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答:“因为我想看到你,想知道,真正的你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问他:“你能停留多久?”
“永远。”他说。
我感到疑惑:“永远?怎么会?你不回新加坡了么?”
“我不回去了。”他说:“母亲在平生去世后不久就病了,一年前,她也去世了,现在,我在那里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平生曾和我说过,除我与母亲之外,你是他的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亲人。那么,你就也是我的亲人,七宝,我知道,你必然也有同我一样的孤寂时的寒冷,我希望看到你的笑容,籍此得到温暖,这是平生最后赠与我的生机,你明白么?”
我点头,说:“明白。”
“那么,七宝。”他问着:“我可以拥抱你一下么?”
我看到他清澈的目光里闪烁的澄净的光,我看到他掩藏在那清澈背后如我一样寒冷的寂寞,这些似乎使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我说:“可以。”
他的手握住我的肩,他伸过手臂拥住我,我没有动。但当那温暖的身体靠近我的时候,我还是流了泪,所有和平生有关的记忆,就在突然间一起涌到心头来。我们,我和任平宁,两个素昧相识的人,因为对同一个死去的人的留恋,从天涯海角聚到一起,也正因此,我借着他的肩膀,哭泣。
他是平生的弟弟。
我知道他,但是没有见过他。我知道他喜欢看佛经,喜欢拼图,他有修长的好看的手指,那双手能画出各种奇妙的图画,还能雕塑出任何一种姿态。我知道他很爱他的哥哥,也很爱他的母亲,还知道,他有先天性的心脏疾病,十九岁时曾动过手术,之后活了过来。现在他与我一样,都是二十六岁。
此刻,他的手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拥抱,紧紧的拥抱,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上——他象征了那些和死亡无关的日子。
仅仅那么一会儿,我们之间没了那么多的生疏和间隙,从那一刻,我开始了新的生活,因为平宁来了,我们可以并肩与往事作战。平生曾没有预兆地从我的生活中离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或许他也不愿意离开,因为他心中有他自己的苦痛,可他走后,却把那漫长无际的思念留给我们。这使我不想原谅他,我不能原谅他,我已经习惯了有他在的生活。
所以,在他死后,我总是会在有时候想,为什么思念不能随死亡一起消失呢?如果思念可以和死亡一起消失,我就能忘记平生,忘记他,我就不会这么痛苦。可是它们为什么不能一起死去?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人孤独时,或绝望,或洞明世事,前者悲观厌世,后者理智坚强。我本是前者,因为平生,因为他活着的时候的梦想,我一直试图乐观坚定,但这一切不过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在我倚靠在任平宁肩膀上痛哭时,我知道,所有的乐观和安定都是假的,我一个人在悲痛中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在见到了平宁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他和平生长的一点也不一样,尽管眉宇中有细微的相似之处,但是和平宁相比,平生的样子的确是冷了一些。人都说相由心生,也许,平生的心里真的是缺乏温暖的,平宁则不同。他很乐观,有幽默的言谈和开朗的话语。
事实上,我很感谢上天让任平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尤其是在这个时刻。他仿佛使我心里出现新的血液,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原来不只是会残忍,还会安排一些温暖,或者,这就叫做劫后余生么?
因为我们都是学校的老师,所以总是能见到,又居住在教师宿舍相邻的房间,便常常约在一起吃饭,或者聊天。尽管才刚见到他不久,我已经觉得好象认识很久了一样。我心底知道,这是因为平生的关系,因为我相信平生,所以因为他相信他的亲人。
我相信他们都是一样的,不会伤害我,只会带给我温暖和安慰。
常常,我会和平宁一起坐在公寓的天台上,听他慢慢说话。尽管他国语不是很流利,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却是清澈的,的确很像平生。
他说:“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再没见过平生,长大后,看老照片,听母亲说起以前的事情,才知道并且懂得了,自己还有一个哥哥,懂得母亲曾把他遗弃在外婆那里。因为这样,我心里就总想回来看他们。但是,因为我身体的虚弱,一直没能来……从小,我就一直没有什么朋友,总是在吃药,在学习,总是一个人。后来,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平生开始给我打电话,长途电话费很贵,我们总是简洁地说上几句,就把电话挂掉,并且在心里期待下次的通话。我还记得,第一次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在听到他声音的时候,突然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没有见过他的样子,心里却感觉温暖。但是——虽然开心,我还是没有喊出那句哥哥。一直到他死去,我也没能叫他一声哥哥,只是叫他平生。”
他转过头,问我说:“七宝,即使我不喊,他也是知道的吧?”
我点点头,回答他说:“恩,是的,他一定是知道的。”
他又接着说:“年少的时候,我有时候会害怕黑暗,也因此做噩梦,当噩梦醒来之后,我孤独一个人,不能呼吸,感觉到痛苦和悲伤。但母亲睡在另一间屋子,她白天工作已经很辛苦,为了照料我也很疲惫,所以我不能再吵醒她,于是我偷偷走到客厅,给平生打电话,我跟他说我害怕,他总是对我笑,他说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的,天很快就会亮的。”
“是的,我也害怕过黑暗。”我跟任平宁说:“平生也那样安慰过我。”
“那么,七宝。”平宁问我:“平生有害怕的事情吗?”
