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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结爱异客逢欢 > 43

43

号,C城晚报宿舍大楼。”

回到家,皮皮倒头就睡。第二天她请了病假,又睡了一天。第三天她打起­精­神上班,一上班就接到佩佩的电话:“皮皮。”

“嗨。”她的声音怏怏的。

“失恋了?”

“你怎么知道?”

“家麟给我打过电话。我到你家砸门你都不开。后来邻居说你准时出来丢过垃圾,才算没报警。”

“我睡了。”

“听着,你够狠的,你把家麟的鼻梁都打断了。他们明天去美国,机票已经订好了。”

“……”

“家麟说他一直想对你说清一切,但一直鼓不起勇气。田欣打从高中起就追他,到了大学终于成了恋人。因为一直珍惜着你的友谊,他们俩都不忍心向你直说。为此田欣还受了不少委屈呢。”

“好吧,是我Stupid。”她漠然地应了一句。

“我却不这么看。佩佩,你不能轻易放弃家麟。”

“你说得太对了。”皮皮打了一个哈欠,大大地喝了一口茶。“他们都结婚了,我还不放弃,我当第三者啊。”

“双双出国留学,这多半是家族之间的协议,未必有什么真爱。你只告诉我,你要不要陶家麟回到你身边?剩下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皮皮问:“你怎么想办法?”

“是这样。他们明天上午十点坐飞机去北京。明天上午你一口气吞下五片安眠药,放心,死不了。我算好时间给家麟打电话,说你自杀。他只要还有一分怜惜你,就非回来不可。”

皮皮失笑:“佩佩,你真毒。”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知道吗,佩佩,昨天我终于认识了自己。”

“你认识了自己?”

“原来我也可以这么粗暴。”她继续喝茶,哂笑,“以前同学们笑我是从工厂里出来的,我还不服气,成天抢着要当淑女。”

“皮皮你真是行动的巨人,语言的矮子。我要对你刮目相看。”

一番话说得她又想起前天的事,心里一酸,几乎抽泣。有同事看了她一眼,她忙将一叠纸翻得沙沙作响,掩饰过去。

“今天别上班了,出来陪我喝杯咖啡吧。”佩佩忽然说。

“不行,我得上班,我不能回家,一回家我非得疯掉不可。再说你也忙。”

“不是回家,是喝咖啡。我不忙,你出来吧。你们主任都出来了,你积极个屁。”

“你怎么知道我们主任出来了。”

“我就在你们报社的门口。”

皮皮请假拿着小包出了大门,远远地看见了佩佩和小菊。

当着她们,她忽然泪流满面。

20

计划是这样的,佩佩说。

——十点三十二分的飞机,他们会提前一个小时到机场办手续。国内航班提前三十分钟登机,我们不能把已坐上飞机的陶家麟叫出来,那时他多半已关掉了手机。因此我们会在九点四十五分给他打电话,报告你自杀的消息。他若对你还有一线关怀,就会不顾一切地赶回来。路上是一小时车程,他正好错过那班飞机。C城到北京的班机每天只有一趟,坐火车则需两天两夜。错过了这一班就等于错过了去美国的那一班。

——是的,五颗安眠药非常安全,剂量只够你昏睡一天,我已向权威人士咨询过。如今安眠药的致死剂量是一次­性­吞食三十二瓶。就算如此,自杀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八。抢救的过程包括洗胃、Сhā管、呼吸机、心电、用药、血液过滤、后遗症以及大约三万块钱的治疗和康复费用。

——记得在你的枕下放一个录音机。如果家麟有什么忏悔和表白,尽管你在熟睡,以后还可以听到。

——不用担心家麟会识破。医院那边我有位朋友,他会尽可能地把你的病情说得无比严重。

……

说实在的,佩佩和小菊都说了些什么皮皮没认真听。

流了两天两夜的泪,她的眼睛受了伤,仿佛产生了白内障。看一切都很模糊,特别是人的脸。

然后她不停地吸鼻子,桌前的餐巾纸小山一样地堆了起来。

为了表示自己在听,皮皮抿了一口咖啡,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两张脸:“这么说来,你们两位谁也不觉得这个主意很蠢?——是我交错了朋友,还是你们的琼瑶剧看多了?”

佩佩和小菊立即表示她们完全清楚这个主意其蠢无比,说到底就是天雷加狗血。可是她们又齐齐地说:

“蠢不蠢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效。”

“皮皮,你现在是由和平时期进入战争时期。战争讲的就是兵不厌诈。何况你是爱家麟的。千假万假,这个不假。”佩佩握着她的手,企图使她镇定:“非常时期,就得用非常办法。”

皮皮几乎要冷笑:“我会­干­这事吗?我关皮皮有这么可怜吗?你们说说看,我犯得着用死去乞求他吗?”

不顾佩佩和小菊的劝说,她情绪激动地走到门外。雪后的阳光刺眼地­射­过来,如道道寒芒。空气中藏着凛冽,浮动的人群如海市蜃楼。她站立片刻,不知该走向何方。便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意识到家麟明天就要离开她了,去国离乡,此生再也不回。那心陡然一空,仿佛从高空坠落,一直掉向深谷。

她想也不想就回到了刚才的桌子,向佩佩伸出手:“安眠药在哪里?给我。”

那一晚,靠着一颗安眠药,皮皮获得了稳定的睡眠。

临睡前她对自己说,明天她会想出一个办法把他弄回来。毕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

那是《飘》里的最后一句话。

安眠药果然有效。直到八点三十皮皮才被电话的铃声弄醒。上班已经迟到了。

那端传来佩佩充满行动的声音:“我们要给家麟打电话了,你的药吃了没?”

“没,还没。”药瓶就在床头上,她将它抓在手里,不知是胆小还是心虚,脊背出了一溜冷汗:“你确信我死不了,对吧?”

“绝对死不了。你若实在害怕就少吃两颗吧,不会洗胃的啦。快点吃,药效发作还要一段时间呢。如果他回来你还没有睡着就麻烦了。太假的戏没法演。”

白­色­的药丸在掌心滚动,她的手抖得很厉害,有一颗掉到地上,一直滚到床底。她连忙弯腰去找。

她想的不是这些。

她想起家麟考GRE瘦了好几斤;想起他好不易申请到了一个肯给他全奖的学校;想起家麟的家虽远比皮皮的家富裕,但父母也就是一般的国家­干­部,不是肥差也不是贪官,最多能给他机票和零花钱,根本负担不起他在国外的学费和生活费。

她不可以在最后一刻破坏他。就算他不承认她们是情侣,是爱人,她们之间至少还有友情。

那个从小到大一直牵着她的手保护着她的人,那个在一切分数说了算的扭曲学校里小心翼翼护得她的尊严和信心的人。那个在她上大学第一天去看望她的人。那个从小陪她一起玩,一起捡玻璃,一起看杂耍,给他压岁钱的人。

她甚至后悔自己打了他。

这一切只能证明自己是个索要无度的孩子。 只能证明儿戏不可以当真。

也许爱情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他不过是她的邻家大哥,早晚要做路人甲。

那些一厢情愿的春梦,似是而非的调情,青涩得无法承认的山盟海誓……

甚至田欣那充满­阴­谋的友情,都曾支撑过她度过高中三年的苦难时光。她和家麟让所有的人都认为皮皮很独特,独特到会有本年级最­棒­的男生和最­棒­的女生同时做她的朋友。谁都瞧不起她的分数,谁都对她心存敬畏。

来路不明的交换,她不是没有得利。

“嗨佩佩,”她捏着话筒,手心手背都是汗,“我改变主意了。你别给他打电话了。”

“哎哎哎,你这是怎么啦?心软啦?我告诉你关皮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陶家麟这一去,五六年都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也变成孩子他爹了。”

“佩佩,”她闭上眼睛,眼泪哗哗地往下掉,“还用得着试探吗?他已经做出了选择。选择了不要我,要田欣。就让我面对现实吧。”

“你真是死脑筋!他陶家麟就是考试考多了,考成了一团面糊,被田欣那个小妖­精­鬼迷了心窍。你还记不记得他是怎么对你好的?难道那个是假的?靠,整个C城一中的女生都妒忌你。他喜欢田欣?我怎么就没发现?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家麟天天只和你一个人回家,对别的女生全都不冷不热,当年汪萱那么明目张胆地追他,为了请到他还破天荒地请我们桃花岛一­干­人到水上公园party。结果呢?你不记得了?家麟就是不肯跟她近乎,硬在公园里教了你两个小时的游泳,把汪萱气得半死。你说家麟不喜欢你,我才不信呢!”

你也是个面糊,皮皮在心里暗骂:“别说了。你想想,那天全班的女生都去了,只有一个人没去。”

“嘶——”佩佩在抽冷气,“田欣!”

“你记不记得,自那天以后,汪萱和田欣再也不说话了。当时我们还猜呢,汪萱人人都请了,怎么没请田欣。”

“……是啊。我以为她们吵架了。以前她俩不是挺好么?一个第一一个第二。我还奇怪呢,那田欣怎么忽然间就成了你的好朋友,你还跟我天天夸她。”

“她不是对你也挺好的么?替你补习过数学,还请你吃过冰淇淋。”

“靠!呸!­阴­险的毒蛇!”

“怎么说呢,她也算是用心良苦吧。”

“就这么算了,太便宜她了吧!”佩佩现在有了POWER,她的­性­格正向女强人方向发展,“我去找人查一下她申请学校伪造了分数没有。妈的,只要有一个分数是假的我就告到她美国的大学去。”佩佩在那头大叫。

“嗨佩佩,算了。”皮皮说,“她毕竟是家麟的妻子。也许她是真地爱他,我也无话可说。”

“受不了你,就算你想高尚也用不着这么快失去斗志。好伐?”

“我挂了,今天还得上班呢。再见。”

皮皮到浴室去找眼霜,回来时电话又响了。

传来小菊的声音:“皮皮,佩佩说你不­干­了?”

“不­干­了。”

“不­干­了就不­干­了,我出个新主意哈。我叫上一兄弟,现在就去机场把田欣揍一顿,把她揍进医院,家麟上不了飞机,剩下的那个回心转意啥的,你自己想办法。——你也是的,昨天就该叫上我,揍人的事,我比你行啊。”

高中毕业这几年,小菊正迅速地向地痞流氓的方向发展,谈上恋爱还一身的戾气。

“喂,你们有完没完啊?武侠小说看多了!”

“这不是要给你出气吗?说实话我就不爱演什么感情戏。出气就是出气,出气就要有暴力。”

“您该­干­嘛­干­嘛去。”

“要不今天我带你去看电影。少波送我两张票,是科技馆的球幕电影,讲外太空的,看不?看完咱们去小桃园吃大餐,佩佩说了她请客。晚上去吉祥鸟K歌……”

“对不起……这几天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皮皮,你有爹有妈有­奶­­奶­还有我们这群不争气的姐儿们,你可别想不开啊。……再说,没准家麟跟田欣过不好,离婚了呢。你这不是又有指望了。国外离婚率可高啦。美国都有百分之四十多!”

“小菊,”皮皮赶紧换个话题,“你和少波昨晚谈得怎么样?”

“没……没怎么样。”

“你们……嗯,怎么交流?”

“没交流。我们在网上交流好几个月了。”

“那你们­干­什么?”

“我们KISS啊。他太结巴了,除了KISS还能­干­什么?……哎,你怎么又哭了?”

“我和家麟都没kiss过!!!我就牵过他两次手!!!呜呜呜……”

皮皮哭大发了,失败感太强烈了。

“怎么说呢,也怪不得人家。你也太差啦!——我是指的技术上。”

“……”

叔本华说,人类的幸福只有两个敌人。痛苦与厌倦。你幸运地远离了痛苦,便靠近了厌倦。若远离了厌倦,又会靠近痛苦。

将自己的痛苦仔细一分析,皮皮顿时产生了厌倦。

人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大梦醒来,自己就是个傻子。

尼采说,偶像总有黄昏。在梦境和醉意中,悲剧诞生了。

此时此刻,皮皮准确地体会到了先哲的智慧。

她在脸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粉底霜,像往常一样,买了豆浆去报社上班。走进一楼的大转门,哲人的教导消失了,那股子无名的绝望从心底顽强地冒了出来。她糊里糊涂地在跟着转门转了一圈,又转出门去。随着着人潮,神情恍惚地去了地铁车站。月票一划,又随着缓缓移动的人流,进了地铁。

地铁的最后一站就是机场。

没有座位,她就站着。一路上都觉得自己的腮帮子硬硬的,好像口腔里发了炎。

出了站台就是一道缓缓的斜坡,地面还是湿的,不过一点也不滑。有出租司机问她是否要坐车,她摇了摇头。将围巾捂住脸,在寒风中往前走。

机场的门是自动的。她有点后悔自己什么也没有带,不接人又不送人,鬼鬼祟祟地像个劫机犯。

其实皮皮从来没坐过飞机。莫说是皮皮,就是她爸爸、妈妈、­奶­­奶­也没坐过。有一次跟­奶­­奶­回老家,爸爸坚持要给­奶­­奶­买张卧铺,还被­奶­­奶­坚决制止了。

机场果然好大,好气派。头顶是高高的玻璃拱篷,上面挂着无数个水晶吊灯。

她只敢沿着墙边走,那里有一溜商店,人进人出,不易引人注目。隔着几个巨大的水泥柱子她迅速发现了正在和田欣一起排队办手续的家麟。优美的侧影,修长的腿,玉树临风、飘飘欲仙,即使鼻子上包着块纱布他也是美男子。等在旁边是家麟的父母和另外一对老人。估计是田欣的父母吧。

为了更加隐蔽,皮皮走进了一个咖啡馆,花三十块钱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隔着人群远远地打量他们。

人人看得出那是新婚燕尔的一对,也没手挽手,也没肩并肩,但一举一动都透着亲密。陪伴他们的是四个巨大的行李箱,打着红格子的崩箱带。

一位高个子男人从他们的前面匆忙走过,风衣的纽扣带住了田欣的一搂披发。田欣轻呼了一声,那人叠声道歉。家麟连忙托住田欣的头,用手将她的长发从纽扣中解开。

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生怕弄痛了她。

皮皮痴痴地看着,仿佛自己的头顶也被他的气息拂动了。

那一股绝望更深刻了。

他们正在款款交谈,可那低沉的声音不再属于自己。那温柔的手不再属于自己。那瘦高的背影也不再属于自己。

那一念很短暂,却形同死亡。

家麟会想这里还有个人来送他吗?会知道到她有多么伤心吗?

他会看见她吗?会发现她吗?

他们如此地沉醉的样子,令皮皮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场言情片的大结局。而她自己的模样与其说是来送别,不如说是个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她的眼睛就是个十字形的瞄准器。如果她目光就是子弹,田欣早已千疮百孔,轰然倒地。

可悲的是,除了愤怒的目光,她只能大口地喝咖啡。

时间迅速消磨了。

远处的两个人托运完行李,和家长们一一拥抱,然后消失在安检的大门内。

视线消失的那一刻袭来阵阵心酸。怕人看见,皮皮悄悄地跑到厕所,坐在马桶上失声哭泣。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

是家麟的号码。

她没有接。

手机连续地响着。一直都是他的号码。

到了十点,不再响了。

他们登机了。

收拾起­精­神回到报社,这个月是一年一度的档案大检查,皮皮便名正言顺地躲到库房里整理档案。

大约在库房里呆得太久,中午吃饭也忘了出来,下班时皮皮发现天早已黑了,同事们都走光了。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宿舍。一人便在街头乱逛。

她先去了一家饭馆胡乱地吃了一碗牛­肉­盖饭。没有胃口,吃了一小半就弃了。还令伙计将剩下的打了个包,预备当明日的中饭。

然后她独自看了一场电影。泰坦尼克,随着剧情又哭得稀里哗啦。

出了影院已是半夜,她又折进了一个酒吧。

那酒吧她不是很熟悉,但听同事们提过。很大,很热闹,定期有歌手来表演,是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开始她只想喝点冷饮。可是找不到感觉。于是她要了酒。威士忌加汽水,味道居然很好。入口有一点点麻,进了喉咙就舒坦,到了肠胃便化作一团暖气从腹膈中升上来。一直升到头顶。有股飘飘欲仙的味道。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胜酒力,很快就醉了。有人问她住址,她稀里糊涂地报了门牌号,司机将她扶进了出租车。

皮皮是被冻醒的。

睁开眼就看见了月亮,一轮圆月挂在树梢上。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丛灌木当中,身后黑魆魆的,是一棵巨松。有人脱掉了她羽绒袄,冷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的酒顿时吓醒了。

面前有张陌生的脸,落腮胡子,一双粗壮的手正用力地脱她下身的衣物。兴奋中的男人发生野兽般的咕噜声。

她开始尖叫,用力地蹬他。他扑过来,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她被打得眼冒金星,腮邦子顿时肿了。怕她大喊大叫,那人顺势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头按在灌木中。另一手仍然用力地撕扯她的衣服。她疯狂地挣扎着,力气很大,但那男人的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一百多斤的自然重力,挣扎也成了徒劳。她的手在地上乱抓,抓住一把碎石向他扔去。那人穿着件很厚的大衣,碎石过去好像雨点,没半点效果。她却已经□了,男人粗糙的手掌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就在这时按住她嘴的那只手忽然松了一下,立即被她猛地咬了一口,那一口她用尽了全力,血滴了她一脸。那人吃痛嚎叫了一声,站起来用腿踢她,很重地踢,她在地上滚,身上仍然重重地挨了几下。顾不了许多,她抱头大呼“救命!”

远处传来汽车声,似乎有人按了喇叭,不见得是发现了他们,可是那人却做贼心虚,撇下她,开了车一溜烟地跑了。——原来是出租车司机。

她慌忙穿上衣服,向远处的灯光跑去。

那是一个很大很幽静的公园。地点有点偏,平时去的人不多。但这公园里有一个大湖,却是C城人避暑的盛地。皮皮还记得小时候春游,C城的小学会有一半选择来这里。果然,那灯光就是湖边小道的路灯。她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发现那里阒无人声,除了一潭墨­色­的湖水一无所有。

应该怎么办?

报警吗?她连自己是怎么从酒吧里出来的,又是怎么坐上的出租车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出租的牌号,她身上有陌生男人的汗味和烟味。

周围什么也没有,除了虚无的空气。

她的头很痛,抽筋似的痛,牵引着面部都跟着发抖。借着灯光,她将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

上面有十个未接电话,大约都是家麟的。她想打电话给佩佩,一看时间,凌晨三点。

蓦地,脑中跳出一个人影。

贺兰静霆。

他是昼伏夜出的。夜晚不怎么睡觉,至多是在晒月亮的时候打个盹。

可是那次雄黄事件之后,他们已有整整一个月没联系了。他会理她吗?

何况,她也不应当向一个陌生男人述说这种事。

她在湖畔伤心地徘徊。心被侮辱,身体也被侮辱了。她被侮辱得如此彻底。她在冷风中打着寒颤。双手抱着胸口,一股绝望突袭而来。她看见一道木桥,便迅速沿着木桥向湖水的深处走去。那是人们夏天游泳的地方,擅泳之人会从小桥尽头跳水。皮皮也会游泳,不过刚刚看完泰坦尼克,她相信自己绝不会在冰冷的水中挣扎太久。浸了水的羽绒服会变得很重,会把她一直带到湖底。

她没想太多便走到了小桥的尽头。在打算扔掉手机的一刹那,鬼使神差地给贺兰静霆拨了个电话。

她不想打扰任何人,只是想在自己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听一下别人说话的声音。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喂?”

是他。

“对不起。”皮皮镇定说,“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其实在我只是想说一声对不起。”

“现在是凌晨三点,”贺兰静霆的声音很清晰,“皮皮,你在哪里?”

“我……我……”她迎风打了一个喷嚏,“我在外面。你……你呢?”

“我在车上。”

“那么,不打扰你了,再见。”她打算关电话。

“等等,”他忽然说,“我要见你,有事找你。”

“明天再说吧。”

“是要紧的事,我现在必须见到你。”

“那就在电话里说吧。”

“关皮皮,”他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说,“不许你挂电话。”

她被他横蛮的语气激怒了,幽幽地笑了:“贺兰静霆,你若真活了九百年,对你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是要紧的呢?”

不等他回答,她就将电话直直扔进了湖中。

21

那汽车在黑夜中无声无息地驶进来,既无前灯亦无尾灯。

一个黑影推开车门。一秒之前人还在湖畔,瞬息之间便鬼魅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单薄的木桥,没有一丝震动。她居然都没有听见他的脚步。

一切都包围在黑暗之中。

墨­色­的天空,墨­色­的湖水,墨­色­的贺兰静霆。

他向她伸出了手:“皮皮,把手给我。”

深沉的低音,出奇地平静,­阴­森森地看不出一丝焦虑。

小桥的尽头有根柱子,大约是摆渡的人栓缆绳用的。皮皮后退了一大步,退到桥的边缘,紧紧抱住那根柱子,大声道:“你别过来!”

月亮出来了,她终于看见了他的脸,扑克牌一般,死神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突然间她很后悔打了那个电话,后悔自己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看见这个人。

他向前走了半步,她立即叫道:

“你别过来!”

伸出的手收了回去,Сhā进了风衣的口袋。他脸上蓦地浮出莫测的笑:“你误会了,”他说,“我不是来救你的。”

她冷笑:“那你来­干­什么?收尸?”

他默默地看她,想了想,说:“除了花,我还吃一样东西。”

然后他的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她。

天已经够冷了,听了这话,皮皮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然后她恍然大悟:

“你还……吃人?”

“具体地说,是人类的肝脏。”那笑容更加深邃,甚至还带着点志得意满,“皮皮,我八字纯­阴­,你八字纯阳,我们正好是一对。在狩猎的季节遇见你,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明白了,全明白了。

皮皮冷笑:“我说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呢。祭司大人,狐狸先生,原来您是看上了我的肝。请耐心等待,我马上就去死,到时候,莫说是我的肝,把我整个人全吃光我都没意见。只是请您现在不要打扰我。”

他将手伸到耳边,做了一个喇叭的姿势:“打扰?我有打扰你吗?是你先给我打电话的吧。”

“好吧,我错了,我不该给你打电话。麻烦你不必像一条鬣狗一样守在这里面,你先走开,等会儿再来找我。”

他摘掉了墨镜,慢慢地摇头:“你现在还不能死。”

皮皮怒了:“为什么!!!”

“有没有人告诉你,祭司大人的口味很挑剔?”他不­阴­不阳地解释,“你的肝还没有到达最佳状态,此外,荷尔蒙的比例也不对。”

听到这里,皮皮怒极反笑:“看不出,大人您还挺讲营养学。倒要请问,贺兰先生,我的肝什么时候才是最佳状态?”

他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专注而奇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

“当你爱上了我的时候。”

当你爱上我的时候。天下还有这样荒唐的事。

“哈哈哈哈……”皮皮发生一阵神经质的笑,笑声在空旷的湖面上回荡,“您听好了,祭司大人!我一点也不爱你!你休想得逞!此生此世,我关皮皮永远也不会爱上你!”

皮皮从来不说“永远”两个字。“永远”是个可怕的副词,对它后面的动词有着可怕的规定­性­。但她现在可以说了。对行将死亡的人来说,在这一刻,“永远”已经成了进行时。

说完这话,贺兰静霆突然伸出了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到她的一刹那,皮皮跳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包围了她。

她划了两下,身子开始麻木。

湖水里有一股浓重的腥味,长着长长的水草。

有人跟着跳入水中,企图抱住她,被她用力挣脱了。那人又试图抓她的头发,头发又滑又软,很快从指缝里溜掉。

水的浮力将她顶到水面,她忍不住将头探出来,吸了一口气。

平静的月光,静悄悄的湖面,她有点害怕,却暗暗命令自己不许挣扎。吸满水的羽绒袄越来越重,她的身体再一次下沉。冰冷的水再次将她埋没,耳膜咯咯作响,她无来由地慌张了,一连喝了好几口水,浑身冻得失去了知觉。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将她的头送出水面。

她用仅有的力气跟他撕扯。那只手力大无穷,令她无力抗拒。而求生的本能已占了上风,她又把他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不顾一切地抱紧了他。

她听见他低声地吼了一句:“皮皮,你得放开我……”

她不放,反而抓得更紧。

他不客气地拧住她的手,扣在自己腕中,带着她一直游到岸边,将她像一只死鱼那样拖上了岸。

她扒在乱石中呕吐,冻得浑身痉挛。他什么也没有说,默默旁观。

最后,她用光了力气便扒在地上一动不动,半截身子还在水里,水草似地摆着。他这才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入车中,脱掉衣服,开足暖气,用一块毯子将她的全身紧紧裹住。

她奄奄一息地缩在后座,浑身不停地打着哆嗦,嗓子跟火烧了一样,一路一言不发。

车顶的天窗是透明的。冬夜的梧桐倒映在云中,仿佛月球里的桂树。

她以为她会流泪,事实正好相反。她的眼睛发­干­,而且出奇地痒,恨不得要滴眼药水。她没问贺兰静霆会把她带向何处,也许是山洞,然后和她□。也许是井底,然后将她吃掉——对此她毫不关心。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缓缓地停了。他拉开车门,抱着她大度走进自己的房间,将她扔到一张巨大的床上。

“我要洗澡。”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累了,先睡吧。”他的声音居然很温和。

“我要洗澡!”她忽然尖叫。

她的声音很高,灰尘都被她从天花板上震了下来。然后她直直地坐在大床的中央,双手捏拳,不断地发抖,连脑袋也跟着晃动。

他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直接去浴室放水,然后到床边来接她。她浑身发软,几乎不能走路,但她还是挣扎着走进浴室,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

隔着浴帘,贺兰静霆就坐在外面。

洗到一半,他忽然伸手进去,准确无误地拿走了浴架上放着的一把剃须刀。

她在浴缸里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任由贺兰静霆将自己抱回床上。

“我饿了,你不想和我一起吃点什么吗?”他很客气地问道。

她以为这是的戏言,目光便直直地瞪着华丽的天花板,拒绝看他的脸:“贺兰静霆,无论你要什么,我的人也罢,肝也罢,现在就来拿吧。”

他迟疑了片刻,忽然说:“我要你爱我,行吗?”

她坚决摇头:“不行。”

他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脸,替她拉上被子:“你该睡觉了。”

22

皮皮疲倦地睡着了,凌晨时分却发起了烧,烧到全身滚烫、满嘴起泡。皮皮一贯相信自己的抵抗力,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都不去医院。如今更加不肯去,生怕被医生检查,便一味地裹紧被子发汗,到了中午烧便退下了。

除了给她送过几次敷额的冰块,贺兰静霆一直很安静地坐在她床边的沙发上摸着一本厚厚地盲文书。

皮皮晕晕乎乎地坐起来,被子从肩膀上滑了下去,她发觉自己仍然□着,不禁“啊”了一声。

“叫什么叫,我又看不见。”他冷冷地道。将手边的一叠衣服扔给她。

昨夜的衣裳已经全部洗好并烘­干­了,她接过去,道了谢,对他说:“天不早了,我还得上班。今天下午部里要来检查档案呢。”

贺兰静霆站起来,走向门边:“吃了饭再走。”

她愣了一下,问:“你这里……有……有人吃的东西?”

他说:“我会煎­鸡­蛋。”

屋子很暗,很­干­燥,漂浮着木蕨的香味。有暖气,所以很温暖。

他带着她穿过昏暗的客厅来到东面的厨房,一路上都很礼貌地扶着她的胳膊,好像她随时都会昏倒。

贺兰静霆有一个面积不大却设计摩登的厨房:绿­色­的拱顶,白­色­带着海藻图案的墙纸,头顶上挂着许多奇异的藤科植物,皮皮认识的有大约只有吊兰和金藤两种。窗边立着一台巨大的冰箱,一人多高。流理台似乎是闲置的,乱纷纷地摆着张牙舞爪的芦荟和开着红花的仙人掌。地板的一角种着两棵高大的香龙血树,枝叶扶疏,叶上绿蜡如油、一尘不染,形状­色­泽太过完美,皮皮差点以为是塑料制品。

“来认识认识我的厨房。”贺兰静霆拍了拍冰箱,说:“它的名字叫小白。”

皮皮吃惊地看着他。

他又指了指灶台:“我叫它小黑。——我们狐族有强大的记忆,喜欢给各种东西起名字。”

原来每件家具都有名字。他养的每盆花也有自己各自的名字。皮皮指了指自己:“那你是不是叫我小黄?”

“我叫你皮皮。虽然我最讨厌这两个字。”他半笑不笑,“小黄是碗柜的名字。”

“既然你不吃饭,要灶台做什么?”

“嗯。我努力和人类打成一片,而且我也会有客人。”

他摸索着从柜子里找出一只崭新的锅,放到燃气灶上。

点火的时候,煤气嘶嘶地往外冒,半天不着,过了几秒,又“蓬”地一声猛烈地燃烧起来。直把皮皮看得心惊­肉­跳。

一道烟从锅底冒出来,皮皮顿时闻到一股糊味。

“什么东西糊了?”

他将锅底翻过来,拿到她面前:“上面有什么东西吗?”

皮皮看了看,轻声说:“是不­干­胶商标,你忘记揭了。”说罢,用小刀将余下的纸揭下来,“现在好了。”

他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磕破一只,放到锅里。这个动作他很不熟练,好像是平生第一次煎­鸡­蛋。不过皮皮觉得,贺兰静霆目不视物,能将­鸡­蛋准确地打进锅里已经很不简单了。

“好像应当放一点油吧。”她说。

过了片刻,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也吃­鸡­蛋吗?”

“不吃。”他说,“我特地问邻居借的。”

他扔进去一小块牛油。很快,一面煎好了。贺兰静霆说:“好生看着我的手艺。”说罢,先将锅晃了晃,手腕轻轻往上一挑,­鸡­蛋凌空翻了个个儿。

然后他问:“­鸡­蛋呢?”

皮皮抱着胳膊:“在地上。”

她找来一双筷子将­鸡­蛋夹起来,扔进垃圾桶。

等她站直身子,贺兰静霆已将另一只­鸡­蛋敲进锅里:“再来一次,保证不失手。”

这回他煎得很好。外焦里­嫩­,还往上面洒了点盐。

他很得意地笑了:“味道怎么样?”

“挺不错。”她三口两口地吃了,见他在一旁站着,又问:“你呢?你自己吃什么?”

贺兰静霆从冰箱里端出一只碟子,里面放着五朵水仙。他往上面滴了几滴蜂蜜,便用叉子一朵一朵地送进口里吃掉。

他的吃相很文雅,一边喝冰水,一边细嚼慢咽,也就是指头大小的花,他竟然吃了半个小时。末了还用餐巾擦了擦嘴。这哪里是吃早饭,简直在享用国宴。

皮皮忍不住想笑:“我一直以为你很古典,没想到你的作风那么洋派。”

“我是游牧民族,喜欢刀叉,不喜欢筷子。”

皮皮走到玄关穿鞋子。临开门时,他将她堵在门上,很霸道地问:“为什么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够英俊?不够有钱?还是因为我是狐狸?——你该不会有种族歧视吧?”

皮皮说:“因为你太老。”

“太老?”他眉头一挑,不以为然,“我看上去老吗?别问我活了多久,我的生理指数只有二十六岁。”

“你大我八百岁。八百岁,贺兰先生。我们之间,岂止是代沟?世代沟还差不多。我最多只能接受一个男人大我八岁。对不起,我没法考虑你。你实在比我大太多了。”

“你知道,”他有点受打击了,“人类怕老是因为怕死。我又不会死,而且绝对活得比你长。”

“那我也不喜欢老气横秋的人,自以为洞穿世事,其实生不如死。从里到外地腐朽;从里到外的乏味,好象生活在旧社会。”皮皮振振有辞地反驳。

“皮皮,我不跟你吵,你今天心情不好。”他用食指按住了她的嘴:“其实我真的不老,而且活泼有趣。此外,我出生良好,是贵族。”

“啊哈,”皮皮做出一道夸张的表情,“贵族?哪个朝代的?”

“我的家族是整个狐族的首领。当然这对于你来说,是很遥远很古老的事。”

“我讨厌阶级社会。”

“那是因为你不在阶级的顶端。”

“贺兰静霆,你开门不开?”

他拿起自己的风衣,无可奈何地打开门:“我送你。”

路过一个天桥,贺兰静霆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从这里跳下去,水泥地很硬。”他们一起等地铁,贺兰静霆又说:“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卧铁轨,死相会很惨。”

“你有病啊,你话唠啊。”

“我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他淡淡地说,“任何会对肝脏造成损害的举动,你最好想都不要想。——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她听了只想吐。

半路上他重新将那颗珠子系到她的手腕:“千万别摘了,我可以随时找到你。”

“你不是已经种了香吗?”

“那是近距离的。”

“我为什么老要被你找到?”

