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藏龙山黄龙真人正殿前的空地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一仗虽然斗得惨烈,但代表名门正派出场的黄龙派终究是获胜了。为了尽地主之谊,黄龙派只能摆下酒席,邀请其余各派掌门及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共祝胜利,唯有七星派掌门,张寻的义父卓正明因另有要事,待张寻一获胜便匆匆告辞了。
席间,众人称赞黄龙派为武林正道争了光,大大灭了邪门歪道的嚣张气焰。对张寻的武功,则更是赞不绝口。
张寻心中记挂着况寂要来找他,没精神喝酒。心想况寂曾说过要查明张卓然的失踪之迷,此次前来,定与父亲的事有关。于是只喝得十余碗酒,便推说累了,由韩守宜代陪众武林人士,自己离席先去看了顾守刚等人的伤势,随后便回房静待况寂到来。
可是左等右等,直至中夜,才听得窗框一声轻响,飘进一条人影。此时张寻内功精湛,双目视黑夜如同白昼,见这人影正是况寂,急忙道:“况大叔,日间全凭您暗中相助,我才侥幸战胜玉鸠上人,使得魔教挫我武林正道锐气的阴谋未能得逞,亦使我黄龙派保全了数百年的英名,在此请受小侄一拜。”说着便跪将下去。况寂双袖一挥,轻轻一托,将张寻的跪势化于无形。虽然张寻早知况寂武功高深莫测,但此刻自己的内功亦臻化境,却仍然被况寂轻轻一托便无法跪下,不禁对眼前的这位大叔更为钦佩。
只听况寂道:“其实日间比武,你与玉鸠上人武功仅在伯仲之间,而你有‘虎王剑’相助,打个平手绰绰有余。但玉鸠上人却得人相助在先,差点将你击败。”“玉鸠上人亦得人相助?”张寻一惊,心想以日间的战况,要先在暗中相助非得有超一流的武功不可。义父卓正明,天池派掌门归砚风,王屋派掌门古宏等虽有那样的武功,却绝不可能相助玉鸠上人,那么定是魔道中另有高手前来,或许就是那个‘影子会’的首领星爷也未可知。
况寂见张寻陷入沉思,便道:“自湘西别后,我就开始着力调查你父亲的失踪之谜,而这件事情,与我也定然有着极大的干系。七天前,我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获得了与你父亲失踪有关的一条线索,正待进一步追查,却听得江湖上沸沸扬扬地传说藏东松赞寺将与黄龙派决一死战,以定西南武林盟主之位。本来黄龙派和西南武林盟主之位与我都毫不相干,但现在你是黄龙派的掌门,黄龙派的事就是你的事,我却不能不管。又知那玉鸠上人武功非同小可,便匆匆赶来。”说到这里,况寂笑道:“却不料你在短短的时间里武功又有大的进境。若不是玉鸠上人得人相助,我也不用出手了。”
张寻听了不禁问道:“却不知相助玉鸠上人之人是谁?”
刹那间况寂表情有些古怪,迟疑片刻,略带沉痛地道:“我绝不相信他竟会相助外人来对付你。也许……也许他这样做另有深意。我来得这么晚,便是刚才一路追他而去,欲当面问个清楚。可几次想现身又都忍住了。我此次重现江湖,终得先将‘大魔头’这顶帽子摘了再去见他为好。又怕你等得焦急,于是匆匆返回,待你父亲失踪一事调查清楚后再去见他不迟。”
张寻听况寂语气中对相助玉鸠上人的那人颇为熟悉亲密,似乎至亲好友一般。“会是宝石谷谷主冷寒星吗?也不一定,况大叔为人亦正亦邪,一定结交了不少奇人怪侠。”张寻暗想。
同时,他又听出况寂语中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岔开话题道:“况大叔,你说已打听到一条与我父亲失踪有关的重要线索,却是什么?”
