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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结爱异客逢欢 > 43

43

皮皮轻轻地抚着他的头,悄悄地说:“喜欢的,贺兰。”

42

什么是故事?

故事就是这座宾馆,四平八稳的建筑,年深月久地站在那里,风雨无阻地等着你进来,进来扮演一个角­色­。

你进入了角­色­,心灵千变万化,你倾泄欲望,忘了承载这个故事的房间。

你走进不同的房间,你走进不同的故事。

皮皮和家麟之间的是不需要故事的。他们曾经如此亲密,他们拥有共同的童年、记忆、和伙伴。可是,从开始,皮皮与贺兰之间就有个巨大的空隙,靠着强大的故事来支撑,强大到除相信,无法置疑它的真相,强大到不自觉地陷入其中扮演个角­色­。

可是,自从家麟离开皮皮,在皮皮的心中,另一样东西同时也垮掉。

信任。

每当一个人企图靠近她的时候,她变得非常疑心。

天亮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雨声很大,夹杂着雷声。

皮皮听见自己包里手机的铃声大震。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贺兰静霆,他还在熟睡。头压着枕头,长长的睫毛偶尔闪动一下。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打开手机。

“皮皮!”

“啊,­奶­­奶­?”

“你妈说你去西安了?”

“是啊,您没看见我写的条子吗?”

“皮皮,别怪­奶­­奶­迷信,你能赶紧回家吗?”

“怎么啦?”

“今天早上我到金福寺门口给你算了一卦。师傅说,你这几天有大灾。”

皮皮­奶­­奶­每天早上都去金福寺晨练,有段时间和门口算命的老头子混得厮熟,经常可以免费咨询包括股票、健康、婚姻、子孙乃至如何找到丢失的钥匙之类的信息。

“唉,­奶­­奶­,您知道我不信这个的啦。­奶­­奶­我还有事,挂电话啦。”

“喂喂,等等。我们关家就你一根独苗,万一出了什么事,让­奶­­奶­怎么活呀!”

“您又来啦。上次不就是您听信哪位大仙的话硬让爸买个什么股,结果把全家的钱都套进去?您还信哪?亏还没吃够吗?”

“不是上次那位师傅。是位新来的师傅,人人都说他算得准。皮皮,人家‘纯­阴­不生,纯阳不长’,你八卦纯阳,命硬克夫。今年是阳年,这个月是阳月,你是金命,今年土旺,土旺埋金……”

“好啦好啦,”皮皮打断­奶­­奶­的话,“这几天我过马路小心点,总可以了吧?”

“好好的­干­嘛突然要旅游?是学习太紧张吗?”

“是啊,­奶­­奶­。”

“那万事小心,天天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吧,­奶­­奶­惦记着呢。”

“好。”

皮皮挂了电话,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按了几个从来不用的功能键。

手机上有万年历,查出这一周的天­干­地支。

计算机就在手边。皮皮立即上网查询。

今是“戊戌”日,纯阳, 到黄昏就是“丙戌”,再次纯阳。

她的脑中乌云密布。

多米诺骨牌忽然间倒向另一个方向。疑心发动,细节开始新的组合。

天天接触新闻的人都知道故事的背后还有故事。同一故事从不同的嘴里说出来,会有不同的版本。

那个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苏湄,为什么会碰巧出现在舞厅?那个九百年前的故事她为什么知道那么多的细节?

是偶然相遇,还是刻意安排?

祭司大人和她结婚,是为了更快地拥有她吗?

昨夜他那么卖力地“调动”她的情绪,是为让自己想要的东西到达最佳状态吗?

还有,还有……

慧颜的故事是真的吗?

起码第一次听时,皮皮很感动。因为这是个煽情的故事。皮皮在这方面缺乏免疫力。是那种看动画片都能感动得涕泪滂沱的人。如果是佩佩,可能会说这不过是某个玄幻小说的知音版。如果是小菊更要嗤之以鼻。

想到这里,皮皮从心底打出个寒噤,全身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难道今天就是她的末日?

进入百度,打了一句关键词:如何杀死一只狐­精­。

百度里跳出几万个相关琏接。

狐­精­最怕三样东西:雄黄、狗血和死掉的喜鹊。

她关掉了计算机。

冰凉的硬木地板,令她觉得足冷。她到衣橱找来双袜子,正要穿上,蓦地在旁边的墙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她吓了一跳,那是她吗?脸惨白,额泛青,眉间道黑气。双眼上各有个可怕的眼圈。瞳孔发暗,连眼白里都充满血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画了烟熏妆。

她木然地看着镜中人。

一双手轻轻地按住了她的头。她猛然转身,听见贺兰静霆说:“我吓倒了吗?”

她的心咚咚乱跳,强自镇定地说:“没,没有。”

他的个头并不小,为什么总也听不见动静。他从身后揽住她,将脸贴在的肩上,轻轻地摩挲着。胸前满是他的呼吸,甜美中荡漾着□。她感到一阵恐惧,想躲开,却被他搂得更紧。帘外雨潺潺,秋意阑珊。水珠划过树叶,一滴一滴,发出轻脆而枯燥的响声。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镜子,幽微朦胧的光线,镜中像有一道鬼影。身后的贺兰尤自不觉地吻着她的后颈,手从背后伸过来,解开衣带上的花结。她被挑逗得轻哼了一声,身子一倒,扑到镜子上,仿佛扑进一潭深水。镜中的人影拼图般地拆碎,道道呼吸勾起团团薄雾,顷刻间又被汗水化去。她像一道雨刮被他推来推去,镜中人揉搓得变了形,身子绞着汗,如一道暖风掠过冰凉的湖面。他的身躯有种无法形容的舒适,令她一次又一次地沉溺其中

他们像两个童年的孩子嬉戏玩耍,在镜中消磨了短促的晨光。

是啊,切都可能是假的,但彼时彼此的快乐定是真的。

他们紧紧拥抱,静静等待呼吸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他问:“外面下雨了?”

“是啊,很大的雨。”

“我去洗个澡。”他松开手,拾起地上的睡衣,给她披回去。

“去看看外面的花店里有什么花卖。”她飞快地换衣服,佯装镇定地向门外走去。

他突然把抓住她:“别走,就在里陪着我。”

他的语气很轻,孩子气地乞求着。

“我会怀孕吗?贺兰?”忽然问。

“当然不会,”他能轻易嗅出身上荷尔蒙的含量,“今天不是日子。”

“你去洗澡吧。”她说。

“浴室在哪个方向?我记不起来了。”他伸出手,摸摸门沿。

贺兰静霆白天什么也看不见。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刚才太紧张,忘了这一点。

“在这边。”她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浴室的门边。

“你知道吗,皮皮,”他拉着的手,不肯放开,“供应热水会耗掉家庭用电的百分之二十五。”

“不,不知道。你是指……你想洗冷水澡吗?”

“不是。 我是指将来我们的生活要有环保意识。”他笑笑,,“如果我们一起洗,就会节约很多水,就对保护环境做出了贡献,对不对?”

“不,你自己洗。”皮皮面无人­色­地,觉察到自己的口吻太冷漠,怕他起疑心,又呵呵地笑了两声。

他果然有尴尬,顿了一顿,又问:“皮皮,今天是几号来着?”

“三十号。”

“哦。”

“为什么要问这个?”

“约了人谈生意,怕误时间。”

水声一响,皮皮拿着随身的小包就往外跑。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这次贴晚了。因为最近有点担心自己的毕业论文,所以赶着写论文去了。发觉自己毕竟不是强人,如果脑子里装满了论文,写小说就找不到感觉。

再就是这文我原来以为会写得很长,结果发现它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长,所以我会在下一章停更,不然就不能保证出版商所要求我保留的字数。好在编辑哥哥说这文会在十二月出版,所以相信大家不会等很久。出版之后三个月我会一次­性­贴完结局。买V的朋友们请耐心等待。定柔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

43

外面大雨倾盆,她到对街的小店里买把伞,叫个出租向火车站开去。

这个月是旅游的旺季,火车站人山人海,人多气杂,贺兰静霆很难找到她。

去售票厅,排半个小时的队才知道开往C市的火车票三天之内的已全部售空。正在着急,手机忽然叫起来。她一个哆嗦,差把手机掉到地上。

果然是贺兰静霆的号码,她不敢接。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响着,眼看着电池就要被耗光,她只得接了。

“皮皮,你在哪里?花店吗?”

“…………贺兰静霆你别来找我啦!”

那声音立即警惕起来:“出什么事了?”

“知道今是什么日子吗?”

他立即明白,沉默了一下,镇定地说:“皮皮,不要相信那些。我不会伤害你的。”

“只要你别来找 我,你就不会伤害 我。”

“皮皮,我正在找你。”他的声音很冷,夹着一丝怒火,“这是个陌生的城市,到处都有危险。无论你在哪里,呆在原地不动,我很快就能找到你。”

她蓦地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回答很自信:“我知道。”

她的心猛地一沉,随即瞥见手腕上那颗贺兰送给她的媚珠,一阵慌张地摘下来,拔腿向邮局跑去。她将媚珠塞进一个结实的纸袋,写上贺兰静霆的住址,寄了特快专递。

然后她关掉手机,站到候车大厅的正中央,看着漩涡般的人群在自己的周围缓缓移动,仿佛是银河系中某个不知名姓的小行星。

她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贺兰静霆,现在找不到她了吧?

一个小时之后,皮皮从车站后门去南街,那里有几排密密麻麻的小吃店。找了好几圈才找到一家声称卖狗­肉­的火锅馆。她花了十块钱向师傅要了一瓶狗血,又去药店称了半斤雄黄,将两样护身符放到随身的小包里。

长途汽车站离火车站不远,买不到火车票,皮皮打算坐汽车回家。出了街口,在大雨中等绿灯。

大风将她的伞吹翻过来。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将她淋个六神无主。旁边有个行人好心地帮她将伞翻过来,她道了谢,再回头时,就发现街对面的贺兰静霆。

他穿着件纯黑的风衣,戴着墨镜举着黑伞,领子竖起来,遮住半边脸。

他的右手拿着根盲杖。可是他的样子不像一个瞎子,更像一个杀手。

隔着马路她都能感到波涌而来的杀气,皮皮紧张地在雨中凝视,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媚珠不是寄走了吗?怎么贺兰静霆还是能找到她呢?她的身上会不会安装了电子跟踪器吧?

或者他其实并没有找到她,只是路过这里?

红灯在闪,秒表一点一点地变化。

这条街是去客运站的必经之路。她是过,还是不过?

正在当儿,贺兰静霆的头忽然朝她的方向偏了偏。虽然大雨冲刷了一切痕迹,他还是迅速觉察到了她。皮皮本来打算装作陌生人和他擦肩而过,又怀疑被他种下的香气会暴露自己。就在红灯变绿之际,她果断转过头,疾步向另一条街走去。

一阵猛然刮来的大风将她的伞吹到几米之外,仓皇中她顾不得去捡,顶着大雨,快步向前走,像一只猎物逃离猎手的­射­程。

在途中她数次回头,都看得见贺兰静霆以同样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

他的盲杖偶尔在路面上轻敲几下,可是他走路的样子令她觉得这只不过是为了让行人让路的一种伪装。

这时迎面走来一大群人,皮皮迅速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可是贺兰静霆却被他们挡住,不得不停下来让路。他们的距离迅速拉开。抢在红灯之前皮皮又过了一条街。那个红灯却正好将贺兰静霆拦住。皮皮终于将他远远地甩在另一条街上。

折进一个商场,她坐在洗手间里喘气,吓得忘记了冷也忘记了哭。不敢逗留太久,商场里充足的暖气会令她的气味迅速散发。她果断地出门,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贺兰静霆,便沿着一条小街向前走。没多久发现自己折入了一条小巷。小巷又深又长,还有众多的岔道。她在里头转了几圈,立即迷失了方向,不得不向行人问路。有人指着一条街口,说出了那里再向西走五百米就是长途客运站。

她像上只亡命之徒在风雨中奔逃。全身透湿。北方的深秋,冻得她牙齿咯咯地打颤。

拐过一户人家,眼看出了小巷,忽然不知从哪里闪出一道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猛然止步,只觉浑身的血都涌到头顶。

人影慢慢向走近。

她连退几步,忽然举起那瓶狗血,大声道:“你别过来!”

他站住了。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又暗暗松口气。

原来他是怕那东西的。

“听见了吗?贺兰静霆!请你立即在我面前消失!”她挥舞着那个瓶子向他尖叫。

她说些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见。眨眼间他就已鬼魅般地来到的面前。

他本可以在一秒之内夺走那个瓶子,可是他一只手举着伞,一只手拿着盲杖,根本没有碰她。

他究竟是怕,还是不怕?

她恐惧地盯着他,紧张得大声喘气,见他的脸上一片漠然,她大声叫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别过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动手!”

他缓缓地取下眼镜,用一双空洞的眸子看着她:

“皮皮,听我说——”

“不听!我什么也不听!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骗我!,还有家麟,全是骗子!”

“慧颜——”

她立即打断他:“贺兰静霆你听好,我是关皮皮,不是沈慧颜。我既不认得她,也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无论你想要的什么,我现在都不能给你。我在这世上有太多未了的事,我不可以因为一个故事相信你,把自己最珍贵的生命送给你。你没有资格要求我这么做,我暂时也没有那么高尚。我只是个小人物,是你漫长人生的一个匆匆过客,你放了我。”她哭着说,“求你放了我!”

他默默地“看”着她。过了很久,说:“对不起皮皮,我不能放你走。请相信我,我想和你在一起,只有好意没有恶意,只想尽量多给你一些……幸福。”

“不,我不相信你!我不要你的幸福!”

他的表情很奇怪。但他的眼中并没有恐惧。

“既然你这么想,也许你是对的。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没有半点好处。”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你想要杀掉我,一瓶血远远不够。如果你想看一看狗血洒在我身上是什么效果,现在就动手吧——”

他将盲杖一扔,向前走了一步。

她打开了玻璃瓶盖,眯起眼睛,豹子般看着他。

“听着,我不想伤害你!请不要逼我!我知道你很需要我的……那样东西,我真的不能给你!”

他停了住。手一松,伞立即被风刮走。

“ 我什么也不要你的,皮皮。”他说,“我只想找一个地方,在那里躺下来,休息。”

“告诉我,那地方在哪里?我帮你找!”

他沉默,没有说话。

“告诉我!”

“皮皮,你就是那个地方。除了你,我无处可去。” 他垂下头,“我会到你想要我去的任何地方,——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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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接出书手打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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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2 西安古城

她耳边有很多嗡嗡的声音。

很杂乱,像到了一个工地。然后有个引擎发动了。她的身子飘浮起来。

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

她陷入无边无际的睡眠,和沦陷的意识作战。她试图睁开眼,努力掀动眼皮,却什么也看不见。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很久,她的肌肤忽然有了感觉。

她掉进水里,冰冷的水像刀子一样切割着她。

猛然睁开双眼,她发现自己坐在浮满了冰块的浴缸里。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丝气力。有人从背后扶住她,防止她滑入水中。

她不能说话,喉咙好像被堵住,只能大声地喘息。

过了片刻,那人将她从水里捞出来,裹上毯子,抱到床上,盖上厚厚的被子。

是贺兰静霆,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有那种深山木蕨的气味。

这么说,她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中。

她在床上一言不发。没过多久,身子就迅速发热,热得口­干­舌燥,五脏六肺都似在炉膛中烘烤。贺兰静霆量了量她的耳温,同时叹了一口气。

“口渴吗?要不要喝水?”他低声问道。

还是那间套房,卧室宽敞听得见回音。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呆呆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去客厅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一饮而尽,同时发现自己的头上放着一个冰袋,有半个枕头那么大。贺兰静霆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握着她的一只手。不是很用力却给人以依赖。皮皮看了他一眼,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只听得见若有若无的呼吸。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忽然问。

卧室里只有一点微光。这是贺兰静霆的习惯:任何时候不喜欢很亮的照明。他给她看手表,夜光的,十一点二十分。

“要吃东西吗?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他说,语气很平淡。

她有点饿,又觉得不该麻烦他,就说:“我不饿。”

卧室里垂着厚厚的窗帘。偶尔有车灯从帘缝中闪进来,好像一只笔在他脸上涂抹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光亮令她感到如在人世。她没再说话,浑身滚烫,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汗。

床单很快就汗湿了,她翻了一个身,换到­干­燥的地方。他立即觉察了,拿起毛巾帮她擦汗,换了睡衣,又换了床单。他的举动没有任何亲昵,却还是小心翼翼。她像个婴儿一样被他抱来抱去。

“屋里真热。”她说。

“你在发烧,四十度。”他拿出电子耳温计,“嘀”地一响,为她测温,“如果再过一个小时还降不下来,我只好送你去医院了。”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他的腮帮子动了一下,没说话。

“我……没伤到你吧?”她怯怯地说,不记得那瓶狗血究竟泼了没有。

“伤到了。”他说,“伤到心了。”

然后他们之间就冷场了。

在漫长的冷场中,皮皮郁闷地睡着了。

身体强健的皮皮第二天已全面退烧。天亮醒来,头清目爽,她觉得脑袋发痒。手一摸,惊喜地摸到一层软软的毛茬。奔到镜前细看,真是头发!像非洲人那样微微地打着卷儿。

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发现了熟睡的贺兰静霆,愁眉紧锁抱着一个枕头,听见响声动了一下,没醒,翻了个身,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她轻轻走过去将茶几移了移,挡住沙发,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心尖柔软充满了怜惜。目光成了春水,一点一点地化开了。她悄悄地拿了张毯子搭在他身上。以前夜里贺兰静霆不怎么睡觉,至多是练完功,乏累了,躺两个小时就起来。可是到了西安,他的生物钟却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弯,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皮皮什么时候上床,他也什么时候上床,缠着她在床上玩耍,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醒得比她还晚。

整个早晨他们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互相只说最简单的话。比如:“楼下有免费早餐,你去吃吧。”“借下房卡,我的弄丢了。”“没零钱,借我十块钱。”“手机充电器呢?”

其间皮皮殷勤地说:“我去花店给你买把花,顺便买点蜂蜜。”话一出口脸就红了,想起他们曾用这两样东西­干­的事。结果惨遭祭司大人的拒绝:“不必了。”

有点受伤害哦。她将脑袋一缩,惨兮兮地想到。

当然,昨天她连杀他的心都有,人家这点反应还是可以理解的。

祭司大人没好眼­色­,她只好独自下楼吃饭。

早饭中西合璧,还有粤式早茶。皮皮这才发现自己一整天没吃早已饥肠辘辘,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还和对面的一位大姐聊了起来。反正也不急着回去,回了房间贺兰静霆也是爱搭不理。

最后,她端了喝剩的半杯咖啡,慢慢腾腾地上了五楼,却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人。只有一位打扫清洁的大嫂。她一阵心慌,连忙跑去看卧室的壁橱,祭司大人不会一怒休妻了吧?

还好,还好,两人的行李都在。

她连忙给他打电话:“嗳,贺兰,你在哪里?”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传来他不冷不热的声音:“我在一楼大厅。”

“等等,我马上下来。”

她拎着包,以第一速度冲出房间,嫌电梯太慢,几乎是三步一跳地走下楼梯。

满大厅地找贺兰静霆,发现他站在一个办公室的门口,手里拿着盲杖,双眼茫然看着前方,好像在排队。

犹犹豫豫地蹭到他身边,不敢冒然地牵他的手,她期期艾艾地问:“这里……卖什么?你,你在排队吗?”

“我在申请导游。”

“不是有要紧的生意吗?”

“谈生意的人被急事耽搁了,我们改在明天见面。”

她的神­色­愈发凄惶,咬了半天嘴­唇­,说道:“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别请导游啦,浪费钱。何况这西安你应该来过很多次了吧?人家会有你知道得多吗?”

“我不要人家的历史知识,只需要一个人带路。”

她讪讪地说:“我给你带路不行吗?”

他坚定地摇头:“不行。——和你在一起我有生命危险。”

“嗳……人家已经向你道歉了啦……”

他的脸还是板着,不理她,继续排队。

一位服务小姐接待了他们:“先生想去哪条线?我们有东线一日游、西线两日游,还在华山专线……”

皮皮觉得,这位服务小姐够专业。明明看见贺兰静霆拿着盲杖,还把一叠花花绿绿的小册子往他手里塞。东线、西线、人家这时候分得清东西吗?

“我只需要一位导游帮我带带路,”贺兰静霆倒是不介意地拿了一张小册子,“就在市里逛逛就可以了。”

那小姐连忙说:“对不起,我们公司的导游都是和旅游车绑在一起的。如果您需要单独的导游可以试试南二环路上的天鸿旅行社。不过他们的收费可能比较贵。我有名片,想要吗?”

贺兰静霆刚要张口,皮皮抢着说:“不要不要。谢谢你。”

说罢硬拉着他出了大门,拍了拍他的肩,笑语殷殷:“说吧,想去哪儿我带你,保证服务周到、任劳任怨。”

闷了半天,他终于说:“我想去看古城墙。”

“没问题!小心,下面有三级台阶。”她自然而然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也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

古城墙是在旧墙的基础上修建的。只要游客能摸到的地方,砖头多半是新的。虽说站在上面可以看到钟楼、鼓楼、清真寺和城隙庙,但也得看得见才成啊。

他们从南门进入,在瓮城里转了一下,发现城墙之大,超过了想象,徒步走一圈,至少要两个小时。皮皮觉得自己的腿肯定会酸掉。可是贺兰说喜欢,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吧。

一路上贺兰静霆倒是很安静地跟着她,听她没完没了地唠叨:“你别看空气挺冷,其实今天是个大晴天,有太阳,不过太阳光很冷。没办法,深秋的西安就是这样啦。摸摸这里,这就是南门,也叫永宁门,据说是城墙里最老的门,建于隋代……这是箭楼,窗子是方的,摸这里,古代的人就躲在这里­射­箭。”

冷不防祭司大人从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袖珍相机,对着前方按了一下。皮皮觉得好笑,这人什么也看不见,还拍照呢,肯定没对准。可是他居然拍上了瘾,只要她说哪里的风景好,他定要按一下。

“南门的夜景也很好啊,你若喜欢,咱们晚上再来,你可以痛快地拍个够。”话毕,她觉得有点心酸,眼中不禁蒙上了一层湿雾。

“对我笑一个。”他浑然不觉。

她大大地咧了一个嘴,不料一滴眼泪滴出来,快门“咔嚓”一响。“会不会没照着?”

“多照儿张晚上回去拼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常这么­干­,反正是数码的。”

她释然一笑,帮他调好角度。

“那,是这样啦,对准这里。可以照到那个大灯笼。”

有人骑车从他们身边路过。大约是印度人,很兴奋的样子,对她叫道:“杜米帕罗!

皮皮琢磨了一下,说:“我觉得他说的不是英语……”

“是孟加拉语。”贺兰静霆说,“他问你好。

皮皮惊惊了:“你懂孟加拉语?”

他轻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承认又像是不承认。

“假如陈寅格先生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尹她兴致勃勃地说。

她还想说,那些死去的语言,那些甲骨文的残片,那些敦煌的写卷,也都愿意见到你。可是她没有多问,她很知足,在贺兰静霆漫长的人生中,她只愿意占据一个小点,除此之外,别无奢求。

“既然你来了西安,我倒真要向你推荐向达先生的一本小书:《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写得非常好,通俗易懂。就连陈寅烙先生对他也是佩服的。”他认真地说。

皮皮歪着先盈盈地看着他笑。贺兰静霆终究还是个学院派,喜欢掉书袋子。他家一书架上摆着一排一排的书,九百年的狐狸,那得有多少学问啊。而这么多的学问又不能显摆,那是多大的损失啊。祭司大人真是太淡定了。

“如果你来写的话,一定写得比他好,肯定的!”她由衷地说。

“我吗?”他摇头,“我只看不写,述而不作。”

“那么,看了那么多书,你最喜欢哪个故事?”

他想了想,说:“我最一喜欢的是一个法国人写的故事。”

“你最喜欢的故事不是中国的?”皮皮有点吃惊。

“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中国的故事?”

“你不是中国的狐狸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中国的狐狸了?我又没国籍。”

皮皮傻掉了,瞪大了眼睛:“不要告诉我我嫁给了一位外国狐狸,那我去你的家乡不是还要鉴证了?”

“嗯……我也不是外国的。我出生的地方至今没有国家。”“那你是……沙漠里的狐狸?”

“千吗紧追不放?在哪里出生很重要吗?”

“那你最喜欢的故事是什么?”

“西西弗斯的神话。”

“没听说过。好看吗?什么时候我也去借二木来看看。”

“对你来说不好看,很闷。”他拍了拍她的头,“你还是不要看了。”“说一句故事里让你印象最深的话,”她假装采访,“贺兰先生!”“嗯?一”他想了一下,“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神,他犯了错,诸神处罚他不停地把~块巨石推卜山顶,到了山顶巨石又滚下来,他又得推上去。如此无效而无望地重复。可是写故事的人却不认为他是个悲剧或者荒谬。他认为他是幸福的,因为他热爱这个世界,命运是属于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一切的一切,尚未被穷尽。”

“哇,这么深奥,这么哲学,很难懂哎!”皮皮夸张地说。随即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头顶卜:“摸摸看,我长头发啦。”

他摸了摸,皱皱眉:“不是很多嘛。”

“那你今晚上再帮我一下?”皮皮的声音里有点嗒,像是勾引人的样子。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也可以这么­性­感。

“不行,我得找个保镖。”他故意说,“万一我不小心被人暗杀了呢?”

“求你啦―”

“那你向我发誓,从今往后,天天戴着我的珠子,哪怕你死了,也得带逛馆材里。”

哦,那颗媚珠。

皮皮很内疚地说:“那珠子啊?嗯―是这样的:我昨天一害怕,把珠子装进信封里给你寄回去了,所以现在没有珠子了。”见他的脸又板上了,地赶紧说,“我寄的是特快专递,最贵的那种,肯定不会丢的。我一回家就带上它,就像宝哥哥的那块玉那样,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他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哼了一声,说:“好吧,暂且不追究你。对了,不是说这附近有个角楼吗?”

“就在前面,我带你去。”

角楼看上去像个两层楼的小亭子。四角的飞檐挂着灯笼。她带他上了二楼,还未站稳便被他突然拖进一个黑黑的角落。嘴立即被他堵住了。

有”她吓得差点要尖叫

“贺兰......”结结实实地被他抱着,她一动也不能动。

“放心吧,周围暂时没有人?”见她的腿还在蹬,他索­性­将她抱起来,曲起一条腿,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他热烈地吻她,先是嘴,然后是耳垂。口中呓语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噢”了一声,压低嗓门,惊慌失措地说:“贺兰,这是公共场合!”

“这是野外。”

他的­唇­停留在锁骨上,自我陶醉地吸吮着她身体的气息,逗留片刻,移向肩头。他的呼吸很慢,深长而平缓,带着幽幽的花气和森林草木的清香。

皮皮暗暗叫苦,今天明明这么冷,她偏披了个披肩。披肩非常保暖,所以里面只穿了一件紧身露肩的针织衫,前面有拉链。

“不要啊……”她凌乱了,“我听见人声了。”

“......”

“快点,行不?’她惊恐地抱着他,他的头仍然缠绵在她的胸口,“这里到处是游客,影响多不好。”

“没够。”

“哎,楼底下有人......真的有人!”

“路过的。

“我觉得有人进来了。”

她听见脚步声,接着有人上了楼梯,她的脸正对楼梯口,慌张、羞怯、尴尬、惶恐,急得满头是汗。可是贺兰静霆的­唇­又移了回来,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她唯一能做的是紧紧抓住自己的披肩。

上来的是两个大学生,大约也是情侣,手上还拿着旅挤团的小旗子。刚刚上楼,突然看见这一幕,面面相觑,嘴张得老大。

贺兰静霆回过头去,镇定自若地说:“两位,介意吗?”

那个男生会意,忙说:“不,不,请便。我们马上消失。”说罢拉着女生一溜烟地不见了。

皮皮恼怒地踢了他一脚:“你就不能停一下,等人家走了再说?”

“不能。,'他又缠上来,笑眯眯地吻她,“下次一定注意。”

“等会儿去骑自行车,好吗?”

他怔了一怔,随即说‘“行啊。你去骑,我在这里等着你。”

“傻子,有双人自行车,我带你兜风。”

双人自行车,贺兰静霆坐在后面。皮皮在前面用力地蹬着,挥汗如雨,感觉自己是个三轮车工人。

“需要骑这么快吗?”

“你帮我蹬一下行吗?为什么我骑得那么累呢?”

“这会不会是上坡?”

“不,平地。”

“我蹬了,真的。”

“你没用力,这是双人车,两个人都得蹬。”

“主要是你蹬。”他说,“你在前面。”

“哎!人家的腿都酸了。”

“锻炼一下也好。”

皮皮带着他骑了一个小时,围着古城墙走了整整一圈。贺兰静霆在后面怡然地坐着,好像坐在三轮车上。

“下车吧,到了,已经一圈了。”皮皮一条长腿着地,累得大口地喘气。“皮皮,坐你的车真舒服,骑得又快又稳。”贺兰意犹未尽,“再来一圈好吗?”

“难得你今天高兴,姑娘我就再带你一回,坐好了。”皮皮喝掉半瓶水,又带着他上了路,这一回她骑的是逆时针,有一长段下坡,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吹着,差点吹掉她的披肩,她快活得直叫,“啊―好爽啊!贺兰!”

后面没人搭话。

“贺兰?”

“别回头。”他说,“我现在是原形。”

“啊……哎哟!”

她连人带车撞上了城墙。额头上撞出一个大包。顾不得痛,双手蒙住眼,颤声问:“贺兰,你变回来了没有?”

清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他说:“哪有什么原形,只是开个玩笑。

“吓死我了。”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对不起。”他的神情有点怪,“你的头出血了。”

“没关系,就破了一点皮。”她的钱包里有创可贴,立即找来贴上

“这么说。”他的语气有些僵硬,“你很怕我的原形?”

敏感话题。

“不,我不怕。”她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我只是忽然想《聊斋》里的故事。”

“什么故事?

她沉默了一下,回答不上来。他们之间的气氛霎时凝滞了,一种可怕的张力紧绷着,当中隔着千山万水。而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像银河中的一道天桥,正一点一点地变冷。

“不记得具体的故事?”她苦笑,“只记得现了原形之后,就是生离死别。”

“你觉得,我们也会是这样吗?”他说,“你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不是。如果没有生离死别,故事怎会打动人?我们之间又不是故事―我只是从没见过真的狐狸。如果刚才骑车的时候我突然变成了一只兔子,你也会吓一跳的,不是吗?”

“我不会。”他说得很肯定,“无论你变成什么,我都不会吓一跳。”

和祭司大人争辩是徒劳无益的,皮皮看着他,苦笑片刻,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顿了顿,贺兰静霆又说:“忘了告诉你,这次来西安就是来看狐狸的一一真正的狐狸。很多很多。”

CHAPTER 33 峰林农场

次日清晨,他们坐出租在高速公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很小的县城。县城的名字,皮皮从来没听说过。

北方的秋季有点灰蒙蒙的,天高而远。一路灿烂的阳光,田野明亮却没什么颜­色­。比起湿润的南方,毕竞少了一点绿。过了县城继续往前开,走了不到半小时,终于停在了一个围墙的外面。下车一看,前而有块白­色­的招牌,写着“峰林养殖场”的字样。两米来高的围墙,像监狱,里面很空旷,没有高层建筑。

一阵风吹来,带来一股难闻的腥气,皮皮连忙捂住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啊?”

贺兰静霆说:“狐狸的味儿。”

皮皮连忙松开手。

“难闻就是难闻,我又没说好闻。”

“既然嫁给了你,他们也算是我的亲戚了。嫁狐从狐,我受得了。”她把头扬得挺高,回了贺兰一个妩媚的笑。

他笑了笑,神情有点忧郁。

在车上贺兰静霆显得心事重重。皮皮想和他聊一聊,发现他提不起说话的兴致,便拿着手提电脑专心地看自己百看不厌的《­射­雕英雄传》。贺兰的计算机上只有大量的古玉图片。除此之外,既无音乐,亦无电影,唯一的一部电视剧还是皮皮昨晚从网上下载的。

此行绝对和狐理有关,而“狐狸”两个字是他们之间的敏感话题,皮皮觉得自己应当管住自己的嘴巴和好奇心,按兵不动,以退为进。

“这就是你要谈生意的地方?”她四处张望,发现这里前不着村挨店,荒凉得就像《聊斋》所写的狐兔出没的地方

“是的。

“以前,你和千花一起来过?”