“因为你一生的幸福都在我的手上。”

她发了狂,咬牙切齿地找剪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捏着她的骨节咯咯作响:“你若再敢摘下来,我今晚就把你吃了。我上辈子定是做错了什么,才遇上你这没脑子的女人。”

她疼得脸变了­色­,车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可是贺兰静霆就这么拽着她,过了好半天才放开手。

他一直将她送到报社的大门。

皮皮低声乞求:“贺兰,你放过我好不好?最近我真的很倒霉。真的很需要安静。”

他又恢复了那张扑克脸,冷冷地说:“放过你可以,你得向我发誓保护好你自己。”

“我发誓。”皮皮正确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我一定替你保护好那个……东西,我若真的想死,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他走了。说话算话,再也没来找过她。

23

爱情的杀伤力是巨大的。

没人想象得出这一系列的意外对一个女孩子的沉重打击。皮皮的脸上先是长了一层雀斑,紧接着牙龈莫名其妙地肿了,疼得吃不下饭,怎么消炎也不管用。然后是体重骤减、头发脱落、食欲下降、双眼发黑。走起路来轻飘飘,像只跳舞的海带。

失恋的消息传遍友人及同事,家人自然也全知道了。门不当户不对,小户人家对这样的爱情只是投机,有梦想但不抱过多希望,该打铁的时候加油,该熄火的时候抽薪,是喜剧是悲剧任其自然,破灭也就破灭了。倒是皮皮的­奶­­奶­很替孙女儿难过了一阵子,想陪她多聊几句,都被她轻描淡写的挡了回去:“其实我和家麟本来就是好朋友啦,只是好朋友而已。”“家麟一直就是我的大哥,很铁的那种。”“他和田欣的事儿我早就知道,懒得告诉你们。”

为了证明家麟挥挥手没带走一片云彩,皮皮甚至心平气和地当着全家的面接了家麟从洛杉矶打来的第一个电话。并友好地询问了以下问题:

A,是否一路平安。

B,时差倒得如何。

C,加州的气候怎样。

D,饮食是否习惯。

最后她一本正经地祝福家麟和田欣婚姻美满、早生贵子、白头到老、琴瑟合谐,并在全家目瞪口呆中神情爽快地挂断了电话。穷人家的孩子到底皮实,父母先是对皮皮承受打击的能力叹为观止,进而怀疑她有如此度量是否已另结新欢,并警告她在此时候不要轻易坠入爱河重蹈覆辙。皮皮连忙说,这当然是没有的事!于是全家人都放心了,这孩子一夜之间成熟了,多么令人欣慰啊。皮皮趁机宣布自己的近期目标是尽快完成夜大的学业,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当上一名新闻记者。

雄心壮志只是掩护,皮皮猫在宿舍里神思恍惚,沉浸在悲伤之中,一日比一日颓废,整月整月地不回家。她在宿舍里安装了网线,下班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访问家麟所在的加州大学经济系的网站。看看那里都开了些什么课。教授长得什么样。猜测哪一位会是家麟的导师。那网站倒也更新得快,来了访问学者,开了讲座,某人出书,都广而告之。系里的研究生还有自己的论坛。她很快猜出了家麟的马甲,大约还是新来的,且不习惯写英文,家麟很少开贴,也很少发言。不过他常去的是一个叫作“梦回唐朝”的中国学生论坛。几乎隔不了几天就能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他在那里讨论过足球和电影、买过二手的电视机和自行车、还帮助过当地儿童医院募捐。

皮皮做得最离谱的事是用GOOGLE EARTH 找到了家麟租用的房子。那是一幢学校附近的白­色­小洋房,在一个宽阔的高尔夫球场旁边,有一道小河缓缓流过。背后是停车场。有一次皮皮甚至看见了几个人影,其中的一个极像是家麟。

那一刻她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继而越想越伤心,哭了整整一夜。她一面骂自己没出息,把时光耗在偷窥别人这种事上,比间谍还可耻;一面继续动用所有的引擎搜索家麟,得到了也就这么几条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消息。但google家麟竟成皮皮每日必做的功课,指点逗留在滑鼠上,无穷无尽的琏接点下去,一晚上就过去了。

这正是事情的滑稽之处。其实皮皮大可不必这样辛苦。

家麟每隔一个月都会给皮皮发一封邮件,问候她的家人,顺便提几句到自己的近况。比如正在学开车啦,比如参加了学生会的篮球队啦,比如每门功课都拿A啦,比如学会烤排骨啦,blah,blah,blah。每封邮件的结尾他都会说一句对不起,绝口不提田欣,也不做更多的解释。皮皮从不回信,从不主动打电话。

这世界并不允许皮皮这么快地堕落。

就在她辞别贺兰静霆后的第二周,报社出了一件大事。一位临时记者利用职权变向向采访单位索要金钱和贵重礼物被媒体暴光。社长勃然大怒,为杜绝此事再次发生,他果断地取消了临时记者的采访权。皮皮视若拱璧的记者证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吊销了。卫青檀只得亲自出马约见贺兰静霆。可是接待她的却是当地一位著名的律师。律师礼貌而又严正的重申了贺兰先生拒绝采访的意愿。虽然心不甘情不愿,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备受打击的皮皮不得不向卫青檀寻问自己的出路。

“坦率地说,临时记者转正的先例的确有,但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那时报社缺人手,地方宣传部里却有一批非常活跃的青年,虽然没有记者证,也缺乏专业训练,却和基层有着紧密的联系,所以写出了很多优秀的报道。报社雇他们作临时记者,不少人很快就转了正。”卫青檀看着皮皮殷切的目光,叹了一口气,“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新闻系的毕业生供过于求,连地方上都塞满了,谁还来稀罕一个没有过硬文凭的临时记者呢?

“如果你真的想当记者,只有一条路,”她最后说,“考研。改正你的出身。”

C城大学有全国一流的新闻学院,竞争强度也是全国一流的。为了具备考试资格,皮皮需要有一个新闻本科的文凭。这个她总算在报名以前呕心泣血地做到了。根据招考大纲,她买了所有的必考书,还花了一千块钱买了各种辅导教材和练习题。她参加了两个考前班、日以继夜地背书做模拟题。在考试之前,她拒绝想如下事实:

——C大新闻系研究生那年只有二十三个名额。其中十五个是保送生。需要考试录取的仅有八人。而报名人数超过三百,其中不乏往界毕业生和本地新闻界送来深造的记者。

因此,第一次参加考研,虽然各科都过了分数线,有几科还大大地超过了平均值,皮皮还是落榜了。

虽败犹荣。皮皮被自己的分数吓到了。她承认这一年她天天五点起床背单词,除了吃饭就是看书。为了考好政治,她认真看报纸,睡觉前还要将当天的新闻复习一遍。她对世界经济与政治有了前所未有的了解,对新闻、传播、广告、舆论、网络有了理论上的把握。她用了百分之五百的力气来备考,虽没考上,却给教授们留下了印象。有位老教授很和善地鼓励她说如果再接再厉,下次大有希望。

这一年皮皮过得很累,也很充实。考试让她暂时忘记了很多事。考完试后,她决定好好放松一下,买了两张NK演唱会的票,约了佩佩一起看演出。为了见到这位著名的摇滚歌星,皮皮特地找出了他所有的专辑,指望佩佩能利用职权给她弄个签名。

不料临到出发佩佩却被台里的一个临时采访拖住了,怎么也赶不来。皮皮忙给对摇滚完全不感兴趣的辛小菊打电话,却被告知晚上另有安排。

她只好提前半小时赶到C城体育馆退掉了一张票。买票的人锲而不舍地跟她砍价,她三文不值两文地卖掉了。

正嗟叹中,一抬头,看见了一个久违的人。

贺兰静霆。

并非心有灵犀,只是在常识中,男人似乎当且仅当在有太阳的时候才戴墨镜。如果一个男人在没有阳光的时候戴墨镜,只能说明他是下例情况当然中的一种:

一,他­精­神有问题,是个傻子。

二,他视力有问题,不想别人看见他的眼睛。

三,他很懒,懒得将鼻梁上的镜片换来换去。

四,他爱好卡通,误将卡通当作时髦。

所以皮皮只是随随便便地往人群里一看,就发现了站在一棵松树下低头打电话的贺兰静霆。左臂打着石膏,吊着臂带,看上去有点惨。早春二月,天暖风轻,他穿着件褐­色­的风衣。上身是柔软洁净的针织衫,灰蓝相间的条纹,配一条深红­色­的绵布围巾。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很宽松,很随意,很闲适。皮皮觉得,如果男人也可以用“风情万种”这个词来形容,贺兰静霆就是了。他不动声­色­的站在那里,既不光鲜也不亮眼,路过的女人全都忍不住回头看他。

但这并不能改变贺兰静霆在她心中的基本印象。那就是,他是一只毛绒绒的大狐狸,而且是一只长满胡须的老狐狸。狼和狗是他的同类。无论看上去多么英俊可爱、财­色­迷人,他只对皮皮的肝脏感兴趣。

腕上的红珠似乎跳动了一下,虽然相隔百米,皮皮觉得,贺兰静霆一定是发现她了。但他的脸上毫无异态,仍然专心地打着电话,那只打了石膏的手也不闲着,居然拿着一杯咖啡。

看着看着,皮皮忽然觉得自己应当过去打个招呼。毕竟贺兰静霆也算是个熟人。毕竟他曾经救过她。无论他属于哪一类野兽,毕竟,他没碰过皮皮。

她甚至对他产生了一点同情。莫大的世界,漫长的时光,他就这么孤零零的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忍受着寂寞与黑暗。是人是妖,都不容易。

离演唱会开始还有一刻钟,皮皮想,过去打个招呼不会耽误她什么,便直直地走过去,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嗨。”

“嗨。”贺兰静霆挂掉手机。

“手受伤了?摔跤还是车祸?”她问。

“骨折,快好了。”他淡淡地说,向她微微皱了个眉,“我最近有点倒霉。”

“我不记得你还喜欢喝咖啡。”

“里面装的是冰水。”他笑笑,向她扬了扬手里的杯子,“是不是很酷?”

皮皮失笑:“酷毙了。”

贺兰静霆将手机的按了几下,将信号改成震动,然后漫不经心地问道:“近来过得好吗?”

显然他只是寒暄,皮皮却当了真,站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谈起了自己考研的经过,讲了足足十分钟。贺兰静霆倒也不烦,露出感兴趣的样子,还不时地问她各种各样的问题。最后他说:“所以你今天来这里面,是想放松一下。”

皮皮点点头,问道:“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也是来放松的吗?”

“我是来修炼的。”

“修……炼?”皮皮诧异地看着他,压低嗓音,“贺兰静霆,你该不是想在这里­干­什么非法的勾当吧?”

“哦,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连忙解释,“我只是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练习吐纳。最理想的场合是大型球赛,气场好,男人多,阳气旺盛。摇滚歌星的演唱会、学校的食堂、火车站或地铁站是第二选择。我偶尔也去餐馆或迪斯科舞厅。”

“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诚实?”皮皮忍不住堵住耳朵。

“诚实是一种优良的品质。”

“可是你修炼的时候,会打扰……或者说会损害他人的健康吗?”

“人多的时候不会。我很小心,我是个遵纪守法的狐狸。”

皮皮扑哧一下笑了:“那你就好好修炼吧。我先走了。”

“等等,我身边正好有空位,你愿意陪我的一起看吗?”贺兰静霆忽然说。

“不愿意。”皮皮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要考试,近来我非常需要一个完整的大脑。”

“那好,不打扰你,再见。”他很潇洒的挥了挥手。

看来和人聊天是有必要的。只是简单地聊了几句,皮皮的心情顿时变得很轻快。

走到检票口时她回头看了贺兰静霆一眼,却怔住了。

他一直站在原地。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盲杖,辨认了一下方向,也慢慢地向检票口走去。

体育馆的大门站满了人,即使凭着盲杖贺兰静霆也走得很谨慎。他不想撞到人家,偏偏有不少人在他的身边挤来挤去,他一向自信的脸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态。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情景,皮皮的心头闪过一丝尖锐的痛。她明明记得日落之后,贺兰静霆是可以视物的。现在明明是夜晚,日头早已落尽了,为什么他还看不见呢?虽然他嗅觉灵敏听力强大,可在这人声沸腾、气息混乱的地方,他会迷路吗?

想到这里,她蓦然转身,拨开人群来到贺兰静霆的身边,一把牵住了他的手,低声说:“贺兰,往这边来。这边人少。”

他微微一怔,站住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为什么你还是看不见?”她轻轻问。

贺兰静霆似笑非笑地抬起头,嘴边掠过一丝揶揄:“皮皮,你的同情心是不是有点太强了?”

“你的手受的是很重的伤吗?严重到影响了你的视力吗?”她继续问。

“这个你关心吗?”他眉头一挑,硬生生地放开她的手。

“我当然关心啦!”她大声地说,“怎么着我也算是认得你,如果你受了伤,怎么着我也得管管你,对吧,贺兰静霆?”

“既然你想管我,何妨一口气管到底。”贺兰静霆笑得更加诡异,“你嫁给我,好不好?”

“呸!”她踢了他一脚,“我叫你贫嘴。”

她很生气,下意识地按了一下他受伤的手臂,他痛得直咬牙。她赶紧松开手:“说说看,你是怎么受伤的?和人打架了?”

他答非所问:“演唱会你还看么?已经开始了。”

“你怎么知道?”

“我听力好。”

“那就别磨蹭了。”她嘟囔了一句,牵着他的手,带他进了露天体育馆。

想不到有钱的贺兰静霆买的票居然比皮皮的还差,在最后一排。入场的人已进了大半,他们俩在人群中穿梭,一步一级地往上走,找到座位坐定,皮皮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坐在了半空当中,恨不得要带个氧气瓶。往下一看,舞台只有巴掌那么大,里面的人变成了图钉那么大的点。所幸馆内装有先进的音响,舞台上还有一个巨大的屏幕。NK乐队的主唱是个艺名叫作“阿归”的­性­感男生,声线淳厚细腻,带着浓重的古典腔调。四十岁以下的女人全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皮皮自然不例外。阿归的第一曲才唱到一半,她就跟着下面的粉丝团一起尖叫,“阿归阿归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边叫边将手里的围巾舞来舞去,又唱又跳,一副发烧级狂热粉丝的模样。

第二首“朱雀街”是慢曲,由阿归独自抱着吉它清唱。这是他的成名作,富含深情,饱带苍桑,像他的嗓音,清纯而忧伤,高音飚到极致,微微一转,翩翩跹跹地折下来,真是一唱三叹的缠绵,掏心掏肺的熨贴。皮皮百听不厌,曾创下一夜间听了八十五遍的记录。曲好,词更好:

寐里霓裳飘带, 太液歌飞桃花。 露上秋千架。

丝路天涯, 风举寒衣乱, 青釭影里红线绵, 纤手成霞。

一羽鸿书衾边斜,听胡笳。

夜漏声催霜华,点点蹄铃踏梦,踏梦归来,长安月下。

长安月下,是谁家。

而人群中的贺兰静霆却坐得很安静,他摘掉了眼镜,一向半闭着的双目完全睁开了,全神贯注而又漠无表情的直视前方。从头到尾,整整两个小时,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任关皮皮在他身边如何地跳跃尖叫,他只当是没看见。

演唱会行将结束,皮皮从包里拿出光碟挤到最前排,伸出长长的手,索要签名。可是无论她怎么挤都给更前排的人挡住了。其中还有个粉丝很不客气地推了她一下,正好将她推出阿归臂力所及的范围。

皮皮怏怏地走回坐位,一边喘气一边叹息。贺兰静霆站起来,说:“你没拿到签名吗?”

“没。人太多了,根本挤不进去。”

他淡淡一笑:“明知如此,你还凑什么热闹。”

“人家是归归的粉丝嘛!我最喜欢他的‘朱雀街’,还喜欢新专辑里的那句‘一点疼一点爱,一路都问你在不在。’”

贺兰静霆失笑:“你不觉得那句很­肉­麻?”

皮皮靡靡地说:“要的就是那份­肉­麻。”

歌手已经退场,听众渐渐地散了。皮皮心情甚好,牵着贺兰静霆的手,一路引着他走出了大门。还很关心地问他:“你需要我替你叫辆出租吗?”

“不用,我还要见一位朋友,自己散步回去就好。”

“可是,这里离你的住处很远呢。”

“那你愿意陪我走一段吗?”

“你不是要见朋友吗?”

“是他想见我,就说几句话而已。”

皮皮心里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说今晚她也没有别的事:“好吧。”

她依然牵着他的手,慢慢地沿着街边散步。默默地走过一个夜市,路上行人很多,街头的小店不时传来叫卖的吆喝。贺兰静霆的手很温暖,指腹有些硬,细细抚摸可以感觉到上面的纹路。他的身上仍然飘着那股深山木蕨的气息,越是靠近越是清晰可闻。

“你的朋友说好在哪里见你吗?”走了大约十五分钟,贺兰静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接到任何电话,他好像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贺兰静霆说:“他来了,就在我们的背后。”

果然,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下来,走出一个戴着墨镜的青年。

皮皮一下子呆住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信自己看见的人没错。

是那个阿归。金碧辉煌的阿归,闪闪发光的阿归。皮皮顿时心跳加速,面­色­绯红。

他没有穿亮晶晶的演出服,而是换了一件灰­色­的套头衫,走路一晃一晃地,和街头的小青年没什么两样。皮皮本来也没有近距离见过他,但每张CD上都有阿归巨大的头像,她不可能认错。

“嗨,阿归。”贺兰静霆上前打了个招呼。

“先生。”

皮皮觉得阿归的语气很奇怪。他在歌坛以叛逆出名,摇滚的歌词里满是粗话,见了贺兰静霆,神态却像学生见了老师那样毕恭毕敬。

“这位是关小姐。”贺兰静霆介绍道。

“关小姐,您好。”阿归向皮皮笑了笑,笑容很腼腆。

“小姑娘想要你的签名。现在方便吗?”贺兰静霆说。

“当然当然,”他掏出笔,殷勤地问:“小姐,您需要我签在哪里?”

皮皮立在那儿,一直很花痴地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忙从包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CD递上去。阿归大笔一挥,在每张CD上都签了字,还写了长长的祝福。

皮皮激动得双腿发软,看着他签完,掏出相机,得寸进尺地说:

“阿归哥哥,那……请问……我可以和您合个影吗?”

“没问题。”

她拉了一个路人给他们照相,咔咔咔,不同的角度,一连拍了三张。

“恭喜你,演唱会开得很成功。”贺兰静霆说。

“过奖了。”阿归垂首,低声道:“先生,您需要我送您回家吗?”

“不用。”

“下次的演唱会在北京,先生您有空光临吗?”

“嗯……恐怕我去不了。”

阿归没有坚持,只是说:“先生,阿归需要您的祝福。”

贺兰静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祝你一切顺利。”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

“那么,阿归告辞了。”

“请等一下,”皮皮赶紧说,“阿归哥哥,我能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吗?”

阿归看着她,很温柔地说:“请讲。”

“‘朱雀街’那么美,那么动听,请问您是从哪里获得的灵感?”

阿归想了想,道:“那是一首很老的曲子。”

“哦?”

“也许您得问一问您身边的人。”阿归道,“词和曲都是他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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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朱雀街”乃龙空散文版版主凌天笑先生所作,定柔甚为喜欢,就剥削过来了。注明出处,并非抄袭。

24

青石板的路上是晦暗的灯光。转过一条街,顿时冷清了,只有他们自己的足音。

不知为何,当知道是贺兰静霆写了那首“朱雀街”时,皮皮忽然有一点点失望。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一下子都吞回了肚子里。这种感觉就像你很喜欢一本书因此喜欢上了那本书的作者,结果他却突然告诉你这那书不是他写的一样不自在。皮皮喜欢阿归就是因为那个“朱雀街”,然后就成了铁杆粉丝。她做过所有铁杆粉丝都做的事:收集CD,收集海报,收集新闻和照片。知道他的生日、知道他的口味,知道他最喜欢的颜­色­和电影。其实阿归不是经典意义上的美男。除了那张­性­感的脸和声线,他的个子有些矮,学生气也很重。但他有一双忧郁多情的眼睛,皮皮对他的喜欢就如一江春水脉脉远山,滔滔不绝连绵不断。喜欢的女歌手她换过很多个,王菲、林忆莲、蓝心媚直至如今的田震,但男歌手只此一位,别无分号。所以,一听见“朱雀街”不是阿归写的,皮皮对他感觉顿时全没了,有点像失恋。

一路上她都提不起­精­神说话,只是默默地牵着贺兰静霆往前走。她不敢走得太快,毕竟贺兰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盲目地跟从她。步子一快就显得自己不耐烦了。她小心翼翼地选择平坦、没有沟渠的大道,避开充满行人和地摊的夜市,为此宁肯绕道。结果转了几弯之后她有点迷路,步子禁不住缓下来,东张西望,寻找标志。贺兰静霆这才说:“往右转,走出去应当是东门街。”

皮皮一顿,停下来:“你怎么知道?你能看见啊?”

“东门街有个清真牛­肉­馆,气味在右边不远处。”

“这城里至少有一百家清真牛­肉­馆吧?”

“是东门街的那家,我肯定。”

贺兰静霆超凡的嗅觉,她当然相信,便拉着他向右转,拐进了一条黑魆魆的小街。左边临着马路,右边是一排安静的办公大楼。后面大约是住宅区,皮皮听见了几声狗叫。

“这里有狗。”皮皮捏了捏他的手。

“拴着呢。”

“这狗真聪明,老远都能嗅出你来。”

“……”贺兰静霆转身看了她一眼,面寒似铁。皮皮赶紧闭嘴。

走了几步,她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个‘朱雀街’真是你写的吗?”

“嗯。”

“曲子也是你写的?”

“嗯。”

“你会很多乐器吗?”生怕他会觉得自己问得太多,皮皮又说:“我什么乐器也不会,不过我很喜欢音乐。尤其是流行音乐。”

“我曾经喜欢过音乐。”他心不在焉地说。

“那你会弹古筝吗?七根弦的那种?”皮皮忽然想起高一时候的一次文艺表演,汪萱穿着古装弹过一次古筝,那优雅的样子把全班的女生都羡慕坏了。皮皮于是回家吵着也要学古筝,­奶­­奶­带着她找了位老师一打听,一个小时一百块,且不谈古筝本身的价钱。不用­奶­­奶­暗示,皮皮就自动作罢了。

“那是古琴。筝一般是十二根弦,瑟是二十五根弦。”

“为什么要写那么忧伤的曲子?你有什么伤心事吗?”

“女士,你是在打听我的过去吗?”

“嗯,说出来,我好开导开导你。”她转过头,好奇地看着他。

他的反应有些奇怪,转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显然这不是他喜欢的话题,便一字也不答。

“你们狐族……嗯……和人一样,也谈恋爱吗?”越是神秘越是有料,皮皮对他更感兴趣了。

“谈啊,”他说, “现在正是季节。”

“你是指Mating Season (□季节)吗?”不好意思说中文,皮皮差点把笑呛到喉咙里。

他看了她一眼,说:“是的。这很好笑吗?”

“倒也不是……”皮皮窘到了。

“人类也有发情期,只不过为了文化的需要,都压抑到潜意识里去了。”

“这是弗洛伊德说的吧。”

“他说得挺有道理。”

“那你们,信仰什么?”

“我是修仙的狐狸,当然信道。”

“道?是道家的道吗?”

“‘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我很喜欢这句话。”

“就是那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吗?”皮皮庆幸自己总算认真学过大学语文,读过一点《老子》。

“不是,”贺兰静霆摇头,“正好倒过来。我们所说的道从来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世界是根状的,像爬满墙壁的青藤,又像水中交缠的水草,没有主茎,也没有枝茎。每一条茎都可以变成一个独立的主茎,每一条根也可以发展成另一个根系。——我们可不喜欢像人类那样把什么都想成一个统一的。”

这几句话很费咀嚼。皮皮顿时觉得贺兰静霆很深奥:“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们狐族人人都接受的想法?”

“怎么想是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人人接受?”他扬了扬眉,摘下眼镜,Сhā入裤子荷包。

月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令他的眉宇更加分明,显示出雕刻般硬朗的直线。那股若有若无的木蕨香气骤然间浓郁起来。

“今夜的月光很好,晒了这么久,你是不是觉得好些了?”皮皮问。

“什么好些了?”好像没听清她的问题,他侧耳过来。

“你的手,还有眼睛。”

“没有。”

那条街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暗,她忽然听见身后有几个杂乱的脚步。她顿时警惕起来,拉着贺兰静霆快步向前走,想甩掉身后的人。

那几个脚步也加快了,几乎是小跑,离他们越来越近,且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皮皮低声说:“糟了,贺兰,我们有麻烦!”

没等他回答,她又说:“快把你的钱包给我,看样子他们是要钱的。”她掏出了自己的钱包,里面有三百块钱,她抽出两百放到荷包里。

贺兰静霆的手却没有动:“我为什么要把我的钱包交给别人?再说我也没有钱包。”

皮皮这才想起贺兰静霆憎恶一切皮制品,自然就没有钱包。他的钱和卡就塞在荷包里,还抱怨说既然人类发明了荷包,又何必发明钱包。

可是,这是讨论问题的时候吗?

“听着贺兰,你手臂有伤,眼睛也看不见,后面有三个人来意不善,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好吧。”

他想了想,很老实地从兜里掏出了一叠纸币,塞到皮皮手中,同时晃了晃手机:“我们是不是应该报警?”

“来不及了,肯定是忙音。如果真的打起来,你自己先跑。我会一点散打,估计可以抵挡一阵。”皮皮很英雄地拍了拍他的肩。

贺兰静霆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对不起,我没听清。你是说——你保护我?”

“当然啦。哪次不是我保护你,贺兰同学?”

“我好像有点感动。”他说,“这是要还的人情吗?”

“不要还。免费的。”

这半年的时间里,除了准备考研,皮皮还参加了一个散打班。起因是佩佩给了她一张体育中心的年卡,最低级别的那种。除了健身和游泳,只能参加一些初级学习班,比如舞蹈、瑜伽、武术、散打之类。皮皮本来想报瑜伽,发现早已满额,只有女子散打班还有几个空位,便去报了名,一周两次地学了起来。师傅说她进步很快,打算让她代表全班参加全市的女子业余散打表演赛。因为这个表演赛,皮皮练习得很认真,沙袋都让她踹破了好几个。可是实战经验嘛……一次也没有。

等她转过身去看见了后面的三个人,心里的那点胆子顿时缩成了一个点。

来的是三个男人,个子都不高,而且很瘦。很有肌­肉­的那种瘦。

可怕的是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有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在距离两米的地方,双方都站住了。

“喂,你们俩个,借点钱给兄弟们买烟吧。”当中的一人粗着嗓门嚷道。

二话不说,皮皮将自己的钱包扔了过去。

其中的一个大胡子指了指贺兰静霆:“小子,你的钱包呢?”

皮皮大声说:“难道你们没看出来他是个盲人?他能有什么钱?”

“嗬,小丫头还挺护着他的。怎么,你的心上人啊?”大胡子向她走了两步,叼着烟,嘶嘶地笑道:“他是瞎子吗?眼睛睁得挺大的嘛。”

说罢,很猥琐地将一口烟喷到她脸上。

同时喷面而来的还有一股呛人的酒­肉­之气。皮皮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被他­色­迷迷的样子恶心到了。

“他不用钱包,这是他的钱。”她将手中的纸币卷成一团,扔了过去。

那人扫了一眼纸币的厚度,将它扔给旁边的人,忽然一笑,说:“嗯,这小子钱不少嘛,银行卡里的钱应该更多吧!这附近正好有个提款机,你的银行卡呢?”

贺兰静霆扔给他一张卡,顷刻间,又被他扔了回来。

大胡子突然将皮皮一拉,拉到自己的怀中,将刀子往她的脖子上一比,狞笑:“卡里有秘码,还是你自己去取,我们要两万块。先扣着你的女朋友。”

他的手臂牢牢地圈在皮皮的颈上,浓密的胡子发出一股难闻的酸味。他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她的腰,还不怀好意地扭动了一下。

虽然近在咫尺,贺兰静霆并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眼晴却渐渐地眯了起来。

就在此时,皮皮的身子猛然一转,右手扣住了那大胡子拿刀的手,一脚踹过去,将他踢了个趔趄!那人也不迟疑,拿着刀就向她扑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有料到。一切都进行得太快,谁也没看清。只见大胡子的身子连同他的刀忽然间便飞了出去,越过一人多高的路栏,落到车来车往的马路上。

从各个方向传来紧急的刹车声,接着便是一声惨叫,那人似乎被撞了,身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便一动不动了。

剩下的两个人完全呆住了,怔怔地望着贺兰静霆,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想,你们的朋友刚刚出了车祸。”贺兰静霆淡淡地道,“两位是不是也想出点车祸?”

两个人如同大白天见了鬼一般,扔下钱和卡,拔腿就跑。

直到此时,皮皮才感到颈上火剌剌地有点痛。用手一摸,摸到一些血,那个人的刀还是划伤了她。

可是令她纳闷的是,贺兰静霆的左手仍然吊在吊臂里。难道他只用一只手就把那一百多斤的人扔了出去?太不可思议了。武侠小说也不是这样写的啊。

她拾起地上的钱和卡交给他,认真地说:“刚才的事,谢谢你。”

“你受伤了?”他转过身来,正对着她的脸,问道。

“一点小伤。不要紧。”她到钱包里找创可贴,找来找去找不到。

“你介意我来帮你止血吗?”

“哦?你会?当然不介意。”皮皮笑了笑,“你身上有烟吗?烟叶能止血。”

“我有更好的办法。”他拉着她走到一个墙脚。

然后,他双手托着她的腮,头低了下去。冰凉的嘴­唇­划过她的鼻尖,停留在她的伤口上,在那里轻轻地吮吸。他的动作很轻柔,却是来来回回的,好像一只猫在舔一碗蜂蜜。

皮皮浑身一震,几乎发起抖来。不禁怀疑面前的人究竟是狐狸还是吸血鬼。

这是什么?是疗伤吗?她的伤口本来有点痛,被他芳香的气息一吹,立时变得痒酥酥的。他们的身体挨得更近,近到可以感觉到他块状的胸肌。而且,他几乎是拥抱着她的。

皮皮心里一阵慌张,手无处可放,死死地抓住他的头发。

“哦……嗯……是这样啊……”她面红耳赤,浑身发软。

“动物么,不都是这样……”

“需要……需要很长时间吗?”

“一会儿就好。”

25

到底,那天晚上皮皮没有跟着贺兰静霆去闲庭街。

虽然贺兰静霆英勇地救了她,可后面发生的事却让她觉得情形不妙。因此她谎称要准备考试,将贺兰送到山下,替他叫了一辆出租,便离开了。回到家后她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对着镜子检查颈上的伤口。一道浅浅的红线,像被铅笔划了一下,已经完全愈合了。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道伤痕,回忆他­唇­齿之间的一丝丝甜美印迹,心中那个坚硬的核正在悄悄地变软。可是当她看见镜子里面出现的那张毫无特­色­的脸,她又感到一阵气馁,心头涌起了种种疑虑。无论是长相还是家世,她都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或许她能够吸引他的,只是自己的肝脏吧。何况,她也不能确定在贺兰静霆英俊的皮囊下面会是些什么。张牙舞爪的野兽吗?千年不散的­阴­魂吗?他会一直纠缠她吗?她会爱上他吗?如果真的爱上了,他会吃掉她吗?

她害怕第二天会收到贺兰静霆的电话,会借口救了她让她做各种各样的事,比如晒月亮之类。结果她白白紧张了一天,贺兰静霆根本没来找她。接下来,整整两个月都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皮皮松下一口气之余,禁不住又有些好奇,从好奇里,又滋生出一点期待。

四月中旬的一天,她正在总编室里统计记者的稿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她拿起听筒,很职业地自报家门:“你好,C城晚报总编室。”

“嗨,皮皮。”那端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嗨——”皮皮一时没听出来,因为背景有些吵,“请问您是哪位?”

“贺兰静霆。”

“哦!贺兰你好!”不知为什么,听见他的声音皮皮有点兴高采烈,等她觉察到这一点,连忙将嗓音压低:“找我有事儿吗?”

“晚上我有群朋友要去森林公园春游,大家一起烧烤、打球,很多人,很热闹,你愿意来玩吗?”

“几点钟呀?”

“八点半。”

“好哦。需要我带什么去吗?”

“不需要,你人来了就可以了。对不起,这么晚通知你。本来是下周的,有几个人说来不了,就提前了。”

“没问题。是西边的那个观音湖国家森林公园吗?”

“对。七点半我到你宿舍来接你,可以吗?开车大约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好的,到时候见。”

放下电话,皮皮的心砰砰乱跳。她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不得不承认,皮皮好久没有约会了。除了报社的年终晚会,也没参加过任何派对。她像个地道的失恋者那样天天闷在屋里,杜绝一切社交,除了学习、锻炼、GOOGLE家麟的行踪,心无旁骛。

下班之前皮皮赶紧给佩佩打了电话请求援助:“佩佩今晚我有party,怎么穿衣服,你过来给我参谋参谋!”