况寂回答道:“这段时间来,我专找黑道人物的晦气。凡碰到一个,便让他们将所做的坏事统统交待一遍,有关你父亲的传言,则更需讲得清清楚楚。”
张寻知道况寂说得轻巧,但要让黑道人物将所做的坏事都交待出来,却极不容易。看来这些人都是大大地吃了苦头。
只听况寂继续道:“这样的方法虽然笨些,却终于让我问出了一点情况。二十一年前,就在六大门派掌门人围攻‘万灰山庄’后不久,黑道中的水帮纷纷出海,似是寻找什么。而江湖传言我况寂是被击落下海的,或许这些水匪便是在找我的尸体,要证实我已死。
“这样看来,此事与黑道水帮有牵连,于是我便专找他们的麻烦。可左问右问仍没有线索,直到七天前我得知黑道水帮在鄱阳湖聚会,便匆匆赶去,而这次没有白去,大有收获。
当时水帮的一些头领酒喝得多了,互相吹起牛来。此次聚会的东道主是鄱阳湖水匪,他们的老大罗金龙对近来声势日盛的绍兴乌篷船帮仅来了二头领王滨大为不满,言语中几句不合,便斗起口来。罗金龙骂乌篷船帮势利,王滨则说鄱阳湖水匪小气。那罗金龙是一条蛮汉,眼见说不过伶牙俐齿的王滨,便恼羞成怒他说乌篷船帮的帮主高通海是缩头乌龟。为什么不敢来参加聚会,是因为大家知道他的底细,他的帮主之位全靠二十一年前张卓然杀了乌篷船帮的前任帮主汪见成而得来的。
“王滨顿时急了,叫嚣说前任帮主汪见成的确被张卓然所杀,但随即他就绝迹江湖,为何?是因为高通海设计杀了张卓然,为汪帮主报仇,所以大家推高通海做了帮主。”
张寻听到此处,声音发颤地道:“况……况大叔,我父亲真的……是被高通海害的吗?”
况寂忙安慰道:“贤侄,你父亲并未被他们害死,而且以你父亲的武功,他们又怎能将你父亲害死呢?放心。”
接着况寂又道:“当时我一听也急了,立即拿住了王滨,带他到僻静处问话。开始他嘴硬不肯说,可待我点了他的‘悬枢’|茓,让他尝尝万针刺身的滋味,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便熬不住了。
“原来二十一年前,黄龙派纪恩杰找到你的父亲,送上六大门派掌门人的一封信,约他到‘万灰山庄’围杀我。当时我恶名远扬,你父亲便答应了。但路过绍兴时,你父亲发现乌篷船帮帮主汪见成以卑鄙手段杀人,却伪造假象陷害我,制造了人是我杀的假现场。你父亲极为气愤,出面质问他为何要那样做?汪见成见阴谋败露,孤注一掷,出手偷袭你父亲。结果被你父亲内力一弹,一柄八十一斤重的铁桨重重打在自己头上,当即身亡。你父亲见元凶已死,便饶了在一旁的高通海与王滨等人,匆匆赶赴‘万灰山庄’找我。”
张寻听得父亲并未被杀,不禁松了口气。况寂又道:“可惜你父亲到‘万灰山庄’不久,宝石谷谷主冷寒星也急急赶来,让我帮他去寻未婚妻,故而你父亲和我没交谈几句,他也没对我讲到此事。”
“可我父亲又怎么随之失踪了呢?”张寻问道。
况寂本来想说:“或许你父亲被六大门派掌门人误击跌入大海了。”但终于忍住没有说出口,只是道:“乌篷船帮的人定然清楚我的脾气,若被我知道他们陷害我,我会杀得他们鸡犬不留的。所以他们要除掉你父亲而后快,而且他们既陷害于我,即便未害你父亲,也必于此事有牵连,我们只需找到还活着的高通海,定能问出更多的东西。”
张寻点点头,又问道:“那么那个王滨呢?”况寂淡淡地道:“他知道得不多,已被我杀了。”张寻心里一凛,暗觉况寂的行事太过辣手,便道:“况大叔,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况寂道:“什么事?”张寻道:“乌篷船帮陷害你,终究是几个首要人物之过。您若去理论,也只需找他们的首要人物便行了,千万不要将他们杀得鸡犬不留,好吗?”况寂见张寻一脸真诚,笑着拍拍张寻的肩膀道:“你和你父亲一样,生就一副仁义的心肠,好吧,我答应你,不乱杀帮众便是。”
张寻称谢后又道:“此事既与我父亲有关,我想跟你一块去绍兴调查。”
况寂道:“我原准备调查清楚后再告诉你,但我既来到藏龙山,让你得知此事,想要再阻止你也已不可能。不过你身为掌门,却不能如我这般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这样吧,我先走一步,你待了却派中事务后再出发,一个月后,我们于月圆之夜在绍兴兰亭鹅池碰头,到时我必将高通海带来由你审问如何?”
