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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亲爱,你是我最温暖的悲伤 > 第一节

第一节

他微笑,淡淡地说:“这并不能说是还俗,你知道么,我们佛家允许五次出家和还俗,只要心向佛祖,在哪里都好。但是,我不在意这些,我生在俗世,活在人群之中,这些对我来说,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心究竟在哪里。”

我问道:“那么,可不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故事?”

净恩平和地说:“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我们坐在玻璃窗边的椅子上,我喝了他沏的茶,碧螺春。茶香缭绕着空气和头脑,黄昏的余晖隔着墨绿­色­的玻璃投进来,落在地上是浅淡的影子。有时候,人从窗子里看外面的世界,这感觉会很奇妙,外面是一个天地,里面是另一个天地,只是一扇玻璃,就可以将烈日和纷扰挡在外面,一切的事,隔着窗子看,也就显得自己置身事外了。

我们聊天,净恩仍是话语不多,但他还是完整地向我说起了他的身世。他自小便是孤儿,某个清晨,师父在寺门口看到襁褓中的弃婴,师父便将孩子抱进寺里。从此以后,师父收养了他,师父是个和尚。在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和师父就在寺里生活,每日吃斋,撞钟,扫地,念佛经,打坐。生活清贫而安宁。他们还种了一片菜地,每天早上他都和师父为青菜浇水。师父是博学广识的人,因看透红尘才遁入空门,师父教他念书识字,也教他人生哲理。他和师父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相依为命,亦从师父那里学到很多珍贵的东西。师父去世后,当地政府资助他到佛学院上学,毕业后他四处游历,走了很多地方,得到许多收获,后来在这儿开了这个书店,书店之名施仁,是师父的法号。

“我不是为了安稳而停留。”净恩与我说:“停留是为了片刻的栖息,在那之后,还要跋涉到更远的地方。”

这几乎是我听过的最简单也最离奇的身世了,面前这个穿牛仔裤与白衬衫的年轻人,他斯文儒雅,有良好的修养和淡定的心态,并且快乐明朗,但他却是个出家人。我以前以为,和尚都是双手合十,一身的长袍僧服,开口闭口念阿弥陀佛的,而净恩的微笑却告知我——心中有佛,佛便无处不在。

他说:“我曾回到过那个寺庙,因长年的风吹日晒,它早已是断壁残桓,只剩下一个破旧的院落,无人修建,更无人再居住。”

他又说:“我知道佛祖所说的含义,四海皆为家,可我对那里仍是念念不忘,我时常梦见自己又回到那里,清早,听见晨钟的响声,我看见师父,他手中拿着水瓢给院子里的青菜浇水,然后抬头对我微笑。我不知自己怎么了,本以为已经看空看透,又为何留恋?”

是的呢,如果本已看空看透,又为何留恋?

我想了想,回答他说:“也许是因为,那是你的家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这样的家园,也会有一个怀恋的人。”

“你也有吗?”他问。

我点点头:“是的,我也有。”

净恩问道:“你怀恋的人也不在了吗?”

这句问话使我心里一酸,但我还是回答了他:“是。他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他,除非,除非在梦里。”

净恩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黄昏的光影渐渐消失。此时再隔着窗子观看,外面的天地和里面的天地都暗了下来,成了一样的颜­色­,一样的世界。

最后,我在那书店里选了两本书,一本是开始时我拿的那本佛经,还有一本是《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这是一部我没有看过的小说,它的名字吸引了我。

到柜台前时,净恩却坚持不愿收钱,他知道我快要走了,执意将这两本书送给我,我只好收下。

我走出书店时,想到一个问题,便又折回来,微笑着问净恩说:“我想知道,你剃了头发,穿着僧衣时,应该是什么样子?”

净恩笑,静静地说:“应该是比现在还帅的。”

他的回答令我不禁笑出声来,我看着他清澈的,在尘世下超脱一切的洁净目光,轻声说:“再见了,净恩。”

净恩说:“再见,林七宝。”

我转身走开,尽管只是那时,后来的一切毫无发生的预兆,我却几乎已经能预料,我以后将很难有机会再见到他,而他的出现,也好象是上天安排的一个微小奇迹似的,刻意给我的礼物。

米兰.昆德拉曾说过:旅途无非两种,一种只为了到达终点,那样生命便只剩下生与死的两点;另一种是把视线和心灵投入到沿途的风景和遭遇中,那么他的人生将是丰富的。

或许,我和平生倾向于第二种,我们希望在旅途中得到欢乐和平静,以此丰富内心。但是平生终究又选择了第一种,向着终点,向着那个­阴­冷的地方,结束了他的生命。平生此生不会再同我一起旅行,旅行对于我来说,也就在逐渐失去意义。慢慢的,尽管依然在奔波,我对沿途的风景却逐渐漠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是,旅程将在何时开始,又在何时结束。