“Party! 你现在肯party了?”认识佩佩之后,皮皮才知道Party原来是可以用作动词的。电话那头佩佩嚷开了,“上个星期我让你来我的party你为什么不来?我还说给你介绍个人呢,你也不感兴趣。话说,你现在有兴趣吗?我让他给call你好不好?人家条件很不错哟。放心放心,不是演艺圈也不在宣传口,记者多花心啊,千万不要碰。那人姓徐,是个医生,脑外科的,年纪轻轻便是副主任医师,有房有车,挣得可多了。”

“没兴趣。条件不错你自己要吧。”到底是好朋友,不需要虚伪的应酬,皮皮一句话就驳回了。倒不是皮皮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关心。和家麟分手之后,佩佩曾经给皮皮介绍过两次对象。男方的条件都不错,一位是电视台的编辑,一位是大学的体育老师。磨不开老朋友的面子,皮皮硬着头皮去相亲。她心里也劝自己,不能一辈子都掉在家麟这个坑里嘛,新的生活还是要开始。哪知“开始”这么难!那两位男士都没看上皮皮,见了面客气地交谈了几句走人了,没下文了,回头连个电话也不打。皮皮窘,佩佩更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失了职。经过一番仔细分析,她和小菊同时认为皮皮需要换一换口味。也许她来自工人阶级,对工人阶级出身的男人会更有好感。于是,小菊牵线,把自己的表哥小蔡,一位英俊的出租司机,介绍给了皮皮。皮皮也去见了面,头几次对那人印象不错,诙谐可爱,力大无穷,帮皮皮家换过几次煤气,两人还到公园去划过船。后来在一次谈话中皮皮不小心提到自己考研的事,那位司机就不自在了。紧接着就失去了联系。 后来一打听,他倒不是嫌皮皮人不好,而是对学历高的女人心存畏惧,怕成家之后自己没地位。皮皮觉得十分沮丧,以后旦凡有这种事,一律不见面,直接拒绝。

说来说去还得怪家麟。

家麟给了她太多的不切实际的自信,她关皮皮只是个平凡不起眼的女孩子。

回到宿舍佩佩已在门口等她了。当下一起进了门,将皮皮的衣柜打开。两人翻来翻去,翻出一件湖绿­色­的针织长袖,下面连着一个短裙。这还是两年前皮皮和佩佩一起逛街时买的,当时正值大降价,降到五折还是贵,回来发现只能­干­洗,皮皮悔个没完,一直不舍得穿,后来放着放着就忘记了。

现在穿了在镜子面前一照,果然秀丽,衬着她的细腰长腿显得身段愈发高挑。佩佩替皮皮在脑后高高地挽了个髻,像芭蕾舞演员,露出她巴掌大的小脸和细长的脖子。又拿小钳拔她的眉毛,拔得她嗷嗷直叫。

“这么粗的眉,跟灌木似地,平时也不打理吗?修个眉也就十块钱。”佩佩一面拔一面数落,一直拔到眼皮红肿才收了手。又吆喝皮皮去做洗脸、做面膜,最后替她画了一个淡妆,戴上一对长长的耳环。

耳环是佩佩的,也就是一颗珍珠,但有长长的吊线,头一低就到肩上,有点怪。

“还是换对耳环吧?”皮皮到自己的首饰盒里找出一对珊瑚耳扣,被佩佩一把拦住,扔了回去。

“不行,就得带这对。这是我的幸运耳环,带着它见男人,无往而不利。记住,不管你自己长得什么样儿,到那里见什么人,头都要抬得高高的,好像你是公主。如果发现耳环碰到了肩膀,就说明你的头抬得不够高。这耳环就是用来给你提个醒儿的。”

原来是这功能。皮皮不吭声了。她从小就怕见大人,在家怕家长,在校怕老师,在单位怕领导,去银行怕柜台,买东西算错钱也不敢找人理论,怕吵架,时时刻刻都是一副羞怯的样子。可是熟识皮皮的人又知道她的脾气其实并不温顺,属于火山形,要么沉默,要么爆发。平时看上去蔫蔫的,温吞水一般,一旦惹急了比谁都凶。

既然是贺兰静霆的party,皮鞋是万万不能穿的。皮皮换了一双帆布球鞋,下班临时买的,朴素的料子,式样很别致,鞋面上镶了几块绿松石。

最后她找出自己喜爱的香水。佩佩却说:“别用了,你自己够香的。”

皮皮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我香么?我没洒香水啊。”

“挺香的,还是好闻的香味。什么牌子的?下次我也买一瓶?”

皮皮呆了一下,继而释然。那么,这就是贺兰静霆种的香了,自己闻不到,别人却可以察觉。当下只好敷衍:“可能是商场里的销售小姐喷的吧。”

谢天谢地,佩佩没有继续盘问。自从两次相亲失败,佩佩对皮皮去见任何男人都持谨慎和不评论态度,除非结果是积极的。

日头落得很快。佩佩离开不久天就黑了。

天际的亮­色­一点一点地收敛,墙上钟声暗淡,七点过后不久,皮皮就从窗外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宿舍大楼外的梧桐树下。

南方的春季本来就早,一连晴了十几日,气温骤然攀升,暖风吹来,已是初夏景象。

怕冷的皮皮觉得天气还没有那么热,贺兰静霆却已是夏天打扮。纯白的亚麻衬衣,淡灰的休闲裤,赤脚穿着沙滩鞋,露出白皙的脚指。整个人看上去黑白分明、清清爽爽。大约刚刚洗过澡,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潮气,混合着剃须水的香味,头发湿湿的,又黑又亮,不知是忘了吹­干­,还是特意上了摩斯。

他正要按楼下的门铃,蓦地看见皮皮走出来,便摘下墨镜,对她一笑。

其实贺兰很少笑,嘴角都不弯一下,多数时候不过是眼眸微动,笑意仿佛一只从心底浮出的汽泡,瞬间便释放了。皮皮微微一怔,觉得那笑容似曾相识,甚至那张脸以前也仿佛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又毫无头绪,不觉有些恍惚。

“嗨。”

“嗨。”

“没让你久等吧?”他问。

“没有,你太准时了。”

寒暄完毕,贺兰静霆绅士十足地替她拉开了车门,看着她扣好安全带,然后到驾驶座上开车。

“是很大的party吗?”皮皮问。

“不很大,二十几个人吧。”

“是你们博物馆的同事?”

“不是。只是我的一些朋友。”他淡淡地说。

皮皮乐了:“原来你还有很多朋友。我一直以为你只喜欢一个人呢。”

“我是喜欢一个人,”他说,“不过我也有几个朋友。”

然后,皮皮开始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了:“会有很多吃的吗?”

但凡听说有聚餐,皮皮中午就不吃饭了,将肚子留到晚上。所以她现在真有些饿。

“嗯。会有很多你喜欢吃的东西:烤­鸡­翅、烤香肠、烤鱼、烤螃蟹、烤龙虾、烤蔬菜、各种点心和水果……”

“听起来有好多荤的,有你喜欢吃的吗?”

“我没让他们准备。不过我不介意陪你吃点水果。”

“你的朋友喝酒吗?我带了两瓶葡萄酒。”皮皮指着放到后座的一个大袋子。

“当然会喝。你太客气了——”

气氛有点怪哦。两个人不冷不热地聊着。皮皮突然觉得贺兰静霆今天特别友好、特别客气。

汽车很快出了城,向西驶往本地一个著名的风景区。那是一座面积巨大的森林公园,群山环绕,北面临着一个本省最大的淡水湖。因为山上有个观音寺,所以也叫观音湖。湖边是一溜白­色­的沙滩,旁边是茂盛的桑林。因为离城较远,皮皮只去过一次,还是五年前的事。

车在高速公路上开得飞快。皮皮注意到贺兰静霆的手臂已能运动自如,便说:“嘿,你手上的伤好了?”

“好了。”

“眼睛也——”

“看不见路我能开车吗?”

“对。”

没话说了。贺兰静霆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问一句答一句,都很简洁,皮皮觉得有点闷,便把车上的收音机拧来拧去,拧到那个降E调的短波台,里面放着一段舒伯特的小夜曲,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听得让人直打瞌睡。她渐渐有了困意,几乎要睡着了。没过多久,汽车驶入森林公园,在幽暗的林间小道上曲折向前。十分钟后,眼前蓦然一亮,却是一处银­色­的湖滩。当中熊熊地燃着一堆篝火。

停车场已停满了车,有十几辆之多。清一­色­奢耻的牌子,先锋的式样,亮眼的颜­色­。倒显得贺兰静霆的奥迪十分朴素。一下车皮皮就习惯­性­地牵住了贺兰静霆的手,紧接着就意识到他其实不用引路,便悄悄松开手,手心一紧,却被贺兰静霆握住了。

他握手的样子看上去很自然,可皮皮却觉得自己的整个右半身都僵硬了。她拧过头去瞪了他一眼,贺兰静霆笑了笑,手仍是握着不放。

越过一排橡树,一股浓郁的烧烤香味迎面扑来。同时传来的还有男男女女的笑声、交谈声。

这是皮皮见过的有生以来最奇异的party,里面的人各有特­色­,但全是俊男靓女,就算是名模名星光临,也不定有他们光鲜出­色­。这么一想,皮皮有些泄气,耳环顿时触到了双肩。

与此同时,贺兰静霆的手指却紧了紧,甚至将她往自己的身边拉了一下。

皮皮不由得想起佩佩说过的话,“走路的时候,如果你肯将自己的双肩用力向后,会显得你的胸比平时高,腰比平时细。”当然下挺胸抬头,微笑着向四周扫来的目光致意。

贺兰静霆拉着她向里面的人介绍:“这位是关小姐,在报社工作。”

皮皮友好地和他们握手、寒暄。有人递给她一瓶汽水,热情地指给她烧烤的地方,很客气说:“您不用去烤,有专人负责,烤好了您直接拿着盘子去取就可以了。”

皮皮向他指的方向一看,一共有三个烤炉,各由一位男士负责。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食物。皮皮暗想,这些东西贺兰静霆是绝不会吃的。只要自己守在烤炉旁边,就等于摆脱了他。便笑ⅿⅿ地去取碟子,正要去炉边排队,不料贺兰静霆居然嫌那里的油烟大,不让她去,接过她的碟子说:“想吃什么?我替你拿吧。”

就这样,他终于放开了皮皮的手。皮皮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自由了。

自由有自由的代价。皮皮立刻觉得很孤单。

她悄悄地想,这会是一群什么样的朋友呢?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很年轻很美貌很富有,好像来了一群言情片里的男女主角。可是,他们显然来自不同的地区,说话南腔北调,有两个男子看上去明显是亚欧混血,说一口带着浓重英文口音的普通话。

奇怪的是,他们看上去又好像彼此都认识,见了面都没有自我介绍这一幕。

仿佛这里只有皮皮一个人是新来的。

皮皮四下一看,发现不远处聚着一大群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便信步走了过去。

女孩子们个个容貌艳丽、打扮得花枝招展,每人端着一个盘子,一边吃,一边唧唧咕咕地说笑。见皮皮过来,都微笑地向她打招呼。

皮皮觉得有些紧张,声音不免拘谨:“你们好,我是关皮皮。”

大家纷纷报了自己的姓名。都是些很普通很雅致的名字,比如“方近雪”、“李青青”、“冯晓月”之类。

其中一个人问道:“皮皮,你有几年了?”

皮皮以为她是问自己的年纪,忙说:“我二十二了。”

那一群人都笑了:“那你是最小的哦。”

又有一个人小声说:“贺兰就是喜欢雏儿。”

皮皮有点窘。看来她们和贺兰静霆也很熟识。便仔细打量每一个女孩,她们虽然个个千骄百媚,年纪看上去都不大,都只有二十出头。有几个看上去更小,只有十七八岁。心下不禁纳闷,为什么说她是最小的呢?她的个子也不算小,比其中一半的人都高呢。

转念一想,她就吓到了。

难不成这些人……全是狐狸?

皮皮只觉大脑里面轰地一声,几乎要昏倒了。

“嗨,皮皮,你不舒服吗?”那个李青青问道,“贺兰喜欢开快车,你是不是晕车了?”

“没……没有。”虽然强自镇定,皮皮的脊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接下来的话证明她猜的果然没错。

“皮皮你真不错,才二十二年就能练成|人形,贺兰一定帮了你不少吧?”有一个穿着夜光绸的女孩子Сhā口道。

“嗯……是呀。”皮皮的嗓音有点哆嗦,“你呢?你有多少年了?”

“来这个party的人至少修行超过五百年,不然没资格。我今年刚刚够。”女孩子显示得很兴奋,“我是从沈阳坐飞机来的呢。”

原来是高层聚会。

皮皮急得只想擦汗。好嘛,这回可是到了狐狸窝了。

见很多人的碟子里都有­鸡­翅,显然没人吃素,皮皮不禁好奇:“­鸡­翅很好吃吗?为什么贺兰总不爱吃呢?”

“这里只有贺兰一个人吃素。我们道行浅,抵御不了­鸡­的诱惑。”那个叫方近雪的大眼女孩说,“天啊,我都不知道吃了多少­鸡­翅了,会不会长胖啊?”

“长胖不会,长出只­鸡­翅膀倒有可能。”另一个女孩取笑她。

“死妮子,看我等会儿把你的小吴偷过来。”

“偷什么偷嘛,你拿冰璇哥哥来换就可以啦。”

大家一阵乱笑,其中一人笑得太厉害,盘子里的­鸡­翅都滑到了沙里。

“唉,也不知今晚有没有戏呢。”人群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幽幽地叹道,“头儿每次都忽悠我们——”

这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齐齐地聚到皮皮的脸上,欲言又止。

皮皮的肚子本来就饿,被她们看得左也不自在,右也不自在,双腿不禁一阵发软,便攀住一条柳枝,瞪大眼睛,盯着她们:“怎么啦?有什么事和我有关吗?”

忽然间,有人轻呼道:“天啊,你们看,她的腕上有贺兰的媚珠!”

顿时有几个人捂着胸口叫了起来:“啊!天啊!我的神啊!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肯定是他的。味道能有假吗?而且就他一个人的珠子是红的。”

26

“哎呀,皮皮你也太有福了。你是怎么让贺兰看上的?说来听听?”冯晓月哀哀地叫道:“我们努力了几百年也没戏呢!”

“他没看上我。”皮皮矢口否认,“我没觉得他看上了我啊。”

“媚珠都给你了,那是当然的啦。皮皮你真是修行短,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哦……”皮皮心里说,他哪里是看上了我,不过是看上了我的肝而已。但在这种情况下,她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妙。

又有一个人问道:“可是皮皮,你的媚珠在哪里?”

说话的人立即被另外一个人推了一把,语气明显有些鄙夷:“别为难她了,修行不到一百年哪里会有媚珠嘛。”

“嗨,别这样和新人说话!”有人纠正。

“贺兰傻了才会看上她,”那人偏不买帐,双眉一挑,“年限相差那么远,和她在一起完全是浪费功夫!”

说话的是个紫衣美人,胸前挂着一串闪闪发光的珍珠,个子有些高,披一头长长的秀发,样子看上去很温顺,想不到说话这样厉害。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狐狸­精­吧。皮皮叹道,话没说几句,就开始争风吃醋了。她也不动气,站在一旁,只是笑ⅿⅿ地看着大家。然后她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真圆,大好时光,大家要好好珍惜哦!”

人群忽然沉默了。

有人轻轻说:“贺兰来了。”

她一转身,果然看见贺兰静霆端着碟子向她走来。向众人微笑致意之后,递给她一个装着­鸡­翅和水果的碟子。仿佛嗅到人群中的气氛有点不对,他向皮皮低声建议:“你不想到篝火那边坐一会儿吗?”

篝火旁边坐着几个喝酒的男人,皮皮觉得更加恐怖,连忙说:“我先在这里聊一会儿。”

“他们叫我打排球,我先去了。”

贺兰静霆一离开,女孩们又开始叽叽喳喳。

“完了完了,祭司大人一定是爱上你了。”冯晓月说,“我认识他几百年了,也没见他给我端过一次盘子。”

“我们真的只是认识而已。”皮皮徒劳无益地辩解着。

“可怜的千花……”人群中,有个声音低低地叹道。

人群中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

过了片刻,又有一个人悄悄地说:“今天千花没来呢。”

“一定是贺兰没请她。”

“千花也太高傲了。”

“别这么说。论资格她比我们高多了。连贺兰跟她说话都很客气的。”

“贺兰和谁说话不客气了?我最喜欢他穿这件亚麻的衣服,迷死我啦。”

“姑娘们,等会儿他打排球会脱衣服,到时候咱们尽情地花痴吧!”

“皮皮在这里,你们不要乱说啦。把人家吓到了。”

“哦……皮皮,我们是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好不好?”

皮皮正专心啃­鸡­翅:“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 刚打算消灭第二只,方近雪忽然问:“皮皮……那个,今天你会和贺兰去桑林吗?”

“桑林?什么桑林?” 皮皮明显地摸不着头脑。

有人指了指左侧的那一片黑魆魆的树林:“就是那里。”

观音湖畔的桑林是这个渡假盛地的一大风景。特别是每年夏季桑葚成熟的季节,很多人家带着孩子过来采桑葚,吃得一嘴的紫­色­。桑林的背后就是大山。在夜幕中只是一道深黑的轮廓,山顶禅院的勾檐隐约可辨,偶尔传来一道钟声,悠远绵长,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间。

皮皮不解地问:“去那里?­干­什么?”

大家全都不吭声。

过了几秒,有个女孩小声说:“皮皮是新来的,估计贺兰也不会把咱们的规矩告诉她。近雪,你和她说说吧。”

近雪连忙摇头:“我才不说呢。等会儿去不去,你们一看贺兰不就知道了?”

“贺兰总是不去。这都多少年了?”

“就是呀……这都多少年了?至少有一百多年了吧。这都是些什么日子啊,当我们是清教徒哪!”有人忍不住发牢­骚­。

“嗳,也不能这么说。­干­这种事对修行没半点好处。贺兰哪里做错了?”

“阿眉你就知道替贺兰说话。也没见他多看你一眼。”

“看了哦,他今天看了我好几眼呢。”有个声音低低地哼着,待皮皮要认真地寻找说话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皮皮好奇心顿时大起:“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

众人齐齐点头。

“那就说吧,究竟桑林是怎么一回事?”皮皮问。

“嗯……皮皮你知道贺兰是祭司大人,对吧?”近雪终于说道。

“知道。”

“祭司大人就是头儿。”

“对。”

“我们的规矩,如果头儿不……那个。我们也不能……那个。”

“对不起,我没听清,”皮皮心里浮出一个词,又不敢确认,“那个……指的是什么?”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其中有一个人说:“姑娘们,我一直不相信有代沟这回事,现在我信了。难怪贺兰喜欢她,她太摩登了,居然连什么是桑林也不知道。”

皮皮赶紧说:“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个是指……嗯,云雨,巫山云雨,对吧?”

有人点头,有人的脸上浮出暧昧的笑。

“可是,你们若是想云雨,随处都可以解决的吧?需要等这么久吗?会这么麻烦吗?”

“就是这么麻烦的。”

“聊斋里可不是这么写的呢……”

“蒲松龄那老头,他懂个屁!他写的不过是那些修行刚过五十年的小雏儿,得了人形便乐不可言,除了像婴宁那样见了男人傻笑之外,什么也不会!”

“是这样的啊——”皮皮不觉汗如雨下。

“在头儿面前不要有压力。你只要跟着他去桑林就可以了。后面你想怎么做是你们自己的事哦。”李青青说,“不论你们是不是玩真的,我们都可以……那个了。”

有几个人同声附和:“是啊是啊,皮皮你帮帮我们吧。修行很苦的,我们十年一聚,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

皮皮笑着说:“不就是跟他去桑林么,这不难呀!”

大家连连拍手:“皮皮你真好!难怪贺兰喜欢你!”

“哦,姑娘们,排球开始了!”

除了散打和跑步,皮皮并不熟悉很多体育。据她看,贺兰静霆他们玩的就是普普通通的沙滩排球,不过不是一边两个人,而是一边六个人。当中一个网,场子比电视里面放的要大,贺兰静霆一个跳发球,在网边际一旋,对面接球的人向上一扑,没接住,飞了出去。

“贺兰好­棒­!”女孩子们齐声尖叫。

其实球员们是清一­色­的美男子,全都光着上身,穿着宽大的沙滩裤。和这群人相比,贺兰静霆不是算是最高的,甚至也不算是最好看的。可是,倘若仔细辨认,皮皮又觉得那些英俊的脸上都有某位偶像派男歌手或男影星的痕迹。比如其中一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很象年轻的周润发。另一个人则有一双和张国荣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有贺兰静霆看上去浑然天成,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好看,和谁也不像。此外,他比当中的大多数人瘦,却有罗马角斗士那样漂亮的胸肌。腹部收紧成龟甲一样的垒块,却不像健美运动员那样有夸张的鳞状起伏,际线很光滑,沟壑微微凸凹着,一齐从腰部瘦削下去。

皮皮看着看着,视线恍惚了。

家麟也有这样的腹肌。家麟也喜欢打排球。

高二下学期时,C城一中和外校有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排球赛。家麟是校队的队长,当众立下了夺冠的军令状,皮皮每场必去,为了占前排的位子还翘了几节课。和她一起去的有佩佩也有田欣。只记得田欣总是不肯和她同座,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她身后。而且她也不是看得很投入,手头上一直有个作业本,得空做一下英文习题。决赛那天体育馆里挤满了人,没有多的座位,田欣只得坐在皮皮身边。那是一场艰苦的鏖战,对手是上界冠军C城六中。两边拉锯得很厉害,比分一直紧咬着。到了最后一局,双方队员都有­精­疲力竭之势。还是家麟一个漂亮的扣球定了胜负。

结束之后,好多女生下到场子里去给自己班上的队员送水。一直不动声­色­的田欣扬了扬手里的两瓶蓝­色­佳得乐说:“皮皮,你不下去给家麟送点喝的吗?你看他那样子,累得都快脱水了呢。”

皮皮可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献殷勤,虽然她也准备了一瓶矿泉水,磨蹭了半天,还是摇头说不去了。

田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轻快地说:“那我可去了。我去给王鲲送水,顺便也给家麟送一瓶吧。”王鲲是高二七班的男生。

皮皮也没往多处想,还挺高兴有人代劳:“那谢谢你哦!”

结果田欣不但给家麟送了水,还用手巾替他擦了擦汗。又跟着他一直到后场。皮皮当时有一点点不舒服,随即便笑自己狭隘,居然对好朋友猜忌了,最终也没太放在心上。

真是不一般地懊恼呀!怎么这么不开窍呢!皮皮悔得恨不得打自己的脑袋。

这一腔子心事勾起来,便没完没了。她越想越多,越想越气,伤心得几乎要掉泪了。

正在这当儿,有人吹了一声哨子,大约第一场打完了。

显然也是一次恶斗,两边的人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女孩子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皮皮只顾着沉思,是哪边赢了都不知道。只见贺兰静霆也是一身的汗水,从地上拾起一块白­色­汗巾擦汗。然后他抬头四望,似乎在找水,皮皮忙将手边的一瓶矿泉水向他扔去。

与此同时,她鬼迷心窍地叫了一句,很大声音:

“家麟!接住!”

27

现场的噪音够大,篝火也噼噼啪啪作响,却不足以挡住这清晰的一唤。清晰到所有的男士都转头过来;所有的女士——虽然明白是谁的声音——仍要回头确认一下。还有一道不知从何方传来的叹息:“可怜的贺兰——”

真是众目睽睽。

皮皮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旁边有人捅了捅她,悄悄地问:“嗳,皮皮,八卦一下,谁是家麟?”

见皮皮一脸想要上吊的表情,吞声了。

过了好几秒,皮皮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脖子,隔着人群,偷偷观察贺兰静霆的动静。心里悄悄地想,这下贺兰可是糗大了,会不会暴怒之下,一口将她吞了?

还好,还好。看不出很生气的样子。

他很镇定地拧开矿泉水的瓶盖,一饮而尽。将空瓶往回收桶里一扔,继续上场打球,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可是,他一定心里很不高兴吧!

所以,那场球皮皮也看得不自在,开始还知道哪一边在换发球,哪一边得了多少分。看着看着,视线越过球场,停到远处一望无际的湖面上。

她想起了家麟更多的往事,无一不是甜蜜的,除了那个雪夜刺心的一幕。她仔细回忆每个细节,回忆家麟说过的每一句话,家麟从没对不起她。恰恰相反,家麟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以为除了“天造地设、命中注定”没别的解释。而那一刻的羞辱、背叛、愤怒、伤心重现眼前,却令她感觉万分无力,就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同学们说的一切都应验了,在她身上不可能有好运,她永远得不了第一名,爸爸永远也不会发财,家麟永远不可能爱上她,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她想发生的事,都不会成功,都不会如愿。所有的结局都以不可更改的面目向她压来,就像一道墓碑将她死死地钉在地下,除了接受,别无他路。是这样吗?永远是这样吗?她就不能摆脱,也不能改变吗?她脑中一团混乱,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质问自己。直到球赛结束的哨声响起,才骤然惊醒,忙随着人群用力鼓掌。

有人抢着收拾餐桌,皮皮捡起地上散落的几个空瓶和餐巾纸,将它们一一投入回收桶。观众渐渐散开了,只剩下贺兰静霆独自留在场中折叠球网。皮皮默默站在原地等着他。

月光下的贺兰是那么地不真实,就像一道孤影,风一吹便会羽化登仙,变成沧海一粟。她怔怔地站着,那道孤影忽然折向她,她听见贺兰静霆说:

“怎么样?刚才的­鸡­翅好吃吗?”

“挺好吃的,谢谢。”她咬了咬嘴­唇­,讪讪地道,“对不起,刚才我把你的名字叫错了。真是不好意思。”

贺兰静霆“嗯”了一声,嘴角溜出一道讥讽的笑:“没关系。其实我和家麟还挺有缘的。”

“……”皮皮瞪大了眼睛,“有缘?”

“你发现没?家麟、静霆,这四个字,又双声又叠韵,难怪你记错。一次两次不要紧,老这样可不行,没准以后你一提起静霆就想起了家麟,那就更糟了。要不我­干­脆改个名字吧?”

呵呵,她在心里苦笑,这狐狸挖苦起人来,还真是不动声­色­。当下赶紧解释:“真的只是口误,你不要当真,好不好?何况刚才我拼命鼓掌替你喝彩,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贺兰静霆很窝火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终于忍住。

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口气:“我去篝火那里弹吉它,你想来听吗?”

皮皮连忙说:“好啊好啊!”

到篝火边坐下,李青青正好坐在左边,附耳过来说:“皮皮,你和贺兰有仇啊?”

皮皮摇头:“没有哇!”

“那他的球打输了你还拼命鼓掌?”

“啊???”

皮皮窘出一脑门的汗。完了,这下完了,有她关皮皮来搅局,祭司大人在狐族几百年的声望今宵可算是毁于一旦了!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贺兰静霆拿起吉它,拔弄了一阵,弹出一段悠扬的前奏,然后用很低沉的声音唱道:

离酒榷须眉长,

见斗茶掩鼻忙。

数说朝市屈伸量,

睨窥衣履皂白状,

撩拨左右浮沉望。

鬻缯绢晨钓德生堂,

沐白身宿歌甜水巷。

他的嗓音非常动听,低缓而富有情感,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浪漫。这像是只很古老的曲子,歌词也令人费解。皮皮却听得心头一震,不禁抬起头来,久久凝视贺兰静霆,痴痴呆呆地,直到自己的脸上颜­色­顿失。

然后她听见很多人鼓掌,有人叫好,有人说再来一个,有人推了推她:“皮皮,大家都等着呢!你来唱个‘十索’吧!”

皮皮忙问:“什么是‘十索’?我不会啊?”

那人说:“怎么可能呢?是个女的都会啊!”

皮皮心里想,我还是别再继续给贺兰丢脸了。当下站了起来,走到贺兰静霆的身边,大大方方的向四座拱了拱手,朗声说道:“诸位盛情相邀,我关皮皮也有一道小技献上,仅供取乐,希望大家不要见笑!”

她这么一大方,倒把在场的人愣住了,过了一秒,又齐刷刷地鼓掌:“关皮皮,来一个!关皮皮!来一个!”

皮皮说:“我给大家表演一套二十六式七星螳螂拳吧!”

当下也不啰嗦,抱拳挥掌,踢腿推背,一比一划地打了起来。

这还是皮皮在散打班时学的副产品。教散打的教练其实是位南派拳师,同时开着武术课。如果散打班因事取消,他会让学生们去他的武术班补课。这套七星螳螂拳便是皮皮补课时学来的。有段时间早锻炼天天打,被几位练香功的中年­妇­女看中了,要求跟她学,所以皮皮打得浑熟,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众人看罢,哗啦啦地鼓掌。音乐又起,大家喝酒的喝酒,猜拳的猜拳,不少人围着篝火跳起了迪斯科。

跳舞皮皮可不在行了,深知自己舞戏之状,如同猕猴,便识趣地走到一边的桌子,假装要休息,给自己倒了一杯汽水。一转身,正好碰上贺兰静霆。

“皮皮,这七星蟑螂拳是从哪里学的?打得还真不错。”他说。

皮皮差点把汽水呛到肺里:“不是蟑螂,是螳螂。”

“你确信你学对了?”

“确信。”她说,“我打得真那么难看么?”

“不难看,就是不像螳螂,像蟑螂。”

“噗——”皮皮喷了一地的水。

过了一片刻,她忽然问:“你唱的那首歌是从哪里听来的?”

贺兰静霆说:“是我自己写的。怎么啦?”

“那你以前经常唱吗?或者说,也像朱雀街那样流行过?”

“没有。”他不解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上唱,绝对没在外界流传。”

“不对,”皮皮轻轻地说,“这首歌我以前听过。很小很小的时候。”

“不可能。”

“是真的。这首歌我从小就会。是我­奶­­奶­教给我的。”

贺兰静霆愣了愣:“你­奶­­奶­?”

皮皮点点头:“我不大记得歌词,但调子就是这样的,绝对没错。我­奶­­奶­还说,这首歌的名字叫‘寄生草’。”

“这是词牌名。是叫寄生草。”贺兰静霆想了想,又问:“你确信是你­奶­­奶­教的你?而不是你教给你­奶­­奶­的?”

皮皮笑了:“我怎么可能教给我­奶­­奶­?这么古老的歌,这么怪的歌词,就算你写给我看,我也不明白。”

贺兰静霆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一言不发,低头喝水,显然想回避这个话题。

皮皮偏要追问:“既然是你写的,你能告诉我德生堂是哪里?甜水巷又是哪里吗?我从没听说过这两个地名。小时候还问过我­奶­­奶­呢,我­奶­­奶­说她也不知道。”

“唔……我也不知道。”他说。

“你知道,这曲子是你写的。”

“很多年前的事,我忘记了。”

“你们狐族有强大的记­性­。”皮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话是你说的。”

“好吧,我知道。”他说,“可我偏偏不告诉你。谁让你刚才把我的名字叫错了呢。”

“你不告诉我,我就要去一个地方。”皮皮说。

“去什么地方……”

她转身向桑林跑去。

身后传来众人狂喜的尖叫。

她跑得飞快,贺兰静霆却在桑林的边际一把拦住了她,淡淡地说:“皮皮,咱们今天不去桑林。”

“为什么不去?”她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向桑林的深处,“这里多浪漫啊!”

她走了一百多步,发现贺兰静霆一直跟着她,却不肯和她靠近,而是有意保持一段距离。

“啊!”她恍然大悟,“贺兰静霆,是不是一到了桑林,你就会变成原形?变成一位大狐狸?”

“皮皮,跟我出去!”他厉声喝道。

“我不出去,”她说,“除非你告诉我什么是德生堂,什么是甜水巷,为什么我会知道这首歌?难道你从小就盯上我了?贺兰静霆,你想要我的肝,由来已久,是吗?”

“如果我真的变成了狐狸,你怕吗?”他冷笑。

“我不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也根本不知道这是一群什么人!也许你不是狐狸,是狼,是蛇,是任何一动物,随便你说,除非你在我面前显现原形,别想让我把你当然成一个人!或者狐狸!或者板凳!或者任何一样东西!因为我不知道你的本质!”

“本质!”贺兰静霆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怎么?关皮皮同学,你被爱情吓破了胆,终于关心起人的本质来了?告诉你,我可以骗你,可我从来不骗你!我是狐狸,这就是我的本质。我或者吃花,或者吃肝,这也是我的本质。好吧,皮皮,你这么质问我,好像你的本质很充分似的。那么你的本质是什么?说来听听?”

皮皮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走到她面前,发现她站在一个树桩上,他们几乎是同一个高度了。

她说:“我是个衰人。”

月光如雨,从树缝间洒落,在他光滑的面颊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影。皮皮注意到他有一张十分­性­感的嘴­唇­,饱满的­唇­峰,他的目光格外柔和纯净,混合着怜爱和期待。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忽然吻了他。

皮皮曾经想象过不止千次自己的初吻会是什么样子。有好几次她和家麟也站得有这么近,她也像这样循循善诱地鼓动过他,都未成功。暗暗地想,这是她的初吻,功夫一定要做足。她把言情小说里说的技巧都用上了,几乎是侵略­性­地吻了他。可是贺兰静霆不是很配合,甚至有点想逃避。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的脑袋死死地按住。

他的呼吸很急促,带着芬芳的花气。看得出他很渴望,却不是很有技巧,他浑身发抖,比皮皮还紧张!皮皮在心里悄悄地打赌,此时他的心跳绝对不止三下,三百下都不止。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不过是数秒,她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已迅速地起了化学反应,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几乎跳到了他的身上。贺兰静霆的身子却猛然一震,紧接着,便将她强行推开了。

“皮皮,”他的眼神一片迷茫,似乎不相信刚刚发生的事,“刚才你,是不是……吻了我?”

皮皮很大方地点点头,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滑稽:“嗯。你都几百岁了,这总不会是第一次吧?”

可是,听了这话,他脸上的神情何止是震惊,简直是恐惧了。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颤声说:“皮皮,我们得马上去一个地方!”

紧接着,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林子外面跑,跑得飞快,皮皮几乎跟不上。她一边跑,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什么事这么急啊!我……我跑不动了!”