张寻虽然关心父亲的下落,离心似箭,但确如况寂所说,自己是一派掌门,有许多要事等着去办,又怎么可能想走就走呢?于是只能无奈地朝况寂点点头。
十天之后,川西松潘小镇上有二骑并肩往东而行。左边一匹高骏白马上坐着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他的眉字间似乎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色。而右边一匹青鬃马上坐着的是一个正当妙龄的少女,秀眉天成,樱唇楚楚,别有一番明艳动人之处。但她的身上,却穿着一袭杏黄|色的道袍。
两人似有急事,坐下马匹也快,不一刻便穿城而过,去得远了。这二人正是张寻和杨清惠。
那日况寂一走,张寻便加紧将黄龙派的要事办完,其余事情交由韩守宜处理。
舒舒一听张寻要去江南,又兴奋又激动,磨着张寻一定要带她去。张寻明知舒舒在旁只能多添乱子,可又不好拒绝,正为难间,舒舒的父亲来了。原来舒尔田因为舒舒出门已久,心下担忧,又知她一向任性惯了,派个副将来绝无用处,便亲自出马,押她回去。舒舒虽然极想跟张寻去江南玩,但父命难违,只能悻悻地随舒尔田回永顺去了。
田三怒本想去绍兴助张寻一臂之力,可苗人内部突起纷争,他得赶去调解,只得依依惜别。于是,只有杨清惠一人随张寻一路急急赶往绍兴。
不一日,两人来到杭州。其时正是六月,西湖中荷花盛开,苏堤上游人如织。满目所见的,尽是婀娜温柔的女子,耳中所闻的,尽是轻柔软媚的吴侬软语,张寻不禁有些忘情了。
杨清惠也被这湖光山色所陶醉,说道:“寻哥,我们这一路急赶,离绍兴也不远了,但距与况大叔约定的月圆之夜却还很早。难得经此人间天堂,不妨羁留数日,一者可欣赏无双美景,二者牲口也需休养一番了。”
张寻沉吟一会,回答道:“好吧,其实我也正有此意。”接着,他猛地想起了什么,道:“柳墨林不是说要投奔她杭州的姑妈吗?她姑妈是她唯一的亲戚了,居于孤山之上的刘庄,我们去找一下,或许还能和她见面呢。”杨清惠一瞬间似乎有一丝失落,但随即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淡淡地道:“那太好了。”
张寻并未察觉到杨清惠神清的变化,问清方向,便一路观景一路朝孤山而去。
杨清惠似乎留恋观景,一直落在后面。
两人由苏堤往北,经著名的“映波”、“锁澜”等六桥,出苏堤后往右,经西冷桥便到了孤山。
外地人来杭州游玩,常闻言西湖有三怪:断桥不断、孤山不孤,长桥不长。这孤山虽有一个“孤”字,其实却有西冷桥和白堤与岸相连,并不孤立。
孤山身居西湖之中,占据风景绝佳之处。宋代名士林和靖曾在其上植梅弄鹤,赢得“梅妻鹤子”之雅称。而刘庄的所在,正是林和靖当年弄鹤之地。
两人来到庄前,见门额上以柳体写着“刘庄”二字。字体飘逸清秀,深得江南山水之气韵,与周围景观极为和谐。
张寻上前叩门,门子入内通报。不一刻,门子便匆匆跑出道:“两位乃表小姐的救命恩人,快快请进。”说着引两人入内。
张寻和杨清惠走过一段幽径,来到客厅。门子道:“表小姐就住在后面,两位请稍候。”说着退了出去。
这是一个雅致的小庭,上写“观月”二字,门边两边有一副对联:“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大山。”两人正要品赏庭中所挂字画,柳墨林已由内盈盈而出,向二人深深地行个万福,道:“两位恩人前来,小女子未克远迎,还望恕罪。”