“嗯。”

“什么生意?”

“皮货。”

皮皮瞪大了眼睛:“你?你做皮货?”

“嗯。

贺兰静霆不是最讨厌皮的吗?因为这个,皮皮现在莫说皮,连真丝围巾都戒了,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可是,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动物的人居然做起了皮货生意。为什么?为了钱?

她的脸变了­色­:“什么皮……狐,狐狸皮?”

“对。这是一家狐狸养殖场,是这一带规模最大。”

“哦!”她的眼睛瞪得滚圆。“对不起,我的脑子有点乱。你不是狐族的祭司吗?你忍心看着你的同胞被杀掉吗?”

“可是,你知道狐皮每年的产量吗?”

当然不知道。不过她知道狐皮很贵,就是她认识的鼓富贵的,穿着最讲究的,行事最有派的人也没有谁穿得起狐皮大衣。在她在记忆里,只有好莱坞的影星和《红楼梦》里的黛玉穿过狐皮。于是说:“会很多吗?皮草这么贵,只有最有钱人才会买。产量不会很人吧?”

“全世界狐皮的年产量是五百万张。狐皮大衣.又轻又暖又漂亮,人人都想拥有它。”

“我明白了。”皮凝视着他,轻轻地说,“你是来买狐狸的,买来之后放生,对吗?”

他笑了,目光很温暖:“对的。”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横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围墙,而是一座巨大的集中营。

“这农场里有多少只狐狸?”

“六千只左右。”

“你要把这六千只都买下来吗?',她小知道价钱,但肯定是很贵的。“我倒是愿意,不过,老板不会同意。他每次都会留下两千只来作种狐。”说罢,他的脸微微转了一个方向,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

果然,农场的大门打开了,从里面快步走出两个人。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儿,一身高档笔挺的西装,脸很黑,腮帮上有道疤,好像曾经跟人打过架,看年纪不到四十岁,举止很气派。身后跟着的女子二十五六,一头乌黑的长发,脸很漂亮,穿一件米­色­的西服套裙,系着一条宝蓝­色­的碎箱丝巾,细腰一长腿,手袋、手表无一不是名牌。

“贺兰先生!”男子快步过来和他握手,“您真准时。”

“您也是,郑先生。”贺兰静霆微微一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太太,关皮皮。皮皮,这是农场的场主郑绍东先生。”

他们互相握了手。郑绍东热情地说:“哎呀,你结婚了?恭喜恭喜!你好!贺兰太太!小余,去跟办公室的老钱说一下,准备一份厚礼,要有农场特­色­的。”那女子应声拿起手机拨号,离开一步,低声交代了几句。

“郑先生,您太客气了。”贺兰静霆说。

“这位是余曼宁小姐,我的秘书。”

大家互相握手,彼此说幸会。

皮皮微微纳罕。两人服饰华丽,品位时尚,就是大都会的商人亦有所不及,不知为什么肯蜗居在偏远小县里养狐狸。转念一想,这人拥有六千只狐狸,不是百万富翁是什么?一个百万富翁在大城市里也不多见,若在这样的小县,不摆出高规格的行头,能行吗?

大门缓缓打开,皮皮向前走了几步,站住,驰目而望。

眼底是一望无际的笼舍,一排排伸向远方。笼舍之间约有两米的行距,每隔四排建有绿化带,绿树成荫,当中还有一道一米多宽的水泥道。笼子里面养的当然就是狐狸。

皮皮在报社时曾经跟着农村部的记者采访过养­鸡­场,规模也很大,但她觉得远不如这里­干­净和安静。

觉察到她的好奇,郑绍东问道:“贺兰太太,您这是第一次来养殖场吗?”

皮皮点点头。

“那我请余小姐带您参观一下如何?就在附近逛逛,十五分钟就可以

“好啊。”

“贺兰先生,您也想一起去吗?”贺兰静霆摇头:“不必了。”

“那我们俩先到餐厅坐一会儿?”他建议,“我们特地从城里请了位广东师傅给你们做粤式早茶,全素的罗汉宴,这边请。”

“稍等一下。”贺兰静霆从包里取出盲杖。轻点,从容尾随着郑绍东而去。

他走路的姿势很优稚,盲杖轻点,从容尾随着郑绍东而去。

“我第一次看见他就爱上了他。看着贺兰静霆的背影,佘曼宁忽然说,“那时我还是个实习生,后来就留在了农场。只为每年的这个时候能够见到贺兰先生。”

皮皮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不会吧?”

“当然是玩笑。”余曼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一脸的捉弄。

她们沿着水泥道走入一排笼舍。笼舍趴地面有一米之高,地上打扫得很­干­净。每个铁丝编成的笼子里都有一只雪白的狐狸。她只听见狐狸在笼中走动的声音,没怎么听见它们的叫声。

“哇,这里比养­鸡­场安静多了。”皮皮说。

“是啊!狐狸是非常安静的动物,虽是犬科,却不像狗那样爱叫。而且,雌狐狸也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好­色­。它们相当冷淡,一年只有三天的发情期。此外,狐类一般是一夫一妻制,单独狩猎,很少群居。”余曼宁一面说一面将笼子打开一条缝,用一根细长的钩子将里面的狐狸钩出来,抱在手中,“这是白狐,摸摸看这针毛的长度和光泽,再看底绒的弹­性­和密度‘这一只有十五斤多,个头超过一米,一张这样的狐皮,在市场上至少卖五百块钱。”

那白狐温驯地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了。它的瞳孔是黝黑的,默默地闪着乌光,仿佛有道光线从脑子里照出来。皮皮微微一怔,这双眼似曾相识。

“我们这里是西部最大的芬兰原种狐养殖基地。主要养殖的是白狐和蓝狐。目前一共存栏六千只。狐皮的年均产量为四千张。贺兰先生是我们的主要买家,最近三年他垄断了我们所有的产品。”余曼宁熟练地介绍着。随手将那只狐狸放回笼内,带着皮皮走到另一个笼子跟前:

“这只是种狐。”

皮皮的脑海中立即闪出修鹇的样子,低头仔细一看,里面的白狐个头更大,皮毛光亮,肌­肉­丰满,行动活泼。余曼宁将它抓出来给皮皮摸:“拥有良好的种狐是农场致富的关键。我们每年都要挑选三次。选出那些出生早、生长快、换毛早、针毛质量好的狐狸作种狐.你看这只,腹部圆平,毛绒丰厚。你再摸它的脊背,一点也不挡手,是不是?轻轻一压,就可以触到脊椎骨和肋骨。这只狐狸出来的皮草,肯定是世家皇冠级的。”

“世家皇冠级?”

“也就是最高等级的狐皮。’,

皮皮觉得“狐皮”这两个字,今天听来特别刺耳。那只狐狸在她的掌中呜咽了两声,令她一阵心寒。她不知不觉抬起手,看了看手表,想找个理由离开这里?却听见余曼宁说巷“贺兰太太觉得这只狐狸的毛­色­如何?”

她敷衍道:“挺好的,看上去不错。”

余曼宁自豪地笑了,将狐狸往旁边一位工人的手中一送,说:“老谢,将它剥了,给贺兰太太做个披肩吧。”

“哎―”皮皮连忙拦住,皱了皱眉,“我不喜欢披肩。种狐得之不易,你们还是留着吧。”

越这么说越误会,余曼宁以为她嫌少。

“别客气!老谢,多弄几只,冬天快到了,给贺兰太太做件狐皮大衣吧。记住,要最好的成­色­。’哪工人将狐狸一拎,便要往屠宰场里去,皮皮挡住他的去路:“老师傅您等一下,我打个电话问问我先生。”

手机一通,贺兰静霆在那边问:“皮皮,有事吗?”

“余小姐一定要……用几只狐狸……给我做件大衣。’,她结结巴巴地报告。

“告诉她,就说如果坚持要送,就送活的。我们送回农场再处理。’,他简洁地答道。

挂了机,皮皮道:“我先生说既然成­色­这么好,他更喜欢要活的,回农场可以自己处理。”

可是那工人早在余曼宁的示意下执意进了不远处的屠宰间。皮皮抢步跟上去。只见那工人熟练地将一只很细的铜­棒­Сhā入狐狸的尾部。另一只手正待按电源开关。皮皮不客气地冲过去大喝:“住手!”

余曼宁拍拍她的肩,柔声地说:“贺兰太太,你们的农场里,难道不是这样处死狐狸的吗?老谢,将它先放回去,别在贺兰太太面前收拾啊,当心吓着她了。”

“我们刚刚结婚,贺兰生意上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贺兰先生不愿意他买来的毛皮有任何污染,宁肯全部运回自己的农场请专业屠宰师屠宰。”余曼宁宽容地一笑,表示理解,“其实他真是过虑了。司可林太贵、心脏注­射­太麻烦,实践证明,电击法是目前最快最节省也!是最有效的办法,绝不会损伤和污染皮毛。’,

“司可林?”皮皮没听明白。

“也就是氯化玻拍胆碱,是一种肌­肉­松弛剂。”“也就是毒药,对吗?”

“这种药会导致呼吸麻痹?注­射­三到五分钟后狐狸就会安静地死亡,不挣扎不尖叫,也就不会损伤皮毛。体内无残毒,尸体还可以利用。你们农场大约都是用这种方法取皮,用贺兰先生的话来说,比较人道。不过这药比较贵,用的脊梁也大,绝大多数农场是不喜欢在这方面多花钱的。”

说话时,皮皮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只饱受惊吓的狐狸。只觉得它黝黑的瞳孔中似有一团自己无法识透的东西。那一刻他的样子很茫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又知道自己已末日来临。

“嗯,贺兰这么做也是有他的理由。”皮皮很外交地附和着。

“这是当然。贺兰先生是我们的金主,这一带的专业户们想巴结他还巴结不上呢,他想怎么­干­自然是听他的。”余曼宁带着她到了另一个房间,用酒­精­擦了擦手。皮皮看见桌子上堆着一个大纸袋子,卜面写着“维生素E”四个字,便问:“怎么?狐狸也吃维生索吗?”

余曼宁点头:“维生素A、D、E都是常年供给的。特别是维生素E,一进入繁殖期就要加倍供给。目的是促进狐狸的­性­器官发育,增加产息数量。”

“嗯,看来这些狐狸真不是养出来的,是生产出来的。”

“当然是生产的。从配种、饲料一直到繁殖、取皮,每一道工续都要­精­心。我们有专门的饲料加工部门,目的就是把饲料转化成产品。现在养狐业成了这个县的主导农业,我们农场就成了致富成功的典型,每年都有各地的专业户到我们这里参观、学习。我们场主也经常上报纸。这不,上周市里的电视台还到这里来做他的专访呢。”

看着她一脸的自豪,皮皮忍不住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些狐狸有意识,会不会恨你们?”

“恨?”余曼宁愕然,“恨什么?既然来到了这个农场,这就是它们生活的目的。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你说呢?”

皮皮一时间失语了。这种逻辑她似曾耳闻,仔细一想又没了线索。可不是吗?人有人的逻辑,狐狸有狐狸的逻辑。买主有买主的逻辑,卖家有卖家的逻辑。从一方看另一方都是罪恶滔大。

“贺兰太太也吃素吗?”余曼宁忽然问。

“不吃。”

CHAPTER 34 生意就是生意

回到餐厅,早茶琳琅地摆了一桌。皮皮面前摆的是煎酿三宝、玫瑰腐|­乳­、雪菜红椒炯豆腐、蒜蓉露笋炒杂菌之类,还有各­色­点心。贺兰静霆的手里只拿着杯纯净水,筷子都没有摸一下。最后上了一盘拔丝苹果,碍不过余曼宁的强劝,他夹了一块,略尝一下,也就放下了。大约他一向如此,郑绍东也不介意。倒是皮皮在美食面前很不淡定,每一样都不错过,吃得有滋有味。

“贺兰太太,余小姐说您不吃素。这一碟是这桌上唯一的荤菜,您尝一下,味道如何?”郑绍东指着一碗类似红烧­肉­的东西,脸上有得意之­色­。她夹了一块,细细品尝,义夹了一大块塞入口中:“好吃。又香又辣、又­嫩­又滑。”

“这是狐狸­肉­。”

“唉―”

她差点吐出来,又怕坏了贺兰静霆的大计,三日两口强咽了下去:“原来狐狸­肉­也能吃,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用餐巾擦了擦嘴,扫了贺兰静霆一眼,发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外人不知,皮皮却知道每当他反感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

“是啊,贺兰先生。每次您都到我们这里来买活兽,这次能不能直接拿皮子回去?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一次­性­屠宰,四千只狐狸的皮板很快就能风­干­打包,您用两辆卡车托运就可以了。价钱我还一可以跟您便宜一点。”

“郑先生。”贺兰静霆不为所动,“我要的是上等狐皮,不想在剥制过程中出现任何事故损伤皮质,因此特请了有经验的工人来­操­作。这样也省了你们屠宰的麻烦,你何乐而不为呢?”顿了顿,他不紧不慢地道,“听说你们这一带盛产松木,养殖场喜欢用松木的锯末洗皮。你知道,松木油对皮毛的污染是灾难­性­的。此外,我做过调查,有商家购买你们的皮张,出售时却发现了霉点。听说你们为了急于上市,有些皮张的含水量高于百分之十五就下了楦板。我做的是出口生意,面对的是挑剔的欧洲和俄罗斯客户,他们一贯新来我的质量和信誉,所以,这种事情决不能发生在我的身上。”

“哎呀,贺兰先生。我们是长期合作的老朋友,这一点小事您还不能信任我吗?技术我们早就改进了,特地聘请了老师傅当监工。卖给别家的皮呢,老实说,人手不够的时候的确有点赶。可是贺兰先生,您的货,我们绝对是­精­心加工,保质保量,绝对无纰漏。佘小姐,去拿几件最新的样品给贺兰先生过目。我说个笑话哦,贺兰太太,您先生与我们合作三年,每年从我们这里拿走百分之九十甚至百分之百的货,却从没看过一件皮板的样品。好歹您也得给我们一个机会是不是,贺兰先生?我们农场是这一带最大叔钱也是赚得最多的,同行不免眼红。那些充满恶意的小道消息都是空|­茓­来风,您不必太往心里去。”

贺兰静霆的眉头微微一皱:“郑先生,我收购的价格并不低。您何必执意要亲自屠宰呢?我实在看不出这对你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郑绍东指了指那碗狐狸­肉­,­干­笑了两声:“好处就在这里。我刚刚发现狐狸­肉­也很受欢迎,可以做成特­色­菜。这附近的餐馆都来向我要。如果由我们农场取皮,每年光是­肉­类的销量也可以挣个儿十万。”

“二十万够不够?”

“五十万。”

“郑先生,如果一只狐狸有一于五斤的话,四千只狐狸就有六万斤­肉­。狐狸并不好闻,­肉­的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您以为这些­肉­可以轻易地卖掉吗?二十万是最高价。我打包票,如果由您自己一家一家地去推销,绝对卖不了这个数。”

“好吧,四十万怎么样?”

“二十万,郑先生。不然,我另找别家,这四千只狐狸我一只也不要了。”

“……好吧。二十万就二十万。贺兰先生您太­精­明了。”

他拿出支票本,让皮皮写了张支票,自己签了字递给他。

郑绍东看了一眼支票,将它递给手下。早有工人进来,将两件准备好的毛皮样品递给余曼宁。

“贺兰先生,您摸摸看,这是我们刚刚做好的样品,代表我们的最高工艺。这一件是白狐,这一件是蓝霜狐。如果您放心让我们就地取皮,现在就可以拿着这些样品和现货直接去参加十二月份的芬兰、莫斯科皮草拍卖抓会了。”郑绍东锲而不舍地说。

贺兰静霆笑了笑,推辞:“对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也许我太太愿意替我看一看样品,她对我的生意一直很感兴趣.”说罢,对众人点点头,很礼貌的推出餐厅。

郑绍东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凡对皮皮说道:“贺兰太太.这是刚刚做好的芬兰原种狐样品,您看这毛质、这弹­性­、这亮度。同样的蓬松效果,本地的狐毛要拉五公分,芬兰狐只要拉一公分就可以了.”

不得己,皮皮只好摸了摸,­干­巴巴地评论:“手感不错。做成大衣一定很暖和。”

“是啊!”

他将一个巨大的衣袋递给她:“这件大衣是一位朋友用我们的皮做的样品,他一共做了三件,大中小三个号,打算参加今年的哈尔滨皮草展销会。我看您适合中号的,没请裁缝过来量身,也不知合不合适.眼看冬季快到了,先送给您挡挡寒.贺兰也真是的,朋友~场,结婚也不通知我,弄得我措手不及.我正让工人替您重新选料,按您的身材再做一件,只怕得过两个月才能拿到衣服。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贺兰太太若是不要,就是嫌我们是乡巴佬瞧不起我们了。”

皮皮将袋子里的大衣掏了出来,当着众人的而一展,真是白晃晃、亮闪闪,又轻又暖的一件好货­色­。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

大家继续喝早茶,过了很久也不见贺兰静霆回来,其间郑绍东问道:

“贺兰先生怎么还不回?会不会迷路了?要不要派个人去看看?”

皮皮连忙说:“我去一下。

她独自去了洗手间,找到了坐在马桶盖上发呆的贺兰静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中浮出亘古以来孤寂的神­色­。

皮皮想起他曾经说过,小时候,一旦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找个洞躲起来。无论外面有什么诱惑他都不会出来。

“嘿―',她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没事了。该谈的生意谈了,该送的礼送了。”

他仍在发呆。

过了半晌,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父亲说得不错。我不是个称职的祭司,我不愿意看见同胞的血和人类的暴行。

“人类是可恶的!”

“每年都会有这样的时候。这位郑先生还算文明,从不逼我看样品的农场也算整洁,可以说,狐狸们在死前还算是幸福的。其他的地方——呃”他没再说下去。

皮皮明白。

所以这么大的生意,他选择白天来,白天他什么也看不见。

“有时候我庆幸我是个瞎子。”他喃喃地说,“每年我都把上万只狐狸从农场里救出来,以为外面要比里面好,以为是解放了他们。其实,外面何尝是天堂?这些没有野外经验的狐狸绝大多数会在一年之内死去,葬身于天敌之腹。但我问其中的任何一位狐狸愿不愿留下来,没有一位是愿意的……它们毕竟是狐狸,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每天我都问自己,我这么做,对吗?”

“当然对!

他抬起头:“为什么?”

“因为幸福是由自己来定义的。如果它们觉得在野外比被圈养要幸福,那么就算出去会死得很快,也是幸福无憾地死去。”

他站起来,忽然紧紧抱住她:“皮皮,我们要时时刻刻在护起,这样才能幸福无憾地死去。

她咯咯地笑,拧了拧他的脸:“我才二十几岁,什么生啊死啊的。原来祭司大人也有‘眸冷骨累’的时候!

他愣了愣,没听懂:“眸冷骨累?”

“Melancholy。读过徐志摩的诗没?有一首叫‘青年杂咏’:在眸冷骨累的河水边,河流流不尽骨累眸冷。还夹着些残枝断梗,一声声失群雁的悲鸣……无聊,宇宙,灰­色­的人生,你独生在宫中,青年呀,霉朽了你冠上的黄金!”

看她怪腔怪调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

签完了合同,郑绍东问:“贺兰先生,您订好了运货的时间吗?”“我已经订好了车皮。麻烦您派人帮我装一下笼。从这里铁路先运到西安,再从西安运往哈尔滨。”

“老路线,哦?”郑绍东呵呵一笑,装货的事情您放心吧。从这里到西安我亲自负责,己经安排好了,请给我一天的时间。到了西安还是您自己押车吗?“

“是的。,,

“太太也陪着?这一路可是很辛苦呢。”

“我太太是陪我过来散心的,她还有别的事。”

“我有现成的饲料,给你准备一些路上用吧。从这里到哈尔滨说什么也要三十多个小时呢。”

“谢谢,不用了。饲料还我自己来准备吧。”

两人握了握手,贺兰静霆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忘了问防疫的情况。”

“这还用您老兄交代吗?我己经提前十五天打了犬瘟热、病毒肠炎及脑炎的疫苗。《检疫合格证明》及《运载工具消毒证明》都给你开好了。最近火车站管得严,没这两证您押不了货的。”

“郑先生,您太周到了。这里的事我就放心交给您来安排了。我们西安货运站见。”

一路是农场的轿车将他们送回西安。在车上不方便交谈,回到宾馆,刚刚放下包,贺兰静霆忽然说;“皮皮,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你真要把这些狐狸运到哈尔滨吗?”即将分别,在路上她的心情不知为什么又沉重起来。

“具体地说是大兴安岭。我在那里有个农场。有一部分狐狸会放回大兴安岭及附近的一些山麓和森林。剩下的一部分我会送到西伯利亚,最后到达北极。”他说,“这些是农场里长大的狐狸,谋生能力很差,我们要先对它们进行训练。同时,我们也不能一次­性­全部放归到一个地区,这样会扰乱当地的生态结构。所以只能是一部分一部分地放归自然。”

皮皮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去西伯利亚,你岂不是要出入海关?”

“我有所有的证件。”

她忽然想起了那件狐皮大衣:“把大衣带上吧,北极会很冷的。”

“这是郑先生送给你的礼物,你不要吗?”

“我?我怎么可能要?”她差点跳起来,“你的同胞不也是我的同胞吗?我连碰都不要碰它。”

“呵呵。”他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这么快就嫁狐随狐了?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他说,“我不需要这件大衣。不过我会带上它,将它送到北极的冰川中埋葬―这是我们狐族的仪式,也是所有死者的心愿。我们宁愿饿死在大自然或者成为天敌的晚餐,也不要被人类拳养、剥皮、死无葬生之地。”

他忽然很激动,手紧紧地握着,上面青筋凸现。

食人的祭司大人,一向淡定地祭司大人,原来也有如此愤怒的时刻。

“嘿,贺兰。”她握住他的手,轻轻说,“北极,那是你的故乡吗?”

他点点头。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我想看看北极,顺便也能给你打个下手啊,这四­干­只狐狸难道就你一个人押车吗?那也太辛苦了?”

他怜惜地笑了,拍拍她的脸:“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我是狐族的祭司,这些都是我的职责,而你跟着我会有危险。我一时也不能专心顾你。放心吧,我不是一个人,修会和我一起去。他现在就在大兴安岭的农场里等着我呢!”

皮皮的脚步不禁停住:“危险?什么危险?”

“你知道,北纬三十度以南是我的地盘。而我要去的地方,是赵松的地盘。我和他有些过节,最近几年摩擦比较大。”

“那他会伤害你吗?”

“我们有过几次冲突,是在我自己的地盘上。目前他还没有打击我的能力。”

皮皮觉得,贺兰讲话很讲究修辞。他小心翼翼地回避了“打架”这两个字。但她还是很快地联想起阿归的那次音乐会

皮皮觉得,贺兰讲话很讲究修辞。他小心翼翼地回避了“打架”这两个字。但她还是很快地联想起阿归的那次音乐会,他受了伤。这几天,他身上也有些伤痕,虽不明显,但内伤一定很重,居然可以无所顾忌地和她亲热。若不是功力减退,他是断无这个勇气的。

“他想除掉你,以便能够统一狐界,对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这中间很复杂,几百年的纠葛,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比较好。”

皮皮瞪了他一眼,说:“原来你们狐族和人类一样重男轻女,认为女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让你介入到这些事情当中。”他淡淡地解释,“你有你的事,你应当专心考研。”

他们路过一个住宅区。有一户人家有个很大的后院,里面姹紫嫣红种满了鲜花。贺兰静霆忽然站住,对着空气深深地吸吮,“皮皮,这里有花。”

“是啊,不知道谁种的,开得这样好,肯定没施过化肥”

他在空气中捕捉花的气味:“掬花,芭蕉,枇杷,蜀葵,还有月季,月季是什么颜­色­的?”

皮皮踮起脚看了看:“有红的,有白的,月季的味道好吗?”

“挺好。”

她忽然想到他除了喝水,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连忙问:“哎,你饿了吗?”

“有一点,我们需要找家花店……”

“不需要,你在这里等着。”她身形矫捷地从院墙爬了进去,从里面摘了一把月季。低矮的院墙Сhā了不少玻璃片,皮皮只顾得摘花,从墙上翻回来时,不小心让玻璃划了一下。

“给,这是月季,有好多呢,你吃吧。”

“……”贺兰静霆愣了半晌,“你……偷花?”

“对,偷了”

“这不好吧?”

“当然啦,对人类来说这是不好的。”皮皮两手一摊,:“不过,你又不是人。”

“哦,相信我,我们对道德和人类一样敏感。”他摸出两张票子,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字:

---抱歉,我们拿了您的花。

写的字他自己看不见,有几个不在一行,又有两个字重叠了。不过还是可以读。他将钞票留在那家人的门口,用一块石头压好。

然后,他的眉头忽然皱了一下:“你的身上出血了?”

“手指划了一下,没关系的”

她把手藏在身后,被他拉出来,放到口中轻轻吸吮。

她的脸募然间红了,想抽回手,却被她抓得很紧。

“需要……需要这么久吗”

“总要止住血,对不对?”他没戴墨镜,看她的目光冰凉而虚无。

而她却总觉得在那目光的深处,有一盏灯在闪亮。

前面就是公园,他们双双躺在草坪上。贺兰静霆一片一片地掰着花瓣。他吃得很多,显然是真饿了。

“味道好吗?”

“很好,没有化学添加剂,很甜很脆,要不要尝一下?”

“好啊”

她将一片花瓣放进嘴里,嚼了嚼,觉得没有他形容的那么好吃。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苦。她强行咽了下去,做了个鬼脸:“不好吃”

他笑了。

“有个问题要问你。”她躺在他的胳膊里,暖暖的阳光从树影里照下来,她用披肩遮住了眼睛,“我一共有多少个前世?”

“没数过”

“不可能。”她反驳,“好吧,回答我的另一个问题。既然我没有爱过你,你也从没和我结过婚,你怎么能够找到我?”

“知道吗?灵魂是有气味的。”

她怔了怔,随即不相信地摇摇头。

“灵魂是有气味的。你在地上行走,灵魂经过的地方,弥漫着你独特的气味。只要你还有一点点回忆,哪怕是极渺茫极零星的记忆,当你想起我时,我就会闻风而至。”他茫然看着天空,思绪飘远了。

接着,他忽然讲起了过去。

“……那一天,我对你说,躲在那里别出来。等我跟那些人走了你再逃。无论你逃向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她闭了眼,听见了雨声。

“那一天下着雨?”

“很大的雨,大雨冲刷了一切气味。我们饿极了,躲在山洞里,不敢发声,也不敢出去。我父亲的人就在附近。你饿得连地上的虫子也抓来吃了,还告诉我味道不错。”他呓语喃喃,陷入深深的回忆,“我知道他们想抓的人是你,所以我悄悄地溜了出去,想把他们引开。我对你说,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别出来。我父亲不会杀掉我的。”

“你还是中了计。我父亲的人说,他数十下,你若不出来,他就立即杀掉我。结果他只数一下你就出来了……你真傻。

“行刑那天,你咬紧牙关不吭声。你以为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就会少难受些吗?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叫做想象?”

皮皮从没看过他的脸如此苍白,牙关紧咬,全身颤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嘿……”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想开点,一切都过去了。几百年都过去了。你是个很忙碌的祭司,为什么反反复复还在想那一天的事?我是慧颜也罢,不是也罢,我都要开导你:生活是美好的,未来是光明的,不要老是停留在过去。我的话你愿意听吗?”

皮皮觉得,这话说出来,口气很像是她大学时期的辅导员。

他坐起来说:“你的话,我从来都很愿意听。”

“那就好,那就好”心理辅导这么快就完成了,皮皮有一种成就感。

“你曾经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会在来世等着我。让我记得一定来找你。”他抱着她,亲吻她的脸,“你说的话,我怎么会忘记?我永远都记得!”

“贺兰,”皮皮轻轻地推开他,“你的故事我听了很感动。不过,我真的不是慧颜,我是皮皮。我知道你很想念她,想念到发疯。可是,我是我自己,我不可以为你扮演另一个人。我不能,也不会。我是小人物,但我也是自己生活的主角。我不会扮演别人故事里的角­色­,无论那么做会得到多少好处或喝彩。我无法配合你,贺兰,请你原谅我。”

他们之间,出现了微妙的冷场。然后,贺兰静霆释然一笑,站了起来,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对不起,我错了。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我不应当向你提起另外一个人,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皮皮扬起头,笑眯眯地说“怎么补偿我呢,祭司大人?”

“对我们狐族来说,蜜月不是指你的爱人带你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去度假。”他搂了搂她的肩,“蜜月是指那个人有能力让你在任何地方都觉得在过蜜月。”

他们回到宾馆,不分晨昏地嬉戏。

他将她搂在怀中,用下巴刮她的脸:“关皮皮,你是不是贺兰静霆的妻子?”

她大声说:“是!”

“关皮皮,你爱不爱我?”

“爱!”

最后,她累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裹着,很暖和。

那是一条狐狸的尾巴,白得像雪。

她居然没有吓一跳。

“就这么多吗?”她沿着尾巴摸下去,却摸一个男人的身体。

“就这么多。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吗,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他睡眼惺忪。

“其他部分呢?”她凝视着他的脸,完美无缺的人类的脸。

“没有了”

尾巴扬起来,轻轻拍了拍,像一只拂尘在她赤­祼­的身上扫来扫去。

她将尾巴紧紧抱在怀里:“好可爱啊!我好喜欢它!”

“嗯,我若死了,一定把它留给你做个围巾。”

尾巴霎时间消失了,他披上睡衣坐起来:“早上想吃什么?”

皮皮擦擦眼,死死盯着尾巴消失的地方,又用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我刚才是不是做了个梦?”

她想起了庄生梦碟的故事:“会不会是我一直都在做梦?”

他的身形顿了顿:“有可能。”

“哎,你以前说,你不可以变回去的!”

“我怕你害怕。”

“我不害怕,那我还能不能再看一下你的尾巴?”

“要看多久?”

“半个小时,行吗?”

“最后一次满足你,小丫头。”那尾巴伸过去,将她卷了进去,和他紧紧地卷在一起。

“­干­什么吗……。把人家捆得跟粽子似的。”

“等我办完事回来,天天要这样把你绑在我身边。”

次日清晨,他们坐出租在高速公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很小的县城。县城的名字,皮皮从来没有听说过。

北方的秋季有点灰蒙蒙的,天高而远。一路灿烂的阳光,田野明亮却没什么颜­色­。比起湿润的南方,毕竟少了一点绿。过了县城继续往前开,走了不到半小时,终于停在了一个围墙的外面。下车一看,前面有块白­色­的招牌,写着“峰林养殖场”的字样。两米高的围墙,像监狱,里面很空旷,没有高层建筑。

一阵风吹来,带来一股难闻的腥气,皮皮连忙捂住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啊?”

贺兰静霆说:“狐狸的味儿。”

皮皮连接松开手。

“难闻就是难闻,我又没说好闻。”

“既然嫁给了你,他们也算是我的亲戚了。嫁狐从狐,我受得了。”她把头扬得挺高,回了贺兰一个妩媚的笑。

他笑了笑,神情有点忧郁。

在车上贺兰静霆显得心事重重。皮皮想和他聊一聊,发现他提不起说话的兴致,便拿着手提电脑专心地看自己百看不厌的《­射­雕英雄传》。贺兰静霆的计算机上只有大量的古玉图片。除此之外,既无音乐,亦无电影,唯一的一部电视剧还是皮皮昨晚从网上下载。

此行绝对和狐狸有关,而“狐狸”两个字是他们之间的敏感话题,皮皮觉得自己应当管住自己的嘴巴和好奇心,按兵不动,以退为进。

“这就是你要谈生意的地方?”她四处张望,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荒凉得就像《聊斋》所写的狐兔出没的地方。

“是的”

“以前,你和千花一起来过?”

“恩。”

“什么生意?”

“皮货。”

皮皮瞪大了眼睛:“你做皮化?”

“恩。”

贺兰静霆不是最讨厌皮的吗?因为这个,皮皮现在莫说皮,连真丝围巾都戒了,成了一名地道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可是,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动物的人居然做起了皮货的生意。为什么?为了钱?

她的脸变了­色­:“什么皮……狐,狐狸皮?”

“对,这是一家狐狸养殖场,是这一带规模最大。”

“哦!”她的眼睛瞪得很圆。“对不起,我的脑子有点乱。你不是狐族的祭司吗?你忍心看着你的同胞被杀掉吗?”

