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和莫杰安排好下面的一切，又请了医生来看明宇。医生说明宇受了强烈的刺激，一时神智失常，他可能有选择地尘封了一些痛苦的记忆，假想自己还生活在某一快乐时期，所以现在痴痴呆呆，像个小孩儿，让吃便吃，让睡就睡。他完全有康复的希望，至于时间长短，则要看他自己愿不愿意配合。也就是说，现实的痛苦可能让他在潜意识里选择逃避，不去面对，那么，他也有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所以，要想让他康复，必须带他远离痛苦，让他充分放松，一点一点地引导他。

医生走后，淑娴、贝贝、李德和莫杰，以及一群黑西装，把刘重义和天宇的骨灰下葬到了墓园。众人僵立了很久，才慢慢回去。

那天傍晚，贝贝看到，夕阳如血，第一次，她觉得自己钟爱的夕阳那么刺眼，那么感伤。夕阳，让她想到了一个地方，让她想到了一个人。她不敢再想，因为她已经痛得无法承受了，她就快被这痛煎尽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丝力了。

回到家里，她强迫自己吃了一碗饭。她不能再任­性­了，她也没有再任­性­的权利了。现在，她必须得是一个有担当的大人了。一个人的成长乃至成熟究竟需要多长时间？于贝贝，那只是一声枪响的时间而已。

吃过晚饭，贝贝去看了一眼明宇，然后默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轻轻关上门，慢慢坐在床边，突然，一滴晶莹的泪珠滑了下来。她的心猛地一紧，因为一个高大潇洒的身影，因为一张丰神俊朗的笑脸，因为一双深邃温柔的眼眸。为什么？为什么到处都是宇航？他的样子，他的声音，怎么躲也躲不开。

贝贝开始焦躁不安，她跑到写字台前，几近疯狂地捧出一大堆录像带，手一抖，撒了满地。她跪在地上，狂乱地随便拿起一盒，迅速开始放映。她就像是一个犯了毒瘾的人，而那盒录像带就是她的药，她的镇定剂。

屏幕上出现了影像，那是他们一家人今年过年时拍摄的。贝贝跌坐在地上，背靠着床，眼泪又开始不自禁地往下落。那时，一家人是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可现在呢？死的死，疯的疯，自己呢？大概是犹如死了般活着，不如疯了般醒着。

有人说，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那么我可以容忍黑暗。如果贝贝不曾那样幸福快乐过，那么她当然可以更容易一点地接受现在的痛苦和不幸。可事实是，她曾比任何人都幸福都快乐过，所以，这份痛这份伤在她的身上，是加倍又加倍的。尤其是那个人，那份爱，要她挥剑斩断，实在比杀了她还让她痛。

为什么看着全家人的录像，宇航的身影却不断浮现在面前？泪水模糊了贝贝的视线，渐渐地，她看不清家人的笑脸了，而宇航却那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也许更是在心上吧。她清楚地看到球场上充满霸气的宇航，她看到舞台上充满自信的宇航，她看到大会上充满智慧的宇航……贝贝拼命地摇头，泪水四溅，可脑海中还是充斥着宇航的影像：那个满脸焦急抱着她去医院的宇航，那个一脸真诚在楼下为她唱歌的宇航，那个满心向往和她并肩看夕阳的宇航……她的耳边响起了宇航那动听的歌声，她快要被自己逼疯了，她快要被这曾经的幸福逼疯了！

贝贝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冲到床边，拿起那张全家福，紧紧地抱在胸前，就像抓着的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段浮木，万丈悬崖边的一根藤条。她重新跌坐在地上，紧紧抱着全家福，只有它，才能阻挡住那颗慌乱不安的心跳出胸膛。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我做的是对的！爸爸、大哥、二哥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他们疼我宠我爱我，他们为了我可以抛开一起，我为什么不能？他们被坏人害了，我就应该为他们报仇！坏人毁了我的家，我就该让他付出代价！对，我做得对，我做得对！

可为什么泪在流，头在胀，心在疼，为什么这么痛？贝贝无力地低下头，眼前一闪，那枚戒指赫然映入眼帘。她一下子崩溃了。看着戒指，贝贝感觉它正在不断地缩紧缩紧，就像是有什么人对她念了“紧箍咒”，她的手指都快被夹断了。

贝贝凄惶悲苦地摘下戒指，放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它。手指不痛了，可心还在痛。因为誓言和约定像是一个紧箍，套在她的心上，一点一点地收缩，因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再也不能了！她不得不和他分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不能；不是因为无缘，而是因为无份。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这是一种怎样的残酷呀？！贝贝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但却哭不尽压抑在她心头的所有怨所有恨！

淑娴推开门，看到女儿瘫坐在地上痛哭，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慢慢走过去，万分疼惜地抱住女儿，目光中爱怜横溢，神­色­间却是凄苦无助。良久，她轻轻扶起女儿，让她躺在床上。她抱着女儿，看着她慢慢睡去。她太苦了，即使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眉间还带着愁。

