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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1)

范天涵早早地差人来唤我准备启程回娘家归宁。我与宝儿着实手忙脚乱了一番后出的门,而他早已等在大门,他立于状元府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中间,硬生生比狮子俊上百倍。

我笑着迎上去:“昨夜睡得可好?”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候语,他闻言却脸上一红,气急败坏道:“上车。”

这会儿我才发现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我刚想与他协商我不喜乘马车,但见他脸­色­不愈,只得作罢。

这马儿也不知道吃得是什么仙草,跑起来腾云驾雾的,颠得我胃里翻翻滚滚,特想呕。我挣扎地坐了一会儿,最终挪向坐在马车另一边的范天涵,道:“这状元府与我家离得并不十分远,充其量也就半柱香的脚程,不如我们走走罢,强身健体。”

他冷冷瞥我一眼,挪得离我远些才道:“你想下去便下去罢。”

我被冻得莫名,摸摸鼻子起身想坐回原先的位置,岂料这吃了仙草的马儿一个发瘟,一招神龙摆尾把我从车厢内的这头甩到那头,生生甩入范天涵的怀中。

范天涵先是抱住我,后忽地把我丢下,活像我身上染了会传染的毒似的。

我哑然,他这付被调戏了的惊弓之鸟之态从何而来?若我没记错,昨儿被轻薄了的该是不才在下罢?为何反而是他像足了个失贞少女?

我虽无多少婚姻经验,倒也晓得夫妻之间偶尔心血来潮亲个一口两口实乃人之常情,故我本是淡定得很,但被他这么一别扭,也隐隐觉得似有哪里不对。

我揉着臀默默地移到车厢角落,刚坐下又是一个颠簸,实在想呕得紧,只得又开口道:“这马车我坐着着实不适,让我下去罢。”

他一脸不耐:“你是有多娇气?要下去便从窗户跳下去罢。”

我这人最最受不得人激,他话语才刚落我就撩开帘子纵身跳了出去,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地上,所以说人平时还是要学一技防身的,这从师傅那儿偷学来的落雁式虽不足以让我从屋顶上翻下来,但翻个马车还是绰绰有余的。

车夫长长地吁了一声后,那匹疯马便停了下来,帘子被撩开后宝儿的头探了出来,揉着眼儿问:“小姐,你怎么下去了?快上来呀。”

这位福比天高的宝儿祖­奶­­奶­一上车就开始瞌睡,连期间我与范天涵在马车中滚了一滚都没把她滚醒。

范大人的头也在车窗出现,这会儿他脸上已无甚表情,语气凉凉:“让她去,我倒要看看她有多拧。”

听听,这是人讲的话么?

我独自在路上踱着步子,踢着石子,马车在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宝儿趴在车窗上鬼吼鬼叫,也不下来陪陪小姐,这颗球。

今儿天气很是不错,云淡淡,风倦倦,是个放纸鸢的好天气。

就是这身后的马车跟着叫人心烦,马车里面供着的那个黑面神就叫人更心烦了。我走着走着­干­脆拐进一条马车进不得的小巷子。

从前,有个人跟我讲过,这京城内的道路七拐八拐,总是能让人出乎意料的。而我眼前这人确确是挺出人意料的。

我抖着嗓子:“大、大师兄,你这姹紫嫣红开遍的,怎么回事?”

大师兄抚了抚脸上的伤:“我与师傅在你成亲那夜遭人暗算,师傅受了内伤,在隐蔽处修养着。我在状元府外守了好几日才守得你出来,快与我去见师傅罢。”

我不以为然地打量他,这离我成亲都十日八日的了,再怎么着他的脸上的颜­色­也不该如此璀璨,我凑上去拿手指揩了揩他的脸,这易容技术,够鬼斧神工的。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鸢鸢相报(九)(2)

大师兄被拆穿后一阵恼怒,一颗围棋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袖中­射­出,打中我的某个|­茓­道,原谅我,我总是记不住|­茓­道的名号。遥想当年,我跟着师傅学点|­茓­的功夫,一个月下来我也只知道有个叫眉心|­茓­和有个叫太阳|­茓­,师傅最终只能安慰我道,至少你记住的是最致命的|­茓­道,若实在被逼急了就只管攻击它便是了。我一直很是艳羡师傅安排与大师兄的兵器——围棋子,即高雅又好携带,居家旅行两相宜。不像他安排与我的兵器——绣花针,置于袖中我得时时提防莫扎了自己,置于别处我又常常寻它不着,难为死我了。

我直挺挺地立在那,维持着手举于面前、一脚微悬于空中的姿势。我本想破口大骂,发现这挨千刀的崽子连我哑|­茓­都点了。

大师兄现出哀伤的模样:“浅儿,你好生听我讲便是。”

我翻翻唯一能动的眼皮,娘的,我都这样了,还能不听么?

他清咳了一声,深深望着我。若我没会错意,他望着我的眸光是漾着盈盈情意的,我心下一紧,这朵桃花未免也误了花期太久罢?别的枝桠都结上桃子了,这会儿又何苦开来贻笑大方?

果不然他劈头就是开门见山的一句话:“浅儿,我爱你。”

闻言我忒想哆嗦一下,无奈被点了|­茓­,只得转转眼珠子以表达内心的澎湃。

他续道:“我、我知道你还在恼我,否则你不会嫁与那种纨绔子弟的。以前种种权当我对你不住,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从头来过,好不好?”

我又转了转眼珠,心底是呼喊着不好的,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的,总之他就一直絮絮叨叨着:“浅儿,你不是最喜欢闯荡江湖浪迹天涯?我们就去天涯海角,一起、一起携手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若是你倦了江湖事,我们便到山里,辟一块地,白日里你织布我耕田,夜晚一起到屋顶看星星……”

我从来没觉察到大师兄是如此多话的人,比说书先生还滔滔不竭,眼看他已沉醉在自己编织的美好未来中,我欲哭无泪地抬眼望苍天,我这茕茕孑立的姿势委实不适宜听人家展望现在畅想未来。

泪眼中,我看到了坐于墙头的范天涵,他一手支着脑袋,灼灼的阳光下,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此时我也顾不了才与他闹了别扭,拼命给他使眼神儿,示意他来拯救我,但他就是不为所动,维持着那个姿势在墙头坐着。

娘亲的,坐死你也等不到红杏出墙来。

大师兄来回把太阳月亮星星白云晚霞等所有自然现象都畅想了一遍,才猛地发现我还郁郁地单脚立于他面前,他道一声“浅儿你跟我走罢。”便弹出一颗棋子,我身子一个放松,软软麻麻地就往地上瘫。大师兄一个箭步冲向我,我却莫妙地被一股力量往后扯,跌入一个怀抱。

我侧头望范天涵,这不是在墙头上坐得挺舒适的么?又是何时窜到我身后?

范天涵语气不快:“段大侠难道不知清浅已嫁与我,她生是我范家人,死是范家魂。”

这话委实不吉利了点。

但我现在也没力气与他计较,任自己软软地倚在他怀中,练武的男子,肌­肉­喷张的,倚起来不软不硬,不错。

大师兄一个棋子­射­过来:“范天涵,你放下浅儿。”

范天涵搂着我,微微偏身躲过,冷冷道:“段展修,我奉劝你最好是称呼她范夫人。”

我心下甚是欣喜,这十天半月前我还是王赖子府上那个待字闺中待许久的千金,一转眼的我倒成为炙手可热的香馍馍了,世事无常啊。

我还没来得及追究他们何时熟悉到可以互称对方名讳的地步,他们就先逼着我做抉择了。

大师兄望着我:“浅儿,告诉他你愿意跟着谁?”

他眼神脉脉,望得我一阵鼻酸。遥想当年,我在为他茶不思饭不想,瘦得跟纸片儿似的还动不动迎风洒泪时,他尚在一旁劝我江湖儿女不应胡思乱想情啊爱啊这种误人的东西。如今我早已心冷,他却来做出一付情深似海的模样,造化弄人都不带他这么弄人的。

许是我太久没出声,范天涵揽着我的手紧了一紧。我抬头对上他的眼,两眼相交,暮霭沉沉楚天阔,天雷勾动地火。

大师兄忽地又一颗棋子飞过来,范天涵正待要挡,我脑子也不知是否被刚刚的马车颠坏了去,伸手也欲去挡,于是我的手打开了范天涵的手,棋子便直冲冲打向我的眉心|­茓­。

我在失去意识前一直在想,我该是要死掉了罢,师傅说了,眉心|­茓­是最致命的|­茓­道之一,大师兄的棋子功我是从来不怀疑的。我若是这么死了,明儿大街小巷大概就会开始流传:王赖子的女儿不守­妇­道,新婚还与情夫幽会,被丈夫抓个现行,因此羞愧不已而自我了断……然后时日久了后,坊间就会流传出更耸动的版本,王赖子的女儿水­性­杨花,一双玉臂千人枕,某次一夜驭数夫后,纵欲过度虚脱死于归宁的途中,她那宅心仁厚的丈夫总算是解脱了,善哉善哉。

鸢鸢相报(十)(1)

我觉得眉心隐隐地疼。

我觉得睁开眼想必就可以看见天庭了,哪知道一睁开眼就见到宝儿这尊地狱使者,罢,我接着在人世间受苦受难便是。

宝儿泪眼汪汪:“小姐,呜呜……你没死,你一直讲若是遇到坏人就攻击他的眉心|­茓­,刚刚姑爷抱着你的时候,你的眉心好红,我以为你会死,我呜呜……呜呜姑爷……好生气……呜呜……”

我觉得宝儿好吵,吵得我头痛欲裂。

“宝儿,下去罢,让清浅好好歇着。”

寻声望去,我发现范天涵也在房内,他手上还端着一杯茶,正慢悠悠地喝着。

我觉得他没良心,我都从鬼门关绕了一圈,他还有心思品茶。

我还觉得衰。我这活了十八载,卧病的次数屈指可数,认识范天涵以后,就愣是得多数两个手指。

宝儿揉着眼睛哭哭啼啼下去后,范天涵就起身走到床沿坐下,我往床内侧挪了挪,警觉地望着他。

他掖了掖我的被子,拇指抚了抚我的眉心,问:“还疼么?”

娘呦,麻滋滋的感觉从他的指尖传到我眉心,再传到脚尖,我的脚尖绷紧了一阵发麻。

我偷偷在被窝里舒展了一下脚趾:“眉心|­茓­不是致命之|­茓­么?”

他凉凉地瞟我一眼:“棋子打中的是你的眉骨,并非眉心|­茓­。你倒是挺有概念的,若我没记错,你今儿从马车上翻下来用的可是峨嵋派的落雁式?”

原来落雁式竟是峨嵋派的,我心下十分不耻,师傅老儿是愈来愈没品了,连尼姑的招式都偷。

我寻思着范天涵不比我那愚钝的爹,这练武的事想瞒也瞒不了多久,况且这也不是什么违犯­妇­德之事,便把我和师傅大师兄之间可歌可泣的故事给他讲了一遍,讲到激动之处忍不住想手舞足蹈,好几次都被他摁回床上去。

范天涵听完只是笑:“我料得你也不真是什么武林人士,幸好。”

他后面两个字更是声音淡的很,想他堂堂一介武状元,讲话就不能气拔山河兮就罢了,还这么细声细语,实在是委屈了武状元这名号。

倏地,我想起那个被我抛诸脑后的大师兄,忙问:“大师兄呢?”

范天涵显露出不愿搭理我的样子,略略嘲讽道:“放心,他好得很,只是伤了你后愧疚地离开了罢。”

我安了心,遂笑逐颜开。

范天涵面­色­沉了下来:“怎么?你想与段郎闯荡江湖了?”

瞧这话说得,忒酸溜,忒不大方。人皆言宰相肚里能撑船,宰相他犬子的肚里至少摆个板凳吧,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好意思拿出来说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正欲数落他,忽地又想起另一事,便问:“你与我大师兄相识?”

他默了好长一会儿,默得我都快又昏睡过去才道:“我与你师傅也是相识的。”

我撑着眼皮:“那是,我师傅知交满天下,他连峨眉山的老尼姑都认识的。”

他倒是笑了,又掖了掖我的被子:“我们就这样罢。”

我听得不甚明白,但他确实很爱掖我的被子。

尔后他又讲了些事与我听,但因他的语调无甚抑扬顿挫,加上我头疼得很,便权当他为书塾的那位催眠老头儿,半合着眼望他的嘴一张一弛,半梦半醒间,他似乎挪了挪我睡的位置,也躺了下来,我隐隐觉得有丝丝不对劲,但实在是困得很,便由他去了。

我再次醒过来时,已不见了范天涵,想是之前睡糊涂了罢,他并无道理与我一起大白天一觉睡到晚。而现房内已点上灯火,宝儿在撑着头在桌子旁打着瞌睡,蜡烛在她脸颊旁燃着,千钧一发地等待把给她烤了。我正待唤她,骤地发觉此处并非状元府,乃我出嫁前的闺房也。

鸢鸢相报(十)(2)

我在宝儿把小脸烤了之前及时唤她:“宝儿,姑爷呢?”