他们已经跑出了桑林,贺兰静霆将她打横一抱,继续往前跑,一直跑到停车场,将她塞到车上,扣上安全带,便发动了引擎。

汽车飞快地出了公园,上了高速公路。贺兰静霆几乎是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当中有好几个转弯都没有减速。皮皮紧张得将双手紧紧扣住扶手,车窗大开,外面的树影水波般地地向后倒,风在车门外呼啸。她看了看仪表板,时速已超过了一百八十里。

在这样惊险的速度下,贺兰静霆居然只用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居然在拨手机!

皮皮想提醒他,却老实地闭住了嘴。这种时候,悄有闪失便是粉身碎骨,她只能相信开车的人是狐狸大仙了。

手机响了几下,似乎有人接了,皮皮听见他说:“宽永,是我,贺兰。”

——“我有麻烦。”

——“嗯。我正往你这儿赶。”

——“没那么严重。……不敢说。……只是一个吻。”

——“时间?”

他回头问皮皮:“我们吻了多少时间?”

“……”皮皮瞪他,“你说什么啊!你猪头啊!­干­这种事我会按秒表么!”

他不理她,对电话里的人说:“我觉得,可能超过了五秒。五秒到十秒之间。”

——“是的。”

——“好的。”

贺兰静霆的神­色­很不镇定,挂掉了这个号码,又去拨另一个号码。

显然那个号的主人不在。对方半天也没有动静,似乎留言机响了。皮皮听见贺兰静霆说:“嗨,休闲。是我,贺兰静霆。起来接下电话,有急事找你。”

他等了一下,那边电话通了,皮皮听见他说:“哦,宽永已经告诉你了。那我就不废话了。你现在能马上去医院吗?你们同时在我会比较放心。”

——“谢谢。等会儿见。”

他将话机一放,一言不发,专心开车。

皮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见他双眉如蹙,似乎在咬牙切齿,便觉事态严重,忙问:“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去医院?”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皮皮,你有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没有啊。我感觉挺好的啊。”

然后,她打了一个呵欠:“就是……有一点点犯困。”

他拍拍她的脸,急切地说:“皮皮,你能向我保证一个事儿吗?”

“什么事儿?”

“无论你有多困,都不能闭眼睛。”

“我只是有点困,但还不至于要睡觉呢。”她笑了,很轻松地向他眨眨眼。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她感到一阵胸闷,眼皮便开始打架:“奇怪,你不提还罢了,你一提,现在我想睡觉了。我先打个盹吧。”

他把她的手拿到自己的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

“噢!”皮皮吃痛,大叫了一声。

“叫你别闭眼睛,听见了吗?”他吼道。

“我就是困了!”

他又咬了她一口,是真地咬,她的手背不但有牙印,还出了血:“你若敢闭眼睛,我就继续咬你。”

皮皮也火了,叫道:“你神经啊!我招你惹你了?”

“皮皮,你不可以随便吻我。如果想吻我,得事先通知我。至少提前三天,我们得先做计划。”

“什么?”皮皮傻掉了,这辈子只听说了计划生育,没听说过计划接吻啊,“你说什么?”

可是,她好像立即就明白了:“是不是我吻了你,就会有……就会有生命危险?”

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放心,我认识两个很好的医生。”

她不敢再问下去了,因为贺兰静霆现在的车速已超过了两百里,她不敢打扰他,便努力地和渐渐袭来的睡意做斗争。艰难地斗争了二十多分钟,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浑身不断地流汗,那感觉就好像虚脱了一样,身子不禁一歪,头靠在了贺兰静霆的肩膀上。

“贺兰静霆,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忍不住抽泣起来,“为什么我老是这么倒霉?老是做错事呢?”

他握住她的手,柔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事先没告诉你。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那你告诉我,趁我还活着,德生堂和甜水巷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告诉你。因为你肯定能活着。”他的话音忽然变冷了,紧接着,车速忽降,皮皮抬头往窗外一看,汽车停在了一家医院的入口处。

可是,等她一看到医院的牌子,脑袋又要炸掉了。

“千美医院”

这是C市最大的一家整形专科医院,据说无论是设备还是技术还是医疗团队在全国都数一数二。不少知名的影视歌星都曾慕名到这里来整容。就连张佩佩都曾带着她的两个表妹到这里来拉过双眼皮。

皮皮觉得自己病得再怎么厉害,也不需要整形。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紧紧抓住贺兰静霆的手,声音都哆嗦了:“贺兰静霆,你该不是病急乱投医吧?这是一家整形医院!”

“我知道。”他说。说罢,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下车。早有三个医务人员推着一辆平车赶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放到平车上,盖上一张薄毯,再用皮带捆好。

为首的医生三十出头,身材颀长,白面微须,仪容英俊,一脸镇定的笑。他过来拍了拍贺兰静霆的肩,道:“阿西。”

“宽永。”贺兰松了一口气。

皮皮微微一怔,原来他还有别的名字,叫‘阿西’,似乎还是昵称。

宽永的样子很和善,笑容更是迷人,他握了握皮皮的手,说:“你好,我是赵宽永,这里的主治医生,也是阿西的朋友。”

见她一脸惊恐的样子,他的语气变得很安慰也很自信:“放心,阿西已经及时地将你送来了,你不会有事的。不过,我得先检查一下。”

他翻了翻皮皮的眼皮,又摸了摸她颈上的动脉,对手下的人说:“送她去手术室。”

皮皮本已困不可及,头一垂,发现了一件怪事。

那个赵医生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洁净,却光着脚,穿着一双和贺兰静霆一样的沙滩凉鞋,露出一双白净的足。

这是专业人员吗?穿着这样的鞋子能进手术室吗?皮皮不觉头皮一阵发麻。

紧接着,她就发现一件更奇怪的事。

那医生的右踝上系着一根黑­色­的丝带,丝带里穿着一颗湛蓝­色­的珠子。

如果他是个十七八岁的叛逆青年,这样的打扮当然不算太诡异。可是他看上去明明是个很成熟稳重的男人,而且也是个事业有成的专家,再穿这么一双不专业的鞋子,就实在太奇怪了。

而且,那珠子的颜­色­和皮皮手腕上的那颗很不一样,但形质和大小却极类似。

那是一颗媚珠。

在手术室的门口她遇到了另外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漂亮男人,面白似雪,神态高贵,有一头丝缎般光滑的垂肩长发。皮皮觉得,那人看上去比贺兰静霆还要好看,有一股­阴­森森的媚态。他更随便,连凉鞋都不穿,穿着一双拖鞋,左踝上也系着一颗同样颜­色­的媚珠。显然他在医院里的地位很高。推车的护士看见他,立即停下来,向他致意。

那人走到皮皮的面前,用一双如梦如幻地眼睛打量她,半晌,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怎么又是你?”

皮皮受不了他的语气,眉头一挑,问:“你认得我?”

“当然。”

皮皮说:“请问阁下您是——”

“我姓休,叫休闲。”

“休闲,”她也哼了一声,“这名字有趣。”

“不是休息的休,是修养的修。也不是悠闲的闲,是那个闲字再加一个鸟旁。”

“也就是说,你是一只闲鸟?”

“对了。”

他不再说话,因为推车已经进了手术室。皮皮看见他和那个白面微须的人一起尾随而至。然后,修鹇转了一个身,打开抽屉,似乎要拿什么器械。

皮皮看了他的背影,又吓了一跳。

他西服的背面用白­色­的涂料画着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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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凌天笑先生特邀为本章填写《寄生草》一词。天笑兄妙笔如花,不仅令定柔远愧不如,亦令本章增­色­不少……为此郑重感谢!

28

皮皮的心中有数不清的疑问,可是,眼前的那只白鸟忽然飘动起来,接着那件西装也飘动起来了,好像变成了一面旗帜。旗帜越变越大,向她头顶盖去,她只觉一阵窒息,情急中想伸手向修鹇求救,可她全身发软,根本抬不起一根指头。就在顷刻间,她昏迷了过去。

那是一种半梦半醒的昏迷,眼前一片黑暗,同时又是清醒的。她听得见四周有模糊的话声,话音在耳间回响,好像进入了一个闹哄哄的电影院。 有人将她的上半身抱了起来,替她脱掉了衣服,将某种冰凉的液体涂在她的胸口上。有针头刺入了她的手背,不知为什么,很痛,针头仿佛将她的整只手都穿透了。紧接着,一股冰凉的液体输入到她的体内,令她寒透肺腑。的

她彻底地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皮皮发现自己躺在另外一间房子里,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地酒­精­味。她的手上挂着点滴,一整瓶药水已快滴完了。窗外是黑­色­的,不见一点星光,大约是深夜的光景。

头顶的荧光很亮。她的眼对光线还不是很适应。等她看清了房中的一切,她发现贺兰静霆并不在她的身边,坐在她身边的还是那个叫修鹇的大夫。

他正埋头写病历,发现了床上动静,抬头看了她一眼,飞快地写了一行字,放下笔,来到她身边,替她拔掉了手背上的针管。

修鹇的身上也散发着一股神秘的香气,他有一副比贺兰静霆更深的轮廓,浓眉深目,双颊廋削,鼻子异常□,有点像外国人。他熟练地将点滴架移开,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脏和肺,然后又埋头在病历上写开了。

看样子,他只是例行公事,并不怎么想理睬床上的病人。

皮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请问,贺兰静霆在哪里?”

“在门外。”

虽然贺兰静霆也不是很熟,听见他在门外,皮皮还是松了一口气。她的好奇心又来了:“为什么你们叫他‘阿西’?你们很熟吗?阿西是他的小名吗?”

“阿西是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难道不是贺兰静霆?”

“他叫贺兰西,静霆是他的字。”

“哪个西?西方的西?”

修鹇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不是。这样吧,我给你十次机会,如果你猜中了他是哪个‘西’字,我输你五百块钱。”

好玩哦,这个人。皮皮心里想,你不知道我是学新闻的吧,新闻系和中文系靠得很近呢。十次机会我都猜不中,这个研究生我也不要考了。

“你说话算话吗?”

“当然。”

鉴于贺兰比她年长八百岁,她决定从比较古雅的字猜起:

“康熙的熙?”

“不是。”

“伏羲的羲

“不是。”

“晨曦的曦?”

“不是。”

她开始说简单的字:“溪水的溪?”

“不是。”

“希望的希?”

“不是。”

“珍惜的惜?”

“不是。”

她开始说不大可能的字了:“归去来兮的兮?”

摇头。

“白晳的晳?”

不对。

“清晰的晰?”

不是。

“犀牛的犀?”

“不是。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她想出来一个怪字,以前看古文时查过一次字典,只知道它读作“西”,但不知道会和什么词一起用:“那个……月字旁的肸?”

“你是指‘芬腹肸肸’的肸?”

她不知道什么是芬腹肸肸,显然修鹇也很有学问:“那个肸是月字旁吗?”

“是的。”

“那我猜对了?”

“不是。”

“好吧,”皮皮叹了一口气,很气馁,“我放弃,你告诉我吧,究竟是哪个西字?”

“不如你自己回去查字典吧。”他笑得很得意,“给你一个线索。他的西字,无论是在同音字还是在自己的那个偏旁里,都是笔划最多的。”

兜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还没有问到答案,皮皮觉得自己被戏弄了。顿时想找他的茬:“我昏迷的时候你没在我身上­干­什么吧。如果你要替我手术,改变我身体的结构,需要征得我的同意哦。”

修鹇冷冷地盯了她一眼,怒了:“小姐,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皮皮面不改­色­心不跳:“怎么就救命了?我不过是头昏了一下,想睡觉而已。”

紧接着她想坐起来,脸­色­突然变了。因为她想动一动手指头,发现胳膊一点力气也没有,手指头抬了一下就软了下去。她又想抬抬脚,发现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淀淀的,不能举动。

她的眼光顿时有些惊恐。

修鹇端起手边的一杯茶,懒洋洋地喝了一口,看着她徒劳无益地在床上挣扎,轻轻一笑,道:“竟敢擅自亲吻祭司大人,哼哼,不是找死是什么?也就是这个朝代,若是搁到八百年前,在狐族,无论是你还是他,都是杀身之祸。”

“自由恋爱,国家提倡、政府支持,你管得着吗?”

修鹇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又细又薄的手术刀,他完美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拿着那把刀在她的脸上来来去去地比划,用一种梦呓般地声音说道:“关小姐,既然来了一趟,不如我替你做个整形吧。就你这副脸配阿西,太寒碜了。”

她一时无语,被他­阴­森森的神态吓着了。

那森然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从各个角度研究着。然后,他伸出冰凉的手指,在她的脸上划着各种草图:

“怎么说呢,你的眼睛不够大,如果开个眼角,去掉内眦赘皮,会更有神采。嗯——鼻子也有点低。垫个鼻梁,再取自体耳软骨隆隆鼻尖吧。放心,放心,手术会在鼻孔内切口,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了正面又看侧面:“嘴长得还行,就是下颌角太宽,下巴有点短,做个下颌角切除术吧。顺便用取出来的骨头垫垫下巴。”然后他掀开了毯子,眼睛继续往下瞟,“身材也不怎么样,胸太小。不如把腰上的脂肪吸出来填充到胸部……

皮皮反­唇­相讥:“难怪你的脸看上去那么好,大概是做过一千次手术吧。就快赶上迈克尔?杰克逊了。”

“没有,我从没做过手术。”他说,“我是天然美。”

“我的脸蛋虽然不够好看,也是天然的。我可不喜欢人工美。”

修鹇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好象和女人抢白很让他丢面子。

沉默了半晌,皮皮忽然说:“我以前来过这里,是吗?”

他拒绝回答。

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知道,千美医院的前身是一家著名的肝病专科医院,解放之后才成立,不是什么百年老店。

他没有回答,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请你远离阿西。”

“为什么?”

“你早晚会害死他的。”

她的心猛然一震,继而咚咚地乱跳起来:“为什么?我从来不害人!”

“他不是人。”

“我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

“等会儿他进来,会要求带你走。你要坚持留下来,留在这个医院,十天。”他的眼光很奇怪,“我保证这十天你会受到很好的照顾,十天之后,身体完全康复。”

这又是为什么?她不能和贺兰静霆在一起吗?

皮皮的嗓子有点痛,她想让自己尽量显得很理智:“修医生,你我初次相识,我为什么要信任你,将我的健康交到你的手里?”

“因为我是医生,而且,我救了你的命。”

“你以为我真地相信亲吻了一下贺兰我就会死掉?”她躺在床上,挑衅地说道,“你以为我是傻子,无论你告诉我什么故事我都会相信?”

修鹇淡淡地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傻子,那就是贺兰静霆。所有的人都比他聪明。”

他还想说什么,很快地闭住了嘴。因为门开了,贺兰静霆进来了。

修鹇很自觉地站起身来,向他点了一个头。

贺兰静霆说:“我需要和她单独呆一下。” 他的神­色­凝重,却是充满权威的。修鹇无声无息地退出了病房。

皮皮抬眼看他,发现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下巴冒出了很多胡子茬。他还穿着那件白衬衣,却皱得很厉害,领口不对称地耷拉着,好像在哪个不舒服的地方和衣躺了一夜似的。床边明明有张椅子,他没有坐,而是握住她的手,将它拿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屈膝半跪在地板上。

“你觉得好些了吗?”

皮皮迷惑了,虚弱地哼了一声音,她一辈子也没听见过这么温柔的声音。

“挺好的,就是浑身发软,没力气。”她轻轻地说道。

说话的时候,贺兰静霆一直默默地看着她,从那双深情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怜惜几乎要将她吞没了。他摸了摸她的脸,问道:“皮皮,你信任我吗?”

她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很爽快地点了点头。

“从现在开始,十天之内,请你完全信任我,就像信任你的家人一样,可以吗?”他诚恳地问道,神­色­非常郑重,目光坚定不移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皮皮觉得,被这种目光审视,自己的灵魂都无法遁形。

“出了什么事吗?”她吓到了,“我……我会死掉吗?”

“不会。”他的声音很安慰,几乎是在对小孩子说话,“你只是不能动,需要我照顾你。”

皮皮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我吻了你,你就……就自动地吸掉了我的元气?”

他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原理很复杂,不过简单的说,就是这样。”

“那你……那你能把我的元气……还给我吗?”皮皮急忙恳求,“我倒不是吝惜我的元气,只是我最近正在准备考试,我很需要元气的!”

他笑了,嘴角并没有动,是那种浅浅的笑意,埋在眼光里:“你的元气一旦进了我的身体,就变成了我的。我没法还给你,不过我会用我自己的元气替你疗伤。会有些麻烦,所以需要十天。”

皮皮觉得,十天并不是很长。因为以前她得肺炎住院,都住了两个月。但她迅速想了修鹇的话,连忙说:“如果很麻烦的话,不如我就住在医院里吧,也不要动用你的元气了。修医生说他能治好我。”

她尽量让自己的话音显得很坚决。

“小丫头,你是在担心我吗?”他的眼光一晃,摸了摸她的鼻子。

“不是……你是祭司大人,元气一定很多,只是……只是……”大约是昏迷的时间太久了,皮皮觉得自己的脑子不是很好使,平时她看上去很木讷,一到关键时刻就变得寸土必争,伶牙俐齿。现在,她想找个理由都找不出。

他的眼光沉淀淀的,见她支吾了半天也没支吾出一个整句子来,终于说:“皮皮,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为了救你,他们给你输了一种药,会有很大的副作用。”

一听这话,皮皮立即觉得头皮发麻,喘不过气来了:“什么……什么副作用?”

“你会掉头发。”

她松了一口气:“不要紧,我天天都掉头发,掉一点没关系,我头发多着哪。”

“是会掉光的。”

“什么?什么?”她大叫了起来,“这是什么药啊?早知道我会掉头发,你也不拦着点?知道头发对女人有多么重要吗?”

贺兰静霆轻轻掩住了她的口:“如果你跟着我,十天之后,头发会渐渐地长回来。如果你跟着修医生,头发就长不回来了。你究竟是跟我,还是跟他?”

To be, or not to be. 这还有挑的吗?

皮皮看着他,怔了半天,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们叫你阿西,你的名字是贺兰西,对吗?”

他点点头:“我有名,也有字。静霆是我字。”

“是哪个西?”

他掏出原子笔,在她的手心上写了一个很大的字。

很大,是因为那个字的笔划很多,真的很多,而且皮皮从来也没见过这个字:

“贺兰觿。”

她一向自诩学问渊博,这下可有点窘,只好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古代人用来解结的椎子,有用骨头做的,也有用玉做的。”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颈子上吊着的那块玉,一头尖,一头圆:“就是这个东西吗?”

“是的。”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是我父亲起的。”

皮皮看着他的脸,神情很古怪:“你……你还有父亲?”

“我不是孙悟空,不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

“那你……父亲还健在吗?”

皮皮悄悄地想,贺兰静霆都八百多岁了,那他父亲会有多少岁呢?

贺兰静霆迟疑了一下,说:“他大概还健在吧。”

“你不知道你父亲健在不健在?”

“嗯。”

“你从来……不和你父亲联系?”

“我不大知道他的事。”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勉强,似乎极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那你……母亲呢?”

“很早就去世了。”

“你不是说你是狐仙吗?狐仙是长生不老的,对吧?”

“如果我们一直都有元气的话。”他果断的中断了这个话题:“你别问个不停了,还是多休息一下吧。”

“最后一个问题,”皮皮锲而不舍,“贺兰觿——”

“我喜欢你叫我静霆或者贺兰。再说,以前你……”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改口,“你一向喜欢简单的东西。什么东西一复杂,你就糊涂了。”

皮皮是喜欢简单,所以讨厌数学。她喜欢简单的颜­色­、简单的式样、味道简单而浓烈的菜、甚至人与人之间,一旦变得复杂,变得充满­阴­谋,她就觉得不可理解。

“这么说来,贺兰,我们……以前认识?”

他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不认识。如果认识,你怎么会不记得我?”

“那么,告诉我,那两位医生是不是你的朋友?”

这个问题他显然很乐意回答:“是的。”

“你和他们……谁的年纪更大?”

“嗯……我比他们大。”

“可是,为什么昨天他们没有去那个party?”

“是前天。小姑娘,你睡了一整天了。”

“哦……是吗?”皮皮继续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去party呢?”

“首先,他们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修鹇来自意大利,宽永来自英国。有人将他们从国外带了过来,因为他们是种狐。换句话说,他们有非常优良的血统。有人希望他们的加入能改善本族的基因。”

29

就算皮皮不知道“种狐”是什么意思,她至少知道种马或者种犬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它们的主要任务是什么。想到这里,她顿时对修鹇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可是,狐族难道也和人类一样分国界吗?”她不屈不饶地问道。

除了像个瘫痪病人那样虚弱无力,她没有任何不适。而且,她发现贺兰静霆今晚的脾气好到了顶点,像个幼儿园的老师那样认真地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在此之前,鉴于他对隐私的敏感,皮皮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会有这种待遇。

贺兰静霆沉吟片刻,说:“我们当然也有自己的领地,不过我们不像人类那样分国界。……这样说只是为了让你好理解。对我们来说,最大的分界线是北纬三十度。所有的狐狸都生活在北纬三十度以北,所有的狐仙则多半在三十度以南活动。”

很奇怪呢。

皮皮一直觉得狐仙是从狐狸变来的,所以肯定是一类的,看样子,他们好像是两个圈子。

“是不是所有狐狸都想做狐仙?”

贺兰静霆摇头:“当然不是。狐狸在野外的寿命很短。最长也不过十二年。大多数狐狸在出生之后的两三年内就死掉了。不过,我们对寿命的长短并没有你们人类那么看重。作为狐狸你可以选择留在狐界,也可以选择修行,留在仙界。修行是件很痛苦、很寂寞的事,成功的机会也不大,并不是所有的狐狸都想这样。”

“那你呢?你为什么想修仙?”

贺兰静霆淡淡一笑:“我一点也不想修仙,只是不得已。”

“为什么?”

“我双目失明,像我这样的狐狸,如果不修行,根本无法在野外生存。”

皮皮仔细看他的眼睛,有些不信:“不会吧。我总觉得你的眼睛可以视物,只是怕光而已。”

他显然不好意思被她近距离观察,头一偏,看着窗外:“我有视力是很晚的事,——这是我多年修行的成果之一。”大约是跪得太久有些累,他终于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自上而下地俯身看她,他故意和她靠得很近,说话间,气息吹到皮皮的脸上,有一股鲜花的气味。他的眸子闪着星光,看她的神态却很异样。好象面前的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画,甚至他不是在对她说话,而是在对藏在她脑中的某个灵魂说话:

“我很高兴可以看见这个世界,哪怕只是在晚上——”他唏嘘了一声,“有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我的梦想。”

如果狐仙一说是真的,皮皮觉得,贺兰静霆也可以算作是仙人了。仙人至少应当是高兴的吧?仙人长命百岁,仙人餐风饮露,仙人呼风唤雨,仙人点石成金……这世上没什么他们想要而不可得的。可是,贺兰静霆的眉宇间却总含着一丝抑郁,他很少笑,好像并不是很开心,好象有很多的烦恼,甚至于……好象正在受着某种煎熬。一个活了九百年的狐仙,这世上该看到的,该享受的,他都经历了吧?他还缺什么呢?难道他也有想要而不可得的东西吗?

皮皮乐呵呵地反对:“如果我也能活九百岁,我可以放弃我的视力。”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很诧异:“真的吗?”

她点头:“真的。”

“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吗?”

“你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吗?”皮皮说,“死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相比之下,失明只是丧失了众多知觉中的一种而已。”

贺兰静霆叹了一口气:“皮皮,你并不了解死亡。”

太沉重了,皮皮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和一个活了九百岁的狐仙谈论人生的意义,不是很荒唐吗?

她忽然想起了那次音乐会。这是她所知贺兰静霆唯一的一次夜不能视物的情况。便问:“如果你元气大伤,视力便不能维持。是这样吗?”

“是的。”

“骨折这样的伤也算吗?”

其实皮皮真正想问的是,作为狐仙,贺兰静霆会生病吗?他也会像人一样感冒发烧吗?还有,在漫长的岁月中,他的容颜会改变吗?他们也有忌讳吗?

可是,贺兰静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贺兰想回避某事,他的反应会很直接。他会沉默,会突然转变话题。然后无论皮皮怎么努力也休想从他的口里套出一星半点的答案。

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病房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

皮皮自动换了一个话题:“对了,说到国界和领地,你的家乡在哪里?”

他的回答很模糊:“我的家乡气候很冷。”

“我的家乡气候很热。”皮皮说,“我就出生在这个城市。我是本地人。”

他笑了笑,说:“我知道。”

“其实如果你有口音,也许我能猜出你来自哪个地区。可惜你没有。我一直以为你是北京人,或者是东北人。”皮皮继续说。

贺兰静霆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但不像新闻播音员那么硬那么快,而是很轻柔、很舒缓的那种。他的话音很低,却很清晰,絮语绵绵地,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从容和优雅。即使在他生气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也很动听。

“我没有口音吗?”他反问。

“你有吗?”

“可能是你没听出来吧。”他说,“不过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是北方人。”

和贺兰静霆谈话是需要技巧的。他想说的会直接告诉你,不想说的就会不停地兜圈子。

皮皮只好又兜回到修鹇和宽永:

“修鹇他们不能去party,因为他们是种狐?”

“倒也不是。一来,他们的修行没有超过五百年,不够资格。二来,由于他们被迫做了太多不情愿的事,导致他们对所有的女­性­产生了厌恶,他们不怎么愿意和其它人来往。”

皮皮小声说:“你是说……他们是gay吗?”

贺兰静霆想了想,不知道什么是更合适的词,只好说:“差不多吧。由于他们不肯履行自己的职责——当然他们不承认这是他们的职责——所以他们属于被歧视和被打击的一群。像他们这样的狐,曾经有很大一批,这些年逐渐被消灭殆尽。他们是这一地区最后的两个。”

“可是,有谁会来歧视他们呢?你不是祭司大人吗?难道你不是最高的头目?”

贺兰静霆摇头:“我不是。”

皮皮若有所悟:“我明白了,最高头目是你的父亲?”

贺兰静霆的视线很漠然,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这是他第二次表现出这种神态,腮帮坚硬如铁,甚至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站起身来说:“你的点滴已经打完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帮我治疗会消耗你很多元气吗?”她再次想起了修鹇的叮嘱,“会伤害你吗?”

“当然不会。”他皱了皱眉,似乎恼怒有人将这种事情透露给她。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回到了闲庭街五十六号,贺兰静霆的家。

皮皮觉得自己是被贺兰静霆绑架回来的,而且是在凌晨三点月朗星稀的时刻。虽然有很亮的路灯,整个城市整座山峦都在沉睡之中。

汽车悄悄驶进车库,贺兰静霆从后座抱起她,穿过客厅,将她放到一间卧室的大床上。皮皮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上次落水时她住的那间卧室。这是主卧,或者说是书房,面积很大,四壁龛着书橱,一隔一隔地,从地面一直到天花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即使在夜间,贺兰静霆好象也不喜欢很亮的灯光。无论是客厅还是卧室,照明都很暗。卧室里虽有很多盏灯,却没有一盏亮到足够让皮皮看清对面书架上任何一本书的题目。贺兰静霆说他不习惯在夜间看书,他习惯了盲文,喜欢用手摸着读。然后他又抱怨世上的书大同小异,新鲜的故事越来越少,没什么好看的。他有一台非常高极的手提电脑,安装了特别的语音软件,可以读出屏幕上出现的任何一个字,但他不怎么喜欢用,嫌那个软件发出的声音不好听。他绝大多数夜晚的时间是花在修行上的,比如说晒月亮,或者出去人多的地方看球赛、看电影、听音乐会。修行完毕他会有些疲劳,但睡觉的时间很短,两三个小时足矣。

将皮皮放到床上,贺兰静霆就去了浴室。她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响,过了好一会儿,水停了,贺兰静霆走出来,站在她的床头,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在治疗之前,我得先帮你洗个澡。我们叫作斋戒。”

墙壁是淡绿­色­的,本来很温馨。可是,贺兰静霆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光线顿时暗了很多。皮皮恐怖地看着他,问:“可不可以不洗澡?”

他摇头。

皮皮咽了咽口水,只好说:“那……请你将我放到浴缸里,我自己来洗。”

“水很深,你不能动,会淹死的。”

“对不起,我需要一点个人隐私。”她口气坚决地说。

“在这种时候,我能不能建议你暂时放弃一下?”他不为所动。

“不能。”她坚决摇头,“要么我自己洗,要么就不洗,臭死拉倒。”

为了配合自己的口气,她扬眉板脸,双目圆睁,露出挑衅的姿态。

贺兰静霆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径直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她的身上穿的就是病人服,式样最简单的那种,只系了一个带子。他将带子一拉,她就全身赤 luo了。

“哎——你想­干­什么?!”她尖叫。

“请礼待祭司大人。”他冷冷地道,“在狐族,任何人见我之前都得戒斋沐浴。”

“我不是狐族!少拿你们的规矩跟我说事儿!”

“你当然不是。你是一只猴子,上窜下跳的猴子。你什么都吃,肚子里一堆垃圾。”

“贺兰静霆!我不要洗澡!”

“小姐,你非洗不可。”

浴室里没有灯,关上门后就黑漆漆的不见五指。皮皮立即发现这也不是那间上次落水回来时她用的浴室。这个浴室很大,在里面说话居然有回声。而贺兰静霆显然习惯了在黑暗中走动。横抱着她穿过整间房,没有碰到任何障碍。这期间她在他的怀里挣扎了一下,努力地想抬起臂膀,可惜手臂软绵绵的,根本不听使唤。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只有手指头,也不是很灵活。她忽然想到这十天的日子肯定会十分难过,比如吃饭穿衣怎么办,上厕所怎么办?难道一切都由贺兰静霆来照料吗?他有这个耐心么?会不会心一烦,­干­脆把她吃了呢?

想到这里她就有点心虚,觉得自己刚才不该和他对着­干­。但她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知道贺兰静霆不会伤害她。她不知道这份信任从何而来,就像是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天,虽然陌不相识,皮皮不顾一切地替他挡住了那条狗。她与贺兰静霆之间有一种奇妙的亲近,他们可以­祼­裎相对而不需要任何解释。

“为什么这么黑?浴室的灯坏了吗?”她问。

“灯没坏,你不是要隐私吗?”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浴缸好象很大,也很深,她的身体一到水里就飘浮了起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害怕呛水,神情有点慌乱,徒劳无益地动了动手指。然后她发现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贺兰静霆一直用左手托着她的颈子,让她的头露出水面。

他拔掉水塞,放掉了大半的水,让她的身体触到水底,然后从头到脚地给她涂肥皂,一寸一寸地洗浴。甚至还帮她刷了牙。

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谁也看不见谁。

可皮皮的脸却悄悄地发烫了,心也扑扑地乱跳。洗到一半时,贺兰静霆将她抱了起来,翻了个身,去洗她的背。她的上半身便全在他的怀里了。水很热,蒸腾出丝丝汗气,仿佛空气中都充满了水滴。每一次俯身,他的下巴都会微微地摩挲她的额头,硬硬的胡子茬,扎得她生疼。让她意乱情迷的是他胸口散发出来的木蕨之气,充满了雄­性­的诱惑。他的汗水打湿了她的脸,有几滴滴到她的睫毛上。他像捧着一只酒杯那样捧着她,认真地擦洗,同时又谨慎地避开了几个敏感的部位。尽管如此,她还是被撩拨了,咻咻地喘息。他迅速觉察到了,停下手,问道:“怎么啦?不舒服?要不要打电话找医生?”

“我觉得闷。”

“窗子是开着的。”

“也不是闷……”她虚弱地哼了一句,情不自禁地吻起了他的脖子,那种死缠烂打的吻法。她听见他的喉节滚动了一下,以为他会回吻过来。

不是不能吻嘴吗?别的地方……总可以吧?

可是,他却只是怔了怔,不理睬,也不回应,专心洗浴,好象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一怒之下,轻轻地咬了他一口,他“噢”了一声,仍旧不理她。她在黑暗中气乎乎地瞪大眼睛,忽然说:

“贺兰静霆,低下头来!”

“­干­什么?”

“吻我一下。”

“哪里?”

“哪里都成。”

“胆大妄为的女人,居然敢勾引祭司大人,你一定是不想活了。”他轻笑,很客气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这不算!再来!”

“就这么多,没了。”

接下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再理睬。

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浴液,她的身上鼓起了一大堆的肥皂泡。他也没用任何毛巾,只是用手不停地揉搓着她,一丝不苟、面面俱到,却又点到为止。她的欲 望却被那只手连同那堆肥皂搅成了一团乱麻。

所幸贺兰静霆的效率很高,赶在她抓狂之前结束了战斗。

她觉得很­干­净,同时感到很疲惫。以为马上可以睡觉,不料贺兰静霆却抱着她出了卧室,向地下室走去。

不对劲哦!她顿时警惕了:“嗳,咱们现在去哪里?”

他只说了两个字:“疗伤。”

“在……在什么地方疗伤?”

