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不知道,等待的过程会这么痛苦。
我想,我已不再是可以为青春的回忆而哭泣的年纪了。三年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睡梦里,在路途上,在坎坷里问我:“七宝,冷吗?”
冷吗?
这问候常常令我内心疼痛,痛得不能站立。我觉得孤独和回忆让我快要残废了,而平生,他此刻停在世界的哪一端?是否,痛感已与他彻底远离?
我明白,我的痛苦,如今不过是悬崖上的舞蹈,随时都有可能跌下万丈深渊。但这茫然的结果却并不令我感到恐惧,我不害怕跌落,我恐惧的只是我的平静,它们使我如履薄冰。
在疼痛中,我发不出声音,只得在表情上掩饰着我的悲伤,我不能叫谁看见那些伤口,因为我知道,任何人看见了也不会怜悯我,世界上最怜悯我的那个人,他已经死了
现在,我每天重复过一样的日子,头发整齐地束在背后,礼貌微笑,淡然言辞。不再是以前疯癫的年月,我逐渐变得优雅得体。我逐渐,也学会了用些安静淡然的姿态和方式生活。
依旧在跳舞,和以前一样,在芭蕾舞步的旋转中,不断前进,晕眩晕眩,之后跌倒在地,浑身汗水。
这是优美祥和的舞蹈,却被我演绎得悲痛欲绝。
我知道只剩下我自己了,在这尘世的旅途中,我的旅伴已经消失,最了解我的那个人,他已经长埋于黑暗之中。这是我必须面对和接受的现实。
在这三年之后,我终于沉淀下来,远离了奔走和漂泊的生涯,重新安稳地停留,在这安静的间隙,我感觉到,美好的回忆正在倏忽地到来,又倏忽消散,但生命的华宴毕竟还在继续。
每天,太阳下我和人群不停地在擦肩而过,偶尔能想到自己以前奔跑的样子,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是多么年轻,我固执地,风尘满面地奔向前,一直奔向前,即使总也看不到路的尽头。
现在,我却再也跑不动了。
如今的我是一个人,独自做着一场梦,在自己与往事的战争中,我苦苦挣扎,但却不哭。
我不能哭。
因为我知道,那个怜悯我泪水的人,他已是消失了,从此之后,我还要再哭给谁看呢?
翌日,晓篱或许是听了宋康的叙说,因为不放心我,所以跑到家里来探望我,母亲给她开门的时候,我还躺在床上。
晓篱走进我的房间里,我感到她温柔的手指在抚摩我的头发,于是便睁开眼睛,见是她来了,就打着招呼:“哦,你来了。”
“是。”她说:“我来看看你。”
我点点头,从床上坐起来,倚靠在枕头上。
“你很疲惫,昨晚没睡好吗?”她问。
我回答:“是的,我很久都没有良好的睡眠,总是随时会醒来,怎么强迫自己,也睡不着。”
她微微叹息,说:“即便那样,你也不能再吃安定片了,那些药吃多了没有好处,你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
我点头应着:“恩,我明白。”
她忧心忡忡地又说道:“我听宋康说了,昨天,你不管不顾地跑出去追一个送花给你的人,他是谁?你认识他吗?”
我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要追出去呢?七宝,你别让我担心你,你不知道,你去西藏的时候,我一直担心你,现在能看到你回来,我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你……”
我握过她的手,安慰她说:“放心,没事,我没事,我只是——看到了一个和他非常相似的人。”
晓篱怔了一下,瞬间问:“谁?”
我不回答。
她小心翼翼地问:“潘苏程骆吗?”
“不。”我说:“是平生。任平生。”
晓篱懵懂地望着我,我听见她问:“任平生是谁?”
——我呆了一下。她的问话使我心里一痛,是的,任平生是谁?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作为我的朋友,他从来没在我的过去空间里出现过,他与我的故事,发生在另一个遥远的城市,牢牢地记在我的心里,可是此时此刻,当晓篱疑问起这句话时,我却无法回答,我甚至疑心,任平生,这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一切都是我的一个梦罢了。
可是,怎么会是梦呢?那些真实的往事是那样来势汹汹,它们在每一个不眠的梦里来找寻我,使我不得安宁。
晓篱又一次询问我:“你怎么了,七宝,你发什么呆,告诉我,谁是任平生?”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望着她那双清洁的眼睛,我听到自己说:“那是一个漫长的,又平淡无奇的故事。晓篱,你愿意听吗?”