张寻和杨清惠连忙还礼。张寻道:“我们有事经过杭州,顺道来看看你是否平安。”
这一句话顿时让柳墨林回想起死去的父亲,怔怔地望了张寻一眼,眼眶一红,禁不住要流下泪来。
杨清惠见勾起了柳墨林的伤心往事,忙找话道:“这次我们去湘西,没想到竟碰上害你全家的舒尔田。”
柳墨林一听这个名字,咬牙恨声道:“这个狗官怎么了,你们杀了他吗?”
张寻为难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道:“这舒尔田欺压弱小,鱼肉百姓,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我也差点让我的虎王剑饮其狗血,但幸遇湘西豪侠田三怒。向我说明利弊。若将身为湘西镇守使的舒尔田杀死,朝廷就找到了进攻苗人的借口。这样苗民又要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了……”
不容张寻说定,杨清惠略带醋意地对柳墨林淡淡地道:“柳妹,本来舒尔田早死定了,可偏生他有个既漂亮又可爱的女儿,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哥地把张大哥的心给叫软了……”
张寻顿时极为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柳墨林冰雪聪明,怎会感觉不到其中的微妙?再者她虽然对舒尔田痛恨之至,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张寻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他决定的事,她觉得自己不便表示什么,于是忙压住心头对舒尔田的痛恨,岔开话题道:“张大哥,杨姐姐,你们既到杭州,我自当尽地主之谊,带你们去看看江南的园林。我姑妈设计的这‘刘庄’,在江南也是极为有名,我引你们去走一走,如何?”
张寻高兴地接口道:“你家真是园林世家,不仅你父亲是造园名家,没想到你姑妈亦懂造园。”
柳墨林笑道:“其实我姑妈不仅会造园,还造得很好呢。许多造园专家对我姑妈的评价甚至比我父亲还高,只因我姑妈是个女流,前些年处境不好,不能走动,才使得名声不及我父亲高。”
“那他人呢?在刘庄中吗?”张寻问道。
“她五年前就已足不出户,也不会客了。一直躲在书房里写《园冶》。”
“《园冶》?是关于造园的书吗?”杨清惠对柳墨林的姑妈颇感钦佩。
“是的,我姑妈在书中介绍了许多种造园手法,还指导别人怎样欣赏园林呢!我每天都去看她新写的部分,大概再过一年,她就能将《园冶》写完了。”
张寻从小在曲阜长大,见的多是宏丽雄壮的北方园林,对清秀婉约的南方园林不甚了解,此时听柳墨林一讲,同时她见柳墨林兴致很高,也不愿伤了她的好意,也来了兴致,于是便道:“那你就带我们去参观刘庄吧,也可让我们感受你姑妈独运的匠心。”柳墨林笑道:“我们就在刘庄之内,又谈何‘去’参观。我先问你们,你们觉得刘庄大吗?”
杨清惠道:“刚才我们从外面看,刘庄似乎不大,可一到里面,又似乎显得很大,走之不尽望之无穷,却不知为何?”