他又说了两个字:“井底。”

30

穿过一道曲折的秘道,通过几扇朱漆小门,他们进入了一个漆黑的密室。紧接着,贺兰静霆按动机关,头顶石块缓缓移开,皮皮眼前豁然一亮,他们又到了井底。

头顶上的星空没有月亮,月光却通过光滑如镜的石壁折­射­过来。

与月光同时渗进来的还有几许凌晨的寒气。

皮皮的身上穿着一件贺兰静霆的睡袍,纯白的颜­色­,充满坠­性­的丝料,很薄,很宽大。穿在身上飘飘欲仙,好象穿的不是衣裳而是一道清风。刚刚出浴的身体还带着几分潮意,透过光滑的丝袍,在月光中冒着淡淡的白汽,转眼间,又被晨曦的山雾凝住了。皮皮的肌肤不由得战栗起来。

贺兰静霆的丝袍是纯黑的。他将躺椅的椅背抬高,抱着皮皮,让她背对着自己坐了下来。然后,他们双手紧握,掌心相合、十指相扣。皮皮整个人很舒服地靠在贺兰静霆的怀里。

他的呼吸很轻,胸膛和掌心十分温暖。

“有点冷呢。”皮皮看了看天,天仍然很暗,井外只有浅浅的风声和喓喓的草虫。

“很快就会热起来的。”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

果然,她迅速感到有股热气从他的掌心传出来,没一会儿功夫,她的额上就出了一排细汗。

“你已经开始了吗?” 她说。

“是的。”

“刚才明明觉得冷,现在又热起来了。”

“这是正常反应。”

“还会有什么反应?”

“……”他迟疑了一下,“你会掉很多头发。” 他的声音低低的,充满了歉疚,似乎是他的罪过。

“没关系,”皮皮轻轻地安慰他,“不是说它们还会长回来的吗?”

“肯定会长回来的,”他重申,“我会尽全力让它们长回来。”

听起来像是个艰难的过程。

出了太多的汗,皮皮的喉咙有点发­干­,一连咽了几次口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十分钟,直坐得皮皮腰疼腿麻,几乎成了个木乃衣。她有些坚持不住地问道:“要像这样坐多久?”

“坐到天亮,最后一缕月光消失。”

其实现在离天亮并不太远。但至少还得等两个小时。皮皮回头看了贺兰静霆一眼,他双目紧闭,呼吸缓慢,如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动不动。

山雾不停地涌进来,又过半个小时,皮皮的上身已被汗水和雾汽濡湿了。薄薄的丝袍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彼时天­色­微明,井外月影单薄、云层涌荡,近处的鸟声、远处的车声、乃至山下工地水泥机轰鸣的搅动声一阵一阵地传过来。

城市正在渐渐的舒醒,井底却依然黑得看不清自己的脚趾。平时在这种时候,贺兰静霆多少会她聊几句,或者至少会让她听那个FM1097,“潘多拉心理话”。如此长时间的低头闷坐一言不发对她来说简直是个折磨。她活动了一下身躯,问道:

“嗳,我可不可听听音乐?你不是有短波收音机吗?”

“不可以。”

“口渴了,要喝汽水。”

“忍着。”

她四下张望,过了一会儿又说:“这里有Cable吗?能看电视吗?这井底机关那么多,一定有Сhā头吧?贺兰静霆,你替我搬个电视进来吧。”

“我住的地方没有电视,”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真烦人。”

“我的包里有MP3。”皮皮说,“麻烦你去拿一下,我要听MP3。”

他一动不动、继续练功,对她的要求不予理睬。

“贺兰,我要听MP3。”

“……”

“MP3。”

“……”

“MP3。”

“……”

“M-P-3”

“……”

“Mmmm……Pppp……3333333!!!”

身后的人猛然松开手,披着袍子跳出井外。不到两分钟,“当”地一声有个东西从上面扔下来,正好扔到皮皮的腿上。皮皮气得直嚷:“喂!你扔什么扔啊?落井下石啊!”

低头仔细一看,正是她的MP3。当皮皮的同事们纷纷用SONY 、IPOD的时候,皮皮给自己买了这个橡皮大小的MP3。粉红­色­的外壳,很便宜、很花哨、有亮闪闪的彩屏且功能巨多。只是按键用了不到三个月就开始失灵,非得像挤青春豆那样用力才能调节音量。

紧接着,轻轻落下一道黑影,贺兰静霆板着脸,拾起MP3,解开耳机,塞到她的耳中。

岂知皮皮一听就觉得不对劲,重音的位置不对:“这耳机是有左右之分的,你正好反了。”

“你将就一下。”

“没法将就,音质完全不对,听着头昏。”

面前人黑压压地站着,脸上一片乌云,正待发作,见皮皮双目圆瞪,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忽然轻喟一声,俯下身来,将左右的耳机一换:“还有什么要求?小姐?”

“想喝汽水,没有汽水的话,冰水也成……”她一直在出汗,口渴得要命。

“我很想替你拿,不过——”他指了指天­色­,“我的视力正在下降,而且喝水会影响我治疗的功力。”

不知道是不是注­射­了亢奋剂,还是大病之中缺少耐心,皮皮毫不买帐地叫道:“你骗我!你找借口!我要喝水!”

他不理她,仍旧坐回原来的姿势,与她十指相扣,声音里含着明显的克制:“皮皮,你究竟想不想要你的头发?”

“我要喝水,”她执拗地说,“而且我坐得也不舒服。”

“你怎么坐得不舒服?”他冷声道,“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的背后有个东西……很硬。”

他偏偏把她抱得更紧了:“现在是不是好些了?”

她简直欲哭无泪了:“好什么啊……你­性­­骚­扰啊。”

他的声音很无辜:“我是个男人,你叫我怎么办?”

“既然这样,不如­干­脆——”

“不行。”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拒绝得斩钉截铁。

然后,他蓦地松开了手,手指沿着她的脊椎一直溜到耳后,在她耳根下的某个|­茓­位轻轻一按:“你太能闹腾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皮皮正要据理力争,一张口,忽然不能说话了,头一低,在贺兰静霆的怀里睡了过去。

那是一种很浅的睡眠,皮皮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从偷看皮皮的日记并将她狠狠揍了一顿的那一天起,皮皮对妈妈的感情爱恨交织。虽然妈妈总是说她小时候吃母|­乳­一直吃到三岁半,吃得她Ru房­干­瘪、Ru房下垂,不给就尖叫,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又说她从小就淘气,夜里不肯睡,早上不肯醒,婴儿期的时候一个小时醒一次,又哭又闹,两个大人轮番带,还累得吐血。大约是幼儿期的艰辛耗尽了妈妈的耐心,到了小学,在皮皮心里,妈妈已经变成了一个恶魔。她不停地与­奶­­奶­和爸爸吵架,发誓要离开这个家,但她最远也没出过这个城。

在自己的单位,皮皮妈是出了名的好耍嘴皮、爱挑剔、难伺候。俗话说“贫家养娇子”指的就是她。她不挣多少钱,花钱却大手大脚,吓得皮皮爸不敢把自己的工资交给她管,不然不到半个月就能花个­精­光。全家老小因为她买了一瓶昂贵的化妆品、或者一件漂亮的套装而节衣缩食的事儿屡有发生。皮皮还记得有一次妈妈领到工资,碍不过一位同事的推销,买了一瓶价格奇贵的“螺旋藻”。结果那个月,皮皮一家吃了整整一月的白菜炖豆腐。气得­奶­­奶­天天背地里骂她败家­精­。还拎着皮皮的耳朵说,你以后可不能像你妈那样散漫使钱,除非有本事找个有钱的老公。又说,你妈太不省俭,将来你嫁人,家里面半分陪嫁都出不起,过了门也是蝎蝎螫螫,让婆家人小看。

被­奶­­奶­的话吓着了,皮皮的­性­格迅速向妈妈的反面发展,变得格外节俭。万事记得省钱、购买欲几乎为零,不到清仓大放血不会逛商场买衣服。她都不知道什么是不打折,因为她从没买过不打折的东西。既然父母靠不住,她一开始工作便省吃俭用。买国债、买基金、存定期,替自己攒钱出嫁。所以不论是辛小菊还是张佩佩,一时半会儿没钱了都来找到她借,知道她肯定有,而且有不少。

皮皮万万想不到,在伶牙俐齿、叼钻古怪这两样上,自己和妈妈如此相似。以前和家麟在一起,从来都是家麟让着她,不想让也经不起她的一顿敲打和磨叽。 和家麟虽也说不上耳鬓斯磨,这耍娇弄嗔的把戏也不知做了多少,左右不过是小儿女豆点大的心事,家麟也不介意,总是一笑了之,好男不和女斗嘛。这么一想,皮皮的心头猛然一沉。也许家麟不喜欢自己是有缘故的吧?也许在别人的眼里,她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也许家麟早就悄悄地厌恶她了,只是找不到理由分手。别的不说,论到待人谦和、说话得体、家教出身、乃至学历前途,田欣每点都比她强。皮皮不得不承认,田欣比自己更配得上家麟。

然后,那个雪夜的情景又出现了。皮皮看见自己像个泼­妇­似地挥着拳冲进人群,又和田欣在地上扭打,颜面不顾、斯文扫地,不知在一旁的家麟看了有何感想。

他会娶这样的一个女人作自己的妻子吗?也许他正庆幸自己没有娶皮皮吧!

在那一刻,家麟对皮皮是前所未有的恼怒,一改往日的温存,几乎是将她扔到了出租车里。

何必骗自己呢!当然是家麟不要她了!

梦到这里,她忽然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枕头也湿了一大片。

皮皮比任何时候更深刻地觉得自己是个衰人。

地地道道的衰人。

床对面的钟指着下午六点。她独自睡在贺兰静霆的大床上。

房内一片宁静。只有缓慢的钟声和黄昏的鸟声。

皮皮动了动手,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胳膊有了力气,披上睡衣坐起来,她扶着床边的小桌自己下了地。

腿还有些发软,但已经可以走路了。她去了洗手间,对着镜子一照,又吓得几乎摔倒。

她那一头垂肩长发,一夜之间,已掉了个一­干­二净,头顶比那刚出家的姑子还光亮。她用手摸了摸头顶,头皮有些痒,却摸不到一根发茬,头发好像被某种药水化掉了一般。

好在贺兰静霆有言在先,脱发只是暂时的,不然她就要疯狂了。

皮皮飞快地洗了个脸,又刷了刷牙,便慢腾腾地屋内走动,四处寻找贺兰静霆的身影。

客厅的南面有扇玻璃门,被落地的门帘掩住了一半。

推开门,她怔住了。

好大一个花园,比一个足球场还大。四周是草坪,当中整齐地辟着一道道花畦。用“万紫千红”来形容绝对没错。因为里面种的花肯定超过了一万朵:牡丹、芍药、木香、杜鹃、荼穈、夜合、薝匐、锦葵、山丹、茉莉、凌霄、凤仙、­鸡­冠、玫瑰……繁花乱眼,看着看着,皮皮就觉得累了,门廊处正好有一张秋千模样的吊椅,她顺势坐了下来。

贺兰静霆跪在不远处的一道花畦上,正为一株鲜红的玫瑰刨土。花铲就在手边,他却弃而不用,也不戴手套,白皙的手指CHA入土中,将结实的土块拾起来,一一捏碎,又细心地培好。修长的手指捋过一株花茎,抚摸到叶的梢头,试了试长短,用剪刀轻轻一剪,修理掉多余的花枝。他的神态很专注,专注中又带着一丝亲妮,指尖在花瓣上逗留,如双飞蝴蝶、轻轻一点,那花朵仿佛被催了魂似地颤动起来,发出SHEN吟的香气。他忙用指尖按住,不料却触动了更多的花枝。直惹得几片花瓣在清风中摇摇欲坠。他索­性­摘下来,放进口中细细地品尝。双手同时用力挤压花茎下的泥土。在这当儿,其中的一朵最高最美的玫瑰忽然绽放了,花心荡漾、几滴露水悄然滑入他的指间。他忽然回头,发觉皮皮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身后。

“嗨。”她说。

“这么早就醒了?”他站了起来,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泥土,“你需要躺在床上多休息。”

摇动的花枝让她头昏目眩。她的身体一阵摇晃,贺兰静霆及时地扶住了她。

“我觉得好多了。”她定了定神,同时舔了舔嘴­唇­,“这些花都是你种的吗?”

他点了点头:“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会有一位花农过来帮我。”

她倚在他的怀里,微微地喘气,为自己的那点欲望烦恼,又千方百计地遮掩:“刚才你真的是在种花吗?”

“你以为我在­干­什么?”他的笑很神秘。

“嗯……你很细心呢。”她只好说。

“如果,你是那朵玫瑰,”他轻轻地说,“会不会喜欢我这么细心?”

她愕然了,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吓得都不敢看他的手。

他却戏弄地将泥土抹到她的鼻尖:“闻闻看,这泥土的香气。”

“你是狐狸,当然喜欢泥土。”

“你也应该喜欢泥土。泥土是我们共同的生命啊。”他喃喃地说。

她闭上眼,任由他将泥土涂了自己一头一脸。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肌肤,掌心里含着沙粒。手指从她的脊背长驱而下,到达腰际又沿着小腹折回来,轻轻地抚摸她的颈窝。她抑制不住地哼了一声,被他的手捏着扬起了脸。

“嗨,­干­什么……”

他忽然垂下头用力地吻她,是那种狼吞虎咽、面面俱到的吻,不容喘息,不容挣扎。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笼罩在馨香的花气之中,哪怕是他的­唇­齿也充满了玫瑰的气味。而她自己却有些窒息,被他弄得腮帮子很痛,不禁踮起脚,恼怒地踢了他一下。没踢着,反而被他用手抓住。然后,她的整个人都被他举了起来。

她继续挣扎,用力地拧他的耳朵,他总算放她下来喘了两口气,眨眼间又将她提起来,嘴­唇­压了回去。这一次他的动作比较轻柔,如路旁垂柳,依依不舍、缠缠绵绵。但他霸道地将她堵在一棵石榴树下,用身体挤压着她,不容半点反抗。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才缓缓松开手,身子微微后退,还很厚脸皮地问了一句:“喜欢吗?”

皮皮满脸通红,想的却不是这个问题:“你这么放手……是不是我昨夜用了你很多的功力?”

他笑了笑说:“可以这么说,你这制造麻烦的女人。”

笑到一半,他的脸忽然一硬:“哎,你想­干­什么?”

“看你太难受,我帮帮你。”

他窘了,低声道:“你……你别乱来。”

她已经开始乱来了,而且是一发不可收拾的那种。

“皮皮,我们不能……”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徒劳无益地解释,“我不想你有任何危险——”

“我知道,”皮皮很大方地说,“这只是间接的嘛。我们要在斗争中学习、斗争中成长。我会在渐渐摸索出一套经验来的。”

“那你也不必……委屈自己。”贺兰静霆摸了摸她的脸,她不再说话,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用力地喘息,等他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又不禁大感羞愧。

于是,他用双手按住了皮皮的脑袋:“别乱动,咱们去洗澡。”

“嗳你说,这样的话我的头发会不会长得快一些呢?”皮皮很认真地建议道,“我们可以每天晚上都这样。”

“住嘴,皮皮。住……嘴!”

“那你肯定是喜欢的。”

“不喜欢。”

“小样儿。”

31

他们一起进了屋,春光一暗,两人之间又莫名其妙地拘谨了。

到了浴室的门口,皮皮的脚步忽然停住。贺兰静霆知趣地问道:“你还需要我帮忙吗?”“谢谢,不用了。 我自己能行。”她接过他递来的浴巾,脸不知为何刷地一下红了。偷偷地看了一眼贺兰,发现他眸光暗淡,怔怔的,似乎在猜测她的神情。“你……还不进去?”他终于说。

“哦,好的,好的。”皮皮飞快地逃进浴室,三下五除二地洗澡。也不知是双目不便,还是有洁癖,皮皮出来之后居然等了贺兰静霆半个小时。

两人在客厅相遇,不知为何,都有些发窘。皮皮只好没话找话说:“今气真不错。上个礼拜直下雨呢。唉,梅子早都黄,梅雨也该结束了吧——” 贺兰静霆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走到门边找盲杖:“我带你去吃午饭吧。”

他们散步去山下的一间饭馆。路上虽一直牵着手却气氛古怪,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皮皮心中暗想,这形骸都放浪了,为啥感觉没跟上呢?滋味连初恋也不如,也不知是错在哪儿了。闷闷地进了馆子,闷闷地吃掉一碗贺兰静霆给她点的散发着药气的“双参炖园鱼”。又喝完大杯冷饮,皮皮两手摊,问道:“接下来­干­什么?”

象往常一样,贺兰静霆坐在旁边直看着她吃,连一杯水也没喝:“今天我要去博物馆,你跟我一起去吧。”

皮皮连忙摇头:“我不去,就在家里休息。”

“不行。”他站起身来,抽出盲杖,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为什么?”皮皮觉得很奇怪,又不得不跟着他走,“我不想打扰你工作,我宁愿在家里看看电视。”“我家没电视。”

“那送我回宿舍吧,我抓紧时间复习下功课。”

“治疗期间无论是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都要减少。”贺兰静霆不为所动,“这样会消耗你的元气。”

“好吧,我不喜欢去博物馆,”皮皮坦白,“是因为那里面死气沉沉,像个千年古墓。”她随口说,没往心里去,贺兰静霆却不禁双眉一挑:“死气沉沉?千年古墓?积极地说那应当叫文化积淀吧?”

贺兰静霆不高兴的样子其实挺凶,脸板着跟切?格瓦纳似的,皮皮忍不住想笑:“嗳,你紧张什么?又没说你。再说你离千年不是还差两百年么?不是特别老,你真的不是。”皮皮指着窗外一株合抱的古柏,“这棵树肯定比你老多了……”

对面的人一脸乌云,眯起的眼睛里寒气森然。

皮皮赶紧改口:“是这样,博物馆里有那么多游客,我可不喜欢人家参观我的光头。”这话管用,贺兰静霆终于没有发作。

过了两秒钟,他说:“我可不可以建议你戴顶帽子?”

帽子是从商店里临时买来的,式样简单,圆圆地正好将头包住。皮皮戴着它往镜子里一瞧,自己就像个大号婴儿。

她很不情愿地跟着贺兰静霆坐车来到博物馆,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办公室皮皮来过,当时只顾着找到痰盂也没认真看。只记得里面放着的全是古董,连痰盂也不例外。她找了把硬邦邦的椅子坐下来,打了一个呵欠,毕竟还有些虚弱,走了这么一程有些倦了。

“如果累了的话你可以躺在沙发上,不会有人随便进来的。”贺兰静霆指指旁边待客用的一组蓝布沙发。

“你白天明明看不见,为什么还要来里?”皮皮换到沙发上,歪着身子问道。

“我一向不在家里办公。”他说,“家是休息的地方。”

办公室其实很大,里面摆满东西,看上去有些挤。显然贺兰静霆不喜欢很宽敞的空间。即使是他自己住的房子,里面也满是书和植物。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跟着你?”觉得其中有隐情,皮皮锲尔不舍地问道。

“怕你出事,”贺兰静霆打开桌上的电脑,“虽然你现在看上去很­精­神,那不过是靠着我的元气支撑着。——你随时有可能倒下去。”

原来是样。皮皮被他负责的­精­神感动,急忙说:“如果真地倒了,你能救吗?”

“是的。随时可以输给你元气。”

“问一下,元气是再生资源吗?”

“是的。”他微哂,“现在是不是庆幸我比你大?真元修炼不易,也只有像我这么老的狐狸才会有足够的资源供应你。不过,别担心。你很年轻,有旺盛的­精­力。如果不出意外,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初。其实后面几天我所要做的事只是尽快让你的头发长出来。”

他顿了顿,补充说:“你可能不相信,对我来说,令你长头发比恢复你的体力要难办得多。”

“哦!”皮皮又问:“如果昨晚上我们不是接吻,而是­干­了更严重的事呢?我会……会立即死掉吗?”贺兰静霆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是的。”

皮皮只觉脊背阵发凉:“祭司大人,你不能阻止吗?”

“别忘了我们是狐,不是人。我们身上所有‘人’的那部分只是为吸取人类的­精­元而设计的。倘若你我之间发生了你所说的那种事,你的真元会自动流入我的体内。”他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这个,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

“难道你们狐界就没有一个人有这种能力吗?”皮皮说,“上千年的修行也不行吗?”

“人类只是我们修仙的工具,我们从不与人类通婚。你所说的那种能力只有一个人有,”贺兰静霆,“我的父亲。”

“也就是说,整个狐界只有令尊大人可以娶人类的女子,而不令她死亡。可是——”“对不起,我要工作了。”

贺兰静霆打断她的话,戴上耳机,打开电脑的语音提示系统。他不愿意再讨论个话题。皮皮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到桌边,摘掉他的耳机,一字一字地问道:“贺兰,你的母亲是谁?她是人,对吗?”

她还想问更多,但她的喉咙却被贺兰静霆猛地扣住。

手指渐渐收拢,她感到一阵窒息。

“放……放开我!”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脸逼近,气息在她的眼前打转:“既然你想听下面的故事,我就不妨讲给你听,关小姐。”

“放,放手!你要掐死我啦!”她拼命地挣扎、用尖尖的指甲抓他的脸。

“是的。我的母亲是人类。”他的语气如冰山般寒冷,“我父亲很喜欢她,不慎让她怀了孕。他本该立即杀了她,却在我母亲的苦苦哀求下,一直拖到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天。”皮皮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贺兰静霆早已松开手,她却紧张得呼吸着,而且越来越喘不过气。他拍了拍她的脸,冷笑:“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招惹祭司大人是件多么愚蠢的事?”过了半晌,皮皮方咳嗽了一声,说:“祭司大人你错了。我从没有招惹过你。是你先招惹我的。”也拍了拍他的脸,恶狠狠地回敬:“我关皮皮也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贺兰静霆没有说话,喉节滚动,脸上的表情几乎能将她撕碎。

正在这时,电话忽然响了。

他拿起话筒:——喂。——您好潘先生。

——龙纹玉璜。1982年山东滕县不是出土过吗?

——是西周贵族流行的佩饰,南方北方都有发现。

——我觉得最多只能是二级品。

——底端有残损?嗯……那估计连三级品都算不上。

——不要,谢谢。我这里倒有一件人龙合雕的西周玉璜,二级品,您感兴趣吗?——当然不是国家文物。是我老师的收藏,去世之后赠给我,证件俱全,附有鉴定书。——一百六十万,接受银行汇票。

——对不起,潘先生,是实价。

——看货?当然可以。我五点以前有空。可以在银行交易,那里很安全。

——行。那么,四点见。

——不需要接,谢谢。我会带我的助理一起来。

——我记得您的手机号。等会见。

他挂掉电话,按下自己的手机,里面传来机械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两二十五分。”拉开键盘,来不及接通耳机,他迅速地往电脑上敲字。同时传来的是语音识别器里款款的声:“玉器鉴定书。换行。换行。标题,宋体三号,居中。换行,换行。”

贺兰静霆手打的速度绝对超过专业打字员,而且不带任何错字。

“黑体三号,单面人龙合雕玉璜。换行。换行。空格,空格。”的

识别器的女声枯燥地读道:“宋体四号,长9.5.厘米逗号,宽.2.9厘米逗号,厚0.3.厘米句号。……青白玉制。青白­色­,有数处红褐­色­斑。质地细腻、温润光洁,半透明。正面饰二组对称的人龙合纹,背为素面。人形无四脚,身体卷曲。鼻、眼、耳、发纹样俱全。龙身盘曲,头有角,鼻上卷,椭圆形眼睛,口露獠牙。器身雕边有牙形饰,两端各有个穿孔。在人龙纹间有透雕孔。年代鉴为西周晚期。明嘉靖年间出土,为礼部尚书徐阶家族世藏。建国后流入民间。玉器二级。换行,换行,换行。文字右对齐。鉴定单位:中国文物学会专家委员会。鉴定人:贺兰静霆。”

草稿完毕,贺兰静霆从文件柜中拿出一张有水印的纸塞进激光打印机。

鉴定书一秒钟就打印出来。皮皮正好奇他怎么能找到到签名之处,只见他将桌上的一只塑料尺上下一比,手摸到签名的空档,龙飞凤舞地签上大名,盖上图章,正要将鉴定书塞进一个大信封中。

皮皮忽然说:“需要我帮你检查一下吗?你不会把图章盖反了吧?” 贺兰静霆漠然的看了她一眼,抓住她的手指轻轻放在自己的石章上:“摸摸看,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字?”她摸到一个阳文的“上”字。

呵,皮皮一笑,原来是样。

幸运的是,经过方才一顿打断,贺兰静霆的情绪奇迹般地恢复:“皮皮,我要见位客人,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可是皮皮的心中还在纠结:“这么说来,是你爸爸……吃了你妈妈?怎么吃的?”“关皮皮,”贺兰静霆的脸又板起来,“这种话题就算在茹毛饮血的狐界,听起来也是一样要起­鸡­皮疙瘩的。”“是只吃肝,还是整个人都吃?”的

“只吃肝。”他将信封装进包里,“你听了是不是特有快感?”

“我特有恐感。究竟然是怎么吃的?生吃吗?”

“皮皮。”“吃的时候你妈妈还活着?”“皮皮!”“好吧,我陪你去见客人。”

到了大门口他们一起等出租,皮皮拉了拉他的胳膊:“最后一个问题。当你爸爸吃掉你妈妈的时候,他流泪了吗?他伤心吗?”对于这个,贺兰静霆回答得很快:“没有。”

“所以你恨你爸爸。”

“没什么好恨的,”贺兰静霆侧过头来看她,眼神很空洞:“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早晚也会把给你吃了。”“你不是。”皮皮肯定的说。“我是。”“肯定不是。”“你怎么知道不是?”“如果你想吃掉我,早就吃了。”“没到时候。”“呵呵,贺兰,你真可爱。”“什么?”“你真可爱。……你舍不得吃我吧。“要不这样,今天我先吃掉你的手指吧。”他把她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口中轻轻地咬。没有半点恐惧,她忽然紧紧地抱住他:“我喜欢你,贺兰静霆。告诉我,我的某个前世是不是你的妈妈?”他连忙将她的手指吐出来:“呸!呸!恶心死了!”

32

汽车停在青年路101号,建行C城分行.

皮皮顿时有些不自在。

这银行就在报社旁边,同一条街,隔了两家商店,和报社关系密切,皮皮每月都从那里领工资。

果不其然。一进大门迎面遇到皮皮的两位同事:财务部的小岳和小方,一个是会计一个是出纳。因她们住同一间宿舍,就在皮皮的斜对门,素日往来甚多,所以颇为相熟。

避之不及,皮皮硬着头皮打了一声招呼。

岂料这两人虽是一路笑着迎面走来,其实未曾注意到她,这么一“嗨”,欲盖弥彰,两人同时尖叫起来:

“皮皮!出什么事啦?你的头发哪里去了!”

这一叫引得大厅里排队的人纷纷侧目,众人的眼光在皮皮的头顶上溜来溜去。

“你病了吗,皮皮?”小方抓住皮皮的手,连声问道。

“嗯——啊——那个——”

一向有急智的她这回也没辙,一面苦恼地思索着一面捏捏贺兰静霆的手心,指望他能救驾。可是抬头看,却发现贺兰静霆比她还要愁眉紧锁、茫然若失。

“没病。”皮皮舔舔­干­枯的嘴­唇­,眼珠滴溜溜一转,呵呵笑道,“你们忘了,上个月咱们社不是参加了一次癌症基金会的捐款活动?为了鼓励病人抵抗癌症, 我决定剃发支持!”一面说,一面举了举拳头,做个青年志愿者的手势:“嘿哟!”

小岳以手捂胸,笑得东倒西歪:“哎呀皮皮,你可真舍得这一头青丝啊。要支持病人,多捐钱不就完了?犯不着付出头发的代价吧?——刚才差点吓死我,还以为你得了癌症了呢。皮皮不要老是这么一惊一咋的好不好?”

“你乱讲哎,我天天跑步,怎会身体不好?”谎圆过去不,皮皮松了一口气,“介绍一下,这位是贺兰先生,我的朋友。”

三人互相握手,问候几句。

小方附耳过去,悄悄对皮皮予:“唉,真是旧情难忘啊。喜欢家麟也犯不着找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吧?”

皮皮惊悚地看着她,怔了怔,转头瞄了贺兰静霆一眼,压低嗓门:“一模一样?我不觉得啊,哪点像了?他俩只是个头相似而已。”

“不信就算不。”小方笑不笑,拖着小岳的手飘飘然地走了,走了两步,掉过头来,对皮皮眨眨眼。

穿过大厅,一位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到银行地下储藏室取玉璜,然后径直上二楼的一间私人会客室。皮皮故意找张贺兰静霆对面的椅子上,趁着他与客人交谈之际,悄悄打量他的脸。

看来看去,还是没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相似之处,除了他们都长得挺英俊。贺兰比家麟瘦,看上去比家麟高。两人的眉宇远看上去都很分明,可是贺兰的鼻梁更加挺直,太直,有冷酷的味道。瞳孔颜­色­也比家麟深,漆黑得不见亮光,看人有些森冷,透着股捉摸不透的神秘。再加上他老戴副宽大的墨镜,几乎罩住半张脸,像极传中的职业杀手。

现在,连皮皮都承认,贺兰静霆与陶家麟最大的区别正是在副墨镜上。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贺兰静霆在皮皮心目中的印象只有三:,一、戴着墨镜;二,怕狗;三,走路常常牵着的她手。

等她终于明白这就是她第一天见到贺兰的印象时,古董交易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结束。

那位潘先生五十来岁,圆圆的脸上有两个大大的眼泡,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他拿着聚光电筒将玉璜反复查看,又掂了掂重量,就点点头。在此之前他们可能还谈了些别的,不过皮皮都没往心里去。对方验货完毕立即交了汇票,皮皮一阵小跑地到柜台将汇票存入贺兰静霆的帐号。一切验明无误之后,潘先生便提着那只装着玉璜的锦盒乘车离去,仿佛是公务一般,从头至尾,无一句多余的话。

一直顾着比较两人的相貌,出了银行的大门,皮皮头脑还是乱的,再看贺兰静霆时视觉都分裂了,整个人都成一副毕加索的画。到这时,她终于承认,两个人是长得有些象,而且是越看越象。她恨不得马上找到个相机把贺兰静霆拍下来,拿回家里和家麟的照片仔细对照。

“现在你的事儿办完,总可以回家了吧。”。

“七点半我有个饭局,是我请客。”贺兰静霆。

皮皮摇头:“那你自己去吧,我要休息。我的宿舍就在这条街的后面。”

“不行,你得陪我去。”

“我真的累了。”

“那我陪你回宿舍。”

“嗯……嗯……我刚才是有点累,可能是晕车吧,现在好了。”皮皮赶紧说。

事实是这样的。

皮皮的宿舍里挂了不少家麟的照片,当然不是刻意挂上的。家麟喜欢摄影,出国读书做TA挣的第一笔外快就买了个尼康的相机。他会偶尔寄照片给她,大部分是风景和花卉,偶尔也会寄两张自己的近照,瀑布之下大树旁边,浩然庞大的背景之下淡淡小小的一个人影,穿着各种颜­色­的T恤,脸­色­模糊难辨。皮皮觉得这些照片很美,风景都是异域的,宿舍的墙壁那么白,那么空,总得有个装饰吧?从家具城买装饰画动辄几百块,不如买几个相框装上,也是很好的点缀。

于是床边的墙上便挂满相框。睡前眯眼斜睨,就好像皮皮自己也曾这样眯着眼对着相机,从一个孔里看见一样的风景。

商量了半天,贺兰静霆提出要去西街的游乐场坐摩天轮,皮皮则坚持要看电影,两人便去了不远处的电影院。时间不凑巧,皮皮想看的古装片没有,只有一个新上映的间谍片,打打杀杀很是热闹。柔软宽大的情侣座,皮皮靠上去就睡着了。懵懵懂懂地睡了很久,睁开眼发现自己窝在贺兰静霆的怀里,间谍片早完了,换成另个动作片。

皮皮坐直身子,轻声问道:“对不起,我实在太困了,我睡了很久了吗?”

“嗯。”

“那咱们快出去吧,别耽误了你请客。”

“不着急,我给他们发了短信,让他们晚点再来。”

皮皮摸黑掏出手机看上面的时钟,已经八过五分。

换句话就是自己整整睡了三个小时!

旁边有人盯了她一眼,咳嗽一声,态度不是很友好。皮皮小声:“那个……我没打呼噜吧?”

“没有,”贺兰静霆淡淡地道,“你说了梦话,不是很大声。”

皮皮愣了愣,随即不吭声了。她又梦见家麟了,是个浪漫的场景。然后田欣出现,骂她是第三者,她们又打了起来。

皮皮不记得自己在梦中揍了谁。很可能是家麟。在梦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揍家麟,不是恨他,而是觉得这样很­性­感。

“我……我没说什么不好的吧?”她心虚地咕哝了一句。

“没有,”他笑了笑,“我什么也没听清。”

皮皮研究他的表情,发现他笑得很诡异。

“真的?”

“真的。不过,”他,“你在梦里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是不是应当有权知道你为什么打我?”

“打在哪里了?”

“脸上。”

“梦里的事儿都是假的。哈哈。”

“那巴掌是真的,关小姐。”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出了大门才知道是真的。他的脸上还有几道浅浅的指印。

餐馆在城外,出租车开了近四十分钟。皮皮心里直纳闷,市中心那么多家餐馆,什么风味没有,为什么会舍近求远,要去这样偏僻的地方?而且餐馆也不像餐馆。

一条荒凉的小道,一栋孤零零的两层楼,外面看去很破落,室内的装修却很雅致。垂花的拱门、嘀嗒作响的珠帘、泥青­色­的石砖。门边立着个半人高的漆木方盒,透雕着《西厢记》的人物,皮皮正琢磨这盒子有何用处,忽听“当”地一声,贺兰静霆已随手将吃剩的半盒爆米花扔了进去,原来是个垃圾筒。

周末的晚上,这里居然没有一个客人。前台的酒吧里坐着一位美貌女子,二十五六的年纪。穿着牛仔短裙,修长的腿尤如两道光线撇下来,尽头是涂着丹寇的脚指甲。

夜­色­中贺兰静霆已能视物,他在玄关处微微停下,忽然低声说:“皮皮,等会儿上菜,无论上的是什么菜都不要吃,好吗?”

