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谁能知道 / 在梦里 / 我的头发白过 / 我到达过五十岁 / 读过整个世界 / 我知道你们的一切 / 夜和刚刚亮起的灯光 / 你们暗蓝色的困倦 / 出生和死 / 你们的无事一样。
——顾城《十二岁的广场》
从南京回来后的这个夏天,我度过了一个很悠闲的假期,多数的时候,我都是在宋康的酒吧里玩,或者是一个人到处走走,晚上则是在家看书。
很快到了九月,初秋的时候。我如约进入艺术学校任教。学校在教师公寓里给我安排了一间房子,因为离家中并不太近,为了方便,我便住进了公寓,到了周末的时候便回家去。
在那公寓的房间里,我把一切布置得很简洁,除了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之外,只是我把那架旧的钢琴搬进来了,除此再无别的摆设。
而那架钢琴,是潘苏程骆在十九岁离开之时,送给我的唯一的礼物。
这是第一次,我安然的,决定长时间的要一个人居住在某个地方,过某种稳定一些的生活,和从前的生活方式不太一样。从前,我总是不知道下一个旅程在什么地方,下一年要做什么事,现在却即将要长久地安宁,重复的过日子。这使我有些茫然,但在茫然之后,却感到安心。
也许因为学校的生活很轻松,空气也很清新洁净,所以我总是睡的很早,起的也很早。
早起的时候,我总是去跑步,这是之前平生使我留下的习惯,他习惯在很早的时候打电话来,叮嘱我要去晨跑,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所以,虽然他已经离开了,这些习惯却已经牢固地根植在我的生命里。
这季节总是晴日,从不下雨。早上起来,我才忽然发现,真的是到秋天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叶子已经落满了一地,舒展着寂寞的光泽,校园里的花朵都谢了,只剩下尚绿的叶茎,有淡然的忧伤的味道。
这些情景,非常像一个人年少时的心情,那样柔软而隐秘,充满青春里微微颓靡的甜蜜气息。我突然醒悟,关于我的那一段癫狂的青春,不知不觉中,原来已经早就失却了,如盛开在季节尾稍的花朵似的,一下子在瞬间枯萎,只遗留一点微小的痕迹。
以后的每天都是这样,我都起的很早,去跑步,看书,吃早点。然后去上课。晚上则是听着音乐备课,或者一个人出去走走。
我很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和在南京度过的那段日子极为相似,不同之处是,我没有以前那么忙了。我更喜欢现在。我喜欢看到校园里那些年轻的脸庞,那些孩子,和我当初一样的年纪,他们舞蹈,唱歌,奔跑,灿烂的笑着。或者他们一起走在路灯下,他们恋爱,他们旁若无人的亲吻,给予彼此用力的拥抱。
这些让我想到我自己的青春,也因此让我拥有更多新鲜的血液,然而,我没有预想到的,是生活给我安排了一场意外的相逢。
意外,就是说,从来没想象过的,有那样一个人,突然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这仿佛像是梦,又像是一个奇迹。但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清晨,我起的仍然很早,秋天的空气微微有些凉意,但是很舒爽。所以我换了衣服,又去跑步,跑步能使人健康,平生教给我的道理,我一直都会记得。因为平生是医生,所以他总会特别注重生活质量,这也许是职业病,他总是会淡漠简洁地提醒我,什么东西能吃,什么对身体不好,怎样的生活才健康等等。我都会照做,因为我信任他。
我知道以后我都没机会听他再提醒我,所以我唯有记得他说过的所有的话。像是王家卫那部《东邪西毒》电影里说的:“当你不能再拥有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却。”
此时的清晨,夜雾正在渐渐散开,在树林里缭绕着,黎明的曙光缓缓地升起,像旅程的列车经过黑暗的隧道,又逐渐驶入光明中一样,呈现出一些坦然的白色。树林里的道路弯弯曲曲,忽左忽右的,我沿着操场一路跑过,看到地上有许多沾着水珠的落叶,还看到回廊的台阶,花园和凉亭,以及越来越清晰的天空。
那天空是白色的,带着微微的蓝,很美。我的耳朵里隐约能听见林梢鸟儿的叫声,以及湖边学生朗读英语的声音。
跑完步我回到公寓,在房间门口,突然发现,我的门竟是虚掩着的,屋子里还有灯光,我明明记得出去前是关了灯的。这使我有些疑惑,但我还是推开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男子。
是的,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子,在我房间里,靠着我的书桌站立着,他的身子挡住了后面的台灯,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具暗色的石碑,我没有办法看到他的脸,我也没有感到很惊慌,我疑心,这一切仍然是我的幻觉,因为我总是会在幻觉中看到平生。
但这个人不是幻觉,也不是平生,我听到他开口说话了,他的问候非常礼貌,他说:“你回来了。早上好。”
我还是略略惊讶,但仍保持冷静地询问他:“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他笑了,轻微的声音,他走向我,离开黑暗的遮蔽,我看清楚了他的样子:他有英俊的眉,明朗的眼睛,高大挺拔的个子和修长的手臂。他穿深苔绿的裤子,白色上衣,他浑身散发出温和的味道,如同是春天树枝一样,散发出湿润气息。
我认得了,又是他,那曾经在车站,在酒吧,一度送给我百合花的男子,又总是会随时随地消失的奇怪的人。
我颇感惊讶地说:“原来是你?”