柳墨林道:“这便是了,江南的私家园林大多较小,如苏州名士吴待秋所建的‘残粒园’,占地不足二十五分,却也有山有水,有桥有阁;更小的如扬州的‘容膝园’,只能供三朋四友在园内促膝谈心,却也是有廊有亭并叠有山石。而这刘庄,也仅占地三亩而已。”
张寻突有所得地道:“看来造园首要的是选定园址。在选定的一角大地里,造园者要设计出称心如意的园景,就如一个琢玉巧匠,面对一块璞玉,需把玩再三,胸有成竹,然后才能下手雕琢创作。”
柳墨林颔首道:“对,我姑妈在《园冶》中将造园选址的过程称之为相地。相地时得考虑诸多因素,如室内外的采光,既决定全园的向背,又要照顾厅堂的位置和建筑出檐的深浅。再如花草的生长条件,既要考虑光照,水源,风向,又要考虑与周围建筑环境的谐调,甚至造景的寓意,都要事前有所构思。”杨清惠听了不禁叹道:“没想到小小一个园林,学问倒有不少。”
柳墨林见二人对园林甚感兴趣,便接下去说道:“有了选定园址这第一步后,造园者便需采用借景、障景、框景和移景等诸多手法,将方寸之地构筑成一个景外有景、景内套景、景景相叠、景景不绝的无穷之境。可说每座优秀园林,都有化腐朽为神奇,变平淡为丰富的力量。”
张寻原本急着赶往绍兴,但此刻置身于刘庄,水流潺潺,湖石叠叠,游廊迂回,檐牙轻啄,远处有荷花映日,近旁有吴侬软语,不禁也有些迷醉,对园林更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问道:“却不知借景是如何借法?”
柳墨林道:“借景,便是将园外之景借到园林来,使园内外的景物融为一体。这样突破了园子的狭小空间,使园景更有层次感和开阔感。
“由于园林四周被围墙挡着,借景总以天空为背景。你们去过承德避暑山庄吗?在避暑山庄内,有许多景致都涵有馨镭峰的形象。在山区看到它,是奇峰突起:在湖区看到它,是水中的倒影;在夕阳西下的顷刻间,就会出现‘镭峰落照’的景色,衬托得沉浸在静谧而神秘的暮色余晖中的山庄更为动人。这可说是借景的典范。”
柳墨林讲到这里轻轻一顿,见张寻和杨清惠依然听得兴致盎然,不禁微微抿嘴一笑,接着又道:“借景可远借,可近借,可邻借,可仰借,可俯借,应时应地可有不同借法。虽然顾名思义不难理解,可要运用得好,却也不易。
“比如我们从这里朝北望去,可见宝石山上的保俶塔。每日早晨和傍晚,我们便可将‘宝石晚霞’这一胜景借来。而往东,便可将‘断桥残雪’借入园中。这便是仰借和远借了。
“而扬州的何园则巧妙地将隔墙的片石山房假山峭奇的主峰纳入园内的画面,造成园外有园,两园一体的错觉。为了做到这一点,园内假山的选石和堆造方法,有意与园外假山风格相近,可以说是近借的佳构了。
“那么为何‘障景’呢?难道要将景物遮掉吗?”杨清惠自小在房屋大开大合的宝石谷长大,后又随师父虚静道长居于山间粗陋的抱朴道院,对江南园林的曲折深邃自然不甚明白。
柳墨林微微一笑道:“是的,障景的目的是遮挡,不过却是有目的的遮挡。一是为了遮挡掉不利于景观的景物,二是屏障游览过程中不必马上出现的景物。一般说来,用假山、树木、花草、山石、房屋或照壁来障景。而这些屏蔽物要美观得体,与周围环境协调成景,才能为园林增色。”
杨清惠道:“六月的西湖真是迷人,我们就去白沙堤‘行不足’如何?”