“可是,你知道狐皮每年的产量吗?”

当然不知道。不过她知道狐皮很贵,就是她认识的最富贵的,穿着最讲究的,行事最有派的人也没有谁穿得起狐皮大衣。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好莱坞的影星和《红楼梦》里的黛玉穿过狐皮。于是说:“会很多吗?皮草这么贵,只有最有钱人才会买。产量不会很大吧?”

“全世界狐皮的年产量是五百万张。狐皮大衣又轻又暖又漂亮,人人都想拥有它。”

“我明白了,”皮皮凝视着他,轻轻地说:“你是来买狐狸的,买来之后放行,对吗?”

他笑了,目光很温暖:“对的”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横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围墙,而是一座巨大的集中营。

“这农场里有多少只狐狸?”

“六千只左右。”

“你要把这六千只都买下来吗?”她不知道价钱,但肯定是很贵的。

“我倒是很愿意,不过,老板不会同意。他每次都会留下两千只来作种狐。”说罢,他的脸微微转了一个方向,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

果然,农场的大门打开了,从里面快步走出两个人。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儿的男子,穿一身高档笔挺的西装,脸很黑,腮帮上有着疤,好像曾经跟人打过架,看年纪不到四十岁,举止很气派。身后跟着女子二十五六,一头乌黑的长发,脸很漂亮,穿一件米­色­的西服套裙,系着一条宝蓝­色­的碎花丝巾,细腰长腿,手袋,手表无一不是名牌。

“贺兰先生!”那男子快步过来和他握手,“您真准时。”

“您也是,郑先生。”贺兰静霆微微一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太太,关皮皮。皮皮,这是农场的场主郑绍东先生。”

他们互相握了手。郑绍东热情地说:“哎呀,你结婚了?恭喜恭喜!您好!贺兰太太!小余,去跟办公室的老钱说一下,准备一份厚礼,要有农场特­色­。”那女子应声拿起手机拨号,离开一步,低声交代了几句。

“郑先生,您太客气了。”贺兰静霆说。

“这位是余曼宁小姐,我的秘书。”

大家互相握手,彼此说幸会。

皮皮微微纳罕。两人服饰华丽,品位时尚,就是大都会的商人亦有所不及,不知为什么肯蜗居在偏远小县里养狐狸。转念一想,这人拥有六千只狐狸,不是百万富翁是什么?一个百万富翁在大城市里也不多见,若在这样的小县,不摆出高规格的行头,能行吗?

大门缓缓打开,皮皮向前走了几步,站住,驰目而望。

眼底是一望无际的笼舍,一排排伸向远方。笼舍之间约有两米的行距,每隔四排建有绿化带,绿树成荫,当中还有一道一米多宽的水泥道。

笼子里养的当然就是狐狸。

皮皮在报社时曾经跟着农村部的记者采访过养­鸡­场,规模也很大,但她觉得远不如这里­干­净和安静。

觉察到她的好奇,郑绍东问:“贺兰太太,您这是第一次来养殖场吗?”

皮皮点点头。

“那我请余小姐带您参加一下如何?就在附近逛逛,十五分钟就可以了”

“好啊”

“贺兰先生,您也想一起去吗?”

贺兰静霆摇头:“不必了”

“那我们俩先到餐厅坐一会儿?”他建议,“我们特地从城里请了位广东师傅给你们俩做粤式早茶,全素的罗汉宴,这边请。”

“稍等一下。”贺兰静霆从包里取出盲杖。他走路的姿势很优雅,盲仗轻点,从容尾随着郑绍东而去。

“我第一次看见他就爱上了他。”看着贺兰静霆的背影,余曼宁忽然说,“那时我还是个实习生,后来就留在了农场。只为每年的这个时候能够见到贺兰先生。”

皮皮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不会吧?”

“当然是玩笑。”余曼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一脸的捉弄。

他受的伤。这几天,他身上也有些伤痕,虽不明显,但内伤一定很重,居然可以无所顾忌地和她亲热。若不是功力减退,他是断无这个勇气的。

“他想除掉你,以便能够统一狐界,对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这中间很复杂,几百年的纠葛,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比较好。”

皮皮瞪了他一眼:“原来你们狐族和人类一样重男轻女,认为女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我不是这意思,只是不想让你介入到这些事情当中。”他淡淡地解释,“你有你的事,你应当专心考研。”

他们路过一个住宅区。有一户人家有个很大的后院,里面姹紫嫣红种满了鲜花,。贺兰忽然站住,对着空气深深地吸吮:“皮皮,这里有花。”

“是啊。不知道谁种的,开得这样好,肯定没施过化肥。”

他在空气中捕捉花的气味:“掬花、芭蕉、枇杷、蜀癸、还有月季。月季是什么颜­色­的?”

皮皮踮起脚看了看:“有红的,有白的,月季的味道好吗?”

“挺好。”

她忽然想到他除了喝水,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连忙问:“哎,你饿吗?”

“有一点,我们需要找家花店...”

“不需要,你在这里等着。“她身形矫捷地从院墙爬了进去,从里面摘了一把月季。低矮的院墙Сhā了不少玻璃片,皮皮只顾得摘花,从墙上翻回来时,”不小心让玻璃划了一下。“

“给,这是月季,有好多呢,你吃吧”

“....贺兰静庭愣了半晌,你....偷花”

“对偷了”

“这不好吧”

“当然啦,对人类来说这是不好的。”皮皮两手一摊,不过,你又不是人

“哦,相信我,我们对道德和人类一样敏感。”他摸出两张票子,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字:

“---抱歉,我们拿了您的花”

写的字他自己看不见,有几个不在一行,又有两个字重叠了,不过,还是可以读,他将钞票留在那家人的门口,用一块石头压好

然后,他的眉头忽然皱了一下

“你身上出血了”

“手指划了一下,没关系的”

她的手藏在身后,被他拉出来,放到口中轻轻吮吸

她的脸蓦然间红了,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很紧

“需要....需要这么久吗”

她们沿着水泥道走入一排笼舍。笼舍距地面有一米之高,地上打扫得很­干­净。每个铁丝编成的笼子里都有一只雪白的狐狸。她只听见狐狸在笼中走动的声音,没怎么听见它们的叫声。

“哇,这里比养­鸡­场安静多了。”皮皮说

“是啊!狐狸是非常安静的动物,虽是犬科,却不像狗那样爱叫。而且,雌狐狸也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好­色­。它们相当冷淡,一年只有三天的发情期。此外,狐类一般是一夫一妻制,单独狩猎,很少群居。”余曼宁一面说一面将笼子打开一条缝,用一根细长的钩子将里面的狐狸钩出来,抱在手中,“这是白狐,摸摸看这针毛的长度和光泽,再看底绒的弹­性­和密度。这一只有十五JIN多,个头超过一米,一张这样的狐皮,在市场上至少卖五百块钱。”

那白狐温驯地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它的瞳孔是黝黑的,默默地闪着乌光,仿佛有道光线从脑子里照出来。

皮皮微微一怔,这双眼似曾相识。

“我们这里是西部最大的芬兰原种狐养殖基地。主要养殖的是白狐和蓝狐。目前一共存栏六千只。狐皮的年均产量为四千张。贺兰先生是我们的主要买家,最近三年他龚断了我们所有的产品。”余曼宁熟练地介绍着。随手将那里狐狸放回笼内,带着皮皮走到另一个笼子跟前:

“这只是种狐。”

皮皮的脑海中立即闪出修鹇的样子,低头仔细一看,里面的白狐个头更大,皮毛光亮,肌­肉­丰满,行动活泼。余曼宁将它抓出来给皮皮摸:“拥有良好的种狐是农场致富的关键。我们每年都要挑选三次。选出那些出生早,生长快,换毛早,针毛质量好的狐狸做种狐。你看这只,腹部圆平,毛绒丰厚。你再摸它的背,一点也不挡手,是不是?轻轻一压,就可以触到背骨和肋骨。这只狐狸出来的皮草,肯定是世家皇冠级的。”

“世家皇冠极?”

“也就是最高等级的狐皮。”

皮皮觉得“狐皮”这两个字,今天听来特别刺耳。那只狐狸在她的掌中呜咽了两声,令她一阵心寒。她不知不觉抬起手,看了看手表,想找个理由离开这里。却听见余曼宁说道:“贺兰太太觉得这只狐狸的毛­色­如何?”

她敷衍道:“挺好看的,看上去不错”

余曼宁自豪地笑了,将狐狸往旁边一位工人手中一送,说:“老谢,将它剥了,给贺兰太太做个披肩吧。”

“哎——”皮皮连忙拦住,皱了皱眉,“我不喜欢披肩。种狐得之不易,你们还是留着吧。”

越这么说越误会,余曼宁以为她嫌少。

“别客气!老谢,多弄几只,冬天快到了,给贺兰太太做件狐皮大衣。记住,要最好的货­色­。”那工人将狐狸一拎,便要往屠宰场里去,皮皮挡住他的去路:“老师傅您等一下,我打电话问问我先生。:”

手机一通,贺兰静霆在那边问:“皮皮,有事吗?”

“余小姐一定要……用几只狐狸……给我做大衣。”她结结巴巴地报告。

“告诉她,就说如果坚持要送,就送活的。我们送回农场再处理。”他简洁地答道。

挂了机,皮皮道:“我先生说既然成­色­这么好,他更喜欢活的,回农场可以自己处理。

可是那工人早在余曼宁的示意下执意进了不远处的屠宰间。皮皮抢步跟上去。只见那工人熟练地将一只很细的铜­棒­Сhā入狐狸尾部,另一只手正待按电源开关。皮皮不客气地冲过去大喝:“住手!”

余曼宁拍拍她的肩,柔声地说:“贺兰太太,你们的农场里,难道不是这样处死狐狸的吗?老谢,将它先放回去,别在贺兰太太面前收拾啊,当心吓着她了。”

“我们刚刚结婚,贺兰先生上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贺兰先生不愿意他买来的毛皮有任何污染,宁肯全部运回自己的农场请专业屠宰师屠宰。”余曼宁宽容地一笑,表示理解,“其实他真是过虑了。司可林太贵,心脏注­射­太麻烦,实践证明,电击法是目前最快最节省也最有效的办法,绝不会损伤和污染皮毛。”

“司可林?”皮皮没听明白。

“也就是氯化琥珀胆碱,是一种肌­肉­松驰剂。”

“也就是毒药,对吗?”

“这种药会导致呼吸麻痹。注­射­三到五分钟后狐狸应就会安静地死亡,不挣扎不尖叫,也就不会损伤毛皮。体内无残毒,尸体还可以利用。你们农场大约都是用这种方法取皮,用贺兰先生的话说,比较人道。

不过这种药比较贵,用的时候剂量也很大,绝大多数农场是不喜欢在这方面多花钱的。”

说话时,皮皮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只饱受惊吓的狐狸。只觉得它黝黑的瞳孔中似有一团自己无法识透的东西。那一刻它的样子很茫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又知道自己已末日来临。

“嗯,贺兰这么做也是有他的理由。”皮皮很外交地附和着。

“这是当然。贺兰先生是我们的金主,这一带的专业户们想巴结他还巴结不上呢,他想怎么­干­自然是听他的。”余曼宁带着她到了另一个房间,用酒­精­擦了擦手。皮皮看见桌子推着一个大纸袋子,上面写着“维生素E”四个字,便问:“怎么?狐狸也吃维生素吗?”

余曼宁点头:“维生素A,D,E都是常年供给的。特别是维生素E,一进入繁殖期就要加倍供给。目的是促进狐狸的­性­器官发育,增加产崽数量。”

“嗯,看来这些狐狸真不是养出来的,是生产出来的。”

“当然是生产的。从配种,饲料一直到繁殖,取皮,每一道工序都要­精­心。我们有专门的饲料加工部门,目的就是把饲料转化成产品。现在养狐业成了这个县的主导农业,我们农场就成了致富成功的典型,每年都有各地的专业户到我们这里参加,学习。我们场主也经常上报纸。这不,上周市里的电视台还到这里来做他的专访呢。”

看着她一脸的自豪,皮皮忍不住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些狐狸有意思,会不会恨你们!”

“恨?”余曼宁愕然,“恨什么?既然来到了这个农场,这就是它们生活的目的。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你呢?”

皮皮一时间失语了。这种逻辑她似曾耳闻,仔细一想又没了线索。可不是吗?人有人的逻辑,狐狸也有狐狸的逻辑。买主有买主的逻辑,卖家有卖家的逻辑。从一方看另一方都是罪恶滔天。

“贺兰太太也吃素吗?”余曼宁忽然问。

“不吃”

CHAPTER 35 家麟回来了

第二天下午六点,贺兰静霆带着四千只狐狸准时离开了西安。

皮皮花了一个上午和他一起采购了路上用的饲料。他们去水果市场买了五百jin新鲜的梨和苹果,打成浆放入保鲜桶。又买了五百jin鱼雇人剖净放入一个巨大的保鲜车箱。贺兰静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当监工。皮皮穿着套鞋,系得塑料围裙,帮着几个工人一起杀鱼。忙了整整五个小时,将所有饲料运入车站存放妥当。

去C市的飞机四点起飞。他们在飞机场上告别。

贺兰静霆没说很多的话,只是用力地搂了搂她,叮嘱:“专心准备考试。”

“嗯”

“看书累了就去看看我种的花。”他说:“我在山顶开了个小小的苗圊,就在井口的旁边,春天的时候风景会很美。”

“好哦,一定去看。”

过了安检她回头望,发现他还站在原处,依依不舍的样子。

她挥挥手,潇洒地去了登机口。

回到C城,一切如旧。考试临近,贺兰静霆给了皮皮闲庭街宅子的钥匙,让她在那里复习。那宅子的环境自然是又好又安静,闲来还可以上上网。皮皮不喜欢,觉得屋子空旷,独住太寂寞,宁愿和­奶­­奶­挤在自家不到九平米的小屋里,无电话无电视无网的­干­扰。且任何时候都可以喝到­奶­­奶­煮的红豆汤。不过,每隔一周她会去一次闲庭街,替贺兰静霆收拾信件,打扫房间,顺便看一眼他的花园。因有专雇的花匠打理,皮皮不用自己动手。那一年的冬季没有雪,温室里开满了鲜花,读书累了,她会过来找把藤椅,捧杯茶,在温室里静坐片刻,驰目骋怀,提前享受一下烂漫的春光。

爱情对她来说,失去得很惨,得来的却很容易。人们常说水到渠成,水到渠成,皮皮觉得,她和贺兰静霆的爱情,渠还没有成,水已经汹涌了。幸福之神终于光顾了她……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

生活变得充实,忙碌,充满希望。

每当想起与贺兰在一起的日子,皮皮觉得很温馨。这种温馨就像是旅行归来的一个热水澡,或者工作疲倦之后的一次按摩,很放松很奢侈,没有它也不是不可忍受。对于贺兰,皮皮绝对没有对家麟那样敲骨吸髓,如饥似渴的想念。贺兰是吸铁石,出现了才会有磁场。家麟是地球,引力无所不在。

又一个月过去了。

月球驶离了地球,潮汐消失了。那份刻骨的陌生感又回来了。庞大的狐族就像个火星社会,越是了解,越变得不可思议。

贺兰常说,狐族之间的爱是从身体开始的,熟悉了身体再接近灵魂,身体比灵魂更有记­性­。而身体的爱又是从气味开始的,那是一种最原始的诱惑,不依靠任何逻辑,也没有判断,就像一个人天生喜欢某种食物,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原因。

“你的味道好香。”夜半,贺兰常拿着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尖上嗅,“你一天­干­了什么,我都能从你的手指上闻出来。”

皮皮觉得新奇,觉得匪夷所思,又觉得很迷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被“狐化”了。嫁给了狐狸,今后她可以像狐狸那样思考吗?或者用狐狸的方式生活吗?

可她毕竟不是狐狸啊。这就像有人将她推到舞台上,命令她扮演一个完全不熟悉的角­色­。一时间,言谈哭笑,举手投足都不是自己的。木偶还有个提线的人,她连谁给她提线都不知道。

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很久,皮皮决定不再为难自己。她没有狐狸思维,她是人,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思考就好了。贺兰静霆优点很多呀:年少多金,英俊销魂,情深似海,忠诚不移---大多数女人有了这样的爱人都会觉得心满意足,皮皮也不例外。至少他不像小菊介绍的那位出租车司机,一听见自己考研就变了颜­色­。无论对未来有何打开,贺兰都没有半点反对。

分开的头一个月,贺兰静霆每天晚上给她打一个电话,非常准时。简单的问候,谈谈狐狸的训练的情况。十分钟之内准时挂断,不影响皮皮的复习。他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在十二月初的某个下午,告诉皮皮他要离开大兴安岭去俄罗斯,坐火车穿越西伯利亚,最后从水路将最后一批狐狸放归北极。

“会有危险吗?”

“不会,这条线我每年都走的。”

“那么,修鹇会陪着你去吗?”

“不,我一个人去。”

“可是……白天你行动不是很方便,有个人陪着帮帮忙也是好的啊。”

她有点担心。

“一切都安排好了,没问题的”他信心十足,“放心吧,你专心复习,好好考试,祝你成功。”

“听着贺兰,平安回来,你欠我一个婚礼。”

他在那头笑了:“当然”

然后,他们便失去了联系。

夜里皮皮一想起他,脑中就是一幅白皑皑的画面:漫天大雪,一个披着风衣的人影带着一大群狐狸在一望无垠的冰川上跨涉。就像电影里的草原小姐妹。几百年来,这就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责任,他的义务。祭司大人真不容易。这世界每年都要消耗几百万张狐皮,几千里狐狸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这么一想,皮皮觉得贺兰静霆活着有点惨,像个悲剧人物。

考研很顺利。

皮皮很担心的新闻学理论也考得很顺手。考前两个礼拜她去见了朱教授。那时她的头发长度已超过了三厘米,又黑又细,微微地带着卷儿。见她时,教授扔然抱着那只波斯猫,老头子没有多说,临走时问了一句:“你的英语准备得怎么样?”

皮皮莞儿一笑:“准备好了。”

这话给了她定心丸。她心领神会地认为老头子觉得她的专业课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冬天就这么过去了。

贺兰静霆还是没有半点音讯。

二月底皮皮就知道了自己考研的分数,她以总分第二的成绩被通知复试。两周之后,复试顺利通过。大局已定,剩下来的时间,不过是体检和等正式的录取通知。

原来考研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难,咬咬,努努力就能做到。既然如此,大学的时候就应该开始准备。只可惜她终于奋斗成了家麟的校友,家麟却不在了。

复试之后的那天晚上,皮皮给家麟发了一封E-mail,很简单的几个字:“嘿,家麟。我考上了C大新闻系的研究生,现在我终于是你的校友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时隔两年,自己会主动给他发信。虽然平日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会隐隐心痛,茫然若失。

也许这只是她多年的一个习惯,每当有了什么好消息,考试过关或者找到工作,她总会在第一时间里让他知道。

显然家麟已经不大记得她了,她没收到任何回音。

三月初的一天,皮皮和小菊一起约着逛商店。趁着大降价,皮皮买了一个多功能的电饭煲。她们一起去街边吃了一顿火锅,出来走在街上。小菊说:“皮皮,你不是跟家里人一起住吗?要个电饭煲­干­什么?”

“电饭煲吗?因为我自己要煮饭啊。”

“你?自己煮饭?”

皮皮窘了一下,说:“小菊,我告诉你一件事,不许你骂我。”

“什么事儿?”

“我嫁人了。”

“什么?你说什么?”小菊差点跳起来。

“我嫁人了。”

“你闪婚啊?什么时候。”

“只是和他登记了,我爸妈还不知道呢。我等他回来正式到我们家提亲,结婚证的事儿我们就瞒住不报了。”

小菊一把将她扯到路边:“哥们你也太能瞒了吧?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告诉我?也不找我参谋参谋?”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的决定挺匆忙的,谁也没告诉。”皮皮不好意思地解释。

“那你爸妈会不会不同意?”

“不会。”

“这么自信?”

“有才有貌的钻石王老五,看不出他们会反对哪一点。知道的话,只怕还会逼着我嫁给他呢。”她快活得笑出声来。

“哎呀,你怎么运气那么好呢?快告诉我他是­干­什么的?是同学吗?我见过吗?皮皮,要不我们举行集体婚礼吧,我和少波也打算今年结婚呢!”

皮皮坐在路边的花坛上,一五一十地向小菊介绍贺兰静霆,除了他是狐仙之外,全部坦白。话说到一半,小菊叫道:“哎,你口渴不?这么好的消息怎么能在路边上消化呢?我要喝咖啡,焦糖码奇朵,你请客!”

焦糖码奇朵就焦糖码奇朵!一向节约的皮皮也不含糊:“没问题!”

她们拐进另一条街。皮皮记得那里有个咖啡店,不贵,她和小菊以前来过。里面的咖啡总有一股子呛人的糊味。人家说,只有现磨的正宗的哥伦比亚咖啡才有这味道。皮皮不是很喜欢,倒是这一家的英式­奶­茶很不错,也便宜。

咖啡店旁边是个水果摊。有两个人在挑水果。

其中一人的背影让她觉得一股凉气从脚跟一直蹿到头顶。

她不知不觉地停住了。

仿佛也察觉了她的存在,那人微微地转过身,对她笑了笑,举手打招呼:“嘿,皮皮,好久不见。”

皮皮的心咚咚乱跳,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有人拉了拉她的胳膊,她听见小菊很大嗓门地说:“皮皮,咱们走,咱们和这种人没什么话说!”

她就这么懵里懵懂地被小菊拉进了咖啡馆。坐下来,要了咖啡,她又站起来:“小菊,等我一会儿,我要和他说几句话!”

小菊歪头打量她,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真是稀泥糊不上墙,如果是我,非暴打他一顿不可你去吧,记得站稳立场哦!”

披上披肩,她将自己裹得很严。外面空气清冷,她走过去,碰了碰那个人:“你好,家麟。”

陪他买水果的是孟阿姨,家麟的妈妈。她结了帐,识趣地避开了。

家麟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脸瘦得厉害,原先丰满的两颊几乎没有什么­肉­,使他看上去有点落拓。大约刚刚回国,他穿着件厚厚的yu绒服,围一条深蓝­色­的围巾,显得不合时宜。C城的冬季并不冷,今年一场雪也没有。大多数人外出只穿一件毛衣外罩一件有夹层的外套就够了。皮皮自己的短大衣下面只穿了一件尼料的短裙。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没有把他晒黑,恰恰相反,家麟看上去竟比离开的时候还要白净,甚至可以说是苍白的。

“嘿。”他扬了扬手里的桔子,“吃桔子吗?”

“不吃,谢谢。”她问:“什么时候回国的?”

“有一段时间了。”

“放寒假啊?”

“嗯。你呢,你怎么样?”

“你没有收到我的邮件?”

“E-mail。”

“是发到我学校的地址了吗?”

“对。”

“对不起,我忘记查了,有要紧的事?”

“没有,只是告诉你我考上了研究生,C大新闻系。”

“哇!”他很真诚的笑了,“恭喜恭喜!还记不记得以前我老夸你作文好?我没说错吧,你就是挺有才的。”

家麟总夸皮皮有才,从她讲故事的那天开始他就说皮皮将来会是个大作家,而且坚信她会出书。皮皮写的故事还有乱七八糟的诗歌散文什么的,他都认真收藏起来,说是“手稿”。在C城一中这样可怕的环境里,皮皮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和自信完全是靠着家麟锲而不舍,喋喋不休的夸奖支撑下来的。

“你呢?什么时候毕业?国外的博士要读很多年吧?”

“好不容易回国休息一下,你­干­吗老问我学习的事儿?”他淡淡地说。

她只好换了一个话题:“田欣呢?也跟你一起回来了?”

“没有。”

怀孕了?生孩子了?考试紧张了?他没解释,皮皮也没多问。

“对了,谢谢你给我们家寄钱。”

“谢什么,你不是又给我寄回来了吗?”

“还是谢谢你。”

他看了看手表。皮皮知趣的说:“我还有朋友在咖啡馆时等我,先告辞了。”

“为什么你的朋友我看着觉得很眼熟?”

“是辛小菊,还记得她吗?高二七班的,走路老提着一把大伞?”

“对,对。瞧我这记­性­。”

皮皮的手机忽然大响,她按键正要接听,家麟的脸­色­却变了变,忽然退了一步,脚不知为什么没站稳,踉跄了一步:“对不起,我得坐下来。”

皮皮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旁边正好有个凳子,他坐下来,忽然抱住头,吃力地喘气。

她从来没见过家麟这种样子,他像个垂死的病人那样勾着腰,手捂着胸口,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

“家麟!你怎么啦?家麟?家麟!”

她乱了分寸,拿起手机就要打急救。家麟的妈妈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从双肩包里抽出一个透明的氧气管,给他吸氧。

“关掉手机!”孟阿姨大声叫道:“请关掉手机!他身上关了心脏起博器,手机有电磁­干­扰。”

皮皮吓得赶紧抠掉电池。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怕,脸白得跟一张纸似的。

皮皮叫来出租车,帮着孟阿姨把家麟送回了家。

皮皮已有很多年没去过家麟的家了。家麟出国后,听­奶­­奶­说,他家又搬了一次,住在离C大不远的静湖小区。近两百平米的复式楼,装修得很豪华。几年不见,皮皮觉得孟阿姨衰老得很快。她比皮皮妈妈还小两岁,看上去却显出蹒跚老相:皮肤­干­枯,眼圈发黑,不到五十岁,头发全白了,完全可以用­鸡­皮鹤发来形容。

她们一起将家麟送到卧室,给他服了药,他半躺着,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皮皮走到客厅,问道:“孟阿姨,家麟出了什么?”

事情一点一点地明晰。家麟去年在北美出了一次严重的车祸。肋骨断了六根,最下面一节胸椎压迫­性­骨折,瘫痪了三个月,留下了严重的胸部外伤综合证。孟阿姨说了一大堆专业名词,什么张力血胸,什么心包填塞加上二尖瓣撕裂,什么ARDS……总之,后来虽然救回来了,但心脏和肺受损严重,得了心力衰竭。他不能有任何剧烈运动,严重的时候,走路吃饭都喘得厉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办退学手续,回国休养。

“哦。”皮皮拿着孟阿姨倒的茶,手一直在发抖。她想了想,问道:“田欣呢?她没有一起回来吗?”

孟阿姨的脸变了变,说:“他们离婚了,就在家麟最困难的时候。当然,他和田欣的夫妻关系也不怎么好,国外学习压力大,两人都好强,常常吵架。开始田欣也没提出离婚,还照顾了他半个多月。后来她爸去了一趟加州,亲自和医生谈了话,知道从今往后家麟就等于是个废人,状态不会好转只会恶化,就逼着田欣和他了断。”

皮皮忍不住说:“这种时候,她怎么可以这样做?”

“是家麟主动提出来的,两个人都在读书,他不想耽误了她的前途。可是田欣……那女人忙不迭地答应了,生怕他反悔,第二天就让他签文件。文件一签完,立即办转学,逃了个无影无踪。现在我连她在哪个大学读书都不知道。家麟虽然口头上没说什么,内心一定很难受。”她低声说,“自杀过一次,幸亏我发现得快。”

皮皮默默地听着,心内欷觑,没有说话。

“哎……”孟阿姨长叹一声,眼泪滴出来,“皮皮,你和家麟从小就好。我知道你以前喜欢他。可惜我们家麟没福气,遇到田欣那无情无义的丫头。想当初她来我们家玩的时候嘴可甜了,阿姨前叔叔后的,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还抢着帮我洗碗拖地。我们也是看走了眼……田欣也不想想,就凭她那个专业,当所若不是靠着家麟的全奖以家麟妻子的身份签证,能出国吗?”她握着皮皮的手,重泪:“皮皮,看在你和家麟从小一起长大的分上,阿姨能求你一件事吗?”

“阿姨,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家麟病成这样,无论什么忙我都愿意帮的。”:皮皮认真地说。

“你有空能常来看看家麟吗就当是看看老朋友。他现在变了一个人似的,成天呆坐,一句话也不说,计算机不打开,电视不看,收音机也不听,就连我和他爸爸也不怎么理采。我今天是强行拖他出来走一走,想不到碰到了你。你看,他又说又笑一下子恢复了正常。皮皮,阿姨求求你,有空找他聊聊,开解开解他。他这病,医生说治好是没希望了。但让他过个舒坦日子,慢慢地养身子,这钱我们是足够的。我就这一个孩子……看他变成这样……生不如死的,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皮皮的心空落落的,只得安慰了孟阿姨几句。在家麟家坐了近一个小时,她去卧室看了看他,见他沉睡不醒便只得告辞了。

出门的时候孟阿姨问道:“皮皮,你还在报社工作吗?有男朋友了吧?”

她想到孟阿姨和自己的妈妈,­奶­­奶­都很熟,怕和贺兰静霆登记的事儿传了出去,便含糊地说:“我刚考上C大研究生,学业挺紧张的,暂时不想考虑个人的事情。”

“C大?C大就在我们隔壁啊。你家离这里远,我这儿有好几间空房子呢,要不上学后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吧?床是现成的,有保姆给做饭,有洗衣机有计算机,比寝室方便,学习也安静。”孟阿姨拉住皮皮的手,热情地说。

皮皮笑了笑,婉拒道:“谢谢您,不用了。寝室离图书馆近,我愿意住学校。阿姨您放心,我会常来看家麟的。”

皮皮的话,没有半分虚情假意。

第二天下午打工一结束她就去看了家麟。吸了一天的氧,家麟气­色­好多了。但他的神情仍然抑郁,说话总是保持着礼貌和节制。他带着皮皮参观了自己住的小区,告诉她去新闻系上课应当哪一路车,从哪个门下离大楼最近。

“你可能会住在西二区的12号楼,女研究生都住那里。”他指着远处的一排红顶高楼,“田欣以前住四楼412。有电梯,所以打开水不会累。”

她愣了愣,有点诧异地听到家麟提起田欣,居然没带半分怨气。

接着,他开始长篇大论地给她讲上学的注意事项:英语尽快过六极;专业课尽早修完;论文早点开始,以便在毕业那年有足够的时间找工作;暑假记得联系实习单位,简历上写一笔很管用;研究生院有哪些奖学金,竞争情况如何,等等。

“我不是新闻系的,专业课可能帮不上忙。不过如果你外语有困难,我可以辅导你。”

他兴致勃勃地向前走,但很快就累了,微微的有点喘气。皮皮不自觉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他身子僵硬了一下,既而又松懈了。

“我没事。”他说,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

“坐下来休息一下。”她拉着他在小区的木椅上坐下来,“要喝水吗?”

“不,谢谢。”他说,“我不能喝太多的水”

“哎……”皮皮突然说,“我们去看电影吧,我买了两张票,国产搞笑片。”

他扬起脸看她,有点诧异,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怎么?以前我们不是还逃课看电影吗?你不记得了?《泰坦尼克号》,《飞鹰行动》,《碟中碟》。”

他微笑:“记得”

“每次都是你买票,仔细算来我还欠着你人情哪!”皮皮呵呵地笑,“走吧,去电影院。就当考完试陪我休息一下,娱乐娱乐。”

“皮皮,谢谢你来看我。我现在……需要回去休息了。”他礼貌地拒绝。

她以为他真的不舒服,可那话听起来却是他在有意推辞。不由得轻轻问道:“你……你不想去看电影吗?和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很开心,请你不要误会。”他说,“谢谢你,开学那天请记得通知我。我可以带你到学校仔细走一走,熟悉一下新环境。”

现在三月初,皮皮掐指一算,离开学还有半年时间。陶家麟这话的含义她明白,半年之内都不要来找他了。

“你……你一个人这么闷,不想我来陪陪你吗?反正我每天除了打工也没什么事儿。”皮皮一紧张,结巴了。

“嗯……我不闷,也不需要人陪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他凝视着她的脸,淡淡地说:“不要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他几乎是强行将她送到车站,“看你,打工那么累下了班还转几趟公车来这里看我,以后不要来了。”

“那我明天再来。”她咬咬嘴­唇­,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不用,真的不用。”

“Shutup!”她骂了一句,抱住他,泪流满面:“少来这一套!你得好好地活着,听见没?陶家麟!”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在他怀里低声呜咽。

他没有顺势也拥抱她,只是拍了拍了她的背,叹息:“皮皮你还是这样的,什么也没变,动不动就感情用事。”

“我以前一直很喜欢你。”她直直地说,这话她捂在心里好多年,硬把家麟给捂到了美国,现在再不说,家麟就没了。

他苦笑:“我知道”

“我要感谢你”

“感谢我?”他愣了愣,“为什么?”

