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宫中已有三日三夜,二哥和上官大哥一定急疯了,一定在城中四处找我。
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皇宫?
翌日,晚膳时分,宋帝差人来说,今晚要与刘婕妤一起用膳,就不回来了。我心中暗喜,一边吃一边想,吃得差不多了,自称有点不适,让怀瑾传太医来瞧瞧。
很快,太医来了,把脉后说我脉象正常,并无什么不妥之处。我反复地强调,夜里难以入眠,卧榻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入睡,而且总是无缘无故地惊醒,一夜数次。太医皱着眉头,寻思了片刻,说我的脉象并无难眠的迹象,我说许是我吃得多、身子底子好的缘故,让他开一些宁神安睡的药,或者点那种有助于入眠的熏香。
太医只好让宫人送来一些熏香,我闻了闻,的确有助于睡眠。
就寝的时辰到了,我心想,假若今晚宋帝在刘婕妤那里留宿,那就更妙了。
果不其然,他差人来说,今晚不回福宁殿。
怀瑾、怀瑜点燃熏香,服侍我就寝,放下帷帐,我坐在榻上,看着她们熄了茜纱宫灯,嘱咐道:“今晚我要好好睡一觉,你们不许打扰我,不许随意进来。除非有刺客,知道吗?”
她们应诺,轻步退出寝殿。
过了好一会儿,我凝神细听,殿外再无声响,便轻手轻脚地下榻,熄了纯金麒麟香兽中的熏香,再回到榻上,靠在大枕头,想着下一步计划。
夜阑渐深,睡意袭来,我努力地让自己清醒着,却终究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不过只是浅眠,没多久又惊醒。睡着,又惊醒,又睡着,又惊醒,如此反复几次,终于熬到子时。
摸黑换上自己的衣衫,蹑手蹑脚地打开窗扇,从窗台爬出去。此处的侍卫比较少,我顺利地离开福宁殿,沿着墙根、就着夜色的笼罩,悄悄地向东门潜行。
到处都有禁卫巡视,守卫还真是森严,我猫着身子,左闪右避,东躲西藏,不是躲在朱漆圆柱后面,就是藏身在花丛中,吓得后背冒汗。一路行来,不知道受到多少惊吓、遇到几次惊险,有三四次差点儿被禁卫发现。我后怕地捂胸,心剧烈地跳动,一抹额头,满手冷汗。
应该快到东门了吧,我估摸着,看见一队禁卫从前方的宫道上走过,我立即冲过去,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疾奔。然而,也许是踩到了什么滑溜之物,我控制不住,滑倒在地,伴随着一声惨叫。
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四肢、后背很痛,手肘有些擦伤,所幸有点三脚猫功夫,没有磕到头,不然就不妙了。
正想爬起来,我看见,几个禁卫瞪大眼睛围观我,长戟的锋尖对着我的身子:倘若我是刺客,身上早已被捅了几个血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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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出逃计划失败!
“你是什么人?”其中一个禁卫喝问,“三更半夜,为什么鬼鬼祟祟的?”
“抓起来,交由上头审问。”另一个禁卫道。
被禁卫抓住,让他们的头子审问,那不是要脱一层皮?
一个禁卫拽我起身,我立即道:“我是福宁殿的宫女,近身服侍陛下。”
禁卫不信我的说辞,盘问道:“现下是子时,你在这里做什么?”
应该怎么说,他们才会相信?我苦着脸道:“我是新来的,今夜当值,我想上茅房,不过皇宫太大了,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各位大哥,遇到你们真是太好了,福宁殿怎么走?不如你们带我回去,可好?拜托你们了。”
他们将信将疑,突然,我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不如让朕带你回去,如何?”
这道声音,是这几日时常听到的,极具威严。
心道:惨了,又被抓个现形!
