史系,做了一个关于欧洲殖民和非洲移民影响的论文。他专门去机场,打算找黑人做采访调查。然后,他看见一群黑人正在托运行李。因为欧洲人对种族问题比较敏感,他生怕选到了皮肤较黑的混血得罪别人,所以,就挑了一个最黑最非洲的黑人问道:‘先生,我可以采访你一下吗?’黑人同意了。他说,请问你对西班牙是怎么看的。黑人说,热。他又说,非洲和西班牙哪里热。黑人说,西班牙热。他说,可以问问你的年纪吗。黑人被热得不行了,直接把护照摊开说你自己看。他一看,说不对啊先生,这照片上的人明明是个中国人。然后,那个黑人愤怒了:‘老子本来就是中国人,是来了你们西班牙以后才晒黑的!’”
听到最后申雅莉“噗”的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原本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她笑得不行了,他还是很严肃地说:“白人的色素很淡,吸收紫外线只会让他们皮肤变红,脱皮然后又变白。即便这样西班牙人都比英法德的人皮肤黑,你就知道这里紫外线有多强了。晒多的话,真的会变成黑人。”
她吓了一跳,圣家堂下面没阳光她就没带伞,这时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真的假的!我现在就去拿伞!”
“当然是假的。”她刚跑两步,他就在后面说道。见她一脸狐疑地转过头来,他才终于忍不住笑了:“怎么说什么你都信,真傻。傻女人。”
完全被耍的感觉。她咬牙切齿地冲过去,在他胳膊上乱捶一通:“喂喂喂……”
如果是希城,看见她那哥斯拉一般的气势,肯定会提前溜掉了,或者躲在朋友的背后继续挑衅她。可Dante就这样挨了她几拳,然后微微笑着说:“有精神就好。刚才看你好像挺不开心的。”
被戳穿心事,她有些尴尬:“我没有不开心啊。”
“是吗,那就是我的错觉。”他也不继续坚持,指了指身后的圣家堂,“也是,你这么喜欢建筑,没道理说看见这个还不开心。”
她抬头看了看因背光显得有些阴森的哥特式教堂。现在它还没有完工,没有最高钟塔的点缀,从远处不经意地看向它,它就像是一个被雨淋过的,下垂泥泞的负伤巨兽。但真正仔细看才会发现,那些坑坑洼洼的密集之处,其实都是由无数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构成:主教的象征,音乐天使,塔尖上印有Hosanna Excelsis的六角石块,三位一体的柏树装饰,象征永恒生民的白鹈鹕雕刻,六只脚趾的屠杀者,罗马士兵的头盔,等等。
如今的建筑大多都很短命。它们像是杂志一样被批量打印出来,撒遍全球各地,盖在每一个现代化都市的角落,但总是在一个时代中昙花一现。只要有新更高的楼出现,较矮的那一栋往往就会渐渐被人们忽视,在不久的将来被拆成千万块废砖。这种修了一百多年还未完工的建筑,恐怕以后不会再有。
她拿出相机,想要把眼前伟大的一幕记录下来。可举起镜头才发现能拍下来的不过是十分之一都不到的部分。
“要不要我帮你拍?”他问道。
平时出去旅游,并不喜欢把人和景框在一起。因为觉得这种“本人到此一游有此照片为证”的行为有点傻。可是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她居然想都没想就点头了。只不过他还没接过相机,就有路过的热心游客说要不要我帮你们两个拍。他怔了怔,转而看向她。
“好啊。”她爽快地把相机递给对方。
然后,他们并排站在圣家堂前面。游客朝他们挥挥手:“来,靠近一点。小姐,你往右边再挪一点。”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跟,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还是有点站太远了,再靠近一点哦。开心一点,笑一个。”
察觉到周围一些游客因为他们拍照而特意停下来,她觉得这样反而会更尴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贴着他的手臂站直。他很自然地轻搂住她的肩,她立刻配合地绽开灿烂的笑容。拍完照片后,他过去拿相机并且道谢。一个人走过,朝她伸了个大拇指:“Perfect couple!”
这两个字让她到吃饭时都还在走神。
因为下午主要拍摄陈晓和佐伯南的对手戏,所以连到餐厅吃饭时,容芬都让她和Dante坐在一起,说是要他们沟通交流。心不在焉地和他聊了几句,总算在他点菜的时候,找到机会低头翻相机,找到了那张和他的合照。
照片上,她的头顶高度和他的下巴差不多在一条水平线上。她穿着陈晓学生时代的衣服,化着很清纯的妆容,头发也散了下来,看上去还有几分紧张,真的就像是个大学生;他眼神温柔深邃,笑容沉稳文雅,虽然身穿浅色的衣服,却是连细节都驾驭得如鱼得水的穿着……看上去就真的像是她和希城多年前的一张合照。只是,照片上的她还停留在青涩的十八岁,原本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希城”却早已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
“申小姐,你要喝点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她赶紧藏住相机,清了清嗓子:“水,水就好了。”
点好饮料,一桌人聊了没多久,西班牙海鲜饭就端上来了。看着盘子里的大虾、扇贝、柠檬、金色珍珠般的米饭,申雅莉不由食指大动,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每次吃饭她总会吓着那么几个人,这回也不例外。
“没想到申天后居然这么能吃……”
“食量真好,真羡慕啊。”
容芬赶紧递上水:“饿了是吧,来来,小心别噎着。”
申雅莉摆摆手,默不作声地吃完一盘饭,再次抬头发现大家也才刚动刀叉。她正在摇摆不定是否该加餐,Dante已经把服务生叫过来重新递给她菜单,并且为她解释菜名:“你看看要点哪个……看你这种速度,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容导虐待你了。”
“今天是真饿了。而且这海鲜饭很好吃啊。”
“这一路上我就没看你不喜欢吃什么。这种海鲜饭做起来多简单,你也太好养活了。”
她有些发窘:“我不会做饭啦。”
“猜到了。”他摇头笑了笑,“不过没事,我做饭还不错。回去以后厨师的饭如果你吃腻了,可以来我家蹭饭。”
“你会天天做饭?不是在微博上说你都叫外卖吗?”
“那是因为我一个人住,自己做饭自己吃多没意思。要多个人分享食物,我还是挺喜欢下厨的。”
“你一个人住?”
“嗯。”
那你的女朋友没和你住在一起吗,有其他女性来你家里蹭饭,她不会介意吗——本来想这样问,想了想还是觉得西方文化很讲究隐私和个人空间,他们也没有熟到无话不谈的程度,还是不问比较好。
“蹭饭就太麻烦你了,不过有机会一定要尝尝你的手艺。”只能如此说着客套的话。
心中却清楚,和他走向彼此的距离也就到此为止,一定不能再近了。
23.
巴塞罗那的格拉西亚大道上,以白漆刷上大字“Barcelona City Tour”的大红敞篷双重巴士因为交通灯停下,半掩着街道对面的巴约之家。大楼墙面采用了蒙缀特山上的沙石与陶瓷片、彩色玻璃和釉彩氧化工艺,立面充满印象画风格的质感。海蓝色的鱼鳞屋顶,神似骷髅面具的象牙金阳台,陶片与彩片玻璃混搭的漂亮烟囱,一切新颖的表现手法超越了建筑史上所有的楼房,迄今无出其右。
高迪四十岁以后,作品具有了革命性的特征。哪怕是在一群华美的楼房中,他的楼不是最高或占地最多的,却总能在第一时间中夺走人们的注意力。与那些冰冷刚硬的邻居比,巴约之家颜色协调如同揉入了玫瑰花香和草叶的自然生灵,曲线优美的支架如同神秘彩色动物骨骼。整体看上去,不像是人为建造的,像是从大自然中长出来的一般。
申雅莉和Dante坐在巴塞罗那的格拉西亚大道的树荫下,拍摄最后一场对手戏。
“毕业以后,我就要回国了。”
“……是吗。”
“你呢?”
“我不知道,可能回北海道吧。”
申雅莉看着对面的巴约之家出神许久,Dante也沉默地抱着书本,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终于,她往他的方向坐了一些,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入他的背心。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南,我会想你的。不想和你分开。”她眷恋地靠在他身上,声音细如蚊鸣。
他把书本放在身侧,转过身扶住她的双肩,异常认真地看着她:“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以后不分开。”
“嗯?”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准备。我不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是刚才想到的。”他显得有些局促,但还是坚定地说完了所有的话,“我们结婚吧。”
“……啊?!”她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有恋爱过……你怎么就直接跳过这一步……”
“Cut!”
听见容芬的声音,申雅莉充满少女情怀的眼睛立刻横成两条长缝:“又是太刻意了对吗!”
“雅莉,你这哪里有一点惊喜的样子?你这满脸就写着一行字‘我好惊讶,所以观众们你们马上要看到我们亲亲了’,过度不能自然一点吗?”
“我也不想的,问题是你也要看是谁在跟我拍戏。Dante又不是演员,一想到他会觉得不自在,我也会不自在啊。”申雅莉耷拉着脑袋,很是无奈。
Dante原本只是笑而不语,这时也赶紧补充说:“我没有觉得不自在。可能还有点期待。”
“你……”
“得到申天后主动献吻,是大多数男影迷的梦想吧。”他说得很自然,丝毫不觉得尴尬,“我只是个普通男人,不要对我的道德感期待太高。”
“影迷?你明明说过不是我影迷,只是喜欢的电影刚好是我主演。”
“那明显是在撒谎。”
真不敢相信一个人可以如此理直气壮之地说此无耻的话。她的眼睛又一次眯了起来,一脸的无奈:“……这个有什么好撒谎的……”
他回望了她片刻,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好笨。”
“又说我笨,你自己说话总是没点逻辑,怎么能怪我笨!”如果对方是浅辰,她已经扑过去掐着他的脖子摇晃了。
容芬像是挥舞大旗一样挥舞着剧本:“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可以打情骂俏,怎么演戏就演不好呢?再来再来!”
于是,刚才那一幕又重演。佐伯南求婚以后,又到了之前NG的地方。奇怪的是,从Dante说了那句“有点期待”以后,她居然再也不觉得害怕了,演得更投入了一些:“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有恋爱过……你怎么就直接跳过这一步开始求婚了?”
“我们结婚以后,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恋爱。”
阳光中的他微微一笑,就好像温柔的眼角都糅合了光线。她的惊讶是明显的,但这样也无法藏住眼底的喜悦。看见他握住自己的手,满腔的幸福终于溢了出来。她抬起头,凑过去吻住了他。他把手指Сhā入她的发中,浅浅地回应着她。
“NG!”
两个人被这一声叫唤分开。容芬对Dante摇晃着剧本,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Dante,这次是你的问题,你回吻得太快了。佐伯南是第一次被陈晓亲,按理说是应该惊讶一下的,记得,还要反应青涩一点……”
看了一眼在容芬指导下点头的Dante,申雅莉借掏镜子的动作把头埋了下去,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变成了什么样。第一次与Dante接吻时的紧张原来并不是错觉,也不是因为才醒过来被吓着了。这一次也一样,刚才碰到嘴唇的瞬间,她又明显感到浑身发麻。他回吻她的时候,那种感觉变得更加剧烈。这种融合了害怕、紧张,却又令人有所期盼的触动,已经太多年没有过。
“大概要几秒呢?”她听见他在身边问容芬。
“这种事都是水到渠成,不要太快就好了。”容芬无语地擦擦汗。
看见他一脸迷茫,申雅莉忍不住笑了。然后看他回头朝她点点头:“等下演的时候我怕拖太久了,该轮到我出击的时候,你掐我一下。”
“好。”她笑得更欢乐了。
再一次开拍,他念完了台词,她又一次抬起头,轻轻吻住他的唇瓣。大约等了两三秒,她还没来得及捏他,却因为阳光灿烂想起了他之前讲的笑话,贴着他的嘴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容芬撑着额头,已经做好了重演雅莉和浅辰的无限NG夜。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突然想到好玩的事情就……再来吧。我会小心的。”申雅莉心想这样真的很棘手,毕竟他嘴上说客套话,心里实际上并不乐意演这种戏。
“没事,慢慢来。”
看见他温和的笑容,她总有一种他也很享受拍戏的错觉。不过没太多时间思考,就又一次打板了。照例念完对白,他握住她的手,两人的唇再一次贴在一起。大概是因为这一次亲吻之前,他的表情认真了很多,导致她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只细细地呼吸着,闻到了他身上清淡的香气。
这一回他略微睁大眼,也没有等她掐自己,就在短暂的错愕后微张开口,吸咬着她的唇瓣,虽然动作温柔,轻轻啮咬的动作也像是有些急不可耐了。心脏有规律地高速跳动,全身的力气都快被抽空了,她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颈项,稍微偏了偏头,试探一般小心地回应着他。然后,腰被对方强力地搂住。但因为导演说过,这场吻戏是不可以太激|情的,一定要保留青涩感,所以他即便深深吻了下去,动作也很缓慢,带着压抑的侵略性,一丝一丝,一寸一寸地夺走她所有的呼吸……
拍完以后,剧组们全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摄影师摸了摸下巴,异常严肃地说:“我觉得Dante在亲女孩子的时候,那感觉,啧……怎么说呢,说不上来……”
容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场吻戏回放,一脸的不可思议:“太深情了。”
剧组人员全部围过去重放吻戏的时候,申雅莉为了避免气氛尴尬,已经溜到一边想要去找Cheryl看娱乐杂志。但刚坐下来,面前突然多了一捧淡粉色的花。是怒放的、鲜艳的、没有一点枯萎迹象的风信子。
Dante在她身边坐下:“本来觉得蓝紫色你可能会更喜欢,但那种颜色太忧郁了,所以选了这种看了心情会好的颜色。”
“这,这是?”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她抱着大把鲜花呆呆地看着他。
“恭喜海外部分杀青,导游辛苦了。”
他刚一说完,身后的容芬以及其他剧组成员也跟着一起鼓掌。心中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激动情绪,她站起来,朝在场的人都鞠了个躬:“导游带着大家玩得还开心吧!记得不光要给旅行社旅游费,还要给导游个人小费啊。待会儿我就过来挨个收,都别跑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却看到了另一件东西——巴士站台背后,金发女郎性感美艳的半身海报。海报下方写着西班牙语她不懂,但是这张脸和下面的名字她却认得——Paz Cruz。
之后,周围人说的话,她都没怎么听进去。
迷茫地回到宾馆,看窗外黑夜中的巴塞罗那,躺下来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于是干脆打开电脑上网打发时间。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微博,搜到了Dante的页面。他原本微博更新得就不勤,这一次出来更是小半个月都没吭声。她把他的微博翻了一遍,却没有看到一点和Paz Cruz有关的内容。他为什么要把女朋友的事藏得这么好?难道他是个花花公子?
越想心情越烦,点开QQ,上下拉动着朋友名单。然后,她在上面看到了一个灰色的企鹅头像,名字备注是“希城”。打开他的资料,网名是“Hope”,星座是巨蟹座,职业是学生,除了这些近十年前的资料,和QQ上随着时间推移自动增长的年龄,其他资料全都随着服务器屡次更新而变成一片空白。她望着那只胖胖的企鹅头像出神很久,鬼斧神差地打开搜索引擎,搜了一下他的QQ号。
奇特的事发生了。第一个出现在搜索页面的结果居然是知道的问答,用户名就是希城的QQ号:“初恋女朋友因为钱和别的男人跑了。我还爱她,应该去追她回来吗?”
她怔了怔,点开那个结果。下面出现了一长条各式各样的回复:
“兄弟,咱俩一样。”
“一个女人真爱你,不管你怎么贫困潦倒她都不会放手的。要么她是个现实的女人,要么她根本不喜欢你。那你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回来的,放手吧。”
“一脚踹了。”
“下次再遇到她,要么用刀砍了她,要么用钱砸死她!”
“既然是初恋,她肯定对你还是会有舍不得的,说不定只是一时被钱冲昏了头。最后试一次吧,去问问她,好好和她谈一谈。如果实在不行就放弃,一定会有更好的女人出现的。朋友,祝你幸福。”
“哥们儿,这种女人分了是你的福气。”
最佳答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尊重她的选择,默默离开吧。”
看看时间,是近十年前提出的问题。
她有些紧张地打开这个用户的资料,发现了其他问题。
“我女朋友胳膊上的皮肤过敏,有的地方会泛红,一到天气热就会特别痒,擦什么药都只能缓解不能痊愈,请问这是什么症状?PS她死都不看医生,所以各位请不要提议去医院了。”
她忽然想起了,当时她胳膊上过敏发痒,又死活不肯去医院。他像个老妈子一样拉长她的手臂,在上面涂药膏,末了还狠狠拍一下她的手说“你要不要吃饭也让我喂你啊,真的该去看医生了!”,她甜腻腻地笑着倒在他身上,忽略了后面那句话:“当然要啦。”
后面还有这个用户的其他问题,而且时间都又早了两三年:
“物理参考书上的题目,‘理想变压器原、副线圈的匝数比n1∶n2=4∶1,当导体棒l在匀强磁场中以速度v向左做匀速直线运动切割磁感线时,电流表的示数是12 mA,则电流表的示数是什么?’有谁能帮忙解析一下过程吗?”
“求灰太狼和红太郎的情侣QQ头像、红太狼用平底锅打灰太郎的QQ表情!”——当年她喜欢灰太狼,所以一定要和他用这一对狼夫妻的情侣头像。
“谁知道《勇者之剑Online》的公测时间?”
“求形容人悲伤表情的句子、描写冬天的句子。”
“女朋友说凯特·温斯雷特长得好看,我说她比凯特好看,她突然就不理我了。这是为什么啊?”——她打开了这个。
最佳答案:“当一个女孩觉得一个女明星漂亮,甚至会跟男朋友说出来的时候,那肯定是真心觉得那个女明星漂亮了。你这么回答,她会觉得扫兴吧。所以,下次如果她夸别人好看,你就算心里觉得别人跟她比都是庸脂俗粉,也要回答说‘你也很好看’。”
“连续好几天梦见自己对喜欢的女孩做了那种事。我没有跟她告白过,也没想过要冒犯她,现在感觉浑身不舒服,在床头罪恶了一个小时,觉得自己太坏了。”
这个问题回答的人很多,答案也是五花八门的:
“男人在性成熟以后有性幻想对象、做春梦都是很正常的。”
“不是吧,完全没想过?这是潜意识的幻想吧。”
“有什么啊,我男朋友还经常梦到和前女友XXOO,真郁闷哦。= =”
“哈哈哈,现在怎么还会有这么纯情可爱的小底迪,大姐洁打酱油的时候路过,顺便摸摸。”
不过,最佳答案答案是:“可能是你太喜欢她了。不过是个梦,别放在心上。”
飞机即将启程离开巴塞罗那。
空中小姐和广播开始介绍氧气面罩的带法,旅客们开始调整座椅靠背和小桌板。一场即将飞完半个地球的旅行,会把飞机带到万米的高空中。发动机的轰鸣像是地心烘炉的声音,像是一场蠢蠢欲动的、即将喷薄而出的灾难。
当年,希城不告而别,和他母亲从香港出发,两手空空地搭乘了飞往威尼斯的航班,去投靠在那边做生意的亲戚。同一日,爸爸刚好动完手术没多久。她工作结束后,还没有睡觉就直接去医院探望父亲。当时她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线希望的。如果有一天,她能把钱赚回来还给白风杰,自己还可以重新去找他和好如初。他一直如此体谅自己,一定能够理解她。
可没想到还在医院,就接到了同学的电话,说希城出国了。
过度的震惊令她不眠不休,她甚至想立刻买下一班的机票追到意大利去。她给他发了无数条短信,可一直发送失败。半夜从床上惊醒,到网上去查航班到站表,前一天香港飞威尼斯的航班旁边却出现了红色的警报‘事故’。她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揉了好几次眼睛,刷新了十多次网页。可无论怎么刷,那两个字都像新拉开的伤口,血淋淋地呈现在她面前。她打开MSN想要联系在意大利留学的朋友,微软弹出的头条新闻是“香港至威尼斯MD-11客机冲入大西洋粉碎性解体,全机243名乘客20名机组成员无一生还”。
新闻配了三张照片:第一张是一架往下坠落的客机,乌黑浓厚的烟雾夹杂着金红的火,把白色的客机完完全全包了起来;第二张是飞机的残骸被吊车拖到海岸边,零散的大批工作人员用绳子把其他小块的部分也拽上岸;第三张是消防人员对着飞机残骸喷雾,大量白烟升起,周围人山人海,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失去皮肤已认不出原型的飞机、破败扭曲的线路和生锈的机器内脏。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希城的尸体如出一辙。
“我是顾希城的女朋友,他爸妈都过世了,我是他最亲的亲人!你不相信问他们,他们都是他的亲戚,他们都认识我!你看,这是我们的照片,还有这个,这是他送我的戒指!这是我们的合照!还有这个……”
或许是自己当时的模样太绝望,或许是希城的亲戚都害怕这样的场景,也或许是那一场空难让警方都感到悲痛……她并没有怎么被阻止,就带走了他四分五裂的遗体。
窗外的机场开始缓缓移动。
申雅莉捂住隐隐作痛的额头,最后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网页,上面是希城最早询问的问题之一:“喜欢班上一个女生,但我学习成绩是班上倒数,她肯定看不上我。而且每次看到她我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高中生谈恋爱总是会被不少大人调侃。下面的回答依然有不少是来调戏小弟弟的。可是,希城选的最佳答案是:兄弟,追女生这种事就是要大胆,不要怕被拒绝。我现在结婚五年了,很爱我老婆,但去年才知道,原来我当初高中暗恋的女生一直也喜欢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很遗憾的。所以喜欢就要上,不要别扭,不然以后肯定要后悔。
问题补充:“谢谢!她现在已经是我女朋友了!”