“因为从小到大你一直让我感觉被爱,被尊重,被鼓励。”她看着他,认真地说:“虽然这只是友爱,不是爱情,但它是我自尊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你的爱,在高二七班那样郁闷的圈子里,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看不起自己的人。”

他沉默。

“家麟。”皮皮鼓起勇气问了个在心底藏了很久的问题,:“那你以前究竟-嗯……喜欢过我吗?”

“你是指那种意义上的喜欢吗?”他说

“对,对”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哭笑不得,“你耽误我多少青春你知道吗?”

他看着她,也瞪了半天眼睛:“你又没来问我。”

“田欣来问过你了吗?”

“也没认真问,就给我写了几百首诗……”

皮皮翻了翻了白眼,差点昏过去。在心里捶胸顿足地号叫,我也写了啊!只是全给你封到箱子里了呀!啊……呜……

见她一脸沮丧,家麟只得慢慢开导:“不要紧,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你若爱上一个人,一定要早点告诉他,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

从那天起,皮皮每天过来看家麟。家麟不情愿,但她照样来报到。

皮皮的理由是,既然从上中学起他们就天天一起回家,现在这么做不过是延续了一个老习惯。

家麟的理由是,拒绝皮皮将会是个体力活儿,也就无可奈何了。

于是乎短短一个月,皮皮过上了大学时代梦mei以求地生活:家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属于过他。

一下班她就坐车去镜湖小区。陪家麟散步,陪他聊天,陪他看碟,看电影。若是发病不能出门,她就在床边给他读小说,或者讲故事。有时候家麟吃了药睡着了,她仍然静悄悄地坐在那里,在夜幕中陪着他,想着他可能不久于人世,不忍离去。

有时候皮皮问自己,这是不是爱情。

想了很久,答案是:不是。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会抛弃一位曾经爱护过你的朋友,关皮皮更不是这种人。

但有一点也很清楚:她几乎忘记了贺兰静霆。

可是家麟的病并没有因为皮皮的到来而好转。他只是心情很好,也很愿意吃药,也配合控制饮食。但他仍然不时地要去医院,稍有不慎就心慌,气喘,全身浮肿,脚经常肿得连家里最大号的拖鞋都穿不进去。

每天离开的时候,皮皮总能在客厅的一角看见双眼通红的孟阿姨和因过度伤心而提早谢顶的陶叔叔。他们不顾皮皮的反对,亲自下厨给她熬汤做饭,然后赔着笑站在门口,目送皮皮下楼。皮皮知道家麟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过是在挨日子。医生说他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走掉。

出了家麟家的大门,皮皮一定要到小卖部去喝瓶冰汽水。这个家的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她需要很冷很冷的东西来冰镇一下自己。

卖汽水的是个十三岁的漂亮小女孩,女孩指了指她手腕上的红珠,笑问:“姐姐,你戴的这是什么?是佛珠吗?”

可乐的汽很足,皮皮打了一个嗝,然后很窘地看着她:“啊……这个……嗯,算是吧。”

“真好看!真别致!姐姐是哪个寺求的?我也想要一个。”

“不知道……别人送的”

她终于想起了贺兰静霆。

从见到家麟那一天开始,皮皮再也没去过闲庭街。有那么一两次她质疑过贺兰的归期。不是说顺利地话要三个月吗?现在都五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半点音讯。也许就是不大顺利吧。路途那么远,还带着几千里狐狸,到哪里落脚都要有很多安排啊。皮皮想起自己做秘书时跟着张主任组织过一次地区­性­的记者交流会,五百人参加的大会,从策划到落实,人仰马翻地忙了足足半年多呢。可是皮皮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正如贺兰静霆所说的,这不是他第一次,每年他都会这么做。祭司大人法力无边没什么应付不了的。就算真出了什么事,皮皮除了奉献肝脏,也帮不上任何忙。不像在镜湖小区陪着家麟,他的笑容他的健康每一时每一刻都能观察得到。看着他越来越少的发病,每日心态平静,睡眠安心,皮皮觉得很有成就感。

就这样日子一晃,到了四月十五日,皮皮下了班照例去看家麟。这一日正值周末,电影院有皮皮一直想看的大片。家麟二话不说和她一起去看了电影,看到一半就嚷着要出来,可他坚持陪着皮皮看到结束。结果出大门时人挤人,他走得有点急,下了台阶就开始喘气。所幸最近病情还算稳定,喘了一阵就平静了。他站起来想继续走,猛地一阵头晕,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挪步。皮皮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不敢走快,是陪着他沿街散步。

“这条街咱们走过吗?”皮皮说:“我闻到了羊­肉­串的香味了,真香啊!”

“怎么没走过,这是近路。白天卖杂货,晚上全是烧烤店。附近一带学生多,生意可好了。以前我也常来吃的。还请过你一次,你大概不记得了。”

“记得记得。乐来记,那店的名字叫‘乐来记’嘛。我们还为那个乐字怎么发音争了半天呢。后来去问老板,老板说他姓乐,所以叫乐来。”

“对,对。这个我倒是不大记得了。”

“当时我们一共吃了二十五根羊­肉­串,两只­鸡­翅,一大堆烤豆腐,还喝了很多啤酒。我们吃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连回家的车钱也吃掉了,是你骑车送我回去的。记不记得?十月初十,双十节,桂子花开了一路?”

家麟假装看路,没有答话。

然后他说:“皮皮,你是个好姑娘。就算现在我死了,到了天堂也会保佑你的。”

他的眼神冷清清地,目光恍如隔世。

从小到大,皮皮喜欢家麟就是因为他待人和善,­性­子舒缓,淡淡地像杯绿茶。家麟从不说刻薄地话,不爱藏否人事,不乱发脾气,情绪上几乎没什么大起大落。细想下来,家麟并不比皮皮幸运多少,他有个厉害的母亲,­性­子暴燥,对分数孜孜以求,小时候也没少挨打。但家麟身上怎么也不看不到他母亲的影子。

这样好­性­子的一个人,死神却提前光顾了,而且,面对这样的命运,他似已有了准备。

“别这么说!我求你别这么说!”她却难过得哭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见她不住地抽泣,便拍拍她的肩,叹了一口气:“太晚了,你还是早点回家吧。晚上厂区不安全,昨天看报纸你们那块又斗欧了。”

皮皮擦了擦泪:“我先送你回去。”

路过一棵槐树,眼看就到了家门口,忽然从槐影里走出一个人,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皮皮惊呼了一声,等她看清了来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自学地后退了一步,差点被地上的枯枝绊倒。家麟下意识地拉了她一把,皮皮连忙抽开自己的手。见来者神情不善,家麟本能地将身子挡住了皮皮:

“先生,有什么事吗?”

那人眉间紧锁,冰刀般地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来扫去,过了半晌,方一字一字地说道:“皮皮,告诉他是我是谁?”

皮皮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舔了舔嘴­唇­,强装镇定:“家麟,介绍一下,这位是……。”她吸了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地哆嗦起来,“贺兰静霆先生。”

家麟显然对这四个字毫无感觉:“皮皮,你认识这位贺先生?”

“是贺兰先生。”她更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悄悄看了贺兰一眼,刚想解释,不料贺兰静霆冷笑地打断了她:“陶先生,皮皮从来没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大约被他那副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家麟不冷不热地说:“如果您和她很熟的话,她会提起的--没有,先生,您的大名我第一次耳闻。”

贺兰静霆一把将皮皮从他身边拉过来,占有­性­地搂住了她的腰:“皮皮大约也忘了告诉你她已经嫁人了--我是她的丈夫。”

十秒钟的沉默。

家麟的身子晃了晃,很快恢复了冷静,好友地伸手过去:“对不起,贺兰先生,我想你是误会了。皮皮只是我的一位普通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病了,她来看看我,如此而已。忘了自我介绍,我姓陶,陶家麟。认识你很高兴,贺兰先生,恭喜你们!”

那手空空地伸出来,贺兰静霆根本不理他。

家麟也不介意,看了看手表,对他们得体地一笑:“本来想请两位到寒舍小坐,顺便喝杯茶。不巧我约了医生,先告辞一步。两位慢走,恕不远送。”

他迅速转身向楼道走去。皮皮忽然叫道:“等等!”

出来的时候电梯坏了。家麟的心脏在这种情况下独自上楼会有危险。

她从贺兰静霆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追了上去:“电梯坏了,我陪你上楼。”

迎面而来的是家麟坚定的拒绝:“不要紧,我自己可以”

说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将皮皮推出了门外,“当”的一声,铁门在他的身后关掉了。皮皮连忙从包里掏出手机,接上电池,给家麟的妈妈打电话:“阿姨,我是皮皮。家麟回家了,电梯坏了。他要自己上楼,您快下来接他一下。是,我得回家了,再见。”

交代完毕,她转过身,贺兰静霆­阴­沉着脸仿佛随时都要爆炸。她将手机往小包里一扔,抱着胸而立,坦然而视:“你误会了。家麟病了,我来看他,就是这样。”

“他是病了,我会帮他一把,让他早点超生。”

她神­色­一凛,狮子般跳起来,冲到他面前,一字一字地说道:“贺兰静霆,我警告你别碰陶家麟,听见了吗?祭司大人还不至于要把一条垂死的命放在眼里。陶家麟若是因为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关皮皮跟你没完,上天入地也要把你的狐皮给揭下来!我说到做到!“

他怔住,眼睛眯起来,大约被疯狂的样子吓到了。

想不到皮皮还不罢休,继续冲他嚷:“贺兰你和他比什么?陶家麟比得过你吗?他只能活几个月,你却可以活几千年!“

发泄完毕,她将手上的媚珠往他身上一扔,跳上一辆出租车,逃之夭夭。

CHAPTER 36 旧爱新欢

回到家皮皮就后悔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半夜终于溜到阳台上给贺兰静霆拨电话。

她想道歉。

手机提示,对方己经关机。

她安慰自己,不是我不道歉,我己经打过电话了。

一觉醒来,她又找到了一条可以原谅自己的原因:看来她和贺兰还在磨合期,你看,一生气就这么冷场。结婚以后有了矛盾可怎么办?岂不是动不动就要跑回娘家?

趁着这机会冷静一下,将婚事缓一缓也好。

再说,家麟病成这样,皮皮根本乐不起来,也没心情办喜事儿。

冷场就这么冷下来了。

皮皮每天打个电话给贺兰,收到的都是同样一句话,对不起,对方己关机。

接下来的整整一周,她没听见贺兰静霆的任何消息。开始她期望他会回电话,可没有电话打来。然后她忍不住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也没人接。看来祭司大人还在气头上,在气头上的贺兰静霆是向来不妥协,向来不屈尊的。

然后,皮皮发现自己也不大受家麟的欢迎了。这其间她去看了家鳞几次,他显得十分避嫌,总是借口要休息或者要看医生,要么让她别来,要么早早将她送走。

然而,皮皮却在第二周的一个晚会上意外地见到了贺兰静霆。那是佩佩应邀参加的一个捐款晚会。各个新闻单位都有记者参加。佩佩说,别的不图什么,晚会的招待晚宴里有一道水晶龙虾,听说是从京城请来的名师主理的。佩佩觉得皮皮说什么也得来尝一尝。饶是神通广大的她也只弄来了两张票。既然来的目的是吃,佩佩也没叫上自己的男朋友,大约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大快朵颐、斯文扫地的样子吧。

皮皮这一周正好郁闷至极。家麟不见她,贺兰静霆联系不上,每次包完汉堡她就捧着咖啡在小菊面前唉声叹气。

“唉,陶家麟和贺兰静霆,这两个人你究竟想嫁哪一个?你问过自己吗?如果你自己都没有答案,就不要问我了。事实证明,脚踩两只船的人早晚要掉进水里。皮皮呀皮皮,你怎么就是拎不清呢!"

“我没脚踩两只船。家麟病成那样,我是替他担心、替他难过!我没说要嫁给他啊。这不是爱情好不好?这是多年积累的友情!"

“那你的意思是,你还是喜欢贺兰多一点。”

“问题是……”

皮皮知道问题在哪里。贺兰静霆在的时候,她觉得很舒服也很爽,但总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贺兰静霆不在的时候,她就真的不怎么想他。半年不回来也没什么刻骨铭心的惦念。如果换成家麟,肯定不是这种情况。皮皮觉得,得实事求是。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那么,我问你个最简单的问题吧。如果家麟与贺兰发生了冲突,你第一反应是站在哪一边呢?"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回答。

“是家麟,对不对?那天你一见到他眼神就不对了。脸红扑扑地,鲜血都涌到头顶了。你最爱的人还是家麟。”小菊捧着她的脸,“可怜的皮皮,当初家麟和你分手时你就要死要活。现在家麟回来了,你一定不肯放过他了。”

不是的,不是的!她在心底哀号。

哑然片刻,她幽幽地说:“不,我己经嫁人了。家麟回来得太晚了,我已经作出了选择。”

嫁的也不算是人吧?她绝望地辩护……

毕竟不是人啊!还活得比自己长,历史比自己复杂,不能生孩子,生出来的也是一只狐狸。皮皮不是没想过这些。

夜半三更噩梦突发,她总是梦见自己在分娩,一屋子的人,­奶­­奶­妈妈爸爸在一旁等着,结果她生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贺兰静霆开心大笑,屋子里的其他人全都吓昏过去。

皮皮很纠结,皮皮很恐惧,因为这是可能出现的事实。然后,小狐狸要离开她,因为小狐狸的身体不好,要修炼。直到她死都没修炼成|人形……

她不仅要做一个狐狸的妻了,还要做一个狐狸的母亲。她将会有一个非常另类的人生。

这念头动一动都会令人疯狂。

是啊。她对自己说,贺兰毕竟是狐狸,毕竟不是自己的同类。闭起眼努力回忆,她连那一晚贺兰究竟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想不起来。钻石般闪光的贺兰静霆在陶家麟面前溃不成军。

“这就对了,你得理­性­一点。家麟好什么呀,发达的时候扔了你,现在病了虚弱了又赖上来―不就拿准了你心地善良好糊弄吗?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了,死了活该。”

“别这么说。”,皮皮正­色­道,“家麟不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话,别说你,我都瞧不起他了。”

皮皮略施淡妆,穿着一件绣花长裙,一双镶花的高跟布鞋去了晚会。到了那里才知道晚会是省政府为筹建一个新的自然生态保护区所举办的筹款活动。就在本市荣金大厦二楼的多功能展厅里进行。荣金大厦以前举办过高规格的商品博览会,之后便成了本市的艺术中心。里面汇集着多家画廊、古董专卖店及珠宝设计室。皮皮来时,正式的捐款已经结束,晚宴刚刚开始。是西式的buffet,大家拿着碟子取食物。大厅非常宽敞,男士们穿着礼服端着酒杯聊天。女士们花枝招展,胸前挂着闪光的珠宝。

“来这里的都是阔人,你瞧那位——”佩佩用眼神指了指不远处的红衣女子,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腰细得可以拧出水来。

“嗯!她是?她真的是?!"

“就是她。”

“哎呀,我上去找她签个名吧!”皮皮习惯­性­地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却被佩佩一把拉住。

“什么呀?看她一脸清纯,如果没人包下来,凭她的资历又怎能主演金档的电视剧?”佩佩鄙视地说,喝下一口酒递给皮皮一个红包,“拿着,我的礼金。”

皮皮没接:“什么礼金?"

“你结婚的礼金呗!别的不说什么了,司仪我是一定要当的。”佩佩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研究,“不过,根据小菊的最新消息,我对新郎是谁没把握了。陶家麟是你的白马,又是你的大刀,任何时候杀出来都能把你抢走。小菊说,你现在天天去陪他,把元配忘到九霄云外。唉,这陶家麟也是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你和别人一登记他就病了。你看,这情节够拍个情感伦理片了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皮皮沮丧地看着她,没话可说,只得低头啃龙虾。

两人埋头吃了十分钟,其间皮皮去了趟洗手问,回来时,佩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混到哪个人群聊天去了。大厅里尽是嗡嗡作响的人声。皮皮落了单,将剩下的龙虾啃完,去吧台要了杯果汁回到原座。她不是很喜欢应酬,也不在捐款人之列,正思忖着要不要趁机溜掉,,一抬头,她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贺兰静霆。

他手拿一杯冰水,正在倾听一位绿衣女子说话。

是真正的“倾”听,因为他的个子有点高,而那女子个头中等。为了表示尊重,他的背微微前倾,整个头都低卜去。他没戴墨镜,一只手Сhā在口袋里,很礼貌地点头,或者Сhā上几句话,看样子对话题感兴趣,两人相谈甚欢。

绿衣女子的双肩微微收拢,有点羞涩,一面认真地问问题,一面用铅笔在粉红­色­的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好像贺兰静霆说的每句话都是至理名言。皮皮的目光落在她乌黑亮泽的长发上。那一头长发一直拖到腰际,波浪般晃动着,好像一团涌动着的海洋。皮皮不禁想,若是自己的头发也有这么长,这么卷,该有多好。她站起来,不自觉地向前走了几步,想上去和贺兰静霆打个招呼,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等他们的谈话结束再说。可是,一直低着头的贺兰静霆蓦然抬起头,向她的方向望去。目光春水般地涌来,到了她面前变成了一道冰川。他很快低下头,继续聆听绿衣女子的发言。

皮皮脸通红了。贺兰静霆果然不理她,她很窘很尴尬地在心里打腹稿,等会儿见了他应该如何说话,祭司大人才会高兴。

对话若有若无地传过来。

“贺兰先生真风趣,古玉市场里的欺诈真有这么多吗?"

“嗯,搞鉴定这一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高手失算的情况也是有的。”

“这么说,贺兰先生不如转个行,转到我们珠宝业来吧。我们的宝石都是用机器来分析鉴定的,造假的可能­性­不大。再说,玉不也是宝石中的一种吗?"

“田小姐对珠宝业这么熟,您在这一行有很多年了吧?”

“我不是卖珠宝的,我的专业是珠宝设计。”

“哦。”

“贺兰先生今天的捐赠真是大手笔啊!不知你对珠宝投资感不感兴趣?我哥有一家珠宝公司,他其实不是­干­这一行的。假期快到了,叫我回来替他打工。我们最近想从缅甸买些玉料,主要是翡翠。大块的石料很贵,想找人合资入伙。贺兰先生如果感兴趣,我们哪大单独聊聊,这是我的名片。”

他很客气地接过来,随手正要装进兜里,不料忽然有个人走过来,将那张名片一夺,往垃圾桶里一扔。

“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绿衣女子的脸­色­一变。

皮皮冷笑:“我的意思是,贺兰先生对珠宝投资不感兴趣。田欣,你不必在他身上费工夫了。”

“笑话!”田欣很优雅又很鄙视地看了她一眼,“这位小姐,我认识你吗?我跟贺兰先生说话,关你什么事?你若存心捣乱,可别怪我叫保安了。”她从钱包里又拿出一张名片,双手捧着,递给贺兰静霆,“不好意思,贺兰先生。这是我的名片,请收好。”

空气凝滞了几秒。

皮皮站在那里,因为激动,身子微微发抖。她很想给田欣一拳头,但晚会的票是佩佩弄来的,她不想给佩佩制造麻烦,只好将拳头捏得紧紧地。但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双目炯炯、怒发冲冠,一副准备决斗的样子。

她也不看贺兰静霆。

或许他还为那天的事儿生气,现在挖苦她,时机正好。

宽敞的大厅响着轻快的音乐,而皮皮与田欣之间双眸如电,互相仇视,爆发就在瞬间。

有只手揽住了她的腰,……皮皮的身子晃了晃,听见贺兰静霆谈淡地说:“对不起,田小姐,我对珠宝投资不感兴趣。

他没有接那张名片,态度也很清楚:“对了,介绍一下。这位是关皮皮,我的太太。”

他就这么随意地搂着她,像任何一个男人搂着自己的女人那样搂着。田欣怔了怔,也笑了,从容地将名片收回包中:“皮皮一定没向你提起过我,我是她的高中同学,曾经也是她的好朋友。她恨我,认为是我抢了她的男朋友。”

贺兰静霆双眉一拧,露出一副对抗流言的表情,百毒不侵地看着她。

“可是,贺兰先生,你知道皮皮的数学有多差吗?我是她的同桌,一道题讲了五遍她都不明白。我若真想争风吃醋,也得找个智商高点的,对不对?”她将胳膊抱在胸前,笑得更加得意,“关皮皮你知不知道朋友和情人是有界线的?既然青梅不能嫁给竹马,你应当早点死心。我和家麟在国外留学那么困难,你向他要钱,他二话不说就寄了。他哪有什么闲钱,挪用的是自己的医疗保险费,结果出了车祸,连最基本的保险都付不起。特效药太贵,不敢用户专科医院的心脏修复手术,问都不敢问——他的情况本来不至于这么糟,如果当初买了那份保险的话。”她冷哼一声,“他现在这副样子,难道不是你造成的?"

“这就是你离开他的原因吗?”皮皮说,“田欣,你若想让心灵得到平静,何必大费周章地找借口?天灾人祸有什么原因?老天爷一时不高兴而已。可是,落难相弃——这不是我认识的田欣。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彻底鄙视你!"

“怎么?替陶家麟心痛了?我很遗憾地知道你结婚了。不过,投桃报李为时不晚。家麟现在落难了,正是你搭救他的时候,你们可以相濡以沫鸿雁双飞,做地地道道的落难夫妻。”她轻轻地笑,膘了一眼贺兰静霆,“只要贺兰先生能胸怀大度——”

“你——”

皮皮的拳头伸到一半,却被贺兰静霆一把抓住:“皮皮,我记得你是喜欢吃龙虾的,那张桌子上有龙虾,我们快去吃吧。”说罢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出了大厅。

他们走在大街上,很凉的夜气。

贺兰静霆看着她,一脸的无奈,“好吧。从现在开始我得面对现实。我有个白痴老婆,算术是不会的,吵架也是不会的,和人抢东西只有输,威胁老公倒很有一套。我只希望你打架还可以,不然我真要觉得自己是个冤大头了。”

“我刚才就想揍她,你千吗拉我?"

“实话实说,打架你不是她的对手。在这种场合,你总不至于让我帮你打吧?"

“田欣以前不是这样的人。”皮皮叹了一口气,“以前她对我挺好的,不是一天两天,是一年两年。就算她嫁给了家麟,我也不曾怪她。我一直以为她是真心喜欢他的,虽然有点处心积虑,但为了爱情,无可厚非。”

“夫妻之间的事不好说,你不能轻易判断人家。”贺兰静霆将手中的冰水瓶子往回收桶里一扔,“也许他们就是­性­生活不合谐。”

“你又来了,这么严肃的事儿怎么说来说去,就说到­性­生活了?"

“我们狐狸就知道­性­生活,别的都不知道。”他居然乐开了,抿嘴笑了起来。

两人手挽着手默默地在街上走。贺兰静霆忽然说:“对了,考试怎么样?看你这么轻松自得,一定是考上了吧!"

皮皮得意扬扬地点头:“那你刚才还说我自痴。”

“我错了,夫人。”

皮皮看着他,忍不住笑了,刚才的懊恼灰飞烟灭。笑了一会儿,她忽然挽住他的手,认真地说:“贺兰,今天的事儿,谢谢你。”

“别客气,­妇­唱夫随,琴瑟和谐。”

皮皮很乖地跟着他上了车。贺兰静霆将车开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熄了火,身子欺了上来。皮皮被他凶猛的样子吓着了,小声道:“你想­干­吗?注意点影响!”

“头发长这么多了?真够刁钻的,硬要什么波浪卷,关皮皮同学,你知道这费掉我多少功力吗?"

“哎——”

“你还把我的媚珠扔了。你知道祭司大人发火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你发发看?噢!”她耳朵突然一痛,不禁大叫了一声。她伸手一摸,摸到一只耳环。对着车镜一照,纯金的小环,穿着那颗媚珠。他的手指用力地捏了捏接口,捏得严丝合缝。

皮皮穿过耳洞,也喜欢戴耳环。但这次晚会她没戴,原因是她觉得主要任务是吃龙虾,就把成天戴着的一对很大的银耳环摘掉了。至少她还知道在那种场合戴这种学生气十足的耳环是要让人见笑的。

她掏出小镜子仔细看,见那红珠子在耳垂下晃得十分可爱,不禁说,“这媚珠你还有一颗吗?我不能只戴一只耳环吧?"

“就只有一颗,你将就一下,再等五百年才有下一颗。”

“那我去找人配一颗一样颜­色­的观。”皮皮很孩子气地说,“仿制一下用象牙来做,再涂上红漆,又不难。”

他将她的下巴拧过来,对着自己的脸,很认真地说:“不行。从今往后,你就只戴一只耳环。而且不许摘下来,生气了也不能摘!"

“一只耳环,多别扭啊!"

“再怎么别扭也没你别扭,关皮皮!"

他将她搂在怀里,亲吻她的脸。她想亲他的­唇­,他避开了。然后她就往他怀里挤,伸手脱他的衬衣。

忽然问,小包里的手机铃声大作。

“别接电话。”他轻轻哼道。

“可能是紧急的事。,她掏出手机,看了看号码,按了接听键。才几秒钟时间,她的脸就白了。

“对不起,我得离开一下。”

她飞快地扣好扣子,从贺兰的怀里挣扎出来,拎着包就下车了。

CHAPTER 37 昂贵的请求

急救病房中满是各种监视生命体征的仪器。

皮皮找到家麟的病床,一旁站着他垂泪的父母。

心脏病人只能半躺着。家麟的目光己经涣散了,呼吸很浅,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皮皮暗暗心惊,看了一眼悲伤得近乎崩溃的孟阿姨,只得强自镇定。

“你妈妈说你正在参加一个晚会。”孟阿姨轻轻说,“本来我不想打扰你——只是,我想你可能愿意过来见见家麟,跟他……跟他道别。皮皮的眼泪顿时哗哗地往下淌。

“医生说……可能就是一两天了,刚才已经抢救过一次——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一封写着她名字的信,一张浅蓝­色­的信笺。几行字,是他亲笔写的:

“皮皮,我曾经爱过你,但我没有珍惜。原谅我,那时我太年轻,想要的东西太多。对不起,我曾经那么深地伤害了你。如果还有来世,我一定不会这么愚蠢。我会在天堂里祝你幸福,家麟。”

她脸­色­苍自,默默地看着床中昏迷不醒的人。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他也曾爱过她。

一切到结束时,都有了答案。

那一夜,除了进入昏迷状态的家麟,床边的人都目不交睫。大家都生怕错过了他最后的一刻。

只有皮皮一直垂着头,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个词:来世。

为什么一切的遗憾都要等到来世?

就在此世,不可以吗?

天亮时分,病人仍在呼吸,虽然已经非常吃力。皮皮擦­干­眼泪,对家麟的妈妈说:“孟阿姨,我想带家麟去一个地方……”

闲庭街56号。

没有锁,她知道他在家。

敲了门他果然出来了,像往常那样,穿着件亚麻衬衣,立在门框下。朝阳照着他的脸,逆着光,皮皮觉得贺兰静霆在观察她,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这个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表情很奇怪,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等着她开口印证自己的猜测。

霎时间,她却失去了开口的勇气。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她想说,贺兰,你不要生气也不要疑心,我只是想来求你帮个忙。想了想,鉴于自己一周前的表现,这样说肯定打动不了他。

因此,她张开口,踌躇了一卜,又闭上了。

所幸他并没有让她说下去。他仲手摸了摸她的脸,摸到湿湿的眼泪,用手指替她擦了擦,问道:“人在哪里?"

她怔怔地盯着他,过了片刻,说:“在出租车上。”

“我需要三十天的时间。”他淡淡地吩咐,“好了我会给你打电话。三十天内,你不要来这里,也不要找我。”

说罢,他去开了出租车的后门,将昏迷中的家麟从后座抱了出来。尽管是重症,全身浮肿的家麟并不轻,而贺兰抱着他却显得不费力气。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门内,将门关上。

皮皮连忙用力捶门,又将他叫了出来。

“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听见自己的心狂跳,听见自己因紧张而唯唯地喘息。她急切地说:“贺兰,你自己不会有事吧?听我说,我不是让你一命换一命。只是想请你帮他一下,如果……你能够的话。我……我不想你受伤。你……你会受伤吗?"

他审视着她,半晌,他忽然间笑了。

“哪有那么严重?”,他说,“一命换一命?我会那么大方吗?对了,我问你,为什么我给你的银行卡从来不用?你缺钱为什么不来找我?”原来他还为田欣的话耿耿于怀。皮皮的脸一阵发灰,生怕不小心说错了话触怒了他,葬送了家麟的­性­命,于是她结结巴巴地解释:“不是我,是我妈妈找家麟要的钱。我不知道有这事儿,后来知道了,把钱还给他了,估计己经晚了。”怕他多心,她赶紧又说,“上个月我自己去了趟华泰珠宝,看中了一款戒指,翡翠的,货号是三一七二七。我不敢买,怕是假货,想等你来一起看。还有,你看过厨房没?”

他眉头一皱:“厨房?厨房怎么了?"

“我买了好多碗,两套碟子,还有一个电饭煲,都放到柜子里啦。我还试好了婚纱,拍了照放在书桌的抽屉里。还有,我和吉祥鸟影楼说好了拍全套婚照,他愿意给我们九折,我非要八五折,磨了老板一下午才答应。”

这些当然都是真的。考完试后,皮皮的确兴奋地张罗过自己的婚事,没事儿就逛商场,买这买那,一连下了儿笔订单,把自己攒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可是这事儿不能在这个时候提,一提越发显得心中有鬼、欲盖弥彰。

果然,贺兰静霆双眉一挑,不以为然:“你是怕我不给家麟治病才这么说的吧?"

“不是的!”,她大声申辩,“我只是想告诉你,我——"

她想说,“我爱你!”可是话没出口忽然停顿,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讲的不全是真话。她也能隐隐猜到贺兰治疗家麟的代价会是什么。在这种时候向他表白,非但显得可笑,而且还很无耻。

“我——”

捕捉到她口吻间的犹疑,贺兰静霆的眼睛眯了起来。

皮皮羞愧的心思当然经不起这样严厉的打量,她惶恐地看了他一眼,咽了咽口水,努力纠正自己的窘态,想让这表白显得既宏人又庄严:“我是说……我真的很……”

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在语文里,并不是所有的形容词加卜了一个“很”字就会升级,有些情况恰恰相反,比如,在“爱你”的前面加上了“很”字,不但不升级还要降一级。因为这“很”字里己充满了辩解。

所以皮皮“我”了半天,没下文了,脸上的表情,挣扎得僵硬了。

“别说了。”贺兰静霆一笑,拍了拍她的脸,“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红漆的大门又关上了。

古铜­色­的门环在震动中“当嘟”地响了一下,仿佛敲动了她心灵深处一只沉睡已久的钟。

——我都明白。

贺兰静霆,你明白什么啊?你什么也不明白……

初晨的阳光透过稀稀朗朗的梧桐叶照到她脸上,

沉重的汗水滑落额间。她征怔地看着紧闭的大门,焦虑不安的心,因为刚才那句话,忽然间轻松下来。

整整二十天,皮皮既没见到贺兰,也没见到家麟。她花了很多时间陪家麟的父母,安慰他们,告诉他们家麟正被一位“气功大师”收治。毕竞在新闻单位混过,皮皮编起故事来活灵活现。她说这位大师曾经救过多位绝症患者,求他的人太多,不得不行踪隐秘。

到了第二十三天,皮皮突然收到贺兰静霆的电话。

“嘿,皮皮。”那边传来的声音有点嘶哑。

“贺兰?”

“是我。地说,“你们报社附近有家上岛咖啡你知道吧?”

“知道啊。”

“我己经把家麟送到那个咖啡馆里了,你去接一下好吗?”

他自己不去吗?

皮皮的心抨抨乱跳:“贺兰,你没事吧?”

那边停顿了一下,说:“嗯,我有一点事,是狐族的内部事务。我需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你放心,家麟己经没事了,可能还需要休养几个月,但他已经完全康复了。”

他的口气越放松,皮皮反而越是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立即说:“贺兰,我要见你。”

“办完了事我会来找你的。”

“要办多长时间?"