张寻和柳墨林纷纷叫好,于是三人沿白堤往断桥漫步而去。可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没走得几步天色突然转阴,随即落下雨来。三人游兴甚浓,并未因小雨而阻挡了兴头,反倒觉得小小雨点打在身上甚为舒服。但雨越下越大,顷刻间已成了大雨,三人无奈只得返回,到刘庄时,都已成了落汤鸡了。
第二天用过早餐,柳墨林又带张寻和杨清惠到西湖各处游览。一路上又给二人介绍了西湖的各种美景,不知不觉间,三人又走上了白堤,来到“平湖秋月”的水榭上。杨清惠倚在临湖的栏杆上,看微风推动湖水,哗哗地轻拍堤岸,不禁心旷神怡。
三人到断桥的时候,已是黄昏。金黄的夕阳斜铺下来,倾洒在断桥、湖面和三个人的身上,使得断桥逾发凝重,湖水犹如火在燃烧,桥上的三个人则显得格外辉煌。
随后三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伫立于如画的风景中。生怕一开口,便破坏了这静谧温馨而又神秘的气氛。
柳墨林凝视远方,心里却千头万绪——若有一个男子能与她单独并肩而立,一起观赏眼前美景,一生也就无所求了。她说的男子当然是指张寻。自张寻将她从舒尔田的魔掌中救出,而她被张寻的英气所逼,一瞬间竟不敢对他直视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已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子。可她一个娴雅闺秀,又怎能将这番心事说出,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
她正浮想连连,忽觉身旁的杨清惠往右微微地移动了一步,却是杨清惠忘情于这难言之美,不自禁地朝张寻靠去。同样忘情于如画风景的张寻也微一侧身,不自觉地应和杨清惠的靠近。
刹那间,一股酸楚占据了柳墨林的全身。自避居杭州之后,她日日想念张寻,希望能有机会再见一面。昨日当门子报出张寻的名字,她欣喜若狂,直欲奔出迎他进来。可门子接着又报出了杨清惠的名字,她顿时感到一种宿命已笼罩了她,她无力挣扎。可她内心又是多么希望有奇迹发生啊。
可当她压抑情感,出来与二人相见时,便知一切都是枉然。她是不能争的,因为杨清惠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
此刻杨清惠和张寻不自觉地互相应和,动作虽然细微,却足以让柳墨林完全绝望了。她眼眶中泪水滚动,生怕落下来被张寻和杨清惠看到,忙退开一步,迅速地擦去泪水。可是张寻和杨清惠依然沉浸在夕阳的幻美之中,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柳墨林这时发现,张寻和杨清惠并肩站在那里是那样的和谐自然,仿佛已融为一体,仿佛他们天生就该这么站着的。任谁Сhā进去,都会破坏了这份极至的美。
柳墨林想,我又怎能去破坏这份美呢?一瞬间,一切的美丽似乎都已从她的眼前消失,她的生命似乎也已走到了尽头。茫然间她不知所措,只是往回奔去。
奔出很远,她回头望去,张寻和杨清惠仍沉浸在夕阳之中,并未发现她的离去。他们并肩伫立于水天相接的金黄的断桥之上,情景辉煌而动人。柳墨林欲哭无泪,也无法思想,只是高一脚、低一脚地奔回刘庄,脑中却再也抹不去张寻与杨清惠并肩伫立的身影。柳墨林茫然间来到“观月”厅,想起昨日在此与张寻相见,不禁感慨万千。她慢慢走到窗前,轻抚窗前的一架古琴,突然间心有所动,坐下弹了一曲《牡丹亭》中的《皂罗袍》,边弹边默唱那曲中之词。她边唱边叹,乐府诗里的古代女子尚能“因春感情,遇秋成恨”,我却是“逢春便成恨”,要像张生与莺莺那般有情人终成眷属更是不可能。骤然间她心头一乱,音弦俱绝。
她望着古琴,心想自己身处园林,本该拥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如今形销独立,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蓦地,她瞥见窗外有一领杏黄的道袍在微风中飘动,似一支风筝时刻都会随风而去。这是杨清惠的道袍,因昨日被雨淋湿而晾在外面。她望着那杏黄的颜色,不自禁地走了出去,抚摸已经干透的道袍,心想杨清惠其实应该穿上绝美的红尘衣衫,与张寻一起并行欢爱的,自己倒应该套上这杏黄的道袍,去荒郊野外的古观中,伴着青灯枯守一生。
她缓缓套上道袍,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看着在微风中飘飞的杏黄道袍,似乎觉得自己远离了尘世,已经飘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突然,她感到喉间一凉,同时看到地上多了一双黑色的鞋。她慢慢抬起头,见到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和一张黑布蒙住的脸,黑衣人手上的长剑,顶住了她的咽喉,她听到这个仅露出一双眼睛的人问道:“你是杨清惠吗?”