她闭上眼睛,按住手机开机键。几秒后,屏幕变成了一片漆黑。
机身腾空而起,以惊人的速度升入高空。那样忽然脱离陆地的感觉,就好像是要把灵魂从沉重的肉体中甩出,带着自己飞向没有痛苦、没有悲伤的天堂。
24.
十九世纪末,全球人口骤增,建筑需求变大,所有的建筑师都在努力修建出保留古韵的楼房。如何把楼房实际高度拔高又令它们维持古罗马、西班牙和雅典等繁复风格,是那个时代建筑师们最头疼的事。美国人路易·沙利文却是最早提出“形式随从功能”理念的人之一。他设计出了线条简练、笔直冲天的摩天建筑,掀起建筑史上的巨大改革浪潮。也是从那以后,欧洲和亚洲美洲在外形上有了更加鲜明的差距。
从世外桃源般的欧洲回到现代化的大都市,崭新闪亮的建筑化作无数沉默的庞然大物,一夜间像是直直射出的钢箭拔地而起,毫无保留地直冲云霄,遮天蔽日地挡住所有光芒。人群与车辆在它们中间的水泥道路上飞驰移动,简直像是微生物一般渺小。
褪去了春季五十年代的典雅清新,彩虹般的珠宝首饰照亮了这个夏天的catwalk,各大时装品牌的旗舰店也吹起了一阵七彩的风。
闹市区购物中心的电子荧屏上,一组组最新珠宝首饰的广告宣传片段无声地闪烁着,在无形中洗脑了哪怕只是抬头看它一眼的路人。影片中有从酒馆中走出的贵族小姐,有站在黑暗巷子中嘴唇勾勒出弓形线条的浓妆女子。浓妆的女子邪气地笑,在漆黑的角落里描绘红唇,又把镜子挪远一些端详自己的妆容。她抱着修长的胳膊,展示出夏季工艺秘宠——木质首饰与七彩的珠宝。
“就是一尘不染的天使,内心深处都有变成坏女人的渴望。嫉妒,毒辣,堕落,妖艳,就像我这样。”字幕闪烁过后,背景变成一片漆黑,荧屏上的女人用戴着珠宝的手拨弄长发,重重地咬了一下红唇。同时手写体一笔一划浮现“申雅莉”三个字。
皇天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中,同样造型的海报被抖了一下,往下展开。申雅莉扶住额头,一副完全被打败的样子:“你叫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
“对!”李展松指了指海报上的她,一副仿佛她和自己有什么很亲密关系的骄傲样子,“这简直就是性感的极致。”
这时她换上黑白豹纹的铅笔裙,腰间系着细黑皮带,手拎淡粉皮手袋,脚踩粉色高跟鞋,完全是和海报上截然不同的精致风格。她长叹一声径直走出办公室:“我还是先去工作了。”
但刚拉开门,就看见另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瘦长,站在人群中总是鹤立鸡群。不止一个人跟他说,他就和瑞典的前首相佩尔松一样,在面相上吃了亏。不过佩尔送是因为长相邪气而被指责骄傲粗俗,从而葬送了大好的政治生涯;他是因为长相过于冷酷,总散发着一种不可靠近的气质,使得他曾在娱乐圈大起大落无数次。他有着高高的颧骨,留着一头黑白相间的精神短发,几道深而短的皱纹在眼角蔓延——这并不是岁月的磨痕,因为他二十多岁成立保险套制造公司时就有。后来他宣布破产两次,成立了皇天集团,到现在这张脸孔反而令他看上去比实际年轻。如今他五十三岁,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人缘极好,但妻子过世后就再没续弦。他叫李言,稳坐皇天集团的第一把交椅,大家调侃李展松时经常提到的“万岁爷”。
申雅莉收敛了之前的傲气,毕恭毕敬地笑着:“董事长。”
“雅莉,好久不见,西班牙那边拍戏结束了?”
“是啊,还挺好玩的。不过过两天还要继续开工。”
“嗯。”他简短地回答,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儿子,浅褐色的眼睛中写满了审视,“阿松投资的片子要辛苦你了。”
“啊?”申雅莉回头看了一眼李展松,对方立刻用嘴型说出“黑桃皇后”四个字。
“等等,我,我没接这个片子啊。最近我打算专心把《巴塞罗那的时廊》演好,可能没有时间……”
“雅莉,这部电影指定了要你当女主角。”
不容置疑的口吻,让她张开了嘴巴却无法把话进行下去。然后,李言又淡淡补充道:“这两年电影市场不景气,大投资的电影不多。好好演。”
最后三个字让她走到电梯里还觉得很气闷。其实如果因为不愿意和李展松拍戏而推掉好片子的女主角,在别的艺人看来就显得太矫情了。但她就是不满意李展松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演戏对他而言根本就是用来玩票的东西。他不知道,作为演员,最大的荣耀就是把自己制造出的形象,化作人们心中鲜活的真实。他看不到那些演员为了某一个细节而半夜爬起来对镜练习的辛苦,也看不到那些被残酷竞争刷下来小人物的泪水。这样一掷千金的行为,简直就其他演员最大的羞辱。
想到这里,她突然恍惚起来——这么多年来,她都很羡慕那些能做自己梦想职业的人。她是如此反感演艺圈,不论是这物欲横流的氛围,还是那一个个巨大光环后黑色的污秽。可她还是进来了,成为了它的一部分。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这么介意演员的敬业问题了?
一想到从事自己梦想工作的人,第一个进入脑海的人是Dante。她下意识掏出手机来看了看,上面依然只有一周前两条简单的短信:
“我现在在外地出差,过几天回来联系你。Dante”
“好,回头见。”
回来以后,他把佐伯南在室内的戏份拍完以后,就留下这条消息消失了。他所谓的“几天”究竟是多久?他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回西班牙找他女朋友了?还是说他女朋友飞过来看他?想了很多问题,到最后都会陷入一种自我厌弃的情绪当中——这些真的和她毫无关系。
其实,从人们步入社会起,很多看似重要亲密的人都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不会再有社团、校园、小区里那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缘分。世界那么大,如果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可以牵绊彼此的借口,那即便对彼此有着再多的好感,都会因为害怕尝试、觉得没必要尝试而放弃。Dante想来也是一样。他对她有好感是必然,但这样的好感有多年的女友重要吗?优秀的男人都喜欢单纯的女人,又怎么会愿意和个著名女演员牵扯不清。
每次想到这里,那种一头热的感情就会淡化很多。申雅莉按了一下关门键,一只手却按在了电梯门上,把门强制推回去——李展松冲了进来,在关门键上快速按了几下,然后按下P3键。 她刚想伸手去按一楼,他就按下她的手,把她推到玻璃前的不锈钢栏上,垂下头来吻她。她吓得倒抽一口气,别开头,伸手去推他的胸口,他却用一只手捉住她的双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腰让她贴向自己。她把头朝着另一个方向急道:“阿松你做什么啊!放开!”
“你在西班牙这段时间手机打不通,短信邮件也不回……这是惩罚。”
尽管扭过头没能让他亲到她的嘴唇,却躲不过炽热的吻。他一路顺着她的头发吻到脸颊、下巴、颈项、锁骨,但又像是怕会冒犯到她一样没有继续下挪,反倒在她的脖子上流连。
当他不经意碰到敏感部位的时候,她肩膀一缩,手袋咚的一声掉在地上。与此同时,电梯门也“咚”的打开了。
门外的说话声警醒了他们,却没能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改变亲热时的姿势。
一楼电梯门口,容芬的下巴像是“哐当”一声掉了下来。柏川和Dante也略显错愕地看着他们。
两人迅速分开,李展松看了一眼电梯按钮,很不自在地清了一下嗓子。申雅莉和他们面面相觑,就像脑门正中心被人打了一枪。然后,她看见柏川迅速地看了一眼Dante,又用玩笑的语气说道:“阿松好雅兴。”
李展松的脸上居然泛了一些粉红,眼睛看向别处:“别笑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她的状况,瓶颈那么多年了,总得有点突破。”这话虽然不是对着申雅莉说的,但明显是说给她听的。
Dante朝他们二人点头示意,客客气气的样子好像是才和她认识。他手里拿着一卷长长的图纸,另一只手原本拿着手机,此时也把手机装回裤兜,和柏川一起进入电梯:“我不想耽误你太多时间,所以还是把这个项目简单说明一下。”
“你知道我最近忙着处理家务事,时间很充裕。”柏川学着他的样子礼貌又客套地微笑,然后轻笑着调侃道,“不想耽搁时间的人是你吧,这么拼命,是想赚钱结婚养家了么。”
他嘴角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放松弧度,却没有再接下面的话。电梯进入P2时,他们和容芬一起出去,临行前柏川向申雅莉和李展松打了个招呼,而他还是和刚开始一样只是点头示意就离开了。
电梯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李展松先打破僵局:“刚才我一时情热,所以……对不起。”
“没事,下次别胡闹了啊。我的车就在那里,先走了。”
好不容易从微妙的环境逃出来,她上车以后掏出手机,却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打开一看,发信人是Dante:“我回来了。不知道这几天申小姐行程如何,可否赏脸让我带你出去吃顿饭?”
发信时间是二十分钟以前。申雅莉望着这条短信发呆。刚才他进入电梯的时候,顺带把手机也装到了裤兜里——是不是发出短信这二十分钟里他一直在等她的回信,所以才会把手机拿在手里?不,不能这么想,太自恋了。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到底是要回信答应,婉拒,还是解释一下刚才在电梯里发生的事?她真的很想告诉他李展松只是小孩子胡闹,那不是自己的本意。可自己有什么立场说出这种话,如果他只是想和自己吃顿饭,特意解释大概会尴尬到死吧。而如果这时候婉拒邀约,以后和他基本算是彻底崩了。
她想了很久,飞快打了一行字:“好啊好啊,我们到哪里去吃呢?”想了想觉得不妥当,删掉重新输入:“好,什么时候见?”又想了想,改成了:“刚才没听到,不好意思,我们在哪里见呢?”再次删掉,改成:“刚才真是让你见笑了。吃饭没问题,等你忙过了打电话给我。”最后把“打电话给”改成了“联系”,闭着眼睛发出去。
然而,一整个下午对方的杳无音讯,让她除了工作需求,连话都不愿意多说。胸口一直像是有重物压着,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好不容易完成了某大网站的视频采访,只想早点回家休息,却临时接到了容芬的电话:“雅莉,你得赶紧过来,现在我们在和制片方和赞助方吃饭,对方指定了要你来。”
“行。”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她靠在轿车后座,长长吐了一口气。
再次看手机,忽然发现里面出现了两条短信。精神抖擞地坐起来,发现一条内容是“亲爱的客户有奖竞猜送话费”,一条是容芬发来的酒店地址,又一次缩回去看着窗外发呆。呆了一会儿重新查看短信箱,和Dante的对话还是结束在自己那一句傻缺的“吃饭没问题,等你忙过了打电话给我”上。
春末的薄雾静静罩在无边无际的城市中。她干脆一鼓作气把手机扔回手袋里,望着经过的火车站通道和纵横的高架,入夜的头几盏灯在笔直的钢架下亮起。黄昏时时常出现的孤独感将她包裹,是比这座闪着红色机械灯光的城市还要空旷的寂寞。分明是一座嘈杂的城市,却处处蔓延着沉沉的废墟气息。这座废墟一般的城市里,她像是听不见任何声音,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而且,整座城市里只有她一个人。
申雅莉最擅长也是最讨厌的事就是混饭局,尤其是酒桌旁边还围着不乐意看见的人时——走进包间第一眼看见白风杰和于若琪那一瞬间,若不是容芬已经站起来招呼她,而且李董也在场,她差一点就径直后退打电话过来说自己撞车送医院抢救了。
“雅莉快来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汤世先生,Fascinante亚洲地区的副总。”容芬先从自己身边的人开始介绍,像是在说悄悄话实则声音不小,充满了恭维意味,“才三十三岁,很年轻吧。”
“申天后,久仰大名。”戴着眼镜的男人站起来和她握手。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从西服到裤子都是严谨的深蓝色。每一颗扣子都规规矩矩地扣好,窄领衬衫配平结条纹领带,看得出来是个挑剔又严肃的人。
“汤先生,同久仰同久仰!”申雅莉笑着同他握手,使的还是亲和力杀手锏。
这话绝不是撒谎,他几乎和Dante一样出名。听说汤副总举止缓慢且优雅,以超凡的成绩毕业于早稻田大学,非常注重领带与手帕的搭配,偏爱蓝灰色的古典建筑设计。他住在市中心靠江的单身公寓顶楼,室内装修成太阳王路易十四时的风格,从阳台上可以俯视全城。是他在西班牙总部的会议上上提出将Fascinante发展到加利福利亚州,并且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汤先生是我们电影的赞助商,待会儿我们可得好好和他喝两杯。”
容芬说完以后把酒杯递给了申雅莉,在她的腰上轻轻捏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在暗示这是条大鱼吧。申雅莉举杯清了清嗓子:“那是当然!汤先生好眼力,这部片一定大火。我先干了。”仰头把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雅莉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在哪都这么豪迈。”李言击了击掌,“不过你先别喝醉了,我还有事要交代。”
容芬接着把在座的人都一一介绍给申雅莉认识,到白风杰夫妇面前,大家心知肚明,她打呵呵说“都是熟人就不多说了”,最后总算允许她坐下来。很快菜上齐了,鸡鸭鱼肉龙虾海鲜没有一道特别合胃口的,大家蜻蜓点水般吃了点菜,就开始例行一桌人你敬我我敬你喝成一片。只有汤世比较沉默,也只与人喝红酒。外企高层人士通常都有点傲慢,爱做实事,不爱玩酒桌社交这套。申雅莉欣赏这样的人,却不知道他来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
和几个赞助商喝过酒以后,李言端着一杯白酒过来,放在申雅莉面前,压低声音说:“雅莉,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要叫你来么?”
“不是过来陪大家喝酒么?”
“不,再想想看,最近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她愣了一下,锁眉想了半天,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老大,你忘了么,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国外,怎么有机会得罪人。”
“再好好想想,你最近是不是有接什么广告的代言?”
话说到此处,她恍然大悟——是那个珠宝代言。制造商虽然开始内定要于若琪代言,可回来以后阿凛告诉她,对方上头因为太满意申雅莉的广告效果,把这广告的主角定成了她和于若琪,打算做成光明与黑暗两种风格。然而,无论对方怎么调整,于若琪站在她身边都显得非常黯淡,所以干脆把于若琪改成了龙套,让她再度担任唯一的代言人。因为演技精湛,她回来只花了不到一天时间就紧急拍好了新的广告影片,完全没有想过于若琪那边的问题。
这时再回过头看于若琪,她也正看向自己,手里摇晃着杯子,翘着戴了钻戒的手指,仿佛一身戎装即将上战场的模样。一直都知道她有个好老爸,但没想到她家势力居然大到说动李言让自己亲自道歉。
“我知道了。晚点我就去跟她喝。”
听见申雅莉的承诺,李言拍拍她的肩,转身继续和其他人喝酒了。申雅莉没再看于若琪,只是默默地为自己盛了一大碗饭,刨了几口垫肚子,又在饭里加了小半碗热汤混着吃了一些,才举着酒杯朝于若琪和白风杰走过去。
“于小姐,广告的事是我的疏忽,先给你陪个不是,希望咱们今晚一醉泯恩仇,都不再计较过去那点不快。”她落落大方地举起酒杯,“我干了,你随意。”
她刚想喝酒,杯子却被于若琪的纤纤玉手挡住。
“我和申天后就是因红酒而结实彼此,怎么好喝白酒呢。来,喝这个。”她朝白风杰伸了伸手,见白风杰迟疑了一下,又狠狠朝他的方向戳了一下,才总算接到了一大瓶拉菲。她把空的高脚杯拿出来,像倒矿泉水一样倒了满满一杯给申雅莉,露出白色荷花般的纯净笑容:“像申天后这种久经沙场的女艺人,这点小酒难不倒你吧。”
平时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可开始她喝了不少白酒,这样混着喝很难不醉。还好她猜到了于若琪可能会给自己难堪,所以吃了不少饭填肚子,待会儿回家再吃点醒酒药应该万无一失。
“当然不是问题。”她接过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倒过来,笑着回到了座位上。
回来以后,她趁于若琪没注意,把口中含着的一口酒吐在汤里,再用纸巾把汤遮住。但那么大一杯历史悠久的红酒一口气灌了大半,多少还是会有点晕。坐下来以后,她一直在看手机上的时间,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垂头时发现身边有人坐下,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身边的人是汤世。
“申天后好酒量。”
“承蒙承蒙。今天状态不好,不然再喝多也不是问题。”
“不过我觉得像你这么新潮的lady,似乎更适合出现在鸡尾酒宴。”汤世严肃的脸孔上难得露出微笑,“下次和我一起参加Fascinante的公司聚会怎样?”
“好啊。”有点high了,她略显傻气的笑容绽了满脸。
“那方便留个电话号码么?”
“好啊。”
两人交换了号码,汤世刚好接了个电话,然后下楼去接人了。申雅莉靠坐在原位,等待酒劲过去。可是没过多久,又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已看见面前摆了同样的酒杯。铝盖打开的声音响起后,白酒倒满了那个喝开胃酒用的大号高脚杯。
“申天后,来,我敬你。”于若琪端着小小的半杯白酒,再次朝她绽开了白净的笑容。
申雅莉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于小姐,不用这么狠吧。”
“影后混到今天这一步,肯定更大的都见过。这时候何必和我谦虚呢?干了吧。”于若琪把她小杯子里的一点酒喝了下去。
申雅莉握了握拳,接过那杯满满的纯白酒。
周围顿时安静了很多,大家都朝她们的方向看过来。
25.
白风杰咬住牙关,连脸部轮廓的线条都紧绷起来。
或许他从来没有真正和申雅莉在一起过,但他自认为比她历任男友都了解她。无论在演艺圈打滚多少年,她总是改不掉爱逞强、爱自己一人乱做决定的坏习惯。这种习惯让她比一般女人更有责任感和尊严,却也比一般女人过得更辛苦。如果她当初肯稍微低一下头,示一点弱,以她清白的历史来看,早就嫁给了条件优秀的男人,也不用现在在这里给别人陪酒陪笑。可她非要学Coco Chanel,说什么“这天下富商的老婆成千上万,但申雅莉就一个”,简直可笑。
她现在这样自作自受,和当年没什么区别。
当年他借给她钱以后,其实并没有打算让她还。因为他知道,这个圈子绝对不缺乏才貌兼备的艺人,她这种花瓶型的女艺人如果没人捧,多半一年内就会销声匿迹,所以他从来不认为她还得起十倍借款,只是准备留着借条时不时威胁她,给她点颜色看看。可是,她居然真的没日没夜地工作起来。那时候他还在游戏花丛,新到手的一个新人演员和她刚好在拍同一部戏。他去接那个新人的时候,居然撞见她在片场晕倒,被担架抬进救护车。
那天他头一次抛掉身边的莺莺燕燕,去医院探望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她躺在床上病怏怏的样子,和平时风风火火爱耍个性的大孩子判若两人。见他来了以后,她居然还绷着脸跟他说,钱我会还你的,你别用那种可怜兮兮的样子看我。他当着她的面撕了借条,跟她说这笔钱你不用还了。她却冷漠地转过身,用瘦削的背影对着他,又一次坚定地说着,我会还你。
他一生中对人心动过无数次,但大部分时刻是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他都不知道。但那一刻他看着她的背影,很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时候他不了解她话中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早就只剩下了无可跨越的深渊。
多年后她还钱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孩子气的模样。支票是从togo皮白金扣的铂金包里拿出来的,手指上也有淡淡的、性感的Tom Ford香水味。他看着她比以往深邃许多的眼中冷漠而感伤的眼神。她说,当年你让我离开我初恋男友后没多久,他就死了。
她一如既往不愿多说废话,简单明了地交代了他们一生的不可能。他当时哭得很厉害,虽然心里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却还总是抱着天真的幻想,想着有一天要感化她,弥补她。
然而不到一年时间,父亲重病瘫痪住进了医院。他平时风流逍遥惯了,到了关键时刻,一窝蜂涌上来挑拨离间分财产股份的亲戚让他无所适从。在外面没了风光,他只能把自己封锁在家里打游戏,任家里就落败得不成样子。他开始相信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也开始渐渐相信这是他当初逼迫申雅莉男友的报应——那个可怜虫起码还有申雅莉陪着他,如果是自己,不知会有多少人来落井下石。他是如此害怕变成那种一无所有的样子,害怕得只敢偶尔和母亲出去露个面——直到遇见了对他一见钟情的于若琪。
此时此刻,他看着申雅莉涨红了脸,痛苦地喝下自己妻子递上的一大杯酒,其实很想很想站起来制止妻子,拽着申雅莉离开这里。可最终他能做的,只有紧紧攥着桌布,直到手指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申雅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杯酒喝完的。只是一杯酒下肚虽然动作是连贯的,中间却停了好几次,还差一点吐了出来。不过她看上去完全没问题,还和刚才一样微笑着倒扣了酒杯。在场的人都在用力鼓掌大声喝彩,于若琪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她轻微含着一口酒,直到于若琪气愤地转身离开后,才把那一小口酒吐在餐巾纸里。但这种程度的跑酒对那么大一杯白酒而言完全没有用。胸口像是有几千度高温的火在燃烧,胃中翻来覆去的只有呕吐感,头像有千斤重,两眼昏花,整个人难受得快要死掉。她一秒钟都坐不住了,必须得找人求救。她糊里糊涂地翻出手机,却看见了容芬不久之前发的短信:“我说雅莉,你不是喜欢Dante么,怎么今天下午跟李太子在一起,现在又给了汤世手机号码?我有点被你弄糊涂了。”
看见Dante,久久不散的闷气又一次涌上来,混着浓浓的醉意,让她不受控制地瞎打字:“阿松只是小孩子调皮。Dante长得又帅人又温柔,没有女生会不喜欢吧。不过这样的好男人一般都是有主的,所以真不想那么多。”
容芬回了短信:“这么说,你还真是喜欢Dante?”