“两周左右吧。”他顿了顿,又说,“皮皮,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什么事?”她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我会来找你。但你千万不要来找我,不要给我打电话,更不要来闲庭街,好吗?"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可是——"

她还想问,那边电话却突然挂了。她拎起小包,飞奔去了咖啡馆。

上岛咖啡在一幢灰­色­高楼的二层。楼下是本市最大的一家新华书店,皮皮以前经常来这里帮家麟买书。到了咖啡馆的门口,她有些迟疑。站在门边,身子一阵发软,半天迈不动步子。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担心起了贺兰静霆。

“小姐是要进来喝咖啡吗?”门口的服务员七来招呼。

她笑了笑说:“是啊。”一径走进去,就在屏风的后面看见了坐在绒布沙发上的家麟。他还穿着去闲庭街时的那件蓝格子衬衣,瘦得露出了锁骨,连胳膊也是细的,脸丰满了一些,但双眸仍然像病时那样呕喽着,只怕是要养几个月才会现出一点­肉­­色­吧。他一直默默地看着那道绣花屏风。桌上有一杯茶,茶袋的绳子掉出来,还是满满的,没有喝。

“嘿,家麟。”她走过去,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的笑容有点空洞,目光像极了贺兰静霆白天的样子。皮皮在心底微微纳罕。家麟果然长得像贺兰,尤其在笑的时候。甚至连骨架看上去都相似。

他们的身材也是一般高,

唯一不同的是贺兰长得比家麟要­精­致,在所有的细节上都要­精­致三分。鼻子更挺,眉毛更浓,­唇­峰更满,腮线更硬。他是一幅经得起挑剔的工笔画,意态浑然、细节到位。可是,打起交道来,这人就不像他的外貌那样清晰明朗了,叫神神秘秘,难以捉摸,心思谁也猜不透。

相比之下,家麟是写意山水,该浓的浓,该淡的谈,也许不是很完美很­性­感,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纯和安静。像月下的湖弯,像远山的晨雾,自然而然地给人以亲切和信赖。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爱上贺兰是因为自己无法定义这个人,无法定义就没有安全感。她拒绝相信他的本质是只狐狸,拒绝接受这个与她完全不同的异类。一直以来家麟都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是她欲望和尊严的延伸。可是当她发现家麟与田欣相爱的那天晚上,顷刻间,家麟不也成了一个让她切齿痛恨的异类吗?

念头瞬间闪过,家麟远了,贺兰近了。工笔的还是工笔,写意的却失了意,成了一团胡乱涂鸦的墨迹。

“你喝咖啡吗?”家麟问。

“一份­奶­,不加糖,谢谢。”

他站起来去要了咖啡,给她端过来。见他身手敏捷,步伐有力,皮皮知道他的身体真的恢复了。

“最近我的脑子有点乱。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明明记得我躺在医院里,一醉来,却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陌生的咖啡馆里。皮皮,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这样……你病得很重。”她眨眨眼,“我正好认识一位神奇的气功大师。是他治好了你的病,但找他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你不要追问他的个人资料。”

“他救了我,我总要谢谢他啊!"

“该打点的我已经打点了,你不欠他任何人情。”

他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笑着说:“皮皮,你变了很多。以前你说话做事从没这么果断。”

“怎么没有?我果断地打断过你的鼻梁。”

就这么一句调侃,令他一时变­色­,以为是故意挖苦,细细观察,明白不过是个笑话。

伤心的往事,肝肠寸断的痛,现在终于能一声轻笑了之。

笑的还有她的眼神,她渐渐远离的心情和关注。

“对不起,忘了恭喜你。”他迷惑了,第一次发现皮皮的目光竞也难以捉摸,“我不知道你己经结婚了,那位贺兰先生——他是做什么的?"

“他在博物馆工作。”

家麟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以前她的话很多,他说半句,她会讲一箩筐,现在她也知道了保留,知道了含蓄。他不禁呆住了,半晌无言。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皮皮,将来你的生活若有不如意,我会等着你。你病了,如果没人照顾你,我会照顾你。”

说这话时他有点激动,声音都是颤抖的。看得出他有很多话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好啊。”皮皮笑着说,随即假装要喝咖啡,将手抽开了。

他的脸僵了僵,为了掩饰自己,看了看手表,起身说:“我得去看看我的父母。”

“那是当然。快去吧,你爸妈可着急了。”皮皮说着,却没有站起来。正要离开,他的身了忽然一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回头对她说:“皮皮……我和你……”

“我不再爱你了,家麟。”她立即打断他,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总之,声音有些大,听起来有点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不过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说罢看着他,泰然地笑了。

他身形一滞,随即也笑了,似乎同意她的话。然后他没再说什么,很快消失了。

几年来堆积在心头的痛忽然间不见了,她觉得一阵轻松,赶紧拨通小菊的手机。

“哇哈哈!小菊―抢购季节来到啦!陪我一起去抢购吧!新婚大采购!”

“先说清楚,谁是新郎谁是旧郎?"

“什么新的旧的?新郎从来只有一个,贺兰静霆。”

贺兰、静霆。

多么美的名字。

贺、兰、静、霆。

每个音都在舌尖跳跃。

一定要到失去才会珍惜吗?郝思嘉直到故事的最后几页才明白自己

爱着白瑞德。

皮皮觉得,自己比郝思嘉强太多了。

一周很快过去了。

皮皮买来的被子、床罩、枕头,和全套的高级杯具己堆满了小菊家的柜子。她暂时还不敢宣布婚礼的事,琐碎的前期准备都在地下进行。方针已定,余下的不过是一样一样地来。从周一晚饭时间开始,皮皮向家人介绍了自己的“男朋友”。从长相身高讲到经济基础,从道德品质讲到职业前途,每一条都让妈妈和­奶­­奶­称心如意。妈妈说,有房有车有存款,这样的女婿也找得着,可贵的是年纪也相当,只大个三四岁,这样的年轻人有后劲。­奶­­奶­说,别的都不要紧,只要他能对皮皮好,能逗着皮皮笑,互敬互爱,互相扶持,就是个好男人。至于贺兰静霆的日盲症和狐仙身份,大家太高兴,皮皮不提也没人细问。倒是一直Сhā不上嘴的皮皮爸磕了磕烟斗,说了句:“不论怎样,人总得来一趟,家长们得见见,对吧?”皮皮赶紧说;“当然当然,他最近出差了,一回来就会来看你们。”

自从皮皮有了称心如意的男朋友,家里配合着安静了很多。大家都在期待着见到这个未来的女婿。

又一周过去了。

皮皮仍没收到贺兰静霆的电话。她不敢打他的手机,也不敢去闲庭街,生怕坏了他的事。但打听贺兰静霆的去向她还是有办法的。

她去了千美医院。

修鹏和宽永,不会不知道贺兰静霆的行踪。

在医院的一楼她听见了一件可怕的事。

“我找赵院长,赵宽永先生。”她对接待小姐说。

“您是哪一位?"

“我姓关,曾经是这里的病人,也是他的朋友。”

“赵先生去世了。”小姐低声说。

皮皮吓了一大跳:“赵先生?你确信是赵宽永先生吗?"

“当然。”

“什么时候去世的?',她问,预感到大事不妙。

“两周之前。”

“为什么去世?得病了?"

“心肌梗死。”

皮皮疑虑重重地看着接待小姐。她清楚地记得贺兰说种狐没有内脏,只有生植器官,通常情况下是不容易死亡的。可是,一旦被人夺去真元,他们就会像一具空壳那样倒厂,像一只气泡那样消失。所以,宽永绝不会有什么“心肌梗死”。种狐,尤其是像宽永、修鹏这样血统纯粹、修炼多年的种狐,是狐界最凶猛好斗的一类,能杀掉他们的狐仙屈指可数,就是贺兰本人对他们都很礼待。

这么一想,她的腿肚子一阵发软,差点站不稳。难不成是青木先生出山了?难不成是赵松到了C城?难不成又是一个真永之乱?她越想越怕,顿时心乱如麻,不自觉地将那接待小姐的手抓得紧紧的:“那么,请问,修先生呢?修鹏先生?"

“他现在是院长。不过这一周他送赵先生的棺木回乡安葬去了。说是家乡的规矩,葬礼一定要在家乡举行。我们这边正赴上旺季,病人流量大,人手不够,到现在连个追悼会都不来及安排。不过赵先生就这么突然地去了,我们都是很伤心的。”

回乡?安葬?皮皮越听越糊涂:“你知道赵先生是哪里人吗?"

“天水人。”

没听过这地方,她怔了怔,接待小姐补充了一句:“在甘肃省。”她要来了修鹏的手机号,跑到门外给他打电话。话机响了几声,语音提示,对方关机。

接下来她方寸大乱,开始给一切认识贺兰静霆的人打电话,询问他的踪迹。贺兰静霆深居简出,认识他的人本就不多,和他往来的人就更少。皮皮急得一筹莫展,很后悔那天观音湖之会没带一本通信录,哪怕找那些狐狸们要些名片也是好的啊。

——博物馆的人说,贺兰静霆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至今未归。他们也在寻找他,发给他的邮件没有回音。

——养殖场的人说,自从贺兰离开了西安,就再也没和他们联系过。

——花匠说,他只负责管理花园,不知贺兰的去向,也没见他在自家的花园出现。

——花店的人说,贺兰已经很久没来买花了。

无奈中,她突然想起了苏湄。

“我也好久没见到贺兰了。”苏湄说。

“那你听说了赵宽永的死讯吗?"

那边沉默了一下:“听说了。”

“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这可是我们狐族的事,你千万不要介入,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可是我已经和贺兰结婚了啊,我也算半个狐族吧?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她大声说。

“结婚?”苏湄呻吟了一声,“天啊!"

“怎么啦?"

“皮皮!”那边哀叫了,“你这就把贺兰独占了,你能学刘德华不?给我们这些粉丝留点活路好不?"

“唉,我又活不到一百岁,我死后他不又是你们的了吗?"

皮皮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不忘记调侃。

“皮皮,你知不知道你和贺兰一结婚,第一个想灭掉你的人是谁?"

“谁?"

“赵松。如果你和贺兰结婚,生下了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将是狐族的下一个首领。”

左祭司赵松!皮皮心头一凛,马上说:“奇怪,狐族的人长生不老,首领又不会死,怎么会还有继承人之说?"

“谁说我们长生不老?谁说我们不会死?我们活得可艰难呢!"

被打击了。难道有常识­性­错误?皮皮怯怯地说:“你们不都有几百岁了吗?不是说可以活到儿万岁的吗?"

人类的文明也就是上下五千年而己。

“我们的生存仰赖人类和自然的­精­气。如被夺真元,我们立即会回到修炼前的状态,变成一只自然界的狐狸。到那时我们的寿命连一年都不到。几万年的狐仙是没有的,一万年的倒有一位,就是贺兰的父亲,他是目前地球上存在的年纪最大的狐仙。真永之乱以后,他的身体和功力都受了重创,一直在深山中隐居,几百年来不曾露面,手头的事务早己全部交给了赵松。”

皮皮的心倏地沉下去:“被夺真元?怎么被夺?"

“就是直接夺走狐仙体内修炼的元珠。在我们这儿,地位高的可以拿走地位低的;修行年限长的可以拿走年限短的;种狐不论年限高低随时可以掠夺非种狐的元珠。”

“可是,贺兰他是种狐吗?"

“种狐有两种。首领的子女天然具有种狐的能力。其次就是宽水、修鸥之类血统纯良世代遴选出来的种狐,赵松也是这一类。”

皮皮的脑中一团乱,心里开始计算:赵松比贺兰年限高,贺兰比赵松地位高,他们全都是种狐,究竟准可以被夺谁?一道逻辑题,半天解不出来。急得低低地喘了几口气,­干­脆问道:“湄湄姐,这世上有谁能夺走贺兰的真元?"

那头沉默了片刻,皮皮的手心却紧张得出了汗。

只听苏泥说:“除了他自己的父亲,大约只剩下了赵松。那些年高德动的长老们是不会与他为敌的。论地位赵松比贺兰略低一些,论修行他是千年天狐,比贺兰不仅要多一百年,而且还高一个等级。他比贺兰具有更强的功力,最近一段时间与贺兰也不断有摩擦。皮皮你要小心哦!你八卦纯阳,肝质上乘,是赵松捕食的对象。他饥饿的时候一夜采女无数。被他碰过的女人,不出半月就会­精­气枯竭而死。”

若在平日听见这话,皮皮肯定会觉得五雷轰顶大难临头。可是现在她顾不得想自己,心里头只关心一件:贺兰静霆究竟在哪里。

“湄湄姐,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贺兰?"

“如果他真要藏起来,”苏湄说,“你是不会找到他的。”

她的脑子转得飞快:“你怎么知道他藏起来了?"

“皮皮,我听说―这只是听说——宽永的死与赵松有关。宽永是贺兰的亲信,他若出了什么事,贺兰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修鹏则更不会­干­休。”

电话这头的皮皮,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蓦然抬头,看见乌云压城,风雨欲来。

——原来是要打起来了。

见她半天没吱声,苏湄又说:“你不用担心。如果真的和赵松动起了手,贺兰不会吃亏的。青木先生都被他整得躲在深山里儿百年不出来,他又岂会惧怕一个赵松?"

这话不说则己一说,皮皮立即觉得有根针直Сhā进了自己的头项。忽然间脊背冰凉,浑身上下都不能动了,急得直想咬自己的舌头!

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让贺兰替家麟治病!!!

CHAPTER 38 寂静的庭院

挂掉电话,皮皮果断地去了闲庭街。

走得急,一路都在跑,像长跑运动员那样大口喘气,仿佛背后有只手在推。

如她所料,贺兰静霆不在家,门前一把铜锁。她用钥匙开了门,细细查看家中的摆设。桌上落了一层薄灰,手指一抹,清晰见到指纹。可以看出贺兰静霆曾经回来过,并且住过。因为每次离家他都会顺手关掉门口的一个红­色­按钮。按钮很小,藏在隐蔽之处,却是这套房子的总电源。关掉之后的屋子是彻底的黑,连燃气炉上的定时指示灯都不会亮。只因贺兰常说,一只手机充电器仅有百分之五的电量耗在充电上,其余则全浪费在待机状态。与此类似的还有空调、计算机、微波炉、音响等,节约用电,就一定要消灭这类“待机”电耗。若是别人进来,不会记得关上这个不起眼的总开关。床上被子有些乱,有人睡过的痕迹。她在床头柜上看见了一件家麟的汗衫。显然贺兰静霆是在这里进行治疗的。她转身去了书房,发现他的计算机不在桌卜。桌上有些残留的信件,一封封地检查,大多数是他订的考古杂志和简报。还有一些公函、信用卡账单等,没有可疑的私人信件。皮皮知道贺兰静霆与外界的联络主要是通过电脑进行的。他桌上木来有本厚厚的通信录,可通信录不在了。

她去了厨房。冰箱的下层有一些鲜花,放的时间过长,已全然变­色­。上层冰柜里装满了冰块,不知作何用途。看样子冰箱他也很久没动过。这时的尽子忽然有一道穿堂风。她抬首望去,发现通向花园的那道门没有锁,开着一条小缝。

她径直去了花园。

五月的鲜花竞相盛开。花丛中牡丹怒放,落英满地,无人采摘。

和她还记得他手拿刀叉帝王般优雅地吃着水仙花的模样。还记得当时的自己觉得他滑稽可笑又有趣。

如今,花犹在,种花之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贺兰静霆若有个三长两短,她不会原谅自己。

远处的松林传来箜篌般的风声,空中变幻着流云。独立花间,眼泪泊狂涌,伤心欲绝。

贺兰静霆,你在哪里?

花园的后面有条小径直上后山,她去了山顶。

她找到了那个井,发现井盖己经合上,关得严丝合缝。井栏边新开了一个小小的苗圃。她记得在西安临别时贺兰曾说,有空去看看他的苗圃,春天的时候风景很美。她却只来过一次,黝黑的泥土中只有几排刚刚发芽的绿叶,看不出是什么花。她急着复习考试,也没放在心上。

现在花儿全开了,是紫­色­的郁金香,一株株聚在一起,排成“心”的形状。

她没有告诉过他所有的花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郁金香,紫­色­的郁金香代表看永恒无尽的爱。那朵朵绽放的花蕾在风中摇动,仿佛无数只手指拨动了她的心弦。她站起来再次向山间远眺,盛午的阳光在山岭洒下一道金辉,她觉得刺眼,背过身去,赫然看见贺兰的屋顶上竟有六个黄漆大字:

“关皮皮,我爱你。”

她失魂落魄,如被雷击。

某个孤独的月夜他曾爬上房顶,一笔一画地刷着她的名字。

原来他早己准备了这个时刻。

好花好景好时节,却被她粗心地辜负了。

她泪如雨下,失声痛哭。

阳光从正午一直移到黄昏。

暮­色­四合的时候,皮皮终于站起来,擦汗眼泪,离开了这里。

她去药店买了雄黄,去狗­肉­店要了狗血,将两样东西放进包里。然后她去了花鸟市场。

找到最大一家鸟铺,她劈头就问:“请问您这儿有喜鹊卖吗?”

老板是个中年汉子,一脸的麻皮,不过声音浑厚得像练习过美声“有,十四块一只。家里有了倒霉的事儿是不是?喜鹊不好养,这鸟儿活着呢,不肯老实待笼子里,饭量也大,笼子老是不千净,要不您考虑买只鹦鹉吧?”

“就要喜鹊。”

那人拿给她一只鸟:“笼子算你八块钱,你给二十二块吧。”

那鸟果然活泼,在她的手中伊‘嘎―卿哪卿哪!嘎―哪!嘎―“地叫开了。

皮皮想了想,将鸟笼还给他:“你有死的喜鹊吗?我不要活的。”

“死的啊?”他愣了一下,随即说,“死的活的都是这个价.”皮皮点头。

那人从笼中掏出喜鹊,将它的脖子一拧,塞进一只塑料袋子里递给她:“这只是死的了。”

那鸟没有立即死去,在塑料袋里挣扎着,微小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皮皮愤怒地看着他:“你—怎么可以虐杀—”

“十四块。’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看来你不需要笼子。”

贺兰曾经告诉过她,所有的狐­精­都怕三样东西:雄黄、狗血和死掉的喜鹊。她将这三样一一收好,装进包里。然后,她坐车去了堂叔家。

皮皮的三叔关建军是个做服装生意起家的个体户。也是皮皮所有亲戚中最有钱的一位。他开了一个宠物店,皮皮曾在那里打过工。三叔的儿子关小华毕业于华南农业大学畜牧医专业。大学一毕业就开了个兽医店,和自家的宠物店挨着,生意兴隆。不过皮皮爸因为下岗困顿时曾找这位三叔借过钱。三叔是愿意的,可是三婶死活不答应,大约觉得这个口不能开,开了就会没完没了。兄弟间便有了不愉快,从此两家就不甚来往了。但皮皮和小华年纪相当,只有一岁之差,倒还一直很亲近。

小华很大方,皮皮一开口,他二话不说,便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寻血猎犬“大龙”借给了她。

夜晚八点,皮皮带着大龙坐出租回到了闲庭街。

如果要追踪贺兰静霆,只能从闲庭街56号开始。她从耳朵上摘下那颗媚珠,放到大龙的鼻前让它嗅了嗅。大龙甩着两只长耳朵伸开双爪扒了扒大门。

皮皮眉头一皱,心忖:她下午明明来过这里,确信无人在家,莫非这个时候,贺兰忽然回来了?

可是门前一把铜锁还是她离开时关上的,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将房里的灯开得通明。带着大龙进了院子,一路上大龙十分安静,却是步伐坚定地带着她向卧室的方向走去。快到卧室的时候,它突然一折,转向地下室。

皮皮的心咯瞪一下。

她突然想起桑林之会后,贺兰静霆带着她从千美医院回来,便是从地下室的一个门进入了一个通向井底的密室。她还记得那条路很是曲折,路过几道秘道、几个小门,密室内无一点灯光。

通往地下室的门是锁着的。那门原本隐蔽,藏在一座书架之后。这种老式的四合院通常没有地下室,若不是皮皮曾经走过一次,一定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她将大龙带到花园里锁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个手电,独自回到地一下室中。

门是铁皮的,非常坚固。皮皮四下一摸,没摸到锁,也没摸到任何机关。她又仔细地摸了一遍,发现右手隐密之处有个棋子大小的凹槽。电光一照,凹槽里面有一排盲文。共有十组,排成一圈。

她知道,那是密码。

考完试后皮皮曾经自学过一点盲文。一来是好奇,二来也是为了更好地进入贺兰的世界。她还处于最初级的阶段,但盲文的数字,从一到十,她倒是全能背熟。

经过简单的换算,她按动了贺兰静霆银行卡上的密码。

机簧“咔”的一响,门弹开了。一股幽凉的冷风迎面吹来。面对着她的是一道幽长黑暗的雨道。

这里不是没来过,次次都是贺兰抱着她。如今脚沾了地,顿时有一股­阴­森的湿气。她害怕了,浑身上下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牙齿也跟着咯咯作响。

脱下背包,她拿起手电,鼓起勇气向前走。秘道很深,却无岔路,空气又湿又闷。她不记得上次进来时是这样的情况,大约自己一直被贺兰静霆馨香的气息笼罩着,对井底的空气反而茫然无知了。她硬着头皮往前走,不断地上着台阶,仿佛沿山而下。穿过几道朱漆小门,终于看见了最后一道通往密室的门。

门是虚掩的。

与此同时,传来细微的呼吸。她的心蓦地一暖,正要将门推开,里面忽然有人说:

“关掉手电,皮皮。

那声音如此熟悉,令她刹那间热泪盈眶。她忙将手电关掉,轻轻叫了声:“贺兰。

井底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向躺椅的地方摸了摸,那手立即被贺兰静霆挽住了:“皮皮,你得立即离开这里。”

“不!”她坚决地摇头,“我不离开你!”

他的声音很虚弱,他的手也没什么力气,身子一直躺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你受伤了吗?”她急切地说。

井底原本不大,向前走一步就被迫坐在躺椅上了。她先摸到他的手臂,手臂果然有伤,上面缠了纱布。他的身上也缠着纱布,腿上也是。

她不顾一切地打开了电筒,将光线调到最暗一级。

“关掉手电。’他轻呼了一声,几乎是乞求的。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或许他己经不能维持人形,或许他是半人半兽。

“贺兰我不怕你变原形,你变成什么我都是你妻子。”她的声音很低,却是固执的,“让我看看你的伤,让我帮你 。”

他己用光了手头上所有的纱布,有些伤口仍没有包住。那是一种野兽的咬伤,手臂、腰部、大腿各有一处。皮­肉­撕裂、血­肉­模糊,包过的地方不断有血渗出来。

他的脸上倒没有伤口,看得出很痛,他一直牙关紧咬,额上满是豆粒大的冷汗。

在这关头,她已完全冷静下来。思索片刻,迅速将自己的一件棉布内衣脱下来,撕成一道道的布条,将他腿上的伤口裹起来:“我得送你去医院,你失血太多,伤口发炎得厉害。”

她摸了摸他的额,滚烫的,连他的呼吸都是滚烫的。

“送医院?”他在黑暗中哼了一声,“只要一验血一查心跳他们就知道我不是人类。我从不去医院,除非是自己人的医院。

“那我送你去千美医院。”

“我不想连累太多的人。已经死了一个宽永,你不想让修鹇也死掉吧。”

“那怎么办?你不能就这么躺着等死啊!”她着急了,嗓门不知不觉地高了八度。

“我只是……”他咬了咬,忍过一阵闪来的疼痛,“需要一点时间养伤,如此而已。”

“就这么躺着能行吗?”

“能行,我需要月光。”

“你饿吗?',她说,“我去花园给你摘点花来。”

他没有回答。

“贺兰?贺兰?”她推了他一下,发现他昏迷了过去。黑暗中,她听见了滴水声。拿出手电一照,一地的血。他的血从帆布椅上渗下来,刚刚包住的伤日已然殷红一片。她急得没了主意,以为他背上还有更大的伤口。便将他身子用力一推,让他侧过身去。

他的背虽浸了血,却没有伤。最大的伤口在腰部,绷带己全被血浸透,仍然有血不断地渗出来。

她垂首沉思,有只手仲过来握住了她。他醒了,说:“别担心……”

“是谁伤了你?是不是赵松?”她问道。

没有回答,她推了推他,他又昏迷了过去。

她去了花园,采下一大把牡丹,在厨房中调了水和蜂蜜,打成浆子。又用一个密封的塑料袋盛了一大袋冰块回到井中。

冰块敷在他腹上,希望可以止血。花汁却怎么也喂不进去,他不仅昏迷而且疼痛,牙关咬得很紧。

皮皮觉得,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他也要吃一点东西。

万般无奈,她再次奔出,到花园里给那位做兽医的堂弟打电话。“小华!”

“哎,皮皮。”

“我有位朋友出了点事,被……狗咬伤,流了很多血,你过来帮我一下,给他看看伤好吗?他的血怎么也止不住。”

那边的人听糊涂了,正­色­劝她:“皮皮你急傻了吧?我是兽医!狗受了伤我治。人受了伤得送医院。尤其是这么重的伤。别是疯狗咬的,要打狂犬疫苗。”

“他的情况很特殊,请你务必过来!带足够的药来。拜托了!他住城西的绿水山庄,闲庭街56号。”生怕他会问更多,皮皮­干­脆挂掉了电话。

就凭她和小华的交情,这一番,他肯定会来的。

果然不出半小时,她在门口等到了关小华。他开一辆破旧的二手吉普,停了车,从里面背出一个沉沉的药箱。

“你朋友—”

“他不方便去医院。”皮皮隐晦地说,“他是……嗯……黑社会的。”

关小华怔了怔,打量了她一眼:“黑社会?你怎么会和黑社会的人混在一起?这种人不能交往你知道吗?沾上了甩也甩不掉。”

“一位朋友,我欠过他很大的人情,现在是报恩的时候。”皮皮不管他喋喋不休地数落,拉着他进了客厅,“在这儿等着,我去扶他出来。”

皮皮想,贺兰静霆隐身之处是不能轻易暴露的。当下只能将他弄醒,然后扶他出来给小华检查。

不料回到井中时,贺兰静霆己经醒了,躺在那里问道:“有人进来了?”

“是的,我的堂兄。”

“你的堂兄?”

“他是—听着,贺兰—我知道你要反对,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我的堂兄是一位很有经验的兽医,毕业于名牌大学,他—”

“送他回去!”他暴躁地打断了她,“我不要见兽医,人医兽医都不见!”

皮皮闷了闷,继续劝说:“他可以看你的伤。如果不严重,他可以帮你处理伤口。他可以替你止血、缝针。贺兰,这种时候你别无选择,一定要让他帮你。”

“让他回去。”

“不!”

“让他回去,不然你就和他一起回去,再也别到这里来了。”

“像这样流血你会死的。”她尽量放低嗓音,“放下你的尊严,让他看看你的伤。我保证他不会知道你是谁!算我求你行不行?”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把拉住她,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人妖有别。我不会在这种时候让我不信任的人碰我。皮皮,你若执意要送他过来,我只好当着你的面把他吃了。”

皮皮瞪着眼在黑暗中绝望地喘了两口气,祭司大人的威胁起了作用。

蔫头蔫脑地回到客厅,皮皮对等在那里的小华耸耸肩:“小华哥,你说得不错。不能和黑社会的人混在一起。你看,他都不肯见你。你回去吧,把药箱留在这里。”

她向他详细地询问了急救常识:如何给伤口消毒、如何给伤口缝针、如何包扎、如何敷药、如何清洗伤口。找不到笔记本,就用录音机将他的话全部录下来。

回到井底时贺兰静霆又昏睡了过去。皮皮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解开伤口上的纱带,开始用生理盐水清洗伤口。小的伤口她涂上碘酒和消炎软膏,用绷带缠好。大的伤口只有两个,一个在腰上,一个在腿上,都有很大程度的撕裂,需要立即缝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戴上消毒手套,望着那乌黑的伤口,怔忡不安,半天不敢动手。

“皮皮。”他忽然叫了一声。她吓得一抖,差点把针掉在地上。

“痛吗?”她轻轻问,“我正在给你清理伤口。来,先吃下这几片土霉素”

他还算听话,乖乖地吞下了药片,就着她手喝了半杯花汁。

“外面有月亮吗?”他问。

“没有,今晚是­阴­天。”借着电筒微弱的光线,她开始摆弄针线,鼓起胆量将钢针刺入肌肤。他的身子痛得抽动了一下,皮皮连忙按住伤口,暗红­色­的血从指间渗出来,黏黏地,发出一股说不出的腥味。

她的心扑通扑通得乱跳,呛人的腥味令人晕眩,更令她窒息的是心中的恐惧。她咬咬牙,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奇怪的是,她的手竟然很镇定,像决斗前的剑术高手那样镇定。

一时间,皮皮对自己超常发挥的素质几乎要钦佩了。

“你在­干­什么?”他的手在空中摸了一下,摸到她的脸。

她轻轻地说:“你看不见吗?”

“只看得见一点光。”他咳嗽了一声,“能送我回卧室吗?这里气味不好。”

血腥气太重,他自己都受不了了。

“你很需要月光吗?”她说,“不如我送你去花园吧。不过,让我先给你缝一下伤口。”

“你会吗?”

“不大会,不过看过我堂兄­干­过。我还给他打过下手呢。以前他给狗缝针,还要剃掉狗毛,”她摸摸他的头,尽量把口气放轻松,“你就不需要了。”

“你把我……当狗治呢?”他失笑。

“反正你是犬科的,对吧?”

“我身上哪块地方像犬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去替我收拾一下卧室。缝针的事儿我自己来­干­就可以了。”

皮皮吓到了,吞吞吐吐地说:“你……自己给自己缝?妈呀,你当你是史泰龙吗?”

“以前受伤我都是自己缝的。”他说,“只是这些天我力气不济,手指头提不上劲儿。你来看我,我一高兴,力气就有了。”

“你不是看不见吗?”她说。

他的声音一下子沮丧下来:“对,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那你咬咬牙,我会缝得很快。这线很高级,会自行溶解,不需要拆线的”

手臂和腿上的伤只是撕裂,她很快就缝好了。贺兰静霆也很配合,一下也没动弹。他拒绝打麻药,连局部的麻醉也不同意。

皮皮拧亮电光,再次查看腰间的伤口。她很快发现那不是一般的撕裂,是很深的伤,当中有一个指头大小的血洞。血不停地从洞里渗出来。她明白了。这一地的血,都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别缝了。”他按住她的手,“被天狐咬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治好的。”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

“大约两周。”

她心算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贺兰静霆一定是在治疗家麟的时候听见了宽永的死讯,他不得不提前送走家麟,去找赵松理论。然后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两强相遇,贺兰本来不会吃亏,如果他有足够的元气……

皮皮越想越多,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她企图询问更多的细节,但贺兰静霆己不再谈论此事。她几乎是半背半抱地将他拖出了井底。

来到卧室,换了­干­净的床单,她扶着贺兰静霆躺下来。随即按照小华的叮嘱将青霉素的粉剂撒在他腰上的伤口,用纱布缠好,外面敷下冰块止血。

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他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皮皮爬进被窝,挤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抱紧我,贺兰,我的阳气足。”

CHAPTER 39 青木先生的诅咒

皮皮在闲庭街的住宅里照顾了贺兰静霆两天,他的伤势没什么起­色­。手臂和腿上的伤渐渐愈合。但腰上的那个“洞”仍然不停地渗血,无论想什么办法都不能止住。贺兰静霆的脸越来越白,白化病人一般,脸土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而且他的心跳也很快,是往日的三倍。

阳气,阳气,皮皮对自己说,贺兰静霆需要阳气!

头一天上午她出去买了一辆轮椅,带着贺兰坐出租去了火车站,陪他在人声鼎沸的候车大厅里“修炼”了四个小时。下午他们去了体育馆,看完甲A又看男篮。晚上混迹于摇滚演唱会和迪斯科舞厅。一句话,凡她想得出来的人多势众的公共场合就带他去。可是贺兰静霆却提不起­精­神,懒得说话,大多数时间便在轮椅上昏睡。

第二天是本地文化节,有个盛大的游行。皮皮推着贺兰,举着宣传小红旗,跟着游行的队伍从头走到尾。在路上她不断地问自己,还有什么地方人多,还有什么地方人多……她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文革,红卫兵小将的阳气该有多旺啊。想到这里,她灵机一动,将贺兰带到C城大学的一号学生食堂。正值午餐时间,食堂中人头攒动,声如潮涌。但学生们吃饭太快,不到两小时若大的食堂就空荡了下来。回头再看轮椅上的贺兰静霆,头歪在一边,显然没什么效果,他仍然处于半昏睡状态。

路过一家医院,买了一些绷带,消炎药,皮皮饿了,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坐在花坛边大口大口地吃着。

“哎,贺兰。”她推了推他,他醒了。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伤口不能愈合,你会不会死?”