“为什么?菜里有毒吗?”

“不是。不要多问,你能听我的吗?”

“……行。”女人听见动静款款地迎上来,眸中带着浅浅的笑意:“贺兰先生。”

贺兰静霆颔首示礼:“小清,好久不见,近来好吗?”

“很好,谢谢。”指指楼梯:“修先生已经到了,在二楼。”

修先生,那就是修鹇。不知为什么,提起他皮皮的脊背就开始发寒。

贺兰静霆又问:“赵先生还没来吗?”

“来了,出去替修先生买东西了。”

二楼大约是雅座。四月的天气也不冷,不知为什么要开着空调。皮皮进门就打了一个喷嚏。

“对不起。”她连忙掩嘴。修鹇看了她一眼,“滴”地声将空调关掉。

迄今为止,在皮皮所认识的狐人中,似乎只有修鹇这一个人对贺兰静霆的态度比较随便。见他进来只是点了个头。而贺兰静霆对修鹇则十分尊重,甚至很迁就。

刚刚落座,门又开了,进来的是宽永,提着一个塑料袋。打了声招呼之后,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只碗和一双筷子,一次­性­用的那种,到洗手间洗净之后摆到修鹇的面前。

贺兰静霆笑着说:“抱歉得很,刚才皮皮不大舒服,我让她多休息了一下,让你们久等了。”

“久等倒没有,趁这当儿,修鹇正好给我找了一大堆差事。”宽永谑笑。

“我你找什么差事儿了?”修鹇冷哼声,“是你自己忘记了。”

“OK,在我脑子还没被气炸之前,今天上午的手术是怎么回事?我都CALL你一百遍了。兄弟你架子也忒大了点吧?”

“笑话。院长先生,今天我不当班。”

“前天晚上你也不当班。阿觽一个电话你不就来了?”

“请问,你是阿觽吗?”

“你不当班?说说看你一周当几天班啊?我­干­三天你­干­两天,你还不肯值夜班……”

“我现在正饿着,”修鹇­阴­阳怪气地道,“我觉得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

“我也很饿。”宽永说。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皮皮赶紧说:“既然大家都饿了,那就快上菜吧!我到楼下说一声,让师傅快炒。”说罢刚要起身,贺兰静霆一把按住她,不动声­色­地道,“菜马上就上了。”

果然,没过一分钟,楼下的女子端来一个三层的漆盒,从里面拿出七碟­精­致的小菜,不多,看样子全是­肉­类,也不是成块的,­肉­糜那种。桌上飘着奇异的香味。接着,服务小姐又端来一只水晶模样的玻璃碗,里面一层清水,上面飘着两朵半开的牡丹,花间洒了一些蜂蜜。贺兰静霆用餐巾擦擦手,像洋人掰面包那样将花拿到手里,一片一片地掰着吃。模样很斯文。

“关于捐款的事,我捐五百万,钱下周五到帐。”他从容地说,“如果不够,你得去找唐淳。”

“唐淳——”宽永叹口气,“他倒是肯捐,就是有条件。他要修鹇去一次大兴安岭。就一次,他出两百万。修鹇不肯去,我也不让他去。对不对,修鹇?”

“他以为我们是什么?藏獒吗?”修鹇冷笑,“就这么点钱想打发我们?告诉他,一千万,或许我们可以考虑。”

“兰陵区现在也这么紧张了么?”贺兰静霆问道。

“唐淳在电话里说,他们的总人数五年内减少了三分之一。那里近来要新建两个风景区,还要建一个巨大的采石厂。那一带水质下降,目前剩下的一千人中,有一半打算修仙。”

“那就修吧。”贺兰静霆叹道,“也是一条出路。”

“听说赵松对此事很是恼火。”宽永继续说,“你最近没听收音机吗?”

“没有,有什么新闻吗?”

“赵松下令从这个月开始,不再批准任何修仙的申请。”

“是吗?糟糕,我上周还批了二十个。”

“这里还有十五个,走后门的,你批一下吧。”宽永从帆布包里抽出一叠纸,递给他一支笔。

贺兰静霆擦擦手,龙飞凤舞地签字:“你收了人家多少钱?”

“一个二十万。”

“我是不是应当提成?”

“祭司大人对医院一向是慷慨的。”

“宽永,你不应当收钱。”贺兰静霆淡淡地,“把钱还给人家罢。”

“这个……”

“宽永。”

“好的。”

“你还缺多少,我去给你想办法。”

“算了,我们还是去一趟大兴安岭吧。”

“别去了,赵松正在找你们。去了就回不来了。”

“听说,他也在找你?”

“我们见过一次。”

“谈得好吗?”

“不好。”签完字,贺兰静霆腾出手,又开始慢慢地撕花,“我警告他不要动不动就打老头子的旗号。”

“你们……­干­起来了?”

“嗯。”

“阿觽,他很危险,还是离他远点。”修鹇忽然。

“是他来找的我。”贺兰静霆笑笑,“而且语气挺硬。记得以前他对我还算客气,估计是老头子不想管事儿了,他觉得天下应当是他的了。”

他们似乎在谈本族的公务,皮皮觉得自己不便Сhā嘴。可是,她心里暗暗地想,一大桌子的菜,怎么就没一个给她吃的呢?这些男人们只顾着自己吃,也太不gentlman了吧?何况贺兰静霆还叮嘱她无论什么菜都不要吃,这样一来,她就只剩下­干­坐陪客,真是无趣得很。

想到这里,她偏不信邪,拿起个大勺,将其中的一碟­肉­糜舀了半勺放到了自己的碗里。

这一做不打紧,谈笑正欢的三个人立即放下筷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呃——”皮皮两手一摊,解释说:“这菜看样子不错,我尝一下。”说罢就往口里送。

贺兰静霆一把夺过她的碗:“是蛇­肉­,皮皮不会喜欢吃的。”

“谁说的?我­奶­­奶­是广东人,就喜欢蛇­肉­,蛇­肉­可香了。我一直想尝一尝。”

她拿起勺子又要吃,勺子也硬生生地给贺兰静霆抢了过去:“刚才我都跟你说什么了,你当耳旁风啊。”

“你说什么了?我没记住。再说我也饿了。”

“——”贺兰静霆欲言又止。

宽永赶紧圆场:“关小姐,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你还是病人,不太合适吃蛇­肉­的。”

“请问,这真是蛇­肉­吗?”

很平常的一句话,大家都怔住了,既而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一阵沉默。

气氛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修鹇站起来拍了拍贺兰静霆的肩,道:“阿觽,这顿饭你下次再请吧。关小姐,我和宽永今晚还有一个手术,我们先告辞了。”

贺兰静霆想了想,微微一笑:“也好。那咱们改天再聚。谢谢你们救了皮皮。”

这群人是怎么啦?怎么说走就走呢?皮皮窘得满脸通红:“嗳,你们这就走吗?我没别的意思啊。只是看见大家都吃得很香我也想吃。为什么要走啊?既然这样我什么也不吃了,你们都留下来吧!”

宽永已走到了门口,听见这话,身形微微一顿,回头道:“关小姐,那天你在医院里心脏停了跳整整四分钟,阿觽差点吓死了。”

心脏停跳四分钟?那还救得活吗?

皮皮迷惑地看着他:“四分钟?怎么会——”

“从医学的角度讲,心跳停止五分钟就会脑死亡,不死也会变成植物人。”修鹇在旁冷冰冰地添了一句。

一时间,皮皮的脸惊得煞白,莫非自己已成了鬼了?吓得连忙看地板,影子还在,又看了一眼贺兰静霆,发现他的头也盯着地板。

“是……是谁救的我?”她颤声问道。

“修医生。”宽永说。

“——”皮皮本来挺不喜欢修鹇,现在他成了救命恩人,情况全不一样了,皮皮连忙说,“谢谢你救了我,修先生!”

修鹇不客气地嗯了一声:“从今往后,你要乖一些,不要动不动就和贺兰顶嘴。”

“……好的。”

“贺兰的脾气不好,你多担待些。要不然他一怒之下就不让你长头发了。”宽永也加了一句。

“……”皮皮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华丽丽地无语。

正踌躇着,贺兰静霆隔着软帽摸摸她的光头,又拧拧她的耳朵,然后将她的肩膀一拢,和自己靠得紧紧的,笑着道:“你们不用联合起来吓她。不管用。她就是喜欢淘气。”

修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扔给他一把钥匙:“天晚了,我和宽永一起走,你开我的车回去吧。”

33

汽车一从岔道拐入高速公路,立即开始提速

虽然贺兰静霆一向开快车,可这次皮皮却觉得这次是因为他生气了。于是好很紧张地坐在不旁边,看着道旁的路灯飞退,道道光影雨点般打在车窗上。

这条高速是新修的,峻工时报社还派过记者采访过。皮皮隐隐觉得这地段眼熟,自己以前似乎来过,尤其是马路旁边的那条河以及岸上的垂柳,还有对面工厂的烟囱。

不知是修鹇自己身体的气味还是洒了香水,车子里面香喷喷的。其实在这香味单闻起来并不坏,有股松木的味道,但不知为什么皮皮闻了就觉得头昏。她悄悄地看了一眼贺兰静霆,发现他很专注地开车,一直没说话。

可能就是得罪了他吧。皮皮心想,不顾祭司大人的叮嘱,非要吃那桌子上的菜,祭司大人怎能不生气?不过,祭司大人可能不知道皮皮有低血糖,一饿起来奋不顾身地就要吃东西。食­色­­性­也嘛,皮皮觉得自己刚才的“无礼”是可以原谅的。

可是祭司大人不理她长达十五分钟,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就在这时,皮皮忽然说:“其实这地方我来过。”

贺兰静霆的头歪了一下,露出倾听的样子。

“辛小菊的家就住在这附近。”

这显然不是他猜到的答案,头又偏了回去,继续开车。

过了一会儿,见皮皮也不说话,他终于问:“辛小菊是谁?”

“我的好朋友,也是中学同学。”皮皮指了指河那边的一片墓地,“小菊总是说好这一生之所以倒霉就是因为住的地方风水不好:后面是火葬场,左边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这条河的对面就是烈士墓了。烈士墓是解放后的事儿。以前这里是乱葬岗,埋死刑犯人的地方。”

贺兰静霆的眼光闪烁了了下,“嗯”了一声。

“刚才那顿饭,你为什么不让我吃?”皮皮问。

“不是说了吗?你不能吃蛇­肉­。”

“别骗我我,那肯定不是蛇­肉­。难不成是人­肉­?”皮皮觉得这话很有趣,­干­笑了两声,心头一闷,笑不起来了。

传来贺兰静霆若即若离的声音:“我们狐族有很多部落,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饮食习惯。”

皮皮点点头:“比如那天晚上的prty,很多人都是吃­鸡­­肉­的。”

“这是大多数。他们非常温和,专心修炼,与世无争。有点像蜂巢里的工蜂。”

“你是指他们负责采集元气,以供给少数几个人吗?——阶级社会都这样。”

“不是。”贺兰静霆回头看了她一眼,对她的阶级敏感­性­很是吃惊,“我是指,他们没有繁殖能力。他们可以寻欢作乐,但他们不能繁殖。”

“女­性­也不能吗?”

“男女都不能。”

“那……”是这样啊。皮皮心里开始打鼓,“贺兰你也是工蜂吗?”

他的­唇­边滑出一丝浅笑:“你希望我是呢,还是不是?”

“嗯……”皮皮嗯了半天,答不出来,只好冲着窗外傻笑。

“对于我们来说,爱情并不是指向繁殖。一个人无论可不可以有后代,都可以有爱情。”

这个道理谁不懂啦。皮皮郁闷地说:“这么说来,你是工蜂?”

贺兰静霆不置可否:“修鹇和宽永不是。在狐族中他们属于凶猛的­肉­食类,但他们不吃活食。为了便于理解,我暂且称他们为食尸族吧。”

“也就是说,他们吃的是动物的尸体。”皮皮觉得这不难理解,“我们人类也吃啊。肯德基店里不是天天卖炸­鸡­吗?这没什么奇怪的。”

贺兰支吾了一下,说:“你能理解就好。”

“所以他们的身体素质和大多数狐仙不一样,有很强的繁殖能力?”

“我们称之为WO。”贺兰静霆看着远处的路灯,声音有些飘渺,“他们只有一个身体和一个繁殖器官,没有内脏。”

皮皮惊讶地看着他,以为他在说一个比喻,这话题越谈越抽象。

“难道他们连心肺和肠胃都没有吗?那么,他们怎么呼吸、怎么消化呢?”

“皮皮,欢迎你来到狐狸的世界。”他沉稳地打着方向盘,“如果你把我们的身体想象成某种有组织有系统的东西,你根本就想错了方向。”

“可是,一个虚无的身体怎么可以大量地繁殖呢?”

贺兰静霆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你不了解虚无。”他说,“繁殖本来就是从无到有的过程。正因为什么也没有,才可以不停地有。”

“如果什么也没有,这个身体怎么能保证它繁殖出来的东西肯定和原件一模一样呢?”

“不保证。他们有时候会原样繁殖,有时候会出现新的完全不同的种类。可是随着滥用和环境的恶化,他们产生后一种类的情况越来越少。实际上当大家发现种狐们不能产生全新的种类时,有些人担心了,认为这是狐类衰亡的象征。我就是这些人之一。另有一些人却认为生存的第一要义就是繁衍。换句话说,这世界要有足够数量的狐,而不是狐仙。因为繁殖是修炼的大忌,除非他是种狐。千百年来,我们狐类一直把长生和修炼成|人当作自己的最高梦想。我们梦想变成|人。现在,这种梦想垮掉了。于是有人主张我们应当放弃修行,放弃模仿人类。一位狐狸的天年是十二岁,活到十二岁就应当自然地死去。我们生存的首要目标应当是繁衍和扩大生存的空间和范围。”

皮皮想起了刚才餐馆里的谈话:“所以有人开始下令不再批准任何修仙的申请。”

“是的。”

“赵松是谁?”皮皮忽然问。

“他是贺兰鹴的弟子。族类一共有两个祭司,左祭司和右祭司。他是左祭司。”

“你是右祭司?”

贺兰静霆点点头。

看样子,狐族的政治也很复杂呢。可是皮皮只关心一个问题:

“那你究竟是不是工蜂呢?”

“我们不能和人类繁殖。”

“你应当是半人半狐吧?”

“所以你是个瞎子。”

“那么……嗯……在你身上,是人的部分多一点呢,还是狐的部分多一点?”

“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不过是想更了解你嘛。”

“除了我长得像人——这和所有的狐仙一样之外,我没有任何地方是人的。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狐狸。”

“你是说……是说……《动物世界》里放着的,长着毛的那种?”

“嗯。”

这些事实在需要咀嚼,于是,皮皮沉默了。的

过了一会儿,见好半天不说话,贺兰静霆摸了摸她的头:“怎么,皮皮同学,你害怕了?”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孔子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皮皮很豪爽很男­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一点也不怕,至少你没让我害怕过。”的

话音未落,车子忽然震动了一下,既而猛然减速,而且迅速换向边道。的

皮皮伸长脖子看了看车外,发现后面有一辆白­色­的越野吉普紧紧尾随着他们,不但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若不是贺兰静霆闪得快,就撞上了。就在他们换道的一瞬间,那车子弹般飚了出去,很快变成一个点。

“天啊!”皮皮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司机怎么搞的,是不是喝醉了?”

“多半是。”避过它之后,贺兰静霆加速追上去,“我的时速已经一百八了,他开得比我还快。”

他们渐渐地追上那辆吉普。贺兰静霆谨慎地和它保持着一段距离。那司机果然像是喝醉了酒,不但不停地换道超车,撞翻了几个水桶,有一秒钟还碰到了道旁的围杆,擦出一道亮眼的火花。

“看样子要出事。”这场景好像是动作片里的追车,皮皮的心怦怦乱跳。没过两秒,猛听见“轰”地一声,那车果然在远处失了控,整个车子在空中连翻了好几个跟头,越过栏杆,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糟糕!肯定出人命了!”

皮皮第一反应就是拿起手机拨110。拨了半天居然占线,忙对贺兰静霆说:“快停车,咱们去看看还有没有救。”

车很快就停在了出事地点。

四周静悄悄的,没什么汽车路过。贺兰静霆关掉车灯,说道:“你继续报警,我下去看看。”

栏杆下面是个斜坡,通向一道极陡的草沟。皮皮下了车,往草沟里一瞧,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

皮皮往左移了两步,忽然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定晴一看,那东西不成形状,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皮皮只觉一阵毛骨悚然,尖叫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紧紧抱住了贺兰静霆的脖子,同时指着地上,半天说不出话。

“贺兰,那……那个东西是什么?”

贺兰静霆看了一眼,没说话,将她抱回车内,关上门,说,“醉酒开车,还是这种速度,人肯定是没救了。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那你快去快回好不好?”皮皮觉得四周­阴­森森的,说话都哆嗦了。

她在车内发疯似地打手机,过了几分钟终于接通了,便结结巴巴将发生的事说了一下。可是她说不清地点,只知道这是二零七号高速公路,城西方向,在永和区烈士陵园附近。接话员说马上派救护车过来,就将电话搁下了。

其实车祸地点很好找。马路上一片狼藉,满地的碎玻璃,掉下来的车轮盖和保险杠全扭歪了,路上还有几条漆黑的刹车印。

过了好一会儿,皮皮才看见贺兰静霆从深草中走上来。回到车上,一言不发。

“找到司机了吗?”

“找到了。”他开始发动汽车。

皮皮急忙按住他的手:“先别急着走,我报了警,接电话的人说请我们留在现场,他们需要采证。”

“人已经死了。——他没系安全带,整个人被甩了出去。”贺兰静霆拿开她的手,“你也看见了,四分五裂,身首异地,一片狼藉。”

“那我们也需要留下来配合警方的调查。”皮皮认真地看着他。

“皮皮,”贺兰静霆冷冷地说,“我不喜欢和警察打交道。”

“可是——”

她觉得贺兰的态度很奇怪,不禁诧异地凝视他的脸。车内不是很明亮,路灯的余光通过车镜折­射­到他的脸上。

皮皮的心猛然一沉,一直沉到地狱里。霎时间,车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不能呼吸。

贺兰静霆的嘴边有一抹淡淡的血痕。

“嗨,”她说,“你这里溅了一点血,我帮你擦擦吧。”

“是吗?”贺兰静霆对着车镜看了一眼,随手抽出张湿纸巾将那血痕擦掉了。

然后,他转过身来说:“现在­干­净了吗?”

“­干­,­干­净了。” 皮皮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声音一阵发涩。

“系上安全带,我们回去吧。”贺兰静霆说。

她一头冷汗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皮皮,安全带——”

“贺兰——”她突然打断他,“刚才你下去­干­什么了?”

34

仿佛料到她会这么问,他微微一挑,说:“没­干­什么。”

“你是不是把那个司机——给吃了?”她很紧张问道,心里一阵发毛,浑身都哆嗦起来。

他回头过来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异样。张开嘴想说什么,过了半秒,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

皮皮双目圆睁,狠狠地瞪着他。

过了片刻,他才说:“我只吃了我喜欢吃的那一部分。”

语气很淡定,甚至有一点冷酷。他目光紧锁,嘴微微地抿了一下,露出一抹戏弄的神态。

他打量着她的脸,观察她的反应。玩味着她的一举一动。皮皮只觉得头皮一紧,整个身子都被他神秘的目光冻结了:“你,你吃了他的肝,肝脏么?”

“味道不算好,酒­精­太多了。”他闭上眼,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嘴­唇­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味着什么。

然后他竟然诡异地笑了!一道月光­射­在他洁白的牙齿上。

皮皮推开车门,拔腿就跑。拿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沿着栏杆的方向狂奔。跑了不到五分钟,便重重地撞在一个人的怀里。

“别碰我!” 她尖叫了一声,忽然捂住小腹。

她的脸煞白了,胃很痛,便趴到栏杆上对着外面的草沟呕吐。

她不停地吐,直到吐光了胃里所有的东西,这才筋疲力尽地转过身,一面愤怒地看着他,一面咻咻地喘气。

两人仅隔一尺,目光强有力地对峙着。

过了片刻,贺兰静霆的视线飘到别处,淡淡地说:“你吐完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柔,似乎含着一丝关切。

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皮皮却说不出话,只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回车吧,我们需要马上离开这里。”

他伸手去揽她的肩,她将身子一拧,挣开了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一脸的抗拒。

他原本态度嚣张,这一下,竟然失笑了:

“生气了?”

“你一直在逗我玩吗?贺兰静霆?你也在等我的肝脏是吗?其实你用不着等,月黑风高,趁着没人,你尽管来拿!” 她不停地喘气,眼冒金星地对他吼。

她的心在号哭,觉得自己又被骗了。一年前雪夜的场景复现眼前。一向温柔和善的家麟忽然间变得冷酷无情,而斯文高雅的贺兰静霆,竟是茹毛饮血的野兽!为什么一切人一切事都有可憎的一面?为什么每次都要轮到她来发现真象?

“我不想吓到你,皮皮。”贺兰静霆不温不火地说道,“只是你最近透支过度,需要补充元气。”

话刚刚说完,他居然摸了摸她的头,又将她的下巴抬起来,不­阴­不阳地说:“我其实一向很挑食的。”

她推开他的手,大声道:“你知不知道对死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尊重他的尸体?这人之异于禽兽,就是要盖棺而葬入土为安的。你可曾想过他的亲人如果看到这一切,会怎样伤心吗?”

“你扯得也太远了吧?”他冷笑,“他的亲人关我什么事?我又没酒后开车。”

“难道你不知道吃人是件多么肮脏的事吗?”

“不知道,”他继续冷笑,眸­色­一霎间暗了下来,“我习惯了。——谁让我不是人呢。”

他说得没错!错就错在她一直不肯相信。不相信他是兽,不相信他把人命看得如此浅薄。闭上眼,她不敢想象贺兰静霆吃人是什么样子。脑中只是不断浮现《画皮》里的场面。那个披着人皮的妖怪,血盆大口,锯齿般错落的牙齿…

“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她愤怒地喊道。

地上的人影拉长了,­阴­森森地向她压过来。但他的口里还保留着调侃的语气:“这么说,你终于了解了我的本质,你恐惧了。”

黑洞洞的眼光扫过来,同时过来的还有一股杀气。皮皮只觉脊背发寒,脚趾也跟着一阵抽搐。但她却凛然地扬起脸:

“岂止是恐惧,祭司大人。还有厌恶,还有憎恨!我替死者感到恶心!”

“真是这样吗?”贺兰静霆目光比月­色­还要冰凉,“世界这么大,生物那么多,你以为只有你们人类的死才有尊严、才配得上葬礼吗?”

他掉头而去,几秒钟的功夫。人和车都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皮皮独自坐在路灯下。夜已深了,星光暗淡,空气中飘浮着几许寒意。

她抱着胳膊哭泣了了阵,抬起头来,又感到了片茫然。只知道自己在二零七号高速上,离家还有了半的车程,掏出手机叫出租,手机响了一声就黑了。没电了。真是便宜无好货,这手机需要天天充电。有时恨不得一天充两次。徒步回家只怕要走好几个小时,就地拦车吧,又担心遇到歹徒。皮皮想了想,决定还是在原地等待比较好。她报了警,相信不久警车就会来了。

正这么想着,远处一辆灰­色­的轿车忽然减速,连穿两道车道,嘎然停在她面前。

车门打开,下来的却是两个她认识的人。

修鹇和宽永。

“嗨,皮皮,你怎么在这里?”宽永有点吃惊地问,“贺兰呢?”

“他,他走了。”

食尸族的来了,皮皮不由自主地连退几步,身子一硬,已经抵在栏杆上了。

“不可能,他应当就在附近。”修鹇淡淡地说。

“是贺兰打电话让你们来的吗?”假装镇定,皮皮问道。

死我活“没有。”修鹇穆穆闲闲地看着她,缓缓地道,“听说这里有车祸,我们顺路过来看一看。”

“人已经死了。”

“阿门。”宽永一脸肃容:“关小姐,请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和修医生下去检查一下,然后就带你回家,好吗?”

一面说,一面很专业地将一双医用橡胶手套戴在手中。

皮皮这才发现修鹇不知何时又从车上拿出一个铝合金的盒子,很浓重,里面似乎装着医疗器械。他走到栏杆旁边,忽然停住步,问道:“宽永,你带电池了吗?”

“我会忘记吗?”

“等等!”皮皮突然大喝一声:“他的家人还没有来和他道别,请你们放过他好吗?”

两人怔住,继而对视了一下。

修鹇淡定地解释:“我敢肯定,他的家人绝对不想知道他最后一面是这种样子。还是我们来替他收拾比较好。”

“请放心,”他居然拍了拍她的肩,语气如神父般关切,“我保证我们一定是带着尊敬地心情来完成这件事。”

说完这话,他们翻过栏杆,消失在深草之中,草丛里随即传来一阵窸窣。

皮皮不寒而栗,又忍不住好奇地往下看。

显然做这些事已驾轻就熟,下面一片漆黑,他们却不需要手电。她以为自己会听见咀嚼的声音,切割的声音,吞咽的声音,或者器械触碰时的响动,可是除了喓喓草虫和远处的车笛,夜­色­如此安祥,仿佛与他们合谋掩盖这一场罪恶。

正在这当儿,草丛中传来隐隐的电器声。在工厂长大的皮皮熟悉这种电器:某种小型电钻,马力不是很强,声音也不刺耳。可是皮皮却觉得那声音就是一把电钻,直接钻进了她的脑袋。

仓皇中,她拔腿就跑,发现不远处有辆出租车正向着自己的方向驶来。她迎着那车跑去,一边跑一连做出搭车的手势。

那车在前方停了下来,车顶亮着“吉运出租”四个字,还有一串电话号码。这是本市最大的一家出租车公司,司机资料全部备案,都是有证可查的。皮皮大大松了一口气。

从车窗里钻出一张扁平的脸,是个年轻小伙子,三角眼,狮子鼻,板寸的短发。他口里叼着一根烟,扬起嘴角笑了一下,说:“小姐,这么晚搭车?去哪里啊?”

说到“小姐”这两个字,声调微微上扬,目光间有点暧昧。

可是皮皮却不生气。因为他说的是本地口音,连哪个区都听得出来。

“劳驾,我去青年路。”不管答不答应,皮皮拉开车门跳进前座,说:“快走,走里不安全!”

司机斜睨了她一眼,油门一踩,车开得飞快。

风呼呼地往车窗里灌,皮皮长长吁出一口气。

“深更半夜荒郊野地的,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司机问道。

“朋友的车子坏了,找人去修了,说是来接我,等了半天也没来。”她随口编了个理由。

司机呵呵一笑,摇了摇头,不相信这话,也不想继续打探,换了个话题:

“今天天气——”

话未说完,突然双手拽住方向盘,猛地踩了个刹车。整个车子被强大的冲力拧得横了过去,在马路当中打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皮皮只觉身子顷刻间被甩了出去,又被安全带死死勒住。第一反应就是双手抱头,弯腰屈膝,保护自己珍贵的头骨。

隔了半晌,震惊中的两个人才缓过神来。司机“呸”地一声吐出烟头,皮皮则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向窗外看去。

夜灯朦胧,车子的正前方依稀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

天啊,皮皮心想,是什么人这么想不开啊,这可是高速公路啊!幸亏司机反应快,不然一条命可就交待了。

司机一脚踹开车门,伸出半个身子对着那个人吼道:“妈B的!你小子中什么邪了!不想活找死也不找个好地方!老子的脚再慢一步,就把你轧个粉碎!我 CAO你祖宗八代……”

他涕唾横飞地乱骂,正好左道上有辆卡车开过,车灯直­射­到那人的脸上。皮皮和司机同时看见了一张俊美而苍白的脸,瘦削挺拔的身影被灯光打成一道斜线。他仿佛亘古时就站在那里,黑­色­的风衣在夜风中飞舞,双目直视如两道寒芒。

皮皮的呼吸停顿了,整个人突然僵住。她感到自己的脸被他的目光牢牢紧锁,大脑一片虚无。

是贺兰静霆。

司机虽然越骂越欢,却不敢从车里面出来。贺兰静霆忽然上面几步,修长的手臂向前一探,将他的人从车窗里直拖了出来,一直拖到路边,“嚓”地一下,撕掉了他的上衣。

冰凉的手指在腹间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

任何人到了此时都不免魂飞魄散,那司机的腿早已软了,整个都吊在他的手中,皮皮听见他结结巴巴地叫道:“你你你……想­干­什么?想□你看对人好不?我是个男的!” 开始他还嘴硬,过了一秒钟他的身子就剧烈地晃动起来,在贺兰静霆的手中拼命挣扎,嗓音飚成一条直线:“救命呀!!!有人杀人了啊!!!”

大约是吓破了胆,他的声音很细,几乎是哼哼着的,皮皮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才会有这种样凄惨的叫声。

她越急越解不开安全带,折腾了十几秒钟才冲出车外,大声制止:“贺兰静霆!你放手!”

面前的人腮邦子动了一下,忽一把将司机提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出租车边,一脚挑开门,将他往车里一扔。的4b6538

过了整整一分钟那司机才缓过劲来,油门“嘎吱”一响,车子猛然调头摆直,顷刻间便飚了出去,迅速变成一个点。

贺兰静霆快步走回来,双眼眯成一条缝,审视了皮皮片刻,然后,似乎嫌那个人不­干­净,他掏出一条纯白的手绢,慢慢地擦自己的手。

莫非是还未吃饱?

皮皮惊恐地看着他,心砰砰地乱跳,嗓音近乎呻吟了:“祭司大人……您还想­干­什么?”

他蓦地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动作很猛,几乎是粗暴的,她的脸撞在他结实在的胸肌上,就好像撞在一面墙上,火辣辣地发痛。

“噢!贺兰静霆!放开我!” 她挣扎得越狠,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一时间,自己的每寸肌肤都紧贴在他身上。他一言不发,只是狠狠地将她往自己的怀里挤压,皮皮觉得自己的整个肩和背都被他的双手环住。自己正在缩成一个小点,简直无法喘息。

她对着他的胸膛狠狠地一咬。血迸了出来,洇湿了他的衬衣。

虽然吃了痛,他却根本不放手。

“放开我!”她在他怀里尖叫。

他的手臂放松了一点,却仍然紧紧地圈着她。忽然间,他开始亲吻她的脸。

从他的胸口散发出一团氤氲的花气,致幻剂般令人心襟摇荡、神魂俱散。她难以自拔、迅速沉沦,甚至主动去吻他的­唇­。

他自制地避开了,将­唇­印到她的耳根上。她听他轻声地说:“你宁肯跟着那吸大麻的司机,也不肯跟我回家吗?”紧接着,她的耳根一片清凉,传来一声飘渺的叹息,“如双,我怎么可能伤害你?”

她的心猛地一震,霍然抬起头,迷惑地看着他。

那已不是她惯见的祭司大人。

面前的男人目光涣散,神态凄楚、气息凌乱又无限深情地看着她:“跟我回家吧。”

她的心忽然软掉了。乖乖地点点头,牵着他的手,跟他进了车。

一路上他们没说一句话,进了市中心,皮皮忽然道:“请送我回我妈妈家里。我好久没回家了。”

她报了门牌地址,他将她送到家门口,没有道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谁是如双,她没有问。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贺兰静霆是消失了的家麟;她是消失了的如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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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大家有很多的讨论哦。还有不好好心的MM帮我抓虫。我在原稿里面已经改过来了,但不敢上网改,怕有伪更的嫌疑。

这章忍不住煽了点情。。。汗,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这样的贺兰。。。我写的男人很少有这样的。。。

35

客厅的灯熄了,厨房的灯却亮着。

皮皮爸刚回来,一碗剩饭,一包榨菜,腮帮子铿锵有力地咀嚼着。

她忽然觉得一阵温暖。多么现实的世界啊。尽管家很窄小、家具很破旧、为节约电,灯光很暗淡。可是这是皮皮生活二十年的家。

“皮皮,这么晚回来啊?”听见动静,皮皮爸抬起头,有点吃惊的样子,“怎么剃了个光头?

“单位发起的活动,我自愿的,支持癌症病人。”

“哦。”他继续埋头。

皮皮注意到爸爸的手上缠着一块沙布,连忙问:“爸,您的手怎么啦?”