“他有女朋友了啊。”
这一条发出去没多久,容芬就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雅莉,你是不是喝醉了?”
“哪有,我清醒得很。”她摆摆手,看上去相当正常。
喝醉装清醒这绝对是她的绝活。女性在喝醉了以后很容易被人钻空子,所以无论她醉成什么样都不会表现出来。如果实在撑不下去,她就会打电话找朋友救急。容芬盯着她看了很久,才不可置信地说:“你这酒量真是深不可测啊,刚才那么大一杯都没灌倒你?”
“哈哈,我的酒量大家都知道的。”
实际上连坐着都快要摇摇晃晃了。她趁容芬转头和别人说话的空子,忍着捂嘴呕吐的冲动,掏出手机赶紧打了一条短信“快救场快救场,姐被灌了撑不住了,赶紧的”发给丘婕。
短信几乎才发出去,丘婕电话就打过来了:“雅莉你表妹专业考试满江红,现在在家里大哭说要自杀,你妈叫你赶紧回来。”
“什么,她学习不是很好吗,怎么会挂成这样?”她演得如此逼真,导致自己都以为表妹的前途真玩完了真要自杀,“你让她等着,让她别冲动啊,这才多大点事,怎么就要死要活的。我现在马上回去。”
“别等了,我现在就过来找你……”
挂了电话,她忧心忡忡地看向容芬和李言:“容导,董事长,恐怕我再过一会儿得先走了。我小妹考试失败在家里要自杀,丘婕现在马上过来接我。”
李言皱眉:“要自杀?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问题是你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吧?”
“她就听我的话,所以她妈和我妈都叫我立刻回去了。”她低低地深吸一口气,保持身体平稳转身拿手袋,“我先下楼等丘婕。”
“等等,反正丘婕也没来。你再陪马上要来的制片人喝一杯。他很喜欢你的,你喝了马上走。”
“这,我真的没时间了……”听到“喝”这个字,她都觉得快要吐了。
“那不陪他喝,再陪我喝一杯。”
于若琪居然又一次走过来,提着白酒瓶就往刚才的杯子里继续倒酒,咕噜噜豪迈的样子,好像真的是在倒饮料。闻到飘出来的酒味,申雅莉几乎当场就吐了出来。李言似乎也有些看不过去,但想起于氏和皇天集团新的合作项目,只好委屈自家人,拍拍申雅莉的肩:“那就陪大小姐再喝一杯吧。”
申雅莉差点气得跳起来骂他是老恶棍。就是一口气喝这么多水也得噎死,更别说是六十多度的白酒!她会当场酒精中毒死亡吧!
于若琪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用无名指轻轻擦拭下嘴唇,轻言细语地说:“那我先干了。申天后请随意。”
看她仰头将酒喝下,申雅莉揉了揉哆嗦的手指,维持着平静姿态朝那杯酒伸出手……
但指尖刚才碰到高脚杯,杯子就被人夺走了。她顺势朝那个方向看去。
“我来代她喝。”
Dante面不改色地把那杯酒一饮而尽,连大气都没喘一下。
就算不经常混酒局的人,都能看出此人非等闲之辈。于若琪两小杯下肚本来脸色就有些红润,这时看着他,双颊竟变得通红:“你,你凭什么代她喝?”
他微微一笑,眉眼的轮廓清晰而精致,好像刚才喝下去的一大杯液体真的都是矿泉水:“身为制片人,帮自己的演员喝两杯酒,应该的。”
“制片人?”申雅莉慢慢地眨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信息传递到大脑的速度比平时慢了十倍,“……容导,他说谁是制片人哦?”
“咦,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容芬像是看见救星一样跑到高高的Dante身边,“要不是制片人,怎么可能那么多场取景全程跟随剧组啊。”
他没有继续接她们的话题,只是沉默着把自己的高脚杯和于若琪的白酒杯都倒满酒,嘴角自然露出优雅的微笑:“于小姐既然今晚如此有酒兴,我陪你喝。我喝大的,你喝小的,再来。”
他十分有风度地朝于若琪的杯子摊了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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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丘婕一直在后排小声吐槽说这男人谈吐很受态度很攻,不好对付。申雅莉本来就很晕了,被她逗得开心笑了一路。很快送她到家了,她又再三嘱咐Dante要保证申雅莉安全。Dante打开车窗点点头:“我保证一定送她到家,看她进了家门才走。”
少了叽叽喳喳的丘婕,车里一下安静了很多。申雅莉看着外面黑暗中摇晃飞驰的霓虹,把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Dante似乎也没打算说话,两人就这样坐在一前一后的位置沉默了十多分钟。
后来是汤世先打破了这片沉默:“我发现国内这酒文化真不像样,总是喜欢强迫人喝酒,尤其是对着女士,也太没风度了点。”
她原本看着Dante白皙的后颈出神,听见汤世的声音忽然坐直起来:“说到这个,我发现Dante真是海量啊。喝那么多都没晕。”
“我有点晕了,只是看不出来而已。”Dante手肘放在车门的扶手上,撑了撑额头。
汤世又一次向他投去鄙视的目光:“你少装。这时候你也就能骗骗别人姑娘的同情心,实际上叫你再灌一斤都没问题。”
“一斤,这么厉害?Dante,你这酒量是天生的?”申雅莉惊讶地说道。因为喝多了酒,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不少。
“差不多吧。”Dante的回答却和平时一样,礼貌而疏离。
“又撒谎。”汤世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别听他的,有几个人的酒量是天生的?还不都是练出来的。别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我这都是听Marco说的啊,他说Dante小时候特别乖巧,但上大学的时候就突然疯起来了,抽烟喝酒都是一年里学会的,那段时间每天到他家门口,都可以看到不同款式的高跟鞋。一个月里最多被送到警察局三次,后来直接进戒毒所……”
“戒毒所?”申雅莉往前坐了一些。
“没有,就是出去玩的时候闻了一下。”Dante半侧过头来解释,又没好气地说道,“副总,你今天就是打算拆我台是吧。”
汤世笑得略显奸诈:“谁叫你老出风头。行,我不揭你老底。”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车也停在了申雅莉住的小区里。Dante送她走到家门口,她原本想再次道谢然后转身走掉,却觉得一颗脑袋比上车时还要昏沉。在黑暗中和他的眼睛对望,也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身体晃了晃,略带酒意地说道:“你……你今天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他微微一愣,缓慢地说:“最近开始忙起来了,下午在忙一个我负责的工程,可能接后面几个月都会一直忙。”
“哦,是这样啊。”她笨拙地点头,“可以理解。那……我先上去休息了。”
“嗯。”
她刚走了两步,就又一次转过身来,有些怨怼地看着他:“下一次就算再忙,起码也看看手机啊。我一个下午都在查手机,弄得心情特别不好。人家都说心情不好是很容易喝醉的,你看我今天这么醉,还不都是你的错!”
这一回他沉默的时间久了一点:“我知道了,抱歉。下次会回快一点。”
不管他走到哪里,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即便感到惊讶也只是淡淡的,脸上的表情也是公式化的微笑与从容不迫,就像是一道紧锁在地底的金库大门,不管里面存放着怎样的财富,都让人觉得自己完全不可能打开它,感受它。看见他充满歉意的表情,她忽然觉得特别委屈,连道别的话也没说,就直接踩着高跟鞋小跑回家里。
刚一跨进房门,她就把鞋乱踢到墙角,手袋扔到地上,飞奔到自己房里整个人没形象地扎在床上。自己到底瞎说了什么话,真的好讨厌这种感觉。外国人很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older and wiser”在自己身上完全无法验证。活也活了这么多年,居然还会说出这样幼稚的话,对象还是一个有女朋友的男人。太讨厌这样的自己了。倒贴货真丢人,真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一边狠狠鄙视着自己,她一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被早晨灿烂的阳光唤醒,她揉了揉眼睛,看见满手脏兮兮的睫毛膏,立刻回想起前一天发生的事。虽然情绪不再像睡觉前那么激烈了,但还是很消极。她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卷发,把漂亮的铅笔裙脱下来,脸埋入双掌——做了那么丢人的事,Dante大概以后都不会再愿意见到自己了。唉。
很久很久,她才随便披着一件睡衣,一鼓作气站起来,去客厅找手机打算完成当日的行程。
从手袋里掏出手机,随便翻了一下,看见了一条未读短信,本来做好删掉有奖大礼包之类的信息,但打开却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明天晚上有空吗?我们去看电影吧。
当看见发信人名字的时候,她呆滞了很久,快速打了一行字:“你不是最近在忙工作吗?”
不到半分钟时间,Dante就回信了:“工作是工作,吃饭看电影的时间还是有的。”
她又呆了很久,看着镜子里因妆花变成邋遢熊猫的自己,居然也不会看不顺眼了。她激动地闭上眼睛,握紧了双拳,冲到沙发上去乱跳了一阵,直到对面住户的阳台上有人出现,并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才抱着脑袋缩回沙发上。
激动期过了一会儿,她充满干劲地冲到浴室里去。想着距离明天晚上还有三十多个小时,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工作。但正准备冲澡,又回去翻了翻那条短信的发送时间,发现是前一天晚上十二点差五分。那这个“明天”到底指的是哪一天?她发短信过去问。
Dante又是很快就回了:“那是昨天发的,我的意思是今天晚上见。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今天晚上?申雅莉握紧手机,理智告诉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婉转一点,冷漠一点,告诉他今天忙,明天见,这是最基本维持女性价值的技巧。可是一想到晚上就可以和他见面,她实在不愿意再度过一个日夜。等了很久,还是回了一句:“有啊,那就晚上见吧。”
“下午你要去剧组吧,我直接到片场接你。”
其实她觉得很奇怪,前一天晚上他明明都送她到家了,为什么不当面约她出去?还是说这个问题他在底下考虑过,经过再三琢磨,才决定要约她出来?——单这个问题,她都在浴室里面想了很久。
这一天时间过得很快,同时又走得很慢。
早上的通告结束后午休时,她又收到了一条汤世的短信:“申天后,晚上忙不忙,我请你吃顿饭?”
她有些迷茫了。他和Dante是怎么回事?忽然两人在同一天约她出去。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串通好了,她只是照实说晚上有约,可能没办法。然后他们约好第二天晚上见。
白天的拍戏总算结束,她把衣服换好出去,原本以为会在片场外看见Dante的车,但他已经倚在门前朝她笑着挥了挥手。她加快脚步一路小跑过去,也跟着笑了起来。她不仅心情很愉悦,那些雀跃的情绪已像是流动的源泉,几乎从心底涌出来。如此想要和这个人亲近,甚至有伸手去挽住他胳膊的冲动。也不是没想过他女朋友的事实,可是如果只是朋友的见面见面,似乎真的不用考虑那么多,这样反而破坏彼此的心情。
他们坐上他的车,很自然地交流了几句。她的问题从来没有这么多过,甚至连第一次见他开车也会傻傻地问一句“你居然会开车吗”,让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了。他有着独特的嗓音,平时说话带着冰的质感,笑起来却又像暖流将冰川融化。他把车开了出去。她看见了高高的大楼后方残留的深红夕阳,盘旋的薄雾像是凝固的水蒸汽一样挂在工地的吊车上、纵横的立交桥上。也看见交通灯和商店逃遁似的被抛在脑后。她忽然觉得,这个高楼耸立的荒漠为她张开了怀抱。
人在心情极好的时候总是会轻易放下防备,她把视线从窗外挪到他身上,歪了歪头说:“对了,你为什么昨天走了以后才发短信给我,为什么不当面问我要不要出来看电影?”
看见他稍微怔了一下,她立即后悔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可是她为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一整天了。她不是藏得住心事的人。
“你醉成那个样子,答应了也可能会记不住。”他的下巴朝手机的方向抬了抬,“现在有短信作证,不可以赖账了。”
“是这样啊。”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抿着一抹微笑重新靠在椅背上。
不过好运到电影院门前就遏止了。为了防止她被人发现,他特意选了一个人少的影院,也订好了3D好莱坞大片的票,但当天影院居然临时决定放映一部她主演的老电影。这样下车一定会被粉丝包围,他们迫于无奈重新开车离开,最终的选择是一个私家小影院。不过在两个小时内上映的电影,只有一部导演都没听过的外国末日灾难片,买票的也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中年夫妇。
“这部你觉得看上去如何?”Dante双手Сhā在口袋里,看着那幅看上去就不怎么吸引人的电影海报。
“还不错啊。”她硬着头皮,挤出一脸笑。
“那就看这部了?”
“好呀。”
然后Dante去买了票,两人有些尴尬地悄声往地下影院走,等人都坐好了才到最后一排坐下。以她对电影的直觉判断,她只看了那张海报和电影的开头两分钟,这确定了就是一部投资超小、票房惨淡、无人问津、特效拙劣的烂片。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个事实,从电影开始后到十多分钟,一直保持着沉默。
怎么会这样呢……
两人第一次单独出来看电影,居然就选了这么无聊的片子。这了解彼此的开头真是太糟糕了。过了一会儿她朝他的方向凑近一些,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是在认真看片并享受其中一样:“好像这个女主角,我在一部美剧里看到过她。”
这时荧屏上有爆炸声响起,配的还是相当不能见人的劣质特效。他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偏头朝她的位置靠了靠:“嗯?”
黑暗中他的影子并不清楚,只有在大荧屏灯光闪烁的时候,才能看见他的侧脸在短暂的银光里亮了一下。心里有一种未知的情绪涌起,像是一串跳动着的红色信号灯被点亮,一路照亮了心底最脆弱的方向。她在他耳边又一次说道:“我在一部美剧里看过这个女主角。”
“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她说出那部剧的名字,又略显拘束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是很多年前看的了。”
“这一部电视剧我看过,你也喜欢?”
“是啊是啊。我对那个男主角印象特别深刻,他长得和米勒很像(1),不过我更喜欢米勒一点。”
“为什么?因为米勒和小浅像?”
“喂喂,米勒和小浅哪里像了,完全两个样好不好……”
“我是说,他们都喜欢和男朋友一起穿情侣装这点,很像。”
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立刻捂住嘴。所幸电影院里实在没什么人,她就是说话稍大声了,也没人会抱怨。她重新压低声音,朝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以便两人更好对话:“大建筑师,你比我想的要八卦得多啊。你怎么能说小浅和柏天王穿情侣装,人家那是夫妻装。”
“也是。好像同性恋也分男女的,在他们俩之间,小浅是当女方的那个?”
“什么女方男方,你好歹在国外长大,他这叫零号,就是妻子角色。”
“原来如此……”
看他想了很久,她略带调侃意味地戳戳他的胳膊:“你在想什么,开始对同性恋感到好奇了?”
“嗯,有点。”他摸摸下巴。
“哇你不是吧,真的假的,你难道真想去试试?”
见他半天不给回答,她的惊讶程度像温度计一样一点点上升,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摇摇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好了,骗你的。看把你吓的。”
“啊?”她睁大眼。
“我以前也不是没想去试男人。不过不行,是完全不行那种。”
“你……你真试过?”
“嗯,没试过你也不知道自己性取向是怎样的,对不对?不过就像我说的,完全不行,就是稍微碰一下同性,想象一下那个场景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申雅莉已经快囧得吐血了——这男人怎么这么恐怖,有个强悍火辣的外国女友就算了,以前抽烟喝酒吸毒乱搞也算了,居然连男人都想去试,他还有什么事没做过?
“为什么啊……”她完全迷茫了。
“那时候|乳臭味干,受了点小挫折就觉得天崩地裂了,天天想着做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来报复社会。”
她缓缓点头,想了一会儿小声说:“对了,看样子你肯定不是gay了。但如果有一天你喜欢的女生变成了男的,你还会和她在一起吗?”
“我变成女人的话可以。”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如果你也要维持男人的身份,和变成男人的她恋爱,你还愿意吗?”
他皱了皱眉,一副相当痛苦的样子:“这样真的很……但是,如果是真爱的那个人,她变成什么样我应该都不会介意的。”
居然为了这个与自己无关的答案,小小的被感动了。她在漆黑中沉默了很久,突然抬头:“等等,我们的话题怎么会转到这个奇怪的方向去了?”
“不知道。可能是电影太无聊了吧。”他无所谓地耸肩。
“哈哈,你也觉得这部电影无聊。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完全看不下去啊。”
看见他饱受折磨的模样,她像是寻找到革命战友一般笑了。她放轻了自己的笑声,但很放松地张大嘴开心地笑,大荧屏的银光照过来时,她的脸蛋瞬间被点亮,牙齿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洁白。她的眼神是如此快乐,相比下来,他静默时看着她的眼,却是深邃又略显忧郁。
电影结束以后,他们俩在沉闷的音乐中一起站起来,心情却没有一分一毫受到电影影响。作为演员,她觉得这样做有点浪费,而且不尊重影片制作组;可头一次放松当一个彻底的观众,跟别人吐槽电影有多雷人的感觉似乎也不错。他们一边离开影院,一边讲着自己还记得哪些剧情,两个人笑成一团。
推门出去的时候,他回头说:“第一次正式邀请你出来却选了这么难看的电影,我实在太过意不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弥补?”
“你想怎样弥补?”她仰头看着他,眼神机灵而带着点期待。
“还记得我在西班牙说过要给你做一顿饭么?”
“啊,你认真的吗?”
“当然了。明天晚上你要有时间就来我家吧,我下厨给你做顿好吃的。”
“我是很想去啦……”可是第二天她和汤世约好了要一起用餐。而且,连续两天见同一个异性,好像也是很不符合男女交往的基本守则……
见她脸上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他立刻说:“如果你很忙的话,改天也可以。”
“不,我只是不确定明天晚上是不是有事,你等等,我问问我经纪人。”她掏出手机发了一条再次推迟见面时间的短信给汤世,还没等对方回复,就重新把手机放回手袋里,“如果明天晚上没事,我就过去膜拜一下你的手艺啦。”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影院大门。温热的风迎面吹来,伴随着进入眼帘的是铁轨一般伸展的街道与楼层。他的背影倒映在玻璃门上,高高的个子和讲究的衣着让他看上去有些遥远,像是冰天雪地里冷漠的贵族。他为她拉开车门,坐回驾驶位,把车开在纵横喧闹的街道交叉口,始终和她保持着那么一点点无形的距离。
不愿意被他牵着鼻子走,所以不愿意主动再前进一步。可是这种距离就像是磁铁的南北两极,只要保持在让它们想要靠在一起的范围里,引力只会越来越大。
27.
“最近我也比较忙了,可能很难找出时间。那我下次有机会再约你吧。”这是第二天汤世给申雅莉姗姗来迟的回复。其实这样回答的原因,多半是对方对连续两次的拒绝有了知难而退的觉悟。虽然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申雅莉居然有小松一口气的感觉。她客套地说了一句“下次一定奉陪”,对方就没再回了。
忙了一个早上,中午申雅莉和容芬一起到影视公司去办事,在走廊上却遇到了一个眼熟的陌生男人。他大约有176到178cm,有着年轻的皮肤和身材,深黑的眼睛却像是单向的镜子,把所有投射去的光线都吸收后就再透不出一点来。这样的眼神让他看上去有着傲慢式的自控力。他身上穿着昂贵的衣服,自己却似乎没留意到这一点,好像是他身边精明的女经纪人一手为他设计的。
关和——申雅莉很快想起了他的名字。在演艺圈能被她记住名字的人,一般都已小有名气。这个男人不仅是近两年红遍半边天的明星,还是著名导演的前任丈夫。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容芬,但容芬连用眼角看他的力气仿佛都嫌多余,淡漠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芬芬……”容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腕。
申雅莉被这个对公众人物而言过于出位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种吃惊,容芬已经提起手中的水红镶白金手袋,哐的一声砸在他的脑袋上!