她无比认真地点点头。
我相信她的真诚,于是,我开始了我的叙述。
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十七岁,对,就是我离开这里,去读大学的那一年,你知道,我是去找潘苏程骆的,但是,我却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了,这使我很伤心。但是意外的是,我遇到了任平生。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晓篱,你知道的,我没谈过恋爱。——他只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他读医大,成绩优秀,后来做了医生。他没有父亲死了,母亲走了,独自和外婆生活在一起。是的,晓篱,就像我们的亲人一样,外婆是很和善的老人,她常常做饭给我们吃,手艺非常好。
平生做医生的时候,我还在念书,他有很高的薪金,因为对陌生城市的迷恋,或者因为想逃离生活,我们便常常去旅行,是的,晓篱,或许你可以把他当成是我的旅伴。一个非常值得信任和依靠的旅伴。
没有爱情,晓篱,这或许使人感到遗憾,但是真的,我们之间没有遗憾,你知道,我爱的是潘苏程骆。但是潘苏程骆,他能给予我的,恰恰只是忽略和伤害而已,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在我为得不到的爱情哭泣的时候,都是平生站在我的身边,给我勇气,给我关怀。
后来——好吧,晓篱,你问起后来,我怎么回答你呢,后来,我长大了,四年的旅途使我们都感到疲惫,所以我们渐渐不再旅行了,我依旧喜欢潘苏程骆,为了他,我开始学钢琴。我忙着找工作和实习,我去了云南,平生千里迢迢地找去那里看望我。我才知道,外婆去世了。
他相依为命的外婆去世了,他什么温暖都没有了,只剩下我这个朋友。我为他的孤独而感到悲伤,但是我多么后悔,晓篱,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没能给予他更多的力量,我也没能陪在他身边。
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对,是初春,我记得很清楚,我生日的前夕。那时候我在出差,我接到陌生人的电话。
——晓篱,你相信命运吗?你相信,人们在短暂的交会之后,是会很快分别的吗?不管,你们之前的回忆有多么美,不管,这个人,他于你而言,是多么重要,多么好,多么珍贵。
不是出国,不是告别,我亲爱的晓篱,是死亡。你知道么,是死亡。
他死了,我从此陷入长久的沉默里,所以我去了西藏。
哦,别哭,你一哭,我也要哭了,我已经哭了太久,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累。
我知道吃药会有幻觉,但我睡不着。真的,晓篱,我睡不着,我常常看到他的影子,他站在我的身边,或者我的房间里,却从来也不说话。但是,只要我想去触碰他,他就很快会消失。
已经三年了,我以为长久的跋涉早已能使我忘记了伤痛,但是晓篱,那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罢了。我完全忘不了他,或者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将他忘记。
昨天晚上,在酒吧里,那送我花的男子,你知道么,他是多么像平生,多么像,可是当我追出去,他却不见了。
……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看到晓篱满面泪水。她伸出手臂拥抱我,她将我抱得那么紧,我听到她在我耳朵边儿喃喃地说:“哦,我可怜的七宝。”
是的,可怜的七宝。你已经失去平生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她又说:“我终于明白你,七宝,明白你之前为什么要执意离开,也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将自己封闭起来,有一层寒冷的外壳。别怕,七宝,我明白你,我永远在你身边。”
我感谢她说这句话,我的眼泪在瞬间落下来,我无法说出话来,喉咙痛的很,我听到自己失声痛哭。
太久太久了,这故事压在我的心底,只有我一个人在缅怀和阅读,别人遥遥地在观望着我,肯定都在想,这是个奇怪的人。
他们读不出悲伤和死亡。忧伤和死亡,是只有生命才能读懂的东西。
又在某个失眠的夜里起来,下床,穿着拖鞋去喝白开水。
无所事事。想到从南京带回来的那两本书,一本佛经和一部小说,我一直还没有来得及静下心读过它们。于是在这个平淡去奇的夜晚,我打开了台灯,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卧床翻看起来。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讲述的是一个长达十二年的爱情。
十二年。我想,应该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吧,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那过程中的滋味。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是在电视上,那是一部叫做《似水年华》的电视剧,黄磊和刘若英主演。剧中的一个镜头曾定格在这本书上许久,这是男主角惟一的纪念,也是女主角送给他的惟一清晰的记忆。但他们后来终究还是没有在一起,余生都在过着怀念的生活。当然,也是寂寞的生活。
这使我想到潘苏程骆,从十三岁到现在,我认识他,远比十二年更长久了。
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潘苏程骆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模糊到我几乎都不再能想起他来,我只是长久地想起平生。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起平生。
那书中写着:“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传说,所有流进这条河的东西,不管是落叶,虫或鸟羽,都化成石头,累积成河床。假若能将我的心撕成碎片,投入湍急的流水之中,那么,我的痛苦与希望就能了结,而我终能将一切遗忘。”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冬天的空气让颊上的泪变得冷冽,冷冷的泪水又滴进眼前那奔流着的冷冷的河里。在某些我看不见,也感知不到的地方,它将汇入另一条河,然后,再汇入另一条河,直至流进大海。”
“且让我的泪流到那么远吧,这样,我的爱人将永远不会知道,曾有那么一天,我为他而哭,而流泪。且让我的泪流到那么远吧,这样,我终将能遗忘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梦。”
是的。假若可以如此,我终将能遗忘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梦。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