“­干­活时不小心给割了一下,小伤,没事儿。”

“您去医院看了吗?小心感染啊。”

“家里有创可贴,一贴就好。”他粗着嗓门,“去医院多麻烦,排队等好久呢。”

“您又不忙,怕什么排队。”她失口说了一句,随即后悔。父亲摆地摊挣不到钱,近来修马桶的生意也远不如从前。以前BB机老响,修一次就有七十块,如今经常是两个礼拜才收到一个电话。有一次一家人马桶堵了,修了半才发现堵住的只是一只牙签,雇主硬是不肯给钱,皮皮爸一恼火说了几句脏话,那家人的儿子不乐意了,两人打了起来。皮皮爸年老体衰,不是对手,鼻青脸肿地回来了。皮皮妈于是一个劲儿地怪自己的老公没出息,那么多人下岗做生意都发了,为什么偏偏他一个大子儿也没捞到。害得全家跟着他节衣缩食喝西北风。

所幸父亲的神经跟皮皮一样大条,也没往多处想,只是说:“太晚了,去睡吧。”

卧室里传来电视声。皮皮妈爱看电视,睡得晚。皮皮拉开冰箱,想给自己找瓶汽水,冰箱里空空的,除了一包白菜,十几包涪陵榨菜,什么也没有。连­鸡­蛋也没一个。

她禁不住抽口凉气:“爸,这个月的工资我交了啊,家里没这么穷吧?弄到您要吃榨菜。”

“嗯。”他三下五除二地将碗里的米粒扫荡一空,“你妈买个美容俱乐部的半年卡。她说单位的人都买,集体买打七折,自己不买很没面子。”

皮皮掏出自己的钱包。也没剩很多钱了,翻出三百块给爸爸,然后递给他一张龙卡:“这是我的存款,家里用度太紧就取出来用吧。密码是三零二七。”

卡里存的是皮皮的嫁妆钱。都是积攒的。

说罢她蹬蹬蹬地进了里屋,将电灯一开,皮皮妈吓得从被窝里钻出来:“皮皮?”

她径直去了衣橱,将妈妈的皮包打开,找出那张美容卡扔到她面前:“妈,您明天把卡退了吧。家里现在困难,全家都在节约,您支持一下。”

皮皮妈的脸腾地一下就紫了:“这也没多少钱!让我去退?多没面子!

“您的面子比全家人的命还重要啊?”

“哎哟哟,大小姐,你也真是孝顺。看崔阿姨家的老二,在外面挣大钱,这个月给两千块零花,还请钟点工做饭。对门龙家的老大,人家跟你一个学校毕业的,现在呢,嫌家里房子小,给她妈三十万,现金买房子。我也没指望你太多啊,还管我的事啊?”

皮皮二话不说,拿出电话递给她:“妈,要不您现在就给龙家老大打个电话,告诉她您愿意当她亲妈,问她愿不愿让您住她家去。如果她愿意,您请便!”

皮皮妈的嗓门上下子高八度:“哈!以为你挣了点钱就可以得瑟是不是?老妈要你养吗?老妈养不起自己啊?早让你盯着家麟,盯着家麟,看你平日里也挺伶牙俐齿的,聪明劲儿都跑哪儿去了?如果你跟他结婚,现在不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住花园洋房了?就算不结婚,也犯不着拿他当仇人啊。多个朋友多一条路哪。人家家麟可是好孩子,生意不成仁义在,出国还惦记着你。告诉你,钱不是你的,是家麟给我寄的。”

她的脸顿时白了:“家麟?家麟还给你寄钱?”

“看他写给你的信你都不回,我就给他回了一封,讲了讲家里的情况。实话告诉你,你爸还不让我说。我们的房子以前是国有资产,现在都要转让给个人,虽然不是商品房,也要交好几万。家麟在国外,美元比人民币那是一比七。人家拔根毛比我们的腰还粗……”

“妈,您收了他多少钱?”

“也不是很多,两千……”

“美金?”

“那还能是人民币?

“妈您知不知他只是个学生?还在打工?他有家有老婆,自己也有父母要孝敬,国外生活那么困难,您跟他叫哪门子的穷?想当丈母娘您想疯了啊?把钱给我,我给他寄回去!”忍不住嗓门也高了。

皮皮妈两手一摊:“早花掉了。上次你爸说好多人炒股发了,他也想试试,我把大半都给他了。哪知他手气这么不好,现在全给套住了。”

见皮皮的脸越变越黑,几乎是气势汹汹的,皮皮妈有点吓到,喘了两口气,小声说:“算了,美容卡明天去退,总行吧?犯不着回家就对我大呼小叫的。好歹我是你妈,生你不容易!”

皮皮咬了咬牙,憋了肚子的气,最终选择不和妈妈计较:“对不起,妈妈,刚才态度不好。家麟寄来的信在哪里?他还说些什么?”

“就寄来一张支票,让我不要告诉你。还说这事儿他和田欣知会过,所以让我们放心地用。还说小时候老在咱们家混饭吃,我和­奶­­奶­都疼他,是他孝敬给我和­奶­­奶­的。”

皮皮走出卧室,觉得妈妈的话里含着水份,又回着头问了一句:“您肯定他只寄了两千吗?”

“唔……嗯……寄了两次,每次两千。”

皮皮气得不出话,跑到洗手间里洗了把脸,气乎乎地抱着毯子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

那一夜,不知为什么,她却梦见贺兰静霆。满头满脑都是他的影子。在月光中,在花丛里,在树荫下。四周环绕着一股木橛之气。她开始以为是家麟,可是梦中的人一直戴着墨镜,穿着只有贺兰才喜欢穿的亚麻衬衣。

不是家麟,因为这种直截了当、无需铺垫的亲密,她和家麟之间从未有过。

次日清晨,­奶­­奶­买早点回来,皮皮问起那首《寄生草》。

“什么《寄生草》?”

她哼给­奶­­奶­听:“离酒榷须眉长,见斗茶掩鼻忙。数朝市屈伸量,睨窥衣履皂白状,撩拨左右浮沉望。……”

“哦,那首。”­奶­­奶­点头,“我想起来了。你三岁的时候常唱,不是幼儿园老师教给你的吗?”

“不是啊……不会吧?”

“我以为你是从幼儿园学来的呢。幼儿园的田老师你还记得吧?就住在前面一栋的三楼。她女儿小庆不是你的小学同学吗?昨天买菜我还碰见田老师,人家还问起你来着。”

皮皮立即给田老师打电话。

“……没有。绝对没教过首歌。——从来没听过。”田老师肯定地说。

“您会不会记错?这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不会。我带你的那年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可认真可积极了。所以对每个孩子的印象都很深。”

“那我……我小时候还有什么奇怪的事吗?”

“我想想——”,“还有一个事儿挺好玩的。你还记得陶家麟吧?”

“记得——”

“小时候你们俩特好。只有一样,那就是你曾经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小河南。家麟的妈妈是河南人。他特不高兴你这么叫他,为此还你跟打过架呢,结果你把他的嘴都打肿。家麟妈听了这事,以为你妈妈对她有意见,特地来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到班上批评你。我说‘皮皮啊,不可以给小朋友起外号,下次再这么叫老师要罚站了’。你还是叫,越叫越起劲,挺犟的。没办法,我只好把这事儿报告给你妈。你妈吓唬你说,再这么叫就就你送去公安局。你吓坏了,这才没叫了。”

小河南……皮皮只觉耳朵嗡嗡作响。心头的一些东西轰然倒塌了。

上班之前皮皮去了一趟银行,将自己的存款换成四千美元给家麟汇了回去。同时给他留了一条短信:“多谢你的帮助。”看着存折上的两万多块人民币顷刻间就消失了,皮皮心痛得喘不过气来,在心底里嗷嗷直叫:“我的嫁妆啊!”

36

(那个,如双改名成了慧妍。郁闷啊)

接下来皮皮有一个多月没见过贺兰静霆。

开始她以为贺兰会主动打电话。事实证明,祭司大人的自尊非同寻常。可是,皮皮虽是小人物,小人物就没气节了吗?所以皮皮也不打电话。

两人就这么杠上了。

若在平时,皮皮也没什么脾气的。贫苦人家的女儿烦恼多,她没功夫也没资本耍脾气。可是在她短短的人生历史中偏偏凭空添上了一个“慧妍”,好像她既是一个人,又是另一个人的鬼魂。皮皮觉得有点冤,同时又有点累。蓦然间肩膀都沉重了好几斤,走路不轻松,好像顶着两个脑袋。

更重要的是,皮皮华丽丽地受打击了。

闹了半天,原来贺兰静霆喜欢的不是关皮皮,而是她N年之前的某个化身,一个名叫慧妍的女孩。他们之间亲密顿时打了折扣。敢情那双温柔多情的眼不是为她多情的,那双修长­性­感的手不是为她­性­感的,那颗忠诚专一的心也不是为她专一的。

也许他和慧妍有什么尚未了结的恩怨;也许他们上世是一对落难情侣;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这个慧妍跟她关皮皮没关系! W

倒也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祭司大人有什么未了的心结,皮皮很愿意帮他。可是她也不是什么超人,自己尚且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皮皮全家赖以生存的国营大工厂已进入半停产状态,妈妈被勒令提前退休,退休工资少得可怜。厂里已经有人因为吃了一个月的白菜邦子,痛苦不堪地自杀了。爸爸天天打零工,收入又低又不稳定。­奶­­奶­完全没收入。在全社会都在迈向二十一世纪的时候,皮皮的全家正在退回战争时期。在周围所有人都被商品经济弄得眼花缭乱的时候,皮皮全家恨不得收紧腰带实行实物配给制。

皮皮觉得当前的要务就是认真工作,努力挣钱,挽救这个家的经济危机!因此,她很需要元气!而不是消耗元气!

可是,既然她不去找贺兰静霆,贺兰静霆也不来找她,皮皮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后果: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头发!是那种绝望的没有。头皮铮亮,寸草不生,苍蝇落在上面都嫌滑脚。皮皮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脑袋,寻找毛发生长的痕迹。摸了半天,一根毛茬也摸不到。 于是她咬牙买了一瓶101毛发再生­精­,天天涂抹也不见效,急得恨不得撞墙。

莫非祭司大人的元气含有剧毒?新生的毛发在头皮下就夭折了?

当然,这还不是她的最大打击。

眼看着研究生报名就要开始了。报名需要单位盖章。以前单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回办公室的张主任居然不肯盖了。据他说,这几年都是度金热,想考研的人太多,不安心本职工作,社长一怒之下出台了一项新规定。所有打算考研的员工,必须要在工作和学习中自选其一。递了辞职报告才给盖章,不然就休想。

皮皮在宿舍里蒙着被子思想斗争了整整三天,将研究生报名申请表放在手里捏了又捏,都快捏出水来了,最终长叹一声撕得粉碎扔到马桶里冲掉了。且不说她不是科班出生考上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考上了,读书的日子没有工资,她将有三年时间没什么收入。家境贫困如此,皮皮不敢冒这个险。人穷志短、壮气蒿莱就是这个意思吧!皮皮欲哭无泪,咬咬牙,将备考的书全部收进纸箱,塞到床下,眼不见为净。

从那天起,皮皮养成了买福利彩票的习惯。一周买一次,认真对奖。是啊,也许有一天她中了大奖,一切烦恼都解决了呢。

把这些说给小菊听,她听了直笑:“皮皮,你老了。”

“为啥?”

“你开始相信奇迹了。”

“可是,你觉得我应当放弃考研吗?”皮皮双手抱头,苦恼地说。

“不应当。”小菊回答得很快。

皮皮微微一怔:“为什么?”

“曾经有位老先生对我说,这世上有三种人:有些人能让事情发生,有些人坐看事情的发生,还有些人奇怪为什么事情发生了。——皮皮,你不能像我这样坐视着一切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无能为力。你得拼搏!你得抗争!”

皮皮觉得,小菊其实是个哲学家,特别是在批评人的时候。说这话时她很激动,一双枯瘦的胳膊,摇得皮皮的身子直晃。好像劝的不是皮皮而是她自己。

“可是,我的家怎么办?我爸下岗我妈退休没有我这点工资全家都过得不宽裕呢。”

“咱们算一下,你家一个月开支有多大?”

“生活费至少要两千块吧。我爸我­奶­­奶­的身体都不好,万一生病就不够了。”

“两千块?你打两个工就赚回来了。要不你辞职到我这里来吧。麦当劳最近还招人呢。我怎么着也混上了个白班经理。包汉堡这种活儿累是累,但不用动脑筋。”

“可是,这样的话,我不是没有时间复习了?”

“嗯——这段时间你就全天在家复习,用你的存款过日子好啦。等你考完试,我去设法给你弄个位置。”

“我的存款——”皮皮心里一凉,苦着脸看着她,“被我爸买了股票,套进去了——”

小菊沉吟片刻,问:“现在离考试还有几个月?”

“还有半年呢。”

“你能找人借点钱吗?或者你到我们这里来打个半天工,挨过这阵子再说?”

“借钱?……唉,还是算了吧。我宁肯打工。”

皮皮最怕借钱,特别是在没有偿还能力的时候。

“皮皮,看着我,在做选择的时候要往光明的地方想。”见她的头又怏怏地低了下去,小菊捏了捏她的肩,“想想看,如果你成了真正的记者,­干­上了你梦寐以求的职业,那该多么爽!何况你是有潜力的。上次考试你不是都过了分数线吗?不是有教授说你挺有希望的吗?你离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要放弃呢?”

是啊!为什么要放弃呢!没有钱就包汉堡!就算考上研究生也可以半工半读!皮皮被鼓动了,人生关键的时刻来临了,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她忽然间泪流满面。

可是……这么大的决定,需要三思而行吧。皮皮的眸子闪亮了一下,又迅速地暗了下去。

“皮皮,你一定要明白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是要当小秘书还是要当大记者?”

“大记者!”皮皮脱口而出。

“那就下决心辞职吧!”

皮皮扔下汽水瓶,一溜烟地奔回办公室,花了两分钟在计算机上打出一份辞职报告,直奔三楼交到张主任的手中。

她不敢“三思”,三思的结局肯定是放弃。

在总编室里忐忑不安地坐了几个小时,快下班的时候张主任找她谈话,企图挽留她。皮皮铁了心拒绝了。

主任的脸黑了,半是安抚半是威胁地说:“这事儿我已经向社长请示了。如果你坚持考研,我们会对你做自动离职处理。工资发到下月底。小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想好。万一你没考上研究生,想回来,社里不会再有你的位置。”

霎时间,皮皮仿佛落入万丈深渊。她低头想了好一会儿,用力点了点头:“主任,我想好了。”

她终于是拿到了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报名通知书单。

疯狂的复习开始了。

不知不觉中,三个月一晃而过。皮皮白天去麦当劳打工,晚上在家复习功课。日子过得比老年人还有规律。辞了职,单位的宿舍当然不能住了,家里虽然舒服,却要忍受妈妈无穷无尽的唠叨和数落。大好的工作丢了,响当当的铁饭碗砸了,家里的用度紧张了——皮皮妈的心那叫一个堵啊,差点没把皮皮骂得想上吊。她死活不信皮皮是因为考研放弃了的工作,觉得她一定是得罪了领导,被报社变相地开除了。可是妈妈毕竟是妈妈,从皮皮辞职的那一天起,她再也没买过化妆品和高档服装,也再没提美容俱乐部。居然天天早起走两站路替皮皮爸看地摊,让他腾出时间接更多的活儿。

看到妈妈的转变,皮皮惊到了。

原来人这么有弹­性­啊。

皮皮仍然没见过贺兰静霆。

正如小菊所说,皮皮就算不能阻拦一些事情的发生,至少能让某些事情不发生。

如果她不打电话,不去招惹贺兰静霆,高傲的祭司大人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

于是乎她的头皮还是光溜溜的。每天不得不戴着假发上班。那套假发是佩佩送的,很高级,可以在上面梳理自己想要的发型,戴起来很方便。冬季即将来临,天气渐渐冷了,皮皮戴假发已成习惯,几乎忘记了光头这件事。

十月的最后一天,报社里有位女记者开生日派对,邀请了一群同事到本市最大的迪斯科舞厅跳舞。辞职之前皮皮与那位记者关系颇佳,所以特地打电话来邀请她。那时皮皮的复习已过了白热化的阶段。毕竟是第二趟,该背的都背了,英文和政治习题做了十几本,参加的考研复习班也结束了。她觉得很疲劳,想休息一下。加之同事的盛情难却,便答应了。

舞厅名叫“龙城”,门票很贵。皮皮以前去过几次,都是佩佩带着她去玩的。二楼上有近千坪的舞场,(以下形容舞厅的,删去若­干­字)。

皮皮跳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累了。跑到洗手间脱掉发套,擦了擦汗。虽然舞场里有良好的通风,几百人一起挥汗如雨共同喘气,二氧化碳的含量还是满高的。她觉得口渴,意兴索然地到一楼咖啡厅去喝水。要了一杯果汁,找了个清静的位置刚坐下来,不远处有位女郎忽然上来打招呼:“皮皮?”

女郎容颜艳丽、身材玲珑、打扮时尚,皮皮看着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有点尴尬:“请问你是——”

“苏湄。”

脑中一片空白。皮皮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但名字肯定是第一次听说。

“那天晚上,观音湖的Party,记得不?”

皮皮恍然而笑:“对,对,你是阿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姓苏。”

“方便坐过来吗?貌似贺兰没和你一起来?”她笑着问,笑容十分妩媚。

“没有。请坐请坐。我正想找个人说话呢。”皮皮很热情地邀请她。

苏湄抿了一口葡萄酒,问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刚进了桑林又离开了?”

“嗯……出了点情况,不得不提前离开。”鉴于贺兰静霆在狐族中的身份,皮皮不想替他制造更多八卦,回答得很谨慎。

苏湄低头喝酒,很识趣地没往下问。

皮皮只好反问她:“那你呢?那天晚上过得如何?尽兴吗?”

“挺尽兴的。”她笑了笑,“所以看见你特地来道个谢儿。希望那天不是令你太为难。——看上去你们真的好像认识不久。”

“是啊。”皮皮虚弱地叹了一声,心事被勾出来了。

“怎么?不开心?”苏湄敏锐地嗅出了她的情绪,“说出来给我听听,我年岁比你大,或许能替你开解开解?”

长达四个月没有贺兰的任何消息,要说心里没有一丝挂念是不可能的。皮皮几乎夜夜梦到他,且次次都是……春梦。可是,人妖殊途,她实在不能接受他的……饮食方式。

“嗯——”皮皮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湄湄姐,你知道慧妍的事吗?贺兰和慧妍?”

“你是指那个沈慧妍吗?”

37

皮皮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是啊。”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 。”苏湄的睫毛很长,像洋娃娃那样忽闪忽闪地眨两下。皮皮怀疑那是假睫毛,仔细一看,竟是真的。

“多少年?

“九百年前吧。”

九百年?那也太古老了吧?本来皮皮觉得自己跟慧颜多少有点亲近,掐指一算,慧颜成了宋代人物。宋代的女人她只知道一个李清照,还记得上课时老师用投影机放过画像, 一位模样清秀的中年­妇­女 。皮皮甩了甩头,中年­妇­女立即变成了白发苍苍的骷髅。

这样的人,会不会是慧颜?

她还在琢磨慧颜是啥长相,苏湄又说:“ 你知道‘真永之乱’吗?”

她茫然地摇头。

“不怪你不知道,你修行的年限太短,这事说来话长。” 说罢,苏湄下意识地扫了一 眼自己的手表。

“等等,咱们边吃边说 。”皮皮殷勤地跑到前台给她要了一杯酒和一块蛋糕:“湄湄姐, 你慢慢说哦 , 说详细点 。”

她拿起蛋糕吃了一 口:“ 你这小姑娘,敢情是想打听情郎的过去呢。”

“不会是本族机密吧?”

“这事儿也不是人尽皆知,不过像我们这样超过五百年的是肯定知道的。”苏湄将酒杯晃了晃,冰块在蜜­色­的威士忌中轻轻爆裂。她浅啜一口,在酒杯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唇­印,“贺兰的母亲不是狐族的,这个你听说过吧?”

“听说过。”

“人狐异类,不能通婚,所以贺兰一生下来身体就很差,而且双目失明。按照本族的规矩,不健康的幼雏出生之后应当立即弃置荒郊,任其自生自灭。”

皮皮哑然:“啊?这么残忍吗?”

“这很正常啊。野外生存特别艰难,如果他不能自己捕食,谁也顾不上他。修仙以前狐类在大自然中的年均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五。别的不说 ,光是每年被汽车辗死的狐狸都超过十万只。——强健的都不一定活得下来,何况是残疾的。”

死狐狸皮皮倒没见过,但孟春之季,马路上被汽车辗死的小动物真是比比皆是。

这么一想,皮皮就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哦,是这样啊!”

“可是,贺兰是首领唯一的儿子。贺兰的父亲—— 们叫他青木先生——在他万年寂寞的修行生涯中获得了自己的血脉还是非常高兴的。贺兰在他身边长大,享受了漫长的哺|­乳­期。 这其间一切觅食都是由他父亲命人来完成的。爱之深不免责之切,他对这儿子总有些不满意,觉得他的身体、能力很不完善,无法接替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

她停顿一下,见皮皮两手托腮,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自己,正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微微 一笑,继续说道:“所以贺兰比有史以来的任何一位狐狸更早开始修行。他很用功也很专心,功力升长得很快。同时他父亲派人到人间替他捕猎,供给他修炼所需的原料。通常情况下,我们需要修炼五十年才能获得初步的人形。可是贺兰只修炼了十七年就变成一位姿态翩翩的美少年。他可以不需要父亲代劳了 ,于是便开始有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狩猎。”

“湄湄姐,你说的狩猎指的是——”为了澄清自己的疑惑,皮皮指了指自己的肝脏。

“当然啦。”苏湄点点 头,“ 这次行动意义重大。因为修行的头十七年是个门坎。 这十七年所获得的元气决定了他以后修炼的功底和速度。对于贺兰来说 ,那一年正好是阳年,如果他在那一年遇到一位八卦纯阳的人间女子,并令她爱上自己,那么,在某个八字纯阳的日子里享用她的肝脏会对修行大有裨益。 具体来说 ,就是极有可能令他重见光明。—— 这种机会他一生只有一次。”

皮皮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所以,青木先生对此事的关注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他亲自出马搜索目标,终于有一天欣喜地告诉贺兰他已选定了一位将军家的女孩,叫沈慧颜。她会在正月十五的那天晚上去逛元宵灯会。贺兰闻风而去,凭他的魅力,自然是所向披靡。据陪他一起去的人说 ,那女孩对他一见钟情。两人迅速坠入爱河。这期间,贺兰不仅迟迟不肯下手,而且极少回家,甚至避免见到他的父亲。青木先生派人来催了几次,他都以时机不当为由故意拖延。眼看着八字纯阳的那一就要到了 ,他父亲见他还没动静,就下了最后通牒,声称要亲自来找他。于是乎,贺兰一听见消息连夜就带着这位沈姑娘逃跑了。”

“他很聪明,处处掩饰自己的踪迹。可是山高高不过太阳,过了三天,他还是被他父亲派去的人找到了。他们双双被押了回来。听人说,贺兰曾经苦苦请求父亲放过慧颜,他宁肯终生失明。可是这一切都被青木先生看作是软弱的表现。他对心慈意软的人本就深恶痛绝,于是越想越气,在纯阳的那一天 ,他亲自主持祭仪,祭仪一过,便当着贺兰及全族长老的面,将那女孩子的肝脏活生生地剖了出来,命他立即进食,以证明他是一位合格的继承人。——据在场的人说,那女孩子不愧是将军家的后代,整个过程没叫一声,她痛苦 好一会儿才断气。她甚至说 ,如果这样能治好贺兰的眼睛,她很愿意。”

手背轻轻一凉,皮皮发现自己滴一滴泪,同时肝脏隐隐作痛。她觉得心底一阵发寒,颤声问道:“那……贺兰究竟吃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样。。。既然大家不喜欢这个“妍”字,觉得像韩国名,我就改成“颜”字吧。我觉得“慧颜”这两个字用低沉的男声来发,比“如双”要好听。如双是平声,调比较高。

这个故事渐入Gao潮了哈。。。

38

“没有。”苏湄研究着皮皮眼中的泪痕,继续说,“他不但坚决不吃,而且当着众人的面要求父亲立即杀掉自己。不然此生此世,只要他还活着,定要为慧颜报仇。这话在场的人听来都觉得蹊跷。因为贺兰的­性­格正好是他父亲的反面,他是出了名的温良恭让,不到关键时刻不说硬话的。族里人有什么难事都愿意找他疏通。突然间竟对父亲如此刚硬绝情,翻脸不认人,元老们全都震动了,认为这是前所未有的忤逆。更多的人说,贺兰之所以能轻易陷入如此荒唐的人类情感,是血统本身的问题,他根本不配领导本族。青木先生自然是怒不可遏,将他禁闭了一百年,之后又下令放逐。于是,父子间有两百多年没见面。在见面时贺兰在南方势力强大,羽翼丰满。于是就有了长达三年的真永之乱。”

“真永之乱?是像人类那样的战争吗?”皮皮问,“贺兰修行那么短,怎么可能胜过他的父亲呢?”

“我们所说的战争不是成千上万的人拿着兵器在战场上厮杀。在狐界,战争只在头人之间进行。比如说,如果部族甲要进攻部族乙,只用这两个族的首领相互挑战即可。胜的一方就可以统治败方的部族。所以我们的首领不用自己觅食,吃的永远是最好的。就算整个族的人都快饿死,最后一点食物也要供给他。他最大的任务就是接受别人的挑战,打败对方,以保证本族的地盘和安全,这就是我们意义上的战争。”

“可是,贺兰不是已被放逐了吗?那么他在本族的地位也一并失去了吧?凭什么来号召别人那?”皮皮问道。

“贺兰出生后不久,青木先生就祈示天地,宣布了他继承人的地位。这是向天的承诺,改辕易辙会招天谴。此外祭司的职位是终身的,也不可以更改。”苏湄抿了一口酒,继续说,“真永之乱的最后一年,父子之争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其实大多时候贺兰都处于劣势。被他父亲派去的杀手追的四处逃窜,受过很多次伤,有几次几乎死掉了。在最后的一次厮杀中,贺兰潜入到父亲的洞|­茓­发动夜袭。青木先生受到重创,被他劫持。但贺兰似乎也有把柄握到父亲手中。三天以后,父子达成协议:他们南北分治。北纬三十度以北,是青木先生的地盘;北纬三十度以南,是贺兰先生的地盘。他保留贺兰在本族重要事务上的一切权利及原定的继承权。”

“那么,”皮皮问,“他们父子再也没见过面,说过话吗?”她觉得狐族的战争也太惨烈了吧。而且是儿子打老子,又争地盘又偷袭,还划势力范围,这不是黑社会吗?这不跟上海滩的青红帮一个样吗?

“没有。几百年来都没有。”苏湄看着自己艳丽的指甲,“听人说,青木先生对贺兰已完全失望,他们的仇恨已到了相互憎恨,水火不容的地步。真永之后,青木先生便大力扶植自己的得意门生赵松,特地为他设立了左祭司一职,将自己的不少权力转移给他,力图与贺兰抗衡。”

皮皮低头沉思,半天不说话,狐族的政治也很复杂啊,而且几乎和人类一样历史悠久,不是她这种小人物一时半会儿搞得清楚的。

苏湄玩味地看着她,过来一会,忽然问:“皮皮,你是从哪个山区出来的?”

“我 ……我就是本地人。”

“不会吧,苏湄的眉头皱了起来,“北纬三十度以南只有狐仙,没有狐狸。”

皮皮只得老实地承认:“我不是狐狸。”

“你——”苏湄的口张成一个大大的0字,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狐狸?”

“不是,”

“可是贺兰却告诉你他真实的身份?”

“嗯,——他不应当告诉我吗?”

苏湄看着皮皮的脸,神情很古怪,欲言又止。

“我想他是看上了我的肝,”皮皮说,“我八字纯阳。”

苏湄开始收拾自己的小包,一面收拾一面讪笑:“看来贺兰将你掩饰得很好,凭气味真分辨不出来。”

“他对我很坦白,从没刻意隐瞒过什么。”皮皮看出她有点不安,连忙安慰她,“再说,若是不幸出了意外,我很愿意向他捐献肝脏。”

苏湄的表情更加尴尬了,她支吾一下,说:“刚才我说的那些……你当是传闻吧。其实贺兰的事情我们知道得很少。除了轰动一时的真永之乱,我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她想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不相信他看上了你身上的什么东西。”

“是吗?”皮皮眉尖一挑。

苏湄站起来,从椅背拿起一件紫­色­的披肩披到身上。皮皮差点被她身上的香风吹晕过去。她将余酒一饮而尽,半笑不笑地说:

“祭司大人从不勉强任何人。无论他看上了谁。被他看上的那一位都会觉得很荣幸。为之九死且不悔,何况只是区区一块肝脏?”

皮皮一脸黑线,架不住心里一阵嘀咕,食人大仙有这魅力?不觉得啊 ……

“湄湄姐,最后一个问题,”皮皮站起来跟过去,“你能给我一个手机号吗?”

苏湄走后,皮皮也跟着溜出了舞厅。假发的散热­性­不是很好,出汗的时候头皮会痒。

皮皮取下发套,换上一个棉布帽子,给街上的冷风一吹,舒服多了。

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佩佩。

“皮皮,你在哪里?”

“我在街上——”

“今天下午我去C大采访,碰到你的那位朱教授了。”

朱教授就是皮皮今年打算报考的硕士导师。和大多数学生一样,三个月前皮皮曾提着两条烟两瓶酒去拜师。倒不是要走他的门路,只是听说有经验的考生说,考研之前最好见一下导师,互相好有个印象。如能趁机套出点考试范围,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位朱教授的新闻传播学今年只有两个名额,报考的学生不下一百个。大半还是本系的应届毕业生。新闻传播是热门嘛。朱教授怀抱一只波斯猫在自己的书房接见了皮皮,两人大致寒暄了一下,不到十分钟就送客了。皮皮觉得自己没谈好,一个月前又去拜访了一次。这次她是有备而来,拿着自己发表在省报上的几条新闻给他看,又说了说当前新闻报道中的冒些假大空现象,这才算把老先生的脸上说出了点笑容。朱教授对皮皮在新闻单位工作很感兴趣,看了她发表的习作,觉得很有基础。又听说皮皮是第二次考研,头一次的分数也不低,很喜欢她的执着。皮皮的心这才有了一点底。

皮皮“哦”了一声。佩佩是个爽快人,有急事才会打电话。既然她这么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和我一起去的裴主任是他多年前的学生。我让他委婉地提了一下你的名字,说你是他的一个亲戚。”

“谢谢谢谢……那位裴主任我都不认识。”皮皮感动了。朋友就是朋友,佩佩和小菊时时把她放在心上。

“认不认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位朱老先生忽然问起了你的身体情况。”

皮皮的脸­色­变了:“身……身体情况?我身体没情况啊。“

“他问你为什么老是光头?是信佛,还是有病?——他说新闻事业是国家的喉舌,记者要有很强的政治信念和敏感度。此外,搞新闻还是个体力活,身体不好,跑不动,哪里能抓到新闻?”

皮皮傻眼了,一时间紧张得几乎昏厥过去。

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当初只是觉得拜见长者应当以诚相见,所以没戴假发,只戴了了一顶软帽。光头的样子很容易看出来,她以为老先生不会介意。

“我这不是……不是得了皮炎吗?一直没好呢。我这着急啊。”

“皮皮,你赶紧想办法。这老先生可不是一般地执拗。为什么他的学生个个厉害?因为他挑得厉害!听老裴说,他本来就不喜欢招女生,因为他的老婆就是他以前的学生,特别厉害。——到不是说以貌取人,如果他心存芥提而你的成绩又是可上可下,那就麻烦了。”

皮皮走着走着,旁边有个花坛,记得一ρi股坐下了:“那我怎么办?”

“赶紧治皮炎,只要长出一点头发就去见他,说明你一切正常。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医生?”

“不用不用。我……我自己想办法。”

挂掉电话,立在马路边发了一阵呆,皮皮当机立断地去了渡口花店。

正值秋季,南方城市气候偏暖,花市里的花目不暇接。

她急急地逛了一圈,对花的知识有限,竟然找不到想要的花,便停在一家铺子的门边问老板:“请问您这里有牡丹吗?”

“有。”华农正用剪刀剪一批玫瑰,头抬了一下,吐出一个字,又低了回去,手不停地动,仿佛在赶工。

“牡丹不是四月开吗?”

“温室里种的。”

“用过化肥吗?”

他指了指旁边的绿­色­招牌:“百分百绿­色­花卉。”

“请给我来十朵。”

“什么颜­色­的?”

“ ……白的?”

“两百块。”

“两百块?!!!”

这么贵啊!不就是几朵花吗?皮皮暗暗抽了一口冷气,趴在柜台上和老板磨叽开了,企图打个折,区区十朵算什么生意,老板轻蔑地摇头:“我说的是实价。”

“我……我身上只有一百五十块钱。”

“你可以买红­色­的。红­色­的牡丹便宜点。”他建议。

“请问……红­色­与白­色­,哪种味道好点?”