周围的人都倒抽一口气,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关和捂着头,半蹲下身子。他穿着性感套装的女经纪人也赶紧过去扶住他,故意放大声音说道: “天啊,阿和,你还好吧,怎么会打中脑袋了,这简直比走在街上被狗咬还倒霉啊。”她大呼小叫的声音让容芬更皱紧了眉,拽着申雅莉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走了。申雅莉隐约听见关和还在后面叫着容芬,忍不住扭头看了看他,发现他捂着脑袋的手指缝隙中溢出了鲜血,但容芬始终连头都没有回过一次。
和自己无关的问题,不该问的申雅莉很少多问。两人坐上车以后,过了几分钟还是容芬先开口:“你肯定觉得我特泼辣又无理取闹。”
申雅莉摆摆手:“没没没,你俩的事我知道一些。主要错在他吧,所以你做什么都是可行的。”
“他其实前段时间来找过我,我也有点心软,考虑要和他和好。结果你猜是因为什么?”她低头开始翻手机,等申雅莉露出疑惑的眼神后,把手机递到申雅莉的手里。
新闻里,关和和一个染了亚麻头发的非主流美女搂搂抱抱,嘴角有着痞痞的笑容,与刚才在走廊上小狗般摇尾巴的可怜男人完全不同。容芬冷静地说:“这小姑娘资历太浅太差,想接大片来一炮成名。她太外行,演技也差,连《巴斯阿罗那的时廊》是我执导的都不知道,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来面试女主角。被我撵走了。”
“所以……关和是想请你帮忙?”
容芬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拿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对着窗外吐烟:“雅莉,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你。你比我小不了几岁,但想法特别单纯,不大像是自己打拼过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了解你,肯定会以为你有后台。这个圈子太乱,你如果哪天考虑结婚,可千万别找圈内人。像李太子这些明显没玩够的小孩,劝你别浪费太多时间在他身上。”
看了一眼手机里李展松才发过来的短信“雅莉姐,我想你想得发疯了,什么时候能见面=_=”,申雅莉差点笑出声来。
容芬又抽了一口烟,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觉得Dante挺好,真的。有女朋友又如何,他又没结婚。没结婚抢过来不存在道德和责任的问题。你要知道,单身的高富帅几乎是绝种动物。他们要么是结婚了,要么就是gay,要么就是结婚了的gay。”看见申雅莉笑出来,她笑过后又一本正经地说:“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光明正大地去抢吧。”
他会喜欢自己?其实不是很敢想这种问题。总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阻碍太多。有女朋友是一回事,他随时可能会回西班牙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知道Dante是对她单纯有好感,还是因为离开西班牙了想找点乐子。如果是后者,哪怕可以努力一下耍点手段让他喜欢上自己,她也无法容忍这样的感情。如果和一个长得像希城的男人有过一段不纯净的爱情,不如永远不和这个男人交往下去。
没办法,希城在她心中太完美了。她宁可一辈子不再爱任何人,也要保持和他在一起所有美丽的回忆。
这些问题她想了一整天,直到天黑以后Dante来接她,都没能放松下来。所以坐上他的车以后,她很快累了,也不愿意多说话。她抬头看着街尾高高悬在空中的路灯。球状的玻璃中射出的光芒把黑暗晕开,同时照亮一排排建筑干净的玻璃窗,以及新翻修的水泥人行道。沿江街道的尽头,她能看见一片高耸入云的公寓大厦。他们正在行驶的街道两侧都挂满了那片新建大厦的宣传横幅“钻石盛夏”。一辆巴士朝着相反的方向驶过,挡住对面的街道,但在它涂满鲜亮油漆的车身上也印着“钻石盛夏”四个大字。
“房子没卖出去几套,广告倒是打得挺响亮的。”她喃喃道。
Dante无奈地笑了一下:“这是我们公司第二次和盛夏地产集团合作的工程。”
“啊,是你设计的?”
“不是的,我只负责了前一项。”
“哦。”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也无视了他有些担心的视线。没过一会儿,她的注意力被街边小巷子里一个小商贩吸引了:“啊,你看那个人在卖什么?”
他把车掉了个头,开到小巷子里。他们一起下车,凑近了看发现原来是一盆绿油油的小乌龟。卖乌龟的是个摇蒲扇的年迈老太太,眼睛已经老花到认不出大明星,居然对她笑眯眯地说:“小姑娘,喜欢就和你男朋友买两只啊。”
“他不是我男朋友。”申雅莉忙说道。
“哦,那和哥哥买两只乌龟回去玩玩。”
“他也不是我哥哥啊。”申雅莉囧了。
“不是你哥哥,不是男朋友,那这么亲密地站在一起是什么,难道是弟弟?”
“……”申雅莉默默地从Dante身边挪开。
Dante被这固执的老太太逗笑了,蹲下来捏起一只乌龟壳的边缘看了看:“这乌龟多少钱一只?”
“十块。”
“只要十块?”他有些惊讶,“你是说一只乌龟十块?”
还没等老太太回答,申雅莉也蹲下来用手戳了戳那只乌龟:“国内的物价没有欧洲那么高啦,当然便宜的东西质量相对也要那个什么一点。这乌龟就是给小孩子玩的,我表妹买过,回去玩了两天就死了。”
“谁跟你说这乌龟会死了?”老太太用蒲扇指了指那盆拱来拱去生机勃勃的乌龟,“你要好好喂它们才不会死。像你这种就知道减肥维持苗条身材的小姑娘自己不吃东西,肯定就连乌龟也不喂饲料,才会把它们饿死。”
“老太太你怎么这样说话啊,我哪里像是会减肥的人了?”
“你不是自己说买过回去就死了吗?”
“那是我表妹买的,又不是我买的。我才不会忘记喂饲料。”她可是有阿凛帮忙当全能保姆。
“好了好了,这个没什么好争的。”Dante赶紧出来当和事老,把自己捏着的乌龟递给老太太,“这乌龟我买两只,麻烦拿两个塑料盒装一下。”
“我只卖给你,不卖给你的小女朋友。”
申雅莉怒了:“凭什么不卖,做个生意居然还带挑顾客的啊?还有,都跟你说了我不是他女朋友……”
两人争来争去,最后还是Dante把两只乌龟顺利地买下来,还是让申雅莉选了第二只。可惜最后申雅莉和老太太也没能停止拌嘴,停在了“我家乌龟是可以长到三十斤的!”“一百年后长到三十斤吧!”这种尴尬的地方。
上车以后,申雅莉提着塑料盒子,一只隔着盒子戳那只婴儿乌龟:“都是你,都是你,害我被那固执的老太太教训。你说大建筑师到底是看上你们哪点了?长得这么笨还一直往上乱爬,给你取名叫笨笨好了。”
Dante听她一直迁怒无辜的乌龟,终于开口说话了:“其实我觉得老太太性格和你挺像的,自尊心都特别强。”
“瞎说,你才和她像。”
“好好,我和她像。”
看他这么让着自己,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转而对他放在挡风玻璃前的乌龟说:“你和大建筑师像,都是呆呆的,给你取名叫呆呆好了。”
“笨笨和呆呆?”他无奈地笑着摇摇头,“雅莉,你取名字的本事还真是不敢恭维。”
听见他自然地叫了自己的名字,她稍微愣了一下。其实同辈朋友几乎都叫她“雅莉”,但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称呼自己,她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慢慢把视线转移到窗外,额头也像是找不到依靠点一般贴到了车窗玻璃上。
经过漫长的堵车,一个小时后他们才抵达Dante家里。申雅莉看着他脱下外套,高大的身躯在家里来回穿梭。Dante最擅长的建筑风格是功能主义和典雅主义,他尤其偏爱后者,这让他冠上了“典雅主义建筑之王”的称号。他的房间布局很精巧,设计出自他手,却没有他一般作品那些绚丽或的风格。他家里空旷且一尘不染,除了不可缺少的家具,所有的东西都干净得会发光,而且简化到冷漠的程度,但家具的材料都非常讲究,室内电器也很先进——连厨房炉灶也是不会产生火苗和烟雾的电子触屏式。眼前的一切让他的公寓看上去像是修建在玻璃方城里的高品质发动机。
“我去给乌龟换点水,这是卧室。”面对这样毫无生气的住房,他居然还能大方自信地介绍,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卧室的书桌上有个Сhā满图纸的大方盒,旁边是Сhā在筒里的大量铅笔和针管笔,铅笔都是手工削成专业的细长尖峰,像是密集的箭矢一般蓄势待发;墙壁上挂着一个铜制的普利兹克奖章,总统颁奖的照片却被他放在了书房里。
这些事物提醒了他和一般建筑师的差距,也让她不由想起以前大学修建筑时的生活:不论是学习还是工作做项目都是前紧后松,到快交图的时期,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都用来刷夜画图做模型渲染。又因为设计没有极限,只有更好没有最好,大家为了高分,或者以后工作项目中标,会抓紧时间无止境地完善设计,导致每年都有人猝死。所以,建筑系有个别称是“猝死系”,还有一句名言:“建筑师功成名就要等到60岁以后,但是活到那时候的不多。”
Dante真是个奇迹。只有自控力超常的人,才能挨住寂寞画出成千上万的设计图。这样一想,也自然觉得这种冰冷而理性的住处应该是他的风格。
然而,她却在参观他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细节:他的床头有个电子Сhā板,上面接着手机连线、iPad充电器、Kindle连线、PSP、笔记本电脑、蓝牙鼠标、蓝牙耳机,等等。这些东西都摆在他两米宽的大床一角,也是他房间里唯一乱到让人看了就头疼的地方。它们像是一堆被搅乱的电线,和一个软软长长的雪白抱枕堆在一起。还在闪着灯的笔记本电脑也让人觉得心慌。这个不修边幅的细节,与他房间里的其他事物都形成强烈的反差——他喜欢赖床,还喜欢抱着枕头睡觉。撇开必须在桌子旁边进行的工作,他更愿意躺在床上娱乐。
她刚关灯想要出去,他却忽然进来了。他穿着围裙,嘴里叼着一个Muffin,匆匆忙忙地打开笔记本电脑,飞快地打了一行登陆密码。里面居然是一个全屏的游戏界面。他睁大眼,说了几个字,但因为嘴里含着东西说不清楚,她疑惑地嗯了一声。他取下Muffin,看着屏幕笑了:“我昨天打的装备才挂了一个白天就全卖出去了。”
这男人居然还玩网络游戏。果然是个宅男。她盯着屏幕一会儿,忽然看着上面的人名说:“蓝斯……你的人物叫蓝斯?”
《死徒》里有个主要人物是个半机械半人类的军用杀手,性格冷峻沉默寡言,是她饰演女军人的恋人,曾为她受过不少苦头,这个角色就叫蓝斯。
“嗯。”他略显骄傲地用鼠标点了点那个人物,“你要知道,《死徒》很火的,这游戏刚开服第一天我就进去注册了,不然绝对抢不到这名字。”
她捂住额头,完全败给他了。但没多久她就慢慢坐直身子:“你喜欢蓝斯?我以为你会喜欢安森。”安森是《死徒》是电影里最聪明的博士和最可怕的死徒,是这个电影系列毫无争议的No.1人气角色,也是成就柏川演艺事业的最大基石。
“安森我也喜欢,不过更喜欢蓝斯。当然,最喜欢的还是队长大人。”
他说的队长就是她演的女主角。她刚好抬头看他,听见这句话完全没心理准备,不好意思地别过头。但因为动作太明显,她为掩饰咳了两声:“你知道吗,容芬说你是高富帅。”趁他还在怔忪,她又补充了一句:“实际我知道,你是白富美。”
他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对,你才是高富帅。”
她眨眨眼,用力拍拍他的肩:“你这话太得我心了!我就是高富帅,哈哈哈哈!”
一想到Dante喜欢玩网游,还穿着围裙做饭,她对他大名鼎鼎国际建筑师光环的压力就稍微小了一点。可是,当她出去看见他在餐桌上摆杯子的时候,她又懵了。
“一,二,三,四……七个?我们两个人喝酒,怎么会用七个杯子?”通常喝白酒红酒香槟的杯子她能区分,勃艮第和波尔多的红酒杯也有区别,但这密密麻麻一片……
“这是你的杯子,我这里也有七个。”
看她一头雾水地看过来,他指着最大的杯子说:“这是喝水的。”指向稍小一点的:“Aperitif。”指向修长的杯子:“Champagne。”指向杯颈较短的高脚杯:“White wine。”指向杯颈长的高脚杯:“Red wine。”指向倒三角型的高脚杯:“Cocktail。”指向最小的杯子:“Whisky。”
申雅莉望着那一排闪闪发亮的杯子:“……你今天不把我放倒不罢休对吧。”
“这样做,只是想表示你是我最尊贵的客人。当然不用每一种都喝,稍微尝尝味道就好了。”他先为她倒了一点水和餐前酒,然后走进厨房。
大部分食物都做好了,他把菜热好了就端了出来。前菜是意大利熏火腿薄片和小分的帕玛森奶酪脆鱼派。帕玛森奶酪是最古老的奶酪,产于意大利帕尔马。她吃下前菜第一口,就呼哧呼哧地把一盘量不多的菜吃完了,然后跑去厨房看原材料,发现产地居然真的是帕尔玛,吃惊地说:“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这个和红酒是公司同事从欧洲带来的,其他的都是超市买的。”
“超市也有卖西餐材料?”
“你果然不做饭。”
“是材料的原因吗,怎么会这么好吃?”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笑了,然后把主菜英式烧鸡端出来。她像个第一次吃大餐的小孩子一样,一路跟他小跑出来,在他身边坐下:“你教教我怎么做吧,或者告诉我配方,我让别人做给我吃。”
“以后想吃就告诉我,我做给你吃。”
“这怎么好意……”
不等她把话说完,他已顺着鸡肉上的缝把它切开,然后叉了一小块肉:“这个你尝尝,应该比前菜好。我觉得脆鱼派奶酪放太多了。”
“哪有,很好吃好不好!唔……”看见他递过来的鸡腿肉,她呆了一下,把它吃了下去。
从刚才切开鸡腿的时候,就能看见里面不仅是白嫩的肉,还有填充的柠檬和香草。所以吃进去以后,不但能品尝到新鲜的鸡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植物香,这令原本有些肥腻的整块食物精致清新起来。她还没从第一口的幸福感中脱离,他已喂了她第二口。铺垫在下方的培根、皱叶椰菜和熟芝士,提拉时粘稠而香味四溢,混搭起来自然是有着西餐独有的香甜。培根是酥脆的夹心用肥肉,鸡肉混椰菜很是美味,培根搭芝士也是别有一番味道。
“再吃点这个看看。”
他刚想喂她吃鲜嫩的小土豆,她总算反应过来接过叉子:“没事没事,我自己来吧。”
“好。”
他把叉子递给她,给她倒了一杯红酒:“鸡肉配白酒很好吃,但鸡腿肉可以配勃艮第葡萄酒,红的白的都可以,我觉得最好是甜瓜或苹果口味,你想要哪种?”
“都可以!”她顾不得慢慢品味了,只是努力让自己不吃得太狼狈,吃完还喝了一口他才倒好的红酒,完全就只有一个感觉——即便世界末日这一刻到来,也没什么遗憾了。
“Dante,你真是名不虚传。”吃完最后一口鸡肉,她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我挺喜欢红酒,但一直不怎么喜欢吃西餐。我觉得以后肯定会口味大转变。”
他把餐后的奶酪拼盘端上来:“其实大部分西餐是没法和亚洲菜比,尤其是中餐。西方人只敢吃大块的食物,稍微能看出动物雏形的东西,像烤全鸭、鸡爪子都不敢吃,所以才浪费了精进烹饪水平的机会。”
“真的啊,鸡爪子都不吃?”
“就是爱逃避自己吃的是生命这种现实。你看,他们称牛肉为beef、steak,而不是ox,猪肉叫pork而不是pig,就连袋鼠肉都不叫kangaroo而是australus。”
“对哦对哦,以前都没发现。但鸡鸭鱼好像又是叫的原称……”
一边聊天一边喝酒、各式各样的奶酪,很快他们就结束了用餐。他把餐盘和刀叉端到厨房,她也帮忙端进去放到水槽里,想往餐具上挤洗碗液。
“我家有洗碗机,不用手洗。”他拿走洗碗液。
“洗碗机洗不干净的,尤其是不冲水,上面肯定会有一些食物渣,让我洗吧。我虽然不会做饭,但以前经常帮爸妈洗碗,这方面可是行家。”
她伸手去捞洗碗液。他却把洗碗液高高地举起来,难得严肃地说:“别闹了,你是客人,我怎么可能让你洗碗?”
“你做饭这么好吃,就当是我对大厨的感恩。”
见她跳起来想要抓洗碗液,他打开碗柜就想把它放进去。她太不甘心了,拽着他的衣领往下拉,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他捂住脸惊愕地回过头,刘海挡住了一只眼睛。她趁着这个机会把塑料瓶夺了回来,挤了很多洗碗液到餐具上。但刚拧开水龙头,手腕就被握住脱离了水槽,连通整个身体一起被扣到墙上。
大片的阴影就这样笼罩下来,一个双炽热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
这一回和以前不同了,他非但没有离开她的嘴唇一毫米,反而连带身体也紧紧贴着她,直接粗暴地深吻下去。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两只手都被他不留间隙地扣在墙上,身体也被压住不能动弹。
太被动了,没有一点反击的余地,只能被迫地张口接受他失礼的侵略。心脏已经跳到快要破膛而出。只能听见龙头中水哗哗的声音和自己凌乱的心跳声。
好像快要窒息了。
刚想开口说话,几乎深入喉咙的唇舌缠绵就让胸口变得刺痛起来。
“呜……”心脏受不了了。想逃跑,想尖叫,可是在这样热情的攻势下,连咬他的胆量都没有。
腰被他一只胳膊轻松地搂过去,以几乎折断它的姿态把她整个人搂入怀中。她的胳膊蜷缩着,被压在他坚硬的胸膛前。愈来愈高的体温几乎把人烧化,只觉得自己渺小得像是失去自我保护能力的弱小动物,好像再用力一点,就会被碾碎在他强势的拥抱中。
到后来水龙头明明还开着,她却连水声都再听不见,只能听见紧贴时冲撞着彼此胸膛的心跳。
终于完全失去了力量,放弃了抵抗,虚弱地倒在他怀里,任他摆布。
28.
手机铃声划破夜晚静谧时特别明显。
两个人都明显僵了一下。Dante抱着申雅莉的手也松开了一些。声音是从客厅茶几上的手袋里响起的,申雅莉趁机挣脱开他的怀抱,一路小跑过去接听电话。是阿凛的惯例不定时骚扰,提醒她第二天Сhā了一个重要的商业剪彩活动,可能会加班等等。她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望向窗外的夜景。
钻石盛夏的公寓都是几十层的高楼,因为崭新又昂贵,还没卖出太多房子出去,对面黑漆漆的楼房里只有几家住户亮起灯光。楼下的小区里有水池、桥梁、人工栽培的植物,均被淡金色的灯盏自下而上点亮。细微的光芒更把大厦衬得更加高大,像是中俯瞰都市夜景的钢筋怪兽。在那片玻璃窗隔开的黑色影子中,她看见他在身后凝望着自己的倒影。她看不清楚他眼睛是在看哪里,却知道他一直对着自己的方向——他是不是在看她?是想对她说什么,还是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满脑子是这样的问题,令她呼吸都变得紧张。阿凛那边说了什么,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一边希望电话早点结束,一边又害怕它会结束。似乎是通话时间太长了,她只看见他有些不耐烦地揉了揉头发,单手Сhā入裤兜里,弯腰提起了茶几上的乌龟。
阿凛终于说出“那明天联系”,彼此挂断了电话,她才转过身去。他已给乌龟换好了水,坐在沙发上隔着塑料盒子逗弄它们:“雅莉,你过来看看。这两只乌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笨笨特别好动,老往上爬。呆呆不是很爱动,但是胆子大,刚才我换水的时候把它拿出来了,它居然连头都不缩回去。”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一直低着头,嘴角略微上弯,唇角露出的浅浅笑意。他穿着明快的浅蓝色衬衫,是原产于罗马的半手工制作系列衬衫,复古浪漫的敞角领,法式双叠袖口,将意大利的精工制作和英式严谨沉稳糅合在一起。这令他的侧脸显得古典而高雅,又因太阳|茓下面一缕碎发和逗弄小动物的动作呈现出别样的温柔。
从外表真是完全看不出来,这样的男人在接吻的时候居然会如此不绅士——想到这里,申雅莉又一次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尴尬得立即前倾了身子,说着毫无意义的话:“真的吗?看上去它们都一样。”
“不一样,你看看。”他指了指她的“笨笨”。
那只乌龟真是从一开始就没闲过,使了吃奶的力气用两只爪子往上刨。刨了几下掉下来,又继续往上刨——谁说乌龟爬得慢了?这种扭动的状态,简直比任何在森林里奔跑的四只脚哺|乳动物还要有活力。另外一只乌龟“呆呆”则是像小猪一样懒洋洋地展开四肢,趴在水里一动不动。不注意看它微微张开的鼻孔,还以为它已经断气了。
“你买的这只是不是快死了?怎么气息奄奄的……”她有些担心地看着呆呆。
“不是的。我拿出来给你看。”
他把呆呆从盒子里拿出来,那只乌龟果然和他所说一样非常大胆,被人碰了壳居然都不缩脑袋和四肢,只是象征性地往里面缩了一点点,直到被放在地上,才全部缩进去。过了不到五秒,它就又伸展开来,在地上慢慢爬起来。
“宠物果然和主人一样,你看你的乌龟反应好迟钝又不怕死,比一般乌龟都要呆好多。”她恨不得去戳戳乌龟的ρi股让它走快一点。
“……我很迟钝?”