我坐在那里,仰望天边渐渐落下的太阳,余辉染红了半边天空。我想了想,说:“是的,他也有很多害怕的事,是的,有很多。”
“能不能告诉我?我想多了解他一些。”
“可以。”我说。
平生他外表冷淡,其实心里很脆弱。在他毕业后,第一次临床给病人动手术的时候,那个晚上我见到他,我们一起去吃饭,在饭桌上我看到他的表情很难看,脸色很差,手拿着筷子却不动,结果他吐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吃。
问他为什么,他却不说。
后来我一再追问,他才告诉我,那天他第一次给病人开刀动手术,心里发抖,很害怕,因为有很多很多血。
我当时还挖苦他:“当你多厉害呢,居然害怕血,那你干吗要当医生?”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和我争吵,但是那时候,我觉得他和以往很不一样,他的脸色很苍白,显得很脆弱。
他是个很好的医生,他很快适应了那样的生活。但是又有一次,在电影院里,我们看电影的时候,明明是个喜剧电影,他最喜欢看喜剧了,我却在荧幕微微灰暗的光芒中看到他的眼泪,很哀伤的眼泪,要知道,他从来也不喜欢流泪的,他以前一看到我哭的时候,都觉得很烦。
我感觉有些惊讶,就去触碰他的手,我问他:“平生,你怎么了?”
“没事。”他说:“没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他所协助的手术中,死了一个病人。
他说:“七宝,你知道吗,我眼睁睁的就看着一个人停止了呼吸,身体变得冰冷,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多害怕,我说不出来那种恐惧,不是我畏惧死亡,我只是觉得,为什么一切都那么突然,为什么生命不堪一击,人原来那么脆弱。我看到他的家人痛不欲绝的样子,心里真的很难过,你知道,医院里每天都在死人,别人会觉得很正常,可我觉得很难过,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帮到他们呢?为什么,我的力量是那么微小。”
我安慰他说:“没什么的,这样我们才能更珍惜生命,不是么?”
后来,他又说起他的母亲,她带走了平宁,是因为他有病,这里不能得到良好的治疗,她嫁给了别人,有丰裕的生活,也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使平宁得到保护。
我曾问他:“既然你都明白,那你为什么还恨你母亲呢?”
“我不是恨她。”他说:“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原谅她,她让我在七岁的时候,就过早地知道什么是孤独,这使我痛苦。”
“可是平生,”我安慰他说:“即便是这样,即便是孤独,我们还是好好活着,要珍惜生命。”
他说:“是的,要珍惜生命,我只希望,平宁可以好好活着,即使一辈子也见不到他,我知道他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平宁是什么病?”我问他。
他回答说:“是先天的心脏病,我是为了他,才想要当医生。我甚至想象过,有一天可以亲自为他治疗。可是我知道,我们也许不能见到面的。有时候我也很沮丧,因为我的力量是那么微小,这使我很遗憾。”
“为什么这么想?”我问他。
他回答说:“如果我有力量,你知道吗,如果我有力量,我就能留住她,我的母亲。也因此能留住弟弟,我就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
“不,”我说:“平生,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就好。”
“可我还是很难过。”他这么说。
我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看着他那张沉默的脸,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但那个时候,我仿佛才刚刚开始明白他的内心。
我继续和平宁说着:“后来,在你动手术的那一年,我也十九岁,平生笑着跟我说,平宁从此可以好好活着了。那时候,他的表情是那么快乐。那种快乐是由心而发的。从那时候,我觉得他很疼自己的弟弟。尽管他没有见到你,但在他的心里,你却一直是他最亲的人。”
平宁点点头,他说:“是的,我明白。”
我接着说:“我们常常去旅行,有一年,在旅馆阴冷的房间里,平生问我:七宝,母亲的手很温暖么,你知道,你来告诉我。当时我回答他说,是的,很温暖。你知道么,他说他从来不知道母亲手的温度。我伸手握住他的手,那个时刻,我很想大声的哭,为平生,为这寒冷的,需要不断逃避的生活。”
我说完时,看到任平宁的眼泪。在落日消失后,天开始变暗。阴影和光芒都变成灰色。
平宁瞬间又恢复微笑,在那公寓高高的天台上,我听见他平静地问我:“七宝,他会在天上,看着我们,给予我们祝福的吧?”
我看了看遥远的天际,夕阳的余辉正淹没在云彩的光影里,好像一个生命正投入到死亡中,从此消失不见。因此我又想起平生,这使我的语调有些寒冷,我淡然说:“也许,也许吧。”
“但愿是这样。”平宁说:“我希望他看着我,因为我曾梦想过,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没有说话,我看着天空,什么都没有,只是灰色,我看不到平生,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会祝福我,我只是感到悲伤。
——那是无穷无尽,没有边际的悲伤。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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