他低下头,继续迷糊:“不会。”

在路边买一了几个包

“你骗我。你的脸白得跟纸似的。”

“嗯……”

“昨天晒了一晚上的月亮也不见起­色­。”

“别心急……”

“一定还有更快的法子!”她说,“我有个朋友认得很多人,我去问她认不认识外科医生?你知道肝脏是可以再生的,我想……如果把我的肝脏切一部分给你,应当没什么问题。网上说,健康的肝脏就算切除了三分之二,还可以长回原状……”

话没说完,贺兰静霆的手忽然伸过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噢……”

“皮皮,到我耳边来,我有话对你说。”

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她将头凑过去。

“这种愚蠢的念头不许你再提,不然我就消失,让你再也找不到我。”他摘掉眼镜,一双空虚的眸子怔怔地看着她。

她被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到了。

他捧着她的脸,额头对着额头,一字一字地说:“你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她的眼睛红了红,“可是,你受伤两周了,为什么看上去还是那么虚弱,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她望着医院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筹莫展,“我真的很担心你,真的!”

“你不是一直在照顾我吗?我会好起来的。”他轻轻地说。

黄昏时分,他们回到了闲庭街。出租司机帮着皮皮将贺兰静霆扶下车。他的伤口仍在流血,有几滴滴在­干­净的台阶上。一路上他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司机离开了。皮皮掏出钥匙开了门,将贺兰静霆送进院子。进门时她吓了一跳。

巨大的芭蕉树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他的脸是颓唐的,衣上灰尘杂着酒痕,裤腿打着皱,像是刚坐了一趟拥挤的火车从远方归来。

最奇怪的是他的眸子。

他一直盯着这道门,看见了贺兰静霆,顿时眯成一条小缝。

“嘿,修鹇!”皮皮高兴地叫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修鹏的脸­色­很可怕,他没理她,只是看着轮椅中的贺兰静霆,一步一步地逼上来,嘶声问道:“他在哪里?”

贺兰静霆没说话。转头吩咐皮皮:“我和修鹏有儿句话要说,皮皮,你到书房去等着我。

“我不离开你。”皮皮从修鹏的话音中嗅出一丝危险,反而在他身后站定。

气氛有点紧张。

沉默片刻,贺兰静霆忽然抬头对修鹏道:“现在你去找他,是以卵击石--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在哪里?”修鹏杀气腾腾地吼道,“他受伤了,不是吗?告诉我他在哪里,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即使他受了伤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贺兰静霆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你没有机会。”

“这不关你的事!”

“这件事,等我的身体恢复了以后再说。”贺兰语气很平静,平静中含着威严。

“你恢复了,他也恢复了。我们很难找到他。趁他现在受了伤,不能掩饰他的气味,你可以立即找到他。或者?·······”他继续逼近,“你已经知道他藏在哪里?”

“他就在这个城市。”

“这个城的哪个区?”修鹏的身子倾下来,双手拧住轮椅,脸上的肌­肉­颤抖着,几乎变了形。

“我不能告诉你,你镇定一段时间再说。”贺兰静霆从容地站起来,淡淡地道,“我累了,需要休息。你先回去吧。”

他扶着皮皮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走了几步,修鹏忽然道:

“要么你告诉我他在哪里,要么我告诉她那个诅咒。”

“诅咒”二字子弹般地击中了他。贺兰静霆的身子蓦然停顿,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道:“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

皮皮怔怔地看着他们。

贺兰静霆的脸­色­很奇怪。他显然在掩饰着什么,同时,目中隐含杀机。

修鹏视而不见,继续施压:“我只要知道他在哪里,我自己去找他,无论是什么后果,都不关你的事。”

地上有一条狗链,原本是拴在走廊边的围杆上的。皮皮忽然问:“我的狗呢?”

“我把它吃了。”

“你?把它吃了?”皮皮后退了一步。

“我一进门,它向我扑来。小姐,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这是我堂兄的狗―”皮皮怒道。

“皮皮!”贺兰静霆说,“请你回避一下,我和修鹏有话要说。”

“回避可以。”皮皮凌厉地说,“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什么诅咒?是关于我的诅咒吗?是你亲口告诉我,还是由修鹏来告诉我?”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更多的谜团,她屏住呼吸等待他们的回答。

修鹏微微一哼,看着贺兰:“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立即消失,不然……”

贺兰静霆冷笑:“你想威胁我?”

“我要报仇!”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你怎么知道我会死?”他狠狠地向廊边踢了一脚。

人影一闪,贺兰静霆扑了过去,一掌扣住他的喉咙,将他按到廊柱上。修鹏用力挣扎,脸憋得通红,几乎不能喘气。

“嘿嘿!自己人别打起来啊!”皮皮赶紧去拉。

贺兰静霆的指骨正在收缩,“咔”的一声,放开手,冷冷地道:“你连我都对付不了,又怎么是他的对手?他的伤没有我这么重,连我都还要躲着他。”

修鹏的脸青一阵自一阵,他猛地跳起来,将院子里的一丛牡丹拔出来,放到地上踩。然后他又疯狂地去拔玫瑰、月季、海棠、玉兰、山茶、樱草……然后他的人影就不见了。

皮皮看着他的背影,颤声道:“他去了花园,他会不会拔光你所有花?”

“当然会。”贺兰静霆轻哼了一声,“不过,拔光了还可以再种。”

说罢,他头也不回独自去了自己的卧室。

皮皮赶上去敲门,里面传来清冷的声音:“别进来,我正在料理伤口。”她转身去了花园。

花园里果然一片狼藉。所有的花都被连根拔起,扔到路上。连藤科植物、不开花的小树都不放过。

皮皮心疼的是贺兰静霆钟爱的那儿株白牡丹和名贵的兰花,便俯身将萎坠一地的花朵摘下来,放进篮子里收好,随即去了厨房。

她在冰箱的旁边遇到了修鸥。

看着他失神落魄的样子,她只得轻叹:“你想吃点什么吗?这里有一些速冻饺子。”

他摇了摇头,白哲的脖子上还留着贺兰静霆的指印。

皮皮在心中叹气,这狐族与黑社会也差不离了,动不动就打架,还是­肉­搏。

她径直拿了一杯可乐,拧开瓶盖,仰头灌下一大口。

“你不爱他。”他突然说。

她的身子僵了僵,脸­色­苍白地转过身:“这不关你的事。”

“如果你真的爱他,我很愿意帮你动个手术?”他望着窗外,淡淡地说,“我保证你会死得很舒服,没有任何痛苦。

她忽然笑了。

他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无论我爱不爱贺兰,谁都没有权利让我轻易交出自己的生命。你不能,贺兰静霆更不会。

“这么说,你就打算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她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说······”她舔了舔嘴­唇­,仿佛在说一句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他会好起来的。

“他不会好起来的,在西伯利亚的时候他已经和赵松­干­了一场。他回来找你,你却让他救人。他不是上帝,濒死的心脏病人,就算上帝也束手无策。他只能拿自己的真元去换他的命!现在,他剩下的元气连个五百年的狐仙都敌不过,赵松就蛰伏在四周。你知道被天狐咬伤是什么后果吗?他身上一定有个洞,对不对?”

冷汗湿透了全身,她点了点头。

“如果没替你去治那个见了鬼的病人,那个洞只消三天就会愈合。现在,三年之内都难说,除非你肯帮他。,地再一次凝视她的脸,“难道你真的相信赵松找到他需要三年的时间吗?”

他的目光充满了压力,皮皮说:“我愿意献出三分之二的肝脏,向他提过,他却不同意。

“不是三分之二,是全部。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步步逼近,“这要求听起来很残忍,如若你真的明白其中的因果,你会感谢我。真的,我其实是在帮你。

“说说看,是什么因果?”皮皮不怒反笑,“就算我真的想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对不对?”

随手从流理台上拾起一个苹果,修鹏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贺兰不让我说。不过,你是个聪明人,你可以猜……”

皮皮想了想,道:“这么说,在我的身上有某人的诅咒。”

他的眼睛眨了两下。

“比如说,诅咒我永远也不会爱上贺兰静霆。”她想了想,摇头,“这不可能。”

“这可能。你不爱他,因为你不愿意为他而死。”

她也不耐烦了,扬声道:“修鹏,让我们先说清楚这件事:你的动机再明显不过。你需要报仇,所以你需要贺兰静霆。为了他能帮上你,你劝我贡献肝脏,这样他的伤立即会好,你有更多胜算。我完全明白你的逻辑,但是,有三件事我需要你明白。”

他的眉头抬了一下。

“第一,我不是傻子,不会轻易为谁去死。第二,贺兰静霆不会要我身上的任何东西: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永远也不会。第三,你想说服一个人去死,还要她相信你说的理由。你的脑子很愚蠢,你的动机更肮脏。就算我愿意配合你,也请你不要像隔壁家的老婆婆那样,动不动就拿道德来说事儿!”

他不理这茬儿,直直地打断她:“你听说过宋贻?”

“我的前任?”

他点点头:“她死于火灾。”

“不,贺兰告诉我她是溺水。”

“那不是真的。他不想你知道她死得有多惨。那一天停电,有人睡觉忘了灭烛。她住的大楼烧了起来,她是被活活烧死的。”他说,“那一年她二十二岁。”

“这是意外。”

“宋贻的前任叫秦露,她死于车祸。二十三岁。不是不小心,红灯过斑马线,被一个赶路的卡车司机撞了,拦腰撞成两段。”

她的脸一点一点地变白······

他继续说:“秦露的前任是田婉婷。有一次她和贺兰在雨中散步。空中一个闪电,她被雷击中了。那一年她才刚刚二十,认识贺兰不到两个月。你还想听更多的例子吗?”

她浑身流汗,一言不发。

“据我所知,你所有的前任都死得很惨很离奇,去世之前都没有超过二十五岁。关小姐,你认为你比她们更幸运吗?或者说,更长一点的记录?”

不知不觉,她的嗓音开始打战:“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避她的眼睛:“老子要教训儿子,办法自然很多。但父子之间如此深仇大恨,还真不多见。

“是贺兰的父亲在沈慧颜的身上下了诅咒?讥咒她所有的转世必将夭折,死于非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也许他恨贺兰为了一个女人和自己的亲人分裂。也许他只想看看贺兰的意志有多么坚决,对这个女人的爱,究竟石多深。他看着手中的苹果,“如果由我来给你手术,虽然也是夭折,至少你会死得很舒服,没有半点痛苦。你说说看,我这样做是不是在帮你?是不是一举两得?”

他将那个苹果像一只篮球一样在手中抛来抛去,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皮皮颓然坐倒。

她突然忘记自己是哪一年出生的,今年有多大,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皮皮一家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以至于每次填表的时候,她都会问自己的父母:“爸,您哪年生的?”;“妈,您生日是哪天。

一个数字突然冒出来,她忽然意识到无论是虚岁还是实岁,她今年都已经过了二十三。

于是,皮皮很快就作出了选择:要么,她相信这个诅咒,意味着相信白己最多只能再活两年。要么她不信这个诅咒,这样自己多少还有个未来。尽管可能是打着引号的未来。

她甚至不愿意相信这世上存在着狐仙,或者人生还有来世。

“你说……”她又打开一杯可乐仰头灌下,“贺兰会不会找错了人?他凭什么肯定他找到的那个人都是慧颜的转世?

“灵魂是有气味的。”修鹏说,“你所爱过的人,当她下一世从你身边路过时,你会发现她。而且你的身体也有记忆,你曾经因他而死,每当你的身体碰到他,都会产生强烈的排斥,提醒你不可以接近这个人。

灵魂是有气味的!这是她第二次听见这句话。

她不禁想起自己遇到贺兰静霆的第一天就是没完没了地呕吐。难道她的身体真有记忆,真的会排斥这个纠缠了她几百年的狐仙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苦笑:“修鹏,你那么远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故事?告诉我这些发生在我生前的事?作为贺兰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劝他放弃寻找我?让我们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怎么没劝过他?从我知道这件事的第一天起我和宽永就开始劝他这样做既荒谬又无效,只能加深自己的痛苦和仇恨。他曾经靠毒品麻醉自己、他曾经自杀、他一刀一刀地划自己的手腕……他跋山涉水地寻找你,他发疯地报复自己的父亲……你想象不到这么多年他过就是什么日子。你一次又一次地消失,他一次一又一次地寻找。试图接近你,找机会认识你?他不知道你哪天会死去,只能寄希望于早点找到你,力所能及地保证你离世之前的日子是幸福的。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接到你突然的死讯,亲手埋葬你,踩实你墓地上的最后一把土,拍拍手上的灰,开始下一个旅程······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你不认为你应当帮助他结束这荒谬的行为吗?你不认为他漫长的一生应当还有别的风景、别的意义吗?”

皮皮望着他,见他说得胸潮澎湃,半天没有吭声,末了,她问:“你让我结束这件事。说说看,怎么结束?现在我立即去死就可以结束了吗?这个诅咒就解开了吗?”

“诅咒只有两个法子解开:一、发诅咒的那个人死掉了,诅咒自然就消失了。二、你满足了发诅咒的那个人的要求,诅咒也会自然消失。”

“要求?什么要求?”

“只要贺兰静霆服用了你的肝脏,整个肝脏,他不仅有希望恢复视力,而且你以后的转世他都将无法找到你。找不到你,年深日久,他会渐渐忘掉你,开始新的生活―你不认为这是一个很美好的结局吗?”

“那我呢?就算他找不到我,我还是会在二十五岁以前死于非命吗?”

“是的。青木先生认为这是你应得的报应。除非他死了,身上的真元破灭了,这个讥咒才能彻底解开。

“所以我下辈子的死活就不关你们的事了。”她己经荒谬得产生了幽默感。

“人狐有别,各安天命。”

“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她说。

他一把拦住她:“你打算什么时候手术?”

“哦。”她见他仍然在抛那个苹果,一把将它抢过来,“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打算手术?不,我不捐献我的肝脏。”

“慧颜的每一个转世都比她要自私,到了你成了极致。”

皮皮直直地看着他,目光炯炯:“不是你的青春,不是你的爱情,也不是你的命运。修鹏先生,你凭什么判断我,凭什么说我自私?”

从洗手间出来她径直去了贺兰的卧室。

他安静地睡着了。仿佛很痛,身子蜷成一团。

床前的小儿上放着一团纱布,大约怕她看见可怖的伤口,他自己摸黑换了药。

她坐下来,握着他的手。

可能是动物的本能吧,往常的这种情况贺兰静霆会非常警觉。夜半有任何异响他都会从床七一跳而起,四处检查。而皮皮突然进房握住他的手,就像从地上拾了一段树枝,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呼吸很烫,胸口也是烫的。她到厨房取冰块,发现修鹏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夜幕悄悄降临。

贺兰静霆仍在沉睡。皮皮去清扫了花园,将一地凌乱的树枝扫到一边。她在石椅上冥思片刻,决定给苏湄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

她告诉苏湄贺兰受了伤,问她有什么办法。她说:“皮皮,你得去找千花,千花可以帮助他。”

皮皮连忙问:“怎么帮助?”

“狐狸­精­之间的事,皮皮,你还是不要问了。”

“那行,给我千花的电话,我马上请她来。”

那边迟疑了一下:“千花没有电话,贺兰一定很少向你提起千花吧?”

皮皮愣了愣:“是,没怎么提起过。”

“千花是个很奇怪的人,谁也摸不透她的心。她是狐界中唯一的一位两栖狐。”

“两栖?”皮皮想起了两栖动物。

“她大部分时间住在动物园里。想出来玩或者散心了,才会变成|人。你若要去找她只能是你自己去,晚上。她不是很好说话。”

“那她会愿意跟我来吗?”她隐隐有些担心。

“当然你要送她一点东西。”苏湄说,“别告诉她是你送的,就说是贺兰送的。”

“是些什么东西?”

“衣带、蜡烛、胭脂、戒指、枕头。质量一定要好。”

放下电话她跑回到房间。在贺兰静霆的衣柜里找出一件他的睡衣,从上面抽出一根衣带。蜡烛和枕头都是现成的。胭脂山下的商场里有卖,只有戒指一时找不到,皮皮一狠心,便将­奶­­奶­送给自己的?只余戒指摘下来。

CHAPTER 40 妒火中燃

虽然从小很调皮也很胆大,皮皮其实很怕黑,也很怕陌生无人的地方。

C城动物园在城市的西南角,有直达高速,离禄水山庄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皮皮到达时,动物园的大门早己关闭。她毫不费力地翻过一道院墙,向园子的深处进发。

她已经有大约十年不曾来过这个地方,小时候倒是经常光顾。不过动物园显然不是C城建设的重点,十年来样子没什么大的改变。这是一片依山傍水的湖区,靠水的地方是珍禽馆、猛禽馆和百鸟园。当中一弯小岛里住着几只黑天鹅。一溜往北,穿过爬行动物区,再向西折,过了狮虎山、熊猫苑和猩猩馆,便到了犬科动物区。

夜晚的动物园远比她想象的要安静。大多时候,她只听见骆驼安静咀嚼的声音,老虎在笼中散步的声音,以及猴子在树间跳来跳去的声音。犬科动物被安排在一条马路的左面,很高的围栏,每种动物的栏前都有一块牌子,详细地说明动物的来历。

皮皮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赤狐”

别名:南狐、草狐。

寿命:约12年。

食物:主要以喜马拉雅旱獭及鼠类为食,也吃野禽、蛙、鱼、昆虫等,还吃各种野果和农作物。

生理特征:听觉、嗅觉发达,­性­狡猾,行动敏捷。喜欢单.独活动。在夜晚

捕食。

保护级别:低危。

现存情况:在西藏分布较广一泛,20世纪70年代其数量较多,近年来,随着猫科动物的锐减,赤狐皮愈显贵垂,据调查,西藏经常有赤狐皮张贸易,致使赤狐的数量在急剧减少。为自治区二级重点保护动物。

凭栏而望,皮皮并没有看见里面的狐狸。路灯很暗,铁笼的那一头黑魅魅的,儿个可疑的­阴­影,打开手电一照,是草垛。

参观过养殖场皮皮知道养狐狸的笼子通常还会在后面开一个暖箱,给怀孕的狐狸生产之用。

电光在暖箱的门口闪了两下。果然有了动静。一个毛茸茸的家伙从箱口探出头,是只红­色­的狐狸,长长的尾巴,一对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皮皮举起手电,伸长脖子想看个仔细,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背。她吓了一跳,手电失落在地,人也几乎跟着跌倒。

她的身后有股玉兰般的幽香。一回头,看见千花站在自己面前。再看那只红狐狸已不见了踪影。

“你找我?”千花说。她依旧穿着件孔雀罗的旗袍,和上次所见不同的是她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盘起来了,当中别着一支海棠珠扣。

皮皮吓得半天说不出话。等回过神来,连忙点点头。

她将准备好的一个布包交给她,说:“贺兰想请你帮个忙,他受了伤,比较严重。”

千花看了看皮皮的脸,研究她说话的诚意。将那个包拿到手中,掏出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翻看。

然后,她将那只戒指挑出来,往草地上,一扔:“戒指不是他的。”说罢,一声冷笑,将包袱掷回去,抬腿就走。

看来她识破了她的用意,不肯合作。皮皮心中一凉,连忙道:“等等!”

她扔给千花另一样东西:“这个送给你。”

千花的手在空中一抓,抓到一颗红珠。于是戏法般将红珠放到指间转来转去,又将它放在脸上摩掌,一双凤眼斜晚着她:“这个―你舍得送我?”

皮皮咬咬牙,然后,用力点点头。

她下死劲地瞅了她一眼:“那你可别后悔。”

“不会。”

樱桃小嘴突然张开,将那颗珠子吞了进去,好像吃了一颗糖。

“呃……”皮皮扼腕轻呼。

千花拿起她手中的包袱,挎在腕上,轻快地说:“我们走吧。

在车上皮皮偷偷地瞄了一眼千花高耸的|­乳­峰,她有一张古典的瓜子脸,却有一副玛丽莲·梦露的身材。头仰得很高,姿态矜持,一路都不怎么和她说话。

下一了车,皮皮像随从一样跟在样她身后。她隐隐猜到千花要帮的这个忙会让她很尴尬。

“修鹤也在这里?”在走廊里她忽然问。

“他曾经来过,后来离开了。”

“不会的。”仟花说,“贺兰受了伤,他应当就在这附近。他和宽永一向都是他最信任的亲信。”

“宽永刚刚去世。”皮皮说。

千花不由得停了步:“宽永去世了?”

“你不知道?”

“不知道。”

“这么说,是赵松?”

“我想是的,除了赵松还有谁能伤到贺兰?”“当然有。”她冷笑,“你。”

皮皮闭嘴。

她们去了卧室,贺兰静霆仍在乔睡。皮皮将毯子掀开一角,纱布又浸湿了,床单上都是血。

千花从书橱边取下一个吉他,从小包里取出一灶香在床头点燃,然后,她对皮皮说:“你出去回避一下。”

门关了。

皮皮坐在门外的沙发上,她想走得更远,又忍不住想听一听千花究竟要在里面­干­些什么。

过了片刻,屋内传来一阵优美的和弦。一个女声低低地唱道:

裙裁孔雀罗,红绿相参对。映以蛟龙锦,分明奇可爱。粗细君自知,从郎索衣带。

一道急促的过门,声音低了一度,却不知道为什么,更加清晰入耳:

为幸爱风光,偏增良夜促。曼眼腕中娇,相看无厌足。欢情不耐眠,从郎索花烛。

皮皮不由得想起《­射­雕》里郭靖和欧阳克比武招亲那一段。这千花的歌声就像黄药师的箫音,铁丝般强硬地往耳里钻,无论你怎么捂住耳朵也挡不住。

君言花胜人,人今去花近。寄语落花风,莫吹花落尽。欲作胜花粧,从郎索红粉。

直到这时皮皮才猛然明白这儿首歌便是那次桑林之会狐仙们所说的《十索》。大约是狐族里人人会唱的情歌。唱之时还需要一些仪式和衣带、花烛、脂粉、指环、枕头一类的信物。果然千花继续唱道:

二八好容颜,非意得相关。逢桑欲采折,寻枝倒懒攀。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环。

她心头一痛,捂住耳,一飞跑着出了房门,一径向山顶奔去。顶着一轮皓月坐在郁金香下。她忽然明白千花所谓的治疗指的是什么。肌肤之爱是狐族输出真元最便捷的途径。解带点烛之后就当同床共枕了。千花那么好看,贺兰一定是喜欢她的。而且她吞下了媚珠,贺兰更会喜欢她。皮皮在第一时间郁闷了,伤心欲碎、妒火中烧而又无可奈何。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那袅袅余音偏不放过她,穿山度岭地飘到耳边:

兰房下翠帷,莲帐舒鸳锦。

欢情宜早畅,蜜意须同寝。

欲共作缠绵,从郎索花枕。

歌声到此,戛然而止。她的联想却没有停止,顺着歌词暗示的方向一直往前想,往前想,想到大脑发烧、一片空白。

她突然后悔认识了贺兰。是的,她不属于他的世界,她不是他的同类,除了去死,她也不可能救他。她若有事,贺兰随叫随到,兰若是有事,她只能束手旁观,爱莫能助。

她一直以为贺兰是不朽的。

原来这世.没什么不朽,不朽的也终将消亡。

斗转星移,她不知在山顶坐了多久,忽听见山道上树叶哗的一响,有人低呼:“皮皮。

她循音而望,见是贺兰静霆披着睡袍走上来,忙站起来迎上去:“哎,贺兰,你……好些了?”

月光下他的脸还是苍白的,走路也不是很有力气。手上的盲杖用力拄着地,几乎成了半根拐杖。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说,“我四处找你。”

媚珠不在身边,难怪他找不到。

地卜有块石头,他没看见,忽地踉跄了一步。皮皮及时抓住他:“啊,这千花果然厉害。下午你还没力气走路呢,现在都可以爬山了。快坐下来歇歇,坐这里,这块石头我刚坐过,是暖和的。”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坐下来。

她也挨着他坐下,伸出胳膊挽着他。他垂头靠着她的肩,呼吸吹到颈间,依然是滚烫的。

她微微一惊,摸了摸他的额,说道:“怎么你的头还是这么烫?你还在发烧吗?”

接着,她忍不住又说:“狐仙也会发烧吗?你都烧了一整大了!”“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他喃喃地说。

“山风这么冷你也不多穿点。”她替他结好衣带,紧紧地搂着他,‘千花己经走了吗?“

“走了。”

“你们……嗯,那个......”

“你找千花,是谁的主意?”

皮皮想,这时候她得保护苏渊:“没有谁,我自己想出来的。你们这么熟,你向她借点元气,她应当不会吝惜。”

他的头茸拉着,不说话。

她轻轻地又说:“如果不够,我……嗯……我也可以帮你。”最后几个字声如蚊纳,低不可闻。

话刚说完,她的耳朵就给人揪了一下:“瞧你这头发好不容易长出来,我绝不能让它再掉了。何况你的元气太少,真的帮不上我。还不如每天带我去看足球来得快呢!”

“我是说,…我是指……我可以请修鸥替我动个手术。我知道你这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可是,我担心这段时间里赵松会来找你。”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身子微微发颤。

“皮皮,不用担心。我受了伤,赵松也受了伤。他暂时不会来找我。”她知道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她。

见她半天不吭声,他忽然又说:“皮皮,我曾经对自己发誓,只要你还活着,我会尽力找到你,会让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感到幸福。如果你为了我而受到伤害,我绝不能原谅自己,绝不能!”他的声音环绕在她耳边,气息里充满力量,他一字一字地重复,“你听清了吗?皮皮?我宁死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她的眼泪一卜子滴出来:“都是我害了你。如果你没有救…”

“嘘……”他掩住了她的嘴,“戴上这个。”

他的掌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媚珠。

还是他的那一颗,在夜­色­中泛着隐隐的红光。

她赫然变­色­:“你的媚珠?”

“嗯,我送给你的东西不可以随便送人。”他的表情好像是一个家长在批评做了坏事的孩子,“我的媚珠,除了你,几百年来还不曾沾染过第三者的气息。皮皮啊皮皮,你就这么大方地送人了,你真是我的劫数啊!”她一下子就急了,敢情动物园她白去了嘛:“那千花她……究竟给你治了病吗?”

“没有。”

她顿时气结:“没有?她什么也没做吗?”

“没有。”

“这么说,你的伤她没治?”她几乎带着哭腔了,“千花长得不错呀,歌也唱得好,她是喜欢你的,你和她……也不必客气,对不对?贺兰,我不介意,只要你能快些好我真的不介意。”

她将头埋在胳膊里,呜咽出声。

“你胡说些什么?”贺兰静霆抚着她的背,漫慢地说,“我也不能随便失身啊,我守身如玉几百年,这清白岂能毁在她身上,…”

她窘到了,忍不住扑噗一声笑出来。

她捉住他的手指,她将他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耳垂上:“耳洞在这里。在自己的耳垂问轻轻地摸着,“发现没?这里有个小洞。”

他什么也看不清,所以不是对得很准,金环穿进去时有一点点刺痛。

她怀疑他穿错了方向。但在这个时候,她有点期待疼痛,疼痛可以转移她的焦虑。

“这珠子你是怎么拿到的?”她忽然问,“我亲眼看见千花将它吞进了肚子里。”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猜想,她可能是吐出来还给我的。”

“呃……”

“不­干­净,我知道。所以我洗了很久,还用牙刷用力刷来着……”“那千花会不会生你的气?”

“你不该找她的。”他叹了一声,“她当然会生气。”

她还想继续问,见他一脸倦态,便不再说了。

他们互相拥抱着,坐在月亮底下。

很快他又睡着了,均匀温暖的呼吸吹到她的颈窝。

山雾春水般地涨起来,月光暗淡,远处的星辰像一粒粒的扣子镶在天边。

夜半时分,他睡得很沉。山风袭人,他咳嗽了一声,有个亮晶晶的东西从他的口中飘了出来。

皮皮吓了一跳。

那是一颗水晶般透明的珠子,龙眼大小,在他头顶卜悬浮,幽幽地闪着淡紫­色­的荧光。她轻轻呵了一口气,那珠子随着气流的变化,像只气泡一样飘来荡去,并不走远。

除了媚珠,原来贺兰静霆的身卜还有别的珠子。

皮皮觉得很好玩,伸手到空中抓了抓,那珠子似有所觉,她微一抬手,它立即上升,悬浮到了半空。怕它跑得太远回不来,她从地上拾起贺兰的盲杖,想把它捞下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喝:“别碰它!”

她急忙缩手,看见修鹇坐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石墩上。“这就是他的真元。”他淡淡地说,“只有在最绝望的时候他才会让它跑出来,直接暴露在月光下吸收月光的­精­华。除了水晶,它不可以接触任何东西。任何东西都会让它立即像个肥皂泡那样破灭、消失。而他会立即变成原形,恢复到修炼以前的状态。

庆幸自己没­干­蠢事,皮皮问道:“你呢?是不是也有一颗这样的珠子?”

“我们和他很不一样,我们没有原形。如果这颗珠子毁了,我们会立即死去。”他冷冷地说,“所以我们绝不会像他这样轻易让元珠跑出体内的。”

皮皮不禁歇欲。

直到现在他还在说“我们”,好像宽永仍然在世。

她将贺兰静霆往怀里拢了拢,喃喃地说:“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珠子跑出来了,他现在没有任何意识。不过,他的处境非常危险。”修鹇双眉紧整,“赵松一定潜伏在这一带。他与贺兰同时受伤,估计一周之后。就会来找贺兰。他的伤虽不一定比贺兰轻,功力却比他高,恢复起来也会比他快。”

他停顿了一下,抬眼看着她。

大厦将倾,即在眼前。

“告诉我怎样才能帮助贺兰,”她定了定神,觉得自己的嗓音很奇怪,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告诉我怎样才能杀掉赵松。”

一阵沉默之后,修鹃说:“你听说过燕昭王的墓吗?”

CHAPTER 41 深夜探墓

皮皮承认自己没学好历史。她没听说过燕昭王的墓,也没听说过燕昭王。所以听了这句话,只能傻呆呆地看着修鹇,等着解释。

见她毫无反应,修鹇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么你至少听说过这首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枪然而涕下。”,这当然听过!皮皮几乎雀跃了:“这不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吗?小学生都会背。”

“幽州台也叫黄金台。燕昭王为了广纳贤士置黄金于台上,所以招揽了苏秦、乐毅这样的能人和大将,使燕国由弱转强。”修鹇说,“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富贵想长生’。这燕昭王和齐威王、齐宣王一样,是古代中国最好神仙的国君。燕昭王的墓是我们狐族的禁地。”

“禁地?为什么?”

“燕昭王二年,有海人乘霞舟来拜访他,向他进贡了很多宝物:燕昭王很是喜欢,去世时便将宝物留在了自己的墓中。他的墓外立着一个华表,是用恒春木所制。这恒春树也是海外奇木,叶如莲花,芬芳如桂,花开不谢,随四时变­色­。此木千年不朽,遇火即燃,用它可以照见妖形。”“我明白了!',皮皮说:“只要我能找到这根神木,将它带回来,就可以消灭赵松,对吗?”

“别忘了贺兰和我也是狐,也怕这根神木。”

“哦!可是,地上的木头那么多,我怎么知道哪一根是华表呢?”“这是个好问题,解决的办法很简单。”他说,“我知道,我和你一起去。”

皮皮用力点点头:“贺兰怎么办?他一个人在这里,奄奄一息,无人照顾……”

“如果他受的伤不重,就很容易藏起来,因为他可以掩饰他的气味。现在他不断流血,血腥之气卜里之内赵松都可以闻到。”修鹇的神­色­很奇怪,,如果贺兰出了事,不但他自己­性­命难保,整个修仙的狐族都会跟着灭绝。因为赵松一直恼怒狐仙们只顾修行不顾繁衍,给群狐做了坏的榜样,也导致自然狐群数量的剧减。他不肯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修仙的狐狸在总群中的比例历年都是稳定的,只不过最近一百年因为环境恶劣,野外生存无望,比例才迅速攀升。现在,几乎每一个刚刚出生的狐狸都把修仙看做是自己的梦想。赵松于是下令禁止修仙,而想修仙的人却能从贺兰这边得到许可。于是他又开始大规模褫夺那些修仙年限不到一百年的狐狸,逼他们重归自然。他和贺兰的冲突越来越大,决斗是早晚的事。”

皮皮想了想,说:“那你们狐仙不能联合起来一起对付他吗?”修鹇摇摇头:“狐族是个非常松散的种群,我们分散在深林城市,各自修习,平时极少联络。战争与我们无关,从来都是头人之间的事。”皮皮正要说话,紫光忽地一闪,那颗悬在半空的珠子突然子弹般飞了回来,消失在贺兰静霆的口中。正摸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贺兰静霆忽然醒了。

他的头偏了偏,对修鹇道:“有人敲门。”

“是不是赵松?”