“谁知道呢。不过迟钝也好,人家都说反应迟钝的人比一般人要重情义,也不知道准不准。”
“是么,那看看你这只不迟钝的乌龟会怎样。”
他把到处散步的呆呆装回盒子,把乱刨爪子的笨笨拿出来。神奇的是,笨笨几乎一被摸到壳,就神速地把四肢和脑袋缩回去,直到被放到地上也保持着这个状态。他们盯着它看了很久,可过了起码一分钟,它都像块石头一样完全没有动静。
“不是吧,乌龟的个性居然会差这么多。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缩头乌龟啊。”她蹲在地上观察它了一会儿,又坐回沙发上,“我家宠物怎么会是这种胆小鬼,真给我丢人。”
“这才是正常乌龟的反应。耐心一点。”
“唉。”
等了起码五六分钟,那只乌龟终于试着把头伸出来了。它左看右看,显然对陌生的环境还是有些怯懦,但还是慢慢地把四只脚伸着搭在地上。又过了大约半分钟,它机械地爬了两三步,总算确定周围是没有危险的,居然又恢复了在盒子里的冲劲儿,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她吃惊地说:“乌龟居然可以跑这么快?!”
他没有回话,但也被这乌龟的活力吓了一跳。但乌龟到底是乌龟,爬起来还是有些颠簸,他们目送它一瘸一拐地冲到墙壁旁,然后碰壁了,伸出两只前爪继续往上爬。往上爬失败以后,它就顺着墙壁一爪贴墙一爪贴地地爬行,最终卡在了墙角的死路上。到这个时刻,奇怪的事发生了——它没有顺着墙角走向另一个方向,而是像在之前的塑料盒子一样一直往上爬,摔了又爬爬了又摔,无限循环……
讶异过后她终于忍不住有些发囧:“它都不知道拐弯的吗,这是什么智商……”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笨笨的名字真是名副其实。宠物果然和主人一样。”
被原话还击的感觉很不好,她冷目横了他一眼:“它只是找不到路,重新来一次就不会这样了。”说完一甩头,跑到墙角把笨笨捉回来,重新放在原来的位置。
五分钟过后,和刚才完全一样的场景再一次重现。
看着不断在墙角往上爬的笨笨,他转过头来朝她微笑不语。她最终无奈地撑住额头:“这不是笨,只是视力不好。”
“这是钻牛角尖。”他淡淡地笑着,走过去把笨笨捡回来装进盒子里,“小动物也是有性格的。你看呆呆多好养,胆子很大又随性,别人遛狗我们可以遛乌龟。但笨笨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其实是害怕受伤,也很容易想不开事情。这样的个性还是放在盒子里好好保护比较合适,不然它不懂拐弯,只知道往死胡同里撞,挺可怜的。”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根刺扎入她的心里。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这样。一出事就把自己藏在壳里消沉很久,等好不容易恢复了,自以为对事实看得很清楚,就又一头热地横冲直闯,最后还是撞进了死胡同。对希城的喜欢是这样,对希城的死是这样,就连对眼前男人一头热的迷恋也是这样。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什么人,就被他带到家里来,做出那样不合适的事……真是越想越消沉,不愿再想了。她站起来,堆了一脸客套的强笑:“Dante,现在也很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看着墙上的钟,站起来拿起钥匙:“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叫车过来接我。”她顿了顿,礼貌而疏远地说道,“毕竟被狗仔队拍到会给你带来不少麻烦。”
他怔了怔,点点头:“好。”
之后等车的过程反而变得很漫长。她坐在玄关旁边的餐桌旁,双手捧着桌子上笨笨的盒子。它还是和刚才一样,一直贴着盒壁上往上刨,不管摔下去几次都坚持不懈地再次奋勇前进。
她觉得自己不可以再消沉下去了,这明明是他的错。她只是把他当成朋友,那个吻是他发起的,她才是受害者,之后只要保持距离就可以全身而退。以后不要再和他见面了。
正想到这里,却察觉有影子出现在桌子上。
“其实我不想你回去。”
听见Dante的话,她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颤。她低下头想让自己清醒起来,认真回绝他的问题,他的手却撑在桌子上,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她伸手捂住被亲的地方,下意识回过头去看着他。
接着嘴唇又一次被袭击了。
这一次只是碰了碰嘴唇,时间并不长。他拉开椅子:“你的车应该快到了,我送你下去。”
他在玄关等她拿包、换鞋、整理衣服。她走下台阶,在拉开门的前一刻,一个带着沉重呼吸的吻再一次印在她的唇瓣。他握着她的手,扣着她的后颈,轻柔缠绵地亲吻她。这一次比之前的强吻狡猾多了,因为太过温柔,吸吮着唇瓣的触感令她想要回应他,触碰她的手令她想要拥抱他……
这个吻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捂着眼睛,看上去很懊恼:“对不起,今天我的表现太糟糕了。”然后他先推开门,按下电梯按钮。
之后从他们在电梯里一直下沉,到进入轿车,他为她关上车门,她都一直在考虑着要不要主动亲他一次。
可最终她什么都没做。
这天晚上她失眠了。整夜都感到后悔,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自己究竟是自制力好没有主动去亲他,还是根本没有胆量去亲——只要往这方面深想了,就更加没办法入眠。
第二天她收到了汤世的短信。周末Fascinante有一个企业聚会,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参加。聚会举办方是西班牙总部和亚洲总部两边的董事会,除了总部的总裁克鲁兹先生,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这种场合Dante肯定会去。她觉得在弄清楚彼此关系定位之前最好不要见面,所以回信说自己再考虑一下。
但是自从从Dante家回来,他就再也没联系过她。时间拖得越久,她就越会反复想他的道歉。在又一次掉入死胡同以后,她只能向好友们求助。
“这就是给你上套啊。”李真把脚翘在申雅莉的沙发上,毫不客气地把家里最新最贵的指甲油都往自己身上试了个遍,“我说雅莉,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你都是看得最通透的,怎么到现在反倒成了个呆子?这是欲擒故纵你都看不出来?”
“欲擒故纵?”
“很明显的啊。而且你刚才说,他亲过你了对不对?”
“……对。”
“但是亲过你以后,他又没跟你说他喜欢你,对不对?”
“……是的。”
“他亲了你好几下,跟你说他觉得自己表现得太糟糕,跟你道歉,却没有说下次要什么时候见你,也没说要你当他女朋友,甚至连对你有好感都没说,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明显吗?”她挥舞着指甲油刷,义愤填膺地拍了一下真皮沙发,“告诉你,现在就三种情况:一,他很胆小,觉得你太优秀了,不敢告白。但Dante……这一点基本上可以排除了。二,他喜欢你,但不想主动,想让你主动。三,想和你玩─夜情。”
最后一个答案让申雅莉的心都抽了一下。她摇摇手:“─夜情,怎么可能呀,哪有人─夜情还要专门为人下厨的,也没必要等这么久啊。”
“我说雅莉你也太低估自己了,你要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价,也要看看你在圈内是什么口碑。他在接近你之前,肯定对你要做一点调查吧。只要稍微用那么一点儿心,肯定就听过你那些用钱抽男人耳光的光辉历史。所以要攻克你只能用柔情攻势对吧。”
“这年头人们的想法真奇怪,做这么多居然只是为─夜情吗?”
“─夜情只是随口说的,现在男女关系也不一定是单纯的─夜情或恋爱关系,可以是介于这二者之间的,可以是介于朋友和爱人之间的,可以是所谓的lover,互相体验激|情、在一起生活却不用对彼此负责……也可能是西方最流行的partner关系,住在一起,做所有情侣做的事,像家人一样,但随时可以离开对方……对啊,Dante国籍不是在西班牙么,外国人都很开放的,搞不好就打算跟你建立非男女朋友的暧昧关系吧。”
一旁用手机刷微博兴趣缺缺的丘婕忽然伸出手,做出了希特勒发号施令的标志性动作:“错了,西方人真结婚以后才是最讲忠贞的,毕竟他们信仰宗教,在上帝面前发过誓,这就让他们完全不把出轨当成是一件列入考虑的事。不过,如果没有明确说清你们的关系,这说明他很可能是个种马。”她想了想又解释道,“就是乱搞的意思。”
话音刚落就被申雅莉扔过来的沙发垫砸中:“尽说废话,留你何用!”
“不,我不是说废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美型优雅攻!”丘婕把张开的手握成拳,弹出食指对着申雅莉,“那就主动一点,让他放下防备接纳你,他就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反攻为受了!”
“……”
“……”
申雅莉始终没敢告诉她们,他说了一句“我不想你回去”。她太了解这两个女人的性格,只要告诉她们,一个会冷冷地说“这男人想要的东西已经很明显了,你自己看着办”,一个会热血沸腾地说“这种贱男就该让个渣攻来收拾他”。
其实暧昧期的恋爱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告诉闺蜜以后,她们多半会像等连续剧一样等候下一集精彩剧情,如果不赶紧发生点什么,好像就对不起她们。这样的结果往往是弄得自己心乱如麻,患得患失。
然而,偷偷在意一个人是那么寂寞的事。如果不告诉别人,每天仅仅和对方说几句话,或者看看和他有关的东西,就会像是把整个哈撒特沙漠的沙都放在一个小小的沙漏里,让碎沙像细流一样缓慢地流下,堆积的感情完全无法得到抒发。长久以往,总有一天会因为与对方交流的一个眼神、喝醉时失控的情绪而做出傻事。就像Dante第一次送她回家那样。
他连续几天不联系自己,令她也有点心慌。在李真和丘婕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时,她偷偷掏出手机刷了一下微博。接着就在一片眼花缭乱的信息中看到了他的头像。
Dante:二十七小时没睡,头好晕,好像有点发烧,但图还差一点,还是先撑会吧。[晕]
原来这几天他都是在忙工作……
可是这条微博上这种像是想要引发别人关爱的撒娇口吻是怎么回事?她一头雾水地点开评论,果然底下粉丝们各式各样的心疼语句肉麻得让人打哆嗦,但也有很多有才又幽默的留言让人忍俊不禁。她看了一会儿评论,又看了看原微博,点开他的私信,打下一行字:“大建筑师,不要太辛苦了啊。”接着又一如既往地把全句都删掉。
“雅莉,你对着手机傻笑什么?Dante找你了?”
李真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赶紧关掉了那个对话框:“没没,就是看到了好笑的微博。我念给们你听……”
周六的晚上,汤世来家里接申雅莉。他坐在宽版商务车上等候她。他标准的身形套着格纹英式双排扣西装,还是老样子,一丝不苟地扣上每一颗扣子。
车开动以后,Duke Ellington的爵士乐响起,汤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今天晚上很漂亮。”
“谢谢。”她毫不客气地收下赞美,实际上并没有对当天的打扮很上心。
她没找造型师帮自己设计穿着,只是随便把卷发弄得更有层次了一点,配上保守的红唇黑裙、金色大耳环和镶嵌有珠饰的手袋。长裙是微露香肩的不规则剪裁,没有刻意修饰身材,但若隐若现的曲线有着知性的含蓄美。虽然并没有太出色,但对于任何陌生的商务场合,这是绝对不会出错的穿着。
这一身打扮直到抵达举办宴会的酒店大厅,她都一直颇为满意。
等他们乘入电梯,他看看手机:“Dante可能已经到了吧。”
她听见自己心跳明显加快了一些:“不错啊,好久没看到他了。”
“这小子总是装成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这种场合多半又会变成焦点。让人看着真是不顺眼。”他似乎很喜欢明贬暗褒地评价Dante。
“话说回来,我记得你说他以前曾经颓废过。”
“对。”
“那是因为什么呢?”
“情场失意吧。传言说是因为大小姐,但他否认了。谁知道他。”
“大小姐……?”
“嗯,Paz Cruz,你可能没听过,她和她哥在西班牙很出名,就像贝克汉姆夫妇在英国——啊,这样比喻好像有点不对。不过,虽说他们都是上流社会人士,大小姐的性格却非常叛逆,经常和克鲁兹老先生吵架……”说到这里,电梯门叮的一声响了,他抬头看着人群某一处,指了指那个方向,“看,那就是她了。”
其实申雅莉第一眼看见的人是Dante。他的身材被雪纺面料的高档西装裹住,仅仅是一个背影都相当出类拔萃。然后,她看见了挽着他手臂的金发女子。
女子穿着夸张的黑色羽毛上衣,鸡尾酒宴经典的亮片长裙,腰间系着与一辆好车等价的Serio Rossi金属皮革宽腰带,脚踩柳丁装饰的金色高跟鞋。当她拽着Dante在人群走来走去,那黑色的羽毛就像是黑凤凰羽一样翩翩起舞,高跟鞋连同她飘扬的金发也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璀璨闪烁。可以说在场的所有女性宾客里,她的打扮最张扬,却没有丝毫违和感。甚至站在十多米开外的地方,人们都能想象她走过时空中会留下怎样一股奢华而迷人的浓香……
“那就是Paz Cruz小姐,我带你去引荐一下。”
汤世把手抬起来,示意申雅莉挽住自己。她却头一次在面对同性的时候会感到退缩,像是有一双黑色的手在身后拖拽着自己,要把她拽进电梯下面百米的深渊。
“没事,他们好像在忙,我们先……”
“没关系的。”汤世似乎没有Dante细心,强硬地把她带到了那群人面前。
她是在国外走过无数次红地毯的天后。什么样美艳的、高挑的、气场十足的女人她都见过。连和Angelina Jolie拍照她都没有丝毫的怯懦。可是,Paz转过身,用那双化者浓浓眼妆的美丽绿眼睛看着她时,她的视线还是无法与对方相撞,直接看到了别处。她听见汤世好像在用西班牙语介绍她给这个金发美人。然后Paz朝她伸出手,开心地说:“Nice to meet you, I’m Paz.”
她有着梦露式的沙哑嗓音,但不论用语还是态度,都是出乎意料的随性友善,没有端着任何名媛架子。
这一刻,申雅莉终于知道自己的胆怯来自哪里了。
她飞速看了一眼旁边的Dante,与Paz握了握手,也简短地进行了自我介绍,就假装去接侍应端来的鸡尾酒,把交谈的机会留给了汤世。
不管是李真的警告、丘婕的鼓励,还是是那天在Dante家发生的一些看似情深小意外,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Paz Cruz确实存在。她是他的女友。而自己也确确实实被这男人耍了。
“雅莉,你来了。”Dante朝她笑了,但她在他眼里再也看不到那个晚上的迷恋。余留在他脸上的,只有炫耀个人教养的社交式微笑。
她紧紧握着高脚杯,忍了很久才没把那杯酒泼到他的脸上。
“Dante先生,晚上好。”她回应了他一个淡漠的笑。
29.
这是一个相当憋屈的夜晚。申雅莉穿得保守,言谈举止也保守,几乎没有和周围的人怎么说话,只和汤世有着浅浅的交流。她觉得汤世这人非常义气,因为那么多人都在和他讲话,他却始终没有冷落过自己,只要有人靠近,就一定会把她介绍给对方。而后有个外国人夸她漂亮,他连连点头,犹豫了一下才假装无知地说“对了,你男朋友会介意我把你带过来么”,她才隐约察觉,他大概对自己有意思,于是只笑不语,转移了话题。
果然没过多久,他又把问题绕到了男友上面,她确定了他的想法,然后捂着嘴笑了:“汤副总,你这可是在为难我。公司和经纪人都不让我恋爱,你怎么还老让我招呢。”
“这么说,你有男友了?”
“你猜猜。”
“你这么漂亮,肯定有。”他一手Сhā在裤兜里,一手端着红酒,已经很久忘记了要喝。然后他低下头,在她耳边悄声说:“偷偷告诉我。”
“好吧,这是不能说的秘密。”
“这么说,真的有了?”
她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亮晶晶的牙齿,一头蓬松的头发烘托着自然的笑容,就像那些欧美大片中大气自信的超级名模:“没有。”
“啊,吓了我一跳。”他轻轻拍拍胸口,转而有些怨念地看着她,“等等,没有男友怎么会是不能说的秘密呢?”
这种时候对方是女性或者男性好友,她的回答多半是“这把年纪了没男友,不是光明正大证明自己是剩女了”,只为博君一笑。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她拨了拨头发,一脸很为难的样子:“就像你说的,这么漂亮的人,没有男友的话,人家搞不好会认为我是我心理有问题。”
不出所料,他一副胸膛中枪的抽气模样,按着胸口拍了拍假装是被她的自恋吓着了。
“哈哈哈哈,开玩笑的。”她摆摆手,表情变得认真了一些,“感情这种东西到底是要看缘分。我工作比较忙,如果找男友,对方一定得是很喜欢的人才可以。目前还没遇到这么一个人。”
看见他眼中再次浮现欣赏的神色,她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大成就感。多亏父母给了她漂亮的外貌,从小到大喜欢她的男生就不少,只是学生时代性格凶悍,最后结局就是和追求者变成哥们儿。之后几乎整个少女时代都把一颗心扑在了希城身上,眼中再也没有装下过任何人。等希城不在了,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发现女人的爱情是安全感的索求,男人的爱情是责任与征服欲的满足,二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只要一个女人够漂亮,够温柔,会几道拿手菜,其实并不需要什么能力与智慧,甚至不需要说话,都可以得到异性的青睐。自己不再是不懂恋爱为何物的年纪,又是最会散发个人魅力的大明星,吸引一个男人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可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Dante——为什么自己明白的一切道理,到这个男人身上,都变成了一团谜?
几分钟前Marco也来了,这恋妹情结给了自己妹妹一个大大的拥抱后,就开始流连花丛,从那以后,Paz就一直和Dante黏在一起。她略微观察了,在场的人里没有几个人不喜欢Dante,他看上去永远都是那么温和的样子,优雅的微笑,漂亮的嗓音,就连遇到不解问题时轻轻耸肩的模样,也让人觉得和他交流毫无负担。他身边的Paz更像是没有城府的交际花,一直很热情洋溢,又有现代女性的强大气场。两人虽然是不同人种,站在一起却毫无违和感。
申雅莉扯着嘴角,淡淡地笑了。
真是个傻子。
从一开始红色的警报就一直在响。朋友像亲生爸妈一样叨念着,让你要小心他,别让自己受伤。心里明明知道她们是对的,他是错的,到最后却在他和朋友之间把最宝贵的信任给了他。人是如此不自爱,不重视对自己掏心置腹的人,却总是想去探索会让自己受伤的危险禁地。
三个小时后,酒宴上的人渐渐少了,年长的人开始回家,年轻的人们开始将聚会地点转移到楼上的迪厅。
汤世把申雅莉也叫了上去。转眼间,那些穿着昂贵服饰的男男女女都在舞池里端着酒杯挥舞起了胳膊。因为是高级VIP派对,这个晚上在场露面的人除了Fascinante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名流人士,看见申雅莉最多惊喜,并不会失去理智地乱叫。DJ是个穿休闲西装的美国白人,舞池的另一边是英国黑人鼓手和贝斯手,除了他们外,里面还有四分之一的人都是外国人。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女性,也多半都是高挑的、古铜皮肤的、高颧骨长眼睛的异域风情女子。蓝紫等冷色调的光线打在人们身上,把男人的白衬衫领口和女人们的米色皮包都照成了荧光色。Dante、Paz、汤世还有另外几个人在座位上玩游戏,他们面前围了几个站着跳舞的漂亮女生,申雅莉却站在女洗手间门口一直没有出来。
她看见Dante左手胳膊被Paz吊住,右手食指中指夹着烟摇筛子,摇好以后和对面的女生玩大话,故作被难住的姿态咬了一下下唇。女生显然被他这动作迷倒了,得意地报出一个数字,他却笑着把烟衔在嘴里抽一口,对着旁边吐出烟雾,打开了骰子盒。之后女生的尖叫声连她都能听到。旁边的人起哄着把酒递给女生。他却按住那杯酒,倒了一半到自己的酒杯里,示意对方随意就好。
看见这一幕,申雅莉越来越气,低低地骂道:“贱男人,不要脸。”
可是Dante那边好像完全不知道她的怨念。过了许久,汤世才意识到申雅莉去洗手间已经快二十分钟了,于是四下看了看:“申天后人呢,半天没回来了。”
“I was wondering that too. She’s been to toilet for ages.”Dante心不在焉地用英文回答,以便旁边的Paz的朋友能听懂。
“她可能害羞吧。演员嘛,其实可能不常出来玩。”和他玩游戏的女生说道。
可是话音刚落,他们这一桌的男人连带周围桌子旁的人们全体坐直了身子。Dante也有所察觉地抬起了眼睛,结果看见一个穿着披着豹纹敞领披肩、黑色超短裙的女人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她的高跟鞋也是豹纹的,红底,起码有13cm,一般人踩上去多半站都站不稳,她穿着它们却如履平地,还有时间撩拨瀑布般的黑色大卷发。所有男人都在看着这个野性的女王,个个看上去跃跃欲试却没一个敢真正上去搭讪。Dante见过的美女太多了,但在这种美女如云的地方,一上来就镇压全场的还是五根指头都能数出来。
然后他看见那个女人走了几步,忽然转过头来朝他们的方向笑了笑,大红的唇角扬了起来。Dante呆了一呆,旁边的人叫他也没听见。
她加快脚步走回来,再次带动所有人的目光。接着她在汤世身边坐下,说出来的话却让众人绝倒:“走错桌了。”
“……你这是去哪里换衣服了?”汤世目瞪口呆。
“对,之前那一身不好在这里玩吧。”见他一直在发呆,她按住面前的骰子盒,“我们能加入吗?”