宝儿揉着眼睛问:“什么姑爷?”

我以为她睡糊涂了,便耐心道:“范天涵在何处?”

宝儿蹙着眉:“小姐,你睡糊涂了罢?范天涵是何许人也?”

我被她无辜的表情唬得一愣一愣:“就……我的夫君呀。”

她促狭地笑起来:“小姐莫非是怀春了?恨嫁了?这好端端的那里来的姑爷呀?你快点起床罢,晚膳我去给你端来。”

语毕她便出去了,剩我倚着床头发怔,难不成一切皆为南柯一梦?这可比庄生晓梦迷蝴蝶还玄乎呀。

我用后脑勺敲了敲床柱,疼。

宝儿从门外探了头进来,笑眯眯道:“小姐,我逗你玩儿呢。我见你头上受了伤,师傅说过头壳儿受伤会忘记前尘往事的,我试你一试罢了。姑爷和老爷在厅里下棋呢,我扶你过去罢?”

我悔了,十三年前,我就不该把这颗球儿从府门口捡进来,我就该把她踢得远远的,天涯海角。

范天涵与我爹果然在下棋,我立于玄关处,远远地叫了声爹,语调婉转凄切。

我爹抬头望了望我,慈爱道:“浅儿,头疼可好了?”

我回:“好了。”

我内心还期盼着更多父慈子孝的嘘寒问暖之辞时,王胖子已低下头很是认真严肃地对着范天涵道:“刚才那一步不算,都是浅儿害我下错招。”

随即四姨娘端了炖品进来,对着我笑,我伸手欲去接,她却径直把炖盅放到了范天涵面前。

我伸在空中的手讪讪收回,拍了拍身上的衣裳:“我还是回房罢。”

范天涵拍着身边的凳子,转头对我唤道:“清浅,过来。”

我只得慢吞吞地踱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他把面前的炖盅挪到我手边:“喝一点,但别喝太多,马上就要用晚膳了。”

我不情不愿地喝着嗟来之汤,王胖子与四姨娘对视一眼,笑得*不堪。

这王胖子下棋忒没品,我这做女儿的在旁看着实在是丢脸,况且他们下的是围棋,见着那黑白圆的棋子我就眉心发疼。于是喝完汤我便道:“我去看看阿刀晚膳做的什么菜。”

范天涵点头:“去罢。”

我往外走,走到庭院里时突然觉得纳闷,我为何要跟他报告我的行踪?

踱到厨房时,发现宝儿早已蹲在灶旁与阿刀拉家常,他俩算是忘年之交,一个愿煮,一个愿吃。

阿刀从我有记忆起就在我家当厨子了,他很奇特,是个不会老的人,我年幼时他黑黑壮壮,常把我扛在肩头玩骑马打仗,我长大后他还是黑黑壮壮,只是不再把我扛在肩上。

我见宝儿与阿刀聊得起劲,就也不打扰他们,在门口倚着,听他们唠嗑。

宝儿:“阿刀,我跟你讲,今儿姑爷看到小姐晕了过去,急得眼都红了。”

阿刀:“你们在状元府过得可好?”

宝儿:“这姑爷有个表妹,很闹心的,况且状元府的饭菜没你做得好吃,小姐最近越吃越少。”

阿刀露出忧心的表情,道:“我去跟老爷说,我要去状元府去给小姐做饭。”

宝儿:“你去了人家的厨子怎么办?”

阿刀挥着手里的大勺:“我不领饷钱,钱给他。”

我出声道:“阿刀,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阿刀咧嘴笑:“小姐,我晚膳做了你最爱吃的绿豆羹,冬瓜盅,还有红烧狮子头。”

一听到红烧狮子头我嘴里就冒唾津儿,宝儿做红烧狮子头乃一绝,而她那一手还是从阿刀这儿学的。

晚膳我极力向范天涵推荐阿刀的红烧狮子头,他尝过后仅是淡然地赞了句味道极鲜美。我大为失望,他竟然无法理解我吃到阿刀的菜时那种由内散发到外的感动。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鸢鸢相报(十)(3)

大抵人的胃也有情感罢,我自小吃着阿刀的饭菜长大,我娘过世时,是阿刀与宝儿俩人每天轮着哄着求着我吃饭。于我而言,阿刀的饭菜便是家。

用过晚膳,范天涵陪着爹下棋,我看着头疼,便溜去探望各位姨娘,这九个姨娘探望下来,待我回到房内已是就寝时间,范天涵坐于床沿,正脱着他的靴。

我杵在门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抬眸道:“进来,门关上。”

我只得进门,背过去合上门时有丝丝忐忑,莫非江湖上流传已久的人生四大喜事之一的洞房花烛夜,范大人准备着手了?想这范大人的人生也真是无甚遗憾,这四大喜事中的久旱逢甘霖与他乡遇故知实在没甚稀奇,最稀奇的金榜题名时他也遭遇过了,所以今儿决定把剩下的一并完成?

我踟蹰了许久,才豁出去了道:“来,速战速决罢!”

范天涵怔了一怔,沉沉笑起来,好一会才道:“若要来,断不会速战速决。”

我亦怔了一怔,半响才理解过来他话中的话,真真是个皮厚的状元。

不过既然人家没那门子心思,我也不便倒贴,便讪讪地往门口踱去,偌大的王府(姓王真真好,怎么着府上都可以称为王府)不怕无我睡觉之地,至多去与宝儿挤一挤罢。

“你去哪里?”范天涵问。

我挥挥手:“这床就让与你了,我去与宝儿叙叙旧。”

我本想留给他一个唏嘘的背影的,哪知还没踏出门,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卷了回去,摔上床铺。

话说,我被甩上床铺,臀儿相当疼。而凶手毫无悔意:“你好好在这睡,宝儿你天天见,有甚好叙旧?”

语毕,烛火就诡异地熄了,惊得我往他身边缩了一缩,扯着他的衣摆问道:“风、风大么?你、你没关窗?”

黑暗中只听得他低低地笑,揽实了我,道:“我熄的火。”

我把脑袋从他怀里钻出来,惊讶道:“怎么熄的?”

他回道:“石子弹熄的。”

我觉得新奇且崇拜,便续问道:“你带着石子就寝的呀?”

他淡然地续回道:“靴里进了石子,很是硌脚,我把它从靴子里倒出来了。”

……

我缓慢地拿开他揽着我的手,往床内侧挪去。

我是被一声声催命似的­鸡­鸣吵醒的,阿刀养的那只­鸡­嗓门真是愈来愈大了。我睁开眼时被范天涵吓了一跳,黄花闺女没见过世面,床上一有男子就一惊一乍的。

初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他,我发现他长相实在有负武状元这么孔武有力的头衔。睫太长,眉不够粗,­唇­略有点薄,轮廓也过于柔和。多亏得他眉宇间有股很是铿锵有力的英气,才稍稍使得他不流于粉墨气,否则按他这长相,可真是——好听点,眉眼如画;难听点,娘们。

大嗓门公­鸡­又嘶了一声,范天涵的眼皮动了动,出于做贼心虚的心理,我迅速闭上了眼。

我闭着眼,屏着气等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又睡了过去时,正想眯缝瞄一下,头发便被轻轻挑起了。

当身体的某一感官不能用上时,其它的感官会瞬间异常灵敏起来。我忽地觉得我的每根发丝都很是忐忑,他的指在我的发中穿过,慢慢地梳开、梳开,指尖不经意会碰碰我的颊亦或是颈子。

我心下随着他指尖的轻触恍惚得紧,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坍塌下去了,很是不安。

我这人一不安,往往会讲出一些出人意料之话,且讲出来的话往往连我自己都觉得比神来一笔还玄乎。

我忽地睁开眼盯他,脱口而出:“你上辈子是梳子罢?”

他愣了一愣,狐疑道:“梳子?”

事到如今,我也只得硬着头皮掰下去了,于是便若有其事道:“我发现你顶爱梳理别人的发,便猜想你前世该是一把梳子罢。你曾见过小姐为会情郎对镜贴花黄,也曾见证小姐为了负心汉对镜双泪垂,感叹着小姐缠在你身上的青丝竟也慢慢褪了颜­色­。最终当小姐红颜不在、寿终正寝时,你作为陪葬品陪着小姐化为一杯黄土。你陪伴了小姐一生,爱了小姐一世,终在黄土之下小姐只属于你了。”

编排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凄婉动人得很,但范天涵实乃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也,他面不改­色­地听我瞎扯,后揉一揉我的发,笑道:“小姐,起来用早膳罢。”

早膳一如我未出嫁时的丰盛,但每人面前比平时多了一盅­鸡­汤,是阿刀特地炖的。别看阿刀长得傻傻呆呆的,他那是大智若愚,我仅仅是跟他讲,阿刀你养的­鸡­嗓门真大,很有­精­神,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他便明白了。

用过早膳,范天涵陪爹杀了两盘棋之后便宣告了省亲活动的谢幕,走出王府时我回头望了几眼爹爹圆滚滚的肚子、姨娘们一字排开的阵仗、和阿刀在门边磨刀的屠夫样,我心下忽地一片凄然,从今往后,在这个家中,我也只是客人了罢。

由于情绪低落,我也懒得与范天涵争执要否坐马车的问题,而回程的马儿似乎也驯良了许多,一路载着我们平稳的回到状元府。

门一被推开,萧子云跟小鸟儿似的飞出来,绕着范天涵叽喳个不停,我听着心烦,就绕过他们兀自往内屋走去。路过那片小竹林时,我停顿了一会,安静地望着这片郁郁葱葱的绿林,耳边还不时传来萧子云在外厅的娇嗔,忽地觉得竹子这种作物面目可憎了起来,你说你长成这样,非花非树非草的,把叶子拔一拔就跟甘蔗没甚两样,还硬是要跻身花中四君子,还梅兰竹菊呢,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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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鸢相报(十一)(1)

回了趟娘家,范天涵与我莫名地亲近了起来。

他公事不忙时会带我去龙门客栈听白胡子老头说书,还会令人到来福客栈买来小笼包再让宝儿和我边听说书边吞着;与我一起用餐的次数也明显多了,且同意了让宝儿与我同桌而食;不用彻夜批公文时,他偶也会留宿于我房内,序数深秋,夜凉于水,睡时一旁有个人气,倒是比烧暖炉还要暖和得多。

对于他这种心血来潮型的恩宠,偶尔我也会自忖,莫非堪堪不才我也成了金屋藏娇的那个娇。

日子也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我倒也觉得安逸舒适。

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有点言过于实,安乐不一定会死,但安乐倒实实在在让我遗忘了许多,比如师傅大师兄;比如我的江湖梦;比如范天涵为什么娶我;比如西厢那个久未在我跟前露面的萧子云。

是故萧子云出现在我面前我是吓了一吓的。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在梦中已是亲手把她挫骨扬灰了的。因此,她的现身就好比鬼怪故事里的荒郊野外忽地冒一阵青烟,总是让人难免提心吊胆一番的。

我深吸口气后对她笑道:“子云表妹,好久不见。”

确是好久不见,最近连用餐都不曾见到她,真是难得­阴­魂也会散。

萧子云似乎觉得早已没有与我客套的必要,哼一声后道:“嫂嫂最近与表哥倒是鹣鲽情深。”

她这四个字说得我心下一阵愧疚。

我愧对我爹,他年年花大把银子送我上书塾,我却不晓得鹣鲽这二字如何书写,只依稀记得有鸟有鱼,像是其乐融融的两字。

我正然道:“非也,我倒觉得举案齐眉这四个字更为合适,不然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也行。”

主要是,这些字我都懂写。

大抵我这番言语在萧表妹耳里又成了大逆不道的挑衅,她暴跳如雷:“你还真以为表哥对你是真心真意!”

她话音未落,护主心切的宝儿又咋呼开了:“姑爷对小姐可好了,且姑爷最近与小姐可是夜夜春宵。”

瞧她这话讲得,我额角直冒冷汗。

而表小姐的面­色­也因宝儿这番毫无事实根据的话而惨白若纸。

我揩一揩额角的汗:“表小姐此话怎讲?”