“我是杨清惠吗?”柳墨林心里暗问自己。“我是杨清惠,我才是杨清惠,因为是我应该抛离红尘,穿上道袍,到一个天人知晓的地方去了却残生。”她心里又暗暗告诉自己。
于是,柳墨林凄然一笑,道:“是的,我是杨清惠,我才是杨清惠……”
可是那柄利剑已刺入了她的咽喉,她未能把话说完,便缓缓地倒了下去。脸上,依然挂着那凄美的笑容。
张寻和杨清惠一直并肩伫立在断桥上,直至太阳落山,余晖褪尽,他们才从那完美的意境中回过神来。
张寻发现柳墨林不在,奇道:“柳妹去哪儿了?”
杨清惠道:“她定是有事先回去了,又见我们看得投入,便不好意思打扰我们。你放心,这里是她的家,绝不会出事的。”
张寻心虽掠过一丝不安,但也没多想,又不愿意破坏宁静的气氛,只是和杨清惠慢慢踱回。
待走进刘庄,忽闻庄中人声嘈杂,夹有哭声,而昨日为他们通报的门子却倒在血泊中。两人不禁心头一震,连忙抢入。庄中一女仆见他们进来,哭道:“表小姐被人杀死了,凶手从这里逃出去,把门子也杀了。”说着手往西面一指。
张寻闻言大惊,但即刻镇定下来,一纵身跃上刘庄的围墙,极目西眺。此时他目力非凡,果见极远处有一条黑影在迅速奔跑,轻功竟似不弱。他立即跃下围墙,对杨清惠道:“又是‘影子会’所为,我去追凶手,你去看柳妹。”话音未落,人已在十丈之外了。
张寻自打通全身|茓关,轻功之高已非常人所能想象。虽然黑衣人轻功不差,相距也远,但只追得片刻,张寻已经逼近。
黑衣人早知张寻威名,又见他如此轻功,心下大骇,回手一扬,扔出一把毒针。张寻也不躲闪,劈开一掌,将毒针震了回去,尽数钉在黑衣人的身上。黑衣人立时倒地,滚在地上厉声惨叫。张寻几步赶上,正要拿住问话,却见黑衣人头一歪,已然死去。原来他怕多受痛苦,咬破了牙中毒液。张寻对“影子会”恨之入骨,此刻更是大怒。他想黑衣人杀人后往这边跑,说不定是有人接应,可附近都是荒野,难以搜查,一念之间,他突然有了注意。丹田猛吸一口气,蓦地纵声长啸,啸声中透着深厚的内力,往四周衰草钻去。
果然,啸声甫响,便有一个黑衣人从草丛中跃起,在半空中四肢乱动,随后“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已被张寻啸声中的内力震死。
接着,草丛中又先后窜出十一个黑衣人,都一 一被张寻的内力震死。张寻又啸片刻,再无黑衣人跃出,知已全歼,便转过身往原路飞速奔回。
到得刘庄,张寻一见杨清惠挂满泪水的脸庞,便知情况不妙,抢进去一看,见柳墨林如一片桔叶,跌落在碧绿的草地上。她脸色苍白,双目轻闭,已气绝多时了。
柳墨林穿着那件杏黄的道袍,上面溅满鲜血,有如盛开的无数朵鲜艳的杜鹃,而她的脸上挂着一个凄美而又似解脱的微笑。
数日后,绍兴郊外的官道上打马走来两个青年男女,他们臂缠黑纱,正是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张寻和杨清惠。
他们已和柳墨林的姑妈一起埋葬了柳墨林。下葬时,柳墨林的姑妈坚持让柳墨林穿着那件杏黄的溅满血迹的道袍。说既然她的侄女在死的那一刻穿上了道袍,便是天意,天意是不可违的。
这几日杨清惠谈论得最多的也是柳墨林的姑妈。她说柳墨林的姑妈至始至终都没有哭出一声,但无以言说的悲伤,却从她表情的每一个角落倾泻出来。短短的几天,对她来说仿佛是漫长的一生,她正迅速地枯萎,满头乌发一下变成了灰白。因为她半生受尽磨难,好不容易等公婆、丈夫和丈夫的大妻一 一下世,真正做了刘庄的主人,又随自己的心意造了刘庄,又有最钟爱的侄女来投奔,但却不料又遭此惨变,故而杨清惠在路上一直担心老太太受此打击,只怕完不成她的造园专著《园冶》了。