他的声音清淡懒散,很诚实地说:“没错,是我。”
我又问他:“你认识我吗?”
他点点头,回答说:“当然。”
我对他坦然的态度感到不满,我说道:“可我并不认识你。而且,我好象可以经常见到你,是吗?”
“是的,那是我刻意去找你的。”他说。
他的回答证明了我之前的猜测,我还质疑他的目的,于是问他:“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有事吗?”
他笑笑,随意地说:“我当然是在等你啊。”
面对这样一个擅自闯进我房间,又能安静如常的人,我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的莽撞,所以我的态度也甚不友好,我苛责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等我呢?我并不认识你,不是吗?你为什么总是突然出现?而且现在,你未经过允许就私自闯入我的房间,也不解释,也不道歉,你这样是不礼貌的,你叫我怎么想?把你当成不速之客?小偷?还是——”
他打断我的话:“请原谅。”他辩解着:“请你原谅,因为着急,所以一时没有向你解释清楚,也许,是我太唐突了……一想到要见你,就有些慌乱,不知道怎么开始说,所以,是我的不对,请相信我没有别的企图,我只是,想来见见你,你房间里的一切,我都没有动,你的房门是虚掩的,我走进来,只是打开了你的台灯而已。”
我接受了他的这一段解释,态度也稍稍软化,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微微一笑,说:“我想请你吃早餐,可以吗?”
他的话语非常诚恳,但说话的语调却有些生硬和奇怪,仿佛是一个外国人说中国话的样子,这使我不禁生疑,我还是不知道,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何以一再送花给我,又在清早等我去吃饭,这实在是很唐突,叫人想不通。
何况,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行程,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他究竟是谁,我觉得我必须问个清楚。
这么想着,我便问他:“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还有,你说个理由,我为什么要答应和一个陌生人吃饭?”
“我们不是陌生人。”他解释说:“我们从此以后就是同事了,我就住在你房间的隔壁。”
我疑惑地问他:“同事?你也是艺校的老师吗?”
“是啊。”他点头,回答我说:“我是这所学校的英文老师。”
我并不太相信他,因为,在我进入学校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在任何一间办公室见到这样一个老师。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他又解释说:“我这段时间去参加了一个教师交流会议,昨天晚上才刚刚回来,所以你之前没有见到我。”
原来是这样。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并不不像是在撒谎,便稍稍放下戒备,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平生死后,对很多人都有戒备心理,觉得自己不太容易相信别人,也许是将信任都付与在平生身上了吧。
我又问他:“你知道我?”
“知道。当然知道。”他说:“你是林七宝。”
“是的,我是林七宝,很多人都知道。但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是谁,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我知道这么问话有些咄咄逼人,但是好奇心的驱使,使我必须要赶快弄清楚他的身份。
他又笑了,他问道:“假如你的提问我都回答,你会答应和我一起吃饭么?”
我想了想,点头应着他:“恩,好。我答应你。”
他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使我感到亲切,他顿了顿,继而轻声而平静地说道:“我,我叫任平宁。”
我没太多的去思索这个名字,顺口接过他的话说:“,哦,任平宁,你跟我一个朋友的名字很像,他叫——”
我突然怔住了,话语突然僵在嘴边。
任平宁。我抬起头来盯住他,熟悉的感觉又一次扑面而来,他对我温和地微笑,接着,我听到他说:“I come from Singapore。”
这句话他是用英语说的。尽管我英文不是很好,但是我还听懂了,他说他来自新加坡。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失神地站着。
我想,我是等太久了,等到筋脉耗尽力量,等到眼泪都化作灰烬和空气,等一个人的到来,像是等待一场期盼已久的重逢。
他说:“七宝,平生的葬礼上,我第一次看到你,你穿着黑色衣衫,一个人孤单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流泪,但是你脸上的悲伤比泪水更痛苦,我无数次听平生提起到你,他跟我说,七宝是健康善良的女子,如果想有健康的灵魂,就必须和她这样的人在一起。那天,我看见你站在平生的遗像前,久久站着,我想上前与你说话,却怕自己会打搅到你的悲伤……所以我始终躲在房间里,没有走出来。后来,我回到了新加坡,你知道么,平生死后,我也是只剩一个人的孤寂,他是我唯一的哥哥,他也是你唯一的旅伴,所以,七宝,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又为什么停在这里等你,因为我们都怀念平生,都在无尽的悲痛中又活过来,所以,请你像相信平生一样相信我,像对待平生一样对待我,我也想像平生一样,和一个健康的人在一起。”
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我想,我必须和他一起吃早饭了,这刚才还与我陌生的人,在片刻之前还令我猜疑的人,他此时站在我面前,与我之间,竟有一根悬丝牵扯般的亲切了。
虽然——虽然他生得英俊洁净,一点儿也不像小土匪。
我望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看过就能叫人记得的眼睛,我问着他:“真的是你吗,平宁?”
“是我。”他说:“是我,七宝,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他们说你去了西藏,我不知怎么才能找到你,只好又回新加坡,一年前,我又来这里找你,你还在西藏,我不知你何时才能返来,便一直在这里等。”
我感到喉咙哽咽,问他说:“为什么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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