萧子云嚣张起来,“你以为表哥与你成亲是爱慕你吗?其实并非如此,表哥会与你成亲,全然为的是我。”

嗯,我对这等戏中有戏的故事向来十分感兴趣,便喔了一声:“愿闻其详。”

也不知这表小姐是否年幼时曾高热不退过,脑子有点焦。总之她撩了我的好奇心,又神秘兮兮地说甚你若想知道,便去问表哥。这样的态度,忒不负责任,忒让人想打死她。

于是憋了一天我才等回出门办事的范天涵。为了营造出适合逼问的气氛,我特地把烛芯剪短,让烛火昏暗闪烁,再穿上一身飘逸的白衣,披散着发,幽幽立于床头,范天涵推门进来时,我垂着头,抖着声音问:“你回来了啊?”

范天涵在门旁顿了一顿,随即很冷静道:“你这是个什么扮相?”

我又一次为他的冷静自持而深深折服,差点忘了初衷,幸好躲在窗外偷听的宝儿冷着了打了个喷嚏,我才忙道:“萧子云言你娶我的缘由另有乾坤。”

他默了一默,转身去推开窗户,道了句:“天凉得很,回去睡。”

如此亲切温暖的话语,我听着却替宝儿抖了一抖,果不其然,很快的我就听到了宝儿连滚带爬奔走的声响,不由得暗叹,还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宵小。

鸢鸢相报(十一)(2)

合上窗,范天涵缓缓走向床边,路过桌子旁时还顺手将烛芯挑高了些。

我被他这么一逼近,突然一阵心虚,退了几步,脚脖子碰到了床边,便­干­脆坐了下来,撩开遮住脸的长发,塞于耳后,道:“你细细道来罢。”

范天涵学我在床沿上坐下,替我将没塞好的发塞好,才道:“你不是爱听说书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罢。”

我思忖着不对,这人在这节骨眼儿居然欲讲故事,那么这故事便是一定要讲,必须要讲,不讲不行的一个十分举足轻重的故事,便微微坐正了身子,双手叠好置于膝上,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你讲罢。”

随即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与我听,他讲故事的方式不甚专业,语调缺少抑扬顿挫,不过胜在情真意切,勉强能听。

凄美的故事大抵都要有个美人,要么是美人才子,要么是美人英雄。

若是美人才子,便是才子落魄,美人援手。

若是美人英雄,便是美人落难,英雄救美。

这个故事属后者,美人落难,英雄救美,美人愿以身相许,英雄自是笑纳。

夜黑风高­干­柴烈火后,美人与英雄私定终身,许下我与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那红尘永相随的诺言。而诺言这种东西之所以要许,就是这个世界有太多变数了。

英雄从远方回来后,发现美人已是他人­妇­,已为他人母。一怒之下英雄决心与美人恩断义绝,美人垂泪解释,原来是英雄走后美人便有了身孕,美人的爹娘大怒,要灭了英雄的种,美人为了留下英雄的种便答应下嫁与她所不爱的男子。英雄为美人无私的奉献所感动,约定了美人于午夜带上孩子私奔。当晚,美人临时变卦,英雄空等了一夜,恼羞成怒之下便于次日清晨杀了美人。而美人那苦命的丈夫在与英雄搏斗时为救一无辜的孩童,命丧英雄剑下。英雄杀了自己心爱之人后心神大乱,练功之时走火入魔,最终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

美人是萧子云她娘,英雄是我师傅,孩童是范天涵。也就是说,师傅是萧子云她爹,想到这,我万分同情师傅。

而且原来我师傅竟是邪门歪道,不过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师傅从不带我上武当山会见其他同门,和为什么每次他看到哭泣的孩童总会凑上去敲人家脑门,好让他们哭得更加畅快。而无耻老头还美曰其名助人为乐。

范天涵讲完这个老树盘根般错综复杂的故事后回去凳子上坐着,吃茶润嗓。

我这人每回听说书时心都跟明镜似的,忒敞亮,往往可以抓住故事的最­精­髓,即便他的故事冗长且带点老套,我还是可以从中总结出主题,概括出重点。

我之前心心念念的悬念有了明确的缘由,心下反而不长进的难过了一番,暗暗劝慰了自己一番,才道:“如此说来,你与我成亲便是为了借由我引出师傅报仇罢了?”

他灼灼地将我望着,良久才道:“我并不否认我动过这样的念头。”

很好,一家人不打诳语。

他又道:“但也仅是动念而且,我并无利用过你,现下我愿与你做一对单纯的夫妻便足矣,至于报仇之事我会自行解决,只希望你莫与古刃、段展修再联络。”

古刃?古人?难怪师傅从不告诉我他的名讳,换做我名叫古人,我也是不乐意的。

范天涵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笑:“清浅,你可愿应承我从此不再与他们联络,离这趟浑水愈远愈好?”

我被他的微笑闪得晃了晃神,遂正­色­道:“不愿的。”

自此谈判宣布失败,范大人拂袖而去。

我下床Сhā上了门,掐灭了灯芯,拖了把凳子坐窗边,推开窗看月亮,凳子上还残有范天涵的温度,坐起来倒也比冷冰冰的红木舒服。

这月亮圆得出奇,想是中秋节将近了罢。

我回想着范天涵刚刚略略铁青的脸,有点无奈,我也并非真想惹恼他,只是我自幼在一群姨娘中长大,虽说这些姨娘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一群女人聚在一起,难免就要上演一些争妍斗丽、争风吃醋、相互倾轧的戏码。而我看多了,自然知道二姨娘说三姨娘在床底下扎小人是因昨夜我爹又在三姨娘那儿留宿了;五姨娘说四姨娘偷汉子是因四姨娘抢了她看上的簪子;而六姨娘说七姨娘图谋家产是因七姨娘喝了她炖了一天的养颜燕窝……

是故每个故事都有其立场­性­,在范天涵的嘴里我师傅自然是丧尽天良的恶豺狼,但在师傅嘴里,指不定萧子云那绿云罩顶的养父才是无恶不作的毒虎豹。

所以我有必要听完师傅的说法再来判断孰是孰非,先不论我与师傅七年来可歌可泣的师徒情,一想到我能在这场扑朔迷离的故事中充当判官的角­色­,我就喜不自胜,哪里能应承范天涵不去趟浑水,这趟浑水我是蹚定了,就算是用凫的我也要凫水而过。

鸢鸢相报(十二)

范天涵拂袖而去后我思索了良久,我平时为人虽不顶随和,但也算不上斤斤计较之人,虽然范天涵娶我的动机不良,所谓动机不良,也就是并非因为情爱。如此说来,我嫁与他的也非因为情爱,只是生活太无聊,调剂调剂罢了,故大家半斤对八两,谁也没吃亏。

但是,他拂袖而去这个行为还是得计较计较的,他这样忒不大方得体,我觉得需要再教育。

于是他每件衣服的两袖都多了大小不一的洞,屡补屡破,生生不息。我是觉得,既然你爱拂袖,就多几个洞吧,通风点更能达到飘逸的效果。

我知道我没什么创意,我与人过不去的把戏就这几招,我也甚是无奈。

不过这种勾当我向来都是暗地里做的,而明着我也只敢不搭理范天涵而已。

范天涵对于我这种­妇­道人家的别扭并不十分在意,该吃吃,该喝喝,偶还会捎上我一起吃喝玩乐,而我仅是努力扮演好酒囊饭袋的角­色­,只吃喝,不吭声。

这样的别扭闹了两天便没意思了,古来戏子演戏最怕对手不配合,范天涵如此不入戏,让演得卖力的我像个傻子,收场收场,早收早好。

于是用午膳的时候我忒大方地给他盛了一碗汤,期望他有受宠若惊的表情,哪知他先是一愣,后狐疑道:“汤里是否有……”

我恼怒地给他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

他笑,咳一声:“有­干­贝?”

我哼了一声替他接完话,“没有­干­贝,有毒,喝么?”

“喝。”他端起碗,喝了一口,“嗯,分明就有­干­贝。”

我勺子在盆里搅一搅,呃,真的有­干­贝,老娘就爱睁眼说瞎话。

用餐途中,李总管忽然出现,端了一把剑,道是我爹差人送来的见面礼。

我与范天涵对视一眼,有见了数次面后再送见面礼的么?

用完餐后,范天涵拎着剑去练,我闲闲无事,便颠颠跟上,途中遇到也闲闲无事的宝儿,她也颠颠跟上了。

范天涵练功的场所是状元府后的林子,林子里有果树,果树上结着橘子,橘子很甜。

宝儿用她破完新橙,汁液淋漓的黄手拉着我的袖子:“小姐,姑爷耍剑的样子真*。”

我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抬眼望:范天涵一袭白衣,在一片青绿中翻飞,身法极轻极快,点枝沾叶,白衣微飘;剑法却极凌厉,剑到之处,枝断叶落,落叶纷飞。

我一时看得出神,直至宝儿仰着球儿脸无限痴迷地问我:“小姐,是吧?”

我用汁液淋漓的手拍拍她的脸:“不只*,还蚀骨。”

范天涵收剑时我和宝儿已是腆着肚子在树下哀嚎了,身旁是一个个橘皮冢。他用剑挑一挑地上的橘皮:“你们吃了一棵树?”

宝儿抬头望,认真地摇头:“姑爷,树上尚有橘子。”

我抬头望,不多不少,恰恰三个。

范天涵伸手欲拉我,“回去罢。”

我摇手,“你先回,我和宝儿走不动了,得缓一缓。”

范天涵背过身弯腰,拍拍背:“上来,我背你。”

我正欲摇头,忽地瞅见我的黄手和他的白衣,便点头扑了上去,左一掌右一掌印了两个大黄印子在他双肩。

他偏头瞄两眼,背起我,笑道:“这样你就欢喜了?”

我把手伸到他前面去,啪啪又印了两掌在他胸前,喜滋滋道:“对,很欢喜。”

他又笑了起来。

我忽地发现,范天涵是个很爱笑的人,至少和我在一起时,他大半都是笑着的,像是……被点了笑|­茓­。

他驮着我慢慢地走着,我在他背上对挺着肚子跟在我们后面的宝儿摇旗呐喊:“宝儿,快快跟上来。”

宝儿剜我几眼,“小姐,你当心压死姑爷。”

我伏在范天涵背上看风景,偶尔跟他搭几句:“你师承哪一派?”

“武当。”

师傅老头儿骗我,说什么武当山路途遥远,不舍我长途颠簸跋涉,就免了我上山去朝拜师门了。如此说来,敢情师傅老头真是邪门歪道,那作为关门弟子的我,也是魔头之一?忒威风。不过我没有能够震慑人的武功招式,怕是到时让人笑话。

于是我问范天涵道:“你有无甚吓死人的武功招式教与我?”

他沉思了一下:“有。”

“说来听听。”

“一掌扇去,掌风削飞对方整个天灵盖;或是从背后一掌,使对方眼珠子凸掉出来;或是五爪刺入对方头盖,取其脑髓;还有……”

“范!天!涵!”我忍着作呕大叫。

他侧头望我,眼睛蕴满了笑意:“怎么,不够吓人?”