“好好……”话是这么说,他却和其他人一样,眼睛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二十分钟后。
Dante、汤世还有一群男人错愕地看着沙发上的酒池肉林——一个身材火爆的大卷发豹纹女王,被一群娇柔女孩子包围着轮流灌酒,还有一个女孩抱住她的腰,小鸟依人地靠在她身上,打了个酒嗝后柔弱地说着:“雅莉姐,你好漂亮,你是我的女神,我太喜欢你了。”那种犹如后宫般的淫靡气息连男人看了都不由震撼。
但这只是一个震撼的开始。一群女孩子轮流向她敬酒,她豪迈地喝了很多,虽然没有醉,但也有点high了。然后她站起来,抖了抖披肩上的毛皮,带着女孩子们大步走到舞池。她们在舞池正中央跳舞。申雅莉单手叉着腰,把最后一口香槟喝完,放好杯子就开始慵懒地摇摆起来。DJ看见一群美女捧场,立刻切了一首Billboard的常胜冠军舞曲。她更high了,手臂举过头顶,一串罗马风的手镯闪闪发亮。她的手指Сhā入卷发,发梢像是有生命的弹簧一样在灯光下抖动。女孩子们全部围了过来,和她大跳黏巴达。旁边几个外国人瞪大眼看她们,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啧啧,这女人得多么身经百战,才能练成今天这个样子。”跟她们一桌的一个男人酸溜溜地说道。
“What do you mean by that?”Paz能听懂一些中文。她转过头去,不解地看着他。
“I mean, those girls look so innocent, compare to her. She looks pretty experienced.”他嘲讽地笑笑,接着说下去,“with many, many, many men.”
Paz转过头,宝石般的眼睛望向他,好像是真心在询问难题:“Do you know why does a man call a sexy woman bitch? Because he’s got an erection without confidence. I thought this only happens in Europe. It seems to be a worldwide tradition, Indeed.”
这时Marco过来了,声音冷不丁地在她身后响起:“How about rich confident sexy men?”
她连头也没转,就平静地阐述道:“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men in possession of good fortunes, are useless creatures with genitals.”
“Wow wow wow.”Marco像被警察逮住的逃犯般举起双手,湛蓝的眼中闪过惊恐之色,“I’m sorry Dante, I’ve got a crazy sister.” (1)
一般这种时候Dante都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但这一回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It’s ok”,就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舞池中的申雅莉身上。Marco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舞池里群魔乱舞的女人们,摸着下巴笑了。他看见灯光一次次闪过,每一次照下来她的表情都是不一样的。时而陶醉,时而大笑,时而咬唇皱眉,时而挑衅地扬起一边眉毛……生机活现的每一个瞬间,都像是一块从未被发现的领地,让他挪不开眼。
一曲终了,正在过渡到下一曲的过程中,一直向她们投以惊讶眼神的几个外国人终于放下了顾忌,把她们围了起来。和所有夜店里狩猎的男人一样,只是沉默地潜伏在猎物周围,静观其变。但不出五秒,申雅莉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带走了无意留恋的几个女生。那几个外国人竟也无意留恋在停下的女生身边,像尾巴一样继续跟着她走。尤其是带头的年轻金发男人,身材挺拔,鼻梁高而秀气,看上去似乎有日耳曼的血统,对她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她好不容易找一个空出来的角落,看见他们又过来了,终于不耐烦地瞪了他们一眼,双手交叉在胸前做出了“No”的手势。即便是在闪烁的灯光下,也能看出金发男人眼中露出尴尬受伤的神情。她却视若无物,继续和女孩子们玩得开心。
男人这种生物非常奇怪。如果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拒绝,其他女人会对她同情,并一起唾骂这个男人。但如果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拒绝了,其他男人看见他被甩心里会很爽,还会一起争夺这个女人。所以,当那么帅的男人都被申雅莉甩了以后,其他不敢靠近的男人居然都被激发了战斗欲,轮番靠了过去。
Dante终于放下手中的酒杯,走下舞池。可是他还没迈出脚步,她已钻出人群朝他们的方向走回来。他立刻回到原来的位置,拿起酒杯和Marco说话。
“郁闷。想跳个舞都这么麻烦。”她在汤世身边坐下,用手掌扇扇风,把他递来的酒当水喝。
很显然,汤世就是那个看见其他男人被她甩了觉得很爽的典型,微笑着望着她:“天后,你今晚人气很旺啊。刚才和你说话的老外是我们公司在德国的项目经理,长得很帅啊,为什么完全不理人家?”
她不紧不慢地喝完一整口酒,对他弯了弯眼睛:“连话都没说过就靠近表示好感的男人,你觉得他是喜欢我哪里呢?”
“对你一见钟情了呀。”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汤副总,忽悠人不好。你是男人,比我更清楚男人在这种地方搭讪女人是为了什么。”她刚一说完,就看见Paz对她扬起了一个大拇指。
“也不能这么说,夜店不是喝酒和寻找伴侣的地方么,很多人都是在这里找到男女朋友的。”
“可能吧。”她耸耸肩,笑容带着浅浅的醉意,“但不在夜店里搞对象是我的原则。对我而言,这里只是跳舞放松的地方。”
“这么说,想要约你出去吃饭,是不能在这里提出要求的对不对?”
“怎么,你想约我?”
“对,看来要被拒绝了。”
她抱着双臂,勾着头斜眼看她: “我为什么要拒绝你?我们又不是在这里认识的。”
“真的假的?你可别玩弄我,我和Dante那种淫乱的男人不一样,从来不在夜店泡妞的,所以受不住被甩的挫折,心脏特别脆弱啊。”
“不信我?”她伸出小指,“来,打钩钩。”
他有些受宠若惊,伸出小指头和她拉了拉钩。
一个喝醉的女生端着酒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指着他们慢吞吞地说:“呀,你们两个这算是情窦初开么,当众秀恩爱,干脆抱一起算了。”然后她推了一把申雅莉。
申雅莉立刻扑到了汤世身上。她吓了一跳,刚想从他身上直起身来,他却大胆地伸出胳膊把她抱住,有些小小得意地看着那女生:“就秀恩爱了怎样?”
这下不仅那女生,其他人也“哟哟哟哟”地起哄,喝高的年轻男生甚至嚷嚷着“开房开房赶快开房”。汤世搂着她的手再没放开过,无视了那些人的吵闹,拿过骰子盒想和她玩游戏。
这时,申雅莉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她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强大的力量已经把她从汤世怀里拖了出来。她愕然地抬头,看见了Dante冷漠俯视自己的脸。心里的火气从一开始就没抒发过,她皱着眉用力甩开他。他被拒绝的手在空中停了小片刻,竟直接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强硬地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你发什么神经,放开我!”
她使了所有力气想要从他手中挣脱,但第一次知道,这个温柔的男人力气居然这么大。就算他把她这样扔到无人的房间进行暴力行为,她都没有一点反抗能力。他拖着她往门外走,所有人都察觉到这里的不对劲,自动让开一条道。而不论她怎么拍他的手,他都没有给予任何反应,至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最后他把她拖到室外无人的地方,她总算在他放松的时候把手抽了出来。只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这个过程太恐怖了,她余惊未定地握着手腕,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你想做什么?”他转过身平静地说着,但眼中有明显的怒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为什么让汤世抱你?”
“为什么让他抱我?”她不可置信而又无奈地笑了,“我现在单身,又对他有意思,怎么不能让他抱了?”
他明显愣了一下:“你对他有意思?”
她没有回答,是不知如何回答。大量的酒精让她的情绪控制力差了很多,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只是久久看着这个男人的面容,她抿着嘴唇,眼眶渐渐发热。如果年纪小的时候,她会委屈地当着他哭出来,质问他你不是之前对我很温柔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现在的事实摆在眼前,他就是在玩自己,再多说什么只会自取其辱。她用力咬紧牙关,鼻尖酸涩,红着眼凶狠地和他对峙。
“你对汤世有意思?”
“对。”这一回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是不是觉得被耍了?但没办法,像你这种男人,用来调调情玩暧昧可以,真的要谈恋爱过日子,谁会选你啊。哦不,Paz会选你。”
他愕然地看着她。
看见他的表情,她心里爽极了,却觉得更加愤怒:“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吗?你玩过那么多女人,等别人开始逢场作戏的时候,反而接受不了了……”
他脸色发白,额头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了。还没等她说完,他已抱着她的双肩,垂下头一口咬在她的嘴唇上,像是恨不得要把她这张讨厌的嘴狠狠咬破。可听见她吃痛的闷哼声后,他又再咬不下去,转而辗转吸吮起她的唇瓣。
但时间并没维持多久,她已推开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要再碰我一下,我……”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攥紧拳头在他的胸膛上使劲捶了一下,又补了一下。
她想起了希城的脸,希城纯净青涩的笑容,认识这男人以后他给自己的温柔,他和希城格格不入的复杂,和今天毫不留情的背叛。这个男人,他自己恶心就算了,为什么要和希城长着同样一张脸?是他把希城玷污了,把她和希城的回忆玷污了。像是胸腔被重物击中,她的背微微勾着,带着哭腔提高了音量:“我警告你,我有自己的生活,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不顾高跟鞋带来的痛感,一路跑回迪厅,拿走自己的手袋,让汤世把自己送回家。
………………………………………………………………………………………………………………
注释(1):这段英文对话的翻译如下:
Paz:“你是什么意思?”
无名男:“我的意思是,和她比起来那些女孩看上去好单纯,她看上去经验很丰富,和很多,很多,很多男人。”
Paz:“你知道为什么一个男人会管一个性感的女人叫表子?因为他Ъo起了却又没自信。我以为这只会发生在欧洲,事实上它是一个世界性的惯例。”
Marco:“那有钱自信的性感男人呢?”
Paz:“有钱的男人都是长了生植器的没用生物,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改编自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Marco:“哇哇哇。很抱歉,Dante,我有个疯妹妹。”
30.
申雅莉把双腿交叉着伸到桌子下,喝着咖啡,心不在焉地听汤世说他们公司的股票行情。
咖啡厅里播放着百老汇歌剧《Fiddler on the Roof》的主题曲小提琴版,演奏者是近期很红的天才小提琴家裴诗。随着提琴拨弦声和钢琴声滑稽灵动地响起,坐在旁边一桌的女孩也像是随节奏跳动一样,对着面前的男生滔滔不绝地说话:
“我的男朋友吗?大概是三个,不,四个吧,其中一个我都不知道算不算。唉,不过你放心啦,第一个一米七都没有,第二个就是个劈腿的贱男,第三个还可以,不过我对他没太大感觉……你呢,交过几个女朋友?啊,你不要错开话题,只有我一个人说太不公平了,你这是在套话啊……”
和新交的男朋友说太多话,只会让对方觉得你没自信。无奈的是,几乎每个女孩都有这种傻蛋的年华。申雅莉笑着喝了一口咖啡,却听见汤世也把话题转了过来:“申天后,这么说来,你交过几个男友?”
她撑着下颚,把咖啡放在桌面:“不用这么套,叫我雅莉就好。”
“好,雅莉,你交过几个男友呢?”
“看来这话题还没办法逃避了。”她垂下头,笑意更明显了一些,然后抬头对他安心地点点头,“这没什么好炫耀的,我交的男友数量肯定没你的女友数量多。”
他有些自负地抱起胳膊:“我的女友数量可真不多,认真的就只有两个。”
“那你真是个好男人。”
“先别急着给我发好人卡,交过的女友数量和有过的女人数量是两回事。”
“这我明白。”
“当然,也不是所有女人我都会碰。那些主动送上门的女人我多半都是看不上的,像是前几天公司里才有个女主管想和我开房,但我连电话都是让助理回复的……咳,雅莉,别人说话的时候看手表是很不礼貌的。”
她这才把视线从手表上抬起来:“哦,对不起啊。不过我对你周边的女人没太大兴趣,毕竟我不是她们。”
他微微一愣,略带歉意地做了一个敬礼的动作:“懂了,这是我的错,马上改进。 ”
她并未受宠若惊,只是沉默着给了他一个谅解的微笑。
和汤世已经出来吃过几次饭了,也乔装去过电影院。虽然两个人连手都没有拉过,但每一次送她到家楼下前,他总是会用深情款款的眼神目送她离去,第三次约会上汤世车的时候,他像变魔术一样从后座拿出一捧粉玫瑰递给她。从此二人都心知肚明,接下来如果进展顺利,就是确定男女关系的层面。不止为什么,她与汤世的相处完全可以做到和其他人一样,举止得体,适时进退,偶尔试探,回答总是聪明得有点狡猾。她可以把对方抓得牢牢的,从来不敢有半点怠慢,甚至能猜到他提出交往的大概时间范围。 这才是真正的她。
这个周五晚上的约会结束后,他按照惯例开车送她回家。两人一路上聊得很投缘,她也很放松,懒懒地躺在靠背上,看他不时瞥向自己的眼睛,心中隐约觉得他这个晚上会吻自己。然而,汽车在几个红绿灯处停下来,他都只向她投去比以往更加暧昧的眼神,并没有做出任何行动。这个晚上也仿佛因为奇怪的气氛而变长了。
终于,他的车又一次停在她家楼下。他们简短地聊了几句,她先用一个平淡的话题结束了对话,把手放在车门上:“那,我先回去了。晚安。”
“等等。”
“嗯?”
她刚一转过头,心中有所准备地迎来了他的吻。他很有风度地只碰碰她的嘴唇,全身而退后的呼吸却有些紊乱。她看着他眼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局促,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要到明年才敢亲亲我的脸颊呢。”
“当我的女朋友好么?”他认真地看着她。
“……嗯,我考虑一下。”
其实结果心里早就想好了七八成,自己会选择这个人。汤世的外貌背景条件都不错,是标准的王老五。比他有钱的、有魅力的、长得好看的人不是没有,但像他这样一点乱七八糟绯闻都没有的男人几乎已经绝种。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古板,但古板也让他工作态度相当严谨。所以,如果自己想要有个归宿,这个男人绝对是最好的选择。正因如此,她不能答应太快,吊得稍微久一点,以后两人在一起了,他也会多珍惜她一些。
“我等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亮光。
她如释负重地下了他的车,缓缓地穿过花园进入自己家中。她回味着刚才的吻,发现自己对他并不排斥,只是要论感觉,那还真是一点也没有。是不是戏演得太多,所以麻木了呢?她一边想着有的没的,一边打开家门。
周五是家里做全方位大扫除的日子。清洁工早已离开,厅因干净整洁而显得空空如也。沙发上除了一些公司转交的粉丝礼物、快递盒子,还有一捧鲜艳的红玫瑰,都被有条理地堆在一起。
她终于忍不住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没想过汤世会这么贴心,在约会当日还让人送花到家里。虽然她最喜欢的花是风信子,但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抵抗得了最俗套的红玫瑰。杜穆里埃在《蝴蝶梦》里曾说过,自然界中生长的野玫瑰像是披头散发的女人,粗糙又轻浮;被摘下来精心包装后,却变得神秘又深沉。这是一种难得摘下来还更加漂亮的花。
她走过去抱起那一捧红玫瑰,发现里面一点没掺杂任何多余的植物,完完整整一片深红色,比看上去还要大很多,把她的怀抱完完全全填满。她笑着凑过去对它嗅了嗅,发现里面有一张卡片。这些日子汤世送她过不少鲜花,但从来没写过卡片。她有些惊喜,刚想打开来看,却收到了一条汤世发来的手机短信:
“这周末我和公司的几个同事会去三亚玩两天,你要不要一起来?”
她单手回复道:“你跟同事去玩,叫上我不好吧?毕竟我都不认识。”
“没什么不好,他们都是跟着老婆孩子一起去的。除了Dante,他是一个人去。如果我不带人,就要和他搅基了。你要救救我。”
她先是笑喷了出来,但很快又开始恍惚起来。其实她和汤世发展没多久,不适合一起出远门,可一想到那个人也会去,就很没出息地动心起来。她晃了晃脑袋,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打下一排字:“哈哈,我很乐意当女英雄。可是我的行程太满了,演员你懂的,没人权啊。”
刚想按下发送按钮,花里的卡片却掉在了地上。她蹲下来捡起那张卡片,翻过来随便看了一眼,却发现上面只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署名是Dante。
像是整个人都凝固了有十多秒,她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这个卡片的含义,只是盯着它发呆。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呢,告诉她“把你玩了真是对不起”还是“我有女朋友还亲你真对不起”?她把那捧花连带卡片摔在地上,把刚才的短信删了一半,留下了第一句。
“这男人很快会知道,不论他做什么,都无法影响我的生活。”没多久,她在电话上如此对李真说道。
“可是,你这么说已经证明你不开心了。何苦专程去三亚和他碰面呢,万一他听说你要和汤世一起去,把那洋妞女友也带上,在热带雨林里来个激|情海岛夜,气死的还不是你自己。”
“我说李真,你的思想怎么就这么龌龊呢。”
“都是成年人了,我哪里说错了。你那是新欢,腻歪程度肯定不如别人旧爱,要秀恩爱,还是等和汤世稳定恋爱了再说吧。”
“不,我要传达的信息是,不管Dante再怎么贱,我该恋爱还是要恋爱,该开心还是要开心——”她提起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贱男人!”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周末去机场和汤世会面时,其他人都到了,她却没有看见Dante。她找了半天没找到人,但又不方便直接问他,只好四处打量干着急——她开场白想好了,甚至连场景设定都想好了。
没过多久,她听见身边汤世正在通电话:“什么,你不来了?为什么啊,画图纸……哦,是那个项目啊,可两天也没什么……好吧好吧,真是服了你这工作狂。不过你还不知道跟我来的人是谁吧?你可是认识的。你等等。”
他挂断电话,开了手机照相机对着她:“来,笑一个。”
她原本正在翻手袋,此时略微惊讶地抬起头,拍下的照片眼睛睁得大大的,竟有了学生时代的青涩。她阻止未遂的情况下,他把这张照片发了出去,对她笑笑:“放心,是Dante。”
第一次发现这男人还有点强迫症,她欲哭无泪地换了登机牌。到三亚的时间不长,但磨人的是进安检到抵达三亚酒店这个复杂繁琐的过程。等人到了三亚的酒店,她只疲惫地想早点睡觉,早点过完整个周末,早点回去工作,完全没心思玩。
半夜,她在梦中被一声响亮的门铃叫醒。爬起来的时候身体像是已经散架,走到门外面汤世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雅莉,海鲜夜宵一起去吃吗?”
“不去了……我好累……”
一边说着一边拉开门,看见外面两个男人,却瞬间呆滞住了。
她看看Dante,又看看汤世,又看看Dante:“你……Dante怎么来了?下午不是说不来的吗?”
汤世一脸无奈: “他说改变主意了,还是想来放松一下。 第一次看他做这么没规划的事,是压力太大了吧。”
Dante朝她微笑: “Hi。”
她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其实他们并没有太久没见面,之前除了对他反感与恨,也不再有其他的感觉。心中一直想着,就这样放弃了吧,算是倒了八辈子霉遇到人渣,早点忘记再进入新恋情才是成熟的做法。可是,这一刻,她只觉得特别想念他,想到几乎当场流下眼泪。之前想好的开场白也忘得一干二净。忽然变得那么卑微的感情,似乎一生也只发生过一次。
想起了高中一个寒假的事。
那时她和希城感情还不稳定,因为很小的事情一个星期没说话。最后她主动道歉,让他过来看自己。那时才过新年,他原本在外地探亲,一听见她这么说,立刻就飞了回去。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尖叫着扑过去吊住他的脖子,让他抱着自己转三圈。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他来她家的时候穿着一件黑色风衣,个子高高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他的鼻尖有些发红,头上还有雪水刚刚干涸的痕迹,一看就是长途跋涉过来的。和他面对面的刹那,她觉得闹过分手后他变得有些陌生,却又如此令人怀念。他们都没有任何表情。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希城”,看见他也像没反应过来一般看着自己发呆,终于忍不住埋头钻进他的怀里,默默地让自己的眼泪溶解在他的风衣中。
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她还深深记得,当时他身上除了他自己的味道,还有冬季风雪陌生的味道,这样的味道让她觉得莫名难过起来。那一个短小的瞬间她改变了很多,还是孩子的她已经懵懂地意识到,可能以后她再也无法和别人再一起了。很多时候,当你非常熟知一个人的气息,潜意识里或许已经把他当成了你的家人。
她重新看着Dante,也朝他有礼地微微一笑:“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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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随着夜晚渐渐降临沙滩,大海也变成了神秘到有些可怕的蓝黑色。近处的酒店附近却越来越灿烂:海景房上的彩灯愈发明亮;金橙色的灯光从椰子树下方射上;人工泳池中的水变成波光粼粼的深蓝色;白色的圆形凉亭上金光点点;昏暗的灯光把外国歌手影子拉得很长;盛放海鲜的桌子上点亮了荷灯般的小小烛台……
申雅莉换好瑰红色的比基尼,系好后颈上的带子,用配套的同色丝巾缠住腰际,披上浴衣,打开门和汤世打了个招呼。汤世一看见她,眼睛竟不敢直视,有些结巴地说:“我们……下去吧。”
从酒店房间到门外,她一直戴着超大墨镜,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变成目光的焦点:她双腿修长,姣好优雅的身材被包裹在白色的浴衣下;盘在脑后的卷发衬出了侧脸精致的线条,一缕发丝垂在胸脯上方。但即便穿得这样性感,也散发着尊贵而不容侵犯的气质。就连刚到三亚精疲力尽的外国人,也都会整齐地对她行注目礼。所幸容导在,算是个挡箭牌,不然被记住逮着,玩也玩不开心。
两人走到了泳池旁,金色的探照灯在水底照出一团团光晕。它们和椰子树下的探照灯相互辉印,让这个丛林中的泳池有了一丝旖旎的气息。她重新理了理头发,进入泳池。
“怎么不下来?”她转眼对汤世说道。
“我是旱鸭子。”
“没事,我也游得不好。”她朝他招手,“就当是玩水。”
汤世犹豫了一下,跟她一起下水,在泳池中最浅的台阶上和她并排坐下。和看上去的冰蓝有些出入,泳池里的水很热,她舒服地把整个身体浸泡在水里,坐了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划了划水说:“我们试着游游看吧。”
“不要了,我小时候被水淹过,所以有点怕水。”
“那边写着最深的地方一米六,你那么大个子怕什么。”
“真的不要,我畏水,你游吧,我看你游。”
她不甘心,试着拽他,他挣扎了一下却一把把她拽到身前:“泳池里可是很容易发生奸情的地方,你拉我一起,不怕我对你做坏事?”