因为,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投入旅行的乐趣,再没有人陪我,倾听呼啸而过的每一座城市的声音。这世上只有平生一个人可以与我一同经历,所以,他死了之后,我的心不能得到救赎,困在黑暗和寒冷里,日日夜夜。

这一天,当我背着行李下车时,我又看到车站拥挤的人群,他们正要分别或者正要重逢,他们笑,或者面­色­疲惫。我想到,从此这世上没有了平生,是否就没有我要等待重逢的人了,这令我微微伤心,但我还是得展露微笑,因为我回到的是我的家乡,这亲爱的,夏日开满栀子花的城市。

藏区是没有栀子花的,我记得。

我在那里居住的校舍的旧屋子前,不知何时种了一片仙人掌,他们告诉我说,在藏区,只有这一种植物是容易存活的,可以经历风雨和­干­旱的摧残。的确如此,我在那里住了两年,整整两年,仙人掌一直顽强地活着,后来,我甚至看到了仙人掌开花,花是红­色­的,鲜艳又沧桑,那是一种生长在荆棘中另类的美。

然而我知道,我是不被理解的,因为执意要赴西藏这件事情,父亲曾要与我断绝关系,我们两年都没有通过电话。尽管我回来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他仍是很少和我讲话,并且长时间地对我冷漠和不理睬。我原本也不奢求他会原谅我的,我当初走的那样坚决,不听他的劝阻,现在,我虽是期待与他和解,但我又没感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一直是我的失落。

当年,母亲曾拉着我的手,她苦苦央求,她说:“你不要走,阿宝你不能走,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怎么能够抛下我们去那么远的地方,你怎么忍心。”

父亲则是闷闷地抽烟,他将烟蒂狠狠地扔在地上,冷冷地斥责母亲:“你不要拦着,让她走让她走,从此之后,她的生死与我们无关。”

而我当时,就忍着哭泣离开了,连回头都没有回头。

我没有错,我的行为是无辜的,我常常会这么想,我只不过是在那偏远的地方做了两年老师,为那些孩子写了一些报导,并到电台号召人们为上不起学的他们募捐,这些是微不足道的,我不要赞誉,但我是多么希望父亲理解我,我愿意看到更多鲜活努力的生命,平生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因为他曾和我提到过,今生最大的梦想,是到藏区做个好医生,哪怕只有短短一年也好。

在平生死后,我想,我应该继续他未完成的心愿,所以我只身一个人到了西藏。我并不在意任何荣耀,那时候,在我心里,一切的赞誉和荣耀都是虚无的,我只希望生活在都市的淡漠人群,可以尽一些力量来帮助别人,帮助那些渴求接受教育的孩子们,而不是在回来后,看到文化馆的楼上悬挂着我的宣传照片,这令我不自在,我是沉默的,甘心去用这样的方式救赎心灵,我并不需要这些夸赞,因为比起那些孩子们,我拥有的实在太多了。

平生曾说:“把自己拥有的分给那些什么也没有的人,带着仁爱的,而不是同情的心,为别人尽一份力,是受尊重的,令人开心的事。”

的确如他所言,这两年之中,我也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孩子们教给我用感恩的心聆听生命,我在他们纯洁质朴的笑容中,获得成长和认同,也从他们的乐观和勇敢中看到生活的美好。这些对我而言已足够,并将是我人生之中完美的时光,是我汗水与泪水,光荣与梦想共存的时刻。我想,倘若平生还活着,他也会为此感动的。除此之外,我没有想过别的,或是得到别的。

然而,这城市扑面而来的熟悉令我心酸,令我想到父亲的疏离,母亲的眼泪,想到不久前我从西藏返来时,在机场围着我欢呼的人群,那欢呼容不得我的安静,我感觉一种无奈的,乏味的疲倦,但我却不能这样表达出来,因为我是林七宝,我现在二十六岁,我不再是可以任意妄为的年纪,从前的那绑着两条小辫子的年轻岁月,它们已经一去不返了。

和任平生一样,他们一样的,一去不返了。

此刻,我穿越人群走过去,喧闹和拥挤渐渐散落在身后。我看到尽头有一个男子,为什么会特别注意他,我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他的样子。他显得英俊而沉稳,穿着一身黑衣服,褐­色­鞋子,怀中还抱着一束鲜花。他安然地站在那儿,似乎是在等待谁。