娘亲的,真想咬死他。

为了避免把那一树的橘子呕出来,我安静地伏在他背上,他的背脊宽且厚,伏在上面温若暖玉,我懒懒闭上眼,听山林间——鹃啼莺转,风吹叶漾,脚踏落叶沙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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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鸢相报(十三)(1)

夜里我因为吃多了橘子闹肚子疼,范天涵请了大夫,煎了药我却说甚都不肯喝。

范天涵把大夫又请了回来,给我针灸……

大夫想必是多跑了一趟,心生怨怼,下手很是不遗余力,真想问候他府上。

我脑壳被针扎满时,望见范天涵脸上一闪而过的促狭,于是迁怒,整夜不与他讲话。

他安之若素地睡了。

今儿一早范天涵就起身了,我听到他在窗外压低了声音与李总管在走廊上讲话,我拉长耳朵听了半响还是没能听清楚,便又睡了。

早膳时范天涵并没有出现,反而是萧子云出现了,她自从宝儿与我们同桌吃饭后便很少出现了,这妞的阶级思想太重了。

萧子云的眼儿红红肿肿,不知你是否有见过红肿着眼的狐狸?甚是喜感。

我想我俩早已不是寒暄问好的交情,便一声不吭地吃饭,偶尔帮吓得不敢夹菜的宝儿夹夹菜。

饭吃到一半,萧子云便啪一下放下筷子:“王清浅,去与你师傅说,我与他自此势不两立。”

我停下咀嚼的动作,抬头望她,企图用一个千言万语的眼神儿来表达我的心有千千问。

她话一讲完便兀自离开了,完全没有要解答我疑问的意思。

罢了,横竖我也有许多问题待师傅解答,不差这一个。

我准备携宝儿出府寻我师傅。初来乍到之时我与宝儿都战战兢兢地躲在府里扮大家闺秀和大家闺秀的丫鬟,连出个门都得斟酌再三。现儿姐姐我早已懒得扮那循规蹈矩的鸟样,想出门就出,想劈烂房门桌子椅子就劈,想偷厨房的饭菜就偷,想上树摘果儿就上树摘,想放鞭炮就放,生活自在惬意。

范天涵也算是明白事理的人,他对我在府里胡搅瞎搅的行为几乎不曾阻拦。作为府里名分上的第二把手,只要第一把手不吭声,我便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以李总管在门口拦下正要出门的我和宝儿时,我很是吃惊的。

李总管严肃地摸着他的八字胡:“夫人,大人交代了,今儿谁都不能出府。”

我看着他那蝌蚪似的八字胡,竟有冲动也想摸上一摸。我按压下蠢蠢欲动的手,道:“我有急事要出府去办,范大人那儿我自会跟他交代。”

李总管还是挡着门,纹丝不动:“大人很快便回府了,届时夫人再出府何如?”

我略略沉思了一会,招招手让李总管靠近点说话,他不疑有他地凑过来,我一个手刀劈过去,他应声倒地。

宝儿讶异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她便动手把李总管拖到树下,将其摆成个倚坐在树下瞌睡的姿势。

宝儿拍拍手对我点点头,我顺从心底的欲望,上去摸了摸李总管的八字胡后对宝儿点点头,我们便淡定地出了门。

左右我俩早已原形毕露,也就­干­脆在这府里做一对泼皮主仆得了。

出了状元府我们在集市里买了两个纸鸢,我还特地挑了大且便宜的两个。然后我俩便径直前往龙山寺,师傅说过,若是有急事找他,在龙山寺后的小山坡上那棵大树,即当年我们结缘的那棵树上扎上两个纸鸢,他便会找机会与我碰面。

绑上两纸鸢后,我便与宝儿去龙门客栈听说书,白胡子老头讲的是笑傲江湖,我喜欢“笑傲”两字,有种磅礴的大气。

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我们便被寻来的范天涵拎回府了。

回到府里范天涵并没有多加责怪我,他只是把我丢在房里嘱咐了句“不许再出府”便离开了。倒是李总管歪着脖子的样子让我一阵愧疚,我几次想上去表达我的歉意他都连滚带爬地躲开,于是我也只得释然。 txt小说上传分享

鸢鸢相报(十三)(2)

今个儿的状元府戒备森严,府里突然多出了许多生面孔,个个端着生人勿近的黑脸孔。

宝儿得我令去探听回来后告诉我,今儿一早表小姐的房间传出惨叫,李总管赶到时发现表小姐晕倒在地,而表小姐的贴身丫鬟小红被人一掌毙命,用的是我师傅独创的拂云手,而若我没记错,普天之下会拂云掌的仅三人,师傅,我,大师兄。而我昨夜一直躺于范天涵旁边,无作案时间,加上我功力不够,至少要拍上十掌才能使人毙命,故我也无作案能力。即是说,嫌疑人只剩下师傅和大师兄。

据说,范天涵已令人捕捉他俩了。

如此说来,范天涵不让我出府,是怕我去通风报信罢?

“小姐,现在我们怎么办?”宝儿忧心忡忡的模样实在很不适合她那弥勒佛般的长相。

我心里并无对策,只能道:“待我与师傅碰上面后再做打算吧。”

宝儿又问:“师傅会不会太久没去龙山寺,就没看到我们的纸鸢?亦或是他还没来得及看到纸鸢,纸鸢便被附近的孩子捡去玩了?”

呃,这倒也是个棘手的问题。

幸而,师傅终究还是现身了。

夜里,范天涵出门查案,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在我头疼地想捶床之际,窗户被缓缓推开了,先是一声疑似猫叫的声音,然后是师傅的声音:“浅儿,为师看你来了,快快起床,别与周公那小老头玩儿了。”

我边着靴边翻白眼,身为命案疑犯,他老人家还是挺兴致勃勃的嘛。

师傅领着我翻上了状元府内最高的屋顶——范天涵书房的屋顶,看他那熟门熟路的样子,我猜也不是第一次入状元府了。

我在屋顶上挑了几片看上去较结实的瓦片盘腿坐下,不是我小人之心,是这状元府内的物件都比较不经用,好比说那被我一掌劈烂的门。

师傅也小心翼翼地挑了离我不远的几片瓦坐下,看来他也知道状元府的物件不牢靠。

寒暄了好一会彼此的近况后,我笑盈盈道:“师傅,我最近听闻了一件比较骇人的事。”

他敷衍:“哦,讲与为师听听。”

我道:“我听闻你名字是古刃。”

皎皎月光下,师傅的嘴角抽了抽:“你从何听来的?”

我笑道:“范天涵告诉我的,他还顺道告诉了我你年少时的*往事,真看不出师傅您老人家年少是也是一株情种啊。”

师傅抚一抚他那长长的胡子。

我以前总有个想法,要把师傅长长的胡子编成一根乌黑亮丽的辫子。

他道:“为师现儿虽看起来出尘脱俗,但我也曾年少轻狂过。”

我牙根隐隐作痛:“出尘脱俗倒未曾听说,我倒是听闻你因爱生恨,走火入魔后杀人无数,乃所谓邪魔歪道也。”

师傅笑呵呵:“小徒弟可是在对为师兴师问罪呢?”

我有点恼,便拉着脸不吭声。

师傅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脑袋:“这孩子,脾­性­真个儿是不行,真是难为了娶你的那孩子。”

我咬牙:“老头,你到底要不要讲与我听?”

他呵呵一笑,“容我慢慢道来嘛。”

师傅的故事前半段与范天涵讲与我听的一样,后半段就有所出入了。他说萧子云的娘(简称美人)不是他杀的,是美人的丈夫杀的。他查明事实后欲杀了美人的丈夫为美人报仇,但是俩人在厮杀期间有一小孩突然冲出来,美人的丈夫忽然抓住小孩来挡师傅的剑,但师傅剑法出神入化,绕过小孩一剑刺向美人丈夫的眉心,使其当场毙命。

我对于师傅在讲故事时还不忘夸耀一下自己剑法的行为很是不耻,且我一听到眉心两字,眉心就跳了跳。

至于邪魔歪道,师傅说他很无辜,他只是年少时家住的离中原比较远,且恰巧武功比较高强,所谓中原的武林人士就把他划入西域来的邪魔歪道了。

我提出我的疑问:“那你说我有一群师兄弟在武当山上是否真的?”

师傅的老脸赤红赤红:“我这么说无非就是想让你对师门抱有美好的幻想。”

原来我们的师门连个正式的名号都没取,前后不过五人:师傅,师傅的师傅(即祖师爷),师傅的师弟(即师叔),师傅的大徒弟(即大师兄),师傅的小徒弟(即我)。

祖师爷是早已仙去的了,而师叔,据说师叔擅使毒,尤其擅以毒攻毒,偶中奇毒,以另一奇毒攻之,毒发身亡。实在不失为一位为理想献身的好师叔。

这师门,委实寒碜。

我向师傅转达了萧子云的贴身丫鬟之死与她的势不两立言论,师傅听完长叹一口气道:“子云这丫头心术不正呐。”

我甚是同意地点头,但又问:“此话怎讲?”

师傅瞪我一眼,道:“为师的家务事,你管这么多作什么?”

我无奈道:“你不让我管,当时我嫁入状元府时就该阻拦我呀。”

师傅哼一声,道:“你会听从我的劝告么?”

呃……不会。

鸢鸢相报(十四)(1)

夜真漫长,长到足够师傅跟我唠嗑完他们那群人的爱恨纠结。

师傅大半辈子沉溺于武学,唯一动过的一次凡心也落得个惨绝人寰的收场,而且还多了个推卸不得的拖油瓶。他自己讲的:“若萧子云不是我女儿,我早把她丢去荒郊野外喂狼了。” 他说,萧子云真真应了荀子的话,“人之初,­性­本恶。”

师傅道:“我在萧子云四岁的时候开始接近她,常从宰相府内把她偷带出来,带她去逛集市,给她买小玩意儿,带她去听曲儿。奇怪的是这个四岁的小丫头对于我这种近似绑架的行为非常冷静地待之。”

我赞同地点头:“他们这一家子人都异于常人的冷静。”

师傅又道:“她四五岁的年纪,在宰相府内消失个把时辰居然也未曾被发现,最初我以为她在宰相府内被忽视,还心疼得很,后来我才发现,她有能力把一群大人哄得服服帖帖。”

我赞叹:“这是个好本事,像我就学不来。”

师傅又道:“她每次都不动声­色­地配合我演天伦之乐的戏码,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是感谢上苍赐个我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儿。”

我看师傅讲得认真,只得又配合:“常言道,闺女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师傅瞪我:“好生听着。”

我撇撇嘴,道了声是。

师傅续道:“直到某日,她给我带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我一口气喝完,啧,喝的时候可真是甜在心头啊。”

我本想说美人与酒可并称误事的两大缘由,终是忍住了不说。

师傅默了一阵,才叹口气道:“半个时辰之后,我五脏六腑忽地绞痛起来,萧子云立于旁微笑道‘我终于替我爹娘报仇了’,然后她从袖子里抽出小刀,在我身上一刀一刀地割,她人小力气小,刀割不进去时她就用锯的,我至今都能想起她稚气的脸上沾满血的样子。”

听到这,我咽了咽口水,我之前居然与她过不去,我果真是活腻了。

我见师傅还沉浸在他的思索中,忙追问:“后来呢?”

师傅笑笑道:“我昏厥过去后萧子云以为我死了,便离开了。而碰巧你那个短命的师叔来找我试药,便顺道救了我。我好了之后去找萧子云,她见到我后哭得肝肠寸断,字字血泪地诉说她有多后悔,我便原谅了她,但从此我也留了个心眼观察她,而我发现,那孩子有种不动声­色­的­阴­毒,从骨子里出来的,我无力改变就只能认了,谁让她是我女儿。后来她逼着我教她武功,我想着也许学点功夫能让她把心­性­善良一点,便教了。可别说,她倒是继承了我不可多得的武术天赋,学什么招式都快且好,不像某些人。”

我讶然,这种时刻他也要夸耀一下自己再踩一下我,有意思么?

我也不大笨,师傅口水多过茶的讲到这我也明白了七八分,他号称只传授给我和大师兄的独门绝技——拂云手,萧子云也会,而且会得登峰造极。

我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直了直腰:“师傅老儿,即是说你并没杀那苦命的丫鬟咯?”

师傅亦打了个哈欠:“我没事杀她作甚?”

我既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又困得紧,便道:“师傅,送我下去罢,我困了。”

师傅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片儿:“有本事自己下去。”

我咬咬牙:“说罢,你想怎样?”

他呵呵笑:“你让你相公不要再追查下去罢。”

我挑挑眉:“你这护短也护得太无耻了点,恕我不奉陪。”

师傅忽地伤感起来:“浅儿,她总归是我女儿。”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鸢鸢相报(十四)(2)

你女儿又不是我女儿,我要生出这么个女儿,必定塞回去用脐带勒死。

我摇头:“就算我愿意帮你好了,范天涵也不会卖我这个人情的。”

师傅露出了然的微笑:“枕边风的威力不可小觑。”

我头摇得更用力了:“我这枕边风不管用。”

他拍拍我肩,语重心长:“浅儿,你不需要妄自菲薄,为师相信你。”

随便,爱信不信。

师傅见我默许了,笑眯眯地许诺:“为师以后一定不嫌弃你练武的资质愚钝,以后一定耐心爱心地教导你,让你的拂云手使得出神入化。”

我不接茬,就他那几招人尽可夫的拂云手,本女侠还不想学了呢。

既然受人所托,自然要忠人之事。于是清晨范天涵回房歇息时,我强逼着自己撑开眼皮,很尽职地吹起了枕边风。

“呃……天涵,天都亮了,很累罢?”

范天涵脱靴子的动作停了一停,扭头暼我一眼:“气消了?”