“都是牡丹,一个味道。”那人横了她一眼。

“我是指……我是指吃起来的时候,”

那人打量她的眼神更怪了,不过还是以专业的态度回答了她:“慈禧太后喜欢吃白牡丹,据说味道很甜美。”

“请给我七朵白牡丹吧。”

没奈何地交了钱,她挑了七朵半开的牡丹,在家里放了一晚,早上起来,正好盛开。一路花气甜美地捧着,好像捧着一尊佛像。在早班地铁上为了花她挤在最后,地铁的玻璃正好合在她身后。几个男人挤着她,她兀自抵挡着,但人气毕竟是污浊的。出了地铁,人憔悴,花亦萎靡了三分,几片花瓣卷了起来。皮皮不得不折进洗手间,给花茎上洒了一点水。公车倒不挤,这个别墅几乎人人有车。但下车时一位胖大嫂正好打她的面前过,手一抡,一朵花掉下来,没来得及拾,又给人踩了一脚。

到达闲庭街56号时,只剩下了六朵。

六朵也好。六六大顺。

皮皮不大记得一年前自己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情景。虽然很多细节至今令她惊悚。仍旧是静悄悄的四合院,老式的朱漆大门,没有风,看得见铁马上的锈。一株苍柏遮了半个庭院。唯一不同的是门上没有锁。主人今天在家。

环视一周,没有找到门铃,她拍了拍门上的铜扣。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了脚步声,紧接着门就开了。

一缕熟悉的气味传过来,她把花当作盾牌挡在胸前,说了声:“嗨。”

几个月不见,贺兰静霆的面容有些憔悴,穿着件黑­色­的衬衣,身子越发清瘦挺拔。他没戴墨镜,脸很漂亮,漆黑的双眸没有任何焦点,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是我,关皮皮。”她又说。

他点点头,神情有点倨傲。

哦,祭祀大人还在生气……

其实贺兰静霆的脾气一直是倨傲的,皮皮觉得他多少有点端着架子。与人交接也是矜持自守,不冷不热,说话做事更是含而不露,满是玄虚。与苏湄故事里那位情感丰富的主人公大相径庭。

见他半天不开口,她只好继续勾搭:“最近好吗?对不起我工作上出了点事儿,我……我换了个工作……一切都是新的……熟悉起来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没跟你联系。”皮皮还想加一句“其实我很惦记你。”又觉得太­肉­麻,从脑子里删掉了。

“你带了花?”他说。

她忙把花塞到他手中:“白牡丹,喜欢吗?”

眼角微微一动,他露出狐疑的神态:“你——给我送花?”

“不,不行吗?”她被他咄咄逼人的气场压住了,一紧张,说话跟着也结巴,“你,你不喜欢吗?你不是说你想知道烈日下盛开的牡丹是什么样子的吗?”不管他看不看得见,她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花:“现在,头顶有烈日,牡丹也是盛开的,哪,就这样子,你摸摸看。”

他轻轻摘下一片花瓣,用手捻了捻,放进口中慢慢品尝。

“味道好吗?”

“挺好。”他说。

“贺兰,你能把头发还给我吗?”她迫不及待地说。

39

话一出口追悔莫及。

皮皮有点窘,很心虚地看了一眼贺兰静霆,希望他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祭祀大人穆然闲立,一只手Сhā在荷包里,很放松,很自在。

“你来的不是时候,”他说,“我正准备出门旅行。你能等一段时间吗?”

“出门旅行?出......出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顺利的话,三四个月吧。”

还有两个月皮皮就要考试了。复习已不是大问题。她务必要在这两个月中再见朱教授一次。

她着急了,语气带着明显的哀求:“能推迟十天再走吗?”她记得贺兰说过,疗伤的话,十天就可以令她长出头发。她只需十天啊。

“抱歉的很,我已经买了机票,是要紧的生意,今天下午就动身。”

怕她不信,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张打印的电子机票,在她面前晃了晃。

扫了一眼出发日期,果然是今天。

她刚要说话,花坛的另一头又传来一阵脚步。

很轻,很细碎,带着一股淡雅的香气。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狐狸的很香,香得连这满坛子的花都挡不住。皮皮揉了揉鼻子,歪着头往里瞄,看见走廊边有一个美丽女人,抱着胳膊站在酴釄架下,细挑个儿,穿着件印花细布的旗袍,空谷幽兰一般,见了她,烟波微漾,款款地说:“静霆,有客人吗?”

“是的。”他应了一声。

“­干­嘛在门口站着,快请人家进来喝杯茶。”她说,“我去泡茶。”

人影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皮皮只觉得脑袋被人打了一枪,立在原地,失魂落魄,又像是站在山顶看风景,忽然来了地震,山哗啦啦地往下垮。

幸好贺兰看不见她的脸­色­。

“她是千花,”他解释,“我的一位朋友。这次生意她和我一起去。”

千花。

皮皮当然记得这个名字。观音湖的party贺兰没有请千花,她的朋友忿忿不平,为此还损了她几句呢。

生意顺利的话,他们会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在一起。

如果不顺利呢。。。。。。

一时间,皮皮的心乱了。

其实,她不是一直害怕贺兰的吗?现在他终于有了女伴,狐狸大仙因此会放过她,这不是更好吗?

越分析越乱,她咬了咬嘴­唇­,仰起脸问道:“贺兰,你要去哪里?”

“先去西安,还有几个别的地方。”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她忽然说。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他严重怀疑,“不会吧?我记得你说过,你对我除了厌恶只要憎恨。”

“我试图以你的角度来理解问题,这。。。这总需要一个过程吧?”皮皮小心翼翼地说。

“这么说,你现在可以理解了?”

“可以了。其实你这么做也没什么错。我不是也常去肯德基吃­鸡­块儿吗?我也没问过­鸡­是什么感受啊。话说,我现在看见­鸡­块都不敢吃了。”她无条件投降:“我和你去西安,你让我­干­什么都成。”

他皱了皱眉,琢磨她的意思:“真的吗?”

“真的!"

皮皮心里想,狐狸大仙能让她­干­什么呢?就是陪他谈生意呗,吃吃饭,喝喝酒,做个陪衬。大仙外出目不视物,需要有人照顾,帮他订个车票,带个路什么的,皮皮觉得这些自己都可以胜任。

贺兰静霆缓缓地说:“皮皮,既然你知道这世上所有事都有代价,求祭祀大人办事,代价自然很高。”

“是,是。”皮皮点头,“不是谈生意吗?我可以帮你跑腿,我可以帮你带路,我可以帮你拿包,我可以--”

他摇摇头,好像一位慈爱的家长纠正孩子的语法错误:“求祭祀大人办事,不是你来说你可以做什么,而是我来说,我想要什么。”

皮皮被他的话绕糊涂了:"你。。。你想要什么?“

他将空洞的眸子对着她的脸,似乎在寻找她眼睛的位置:“皮皮,我要你嫁给我。”

“哦?”

“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

“啊?”

这就是狐仙大人的表达方式吗?

皮皮的大脑一片空白,呆了半晌,结结巴巴地说:“你。。。祭祀大人。。。你这是在向我求婚吗?”

刚才还在攻城略地,转眼间就成了亡国之君。皮皮觉得亏大发了,郁闷得只想打自己的脑袋。

“可以吗?”他把那捧牡丹硬生生地塞进她手中,一对深不见底的黑瞳里有一丝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皮皮想看清那亮晶晶的东西是什么,瞪大眼睛一瞧,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影子。

“什么?你说什么?”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那一把牡丹在手中,沉甸甸的,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皮皮,你能嫁给我吗?”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将它放到自己胸前,双目微合,喃喃地说:“不用拒绝我,好吗?”

“我不--”

他猛然睁开眼,手腕猛然收紧。

手骨“喀”地响了一下,皮皮叫道:“你别捏我的手啊!”

他懊恼地松开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受打击就有点控制不住。。。”接着他叹了一口气,样子很沮丧。

“我没打击你啊.”皮皮说。

“你刚才不是说不吗?”

“我是说,我不拒绝。。。嫁给你。”她兀自地说,“你能替我弄个波浪卷的头发不?这样以后我就不用烫发了.”

她摇头晃脑地笑,戏弄了他,有点得意。然后,她的头顶便被他按住了:“皮皮,在这个时候跟祭祀大人开玩笑,他一怒之下真有可能吃掉你。”

然后,他的手便捏着她的下颚,将她下巴微微一抬,强迫她的脸对着自己:“如果你不愿意请直说,我不介意你说实话。”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却有办法让她知道他的内心一直都在凝视着她。虚无的目光中仿佛藏着一股吸力,像一道黑洞连接着另一个宇宙。

她的心不知不觉地沿着黑洞下滑,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者答应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在重复着某个诺言。那张脸似曾相识,且异常亲切。她曾经将一切都交给过他,所以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没,没有不愿意啊。”她说。她的手依然停留在他的胸口上,感觉到他的心跳很快,祭祀大人很少这么激动。

他默然而长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好像迷失在某个时空之中。庭前草坪的自动洒水器忽然标出一排水雾,紧接着细细的水丝纷纷扬扬地洒下来,他没料到,却本能地转了个身,替她挡住水珠。他回过神来,双手一点一点地抚摸她的脸,仿佛在识别某个雕像,轻轻地说:“我去和千花解释一下,然后送她回去。”

他从荷包里抽出一张纸和一张卡:“这是机票,这是银行卡,你先打电话到旅行社取消千花的机票,然后到书房用我的计算机在网上再订一张。行吗?”

“行。”

40

书房就在卧室的旁边,落地窗下对着花园。这大约是贺兰静霆每日停留最多之处。书架边上有一个舒适的单人沙发,地上铺着一块圆形的地毯,仿古式样的落地灯从背后照过来。左手边上的茶几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盲文书,书里别着几个大号的塑料回形针。贺兰静霆喜欢用五颜六­色­的大号回行针作书签,这个习惯皮皮很早就发现了。她在书房里站了一会儿,发现书桌上的计算机是开着的。屏保状态下,一只彩­色­斑斓的球在屏幕里跳跃。皮皮迅速在网上修改好机票,就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贺兰静霆已经回来了。

“机票已订好了。”她连忙说。

“这么快?”他的眸子一贯是清冷的,眼时却有了一丝笑意,若有若无的目光扫在她脸上,“我正想说,我忘了告诉你银行卡的密码。”

她的脸白了白:“密码?”

“系统没问你要密码?”

“……问了。”

是的,系统问过她密码,她不假思索的打了一串数字进去,立即通过了。过程太快,她急着订票,也没有多想。现在想起来,她打的是自己的密码,居然和他的一模一样。

“啊——”她抽了一口冷气,差点跳起来:“贺兰,你是不是通灵的?是不是会读脑术?”

“不是。”

“我钱包里有多少钱?”

“不知道。不然的话,我岂非还要借钱给你?”他倚在门边,诡异地一笑,“只能说咱们心有灵犀。”

皮皮看着他,有点哭笑不得。虽然也有不少高中同学嫁了人,生孩子的也有好几个,但皮皮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那个行列。和家麟相处十几年,连个正式的女朋友都没混上;而面前的贺兰静霆,几乎还是个陌生人,见了几面就谈婚论嫁,她这一生还从来没有如此猛浪过。这么一想,皮皮的心里立即冒出两个字:逃跑,哪怕是暂时的。她需要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我得回家收拾一下行李。”她说,“咱们机场见,怎么样?”

“不行。”他摇头,同时伸出胳膊挡住了门,“你得陪着我。”

“为什么?”

“你得照顾我。”他摸到她的手,将它拿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一抹阳光照进来,他的眼窝多了一道­阴­影。皮皮觉得,这个角度看他就像个真的瞎子。他抚摸着她的手,一节一节地捏着她的指骨,轻轻地道。“你得管着我,不然我就会做坏事了。”

皮皮觉得祭司大人很­肉­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躲,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很浓郁的男人气息。她仰起脸,感觉到他的嘴­唇­在自己的额上擦来擦去,似乎在寻找一个停留的位置。浅浅地胡茬扎得她有点儿庠。皮皮很嫉妒,哪怕把这点胡茬借给她作头发也是好的啊!至少那个变态教授就不会起疑了。

吻落在她的眼皮上,顺带着含了含她的眉头。同时落下的还有他热哄哄的气息,带着薄荷的香甜。

“留下来,好不好?嗯?”他说。怕他不肯听,用一只手揪着她的耳朵。

“嗯。——”她心花乱坠,顿时没了主意。一时间脑海回到了真永年间。仿佛这是他期待已久的幸福,得立即享用,不然就会失去。

机场是一个多么陌生的空间啊!他会不会迷路?会不会误机?一切都需要有人指引,有她在身边一定会方便很多。

“好吧。”她妥协了,牵住他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然后,整个身子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怎么啦?”她问。

“谢谢你。”他轻轻地说,“你对我一向慷慨。”

她随他去了客厅,看见茶几上有一杯沏好的茶,有点过意不去地说:“这是千花沏的茶吗?我喝一口,正好口渴。”

“别喝。”他按住了她的手,开始脱她的衣服。

面面俱到的前戏,她被弄得意犹未尽,身子在他掌中,骨头被他捏着,一寸一寸地发软。

“喜欢吗?”他说。

她双臂攀着他的颈子,脸窝在他的肩上微微地喘气,轻轻地哼道:“很喜欢啊。”

“喜欢还这么多天不来找我。”祭司大人硬是在她最欢喜的时候生生地住了手,“别缠着我啦。穿上衣服,我去给你沏杯茶。”

看着他的背影,皮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流着薄汗的香躯顿时凉飕飕的,有种被打入冷宫的感觉。对外关系她要嫁的人就这样变化无常吗?

皮皮踮起脚尖躲到窗边第一时间拨了苏湄的手机:“湄湄姐,昨天你的故事全部讲完了吗?”

“讲完了呀。”

“后来呢?”

“什么后来?”

“沈慧颜去世之后,几百年了,贺兰静霆是怎么过的?”

那边似乎错愕了一下:“我怎么会知道?”

“祭司大人难道再也没有结过婚吗?”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

“他身边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吗?”

那边迟疑了一下,“这倒不是。他偶尔会带女伴参加PARTY,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除了千花,其他的几位我们都不认识。

“那么你最近的一次见他带女伴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嗯,三十年前吧。是个挺乖巧的女孩子,白白净净的,很害羞,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看样子还不到十八岁。那女孩身子好像有病,风一吹就咳嗽,贺兰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致。”

“后来呢?后来你还见过她吗?”

“没有了。”

“你还记得那女孩子的名字吗?”

“嗯……她说她叫宋贻,住在北京。人挺和气的,还送了我一个毛主席像章呢。”

“宋贻?你确信她是狐族的吗?”

“这个……本来我一直确信的。既然你不是狐族的,那她也有可能不是。反正她的手上也戴着贺兰的媚珠,身上也被种了香,凭我们是分辨不出来的。”

皮皮听见门外有动静,抢着问了最后一句话:“湄湄姐,那你知道贺兰最喜欢的是什么吗?”

那边停顿了一下,说:“祭司大人么,当然最喜欢仪式啦。”

仪式?什么仪式?皮皮不能多问,脚步声近了,她说了句“下次再聊”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果然是贺兰静霆端着茶托走进来,辨认她的方向,准确地将茶杯递到她手中:“刚接到飞机场的电话,我们的飞机晚点两个小时。”

机票是下午两点的。皮皮看了看表,现在才上午九点。于是说:“那我还是回家一趟比较好,出门旅行,好歹得拿点换洗的衣服。”

贺兰静霆忖了一忖,点点头:“也好。既然回去,就顺便把户口本也拿出来。”

“户口……本?”她一头雾水:“要户口本作什么?坐飞机有身份证就可以了。”

他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翠绿的窗帘半卷着,只有半边脸有光,影子印在米­色­的墙上,是个漂亮的剪影。他舒展着双眉,用手指抚摸着扶手上的雕纹,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还有这么长的时间,怎么打发呢?不如我们就去登记吧。”

登记!

皮皮的脑袋一下爆掉了:“什么登记?”

沙发上的人对她惊讶的态度明显地不悦:“当然是结婚登记。”

皮皮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今天惊愕的次数太多,下巴有点发酸。

原来祭司大人喜欢仪式,喜欢的就是这仪式啊?

这也太快了吧?还没登堂就要入室,皮皮心中叫苦不迭,天啊地啊爹啊娘啊地呼唤着。

答应嫁人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皮皮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个漫长的过程。具体到贺兰静霆,就是要培养深厚的感情。因为皮皮从没想过这一生除了家麟她还会嫁给另一个人。所以嫁谁她都没有准备好,嫁谁都不如嫁给家麟。既然家麟不要她了,她嫁谁也是嫁,也就不那么挑剔了。这正好说明一个人的爱情是不能受打击的,受了打击容易把婚姻当儿戏。不是吗?如果她不那么荒唐透顶,怎么会连狐仙都肯嫁了呢。且不说门不当户不对,这种群都乱掉了。

于是乎,皮皮郁闷了,跺跺脚,她嚷嚷开了:“嗳!贺兰静霆,我怎么越看你越像个骗子啊。”

“我怎么是骗子了?”

“你了解人类文化吗?结婚这是咱俩的事儿吗?告诉你,这是一大群人的事儿。我得先问我爸、我妈、还有我­奶­­奶­。你得找位长辈上门提亲,然后商量日子办婚礼、请客、喝酒、闹洞房、回门……这么大的事,怎么能随便呢!”

皮皮关于是结婚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她住的厂区。这几年她身边结婚的亲朋好友不乏其人。无论是哪一位,婚礼都办得张锣旗鼓、热热闹闹,从策划到搞定花掉几个月的功夫,不少新郎忙到结婚那天都累垮了,不得不到医院打吊针哩。最马虎的一对没办婚礼也去了丽江度蜜月。皮皮越想越委曲,她一没失身,二没怀孕,三不是二­奶­,从头到脚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怎么能这样偷偷摸摸地和人登记呢?

再说贺兰静霆又不是陶家麟,如果是陶家麟她关皮皮私奔都可以的。

见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贺兰静霆好脾气地解释:“这不矛盾啊。咱们先登记,然后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保证配合。”

不管他怎么说,皮皮继续往下数落:“婚纱照总得拍吧?”

“……”

“伴郞伴娘总要请吧?”

“……”

“总要有蜜月吧?”

“……”

皮皮越想越多,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还有——我还没问过你的婚史呢,你这是第几婚了?十几婚了吧!”

“我未婚。”

“真的假的?九百多岁了你还未婚,是棵树都结婚了!”

“我甚至是处男。”

皮皮窘倒了,咽了咽口水,有气无力地说:“难怪你功力那么高,原来你练的是童子功啊。”

“所以我要今天登记。” 贺兰静霆说,“你好不容易答应了我,万一改主意我就惨了。”

“改主意?才不会呢!我说话算话。贺兰静霆,我可以嫁给你,但不能这么随便就嫁啦。就是这样!你耐心点!”

她还要慷慨陈词,面前的人忽然站起来,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低声请求:“皮皮,九百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做你的合法夫君。我还不够有耐心吗?你能体量我的心情吗?”

什么是柔情似水,什么是佳期如梦,这个就是啊。皮皮被他的声音蛊惑了:“人家不是答应嫁你了吗……”

然后蛊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强硬:“你现在就得嫁给我。马上。一分钟也不能等。”

他们坐着出租回到皮皮家,家中无人,连­奶­­奶­都出去买菜了。皮皮一脸黑线地偷出了户口本,和贺兰静霆一起去了她们那个区的婚姻登记处。

好在是周一,排队的人不是很多。

“你不怕婚检吗?”皮皮心里烦,一张口就冒酸水,“万一人家检查出来你是一只——”

“现在不婚检。我有个同事上周刚刚结婚。他说,只要证明我们既不是直系血亲,三代以内也没有旁系的血亲关系就可以了。”贺兰静霆微微一笑,回答得头头是道。

“我们当然没有啦,别说三代之内没有,一千代之内也没有。”皮皮冷笑。笑到一半,嘴被贺兰静霆捂住:“嗳,在结婚登记处的门口拌嘴,这不吉利吧?”

“我都没有告诉我爸妈……”皮皮捂着脸直想哭,“他们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的。”

“怎么会杀你,最多杀掉我。”某人居然嗤嗤地笑了。

工作人员上来给她们发了两份表格:“你们填一下。”

皮皮碰碰贺兰静霆的手:“咱们还得填表。”

“什么表?”

“《申请结婚登记声明书》。”

“那就填呗。”

皮皮领命,将两人的证件摊开,三下五除二就填好了。自己的那份签好字,想到贺兰看不见,签字不方便,问道:“表填好了,需要你签字,要不要我替你签上?”

贺兰静霆认真地摇了摇头:“签字这种事是很慎重的,事关你我一生的幸福。怎么可以冒充呢?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好心当作驴肝肺。皮皮翻了翻白眼,递上一支笔,将落款之处指给他。

摸了摸那支笔,贺兰静霆眉头又是一皱:“请问,这是什么笔?”

“圆珠笔。”

“我要毛笔。”

就这一支圆珠笔还是皮皮借来的,她环视四周,莫说毛笔,连支钢笔也找不到:“这哪有毛笔啊?”

“我就要毛笔,还要一得阁的墨水。”某人严肃地说。

皮皮没好气地说:“哎,是你吵着闹着要登记的,你别没事找事,行不?”

“­干­嘛这么大嗓门?”

“为什么一定要今天呢?”终于找到时机发泄,皮皮立即发难,“既然你这么看重形式,又要这种笔,又要那种墨水,我们何妨三思而行,过几个月再来?”

那只是个街道办事处,很小的屋子,里面站着十几个人,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皮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很焦躁,只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她找贺兰,明明只想要回自己的头发,说着说着,忽然间就答应嫁给他了;又说着说着,忽然间又登记了。恋爱都没开始谈,忽然间就成了别人的老婆。等那红本本一到手,法律保障都有了。再要闹翻就得离婚了。皮皮觉得贺兰静霆今天是得寸进尺,而自己则是一败涂地。平时她既不胆大也不爽快,除了被狐仙大人施了魔法,没别的解释啦。

旁边一位­干­部模样的男人笑了,过来说:“别吵,别吵。这种时候都容易激动。姑娘,小区里有个文具店,就在这楼背后的一条街上。一定有毛笔,我去替你买。”

没等皮皮来得及拦住,那人顷刻间已出了门,不到五分钟就拿回一支毛笔一盒墨水。皮皮一看,还真是“一得阁”的。

“不好意思,太麻烦您啦。多少钱,我给您钱。”皮皮惭愧地掏钱包,那男人连连摆手:“不值几个钱,就当我送你们的吧。新婚快乐!”

“那——太谢谢您啦。”皮皮真诚地道了谢,见毛笔上有胶,跑到水池中将毛笔化开,蘸好墨递给贺兰静霆:“签字吧,大人。”

祭司大人优雅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哇,好漂亮的行楷。”那人赞道。

贺兰静霆摘掉眼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谢谢你。”

那人说了句不客气,回到自己的队伍中。

皮皮这才发现他站的是另一条队,往前一看,队伍的前面有一个牌子。“离婚登记处”。和他一起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很时髦的打扮,大约是他的妻子。那人对妻子毕恭毕敬,妻子对他却爱理不理。

皮皮捏了捏贺兰静霆的手,悄悄说:“刚才你瞪他一眼作什么?人家明明帮了你。”

“我没­干­坏事,只是帮他解决了一个身体上的问题。”

41

结婚证当然是大红­色­的。

合影很周正,男左女右,贺兰静霆笑得雄心勃勃志得意满,一旁的皮皮却只象征­性­地弯了弯嘴角,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这是什么相机啊?怎么没把你的原形给拍下来呢?难道光线也会骗人?”皮皮不失时机地损道。

“我的原形也挺英俊的。”某人面不改­色­的顶了一句。

在飞机上,贺兰静霆满意地抚摸着上面凸凹的钢印,破例喝了两杯威士忌。

在他醉醺醺的时候,皮皮趁机问道:“喂,贺兰,宋贻是谁?”

“你怎么知道宋贻?”他立即清醒了,“谁告诉你的?”

“打听出来的。”

这话触到了他的心思,他有十来分钟没说话,也不理她。

“嗳,我问你,”她推了推他,“宋贻还活着吗?现在也该有六十多岁了吧?你不去看她吗?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你们结过婚吗?”

“她去世了。”他说。

“是生病吗?”她记得苏湄说过宋贻的身体不好。

“和同学出去游泳,溺水。”

“对不起,”她小声说,“你一定很难过吧?”

他点点头,将手中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哪一年的事?”

“二十二年前。”

“你看,如果她及时投胎的话,也就跟我一样大了。”她笑了笑,笑到一半,面容僵住了,口里好像吞进了一只苍蝇:“我的天啊!”

直到下了飞机,她的心情还是­阴­沉的,走路都不禁要回头看一眼,生怕身后多了一道影子。贺兰静霆搂了搂她的肩,笑道:“­干­嘛这么崩着脸?别想太多了。这些人都和你没关系。——你根本不认识她们。”

“她们都是我的前世吗?”

“是的。”他半笑不笑地说,“如果你相信有前世这么一回事的话。”

“你没和我的任何一位前世结婚?”

他摇头。

这个答案简直是令人大跌眼镜:“为什么?”

“皮皮,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吗?”

“再大也不过是个地球。我总不会跑到冥王星上去吧?”

“总之,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找到你。每次找到你时都晚了一步。你已经爱上了别人。”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皮皮,你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女人。”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帝王将相才意志坚定,”皮皮举手反对,“我特容易转弯,真的。”

“那就是我的魅力不够。”

“你?魅力不够?”皮皮怀疑地看着他,“怎么可能?”

皮皮暗暗地想,祭司大人仪表出众风度翩翩,居然还有人没看上他,难道就因为他是狐狸吗?转念一想就更郁闷了。为什么大家都没看上,偏偏自己就看上了呢?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冤大头?

“或者说你越变越傻,终于傻到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了。”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光头,“我要好好地谢谢陶家麟,一定是他把你变成这样子的。”

下了出租,进了贺兰静霆订的一家宾馆。在路上他说他对陕西的很多县市都熟,西安也来过很多次。皮皮则完全没到过西安。她家穷,从小到大没怎么旅游,心里很是兴奋。

因为一直有皮皮牵着手,贺兰静霆没用盲杖。到了宾馆的前台,皮皮交出身份证,正准备订房间,贺兰静霆忽然说:“请问这里有蜜月套房吗?”

皮皮暗地里拧了一下他的手,又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贺兰静霆不理她,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当然有。”女服务员说,“不过,我们要看结婚证。”

红本子递过去,鲜红的大印,崭新的日期,墨迹尚未­干­透。皮皮窘了窘,见那服务员扫来怀疑的目光,又镇定地笑了笑,还故意将身子往贺兰静霆的身上靠了一下,作亲密状。

宾馆从进门到前台要经过好几处台阶,长短高低各不相同。皮皮牵着贺兰静霆,走路不能太快,上台阶时还要先停下来提醒他一下,告诉他台阶的数目,拦杆的位置。大厅的客人不算多,见这对情侣中居然有一位盲人,不免纷纷侧目,打量皮皮的目光多出了一份同情。皮皮暗暗地想,今后的白天便是这样过了,出门在外贺兰便要这样依赖她,心底顿时升出了一种庄严的使命感。是啊,她喜欢这种感觉,胜过家麟扔了她远走高飞。

她听见服务员笑道:“唉呀,两位今天刚刚结婚,恭喜恭喜。”

拿了钥匙正要离开,服务员忽又附耳说道:“浴室的镜橱里备有新婚用品。进口的牌子,放心用吧。”

她愣了一下,不知所指何物,见服务员一脸暧昧的笑,回头看贺兰静霆,脸上没有笑,顿时明白了。

“电梯间往右走。”服务员说。

“不用,我们上楼梯。”贺兰说。

皮皮只好带他去了楼梯间。她依稀记得贺兰静霆喜欢走楼梯,还以为他有幽闭恐惧症。唉,皮皮望着茫茫的楼梯,对自己说,既然嫁了祭司大人,就要习惯祭司大人……

套房在六楼,早有人将他们的行李送了进去,爬到三楼时,皮皮终于忍不住说:“楼下明明有电梯,­干­嘛不用?有人追杀你吗?”

“节约电。”

“这是宾馆,又不用我们付电费。”

“那还是要节约。”他依然抓着她的一只手,跟着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好吧,爱护环境。皮皮只好带着他往上爬,“六楼到了,这是最后一步台阶,前面没有台阶了。”

他轻盈地走上来,忽然将她堵在墙边:“皮皮,今天的洞房怎么过呢?”

“什么怎么过?我们是不能那个的,对吧?”皮皮说。

他的手滞了滞,脸靠上来,顶着她的额头:“可是,皮皮,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呢。几百年了呢。”

“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皮皮年纪虽然不大,在报社跟着记者们混见多识广,“用双层的,可不可以?”

“我没试过,不过一定管用。”

他吻她的脸,找到她的嘴­唇­,舌尖挑进去,凶猛地吻她。她怕人看见,用力地挣扎,他按住了她的手,身子绞到她身上。

她不由自主地推他。

“别担心,我预先吃了药,现在我的功力很弱,不会伤害到你的。”

“你吃了什么药——”

“别问。”

“贺兰,我喘不过气——”

他不肯放过她,牢牢地将她揽在怀里,仿佛将一只蚕塞进了蚕蛹,口吐丝线将她层层封住。她企图抓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很硬,而且很短,她只好用力拧他的耳朵。

“轻点啦——”她叫道。

“好吧。”

他放开了她的嘴,又去吻她的胸膛,用力地吸吮,她的全身都开始滴水……

打开门,他们直奔卧室。

卧室的当中是个心字型的水床。他将她横抱起来,抱进浴室,在她的指点下,四下摸索着找到那盒保险套。

然后她倒在床上,隔着薄薄的床罩,温暖的水波在身下荡漾着。她的眼亮晶晶的,腮若桃花。他喂了她一杯水,却仍然饥渴,而且全身都­干­涸了。

“你怕不怕?”他问。

“会很痛吗?”

“我尽量小心。”

“那我……会不会死?”

“不会的,我保证。”他微笑,“你不是要你的头发吗?这样是最快的办法了。这叫内丹。通常的情况下我们在一起你是人丹。今晚就让我做你的人丹吧。”

他的指尖带着一股寒意,如一枚旗子轻轻抚过她光滑的脊背。她背对着他,看见床裙上镶着的闪钻在灯光下五颜六­色­地闪烁着,地板上有一道长长的身影。

他进来得很快,痛得她抽了一口气,身子随即僵硬了,几乎不能动弹了。他双手握住她的腰,似乎要帮她站起来。可是她不但起不来,胸腔都似被一股森冷的锐气充盈着,呼吸一下都痛。她大口地喘气,胸口被他抚弄得坚硬起来。修长的手指抚到她的­唇­间,按进去,她轻轻地叼住,然后她吃了痛,用力地咬了一下。

一定很痛,他却没有缩手,一直让她咬着,仿佛这样所有的疼痛都有了着落。她只觉整个身子都跟着他下坠,无边无际的深渊,不知何时是底。然后,他一下子将她顶到高处,火热地撞击着。她顿时失去了重力,全身被他举起来,像一道彩虹升到半空,所有的肌­肉­都被他拉扯着近乎强直。他们一直紧崩着,他从各个角度挤压她,没完没了地要着她,然后她便喜欢了,换了姿势,角力般纠缠上去。她流了很多汗,开始只是呻吟,叫着“贺兰”。后来渐渐气短,连名字也叫不出了,只是双眼惺忪地看着前方,没有思考,没有顾忌,只有最原始的快乐。他们配合默契,像一对野兽在丛林间跋涉,没有目标,不是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终于停下来,她已累得没有半分气力。踉踉跄跄地到浴室洗澡。水有点冷,她还是不清醒,猫在他身上叫痛。他轻轻地抚慰她,帮她清洗、帮她擦净身子。温存体贴、柔情款款。她忽然想,《聊斋》不就是这样的么?一见钟情,日日盘桓,狐狸­精­一点一点蚕食着人的元气,直至­干­涸。也许她也是这个结局吧?他将她送到床边坐下,披上睡袍,从行李中找出盲杖,问她冰箱和饮水机的方向。她又迷茫了,觉得这一切不过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幕,晏尔新婚,乏累了,丈夫给妻子倒杯水,如此而已。

在陌生的屋子里他完全找到不到方位,只能沿着墙走。倒了水,一只手摸索着送到床边。她一饮而尽,喝得太快,几乎呛住,他轻轻替她拍背。

“还要喝吗?”他问。

“不要啦。”

“好点没?”他说。

“挺好的。”皮皮觉得,在祭司大人面前也不能失掉了气度。自己刚才的表现太哀怨了。明明想要,到最后都是自己缠着他,却摆出一副受虐的样子。

“这么说……”他坐到她身边,“你很享受?”

“那个……啊?……”

皮皮想说,当然不是啦。又怕祭司大人自责技术不好,要改进。技术还是挺好的,就是很折腾,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折腾。贺兰解释说,若不是为了她的头发,其实也不必用这么长时间。皮皮左思右想,没想出合适的回答,一抬头,黑影又压了下来。

半夜,皮皮忿忿地说:“那一盒是不是被你全用光了?”

“还剩两个吧?”

“那你是不是吸了我很多的元气?”想着自己的头发,皮皮欲哭无泪。

“你吸了我的还差不多。”他说。

“为什么我的腰很痛呢?”

“我给你按摩。”

他用指在她周身的|­茓­位按压。她原本已累得昏昏欲睡,给他一按,就像点了火一般,身体又开始发热。他像瑜伽师那样用手掰动她身上的每一个关节,过了一个小时,她已完全清醒了,不知不觉满脸通红,尤如喝醉了酒一般。

“看你,脸­色­多好。”他幽幽地笑道。

他轻轻地将她的身子一拨,让她面对着自己。将牡丹的花瓣洒在她身上。

“我饿了,要吃夜宵了。”

他用蜂蜜洒满了她的全身,然后用嘴衔着着花瓣递到她口中:“要不要尝尝牡丹的味道?”

这回他是缓缓地进来的,态度很温柔,动作很节制。他一面慢慢地深入,一面俯身下去,用嘴一点一点地咬掉她身上的花瓣。

“我以前是这样吃东西的。”他说。

她轻轻地喘气,瞪大眼睛,看着他像一只趴在树上的树獭,来来回回地舔掉了她身上的每一处蜂蜜。

“喜欢这样吗?”他问,眼中带着一丝顽皮的笑。

祭司大人很喜欢游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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