眼见他马上就要低头来亲自己,她赶紧推开他,笑了出来:“得了,你连游泳都不会,还想做坏事。”
“被看穿了。”他一脸悲痛,“这样吧,你等我,我去买个救生圈再陪你玩。”
“一米六的水,没那必要吧……”
“很快就来。”
看他从水里爬到岸上,申雅莉有点无奈地扶额。那一身特意练过的腱子肉套个救生圈……想到这个场面,她就没太多心思继续玩下去——不会游泳还带她来泳池做什么?还把自己丢这里。心里有点不愉快,但自己这么大人,也该学会包容别人的缺点。尤其是她自己也不是很会游泳,就更不好要求别人那么多。
她试着在水边游了几米,果不其然,沉了下去。泄气地用双脚踩在水底,她又反复试了几次,最后一次浮起来的时候,看见水池中央一个男人正在教女友游泳。男人个子不高,还有些发福,但单手抬着女友腹部,专心指点她的样子实在有点帅气。她看了看岸边,完全不见汤世的背影,只好坐在浅水区的地方,靠着扶梯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打算再游一下,从水中台阶上站起来。可是,后颈上的比基尼系带挂在了扶梯栏杆上,蝴蝶结被拽得很松,又被拉成了个死疙瘩。她吓得脸都白了,赶紧用手提住系带,险些走光。她左顾右盼,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一个人在这里解开比基尼再系上,实在是有点……
汤世人呢,怎么还不回来?现在这情况真是太丢人了。
这时,有人从旁边的扶梯上下来,挡在她的面前,提住了她后颈上的结,熟练地把它解开,又重新递到她手上:“我帮你挡着,你系吧。”
她讶异地抬起头,看见了头发有些湿润的Dante。
“好。”她赶紧埋下头,脑中一片空白地系带子,“谢谢你……”
自己是怎么回事,怎么这种时候注意力没放在比基尼上,而是他的身材。这男人平时看不出来,脱了衣服怎么跟泳裤模特似的?那胳膊,那肩,那臀部和后背中间凹陷的年轻曲线……她摇摇脑袋,不让自己想下去:“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在岸上。”
这么说,刚才汤世和她拉拉扯扯的场景被他看到了?
可他依然没提这件事,只是用双手撑在她的身体两侧,用宽阔的身体把她包围住。心里知道他是为在帮她挡视线,但是,他靠得这么近……好像再近一些,情况就会太糟糕了……
“雅莉,你居然不会游泳。”他在她耳边轻轻这么说着,声音这样好听,却让她听得头皮都麻了。
“谁说我不会了?我会的!”
她系好带,脸红心跳地着推开他,双脚往后一蹬,就往池中心游过去。刚才那一幕让她太混乱,她说什么也要坚持游下去,离他越远越好。
尽管这一次游得比较远,但她最终还是沉了下去。这一回惨了,脚也来不及放下去,踩不到底,难道自己游到了深水区?她惨叫一声,身体往前扑倒,准备迎接着喝池水的悲剧结果。
结果是,她没扑到水中,反而扑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妥当地搂住她的腰,这一下让她安心了不少。她摇摇湿漉漉的脑袋,狼狈地抱住他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都说你不会游泳吧。我教你好了。”
再次听见Dante的声音,她眨了眨眼,看了看他们现在的状态,吓得脸色大变,猛地推开他,却因没站直再次沉了下去。
再度被他捞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头晕目眩了:“我,我还是上岸去吃烧烤吧,肚子饿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她挣脱开他,吃力地一步步走回岸边,随便套上浴衣就走了。可没过多久,微暗的沙滩上,自己的影子旁边出现了另一个高大的影子。她转过头,看见他擦拭着头发,若无其事地走在她身边。
“我和你一起。”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从来到三亚再次见面,他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从不多问任何事。他这样的性格总是令她焦躁不安。她多么想问他你那句写在卡片上的“对不起”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这种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是针戳泄气的皮球,完全失去了为自己抗争的机会。刚好这时汤世也出现了,一米八几的个子跨着个救生圈,他看上去没有一丝底气不足,反倒像是夹着盾牌的斯巴达勇士、夹着冲浪板的沙滩型男。见他们都出来了,他也不再回游泳池,加入了他们的烧烤活动。
三个人在海景露天餐厅坐下来,刚好看见一人在沙滩上散步的容芬,把她也叫了过来。几个人买了一些食物和啤酒,吹着海风,点着蜡烛吃东西。申雅莉、Dante和汤世都饿了,一语不发地抢着吃东西,只有容芬一直自己喝酒,他们怎么劝也不听。
几杯啤酒下肚,容芬脸开始泛红,打着酒嗝,口齿不清地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知道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来这里么?我前夫真是个贱男啊。明明是他先劈腿,还一个劲儿来缠我。他知道我对他余情未了,我……不,我不是喜欢他,我就只是喜欢他那张脸而已。可是他就是利用我啊。我好不容易狠下心把他打走了,你猜猜看他怎么着?他把小三叫到了片场,当面给我难堪啊!”
没一个人敢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她却丝毫不在意,又往喉咙里咕噜咕噜灌了几口酒,红着眼睛呜咽道:“关和,你这恶心的东西,明明是你对不起我,你居然叫小三来闹场,让她骂我是泼妇。我是泼妇你是什么?你是什么!”
“容导,别喝了……”申雅莉挡住她的手,试图阻止她继续灌酒,“或许那小三不是他叫的,是她自己要去的呢。”
“不,你别替他说话,谁都别替他说话!这男人什么时候轮到她来心疼了,她算老几,我容芬只要勾勾手指头,她立马从娱乐圈滚出去!但我才不和这女人斗。我要亲自灭掉关和,让他知道,他负的是什么人……”
她自说自话半天,另外三个人更加鸦雀无声了。她趴在桌面上又喝了几口酒,缓慢地眨了眨眼,满眼醉意地看着申雅莉:“雅莉,你和Dante已经在一起了吧。”
申雅莉的心抽了一下,赶紧摆摆手,连看Dante都不敢:“没有啊,怎么可能。”
“呵呵,你又撒谎。”
容芬醉醺醺地把手机倒着拿起来,又翻过去,手指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在上面乱摁了几下,翻了大概一分钟有余,才把它举起来,在Dante面前晃了晃:“你看,她喜欢你。”
汤世一把抢过手机,快速扫视上面的聊天记录。Dante也因好奇凑了过去。
——我说雅莉,你不是喜欢Dante么,怎么今天下午跟李太子在一起,现在又给了汤世手机号码?我有点被你弄糊涂了。
——阿松只是小孩子调皮。Dante长得又帅人又温柔,没有女生会不喜欢吧。不过这样的好男人一般都是有主的,所以真不想那么多。
——这么说,你还真是喜欢Dante?
——他有女朋友了啊。
汤世和Dante都傻眼了。申雅莉的心几乎快要破膛而出:“容导是断章取义。”
汤世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几条短信,冷笑一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我不喜欢Dante。”她急于辩解,却又抱着头,混乱地说道,“对不起,我之前确实对他有意思。但那是和你接触之前,现在我已经……”
这时一阵海风刮来,摇曳了沙滩上的椰子树,几乎将杯中的蜡烛也吹灭。烛光明灭,令汤世的眼镜镜片也闪烁不定。容芬似乎察觉自己说错了话,酒醒了大半,只是紧张地看着他们。
“已经怎样?”他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怨怼,用质问的眼神盯着她。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上演这种幼稚的闹剧。申雅莉从椅子上站起来,拉住汤世的手:“你跟我来一下,我单独和你解释。”
汤世一脸怒容,站了起来。可他脚还没迈出去,Dante不大不小的声音已经传入他们耳中:“我没有女朋友。”
申雅莉猛地低下头,惊讶地看着Dante。
她想让他再说一遍,但一看见身边的汤世,话说到嘴边又没继续了。汤世看看她,又看看Dante,忽然重重甩开她的手,大步离开桌子。
她赶紧追过去,在丛林中拦住他的去路:“等等,你怎么说生气就生气,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别自欺欺人,刚才你们在游泳池里做什么我都看见了,我要亲你你就推开,Dante碰你,你就一脸春心荡漾?”
“你这么说,真是太没礼貌了!”
“我哪里说错了,你根本就是把我当他的备胎!”
“我和他压根就没开始过,哪来的备胎?”
“申小姐,你真够意思,跟我来这里,却跟我同事搞上了,我怎么就没早点发现你是这种女人?”
“我都说了多少次,我和他没有关系!以前对他有过好感,难道这辈子就要吊死在他身上不成?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
……
两个人吵了很久,最后不欢而散。申雅莉气得一路踢着石头走回去,还不小心把脚趾磕住,痛得呲牙咧嘴。她在桌子旁边坐下,用怒极的目光狠狠在容芬身上扎了几刀。
“雅莉,这事真是对不起,是我喝多乱说话。”容芬充满歉意地站起来,“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等容芬走远,她把一直把玩的手机拍在桌面,发出砰的声响:“现在你满意了?多亏你的挑拨离间,我和汤世彻底闹翻了。”
这情形真是太难堪了。本来都在他面前胜了一局,结果又丢脸丢到外太空去。他随便撒个小谎,自己和汤世就闹成这样,他和他的女友还是感情稳定甜甜蜜蜜。一想到这里,勃然升起的怒火令她头晕目眩。就像看见Dante和Paz在一起时发生过那般,有大脑被电击的近似感。她站起来,冷冷说道:“托你的福,被甩了。我先走了。”
“我没有挑拨离间。”
“你刚才一句话就把我们整成这样,还不叫挑拨离间?”
“我只是实话实说,我没有女朋友,我是单身。”
“撒谎!”
“你也把我想得太差劲了。如果有女友,怎么可能还会来追你?”
像是自远处而来的海风都灌入了耳中,浸入大脑,搅乱了所有逻辑。她语无伦次地说道:“你追我?你怎么可能在追我。”
“都这么明显了,你觉得还要怎样才算追?”
“你在瞎说什么,为什么?”大脑已经一片混乱了,但她还是尽量让自己维持清醒,理智地考虑所有他这样做的动机,“你跟董事长还有柏天王的关系这么好,就算是为了投资电影也与我无关。你应该不缺女人,更不缺钱。你还很年轻,不会急着结婚的……”她忽然灵机一动,“我知道了,你在跟别人打赌——赌了什么?”
“不对。”他用了Boss一般不容分说的口吻,却不带感情Se彩。
“那是什么?”
他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来点了支烟。烛光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下颚,却令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把两条长长的腿伸出跷起,好像是在示意自己的轻松。但一口又一口机械重复的吸烟方式出卖了他的内心。
“是车,对不对?”她停了停,“还是房子?”
他很无奈地看着她笑了一下,看着眼前的烛台出神了半晌,欲言又止了很长时间。到后来,那种无奈的笑渐渐变得苦涩,他却始终保持着静默,任凭烟头往下蔓延出一截灰白。
天色已晚,从远处看,海涛像是奔腾起伏的丘陵,塑料球漂浮物在海边上上下下。海洋在星光下放射出银白光点,沙滩的丛林中有无数高大的椰子树拔地而起。这一切都像是珠宝设计师的杰作,探照灯打着的光亮是恒久的钛合金,海面是一块与天等大的黑曜岩,海岛上的热带植物则是翡翠精工饰品。站在这里,就好像自己也都被框在了明信片的七彩中。
原本是很浪漫的气氛,他却掐灭了烟,拿起酒店房间门卡站起来,说话语调军人发言一般没有起伏:“我送你回去。”
“等等。”她从桌面上拿起手袋,“你给我的理由就是‘送我回去’?这理由太牵强……”
“记得以前别人说我是你的影迷么,我否认了。”
“所以?”
“实际上我确实是你的影迷,你拍的每一部电影我都看过几十次,只要刊登了你访谈的杂志我都会买,你的海报都是在你来我家之前撤掉的,我家里还有一些媒体没曝光的你的照片。在真正认识你之前,我一直挺没理性的,或者说,挺疯狂的。”
如果是一般的男粉丝说这样的话,她可能会有些害怕,可是他这么说,她在隐隐高兴之余,竟有些担心起来:“那见了我以后呢?失望了么。”
“比以前还严重一点吧。”
“……什么?”她的声音变得很小,好像是怕说大声了就会听错。
“所以是否有女友根本不重要。别说我没女友,就算真的有,只要你勾勾手指,我也会立刻和她分手。”明明说着很过的话,他的语气却依然是淡淡的,“就是这样,我喜欢你。”
32.
她完完全全变成了块木头,看着他连眼睛都忘了眨。
他刚一转身,她整个人就趴在桌子上,抱着脑袋出神——她刚才听到了什么?
但是心跳太乱,大脑也无法思考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能听见风声和海浪声。她晃了晃脑袋,伏在桌子上把脸全部埋在双臂之间。除了海岸闪烁的灯塔刺激着她的视网膜,所有感知好像都已和海风混在一起,被卷入黑色高远的天空。
这一刻,Dante的背影除了高一些、肩膀宽一些,竟完全和希城少年时的背影重合了。
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识。十来岁的希城是孤傲的,就像是一把崭新的箭,时刻架在弦上随时准备飞向远方。他经常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却会任性地抓紧她的手。还记得有一年的冬天,他带她去小镇里的奶奶家玩,他们与穿着厚大衣与围巾的乘客一起走出车门。车顶上铺着些许枯黄的落叶,火车顺着铁轨伸展到了远处的石大桥下。当它再次启动,他就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和她往站台外走去。列车高速行驶,把他们远远抛在了小小的站台。她回头看了过来的路,它蜿蜒在山的一侧,像是非常曲折,但看向列车驶去的方向,那里只有两条蓝色轨道笔直地劈向远方,交汇在视线的尽头。当时她忽然觉得,这两条轨道便是自己与希城人生的道路。
事实上,站在铁轨的一端看向它伸展的方向,我们总以为它们会在视线的尽头相交,可当你真正走到那里才会知道,两条轨道其实是两条平行线。她忘记了这种错觉,只觉得跟希城在一起,像是每天都捡到一颗种子,每天都可以播种,可以收获,可以看见各种各样新绽放的花朵。她想一直这样跟他走着,一直延续他们初恋,去探索更多的故事。可是,因为两个人永远的分别,初恋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等等,你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她赶紧追他去了沙滩,自欺欺人地想要延续那个没有结果的故事。
Dante并没有转过身,只是伸出手来,牵住她的手。
她有些慌了,蛮横地说道:“要懂尊重女性,告白我可没答应,谁允许你牵手了?”
“那你就一边走一边想,是否要我继续牵着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答案。”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判定为他说得似乎没错,她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可是逻辑思维似乎与他是仇家,现在已经完全被他全面清扫了。他走得不快,但她的细跟鞋在沙滩上走还是有些困难,她加快脚步跟上去,低着头露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他的手指交叉扣住她的手,宽阔的掌心有他微热的温度。心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杯子,早已装不下过多的情感。它们如同新注入的血液一样,从心脏流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种即将溢出的、满满的喜欢,几乎要化作热泪,从眼里流出来。
但她无法给他回应。她不知道自己一旦给了他回应,是否就会再一次摧毁他们的关系。这样已经很满足了,她害怕任何改变。
可他没打算给她逃避的机会。
走了一会儿,她叫停了一下,弯下腰去脱掉凉鞋,用空出的手提着凉鞋,赤脚踩在沙滩上。穿着鞋她的头顶刚好到他的耳朵,鞋子一脱,她瞬间比他矮得更多了,站在他面前简直像个小孩子。但她没有丝毫羞怯,抬头挺胸笑着说:“现在舒服了。走吧。”
夜晚的海滩寂静得只剩下了海浪声,这里只能依稀看见远处小小的人影。
他低下头,脸颊往一旁偏了偏,直接吻住她。她听见自己清晰的抽气声,心跳停了一下,手里的凉鞋也闷声落在细软的沙中。随着他拥抱自己的动作,抚摸长发的动作,搂紧自己的动作……心在剧烈跳动的同时,甚至会隐隐刺痛起来,就好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浪也冲入了心腔。不知是否置身于大海前方的缘故,她像是能在他的唇舌间寻觅到海洋的味道——令她感到安心的,却又完全无法掌控的深蓝大海。
两人嘴唇略分开一些,她推了推他的胸口,气息不稳地说:“在这里你说会不会被人看到……”
刚说出来就察觉说错话了,这种话怎么可以在这样暧昧的度假村里说呢?这不是变相让他说出那句“我们回酒店继续吧”么?正想着如何挽救,他却微微一笑:“刚才冲动了点,对不起。我们就这样散散步吧。”
“好。”
他握住她的手力道轻了一些,似乎在等她先放开他。可她却有些舍不得,还是维持着牵手的姿势,试图寻找其他话题:“对了,既然你没有女友,送我花又给我道歉是什么意思?”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那天我对你做了过火的事,当然要道歉。”
“……过火的事?是说因为吃醋亲我的事?”
他不说话了,也不再看她。
“这么说,你真是吃醋了?”她眨眨眼,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凑过去观察他的表情,“不要害羞呀,快回答我,你是不是吃醋了?”
“你肚子还饿不饿,我们可以回去再吃点东西。”
“还好,不是很饿。你是不是吃醋了?”
“对了,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你的电影也快杀青了吧。”
“是的。你是不是吃醋了?”
“……”
看见他一脸愁苦的样子,她心花怒放了,忍不住紧紧抱住他。在他回抱自己的同时,那种喜悦已经上升到了顶点,她闭上眼,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他的心跳声离她如此近,一下一下,与涨潮的浪涛声融为一体。
第二天在去机场的路上,汤世看见了正在交谈的申雅莉和Dante,视若无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Dante试着叫他,他也只是略带嘲意地看他们一眼,之后又继续无视他们。短暂的周末发生了很多事,这让申雅莉和两个好姐妹八卦了好几天。但回家以后,她才知道度假村的节奏到底是没大都市里快。
几天后,她在李真和丘婕的怂恿下,打电话想到汤世家道歉,但才刚说了个“喂”,就听见电话那一头传来了女人娇滴滴的声音:“你的Bra不好看,我的才好看,汤总说了他喜欢黑色。”另外几个女人叽叽喳喳闹成一团。申雅莉震惊了小片刻,迅速说道:“我就是来问问你这两天忙什么,但好像你确实很忙,那咱们晚点再联系吧。”汤世冷淡地“嗯”了一声,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把事情告诉李真和丘婕后,申雅莉有些憋屈:“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
“得了吧,少自恋。”李真翻着床头的时尚杂志,耸耸肩,“你想想看,你们才交往了多久?如果因为被女人伤害开始憎恨女人,应该去搅基,干嘛还同时跟多个女人胡搅蛮缠。他就是给自己花心找个借口罢了。”
“真真女王,你要不要这么犀利!”丘婕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说的也是。”申雅莉长吐一口气,“那我也可以安心和Dante好好发展一下。”
李真停了一下翻杂志的动作,忽然把杂志合上:“对了,你和Dante现在是什么状况?”
申雅莉呆了一下,把头埋入被窝,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我太喜欢他了。只要一想到他,就觉得好开心,幸福得要命。我觉得我已经完蛋了。”
“你确定你没把他当成顾小受的代替品?”丘婕回应的是一脸不信任。
“我想不到这么多,现在我完全成白痴状,每天只要和他结束通话就不想睡觉,第二天收到他信息就什么也不想做……怎么办啊,我完蛋了。”
“这么喜欢?这对我们一姐来说还真少见。”李真扬了扬眉,“想跟他上床么?”
“哇,你别问她这么重口的话题,会被杀掉的。”丘婕赶紧捂住李真的嘴,却被她打开了。
申雅莉愣了愣,红着脸想要扔枕头砸她,这时刚好收到一条Dante的短信:“莉莉,晚上我带你去路特斯吃法国菜吧,那里的白葡萄酒很正宗。”
她看了半天,把手机举起来给她们看,已经处于智商为零的状态:“我该怎么回?”
李真看看短信,认真地说道:“路特斯啊,那不是在一家超五星酒店下面么。一般酒店的套都不好吧,你问问他套套是你带还是他带。”
“啊啊啊啊啊,李真!!我要和你同归于尽!!”申雅莉一头撞在李真身上。
虽然知道李真她们只是一如既往在拿她开玩笑,这种带颜色的笑话她们也说了不知多少次。可一旦玩笑的对象变成了Dante,申雅莉心中就会有些说不出的别扭。或许是因为以前恋爱坚决不会考虑最后一步,所以随便她们取笑也不会介意。可和Dante发生那样的事……自己真的有考虑。再一回想汤世曾告诉她,Dante以前女人很多。大概对而言,和女人上床就像呼吸一样随便吧。是不是两人走近了以后,自然而然就会考虑到那一层?