他这一问我才忆起我还在与他闹别扭呢,一时面上有些讪讪,我往床内侧挪了挪,开始谄媚起来:“是我不识大体,你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计较才是。”

他低低地笑,掀了被子躺进来。

我压下恼怒,愈加谄媚:“相公看起来疲乏得很,不如我帮你捶捶背罢?”

他哦了一声转过去背朝上趴着:“左肩较疼,可用力点。”

我捏了几下他的肩膀,筋绷得挺紧,敢情真是累坏了。

我边捏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安静地听着,偶拍拍另一边肩膀指示我换边儿。

循序渐进得差不多了,我开始奔入主题:“天涵,你每天要上朝,还要查案,很容易累坏身子骨的,不如就把案子交给官府去查罢。”

他扭头望我一望:“多谢娘子关心,只是此事乃为夫的职责所在,追查之事我势必亲力亲为。”

我追问:“即是说,你一定要亲自追查?”

他回:“没错。”

我续问:“毫无转圜的余地?”

他续回:“无。”

“行,那就这么着吧。”我松开捏他背的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那咱就都歇着罢。”

师傅,我心意到了。

范天涵转身,手支头,望着我,戏谑道:“你可曾听过锲而不舍?”

我摆摆手:“心意到了就好。”

他伸手过来,拇指并住食指,结结实实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谁让你来说情的?”

我拖好被子盖上,闭上眼道:“古人。”

他的声音沉沉地传来:“不是让你别与他们联络?”

我眼儿开了一条缝瞄他,见他没甚不愉的脸­色­,才道:“我又不信我师父是邪门歪道,即使他是,这古来英雄豪杰多如牛毛,每个故事里随便一抓都一把,而让人闻风丧胆的坏人一个故事里至多一个,然后一群英雄豪杰大半辈子就忙着降服这个坏人,由此可见,我师傅是奇珍异宝,得好好藏着掖着。”

他放下支着头的手躺好,淡淡道:“你比你师傅更奇珍异宝,我也想把你好好藏着掖着,你就别乱跑给我添乱了。”

这甜言蜜语我听着很不受用,撇撇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反正我是不会与我师傅断了联系的。”

只见他嘴角弯了一弯:“那我为你夫多日的怎么算?”

哟,堂堂状元郎,言语轻薄我,不好吧。

顷刻后,我俩并排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起话来,主讲人是我,主要是我人生阅历比较充足,听的说书也较多,讲的故事比较引人入胜。

范天涵起初还礼尚往来地搭我一两句话,后来他仅是安静地听着,在我讲到口沫横飞之时,他默默把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抹去。

我讲着讲着见天已大光,范天涵也已是满脸的倦­色­,便把故事的结局随便讲一讲,然后道:“你彻夜未眠,还是歇着吧,我出去洗漱,就不吵你了。”

他嗯了一声,闭着眼不动。

我又道:“你挪一挪,我好出去。”

他微微掀开眼又闭上,道:“我不想挪。”

我怔了一怔,这范大人也忒任­性­了罢?

得,我自个儿爬出去还不行?

我轻轻把一手一脚跨过他的身子,正待要跨另外一手一脚,下方的人突然伸出手,扣住我的腰,把我翻了一翻,翻回床里去了。

我这么忽然被翻了一翻,不轻不重地摔在床铺上,有点晕乎,再算上他还落在我腰上的手,就愈加晕乎了。

我晕乎乎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范天涵模模糊糊地应了我一声,往我身上靠了靠,落在我腰上的手揽紧了一紧。

我试图拎起他在我腰间的手,无功。

我只得推推他埋在我颈项的头:“范大人,松手。”

他头在我肩上蹭了蹭,含含糊糊道:“别吵。”

我用多了几分力道继续推他的头:“你让我起来我就吵不着你了。”

他啧了一声,略略不耐的语气:“你别动就不吵。”

我无奈道:“可我想起来啊。”

他倏地掀开眼,揽着我的手用力地紧了紧,勒得我的腰快成两截了,又忽地松开,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睡了。

我隐约觉得他似在生气,但又不猜不透缘由。

我坐着望着僵直的后背好一会儿,还是不敢叫他挪开让我出去,亦不敢再从他身上爬出去,只得重新躺回床上去,不久也就又入睡了。

鸢鸢相报(十五)(1)

近日来我很愧疚。

李总管的脖子直不起来,当他横着脖子出去办事时,被街上的小无赖揍了一顿,理由是他歪脖斜眼的样子太目中无人。

虽然此事因我而起,但我不得不承认,若是我见着李总管这付模样,我也是想揍他的。我坦白地告诉宝儿我的想法,希望宝儿醍醐灌顶地教训我一番,宝儿道:“小姐,我还以为是我太无情无义,我每每见着李总管歪着脖子在旁指手画脚,便想打到他娘都认不出他。”

我叹息:“宝儿,你确实无情无义。”

这几日来未曾见范天涵,我竟有丝丝想念,想必是怕他把案子查错,赖在我师傅或师兄头上,不是我小人之心,只是这些做官的,唉……皇城脚下,多说无益。

于是我抱着吃饱撑着的心情,散步到范天涵的书房,竟然就刚好遇上他匆忙从书房里出来。他见着我便停了脚步,问道:“清浅,你在这儿作什么?”

我坦诚道:“近日愧对李总管,不好意思惹事给他添麻烦,无聊得慌,想来你这儿找几本书看看。”

他笑道:“原来你也知晓平日里你给李总管添了多少麻烦。我现儿要出府,去翰林院,你若无事,不如一道去?”

我忙不迭地点头。翰林院这地儿古来便是读书人的圣地,知识渊博如我,当然要去朝圣一下。

在我的强烈暗示之下,范天涵舍弃了马车,与我步行去翰林院。途中我们路过一家飘着香味的饼家,在我的再一次强烈暗示之下,范天涵给我买了俩大饼,一张芝麻味,一张葱油味。我嚼了几口,断定其为难吃,想将其丢掉又觉得这么大的两张饼,怪可惜的。而且四姨娘从小教育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便哄骗范天涵:“天涵,你近来公事繁忙,十分辛苦,这饼味道不错,你吃点补补身子。”

范天涵挑眉望着我道:“这吃饼补身子我倒是初次听说。”

我每回遇到范天涵就爱胡扯的习­性­也让我很困扰,而且我明知道他知道我在胡扯,我还锲而不舍地继续胡扯。此等毅力,谁与争锋。

呃……我继续胡扯:“你少见多怪了罢,且看餅这一字,并从食旁,并者,谐音,通病痛的病也。意思既是,食了饼,便把一切病痛吞入腹内,病痛了无踪。”

范天涵目瞪口呆地将我望着,好一会才道:“我吃就是了。”

我果真是学富五车,六车,七车,七七四十九车。

我踢着石子跟在范天涵身后,忽然一阵熟悉的香味袭来,抬头望,来福客栈,小笼包。

我大步追上范天涵,拍拍他的背:“天涵,不如我们去来福客栈吃点东西罢?”

范天涵:“你有银子么?”

我一愣,摇头。

他又道:“我也没有,身上的银子方才买饼了。”

我无限失望,但还是识大体道:“罢了,回府后我让宝儿出来买就是了。”

范天涵忽地牵起我的手,对我眨眼一笑:“看我的。”

我被他突然露出的顽童模样唬了一唬,呆呆的被他拖入来福客栈。

他拉着我在一个桌子大摇大摆地坐下来,店小二过来招呼,他一挥手:“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回话。”

莫非他想赊账?堂堂状元赊账也就罢了,还如此盛气凌人,真想装作不认识他。

掌柜的端着算盘过来,掌柜都是要端算盘的,这是传统。

他谄媚道:“范大人,有什么要吩咐小的?”

范天涵徐徐道:“我与娘子即将进宫朝见圣上,前几日我听闻圣上吃腻了宫里的山珍海味,欲尝试一下民间小吃。而我娘子大力向我举荐贵店的小笼包。故我想每一种口味都带进宫里去给圣上试一试,希望你们拿出最好的手艺,莫让我失望。”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鸢鸢相报(十五)(2)

掌柜抖着算盘小跑进厨房了。

我这才发现,范天涵也是胡扯好手,深藏不露呀深藏不露。

范天涵怡然自得地喝着茶,我提心吊胆地想着待会若是要我们付账怎么圆谎。

顷刻之后,掌柜拿出一­精­美的糕点盒子,双手捧到我眼前道:“小民谢过夫人抬举。”

我咳了一声,微笑接下,顿时觉得自己挺母仪天下的。

范天涵作势要从袖子里掏钱,掌柜的忙阻止:“大人且慢,您有所不知,小民今日能为圣上做小笼包,乃三辈子修来的福分,岂能让银子如此污秽之物折了这一福分。望大人成全小民。”

范天涵颔首:“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掌柜感激漓涕,“谢大人、谢夫人。”

我想了想,低声补充:“掌柜的,圣上向来低调,至恨他人用他的名号做标榜,是故今日的事切不可宣扬出去。”

掌柜露出不甘心且狐疑的表情。

范天涵又道:“掌柜的莫要怀疑,古来皇帝都爱为风景名胜府邸寺庙题词,但你可曾见过当今圣上为何处提过名,可曾见过何处有他的真迹?”

掌柜沉思了半晌道:“并无。”

我和范天涵同时露出“就说嘛”的表情。掌柜沉痛地点头。

我们在掌柜感恩又沉痛的目送下,离开了来福客栈。

一出客栈我就问:“皇上的真迹真的从不外流吗?”

范天涵摸摸我的头:“真的。”

我又追问:“为什么?”

他神秘兮兮伏在我耳边,“皇上的字太丑。”

……

一路上人来人往,范天涵牵着我,左拐弯,右绕巷。

到了翰林院,范天涵跟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探讨一本书册子的刻印朝代。相对于那本册子的刻印朝代,我比较好奇这翰林学士的出生朝代,他实在是苍老到登峰造极,脸上的褶子多且纵横交错,苍蝇蚊子若是被夹进去了会迷路到哭。

我在旁边吃小笼包边听了一阵,给皇帝吃的小笼包果然特别好吃,可惜宝儿没跟出来,吃不到如此美味之物。吃完小笼包后我觉得无趣,便偷偷溜去院子里听两学士论道。

这些学士们不愧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一妙龄女子傻乎乎站一旁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们,但他们愣是没望我一眼,聚­精­会神地争论得脸红耳赤。

一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由此可见,鹏之背已有几千里,鹏势必比鲲大。”

一曰:“鹏乃鲲幻化而成,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鲲乃鹏的元宗,势必比鹏大。”

二者坚持不下,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旁津津有味的我,逼着我评理。

我评曰:“鲲乃鱼,鹏乃鸟,鱼适宜清蒸,鸟适宜烧烤,二者各有所长,何如?”

二人联手将我赶了出来。

归途中范天涵问我此趟到翰林院可有甚感想收获,我思忖了一会坦白:“翰林学士都较为肤浅,没什么文化与修养。”

鸢鸢相报(十六)

萧子云的案子终就成为了无头公案,范天涵查了个把月后就把案子移交官府,官府把它高高挂起。我只道是我的那夜的枕边风在外头绕了一圈,吹过杨柳,拂过炊烟,吹红了晚霞,吹绿了湖水,最后吹进范天涵耳里去了。

继我上次劈昏李总管后,范天涵定下规矩——我出门都得先提前跟他报备,当时我见李总管横着脖子在旁拨算盘还拉长了耳朵偷听,一时觉得应该给他个交代,便应承了。

但范天涵老不着家,我想出门时常常都寻他不着,久了­干­脆自暴自弃地闲在府里等着腐烂。

这日我百无聊赖,与宝儿做了个弹弓,在院子里­射­鸟玩儿。可别说,我一­射­一个准,半个时辰不到,已经收拾了三只鸟。宝儿拿了个大笼子,把它们罩了起来。我俩就蹲在笼子外面看着那三只鸟在笼子里扑腾扑腾地飞撞。

宝儿突然有感而发:“小姐,我怎么觉得我们就像这笼中鸟一样没自由呢?不如放了它们罢?”

她一语中的地戳中我的软肋,我一时悲从中来,恨不得泫然欲泣两下。

我悲天悯人地对着鸟儿们讲了一席话,最后以一句“我放你们自由”结束,正要伸手去掀开笼子,宝儿阻止了我,她噔噔地跑去找来墨宝,把笔伸进笼子里唰唰把三只鸟儿的尾巴刷黑,拍拍手道:“好了小姐,你放了它们吧。”

我虔诚地掀开笼子,鸟儿们欢乐地飞走了。

宝儿望着飞上天的鸟儿,表情如此之祥和。我为宝儿的善良所感动,赞许道:“宝儿,下回若是有缘见到黑着尾巴的小鸟,那就是你放生的。”

宝儿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弹弓,半晌才回我话:“不是呀小姐,这一下雨尾巴上的墨迹就该褪掉了。”

我十分不解,追问:“那你为何还给它们涂上黑?”