“你们留在这里。’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去看看。”

说完,他大步向山下走去,眨眼间便消失了。

大约这片刻的“月光浴”给了他暂时的元气,他行动居然十分敏捷。皮尹皮拾起地上的盲杖,对着黑黯黔的山道说:“哎,贺兰,你的手杖!”她拔腿要追,被修鹇一把拦住:“别去。他若去见赵松是不需要盲杖的,只用追踪气味即可。”

皮皮的心咚咚乱跳,急得乱了阵脚:“那他会不会有事?你要不要去帮重他一下?”

修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让我留在这里照应你。”

“我不需要照应,你若真的不放心就把我关到井底,那里绝对安全的。”

“到口前为止,赵松还不知道有你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不然你的麻烦就大了。

“那他们现在会不会动起手来?”

“不会的。’,他说,“我相信他是来谈判的,祭司有祭司打交道的规则。”

她心乱如麻地在山顶上等。竖起耳朵聆听山下的动静。如果真的打起来,不会没有一点响动。

默默地等了好久,她看了看手表,才过了不到十分钟。可她的心头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搅动得坐立不安。她站起来,围着井栏转了一个圈。月光平静地洒下来,风有点儿冷,他们第一次在井底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时头顶只有一个圆圆的天空,几粒星辰闪着孤光。但月­色­与今夜一样柔和。

远处模糊的山影被城市的夜灯衬得微微发亮,天际间有层紫光,分不清天与地,仿佛盘古开天那般混沌。

过了一会儿,修鹇终于说:“我们下去看看,赵松己经走了。”

修鹇的步子大,皮皮心急,儿乎在跑。

他们在客厅里找到了贺兰静霆。

他仍然穿着那件光滑如丝的纯黑睡袍,却在吸着一支烟。

房间里没有点灯,却点了几支古老的巨烛,整个屋子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皮皮从没见过贺兰静霆抽烟。不过,那件曳地丝袍很配他的身材。他看上去像位末代贵族那样雍容而颓废。烟在他手指中兀自燃烧,而他则垂首陷入沉思。

皮皮轻轻走过去,问道:“赵松来过?”

他点点头。

“他……你们……没什么事吧?”

他摇摇头。

然后他看着修鹇,指了指对面沙发上的一个帆布小包:“我给你们买了机票。这段时间,我希望你带着皮皮到远处逛一逛。等我和赵松了结之后,你们再回来。”

修鹃一动不动地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了结?”

“三天之后。”

“他是想趁着你的伤尚未恢复早点下手。你不应该答应他!”修鹇道,“不如我代你去会会他,你带着皮皮离开这里。”

“你不是他的对手。再说,谁说我有伤就杀不了他?”贺兰静霆点了点烟灰,笑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关键是,你们俩必须离开,好让我无后顾之忧。”

修鹇的脸沉了沉,说:“我……”

“或许我该说,我命令你带着皮皮离开这里。”贺兰静霆打断了他,“我给你们买了明早去新疆的机票,你们得在那里待一个月。不要联络我,我若有事会和你们电话联络。”

说完这些话,他站了起来,伸出手来牵她:“皮皮。”

他带着她进了自己的卧室,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哭湿了他的胸口。他摸着她的脸柔声打趣:“小丫头,你终于担心我了,不再谋杀亲夫了。”

她不说话,只是在他怀中抽泣。

“别哭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他说,“不过,有件要紧的事情要托你。”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还记得那个银行卡的密码吗?”

她点点头。

“把它倒过来,是另一个密码。”他从床前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很小的钥匙,“我在那个银行的地库里有一个保险箱。里面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有一部分是留给你的,另一部分是属于狐族的。”

他将钥匙交到她的手中:“万一我出了事,狐族会选出一个新的右祭司。到时候这个人会来找你,你要亲手将这把钥匙交给他,你能答应我吗?”

皮皮的身子一阵哆嗦。接过钥匙,慎重地点点头:“如果这个新的祭司是赵松,我也交给他吗?”

他低声说:“我刚知道赵松杀了我的父亲。难怪这几百年我父亲一直没有音信,他的身上有我父亲的真元。这件事己有人透露给了长老会,所以新的祭司绝对不可能是赵松。”

说完这话,他坐到床上,柔声地说:“夜深了,你还不困吗?”

她爬上床,全身都缩到他的怀里:“不困,我睡不着,你抱着我好吗?”他紧紧地抱着她。

“这一切会结束吗?',她在他怀里喃喃地说。

“什么结束?”

“你和我。”

“不会。”他在她的额上亲吻了一下,“我和你,一切那远未穷尽。”她在黑暗中深深喘息,仿佛要把心头的沉重呼出来。

伤口还在流血。她揽着他的腰,手掌很快就湿了。她把血抹在自己的胸口上,指间黏黏地,她放到嘴边,一点一点地吮­干­净。

这是他的血,她要熟悉它,记住它。

还没睡着吗?”过了一个小时,听见她呼吸忽快忽慢,还夹杂着抽泣,他在黑暗中问道。

“一,二,三,我们一起闭眼睛。”皮皮说。

也许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觉,皮皮没有说道别的话,她居然睡着了。

机票是早上八点的。皮皮六点醒来,发现贺兰静霆正在替她收拾行李。她去浴室洗了澡,然后去书房找了一本全国分省交通地图塞进包里。

收拾完毕出了房门,皮皮发现修鹇拿着汽车钥匙在客厅里等着她。相顾无言,她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贺兰静霆,用力地看了他一眼,说:“等着我。”

他点点头,将他们送出门外。

出门就是一个下坡,汽车沿着二条小路很快就下了山。他的身影渐渐模糊,脸上却毫无表情,眼看就要转弯消逝之际,他忽然举起手挥了一下,皮皮顿时泪如雨下。

就这么一路呜咽地到了飞机场。

一下车,皮皮擦­干­泪,将机票一撕,对修鸥说:“我要去找燕昭工的墓,你愿意跟我去吗?”

这仿佛也是他的计划,修鹇点点头:“那个墓在天津蓟县,我去买天津的机票。”

他依然穿着一双人字拖鞋,自­色­的衬衣背后,依然用墨笔画了一只鸟。鸟的翅膀是黑的,样子像乌鸦,漠然的神态,一双眼睛很忧伤。“你吃早饭了吗?”皮皮问。

“没有。”

“我去给你买。”

他点点头,径直去了售票台。皮皮发现他近来很不修边幅。胡子没剃,头发也很乱。只是修鹇长得太漂亮,所有的缺点都成了风格。他一路香风旖旎地走过去,路人无论男女皆频频回顾。

她买了早餐香肠和­肉­包。回来时发现修鹇已坐在了通往安检的一排椅子上。

她递给他早餐,同时,还有一双一次­性­的筷子和盘子。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如芒刺。随即拆开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她坐下来,喝了一抠豆浆,企图搭话:“宽永是天水人?我怎么听贺兰说他是英国人?”

“别提他行吗?”他忽然不耐烦地说道。

“对不起。”

余下的时间直到坐上飞机、下了飞机又坐上去蓟县的大巴,在高速公跻上行驶两个小时,修鹇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下榻蓟县渔阳宾馆。

宾馆临近府君山,放下行李,乘车来到府君山下,修鹇说:“我带你上山走走。”

皮皮看着他,问道:“你……曾经来过这里?”

他点点头。

“贺兰也来过这里?”

“对。

“你们知道华表在哪里?”

“这是本族的机密,就算是赵松也不一定知道很多。贺兰曾经花过很长的时间作研究,他找到了华表,将它藏到燕昭王的墓中。”

皮皮眨眨眼:“所以,贺兰也去过燕昭王的墓?”

“是,做这种事是很需要胆量。府君山也叫峻酮山,它是狐族的禁地,不仅因为这里有制约本族的恒春木,还有另一些可能会置我们于死地的东西。燕昭王的口味很大,收藏的宝物众多,他的陵墓里充满了机关。皮皮不由得停住脚步,向前望去。

她觉得府君山看上去很平凡,不是很高,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峻峭雄伟,说是道教盛地,皇帝问道广成子的地方,她却觉得没什么仙气。她等着修鹇说下去。

“燕昭王二年,海人进献给昭王的奇物中,除了恒春树,还有龙膏。”“龙膏?”

“传说海外有方丈之山,山之东有龙场。巨龙常在此处争斗,膏血如水流。那海人以雕壶盛数斗龙膏进献昭王。昭王坐在通云台上,以龙膏为灯,光耀百里,烟­色­丹紫。”

皮皮接口道:“你说的龙膏也会置你们于死地?”

“不是。”修鹇解释,“这方丈山的西面有照石,石碎如镜面,燃龙膏以照,百物现形,妖孽毙命。昭王去世时,匠人春此石入泥,作为护棺之用。所以当年贺兰只身入墓,只带了一个手电。任何燃烧之物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

在山上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西麓的锁子岭,修鹇指着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土堆说:“看见那个封堆了吗?这一带的人都叫它窦王墓,但窦王是谁,谁也不知。这个土堆方圆超过一白平方米,上面却没有一棵树,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是因为古代君王的家墓上层都会铺上一层由糯米浆和石灰搅髻拌而成的灰上这种土防潮、防水、格外坚实,灌木的根无法从中吸取养摹分,只有根茎很浅的小草才能生长。此外,这锁子岭是龙脉会聚之地,以风水家的眼光来看,古墓气势非凡东镇崖头,西望京都。平视若苍龙探首,口吐山泉,大有龙盘虎踞之势,是典型的帝王陵寝。燕昭王一生痴迷于神仙方术,必然会选择最有风水的地方作为他归仙之处。”

皮皮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你不是医生吗?我怎么觉得你也是位考古学家呢?”

修鹇淡淡一笑:“说到考古学家,以考古家的眼光来看,帝王墓道向西,从西侧打山洞进去,在东侧建墓。这是汉代以前工侯贵族典型的墓葬结构。我在学医以前经常给贺兰打下手,这些都是他教过我的。”

说罢,随手从地上拾起半块瓦片:“你看这种饕餮纹的瓦当,也是燕都常见的。”

皮皮说:“墓道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开始挖,好不好?”

修鹇瞪了她一眼:“这种事怎么能在白天­干­呢?破坏国家文物,你难道不怕被抓起来吗?”

等了整整一天,没收到贺兰静霆的任何电话。趁这当儿,皮皮和修鹇去商场买了工兵铲、斧头、电筒之类的工具。

他们先出宾馆到街上散步、吃饭,一直等到夜半才上山去了锁子岭。修鹇很快就找到了以前挖的盗洞入口。两人两把铲了,挖了两个小时,铲子触到一块巨大的石板。修邮说:“入口就在石板的底下。”皮皮从背包里拿出一瓶二锅头,仰头灌下一口,抹了抹嘴,拿起铁铲用力往旁边挖。不一会儿功夫,一块一米见方的青石板露了出来。修鹇用铁锹使劲一撬,石板张开一道缝。他用力一推,推出一个一人见方的小洞。一股­阴­风从里面钻了出来。

山间只有草虫的声音。­阴­风里带着一股陈腐的气味,皮皮将手电换了两个新的电池,她看着修鹇,四周­阴­惨惨地,仿佛有无数­阴­魂一齐从那洞里涌出来在她身边跳动。

她吓得寒毛直竖。

“你……上次进去过吗?”皮皮的双腿抖得厉害,不由得将身子紧紧贴着修鹇。

“没有,贺兰没让我进去,我一直站在洞口接应他。你若害怕,就在外

面等着我。

说罢他将手电含在嘴里,往洞里轻轻一跳。

皮皮当然害怕,心咚咚地乱跳,可是她跺跺脚,将牙关一咬,也跟着跳着断了下去。

上.深夜探墓

原来那洞并不深,也就一人多高。跳下去时修鸥还伸手接了她一下,户地上是些土块和碎了的瓦片,踩着向前走,咯咯作响。只走了几步就被前面的一块大石挡住,两人不得不毛下腰去钻大石旁边的另一个小洞。这洞委实太小,仅容得下一个人的肩膀。修鹇将外套一脱,光着上身往里钻。皮皮个头比他小,也将棉夹克脱了,只穿着一件紧身的短袖T恤往里爬。

那是一个长达二十多米的甫道,大约就是贺兰静霆挖出来的。爬到一半,墓里氧气有限,皮皮停在中间大声地喘气。过了片刻,她憋足了气,继十续拼命往前爬,不一会儿工夫便到了雨道的尽头。她灰头土脸地钻出来,空间豁然宽舒了。

墓里充满了垂死的气息。

手电只有尺寸的光芒,她碰了碰前面的修鹇:“这就是墓室了吗?”“嗯。”

电筒向四周一照,他们好像来到了一个土室。头顶是一排巨大的楠木。地上一片凌乱。有一面墙塌了,外面的土从歪斜的巨木中挤进来,仿佛整个墓室随时也要坍塌的样子。

皮皮嗅到一股腐烂的气息,空气稀薄,令人窒息。修鹇拿着一根铁钎在地上翻来翻去,凡个青铜罐子被铁钎拨得叮当作响。他沉思片刻,忽然摇头:“看来这间不是主墓,是间耳室―这些东西都是礼器和食器。”皮皮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地上虽有不少盆盆罐罐,但她没看见棺材。然后,修鹇忽然向东走去:“在这边,这里有个小门。”

小门也是洞,不过有半人之高,他们钻了进去,修鹇用电筒一照,有什么东西忽然反了一下光,他“噢”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皮皮本来就紧张,还以为他见了鬼,手一抖,电筒掉在地上,也顾不得许多,忙去拉修鹇:“哎,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关……关掉电筒。”他呻吟了一声。

皮皮连忙关掉手电,里面顿时漆黑得不见五指。

“你受伤了?”她惊呼,伸手扶住他。

“这附近有照石。”他说。

“不是说,要点燃龙膏才能照见……你们吗?”她木想说,照见“妖形”怕他介意,将这两个字吞了进去。

“可能是……传说有误。”

“那贺兰是怎么进来的?”

“他的修行年限……比我长一倍不止。”他说话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而且他倒在地上,仿佛中了剧毒,四肢僵直,不断地打战。

“你得尽快离开这里,我先送你出去。”皮皮将背包一挎,弯腰要将他抱起来,听见他的喉咙咯咯作响,仿佛呼吸很困难。

修鹇的个子并不太高,人也很瘦,可是皮皮觉得他很重。她用力地想将他从地上抬起来,试了好几次也办不到。只好拽着他的胳膊用力地拖。拖了十几分钟,终将他拖回了原先的墓室。

打开手电照他的脸,他的脸又青又绿,双眼充血,形同鬼魅。他用手抓了她一下,说:“我估计坚持不了多久,你得快一点……找到恒春木。”皮皮一听,顿觉冰水浇头:“你……你会死吗?”

“我觉得很不舒服。”他呻吟了一声,“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样子,我从来也没死过。”

皮皮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的上身抱起来,用力往外拖:“这里空气不好,我先送你出去。”

“别管我,先去找木头。”他急喝一声。

“不!我要先把你弄出去!”她说,“宽永己经死了,你再死掉,贺兰会伤心的。”

她先爬进甫道,用衣服捆住他的手,使足力气往外拖。头一半的路程修鹇还能动一下,用手指枢着泥土往前挪。渐渐地他就爬不动了。手软了,连头都垂在地.上,皮皮和他讲话也不答应。但她还是不断地拉他,一点一点地往外拖,拖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将他拖到洞口。仰起头可以看见一角天空,新鲜空气哗哗地往下涌,皮皮张大口呼吸了几下,这才一发觉背上臂上火辣辣地生疼,大约刚才只顾着爬,只顾着用力,身上被泥土和石块刮出道道伤痕。

她将修鹇扶着坐起来,但他的腰是软的,像瘫痪病人那样一个劲儿地往下滑。而且他的眼也闭上了,很虚弱地喘息着。她心里一阵慌张,去摸他的心跳,他哪里有心跳。种狐只有一个躯壳和一个生植器官,强大时他们比谁都凶猛,虚弱之时,他们比谁都不堪一击。

灵机一动,她捧住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一下。

修鹇的身子猛地一震,推开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干­什么?”“给你点阳气。”

阳气说有就有,他居然立即能自己坐起来了,抬起一双眼,在黑暗中凝视着她。

她不顾一切地又吻了他一下,这一次,在他的­唇­间停留了很长时间。他非常被动,也不回应。

“好了。”皮皮抹了抹嘴,“别想那么多,我只是帮你治疗一下。”他好久也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个木头的上面应当雕着仙鹤的花纹。但年深日久,花纹有可能不容易发现。”

“是很大的木头吗?”皮皮问。

“不是,贺兰也只找到了一小段,它们已经碎成了小块,每块只有筷子那么大。你要千万小心。贺兰说,他找到木头的时候,木头就泡在龙膏里,己经泡了几千年。这东西不能见火,见火即燃。甚至温度高一点都会燃烧。他原本想在这墓里多拿点东西,因为忌讳恒春木和照石,不敢久留,匆匆地走了。”

皮皮点点头,将电筒含在嘴里,只身原路返回墓室。

前面是幽深的洞|­茓­,她很害怕,但她别无选择。

六‘深夜探墓?

墓室并不大,手电一照,又有几处微弱的反光。仔细一看,地上果然散落着一些石块,黑­色­的,薄薄的好像云母,绝大多数都被厚厚的黑灰盖住。拾起一枚,抹尽灰尘,表面光滑如镜。电筒一照便闪闪发光。她这才明白原来照石并非只是点燃龙膏才起作用。刚才若不是这些石头上有很多灰尘,只怕修鹇早己经当场毙命了!

她随手拾了几枚用手绢包好放进背包。然后用铁钎四处寻找那段传说中的华表。

墓室里的空气仍然令人窒息,地面掩埋多年的东西被铁钎一翻,顿时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几乎令她呕吐。皮皮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她打开口袋里的MP3,放了首热闹的歌驱挡恐惧,口里也跟着哼哼。尽管如此还是吓得要死。不出声吧,墓里安静得令人崩溃;说话吧,怕惊醒了千年孤魂。皮皮本来不信鬼,可是,如果狐仙都是真的,鬼肯定也是吧?

墓室的正中摆着一具朽坏的棺木。看卜去就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看得出棺木被人动过,边沿有铁器撬过的痕迹。皮皮虽然不懂考古,也算参观过博物馆。C城博物馆里的古棺形质摆在那里,漆着花纹的棺木平静地躺在石台,墓室比那间耳室宽出十倍,墓主的来头肯定不小。如若真是3

燕昭王,里面可能还套着几重棺蜳。她拿着手电毛着腰在地上仔细找,耳边轰鸣着迈克。杰克逊的摇滚乐。不多久便发现石台的一角堆着一些朽木的残片,拾起一块在手里掂了掂,木片沉甸甸的,裹着一层沥青一样的东西。好像商店里卖着的巧克力瓶。她用小刀刮去“沥青”,露出一小截雕着花纹的木头。年深月久,纹路已经模糊了,而且只有一小部分,看不出具体的形状。那沥青是暗紫­色­的,有点黏,倒像是描述中龙膏的华表木、但她不敢肯定这就是华表木,又绕着墓室走了一圈。一不小以脚踢了一个圆圆的东西,用手电一照,竟然是个人的头骨。她吓得赶紧闭上眼,随手拾起一个青铜大锅将那头骨一盖,眼不见为净。

地上散落了很多的东西:玉片、人骨、瓷片、珍珠,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铁器和铜器。当然更多是零碎的木片。这些木片也是漆黑的,也很小,也漆着花纹,只是上面没有膏状物。皮皮只得又走回来研究石台上的那堆木块,将两种比来比去。不经意间她瞥见石台上有人用炭笔画了一个大圈,将那堆木块圈了起来。为看清那个圈里还有什么记号,她将木片往旁边一推,眼中忽然出现了两个字,一个笔画很多的字:

“觽”。

另一字却是别人的笔迹:“槿。”槿字很小,写得很规矩,却是甜甜蜜蜜地和觽字挤在一起。

她的胸头仿佛被点燃了一把火,就算她不认得这个字,也认得他的笔迹。她的脑中忽然闪了小菊说过的话:

―皮皮,你不能像我这样坐视着一切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无能为力…

是的,她不能坐视贺兰静霆的死亡。

她将木片一一拾起,装在准备好的冰盒里,塞了满满一盒,然后装进包中,从原路爬了出去。

坑口里坐着的修鹇脸­色­还是苍白的。

皮皮问:“你还可不可站以起来?我先出去,从外面将你拉出来。他摇摇头。

“扶着这个。”她将三尺来高的铁钎递到他手中,捧着他的脸,又狠狠地亲了他一下。-B-

凭着这一口过度的阳气,他勉强站起来。

皮皮爬出洞外,用腰带套住他的双肋,使出吃­奶­的气力,将修鹇一点一点地拖了出来。

盗坑原本就在一个极隐蔽之处,皮皮匆忙填上土,将外面的藤蔓拉下来遮好。扶着修鹇走到一个开阔的山道旁边,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紧接着她又给宾馆打电话,让服务员给她订明日最早回C城的机票。“请问您要订几张?”服务员熟练地敲着键盘。

“两张。”

修鹇忽然说:“一张。”

她掩住话筒问道:“修鹇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他看着她,说:“我需要回我的洞|­茓­修炼。”

皮皮看了看四周:“这里?这座山上?”

他摇摇头:“我的洞|­茓­在武当山。我会在这一带先找个地方修炼,等真气恢复一些了再起程去武当。”

皮皮忍不住问:“那你要修炼多久?”

“最快也要三十年。’,他笑了笑,“看来我们这是永别了。”“怎么会呢?”她说,“才三十年,三十年后我才五十来岁嘛。”这话说到一半,她想到了青木先生的诅咒,脸一下子就黑了。果然是永别。

“那么,或许我下一世能遇到你。”她坦然一笑。

“第一,我不是贺兰,我不会来找你。第二,我情愿你不再遇到我们,这样你会有一个更加纯粹的、不被狐仙打扰的人生。”

那个“人”字他用了重音。

出租车公司的人说大约要等二十分钟。

皮皮将修鹇扶到一棵树下,让他背靠着树。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这墓贺兰来了不止一次,对吗?”

他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第一次陪他来的,是一个名字叫‘槿’的人。”皮皮顿了顿,说,“可能是个女人。”

“对,我听他说过。”修鹇说,“他曾经带你来过这里―我是指,儿百年前。他说,你的胆子很大,又很调皮,非要跟他一起进来。”

皮皮傻眼了。

“结果你不小心触碰了墓室里的防盗机关,一箭穿心,当场死亡。”皮皮一张脸顿时被唬得变了­色­:“你饶了我吧,修鹇,这也太搞笑,太戏剧了吧!”

“不戏剧。”他说,“贺兰说,当时你有点害怕,为了缓和气氛,他跟你讲了一个笑话,你乐得手舞足蹈,一不小,碰到了机关。他狂怒之下,将那个燕昭王从墓里扔了出来,然后将里面扫­干­净,将你放了进去。后来我还陪他来吊祭过几次。他常常说,他遇到过二十几个你,就数这一位死得最冤枉。

CHAPTER 42 短暂的幸福

第二天皮皮独自坐飞机回到了C市。

贺兰静霆一直没给她打电话,她的心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抬眼看了看天,很亮的阳光,很好的天气,风暖花开,行人的脚步振振有声,她怎么知道今天不是好日子?

下了飞机她买了四个打火机,最简单的样式,不用掀盖,一点就燃,火焰立即飘出来。

计划都想好了。

她让贺兰静霆躲在井里,自己独自去会赵松。

狐族里没有人知道她亲自去了燕昭王的墓,盗走了千年华表和照石。修鹇说,这只是个流传了很久的传说。而且不是从狐族开始流传的,而是从人类的古书中发现的。贺兰静霆的好奇心极大,一直想找到制约他父亲的武器,做了很久的研究,挖掘了凡十座古墓,才找到这里。但他深知可以毁灭他父亲的东西自然也可以毁火他,甚至一可以毁灭整个狐族,所以他没有将这些灵物带出来,只是暂时封存此处,以便不得己作为防身之用。

汽车驶进闲庭街,皮皮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左边装着华表木,右边装着打火机,裤子口袋里塞着两枚照石。背包中有狗血、雄黄和已经腐败的喜鹊。车的后座还有一只花重金买来的猎狐犬。

可是一下车,她的心就猛地一沉。

闲庭街宅子的门外停着一辆陌生的吉普。

贺兰份霆习惯在自己博物馆的办公室会客,他的家里极少有访客。

门没有上锁,家里一定有人。

她果断地叩了叩门上的铜环。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了一位三十岁年纪的男人。

这男人非常英俊,长眉朗目,眸若寒星。他的英俊和贺兰静霆、修鹇很不一样。后者是那种年轻的美,带着一股英姿和架鹜,而前者却是一种成熟的美,他的眼角已有了鱼尾纹,嘴边有两道浅浅的笑痕,看人的样子显得很有城府、很笃定。

他好像是这家的主人,并没有期待访客,所以看见皮皮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有点吃惊。

可是,他没有问“你是谁”,也没有问“你找谁”,只是很简单地说:“请进。”

这么坦然的邀请,皮皮站在门口,反而迟疑了。

这人究竟是谁?怎么会有这间屋子的钥匙?贺兰静霆在家吗?她会不会正在深入虎|­茓­?

接着,她就为自己贸然的行动后悔开了。她明明有后门的钥匙,进这屋子的办法也很多,完全不必要和这个人--倘若他就是赵松的话--产生正面的冲突。

皮皮将一只脚踩在门槛上,笑着说:“我找贺兰先生。请问您是……”“我姓赵。”

她的腿哆嗦了一下。听见出租车司机在身后提醒:“小姐,您忘了您的狗。”

“对,对。”

原来她急着下车,忘记了后座上刚买的狗。那狗对她也不熟,没什么忠心可讲,也没有跟她下来的意思。

后门打开,猎狐犬猛地蹿出来,气势汹汹地冲到皮皮身边,忽然停止不前,发出一声奇怪的呜咽。

门内的人笑了笑,说:“这是你的狗吗?真可爱。”

皮皮道:“它有点认生,你介意我带着狗进来吗?”

“不介意,我很喜欢狗。”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策狗而入。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贺兰先生在家吗?”她一边问,一边将狗拴在门柱上。

院子里看不出什么变化。大约花匠来打扫过一次,残花尽去,木叶扶疏,树影憧憧。

“在。”他说。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可是,下面一句话又让她的心吊到了嗓子眼里。“我在等你。”

皮皮注意到他的主语。

他没有说贺兰静霆在等她,而是说他在等她。

“你就是赵松?”她忽然说。

“是。”他的神态很谦虚、很礼貌,甚至很温和。

皮皮的手下意识地Сhā入了口袋。口袋里面有一包烟,每一根烟里都Сhā了一根很细的神木。她忽然想,现在她和赵松单独在一起,正是下手的时候。如果等会儿碰到了贺兰静霆,投鼠忌器,反而不好动手了。

她故意放慢了脚步,掏出一只烟叼在手中。

“女孩子抽烟,可不是好习惯。”他笑着说,“不仅污染环境,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好。”

“我无所谓。”皮皮很嬉皮士地笑了笑。

掏出打火机正要点火,赵松忽然说:“你也许想知道贺兰现在在哪里。”

她的手颤抖了一下,将打火机塞进口袋。

“不是说贺兰先生在家吗?”

“他的家很大很大。”他做了一个夸张的帝王般的姿势。

也许,贺兰静霆藏起来了?连赵松也没有找到?

她想起了那口井。心跳不由得加快,转念一想,马上又打了一个冷噤。--也许贺兰静霆已经被他劫持了。

她不禁看了赵松一眼。他的脸是淡淡的表情,很镇定,很放松,很家常。

他们进了客厅。

“坐。”他指了指沙发。

皮皮第一眼就看见了沙发旁边放着的一根盲杖。心里一阵刺痛。贺兰静霆的盲杖平日极少离身。

突然间,她厌烦了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贺兰静霆在哪里?我要见他。”

他拖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迎着窗外的阳光,观察她的脸:“见他,可以。不过,我要他的一样东西,或许你能帮我。”他脸上的鱼尾纹微微翘起来,“你是他的女人,对吧?”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想要什么?”

“那把钥匙。”

她没听清:“钥匙?”

“对。”

她装糊涂:“什么钥匙?”

“一把重要的钥匙,他不一肯交给我。”他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肩,“或许看见了你,他会松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一定是那个女人。”他不动声­色­地说,“他绝对不想看到你受折磨。”

她怔怔地看着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那把钥匙的下落。”她说,“不过,你得拿贺兰静霆来交换。”“贺兰静霆的确在我的手中。不过,他太危险。我不能把他交给你。把钥匙交给我,我让你活着走出这个大门。”

皮皮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放了贺兰静霆,我交给你钥匙。”“这样吧。”他淡淡地说,“我让你看他一眼。”

他从地上拾起那根盲杖,往天花板上捅了捅。

忽然间哗啦啦一声巨响,天花板开了一个大洞,从里面掉出一个人,双手拴在铁链上,就这么悬空地吊在客厅的中央。

“贺兰!”

她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想抱住他。却被赵松一把拉住,随手将她一拖,甩到墙根。她的头重重地撞在墙上,一时间金星乱冒,半天坐不起来。贺兰的头一直垂着,满身是血,雪白的睡衣散了开来,腰上的那个洞似乎更深了。

他无知无觉地吊在空中,像一个受过酷刑的囚徒。

“贺兰!”她叫道,“贺兰你醒醒!”

空中的人勉强地动了一下,双眼睁开了,茫然地望着她。

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我回来了!”她哭道,“我会救你出来!

来不及擦­干­眼泪,她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浸着龙膏的木片,另一只手点燃了打火机。

是的,这是她的秘密武器。

她在心里庆幸,到目前为止,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看着那片木头,赵松颜­色­尽失,接着又突然笑了起来:“千年华表?姑娘你真有趣。你应该知道贺兰静霆和我一样都怕它吧?”

虽是这么说,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站到贺兰静霆的身边。“皮皮,点燃它!”贺兰静霆嘶声吼道。

“你一点燃,我和你心爱的男人就会同时消失,立即变成两只狐狸……”“不!”她的手哆嗦着,举着那块木片,迟迟不肯下手。

“皮皮,他的身上有我父亲的真元。”贺兰静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点上火,你身上的一切咒语都会消失!”

“不!”她大叫,“变回狐狸你最多只能再活一年!我不要你死!我……我还没嫁给你呢!”

“嘿,别担心,我们还有来世……”他急切地说,“你要当机立断!”“他在骗你。”赵松道,“狐族没有来世,你若点燃了这块木头,你们永世也不会再见了。”

他一面说一面解开了贺兰静霆身上的铁链,受伤之人像一块石头那样坠落在地。赵松将他的手臂一拉,拉到自己身边,保护伞一般地挡住了自己。

“皮皮,点火!你若不点火,他也一样要被夺我的真元。结局没什么两样!”贺兰静霆整个人都被赵松拖着强行站了起来,他的脸上己是青灰之­色­,浑身是伤,皮开­肉­绽。但他的脸还是那么好看,那么漂亮。

“不!”她放声大哭,“不!我不能看着你死!我不能杀死你!”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皮皮,点火!一切都会很快!我不会有痛苦!”