常常会没有来由地观察一个人,在平生去世之后,我总觉得,从任何一张陌生的脸孔上,都可以寻找到他的影子。然而,我又明明知道,这万千来往的过客,哪一个都不可能是平生。

我从那男子跟前经过,看到他的眼睛,那眼睛有孩子似的纯净。恍惚中,我能感到有某种特别的熟悉,那是像施仁书店净恩的一双眼睛,一双见不得肮脏也见不得堕落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定然是属于一个高贵、典雅、纯朴、空灵的世界,而那个世界,离俗世凡尘太遥远了一些。

惭愧的是,我觉得我已不再拥有那样的纯洁,在多年的奔波中,我的灵魂和目光逐渐变得粗糙和丰富,反而失去最初的清澈。

现在我看到他,熟悉的气味又一次袭来,像一阵清风,柔而舒缓的清风。这令我困惑,我可以断定,我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的。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致命的熟悉感?

他却径直向我走来了,我望见,他的手中是一束百合花,美丽而清香的百合花。我向四周看看,想知道是哪个人在等待他的迎接和花束,但是,令我惊讶的是,他却定定地在我面前停下,并且将花束递到我的手边。我微微疑惑,瞬间猜测着,或许这也是个盲目关注我行踪的人,因为,早在从西藏回来之后,就常常收到信件和鲜花。不过惟独没有收到过百合花。

我接下花束,轻声说:“谢谢。”

他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就优雅地退到一旁去,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

我走出车站,坐进出租车内,街上人流如织,我从车窗向外看,已找不到那个黑衣男子,他不知在何时隐入人群之中,没有了踪影。

车子缓慢地向前行驶,经过旧公寓和广场,经过穿流的人群,还经过文化馆门口的那道街,我看到自己教藏族小女孩跳芭蕾的大幅宣传照片,它代表着我是这个城市的爱心形象大使,但我并不想这样。此时,我只是想起了和我一起跳舞的女孩们,她们的名字,一个叫金娅,一个叫木措,还有一个叫卓玛。我教她们芭蕾和钢琴,她们教我藏语和藏族舞。她们和那里的蓝天一样纯洁美好,笑容总是那么­干­净爽朗,并且,她们是那么热爱读书,热爱歌唱和跳舞……

或者,哪天我还可以再去看看她们,不管多远的路程,总能重逢的。

但是,就算我翻过千山万水,走到世界的尽头去,也再见不到平生了,他只活在我的幻象里。

我们再也无法交谈,他将永远沉默。永远。我们再也不能重逢了。

下了车,我看到我的家,阳台上还攀着紫藤花的枝蔓,窗边还贴着母亲剪贴的福纸,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温暖。但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困在­阴­暗和寒冷里,不得释放?因此这温暖令我不太能适应,它们让我心里微微不安和畏惧。

刚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母亲就从屋里开门迎出来,她拉着我的手,摸着我有些瘦削的脸,她不停地说:“阿宝,你怎么瘦了那么多?为什么不先打电话回来?事先打个电话回来多好,可以让你爸爸去接你。”

我搂过母亲,其实瘦的是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睛已不再有神采,头发也开始有白丝,这令我心底泛酸,喉咙突然哽咽。但我装做无事,笑着对她说:“妈妈,我自己可以回家来,我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

母亲却说:“不结婚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我摇头,无奈地笑笑,却没有办法反驳。她总是想叫我结婚。

母亲看到我怀中抱着的百合,问着:“谁送的花啊?”

“不知道。”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哦。”母亲接过花束,说:“交给我吧,我等会帮你Сhā起来。”

我点点头。我们一起走进家中,我看到父亲,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听见我们进门的声音,他只是抬头看了看我,没有什么表情地问:“回来了?”

我取下行李,点头说:“是的。”

他说:“哦,准备吃饭吧,你妈刚好做了许多你爱吃的菜。”

我难得听他主动和我说话,心里很是欣慰,但因为旅途的疲倦,使我实在没有胃口,于是只好说:“你们吃吧,我一点也不饿,我现在想洗澡。”

母亲在一旁说:“好吧,不想吃就算了,晚上再做夜宵给你吃,现在你该好好睡一觉的,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我微笑说:“谢谢妈妈。”

之后,我走进自己的卧室,在床前坐下来。又一场旅程结束了,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感到累,很累,想做一只鸵鸟,因为传说,鸵鸟累的时候,可以将头埋进沙堆里,危险和困境看不到,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如果真的可以那样,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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