宝儿笑眯眯地把弹弓往我手里一塞:“小姐你再­射­啊,我想看看再­射­到同一只的机会大不大。小姐小姐,我们­射­到一只就画上记号,放回去,再­射­再放回去,再放回去再­射­,如此循环往复会不会有一只鸟儿很倒霉地被­射­下来很多次?”

……

我若是鸟儿,一定挖宝儿祖坟,挖了填,填了挖,挖挖填填,填填挖挖。

宝儿拿着弹弓左一发右一发地杀红了眼,我在一边嗑瓜子,啧啧感叹着生灵涂炭。

“宝儿,为师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一个沉厚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上天有好生之德,哪怕是鸟儿,它也是鸟生父母养的。”

师傅从树上跳下来,笑呵呵道:“怎样,想念师傅不?”

我望着师傅脑门子上可疑的红印,笑问:“师傅,以您老人家的武学造诣,不会被宝儿的弹弓打到罢?”

师傅咳了一声,斥:“休要胡说,我这趟来是有正经事的,莫要打岔。”

师傅的人生,除了搞大萧子云她娘肚子外,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师傅抱拳:“我是来道谢的,这一回萧子云能逃过一劫,全仰仗你的帮忙。”

我亦抱拳:“好说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

师傅欣慰点头:“不枉为师平时对你的孜孜教诲,好了,正事说完。”

他开始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为师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讯。我昨日听道上的朋友言,葵花宝典的修炼口号其实是‘欲练功,先自宫;不自宫,也可练功’,为师决定从明日起开始闭关修炼,大概为其三个月,这三个月期间,莫要来打扰我。”

谁要去打扰他呀,我连他落脚点在哪儿都不晓得。

我泼他冷水:“师傅,你确定是‘不自宫,也可练功’?为何我听到的是‘不练功,也可自宫’?”

师傅脸­色­白了一白,正待说什么,一声“清浅”打断了他。

我们仨同时回头望,范天涵正朝着我们走来。

这人倒是很会挑关键的时候出现。

他走到我们跟前问:“这位老前辈是?”

我望师傅,师傅望宝儿,宝儿又望我,我堆起笑:“宝儿他爹,来探望宝儿呢。你今日不用上朝么?”

“不用。”范天涵对师傅抱拳:“在下范天涵,敢问前辈大名?”

“古……”

“古怪的名字,不说也罢。”我忙打断,“宝爹,你方才道家里买了­肉­未切,快去切快去切。”

宝儿很激灵地跟着道:“是呀,爹,快去切­肉­,切完了再回来看望我。”

师傅嘴角抽搐:“告辞。”

他咻一下飞檐走壁离去。

范天涵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与宝儿。

宝儿眼睛左躲右闪,对着师傅远去的背影挥手,呐呐道:“爹,慢走,要常来看我。”

范天涵偏头将我望着,眉微挑,眼含笑。

我摸摸脖子,对他笑。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宝儿他爹果然是绝世高人。”

我忙不迭点头,“是。”

他又道:“我去衙门办事,你一道去不?”

“去!”“去!”我与宝儿异口同声道。

范天涵睥她一眼,凉凉道:“你不准去。”

宝儿敢怒不敢言,哀伤地将我望着。

我求情道:“让宝儿去罢,为什么不让她去呀?”

他凉凉道:“她爹指不定切完­肉­后又会回来探望她。”

……

途中,范天涵给我买了捏泥人,簪子,小笼包,还有一本名为《聊斋志异》的册子。

我与范天涵在公堂上等知府大人时,在公堂上悬着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我想试探他道:“你觉得宝儿她爹……”

他摆出一付愿闻其详的样子。

我斟酌不出合适语句,只得气馁道:“她爹是否比我爹俊俏?”

范天涵一怔,慢慢勾起嘴角笑,微笑,大笑,最后演变成捂着肚子狂笑。

我无奈地望着他笑得欢腾的样子,颓然问道:“你都知道了是吧?”

范天涵止不住笑,“哈哈……你……想我……哈哈……不知道……哈哈……我就……不知道……哈……”

鸢鸢相报(十七)(1)

这日天高气爽,风哐当哐当地吹,我抱膝坐在门槛上数蚂蚁。

我在等宝儿,我让她去书房问范天涵我们是否能出门放纸鸢。

但宝儿这一去去了一盏茶的时间,我等得不耐,便决定起身去寻她。

我这才刚扶着门站起来,就被冲进来的小翠撞了个东倒西歪。

小翠是负责打扫书房的丫鬟,与宝儿年纪相当,两人关系甚好。

小翠抬首见是我,叫了句夫人便拎起我的手往外飞奔,边奔边咋呼着些什么,但我被拖得跌跌撞撞的,也只顾着感叹她与宝儿不愧是朋友,物以类聚。

我被小翠拖到了书房门口。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我透过门缝望进去,宝儿跪在地上,萧子云坐在椅上,噙着­阴­凉的笑。

我暗叫一声糟糕,自从上次见过师傅后,我就一再警告宝儿离萧子云远远的,宝儿信誓旦旦地应承说,哪怕是萧子云掉的银子,她也不会去捡。今个儿竟还犯在了萧子云手里!

我摆摆手示意小翠去躲起来,然后换上一张笑脸,推开门。

我可以想象我现在的面孔有多谄媚,因为我笑得风呼呼地往我喉咙灌。

我挡进宝儿与萧子云的中间,堆着满脸笑:“子云表妹,看来宝儿又给你添麻烦了呀?”

不等她回答,我又转过身去骂宝儿,“你这小贱婢,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你天资到底是有多愚钝?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我现就揭了你的皮,看你还如何兴风作浪!”

语毕,我伸手去拧她的耳朵,宝儿与我对望一眼,嘤嘤地哭起来。

萧子云勾起嘴角笑,“嫂嫂大可不必做戏与我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日宝儿既犯了家规,自有家法处置,不必嫂嫂如此卖力做戏。”

我咬着牙忍了下来,笑道:“子云真是爱说笑,宝儿年纪尚小,难免不懂事,有什么不对的我让她给你赔不是就是了。”

我脚尖轻轻碰了下宝儿的膝,宝儿便即刻声嘶力竭地嚎了起来,“表小姐,宝儿知错了,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这厢正闹腾着,书房里忽地多了一人。

范天涵拧着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子云这才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表哥,宝儿偷了你的镇纸。”

啐,一个破镇纸。

我正待要帮宝儿辩解,宝儿便开口:“宝儿见那镇纸价值不菲,一时起了贪念,宝儿知道错了,姑爷饶了我罢。”

我望望摆在桌上的呈堂证供,一个白玉镇纸,能有多价值不菲?我那些一箱子一箱子的珍珠翡翠玛瑙,宝儿见了都是不屑一顾的,她不爱这些身外之物,她只爱银子,白花花的那种,别的再价值不菲她都不爱。

既然宝儿莫名地揽了这么个罪名下来,自然有她的理由,我也不便­干­扰,只能从旁帮着道:“宝儿都知道错了,那就算了罢,无论这镇纸多少银子,我双倍奉还就是了,权当我把它买下了成不?”

范天涵还没吭声,萧子云冷笑一声:“这可是范家传家之宝,由千年寒玉所制,价值可谓连城。”

闻言我再仔细打量了回那四四方方的白石头,不可貌相呀不可貌相。

范天涵沉声道:“宝儿,你可知错?”

宝儿忙点头:“知错了。”

范天涵点头道:“既然知错了,便从轻发落罢,子云,让李总管上家法吧。”

我忍住笑,瞧他们那认真严肃的样子,像足了我爹每回吓唬我时的样子:沉着脸,喝道上家法!然后四娘端上来文房四宝,我便在房里抄了两天的《女戒》。

李总管家法上来的时候我笑不出来了,那可是结结实实的棍子。

鸢鸢相报(十七)(2)

我挡在宝儿的面前,抖着声音问范天涵:“你这是做什么?”

范天涵不理我,对着宝儿:“家法规定,凡犯偷窃者,重者杖打一百,逐出家门;轻者杖打五十。我念你有悔改之意,今日便杖打你二十,你可服?”

宝儿苍白着脸:“回姑爷,宝儿服。”

我傻住。

十五年前,我把裹在棉袄里的宝儿从府门口捡回家,至此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我们实实在在情同姐妹,我绝对是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宝儿的。

我冲上去要挡,宝儿却冲着我死命地挤眉弄眼。

我愣了一愣,宝儿被打到颜面抽搐麽?

我回过神来冲上去挡范天涵的棍子,扯起跪在地上的宝儿,大声斥:“范天涵!”

范天涵手上的棍子停在我手臂的上方,收了回去:“清浅,让开。”

我把宝儿塞往身后,不动。

萧子云凉凉道:“嫂嫂,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偷了如此贵重之物,按理说该扭送官府的,现如此已是网开一面了,嫂嫂就别为难表哥了。”

我咬牙:“萧子云,这没你说话的份。”

宝儿忽地从我背后钻出,往地上一跪:“请小姐让开,请姑爷用家法。”

这没出息的娃!

范天涵把我拨往一边,呼呼的挥­棒­声,一棍一棍结实地往宝儿身上招呼去。

我再一次想冲上去,萧子云忽地从身后抓住我的肩,不轻不重的力量,稳稳地扣住我,竟让我无法移动丝毫。

她忧心地在我耳边劝着:“嫂嫂,表哥也是情非得已,无规矩不成方圆……”

我拼命的想睁开萧子云的手,无果,眼睁睁地望着范天涵的棍子一下下落在宝儿身上,我也只能无力地哀求:“范天涵,别打了……”

范天涵闻言抬眸望了我一眼,就这么一眼,我的心瞬间犹如被一双手握住,慢慢地拧紧。

少顷,范天涵已收起棍子,萧子云也已松开我,我还怔忪得厉害,只知呆呆地站着。

宝儿挣扎着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小姐,别哭,宝儿不疼。”

我手抚上脸,竟是一手湿。

我抹去泪水,搀扶住宝儿,“好,我们回家。”

路过范天涵身边时,他轻声地叫了声清浅,我顿了脚步:“我回家了,你差人把休书送到王府就好。”

一出状元府,宝儿竟指我的鼻子数落:“小姐,你真是太冲动了,你误会姑爷了。”

我哀伤地望着她上窜下跳的样子,这哪里像个刚挨了打的人?

她摇着手指,道:“姑爷的棍子声响大,落在身上也不痛,人家是练家子的,知道怎么借力,你以为是你啊?而且,我发现天大秘密了。”

我也发现天大秘密了,发现一令人万分哀伤的秘密——我好像似乎貌似大概也许可能是,爱上范天涵了。

人心何其不讲理,我竟在适才那场莫名的混乱中,在他抬眸那一眼中,惊觉自己已然沦陷,让我如何能不泪流满面?

“小姐!我说萧子云的丫鬟是她自己杀的。”宝儿手在我眼前挥来挥去,“我在姑爷书房里的公函看到的。”

我点点头:“偷看公函是要掉脑袋的。”

宝儿摸了摸脖子:“我不是有意的,我撞到了书架,从上面掉下来的,我就看了,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里面看到了小姐的名字。”

我这才正­色­道,“怎么回事?”

宝儿回忆道:“我没来得及细看,大概就是姑爷派人查到的线索很多都是指向小姐你的,然后知府下通牒要拘捕你,最后姑爷在下面批了,王清浅无罪,查萧子云。”

我很是欣慰地点头,难得范天涵的脑袋也跟明镜似的。

鸢鸢相报(十七)(3)

我问宝儿:“那你刚刚死活要认罪又是为了什么?”

宝儿得意:“萧蛇妖突然出现,我便把公函往书桌下塞,为了不让她起疑,我只得假装偷东西,她若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兴风作浪。我这招叫声东击西,免于打草惊蛇,怎样,很有计谋吧?”

我点头,不去打扰她良好的自我感觉。

宝儿又批评我:“小姐,不是我说你,你脑筋真不如姑爷聪慧,我一给他使眼­色­他就看到了塞于桌子底下的公函,而你,啧……”

我很是无辜:“我就算见到了,我也不知道那是公函,就算知道那是公函,我也不知道这里面与你执意要挨打有什么关系呀。”

宝儿愣了一愣,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对哦。”

……

我俩走了好一会儿,宝儿忽地扯住我:“小姐,我们去哪儿?”