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只要眼前一闪过柳墨林姑妈的面容,杨清惠便会不自觉地想起师父虚静道长常常教给她的两句诗:“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想柳老太太空负一身造园绝技,刚刚在晚年得到些许安乐与自由,却又要承受失去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的重大打击。而自己呢?身为女冠,虽与张寻联袂行走江湖,但终究乃无根之蘋,却不知最终归宿在何方?
同时杨清惠还经常深深自责。她知道自己见过“星爷”金志醒的面容,“影子会”是来杀她的。不巧柳墨林穿上了道袍,肯定被误认为是她了。可说柳墨林是代她死的。她恨“影子会”阴险毒辣,发誓一定要为柳墨林报仇。
而张寻老是自问:“柳妹为什么要穿上道袍?”每这么一问,他似乎便敏锐地有所感悟,却又不敢深究。“她为什么死前会有那么凄美的笑容呢?”张寻隐约感到这一切似乎与他有关,却又怕知道答案。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积聚仇恨,等待报仇。
庄守严死在“影子会”手上,真怜也死在“影子会”手上,现在柳墨林也死在“影子会”手上,即便身旁的杨清惠,也时刻受到“影子会”的追杀。他恨不得立即就找到那个阴毒的“星爷”,决斗一场,为师父和二位姑娘,以及武林无数死在“影子会”手下的正义之士报仇。
同时,他也深深地感到生命是那样的脆弱,就像一缕轻烟,随时都会消散。人在江湖,就如同花在枝头,既有惊心动魄的美,又有万般的无奈。一阵微风,都有可能将花朵吹落,让辉煌褪色。
张寻既渴望江湖,又厌倦江湖。他知道自己身为名门正派的掌门,有责任去杀尽邪恶,为无数黎民百姓保得平安与幸福。可他又厌倦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希望找到父亲之后,就能去过一种远离江湖的宁静的生活。
可他又隐约觉得,他的一生注定要动荡不安的,就似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总在左右着他前进的脚步,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冥冥中已替他安排了轨迹。他是无能为力的,他也无力改变。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他想。可现在的张寻,甚至觉得自己像一粒灰尘,不知道下一阵风,会将他吹往何处。
六月的天空万里无云,晴日高照。张寻和杨清惠走得口渴,见路边有一个西瓜摊,正搭了个凉棚,便下马到凉棚里买西瓜吃。
凉棚中已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在吃瓜,张寻和杨清惠买好瓜坐了没多久,又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挑担进来。那老头望了汉子一眼,突然说道:“辛苦辛苦。”
汉子一听忙一拱手道:“彼此彼此。”
老头又道:“老元良贵姓?”
汉子道:“免贵姓王。”
杨清惠开始见老头向那汉子道辛苦,还以为两人认识,现在又听那老头问汉子姓名,便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明白两人是什么关系。
只听老头又道:“贵包口?”汉子道:“不起包口,利子。”
老头道:“从何处过账而来。”
老头又道:“现下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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