“卑职参见陛下。”禁卫纷纷叩拜。
“参见陛下。”我只能转身,深深地垂首,紧蹙眉心,叫苦不迭。
禁卫立刻消失,许是被宋帝挥退了。
他沉沉走来,站在我面前,黑色袍角迎风微扬;他抬起我的脸,我不得不迎视他的目光。他板着脸,冷目盯着我,雅白的脸庞却有一股暗沉之气,眼中浮现着隐隐约约的怒气。
他不是在刘婕妤那里吗?怎么会知道我逃到这里?难道是怀瑾、怀瑜发现我逃跑,立即向他禀报?一定是这样的。
“朕知道你想逃,就让你逃一次。不过,朕高估了你的本事。”宋帝讥讽道。
原来,他故意设下一局,引我入瓮,让我死心、不再逃跑。
即便如此,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逃。
他拽住我的手,快步回福宁殿,一路无话。
看样子,我的逃跑,宋帝动怒了。
我暗自揣测,他会惩处我吗?如何惩处?
殿门紧紧关闭,宫人都在外面候着,寝殿烛火通明,只有他和我二人。
他坐在榻上,面目冷然,眉头微锁,似在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站在一旁,心中忐忑。虽然他不是金人,不像完颜亶、完颜亮那般残暴、冷酷、狠辣,但他到底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习惯了臣民、宫人的敬仰与奉承,像我这般一心想着逃离的人,只怕很少吧。
半晌,宋帝抬眸看我,拍拍床榻,要我坐在他身侧。
倘若可以拒绝,我自当拒绝,可是我有抗拒的余地吗?
只能乖乖地坐在他身边,等候下文。
他捏住我的下颌,迫我面对他,忽然,他眸光灼亮,欺近身、认真地瞅我,“你是重瞳?”
我点头,他笑了,“很好,史上记载的重瞳之人凤毛麟角,从无女子,想不到你的眼竟是重瞳。”
“重瞳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冷冷道。
“重瞳者,皆非凡人。你这一生,注定荣华富贵,甚至名留竹帛。”
“不稀罕。”
“不愿当朕的妃子?”宋帝加大了手劲。
“不愿意。”我诚实以告,想看看他的气量究竟有多大。
“为什么?”
“陛下想听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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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想听敷衍的违心话。”宋帝冷玉一般的脸庞冷意飕飕。
“因为我不喜欢拘束,宫中规矩太多,限制这、限制那,我讨厌皇宫;因为我不想一辈子困在宫中,我喜欢外面天大地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云游四海是我的梦想;因为我不想嫁给一个可当我父亲、叔叔舅舅的男子,我也不希望一份单纯的男女之情、一段美好的姻缘被皇家的规矩与后宫的明争暗斗糟蹋得面目全非。”我说出心里话,希望他能理解我的想法;就算他不赞同,也要让他明白,被皇帝看中、册封为妃,并非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事。
“放肆!”他怒喝,英眉拧得紧紧的。
没想到,他的气量这么小,容不得一句真话。
我气愤道:“难道陛下不知,后宫妃嫔为了争宠而明争暗斗吗?陛下对宠幸过的妃嫔究竟有多少宠、多少爱,有几分真心?那些妃嫔又对陛下有多少真心,陛下知道吗?她们在侍奉陛下的时候,是争宠之心多一点,还是算计多一点?一夜夫妻百日恩,陛下与各位妃嫔的一夜恩情,究竟有多少出自真心?”
宋帝并无惊诧,只有被人揭开疮疤的难堪与不适。
其实,他并非不清楚我所说的,只是不愿去想、不愿相信罢了。
我低了声音,道:“这就是我的真心话,还望陛下体谅,不要强人所难。”
他长长地呼气,“话虽如此,你也不能否定所有。”他握住我双手,暗黑的眼眸慢慢浮现一种怪异的情绪,“只要你留在宫中,朕答应你,你可以不守宫规,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可以无法无天,也可以随意出宫,甚至只当朕是普通的男子。只要你不走,你有什么要求,朕都答应你。”
“不是的。”我差点儿背过气,他怎么就不明白?待在这个华丽的牢笼里,还有什么自由可言?还有什么想做的事?离开皇宫,就是我的要求。我苦恼道,“陛下没明白我的意思……”
“朕知道,你不喜欢朕,也许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喜欢朕。”他双手用力,弄得我的手很疼。
“我不会喜欢陛下,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这辈子都不会。”还是趁早让他死心的好。
宋帝惊愣半瞬,目眦欲裂,甚为骇人,“你已有意中人?是谁?”