淑娴泪流满面。女儿曾经的那张甜美无忧的笑脸再也不会有了。她只能看着她备受煎熬，她什么也做不了。念及此处，淑娴又愧又悲，悠悠想起丈夫临终前的交待。

明宇、贝贝和李德都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刘重义和淑娴。刘重义握着妻子的手，凄然一笑，说道：“淑娴……对不起……我不能再照顾你了……这么多年……一直让你提心吊胆……我……我对不住你……”

淑娴不住地摇头，对着丈夫哭道：“义哥，你别这么说，嫁给你，我很幸福。下辈子，我还要嫁你，做你的女人，给你生儿育女。”泪水扑簌簌地落下。

刘重义开心地笑着，慢慢接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刘重义……这一生……值了……”他喘了两口气，歇了一会儿，说道：“淑娴，答应我……好好活下去……为了明宇……为了贝贝……更是为了……为了我和天宇……答应我……”淑娴哆嗦着嘴­唇­，缓缓点了点头。

刘重义闭了闭眼，明显释然了很多，他慢慢接道：“淑娴，我……我最放心不下的……是贝贝……她太执著对错……恩怨分明……骨子里又有一股倔劲儿……所以……千万别让她知道真相……我怕……我怕她会去报仇……即使不去，那……那她这一生……也是不会快乐的……你……你一定要看住她……千万……千万……”

淑娴握了握丈夫的手，坚定地说道：“义哥，你放心，我一定看住贝贝，我绝不会让她有事的！”

刘重义点点头：“带他们……离开这儿……好好……好好照顾你自己……咱们……咱们来生再做夫妻……”

此刻淑娴回想起丈夫临终前的嘱托，真是心如刀绞。她没有做到，明宇被逼疯了，贝贝也……也走上了那条不归路，她怎么对得起丈夫啊？想到这里，她更是泪如雨下。难道老天真的要惩罚我们家吗？如果一定要这样，那么求求你，放过我的儿子，放过我的女儿，一切的苦难都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哪怕是死！淑娴痛苦地想着。

死绝对比活容易得多，可她不能！她怎么可以把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扔给女儿一个人？！她低下头，看着沉沉睡着的女儿，不胜悲苦，一滴滚烫的泪珠滑了下来，她默默地念道：贝贝，我可怜的女儿，妈妈要怎样才能帮你呀？

这一夜，贝贝睡得很好，一直到天明。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也许是因为在妈妈怀里。起床后，母女俩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下了楼。虽然林昆有言在先，两年之内不会来招惹贝贝，可是家里还是布置了很多黑西装，李德和莫杰也住了进来。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淑娴在左手边第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贝贝习惯­性­地走到妈妈旁边，那是她一直的位置。刚要坐下，突然间，她猛地一惊，泪水盈眶，她停了一下，然后呆呆地走向主位，一ρi股摔在上面。那是刘重义的位置，现在，她得坐在这儿了，她得做爸爸做的事了，她得撑起这个家乃至那个讨厌的帮会。昔日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餐桌上，如今，只剩下淑娴和贝贝两个人了。

贝贝长叹一口气，咬了咬嘴­唇­，忍住要喷涌而出的泪水，轻轻说道：“德叔、芳姨，你们都过来坐吧，蓝姐你也过来，还有莫杰。”芳姨和蓝娟在淑娴下手坐下，李德和莫杰在对面坐下，佣人又放上四份早餐。一餐饭，沉默、压抑，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声音。贝贝脑中一片空白，这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然，想起那个人，她又会痛得窒息。

吃过饭后，六人在客厅里坐定。半晌，贝贝说道：“妈，您带着二哥去美国吧。那儿医学发达，环境也好，而且二哥在那儿呆了八年，去那儿，肯定对他的康复有帮助。”

“那你呢？”淑娴立刻接道。

贝贝惨然一笑：“我怎么走得了呢？”语气中满是绝望。

淑娴摇摇头：“我不能留你一人在这儿，你不走，我也不会走的！”

贝贝上前握住妈妈的手，说道：“那二哥呢？妈，他在这儿，很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淑娴犹豫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啊，但她还是坚持道：“让你芳姨陪明宇去美国，妈妈绝不会再放开你的手！”说着，紧紧地握住贝贝的手。她是深深地懊悔昨天自己在灵堂上放开了女儿的手，不然，一切也不会到今天这步田地！

贝贝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她怎么能不明白妈妈的用心呢？可是，她留下，看着自己，也不过是多一个人痛苦。于是她慢慢说道：“妈，我不再是那个任­性­需人照顾的小孩儿了，我长大了，我可以照顾自己了。可二哥不行，他比我更需要您！”说出这句话时，她比谁都痛。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都不要长大，永远都不要学会坚强。可是，她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