我:“我适才不是说过了,回王府。”

宝儿不解:“我不是跟你说了,你误会姑爷了麽?”

我:“我知道。”

她气急败坏:“那怎么还回王府呢?”

这是个好问题。

我害怕。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想我年少时,就是廉价了那么一回,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最终落得个自作多情的下场。今回想起来我还觉得那段为大师兄害相思的日子实在是暗无天日。

人生在世,傻上那么一回也就差不多了,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我登台演了那么一次,就够我肝肠寸断的了,咱还是转身安稳地过咱的小日子,无情,无伤。

我与宝儿终是回了娘家,我爹与众姨娘对我回府的事表现得相当淡定,一付等我被休很久了的样子。

我挺矛盾的一人,说是要安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但却每天每天在府里期待着什么,实在是有毛病。

我在王府里安分地等范天涵差人送休书来,没等到。

又安分地在府里等范天涵来哄我回去,仍没等到。

于是我又安分地在府里等我自己愿意不等了。

我这么一安分,把爹和姨娘们给吓着了,他们每天变着法子让我出门闹腾去,但我实在没心情。我只要一想到,这休书一整,咱就成了下堂妻,心就怪酸怪酸的,哪里有什么心思出门去搅和。

又是百无聊赖的一个清晨,我倚坐于床上,看宝儿对镜梳妆,她回了王府后就莫妙地与柳季东好上了,每天忙着女为悦己者容,甚至连饭也少吃了,说是要追求弱不禁风的效果,最好是身轻如燕,能在掌上跳舞的那种。不过我觉得,除非她能找着如来佛五指山那样的大掌,不然这掌上舞实在是痴心妄想的。

宝儿梳妆打扮完毕后,眼巴巴将我望着,眼波儿流光溢彩的。

我顿时发现宝儿娇俏了许多,想是爱情的魔力罢。

我叹气,苦笑:“去罢去罢,莫让你那柳公子久等了。”

宝儿欢呼一声冲出门,差点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

屋内又剩我一人,我懒懒地下了床,朝房间中央的桌子走去。

在宝儿幽会回来前跟我吹嘘他们的情比金坚之前,我得做点什么事来打发时间。

“清浅。”

我被这特有的称呼吓了一跳,迅速起身就咚一声撞上了桌子,力量之大,让我晕眩地瘫坐在地上,满眼星辰。

范天涵从桌子底下把我捡出来,皱着眉问:“没事吧?你躲到桌子底下去做什么?”

我摸着椅子坐下:“谁说我躲?我在拿我的银针。”

范天涵闻言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黑­色­绒布包,摊开来,包内密密麻麻地铺满了上千根细细的银针,在黑绒的衬托下闪着幽幽的白光。

这是我及笄那年大师兄为了补偿我受伤的心灵送我的,我本该丢掉这种嗟来之物的,但是当时的我卑微得很,受宠若惊地珍藏着这怜悯之物。

范天涵捻起一根银针问:“蒙西山产的上好白铁锻造而成,你怎会有?”

我这会儿已不再晕眩,也想起我将是他下堂妻的身份,绷着脸不回话。

他无所谓地笑,翻着手里的绒布包,忽然道:“我送你更好的,这个丢了罢?”

我抿着嘴不说话,他又道:“你不出声我就当你应承了?”

我剜他一眼,把绒布包从他手里夺过来,还是不说话。

范天涵望着我手里的绒布包:“我受你十针,你丢了它可好?”

我习惯­性­地眨了眨眼,想确定一下我有没有听错。

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受你十针,你丢了它。”

我又剜了他一眼后绕过他走向门口。

疯子,谁和你玩儿谁是疯子。

范天涵把我堵在了门口,语气挑衅:“怎么?你不敢?”

我受不得激的,真的。

他随后又道:“还是你觉得你使针的手法登不了大雅之堂?”

啧,欺人太甚。

于是我手一挥,数十根银针唰唰飞向范天涵,他不偏不躲,银针针针如入豆腐之地,齐刷刷地在他肩膀上排成一排,井然有序。

我使了多少力我心里自然有数,但他的毫无防备却让我恼怒的很。

他笑着一根根地拔下银针,嘴里数着:“一、二、三……十二、十三,王清浅,你耍赖。”

鸢鸢相报(十八)

我望着范天涵掌心中沾着血丝的银针,心微颤。

他又认真地数了一遍手里的针,然后不发一言地将我望着,良久良久,才俯在我耳边轻轻道:“清浅,你心疼了吧?”

我面上热了一热。

范天涵低声笑,忽地低头,在我­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口,促狭道:“扮什么娇羞呀?”

我让阿刀把范天涵赶出王府。

阿刀去了很久,他抡着菜刀回来时还带回了一句话和一封信。

我从阿刀手里接过信时,心底十分凄切,想必这就是史上传闻已久令无数*闻风丧胆的休书了,我王清浅何其有幸,今日总算要一睹其真面目了。

阿刀还道:“小姐,姑爷让我带一句话给你,他说,君子一诺,十三针他都挨了,你答应他的也得做到。”

我点点头,让阿刀去帮我温一壶上好花雕酒。

我拿着信和银针在府里兜来兜去地兜了大半天,最终坐在回廊的栏杆上,靠着柱子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银针包。

我就纳闷了,他为何这么执着着要我丢掉这包银针呢?

我最终在包的内里找了金线绣着的四个小字:段展修赠。

大师兄这人,几时也学会刺绣了?这几个小字绣的,真是秀气。

莫非……范天涵在吃醋?

我心里这样想着,便有些迫不及待起来,丢下银针便去撕信封。

我抖开信纸,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清浅:

想必你还在恼我罢,我本该早点来接你回府,但近日来边疆辛族、维族、白蒙族三族叛乱,我与爹为此事已是不眠不休数十日,委实无法抽身来接你回府。

今儿早朝圣上决定派我带兵到边疆平定叛乱,今日巳时便出发。

我已没心思看下去,拔腿便向大门方向冲去,在冲出回廊时撞上了端着花雕酒的阿刀,酒壶碎了一地。

阿刀着急地问:“小姐,你没伤着吧?”

我听而不闻地往前冲着,冲了几步后又忽然停下脚步:“阿刀,现在是什么时辰?”

阿刀回:“午时。”

我泄了大半的气,两个多时辰了,他一定已经出发了。

阿刀问:“小姐,那可是你的东西?”

我顺着阿刀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的银针包掉在地上。

我点点头,有气无力:“你帮我拿去丢了罢,还有,再温一壶花雕送到我房里。”

回到房内,我把范天涵留给我的信在桌子上展开:

清浅:

想必你还在恼我罢,我本该早点来接你回府,但近日来边疆维族、辛族、白蒙族三族叛乱,我与爹为此事已是不眠不休数十日,委实无法抽身来接你回府。

今儿早朝圣上决定派我带兵到边疆平定叛乱,今日巳时便出发。

若你见到此信时还来得及,就来庆门关送送我罢。不过,依我看,你是赶不上的。

子云我已让她去亲戚家小住,我一走,状元府里无人当家,作为状元夫人,你于情于理都该回去主持大局的,不过你若是不愿回去,偶尔回去照料照料便是了。待我回来,我俩再一块回去也是好的。

每每闹别扭你都不与我说话,待我回来时,与我好好说说话罢。

范天涵字。

我忽地鼻子一阵酸涩,深吸了一口气把信摺叠收好。

阿刀很快又把花雕送了上来,为我斟上了酒之后他就在一旁站着,我知道他担忧我,我酒量奇差,酒品也奇差,喝醉了会摔东西揍人,据说我年幼时被自己摔碎的酒杯扎到血流不止过。

我招呼阿刀过来坐下,给他斟了杯酒,道:“阿刀,你觉得范天涵爱我么?”

阿刀想必是没料到我会突然这么问他,半响才道:“小姐,阿刀觉得姑爷对小姐甚好。”

我又道:“那多少有点爱吧?”

阿刀郑重地点头:“有的。”

我笑道:“阿刀,你年轻时可曾有过心爱的女子?”

阿刀涨红了脸:“有的。”

我好奇道:“那你们可有成亲?”

阿刀眼神温柔:“有的,后来她染病去世了。”

我有点内疚,不该勾起他的伤心往事的。

阿刀见我懊悔的样子,笑了起来:“小姐不用内疚,她带给我的快乐远大于失去她的悲伤,我只要一想到,这么一生,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她与我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就够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遇到。”

我释然一笑,举杯:“敬阿刀和阿刀人生中最美好的女子。”

阿刀笑着举杯:“敬小姐和姑爷。”

我俩把酒言得忒欢,酒是一杯接一杯,我最后的意识是宝儿咋呼着夺下我手里的酒杯。

也不知我揍了阿刀没。

次日,我一整天都觉得我走路在飘,在庭院里碰到阿刀时,见他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晃晃的,我俩相视而笑,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我回了状元府一趟,李总管见到我时十分激动,崎岖婉转地向我表达了他可以靠自己管好状元府,不需要我回去添乱。我想也是,这状元府左右不过十来人,也没甚可以管理的,况且范天涵说了,待他回来,我俩再一块回来。

于是我端起架子教训了李总管几句持家真言,便又打道回府了。

回到王府,我爹把我骂了一通,他认为我不能就这样丢下状元府不管,这样忒没责任心,忒没家教。况且,我留在娘家作威作福,影响到他的作威作福,是故他认为我还是应该回状元府去作威作福。

李总管和爹都嫌弃我的行为令我感到十分痛心,并且认为他们一定没透过现象看本质,没看透我贤良淑德的内在。

我仔细思忖了一阵子,决定王府住上十天,状元府住上十天,王府住上十天,状元府住上十天……如此循环反复,让王府和状元府都能蒙受我的恩泽。

于是,我如此反复地在两府间来回小住着,偶尔也想些小把戏折腾折腾李总管和我爹,但总是提不起多大的劲儿。

萧子云的竹林黄了绿,绿了黄。宝儿瘦了又胖,胖了又瘦。

范天涵什么时候回来?

鸢鸢相报(十九)(1)

(一)

前方不时传回范天涵的消息,据说他带兵所向披靡,一下子这个大捷,一下子那个大捷的,俨然是国家的大英雄。

皇帝龙颜大悦,往状元府赏赐了不少珍奇玩意儿,给状元府赐名将军府,还给我赐了个一品夫人,我接旨时并无多大欢喜,一来是我不晓得一品夫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二来是功大任重,我的范天涵不用是英雄,我的范天涵只要平安归来就好。

(二)

有范天涵的日子和没范天涵的日子,很不一样。就像我还没捡到宝儿前,我还不知道怎么叫做孤单,一个人在院子里,也可以玩得满头大汗;而有了宝儿后,无论去哪里,我都是要带上她的。

范天涵走了七个月又二十六天,我已快要想不起他的脸。

(三)

壬辰月 丁卯日

大凶

忌:出行 嫁娶

宜:诸事不宜

我在范天涵与我的新房里绣着水鸭,我想往荷包上绣一对水鸭,但绣出来的东西总是介于水鸭和鸳鸯之间,让人很是为难。

李总管带着一个人进了门。那人道,范天涵遭人暗算,身中奇毒,危在旦夕。

来报的人是范天涵的副将,姓萧,他说范天涵是为了救他才遭人暗算的,他说他罪该万死,他跪在地上,尘满面,泪满面。

我很是平静,让跪在地上的副将起身:“萧副将,范天涵还没死,你哭什么?”

转头吩咐立于我身后的宝儿收拾包袱,准备盘缠­干­粮,又转头吩咐一旁的李总管带萧将去收拾休息一下。

宝儿手脚千年等一回的利索,半个时辰不到,她背了两包袱站在我面前,哭丧着声音道:“小姐,你松松手呀,针都扎那么深了。”

我低头翻开掌心,这针啥时扎了进去的?

我拔出针,细细的针孔往外渗着血。

我顺手抹于白­色­的丝缎上,笑道:“我还以为我最近刺绣技艺有所长进呢,又把自己扎了。”

宝儿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像一个很委屈的包子。

我站起身:“哪个包袱是我的?”

宝儿指了指左肩上的包袱。

我伸手拎过来,挂上肩膀:“让李总管速备两匹马。”

府门前,宝儿拉着我的袖子:“小姐,我不会骑马。”

我拍拍她的肩:“这马儿不是为你准备的,是给萧副将准备的。”

宝儿问:“那我与小姐共乘一骑吗?”