“不!我不!”她发狂地吼道。

她始终不肯点燃手里的打火机,只是神经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那一刻,她的弦绷得太紧,已近崩溃。

犹豫不决中,人影一闪,两个人同时都消失了。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从小到大,皮皮都不是一个果断的孩子,她常把这事儿怪到她妈妈的头上。比如说中学的时候买衣服,只要是皮皮挑的,皮皮妈就不肯付钱。除非那式样她也喜欢。如果是皮皮妈看中的,她宁肯在女儿面前游说三个小时,也要说服她买下来。又比如说小时候出门,皮皮说“好热”,皮皮妈偏说外面冷,一定要给她穿件厚大衣。或者有时候皮皮觉得冷,皮皮妈倒不觉得,就会说“这么大太阳,一点儿也不冷,谁让你平时不锻炼呢,这点风都经不住。”最后弄得皮皮对温度的感觉产生了障碍。她不知道什么是污享;冷什么是热,一切以妈妈的感觉为主。她也不知道哪件衣服适合自己,一切都要等妈妈同意。

工作之后的第一天,她用自己的工资去买了一件毛衣?这回是花自己的钱,理直气壮地没请教妈妈的意见。从拿回家的第一秒开始妈妈就数落开了:颜­色­不正。码子太小。式样古怪。穿着老气。织得这么松,一洗准缩水。价钱这么贵还不是纯羊毛的。最后一句话,发票保存了没?我替你去退了。新华路商场二楼新开了一个羊毛衫专柜,我带你去挑一件,闭着眼睛找也比这个好。皮皮一怒之下偏偏不退。穿了一个月,越穿越觉得妈妈说得不错,缩水缩得露出了半截手臂,洗起来还褪­色­,懊恼地把它塞进衣柜里再也不穿了。高考那年,皮皮填志愿想填梦寐以求的新闻系,给爸爸大喝一声,学什么新闻?新闻单位那么热,没背景你进得去吗?还是填行政管理,­干­这一行可大可小,大了能当主管行政的厂长,小了也能当个打字员。

皮皮没有点燃神木,眼睁睁地看着赵松带走了贺兰。

她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赶到院门口却发现门己被人从外面堵住。她转身去爬院墙,墙外的汽车已然发动,等她终于从墙上跳下来,汽车己经消失了,只留下一道卷起的飞尘。

她独自跑回院子。大汗淋漓地立在当中。

脑子像个巨大的螺旋桨那样凭空旋转,她想了很多的主意,没一样可行。

因为她不知道赵松是谁,怎样找到他。贺兰极少提起赵松,但看样子他应当也像贺兰那样在人间有一个职业,一个身份。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赵松的管辖在北纬三十度以北,所以他肯定不住在这个城市。

她只得给苏湄打电话。

电话从天明一直打到黄昏,没人接。留言,无回音。

直到晚上八点,电话那头才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是谁?”“是我,关皮皮!”

那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苏湄说:“皮皮,你惹大祸了。”

皮皮心头一酸:“……赵松把贺兰带走了。”

“我听说了。”

“你听说了?这么快?”

“这是电子时代。”

“那你有没有贺兰的消息?”

那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皮皮,你别难过。赵松己经剥夺了他的真元。”

“什么?”虽然猜到事情多半如此,她还是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对着话筒叫道,“你说什么?”

“我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赵松向狐族宣布右祭司贺兰静霆的真元己被剥夺。凡是他签署的修仙申请全部作废。从今往后,他将不再批准任何申请。换句话说,我们将是地球上最后一批狐仙。”苏湄的话音里透着一腔愤怒。

皮皮怔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往事一幕一幕地闪过来。

――那个深雪的冬日,她帮了一个怕狗的男人。

――井底的月光。

――慢慢地吃花。

――拍卖会上他神­色­自若地摸着盲文手册。

――幽深的湖水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他写的歌。

――桑林中的第一个吻。

――高速公路上的他说,慧颜,我怎么可能伤害你。

――屋顶上的黄漆大字:关皮皮,我爱你。

――古城箭楼上的放肆。

――永远在流血的洞。

他们之间一直是反反复复的悲剧。就好像西西弗斯不停地将一块巨石推向山顶,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滚下去。日复一日,同样的故事上演,然后重复着同样的结局。

他们之中,注定没有长远的幸福,注定有一个人会突然死亡。皮皮感到自己受到了命运的捉弄,一种由衷的荒谬感产生了。幸福是虚妄的,在她到手之际消消溜走。

而她在一两年内也将接受自己的厄运。

这一世,她和贺兰静霆是最后一次相遇。

“他会去哪里?”皮皮颤声问,“贺兰会去哪里?”

“听说赵松遵从了他的心愿,将他送往北极。”

“北极?”

“北极是他的家乡。”生怕她伤心,苏湄声音很轻,“听着,皮皮,一切都结束了!他受了伤,眼睛看不见,变回原形后不可能生存太久,长眠于北极是他最后的心愿。”

她放声痛哭。

“皮皮,继续你的生活,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毕竟,你我原非同类。”

“不!”她突然大吼一声,“不是这样!我不可以让这一切发生在我身上!”

原来伤心是这样刺骨,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亲手葬送了贺兰。是她毁了他们己经到手的幸福。

“皮皮,别犯傻了。听我的话,回家睡一觉,醒来之后,将这一切都忘掉吧。”

“不!我不会忘!我永远也不会忘!”她不停地哭,哭了半个多小时,苏湄一直没放一下电话。

最后她吸了吸鼻子:“湄湄姐,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贺兰吗?”“……除非你能抓住赵松,逼他吐出贺兰的元珠。”

那颗淡紫­色­的、气泡模样的珠子是贺兰的全部­精­气和生命力。“有什么办法可以抓住赵松吗?”她急切地问。

那边一阵更长的沉默。

“没有办法。这个世界除了青木先生和贺兰静霆,没有第三个人能够要挟他。倘若青木先生如传说的那样已被他消灭,他现在就是狐界的王。”苏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可就进入了专制时代。赵松的目的无非是要消灭所有的狐仙,由他一人统帅狐界。”

想了一会儿,皮皮忽然镇定下来:“湄湄,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说吧,我一定尽力帮你。”

“能替我带个口信给赵松吗?”“……带什么口信?”

“告诉他我有一把钥匙,如果他想要的话,就给我的手机打电话。”

“一把钥匙?什么钥匙?他会感兴趣吗?”

“会的。”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浮出,一丝冷笑,“那是贺兰静霆历年为狐族积累下来的财富:古玩、钻石、黄金、瑞士银行的账号。

CHATPER 43 最后一击

那一个月皮皮只等待件事。

赵松的电话。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要这把钥匙,钥匙是她唯一的赌注。

一周后,苏湄来电话,告诉他赵松还在北极。

又过了三周,苏湄又来电话,赵松回来了。

就在接到苏湄电话的第二天,皮皮收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陌生的声音,陌生的号码。

“你好,请问是关小姐吗?”

“我是。”

“我是赵松的朋友,我叫陈广。听说,关小姐有事找他?”“是的。”

“赵松说,无论小姐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和我谈,他不会直接见你的。”

皮皮正在喝茶,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缓缓地说:“如果他不愿意见我,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或许关小姐会担心你家人的安全。”

“这正是我的交换条件。”她的日气显得就事论事,“贺兰静霆己变回原形,我对你们狐界的事不再感兴趣。我愿意交出这把钥匙,前提是你们必须保证不再­骚­扰我和我的家人。”

那边传来一声轻笑:“这倒是个简单的交易。”

“是很简单,不过我要听见祭司大人的亲口保证。”

“这是当然,我们狐族是讲信用的。祭司大人的保证自然是一言九鼎。’那人认真地说,“那么,关小姐,我们在哪里拿那把钥匙?”

“钥匙在建行C城分行地下私人保管区。想来的话就约个时间。”

话机那头,忽然换了一个声音:“关小姐,我们现在就去,行吗?”

她说:“可以,给我一个小时的准备?”

“一把钥匙,用得着准备吗?关小姐,请看马路斜对面‘佳友服装店’门口的黑­色­轿车,我们就在车里等你,然后一起去银行,好吗?”

时隔二周,虽只是第二次听见赵松说话,她还是能清楚地回忆起他那带着浓重鼻音的普通话,他说话很客气,大约极少在南方活动,腔调是临时学来的,有点生硬,好像外国人说话那样卷着舌头。

皮皮说:“可以。”

那是条四车道的大街,等红灯等了几分钟。她有点紧张,怕被人看出来,闷出了一身汗,脑后凉飕飕的,仿佛有道­阴­风跟着她。

黑­色­的轿车是极普通的牌子,有点旧,轮胎很脏,像是远道开来的,灰­色­的防晒玻璃,看不见里面的人。

绿灯亮了,她镇定地过了人行道。

靠近车身时,轿车上忽然下来了一个灰衣女人。很时髦,很漂亮,气质有点张扬,像个成功的女老板。

“关小姐!”那女人拦住了她,“请到服装店来一下。”

皮皮跟着她进了服装店。

这条街上的店面几乎全是个体服装。这“佳友”就在街的正中间,铺子的大小都是统一的。名字也不响亮,皮皮以前经常来逛,对里面的人没什么印象。

女子随手从衣架上拿出一套裙装、一套内衣和一双布鞋将她带入一个更衣室,说:“麻烦你换件衣服。”

原来是担心她有夹带。

皮皮便在这女子炯炯的目光下将自己脱了个­精­光,换上了准备好的衣服。

果然是做服装的,尺寸完全合适。

“现在可以走了吗?”皮皮问。

“你不能带你的手袋。”那人说。

“我得带身份证和保险箱的钥匙。”她说,“不然我进不了银行的保管区。”

她将皮皮的手袋打开,将身份证和钥匙扔给她。

那布鞋有点窄,不是很合脚。她跟着那女子进了汽车,果然看见了坐在后座的赵松。他还是很客气,半笑不笑地说:“关小姐,你好。”

她一脸漠然,没有接话。

“关小姐还在想念贺兰大人。’她轻叹了一声,摇摇头,“可惜贺兰大人己经不记得你了。

“不记得?怎么会呢?你们狐族不是一向都有强大的记忆力吗?”皮皮反问。

“那是当他还有真元的时候。对不起,我应当用哪个‘他’呢?是人字旁的还是宝盖头的?’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地说。

“他的我不知道,你的肯定是反犬旁的。”

她想当他的面骂一声“禽兽”,一时间一口气堵在心头,想着贺兰,这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在不需要更多的寒暄,建行的大门已经到了。

他们一起下了车。

“你有身份证吗?”

“当然有。”

“进入地下保管室需要你的身份证和我的授权,因为你自己在这里并没有保管箱。”

“授权需要很长时间吗?”

“不需要,就在前台填个表就行了。”

“那我在这里等你。”

她去填了表,有一位保安将他们带入地下室,检查了两人的证件之后,他例行公事地说:“保管箱内不能存放液体、罐装气体、异味物品、放­射­­性­物品、毒品、枪支、易燃易爆品等违禁及危险品。两位的保管物中不会有上述这些东西吧?”

皮皮和赵松同时说:“没有。”

“那么,请通过那道气体检测仪,任何易燃易爆的危险品都会立即被检测出来。”Y

安全通过检测仪之后,他们在保安的带领下进入了地下保管室大门。入口是一道指纹检测仪,皮皮将食指一按,电子门自动弹开,她带着赵松进入到悠长深邃的银行地库。在那里贺兰静霆租用了一整个单间,里面保存着他最重要的票据、一些昂贵的珠宝玉器,以及各地其他保管箱的密码及钥匙。贺兰静霆常来这里进行古董交易。

所有的东西,都保存在一个箱子里。

“贺兰说,这里面的东西属于狐族的公有财产,用于有关狐族生存的公共事业。赵先生,我需要你向我保证,当我交给了你这把钥匙,你将不会­干­扰我和我家人的日常生活。我也向你保证,我与狐族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她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字地说。

他的眼中有一丝讥讽的笑意:“看来关小姐你是被狐族伤透了心了。”-B-

“你能保证吗?”

“是的,我保证。我以祭司的名义保证,如果拿到这把钥匙,我就会放趁你,不再来找你。”

她将钥匙交给了他。

他打开箱子,抽出最上面的一个抽屉。

抽屉里有很多的宝石:古玉、翡翠、钻石、纯度极高的各­色­宝石……总之,价值连城。但是在宝石之间散落着一些云母形状的黑­色­石块。他正在寻思这会是哪一种贵重的宝石,那石块在头顶­射­灯的照耀下,忽然闪烁了一下。

他如被雷击,一下子倒在地上,珠宝撒了一地。但他还有几分气力,倒下时,顺势拽住了皮皮的手,将她也拉倒下来。

皮皮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双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但他的双手也掐在她的脖子上。

被照石所伤,他的力气打了折扣,但腕力还是很大,对付皮皮绰绰有余。

皮皮一生中就打过两次架。第一次是和佩佩一起打汪萱,若不是小菊半道上赶来,她们肯定输了。第二次的对手是田欣,一直没占上风,若不是家麟将她强行拉走,估计也要落个鼻青脸肿。但皮皮从没和男孩子打过架,更没和男人打过。

赵松的手越收越紧,她非但无法呼吸,连脖子都快被他拧断了。

在这当儿,她抽回手,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猛捶了一下他的脸。他的手松了一下,猛地抓住她的右臂。

手指铁钳般收紧,随即传来彻骨的疼痛,她甚至于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一时间,她的脸痛得变了形,极力要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腕中抽出来。好不容易抽出半尺,又被他捏住了手腕。

同样刺心的疼痛,令她全身都跟着打战。她腾出左手,瞅准地上的一块细长如钩的玉嫉,拾起来狠命地向他眼部戳去。她不晓得原来自己的手那么狠,力气也有那么大,戳得他脸上鲜血乱溅。但他仍然捏着她的腕不放,里面的骨头已被捏碎,她的手好像面团,被他捏来捏去,变成了一个奇异的形状。

一地闪烁的乱石,云母般层层薄片,头顶是贺兰静霆为了鉴定古玉特别安装的­射­灯。

赵松的力气越来越弱。最后身子猛地一弹,手松懈下来。

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将更多的照石对准他的头、他的身子、他的脸扔了过去……

他的眼睛越鼓越大,眼珠几乎要挣脱眼眶。但他的身体没有挣扎,只是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然后全身扭曲、像抽风病人那样颤抖着。一会儿工夫,仿佛一枚气泡破裂,他的整个人就从空气中消失了,只剩下一地的衣服和鞋子。

她站在地上,惊异地看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切,深深地喘息,忘记了痛……

密室的空中突然飘出了三个亮晶晶的小球。

一个是淡紫­色­,一个是天蓝­色­,一个是浅红­色­。

她小心翼翼地抽开另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水晶瓶。

右手已完全不听使唤,她只好用左手。

跳上桌子,她笨拙地在空中捕捉着这三只闪闪发光的小球。密室不大,很快,淡紫­色­和天蓝­色­的小球像两只萤火虫钻进了水晶瓶。她掂起脚仲长手臂想将那只浅红­色­的珠子也捞进来,不料动作太大,那珠了飞下来,碰到她的额上,“曦”的一声,消失了。

皮皮愣了十秒钟,惶恐地看了看手中的水晶瓶。

贺兰的元珠是淡紫­色­的,她亲眼见过,不会有错。

那么破裂的这一个,不是赵松的就是青木的了。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将地上收拾­干­净。将水晶瓶放进一个提包,又从柜子里拿出两支Сhā着神木的香烟,忍着右手的剧痛,泰然地出了地库。

这是C市最大的一家银行私人保管区,每天都有很多人进出。

出来的时候,恰好另有一拨人也同时出来。她便混迹于人群之中。

守门的保安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没有发现少了一个人。

到了门口,她掏出那支香烟,对一旁排队的一个人说:“先生,麻烦借个火……”

CHAPTER 44 生离死别

八月的北极并没有皮皮想象的那样严寒。

冰原一带长着绒绒的绿草,低注地区还积着水,几只长嘴鸟在树上快活地鸣叫。

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但外面的空气并不冷,她甚至可以不用戴帽子。

冰原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北冰洋。太阳很低,在地平线上方缓缓滑行,终日不落。

“夏季是我们一年之中最珍贵的时刻。”在一旁开车的千花说,“八月是我们的秋季,冬季即将来临。”

“嗯,夏季并不是很冷。”皮皮脱掉手套。

一只白­色­的毛华在空中滑翔。远处一道灰­色­的海湾,巨石土爬满了橘红­色­的藻菌。几个白影在远处奔跑。

她的脊背微微一硬,眼中蓦然一湿,指着白影问道:“那就是……”

“那是北极狼。”

她汕汕地缩回手,有点惭愧。

她居然分不清狼和狐狸。

“我们的皮毛在夏季是灰­色­的,到了冬季才变成纯白。”

千花说,贺兰是幸运的。北极的夏季旅鼠成群,极易捕食。如果他到这里的时候是冬季,估计连一个星期也过不卜去。

“你知道这里的冬天有多冷吗?”她停下车,帮皮皮背上一个巨大的旅行包,向着荒原的深处行走,“一杯开水泼到半空,还没落地就变成了冰碴子。”

说到开水,皮皮发现自己的口很渴,从包里掏出一瓶水,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下一了半瓶。

“你的右手怎么了?”千花问。

一路上她做任何事只用一只左手。出于礼貌,千花一直没有问,到了这里,终于忍不住。

“受了点伤。’她淡淡地说。

她的右臂伤势严重,手腕被赵松拧碎,伤了神经,至今手臂不能抬起。无力伸展,无力抓物,更无法握笔写字。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北极,她没有去医院,只是在药店里买了些绷带请人粗糙地包扎了一下,就和千花坐飞机离开了C城。

手臂很痛,开始的时候是剧痛,一路上她不得不依赖强效的止疼药。后来就麻木了,反而感觉不到痛了,但也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们在荒凉而贫癖的山麓上行走。越过平原,越过浅弯,越过草坡,越过山谷。

一路上皮皮都不敢说话,因为千花正在专心地追踪贺兰静霆的气息。经过二个多小时的跋涉,千花忽然止步,指着一处僻静的山坡说:“他应当就在这附近。”

皮皮的心跳得很快,踞起脚四处眺望,什么也没发现。

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灰­色­丘陵。

她回过头,看了看千花。

千花闭上眼,在空气中静立片刻,忽然转身向东走去。

皮皮赶紧跟上。

山坡上堆满了巨石,上面爬着斑驳灿烂的石藻。

拨开乱草,从石中露出一处洞|­茓­。

这一带洞|­茓­很多,这个洞口非常隐蔽。

皮皮却知道贺兰就在里面。因为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深山木蔗的气息。

她弯下腰往里看,洞|­茓­很深,里面是黝黑的。黝黑的深处传来某种微弱急促的呼吸。

他还受着伤吧,也许一动也不能动。

她站起来,焦急地问千花:“他会出来吗?”

千花摇摇头:“不会。我听说赵松将他送到这里之后,他就一直藏在洞|­茓­里,从没有出来过。他受了很重的伤,大家都相信这里便是他选择的墓|­茓­。每隔一天会有一位狐狸给他送食。贺兰静霆仍然是狐界的头人,到死他都享有特权。”

皮皮忍不住说:“那我应当怎么办?”

“你把水晶瓶的盖子揭开,放到洞中,他的真元会自动寻找木尊。”

她打开背包,将视若­性­命的水晶瓶拿了出来。

这还是千花第一次看见这只透明的瓶子,她怔了怔,问道:“怎么会有两个珠子?”

“这是赵松死时从他身上跳出来的,一共有三个,当时破了一颗。我想,淡紫­色­的那颗肯定是贺兰的。天蓝­色­的我不知道是准的。据贺兰说,赵松杀了青木,那么这颗珠子如果不赵松的就是青木的了。”

千花凝视着那两颗在瓶中浮动的元珠,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蓝­色­应当是青木先生的。万年的狐仙才会有这种颜­色­的珠子。贺兰若是吞下它,会增长很多功力。”

皮皮笑了笑。

如果浅蓝­色­的珠子不消失,青木先生的诅咒也不会消失。

那么,她只有一两年的生命。

只要她伸手进去轻轻一碰,那颗珠子就会像气泡一样破灭。

但她什么也没有碰:“这么说,还原之后的祭司大人不仅是狐族最高的首领,而且白天也可以看见太阳?

“不错,他不再是瞎子了。”

皮皮将水晶瓶放入洞中,揭开了瓶盖。

她们一起退出,在洞外等候。

“恢复成|人形,他需要多长时间?”

“一整年。本来不需要那么长,但他的身上有伤。”

“那我在这里守着他。”

“刚才那群狼你看见了吧?你想葬身狼腹吗?冬天马上就到了,你想冻死吗?”

“万一在这段时间出了事……”

“你放心,我会在这里守着他,保护他的安全。”

皮皮欣喜若狂,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谢谢你!千花!”

不料千花将手一抽,冷笑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有条件。”

“条件?”皮皮愣住了,心里开始打鼓,“什么条件?”

“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他了。”她看着她的眼睛,“他等了你九百年,我等了他五百年。你一生很短,来世什么也不会记得。’可是五百年来,我每一分钟都记得,每一分钟都在痛苦。你不觉得我也应当有一次机会吗?”不等皮皮答话,她又说:“何况,这对你有意义吗?失去元珠,贺兰对过去的记忆己完全消失,他不可能认识你。如果不认识你,我们就在一条起跑线上。相信我,这一回,你绝不可能比我有更多的机会。人狐殊途,你还是快些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把这里发生一切都忘掉吧。”

皮皮的心悄悄地刺痛了一下。

“你肯答应我吗?”千花说。

她迟疑着,终于点点头。

然后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你看……”

那颗浅蓝­色­的珠子不知为何从洞里飘了出来。正在洞口处轻轻地跳跃。

皮皮屏住呼吸,低声问道:“怎么啦?”

千花的样子也很迷惑:“这是他父亲的珠了,离开本体后,按理说是会自动寻找本体最近的血缘作为寄宿的本尊,除非贺兰不要它。”

“那我们怎么办?就让它在这里飘着?”

千花的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她忽然俯下身去,张开了嘴。就在这一秒间,皮皮的手猛地一挥,指尖划过蓝珠,“曦”的一声,那珠子破灭了,顿时消逝在空气之中。

千花恼怒地站起来,喝道:“你­干­什么?”

“对不起。”皮皮说,“这珠子不是你的。”

她冷笑了起来:“你竟敢毁掉本族最高长老的元珠,真是胆大包天!”说罢,一手挥过去。

皮皮的耳际蓦地一凉,再回头时,一直陪伴着她的那颗媚珠己然到了千花的手中。她一仰头,将媚珠吞了进去。

“请把媚珠还给我。”皮皮淡淡地说,“我己答应你不再去找他,这是贺兰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你说得不错。如果媚珠在你手中,只要你们一靠近,他还是会找到你。所以……”她得意地笑了笑,“休想。”

“把它还给我!”皮皮的眼睛眯了起来。

“有种你过来,逼我吐出来。”千花胜利地谑笑。

皮皮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片漆黑的木头。

千花的脸变了变,头一昂,大声道:“几百年来,我千花只在祭司大人一人的面前低声下气、委曲承欢。关皮皮,你若想要这颗媚珠,就点燃那块木头。想让我吐出来,做梦!“

说罢,将眼一闭,引颈受戮。

皮皮杀气腾腾地盯着她。

半晌,将木片掷到地上:“拜托你,好好爱他。”

千花诧异地睁开眼,发现皮皮神­色­冰冷,目光如电。

“你点头不?”

千花用力点点头。

荒原上吹起了一道冷风,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气。皮皮向洞|­茓­看了一眼,背上背包,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走了百十步,忽然停步回望。

远处灰­色­的山脊上站着一道小小的白影,苍白的阳光下,它显得微弱而孤清。

她凝眸而视,霎时间,忘了呼吸。

她在心里说:贺兰,我终然看见了你。

这一刻,果然是生离死别。

CHAPTER 45 结爱

皮皮终于明白,在荒谬的故事中,荒谬的人自有她的幸福。

西西弗斯侮次将巨石推到山顶,他看见了阳光,看见了大地,明自了生命的可贵和劳动的意义。

谁说重复都是无效的呢?

生命在重复中被一点一点地修改,我们在重复中走向新的开始。

皮皮还是没有考上研究生。复试之后她去体检,以为可以拿到录取通知书,一直等到了八月底才被告知她被刷了下来。

没有讲原因,但皮皮知道原因。

她右臂的伤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尺神经严重受损。右手不能抬起,不能抓物,渐渐地,前臂和手掌的肌­肉­也开始萎缩。她的手指没有感觉,终日像蚯蚓一样蜷曲着。去了很多医院,也动过手术,怎么也治不好。不过,她很快就学会了用一只手打字,速度并不慢。

她住进了闲庭街的房子,自习园艺,将贺兰静霆的花园打理一新。每到黄昏,她就泡上一壶好茶,坐在藤椅里欣赏自己种的花花草草。她还记得贺兰静霆的话,灵魂是有气味的。只要她还有一点点回忆,哪怕是极渺茫、极零星的回忆,每当想起他时,他会闻风而至。

可是,她每天都在强烈地想着他。想着他们度过每一天,回忆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如果灵魂真有气味,气味一定很强烈。

然而,每当风吹户臆,铁马响动,她都会不自觉地望向窗外。幻想会有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墨镜的人影向她走来。

但可贺兰静霆从未来过……

她经常回家里看望白己的爸爸、妈妈和­奶­­奶­。

老人们心疼她,每次回来都备着好菜。

每隔几天,妈妈和­奶­­奶­还是要吵架,她还是得当和事老。最后还是会有一个人摔门而去,到了半夜又气呼呼地回来睡觉。

没办法,这就是人生。

皮皮在山下的花市里开了一个花店。她卖花和盆景,也卖种子。随着她的园艺越来越高,她赚了一些钱,在行内名声渐起,经常被附近的人请去当园艺师,帮他们种花,设计花园。皮皮很喜欢这个工作,鲜花和泥土,让她感觉亲切。

有时她会幻想有那么一天,贺兰静霆会突然回到这间屋子,她觉得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去井底Zuo爱。

虽然贺兰静霆不再认得她,也许他们的身体和肌肤会保留一些记忆。她从不间断种植牡丹,她期望贺兰静霆回来的那天不会饿着,她有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

但这些都只是希望……

四年多来,贺兰静霆从未回来过。

有一天,她正在自己的花店里卖花,门前忽然停下一辆黑­色­的轿车,从里面走出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捧着一大把玫瑰,走到柜台前,忽然单膝着地:

“皮皮,嫁给我,好吗?”

她坐在柜台的高椅上,怔了半晌,才认出是家麟。

“家麟?”

眼前一错,柜台上又多了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是我。”

“你回来了?”

“对。”

她看了看硕大的钻石:“你发财了?”

“是。”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恭喜发财。”

“皮皮,嫁给我,好不好?”

她想都没想就说:“不好。”

“我刚知道你手臂受了伤,不要担心,今后由我来照顾你!”

你为什么要照顾我?”她问。

“因为我爱你!’他大声说,“以前我错了。请让我认认真真专专心心地爱你这一次!

她将钻石还给他,淡淡地说:“谢谢你的心意。对不起,我不再爱你了。”

“皮皮。”家麟急切地说,“你一向是最善良的,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不。”她说,“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家麟经常来看她,也来看她的父母和­奶­­奶­,甚至发动自己的父母提着厚礼来说亲。

无论他怎么说,想什么办法,皮皮坚决不同意.

好在秋季很快就来了,皮皮有她的任务,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C市。

每年秋季她都会去陕西及东北一带的农场买狐狸。她在大兴安岭贺兰静霆原先的农场里雇了十几个训兽师,训练狐狸的野生技能。然后成批成批地将它们放养到各处山林。最远的地点是西伯利亚。每年冬季她都穿梭在北方漫长的铁路线上,寻找更多狐狸可以生存地方。

这年冬季也不例外,她选择了横穿俄罗斯的西伯利业大铁路。从海参威出发向东,跨越八个时区,将两千只狐狸分批送往沿路的森林和草原。这是世界上最长的铁路,全程九千多公里,走一趟要花六天半的时间。做完了工作,她从贝加尔湖东岸的乌兰伍德坐另一条支线经赤塔进入满洲里。在满洲里的物流公司里结了一些账,她买了去北京的车票。火车又晃荡晃荡地开起来。

她喜欢坐车的感觉,就像一条出了港的海船,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仿佛进入了无间道。她那一腔无处着落的心情便在这无处着落的旅程中漫无目的地滋长。她长时间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车里的客人们见她只有一只手臂可以活动,对她很照顾,提行李都主动有人帮忙。她喜欢好客擅谈的东北人,却怎么也提不起聊天的兴致。因为关于她的事、她的职业都太过离奇,不提倒罢,一提便会引起旅客的好奇心,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她宁愿什么也不说,支支吾吾地了事。

长途旅行乏善可陈,她在车厢里看完了一本武打小说,又看了两部电影,觉得昏昏欲睡,便索­性­睡了。列车运行时间是二十八小时,凌晨三点的时候她完全醒了,火车正停在天津。她到站台上走了走,呼吸了一下冬天冰凉的空气,上来时发觉肚子饿了。餐车就在隔壁,而且是新型的,除了提供二餐还有摩登的吧台,提供各种酒水。她进去点了一杯­奶­茶,两块蛋糕,服务员­精­神居然很好,­奶­茶香喷喷的,蛋糕仿佛刚从烘炉里出来,她一只手端着茶杯,找了个座位。

餐车里倒有好几位客人,有四个人坐在-起打牌。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

等她看清了他的脸,她心头一震,险些将手里的茶杯跌落。

那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复又将头转向窗外,手里握着一杯冰水。

原来他真不认得她了。

她觉得一阵气馁,手一软,加之火车正在拐弯,托盘没托稳,“当”的一声茶杯掉到地卜。她连忙弯腰去捡,不料托盘上的两个小蛋糕也掉下来,一直滚到桌底。左手没有右手灵活,只能一个一个地来。正要毛腰去捡掉得最远的那一个,忽然有只手抢过来,帮她将涂满­奶­油的蛋糕捡了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她的心很乱,不知该如何是好。道了谢,在旁边的位子坐下来,即而意识到这是他的座位,连忙又站起来:“对不起,坐错了位子。

“没关系,我可以坐到对面去。”他挡住了她的去路,逼着她又坐了下来。

“您还是要­奶­茶吗?我去替您端过来。”他淡淡地说,很绅士的样子。她知道他看见了自己畸形的手,才要来帮她。

正要推辞,他己去了吧台。知她是无心之过,服务员做了­奶­茶却没有收钱。

他端来了­奶­茶,细心地放到她的左手边。

“谢谢!”她由衷地说道。

“不客气。”他淡淡一笑。

她不知不觉地凝视起他的脸。贪婪地打量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他什么也没变,笑容、长相、口音,乃至说话的语气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只是没有了往日的忧郁,他看上去更加年轻,更加英俊,且充满活力。她一直痴痴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咳嗽了一声,她飞快地收回目光,报然一笑:“你看上去很像一位我认识的人,刚才我吓了一跳,还以为真是他呢!”

话一说完她就后悔。这意思让人误解,且显得轻薄,有故意套近乎之嫌。

“是吗?”他将信将疑,“小姐是哪里人?”

“我住在C市。”

他神态茫然,好像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城市。

“你呢?”

“我住过很多地方,最近这几年我住在芬兰。赫尔辛基。”

“那么远?你是华侨吗?”

“算是吧。”

“你会说芬兰语?”

“会。”

“那你是来中国旅游的吗?”

“嗯……对。”

“认识一下,我姓关,叫关皮皮。”她伸出手。

“我姓贺兰。’他迟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很有力,很温暖,“贺兰觿。”

“觿?哪个觿?”

“您猜猜看,猜中了,您可以向我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我会力所能及地满足您。”他神秘地说。

“有几次机会?”

“一次。”

“是不是角字旁的航?笔画最多的那一个?”

他的脸上露出惊奇的神态:“小姐,您是字典专家吗?”

“不是。”

她想了想,说:“现在是不是轮到我提要求了?”

“对。”

“您能到我的包间来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可以。”在沉闷的旅途中终于遇到一件有趣的事儿,他的笑容很愉快。

他跟着她到了她的包间,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车上有暖气,她穿着一件棉布衬衣。她笨拙地将扣子一颗一颗地解开。

扣眼很小,解开不是那么顺利。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心跳得更快。他平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问道:“您在­干­什么?”

“脱衣服。”

她硕长的身躯赤­祼­地出现在他面前,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肌肤涌起阵阵寒栗。她抬起脸,坦然地凝视着他的双眸。

看得出他很窘,也很惊异。但他一言不发,保持镇定。

“女士您这样做是危险的。”他淡淡地警告。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他等着她说下去。

“我是一只动物。”

“您是一只动物?”

“对。和你一样,我们属于脊椎类,哺|­乳­纲。”

他的眼神很深,深不见底,而他的目光突然间变幻了起来。“我对动物学不感兴趣,女士。”

“黎明快要来了。今天是晴天,你可以看见太阳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

然后他说:“不,我看不见,我从没看见过太阳。

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胸前,让他感受自己的心跳:“不用看,太阳就在这里。

冰凉的手心,扑朔迷离的目光。

走廊传来到站的广播声。

“北京快到了。”他迷惑地凝视着她的脸,“您住在北京吗?”

“我在北京转飞机,去C市。”她有点狼狈,呼吸一下子变得很急促,“你呢?”

“真巧。”他说,“我也去那里。我们同路好吗?我可以帮你提行李。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关皮皮。”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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