她考虑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对了,Dante把用餐的地点定在酒店下面,是那个意思吗?”
“不然你以为呢。”李真写了一脸的莫名其妙,“难道你认为他是打算请你吃浪漫的法国料理,把你送到酒店房间,放你在床上,哄你睡觉然后自己睡在地上直到天明吗?”
丘婕跟着起哄:“如果这样,那就是人ℚi受。”
申雅莉顿时成了哑巴。李真推了她一把,戏谑地说:“得了吧你,这时候还装良家妇女?你看Dante那身材,那小腰板儿,那长腿,啧啧,早就如狼似虎想要把人家扑倒了吧。”
焦躁不安的一个下午过去,申雅莉整理了心情,乘车去了市中心新区最繁华的地段。
越来越高的楼群拔地而起,像是随时会刺破越来越稀薄的淡蓝天空。路特斯法国餐厅所属大厦泛着器械般冰冷的光泽,正好矗立在这群骇人的高楼中间,是这里最醒目的建筑之一。从这栋楼里进进出出的人,几乎都是商务人士和穿着昂贵高跟鞋的动人女性,其中半数以上都是来这里经商的西方人。在电梯里大家都沉默而笔直地站着,脸上都挂着没有表情的面具。如果里面没有外国人,一半都会有初出茅庐的白领说着这类话:“这个commercial的case是个很typical的case,我觉得ok的,只要把我们的schedule都arrange好。对了,我和Karen可以share这个plan。”
来到这种地方申雅莉的心情更低落了。所幸路特斯是一家环境较为浪漫的餐厅,有沿路的松柏盆景和窗外的落日。一入夜,窗外黑压压的建筑群都像镶满了钻石一般满城璀璨,统统倒映在透亮的落地玻璃窗上。
Dante已经在订好的座位前等候。他似乎是很会自己打法时间的人,抑或说是个高级移动宅,无论走在哪里,他都会自备手机、笔记本电脑、iPad、Kindle还有满格的移动充电器。总之,他不会让自己闲下来。她走到他对面的时候,他正在戴着耳机听音乐,在Kindle上看一部西班牙文的书籍。直到她拍了拍他的肩,他才略显愕然地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莉莉。”
与他对望的瞬间,她竟感到安心起来。好像一个下午担心的问题都显得多余。哪怕是在被物欲操纵的大楼里,在这样高档的餐厅里,他给她的感觉都是如此柔和,像是家一般温暖。可是,听见他当面叫自己莉莉,她也有短暂的恍惚——曾经希城也这样叫她。时间过得太久,她不再记得希城的声音。她只记得他如此叫自己名字时的感觉,还曾经孩子气地搂着她说“莉莉,这名字真可爱”。这一刻,这种感觉非常不妙地与记忆重叠了。
“来了很久了?”她在他对面坐下,若无其事地拿起菜单。
她告诉自己,她是真心想要重新开始一段恋爱。Dante和希城是不一样的人,不可以再多想过去。这样不论对谁都是一种尊重。
“没有,不过有些想喝酒了。我先点一杯酒。Jerome,麻烦再给我一份酒水单。”领班似乎和他关系很好,两人笑着聊了几句,然后他低头看酒水单,“莉莉,你喜欢什么酒?偏果味一点的,还是辛辣一点的?”
他穿着雪白的衬衫,戴了一条精致的玫瑰金项链。是很简单的穿着,但衬衫熨得没有一丝皱褶,举止很讲礼节,竟让他有了类似贵族的气质。她有片刻出神,随即说:“果味一点的吧。”
“甜的还是酸的?”
“甜的。”
他看了看酒水单,对领班说道: “Leon Beyer Gewurztraminer。”
没过多久,侍应把白葡萄酒拿过来,用干净的白布抱住瓶身,给他看名字和年代。他看了一眼,刚想点头,她却摇了摇手:“我也要看。”酒瓶送过来以后,她歪着脑袋看了看最下面的一排字,试着念了半天也没能念出来,只好说:“这是德语吧。”
“是的。”侍应彬彬有礼地答道。
“德国的葡萄酒……能好喝吗?”
“这是德语,但它生产在法国阿尔萨斯。”Dante指了指最上面的“Alsace”,“它的祖籍在意大利北部的小村庄,葡萄的名字是Traminer,后来经过演变,才有了德语的名字 Gewurztraminer,带有芬芳的意思,所以味道是比较甜的。”
侍应对他露出钦佩的笑容,背着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握住瓶底,倒了少量在高脚杯中让他们试酒。她看了Dante半天,张了张口,本来想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葡萄酒的呢”,看见他投来的疑问目光后,说出口的却是:“我觉得你穿粉衬衫应该也蛮好看的。”
“粉衬衫?还从来没穿过。”他微笑着说道,“既然莉莉喜欢,下次试试看。”
一顿饭他们吃了很长时间。被领班说成是“我们招牌时令菜”的牛骨髓和柠檬浸玉米,前者腻得让人无法下咽,后者酸得人牙齿都快脱落,以至于他们完全忘记了之前的美味蜗牛与沙拉。每次侍应来问食物如何,他们都会说不错,实际底下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那道菜有多重口,然后笑成一团乱。没有人提到在沙滩上的牵手与拥吻,但临近用餐结束,申雅莉也开始紧张起来。
买单结束,他们一起走出餐厅,进入电梯。她还在矛盾到底该如何进行话题,他却按了地下一层的按钮。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回应了她一个友善的笑。之后他让司机开车送她回家。到她家门口时,他在车上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声说:“晚安。”然后目送她离去。
她在二楼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车,不敢相信当日的约会就这么结束了。
不仅这一天如此,第二天也一样,只不过他按她的意愿穿了粉衬衫。得到她的赞美后,他连续一个星期都穿了各种款式的粉衬衫。他对她如此体贴入微,出门上车以后会为她递来矿泉水,进电梯的时候会按住门让她先走,到餐厅坐下来会帮她拉开椅子……太多的温柔和退让令他散发着无情无欲的优雅,反而让她对他愈发肖想起来。
有一次他开车带她出去兜风,晚上天气骤然降温,她又不愿意关冷气。无奈之下,他只能把后座的外套搭在她的身上。这样的呵护令她又一次想起了希城,她把自己完全裹在他宽大的外套中,看着他的侧脸小声说:“大建筑师,我发现你真的很君子。”
“怎么说?”他专注于开车,没有转过头。
因为你从来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急色,接吻虽然有霸道的时候,但最多只会摸腰和背,不会做太多超越尺度的动作——她是这样想,但这回学聪明了,不再多说多错,只是笑着摇摇头。
如果是希城,一定会有些窘迫地板着脸说“那是肯定的,我这是对你负责”。她原以为Dante会给出类似的答案。可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却淡淡笑道:“莉莉,我不是君子,只是喜欢长远投资。投一点回收一点,并不能满足我。”
她哈哈笑了一下,原本想说你这比喻真奇特,但再深入细想,竟被这样简单的话弄得心神不宁起来。
33.
夏季转眼过去,初秋的降温让申雅莉患上了流感。
李展松从剧组取景回国后一直被她无视,这一次总算有机会趁虚而入,一天跑她家三四回,就是为了给她送一点食物或药物。而且,他自己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摆出大人的架势照顾她。她打开他送来的袋子,里面居然装满了浣熊饼干和大白兔奶糖。她对此略感无奈,只是把东西放在家里,然后去剧组拍戏。
最后几天却带病工作,演技自然不能完全发挥。看她身体不好,导演也没有责备她,只是劝她早点回家休息,她却拒绝了,说自己在旁边休息就好。然后,她拿着手机坐在一边,看着浅辰和其他人演对手戏,又时常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一如既往的,没有男友的任何消息。
如果不是打算约会,Dante似乎从来不会主动联系她。她不懂他所谓的长远投资是什么意思,只是在彼此越来越远的距离中感到不安。她特意留意过周边的人。李真最近交了一个新男友,是搞时装设计的帅哥,虽然打扮花哨说话轻浮,但还是能看出来心眼不坏,对她的真心显而易见。只要两人空闲着,就一定会给彼此发短信,李真发着发着眼角就会挂上甜蜜的笑容。不光是她,连浅辰这样的大男人,和恋人联系的时候也是一服幸幸福福的样子。因此,她经常觉得两个人已经恋爱是自己的错觉。
这种感觉在生病以后更加明显。再多的体贴也无法掩饰两人距离疏远的事实。或许自己死了,他都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手机联系人里,“Dante”早已设在快捷拨号的父母之后,铃声也换成了最唯美的钢琴曲。可这首曲子几乎从来没有响过。她看着那个名字很久,掩嘴咳了两声,最后捂着头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这个时候,片场外停了一辆枣红色跑车。四周的老房子如同穿着褶皱礼服的人,无精打采地在街道边站成两排。一扇扇破旧的窗户像是礼服上的补丁,被隔板连在了一起。住在老城区的居民们盯着这辆车,眼中没有羡慕,只有对这包着闪光皮囊的发动机的不可思议。
Marco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把墨镜往下拉了拉,看着因为身体不适不住咳嗽的申雅莉:“下车吧,公主等着你去拯救呢。”
Dante打开车门下去,如同立正一般站在旁边,却没有前进一步。不远处的申雅莉接过经纪人递来的胶囊和水,仰头把药吃下去,又扶着脑袋压抑着声音咳嗽。他看着她的侧影,忽然紧紧皱着眉,合上了眼睛。
“别浪费时间,要得到女人的心,不是该在她最虚弱的时候——”车里的Marco打了个响指,他打扮得比法王亨利三世还要花枝招展,“快过去,我还要赶时间约会。”
Dante重新拉开车门,一腿跨入前座,坐下来“砰”的一声关上门:“走吧。”
“……你是怎么回事?”
“开车。”
“喂喂,我可是你的上司,不要把我当成司机使唤,OK?”Marco瞪了他一眼,却很快留意到他望着申雅莉的眼神,释然地笑了,“哈哈,你又爱上这女人了。”
“没有!”他坐直身子,难得激烈地否认,“我只是不想被传染。”
“哦,是么?你碰她了么?”
“……什么?”他陡然眯起美丽的眼睛。
“我说,你们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吧,做到哪一步了?”
看着对方像是被按下暂停的影片般静止,Marco把墨镜重新推到鼻梁上:“你根本连碰她都不敢。”
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把跑车嗖的开出去。车轮碾过的地方,混凝土的道路已被岁月打磨成骨灰白,开始老化的野草从破裂的细缝中伸出了头。秋阳是毫无杀伤力的淡橙色,却仿佛能把漫长道路上的痕迹都洗练一空。Dante把头靠在靠背上,张开大手按住眼角两边的太阳|茓,盖住所有的阳光。
这个晚上申雅莉的感冒更加严重了,剧组特许她回家休息几天,等病痊愈了再回去杀青。吃过药以后觉得昏昏沉沉的却无法入睡,打到一半的短信“我生病了,你怎么不过来看我”也被删掉,她只能躺在被窝里,一边吃大白兔,一边看着呆呆像只死乌龟一样趴在盒子里晒灯光。
“臭呆呆,你怎么这么迟钝。迟钝大王,真可恶。”
她带着浓厚的鼻音自言自语着,把牙签摔在塑料盒子上。再看看手机发现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头痛又加剧了一些,她抱着枕头,连灯都没关就睡着了。
接下来她做了很多个梦。大概是因为这几天一直在拍《巴塞罗那的时廊》,梦里出现的场景和人物都与这部电影有关。在梦里,她一会儿变成女主角陈晓,一会儿变成Cheryl演的大学生,一会儿变成看剧组拍戏的路人甲,但整个梦境中,佐伯南都始终是同一个人——她不知那是Dante演的佐伯南,还是与顾希城非常相似的佐伯南。
梦中的电影已经拍到了最后一幕。她一个人走在下着大雪的街头,依稀觉得自己再往前多走几条街,就能看见南。但越往后走,街景就越陌生。渐渐的她在庞大的交叉路口停下来,任由行人车辆与自己擦肩而过。街上的楼房看上去很陈旧,像是停留在十多年前的状态。上面挂着的广告牌上的油漆也脱落了一些,满满的灰色毫无生机,又被沉凝的大雪粉饰。她伸出双手接空中的雪,从未如此渴望要见那个男人一眼。
“别找了。你喜欢的人已经死了。”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这样说。
她难过地坐在堆满积雪的长椅上,低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觉得累了,就睡了过去。再度睁开眼的时候,阳光普照大地,积雪融化,她微笑着迎接新一天,却想起他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
泪水溢出眼眶的同时,她呜咽了一声,干涸的喉咙也开始发痛。
这一回是真的醒了。她从噩梦中挣脱,拍了拍胸口——吓死了,原来只是梦。
她坐起来,让紊乱的心跳平定了一些。看看时间已是晚上十一点过,想去给自己做点吃的,却晕得连下床都做不到。她无聊地打开手机,却看见上面出现了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讨厌鬼”打来的——那是几个小时前她给Dante改的名字。她刚想看看最早一个电话的拨打时间,手机却再一次震动起来。
接听电话,那边传来的是恋人的声音:“喂。”
不知为什么,委屈的感觉瞬间汹涌而来。她猛地坐起来,掀翻了床头柜上的面膜盒:“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开一下门。”
她疑惑地走到玄关,竟然真的透过猫眼看见了Dante。她拉开门,皱眉说道:“保安是怎么回事,居然会放你进来。”
他板着脸,完全没有笑容:“你怎么不接我电话?”
被他这样一凶她反而愣住。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发怒了:“你一直对我这么冷淡,现在我不过几个小时不回你电话,你就跟我闹脾气?我刚生病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请你现在就离……”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揽到一个沉重的拥抱中。他似乎用尽了全力在抱她,紧致得好像骨头都会勒到散架。她听见他在耳边急促的呼吸,听见他语调不稳地说道:“下次不要让我这么担心。我真的以为你出事了。”
她半晌没回过神来:“我,我只是感冒……”
依然来不及回话,他已把她打横抱起,放在卧室的床上。紧接着雨点般的吻落在她的额上,眉上,颊上,已令她十分混乱,最后一个毫无防备的深吻更是瞬间夺走了呼吸。 他与她十指紧扣,过度的激|情令彼此的喘息声都开始颤栗。
吻到一半,她却突然别开头,把手挡在他的唇上:“别,我感冒了,不想传染给你。”
他怔了一下,眼角荡漾开了宠溺的温柔:“没事。我不介意。”他握住她的手指,在她每一个指尖上细细地亲吻:“晚上有吃饭么?”
她老实地摇摇头。
“厨房有材料吧,我去给你做一点东西吃?”
他刚站起身,察觉到衣角被人拽住。她紧紧攥着不放手:“晚点再吃,你留下来陪我。”
“好。”
他微微一笑,脱掉外套在她身边躺下,张开怀抱把她严严实实地封锁在怀中。也不知是否因为正在感冒,她再也不生气了,只觉得浑身都暖暖的,幸福得像是快要死去。她把脸往他的颈窝里钻了一些,深深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
以往他们拉近距离的时候,她总是能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如果不是特殊衣着需要,他一般会用CK One Electric。 混合了他身上的清新气息,那种号称是性感导电体的古龙水比一般人使用起来更迷人。然而,古龙水的味道仍旧会侵占大部分嗅觉。
这一天或许是下午忘记喷了,或许是两人从未如此长时间地抱在一起,古龙水的味道已经变得很淡,她能闻到的更多是他本身的味道。不是偏女性的甜腻,也不是偏男性的狂野,而是像是淡淡的、温润的、盛夏植物一般的清新气息。
此时此刻,原本变成一团浆糊的脑袋忽然清醒了。
或许她会忘记那个人的声音、身材甚至脸孔,却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这个想法把她吓了一跳,同时也更加不安起来。她在他的怀里动了动脑袋,又抬头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的轮廓,就好像初生的小动物一般——或许是自己才梦到了希城,外加感冒严重嗅觉出现问题,才会自我催眠他身上的味道与希城一样。可是,那种Dante可能就是希城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完全无法思考其它事情。
没过多久,他低下头,对她露出睡意朦胧的笑:“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困,精神真好。”
“我当然困了,不过要洗了澡才打算睡觉。”
“生病这么严重,就不要洗澡了吧。”
“那可不行,我有洁癖。不过我现在确实有点累,你先去洗好了。”
他埋头浅笑着看了她几秒钟,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就翻身下了床。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告诉他沐浴露、洗发露、护发素和浴巾的位置,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几分钟过后,她精神抖擞地弹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向浴室的方向,确定那边哗哗水声持续响起,就悄声飞奔回卧房。
在他裤兜和钱包里翻来翻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卑鄙的小偷。但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此时她想确认这个猜测的欲望已经超过了所有的廉耻道德。她在他的钱包里找到了西班牙的ID和驾驶执照,上面写着西班牙语,但她还是能认出一些内容,例如他的全名是“Dante Chow”,出生年份比希城早七个多月,身高比希城高3.5cm。Chow应该是粤语中“周”的拼法,这么说来他父母可能是香港人,与希城就更扯不上关系了。除此之外,他的钱包里装着几张美元、欧元和英镑的纸钞,几枚不同面值的欧分硬币,两枚2欧元的硬币,一张写着西班牙名字和电话号码的便签,不同国家的信用卡,娱乐场所的打折卡,等等。
后来她打开他的手机,小心翼翼地翻看他的手机短信和联系人。然而,看着上面一连串陌生人的名字、不明来路的通话记录、早在认识她之前很久与别人发的短信,她忽然感觉无比糟糕。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闯入别人生活的陌生人,却偏偏自以为是,喜欢偷窥别人隐私,甚至希望别人成为希城的替代品。如果Dante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一定会愤怒到立刻把她甩了吧。
她把手机切换到主界面,终于打算放弃,却不小心碰到屏幕上的微博客户端。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翻过了就不再翻了。许多条未读私信提醒让她不敢打开信箱,只能翻看关注的人和粉丝。遗憾的是,他没有偷偷关注过任何人,粉丝因为数量太庞大,也没有任何查询的意义。
但是,打开“账户管理”之后,她在上面发现了另一个账户——“asdfasjfdlajfl”。
这账号没发过任何一条微博,但点开关注的用户,她看见了一长串熟悉的姓名。其中第一个的名字就是“电池哥秋风扫落叶蛋疼了无痕”。看见这个名字的瞬间,心脏因为过度紧张抽了一下。不断往下翻,里面全部都是他们高中大学的同学。如果没记错,上次同学会上有一个老同学还说“那个名字一串乱码的人到底是谁啊,关注了我们所有同学但又不现真身”,然后有人开玩笑说“不会是希城的灵魂吧”。
这一刻,她只觉得手指克制不住发抖,脑袋一阵阵发晕,因为神经压迫眼睛不断被亮白的光占据。她把手机装回原位,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住。
过了几分钟,Dante也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了。有汽车飞速碾过柏油马路,声音透过隔音窗户传进来,已经几乎变成了蚊鸣。过道里的灯都关着,他的身影被灯光勾勒出深刻的轮廓。
“莉莉,我没带换洗的衣服,明天只能穿同一套了,你可别嫌我脏。”他正在用浴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用双手捂住眼睛,逼迫自己不要在这时候感情用事,但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流出。她迅速用手背擦掉眼泪,狼狈地把头埋到被窝里蹭了一圈,提起精神对着他的方向开心地说道:“好。”
很久很久以前,她与希城一起去他奶奶家做客。奶奶在厨房里为他们做饭,死活都不让他们进厨房,她大老远就能闻到糖醋排骨香喷喷的味道,却只能在客厅里和希城看房间里摆的许多照片。他爷爷奶奶年轻时的旧照。那时的奶奶有着大大的眼睛,笑起来甜美的酒窝浅浅凹陷。爷爷是一个英俊而冷峻的军人,长着与希城极其相似的瘦削瓜子脸,但散发出的气质却与希城截然不同。她在爷爷的脸上寻找希城的蛛丝马迹,最后皱皱鼻子说你爷爷比你帅多了。希城笑着没说话,给她看了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老年的爷爷背着奶奶爬楼梯的背影。他说,几年前奶奶买菜时犯了痛风,爷爷找到她,然后把她背回了家。街上刚好有摄影师路过,就把这一幕拍下来并发了照片给他们。
照片上的爷爷奶奶都佝偻着背,看上去动作迟钝缓慢,如此苍老,如此不起眼,却深深触动了申雅莉的心弦。她看了一眼爷爷黑白的遗照,又在全家福里圆溜溜小脑袋堆里迅速找到最可爱的一颗,对着那大眼睛的小包子弹了弹,如此说道:“小朋友,你奶奶真幸福,真希望你有遗传到你爷爷的优良基因。等我老了以后,你也要这样对我,知道吗?”
她并没有得到小朋友的回答,但放在沙发上的手被人十指相扣紧握,再也没有放开。她又怎会知道,那之后没多久,自己就用最荒唐的理由放开了它。
这一刻,看着不远处他在光影中的轮廓,她恍然意识到,那已是十年前的小小Сhā曲。
人的生命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漫长,几个十年过去,一生也就结束了。错过顾希城,是她有生以来最后悔的事。
可成长的代价,大概就是错过。
因为在最年轻最灿烂的年华,我们往往还没学会怎样去爱,就遇上了那个会爱一辈子的人。
The End of Part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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