我摇头:“时间紧迫,我来不及去与爹娘道别了,你替我去和他们说罢。路途遥远,我就不带上你了,你在府里等我回来,若是实在无聊,常与柳季东幽会便是,不过我回来前不准与他成亲。”

宝儿泪眼汪汪,叮嘱着我要吃饭睡觉穿衣裳。

我尽量安抚着她,眼角余光见萧副将从大门出来,便再一次拍拍宝儿的肩,转身跃上马。

(四)

我和萧副将马不停蹄地赶了两天的路,白晃晃的日头晒得我眼前一阵一阵的眩黑。

萧副将好几次让我歇息都被我拒绝了,我不累,真的不累,我就只是晕。但我得快点,我怕范天涵在我没赶到前就好了,那我就见不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了,那我以后拿什么嘲笑他。

前面萧副将长吁了一声,马停了下来。

我甩了一鞭,驾马从他身边过。

他叫了句夫人,追了上来,然后一个加速超赶过我,勒紧了缰绳,挡在我前面。

我慌乱地勒住马,斥:“萧副将,让开。”

萧副将从马上跃了下来,单膝跪在我的马前:“夫人,如此下去你撑不到边疆的。”

我咬一咬牙:“你若是累了,便歇一歇,歇够了赶上来。”

语毕,我策马欲绕过他,一闪间他又跪在了我马前挡住我的路。 txt小说上传分享

鸢鸢相报(十九)(2)

他劝:“将军不会希望见到夫人这个样子的。”

我一字一句道:“我再讲一遍,让、开!”

他一动不动。

我扬起鞭子作势向他抽去,他也是不躲不闪的样子。我无奈,只得叹口气跟他讲道理:“萧副将,我累了自然会歇息,现儿我还不累。”

萧副将还是挡在我的马前不动:“夫人若不歇息一下,恕末将不能为夫人引路了。”

我俯视着他,他不卑不亢地仰头望着我,一脸黝黑的坚毅。

我终是不敌他的偏执,让他找了块­阴­凉地停下来喝水。

靠着树­干­,我喝了几口萧副将打回来的水,风懒洋洋地撩着树叶打树叶,我眼皮忽地一阵沉重。

模糊间我只听到萧副将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夫人,你已经一宿未眠了,先歇一歇吧。

娘的,居然对我下药,这只乌龟。

(六)

“清浅,在这里睡会着凉的,清浅。”

我缓缓睁开眼,范天涵俯着身子对着我笑。

我用力眨眨眼:“天涵,这是梦么?”

他拨拨我垂于眼前的头发,笑道:“你怎么来了?路上受累了罢?”

我闻言*得委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以为你要死了。”

他轻轻地笑,揽我入怀,轻拍我的背安抚:“好端端的怎会死,我这不是好好的,你胡思乱想了吧?”

我正欲回嘴,他忽地又松开我,笑道:“清浅,你不是不与我讲话么?”

我委屈得很,这种时候他还要与我算账,什么人嘛。

他忽地敛了笑:“王清浅,不是让我给你休书么,还来寻我做什么?”

说罢便忽然转身离去,我吓得浑身是汗,爬起来在他后面哭着追,他愈走愈快,我跌了一跤,他停了脚步回头望我一眼:“别再跟来了。”

林子里忽然起了大雾,范天涵不见了。

(七)

我醒来是天已蒙黑,眼前没有雾,也没有范天涵。

(八)

萧副将在篝火上烤着什么,散发出浓浓的­肉­香。

我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我伸展了一下手脚。萧副将朝我望来,他咧嘴一笑,黑暗中牙齿闪着皎洁的白光。

我本想发脾气来着,但见了他这样淳朴的笑,想起一路上给他添的麻烦,也不好意思跟他计较下药的事,于是道:“什么时辰了?”

萧副将抬头望了望天:“戌时左右,夫人饿了吧?我们吃点东西就可以再上路了,若脚程快的话,天亮前大概可以走出这片树林。”

我听他安排得都妥当,便点点头:“你烤的是什么­肉­,好香。”

他呵呵一笑:“兔­肉­,很快就可以吃了。”

我便不再言语,安静地想着我方才的梦,平静地害怕着。

萧副将递了一只兔子腿到我面前:“夫人,尝尝看。”

我接过来咬了两口,这­肉­闻着香,其实吃起来索然无味,而且有股木头的味道,难吃的很。

萧副将自己咬了几口后:“夫人,你先多少吃点,出了树林才能找到投宿的地方,届时就有吃的了。不然就着水吃比较没那么怪的味道。”

我望了望他递过来的水,犹豫一下才接过来。

萧副将挠着头,很愧疚的样子:“末将该死,不该给夫人下药的,到了军中我会禀报将军,接受军法处置的。”

我喝了口水:“这是当然,你若是再给我下药,我让将军诛你九族。”

他慌张了起来,连连道:“末将不敢,末将不敢。”

不敢就好,不吓吓你还当老娘好欺负。

(九)

天亮前我们果然出了树林,又走了两三里路才遇到一家客栈,我望着萧副将通红的眼,有点不忍,他风尘仆仆地来报信后马上又跟着我赶路,以他的憨劲,我在树林里睡的时候他一定是瞪大着眼守着我的,这样算来,他至少是三天没合过眼了。

我勒停了马:“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个上午罢。”

萧副将没有异议地下马去安排,我们吃了热腾腾的一餐饭,然后各自进了房歇息。

我和衣躺在客栈的床上,却不敢合上眼,生怕范天涵又入梦来吓我,他实在是个混账东西,连梦里都要这样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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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鸢相报(二十)(1)

我的人生,从未如此漫长过。日头升了落,落了升。

从京城到边疆。经豫州,罗山,胜州;历忐忑,恐悸,苦厄。我还是没到达他身边。

我们到了又一个驿站,萧副将去与士兵交涉换马匹的事宜,我在站外长凳上等着,连日来的劳累使我越来越沉默,谅谁都料不到,王清浅也有寡言的一日。

想必我们已经靠近边疆了,风沙黄土,渺无人烟。

风凛冽得很,刮在我脸上刀削般的疼,但不及我的脚疼,几日前我下马时把脚崴了,为了不耽误行程,我一直都忍着,但这两日是愈来愈疼了,昨夜我想脱靴子时已经是脱不出来了,恐怕里面已经是肿得不像样了。过度的疼痛让我有点昏昏欲睡,这些日子以来,我练就了一身坐着、站着、甚至骑着马都能抽空睡的好本领。也不知萧副将换个马还要换多久,­干­脆打个盹儿算了。

“夫人?夫人?”

我挣扎着撑开眼皮,萧副将牵着两匹马站在离我五尺外的地方唤着我。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朝他走去,休息了一会的脚更是痛得天理难容,每一步我都觉得像是踩在刀刃上,钻心的疼。

在我踏上马蹬时,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痛得连额角的筋都突突地跳。

我抱着马背,苦笑:“萧副将,我们恐怕得歇一歇了。”

话音一落,我一阵晕眩,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再一次清醒过来时,我躺在一张简陋的小木板床上,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俯身望着我。

他对我呵呵一笑,很是像弥勒佛。

我回以一笑:“这是哪儿?”

老头回道:“这里是驿站的休息间,我是这附近的大夫。”

我点点头,想坐起来,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呵斥:“躺下!”

我吓得赶紧躺好,只见萧副将腾腾地从门口冲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末将该死,竟不知道夫人有孕在身,还带着夫人一路颠簸,若是将军的骨­肉­有个三长两短,末将定当以死谢罪!”

我眨眨眼,望望萧副将,望望大夫,望望我的肚子,嘴角抽了一抽:“我没有怀孕。”

大夫捋一捋胡子:“夫人脉象与滑脉万分相似,定是有喜了,大概是有孕初期,夫人自个儿还不知晓罢。”

呃,莫非他就是江湖中传闻已久的——擅长把生龙活虎之人治成半死不活,把半死不活之人治成回天乏力,把回天乏力之人送入棺木的——江湖郎中。

“夫人,把药喝了罢。”萧副将把药端到我面前。

我只得问:“这什么药?”

郎中:“安胎药。”

安你娘个胎,你娘当年就不应该安胎,生你下来为害人间。

但我没有骂出来,我现在的身份是将军夫人,我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将军府的荣誉。于是我苦口婆心地解释道:“我真没怀孕。”

郎中露出被侮辱了的表情:“夫人,你这是在怀疑老夫的医术了?”

我还是陪笑:“非也非也,我是因为连日劳累,加上脚伤才晕倒的,不是有孕。”

郎中斩钉截铁:“不可能,脉象不会骗人。”

脉你个死人郎中像,老娘黄花大闺女一枚,你倒是告诉我怎么怀孕?难不成我在路上不小心踩了巨人的脚印?

幸好是萧副将是个聪明的娃,他放下药,问道:“夫人的脚何时受伤的,给大夫看看罢?”

我道:“几日前了,靴子脱不下。”

萧副将找来一把剪子,剪开我的靴子。

这脚肿得十分面目可憎,我瞬间有种不想承认这是我的脚的冲动。

郎中在旁捋着胡子啧啧称奇,“这都赶上祭神的神猪脚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鸢鸢相报(二十)(2)

碍于这方圆十里内就他一大夫,我不便杀掉他,于是只得忍着,还得容许他往我脚上糊恶心的膏药。

为了养好我的脚伤,萧副将强迫我在驿站内歇了两日,今日已是第三日,我实在是耐不住了,在心里斟酌好了说服他的语句,便对着门外唤道:“萧副将?”

萧副将匆匆忙忙地进门,走至离床五步之遥处立住不动,问:“夫人有何吩咐?”

我笑道:“我的脚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你打点一下,我们下午上路罢。”

萧副将偏头望了望我的脚:“似乎还肿着。”

我摇摇头:“非也,那是我的­肉­,你看我娇生惯养的,当然身娇­肉­多。”

为了说服他,我还故作轻松地晃动了几下脚:“瞧,这不好好的。”

萧副将面无表情地望着我,食指与拇指一弹,一颗小石子飞­射­而出,打在我的脚踝上,力道不轻不重,却足够疼得我想叫娘。

萧副将摇着头:“夫人,依末将看,你这脚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全的。”

我发誓,他眼神清澈得可见底,语气真挚得可感天动地。

于是我也只能以不知者无罪劝慰自己原谅他,不过,为什么他与范天涵都能信手拈来石子弹?难不成这是军事训练的一种?

我忍着疼痛问:“你为甚随身携带石子?”

他挠挠脑袋笑,道:“我刚刚觉得马靴里硌得慌,正脱靴倒石子,就听见你叫我,我没来得及丢石子就匆匆进来了。”

崩溃。

我试图与他讲理:“萧副将,我的脚伤真的不碍事了,再说,骑马也用不着脚使多少力。”

萧副将不吭声,直直将我望着。

我生怕他又从哪里摸出一颗石子来弹我,便先发制人喝斥:“范天涵为了谁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的?你竟然还阻止我去见他,你该当何罪?你居心何在?”

这番话我讲得很是心虚,一是:这是我随口瞎掰的,毫无因果逻辑的一番话,仔细听实在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二是:若是好死不死,萧副将真有什么居心,被我如此一捅破,杀我灭口怎么办?

当然,我忘了预料一件事,就是——萧副将是个­性­情古怪的老实人,脑子里的沟沟渠渠比笔还直。他一闻言,抽出腰间的刀,咚一下跪下,把刀架自己脖子上,道:“末将愧对将军和将军夫人,今若夫人欲治我的罪,末将愿以死谢罪,只盼夫人养好身子再上路,莫去到军营让将军担心,加重他病情。”

我仔细分辨他说这番话的真伪,分辨得有点久,回过神,他已是手往空中一扬,眼看就要抹脖子了,我不得已从袖中­射­出银针,­射­中他手腕,震得他到哐一下落了地。

是这样的,传言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是小女子,等不及十年。

我望着他吃惊的样子,道:“是这样的,我相公,就是那个范将军,他怕我行走江湖吃亏,教了我一点花拳绣腿,你现在知道了吧,我也是有武器的,以后可别动不动拿石子弹我。”

萧副将一脸沉痛地拔出针,又一脸沉痛:“夫人,末将一片真心可昭日月,请赐我以死明志!”

啧,这少年人真是冲动。

我还没想好怎么劝导他生命可贵,蝼蚁善且偷生,门外传来了一声:“来报。”

我顺势吩咐萧副将:“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萧副将领命出去,顷刻后回来,脸上盈满喜­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突然捡了个媳­妇­。

他道:“夫人,将军中的奇毒已解,正在缓慢康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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