我索性道:“我已经许配了人家,很快就要成亲了。”
他的眼中露出一抹阴狠,“谁敢跟朕抢人?”
我鄙夷地冷笑,“堂堂九五之尊,竟然像街头恶霸强抢民女!”
他纵声大笑,笑声朗朗如日,须臾,他掐住我的嘴巴,“很好!你也是这般刚烈、倔犟!”
我拿他的手,却推不开,我恼怒道:“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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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愿当朕的妃子,朕偏偏让你当!”宋帝再也不是先前温和、翩然的谦谦君子,而变成一个生杀予夺、巧取豪夺的冷血帝王,“朕想要的女子,还没有要不到的!”
“卑鄙!无耻!”我怒目而视。
他狠厉地瞪我,漆黑的瞳仁剧烈地收缩,我不甘示弱地迎视他的目光,暗自思量着下一步他想做什么,是不是……
果然,他一手掐着我的嘴,一手解开我的衣衫,一字字、重声道:“明日朕就颁旨,封你为贤妃,今晚,朕便要你成为朕的女人!”
我勾唇冷笑,一动不动,任由他解开我的衣带。
待时机成熟,便让你尝尝我的拳头。
衣带飘落,宋帝松开我的嘴,双手轻解我的罗裳,对于我的不怒不挣,有点疑惑。
时机已至,我正想出招扣住他的咽喉,外殿忽然传来响亮的叩门声。我及时收手,他也不再继续,听着外面的动静。但听殿外的内侍扬声道:“陛下,普安郡王有急事求见。”
普安郡王?此时临近丑时,怎么这时候求见?
宋帝面色不悦,沉声道:“朕已歇下,让他明日一早来书房。”
静了须臾,内侍的声音又传来:“陛下,普安郡王说有急事,求陛下接见。”
“放肆!”宋帝怒斥,“让他先回府!”
“父皇,儿臣有急事求见。”接着传来一道着急的声音,似乎十万火急,“打扰父皇就寝,儿臣罪该万死,但请父皇见见儿臣。”
这年轻的声音应该属于普安郡王,却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据闻,宋帝无子,收养了宋太祖的七世孙为养子,养在宫中,悉心教养、栽培。
宋帝怒气难消,却也没法子,想了片刻,他告诫我:“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我看着他行往外殿,勾眸一笑,这个普安郡王来得可真及时。
他特意放下紫红帷幔,遮掩寝殿风光,我放轻脚步,来到帷幔后,听着外殿的动静。
殿门打开,一人走进来,“儿臣拜见父皇,打扰父皇就寝,儿臣有罪。”
“有何急事?”宋帝冷声问道。
“儿臣……”普安郡王似乎欲言又止,我越发觉得,他的声音很熟悉,很像一个人。
“究竟什么事?说!”宋帝丝毫不掩怒气。
“儿臣斗胆,想问父皇,父皇今夜是否要宠幸一个女子?”普安郡王嗓音发颤,似乎很怕他的养父。
“朕的事,你也敢管?”宋帝低声呵斥,“若无要事,就退下。”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听得出来,普安郡王又焦急又畏惧又慌乱,“父皇可否答应儿臣,不要宠幸那女子?”
心中讶异,这个郡王为什么这么说?我禁不住好奇心,撩开帷幔,望过去,瞬间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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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地上的普安郡王,竟然是他!
他竟然是宋帝的养子,竟然是宋太祖七世孙!
宋帝怒喝:“大胆!”
二哥,我真的没想到,你是大宋皇帝选育在禁中的太祖七世孙;更没想到,今夜你会冒犯天威,求你的养父放我一马。
赵琮美玉般的眉宇愁苦地紧蹙,“父皇,您不能宠幸那女子……”
“放肆!”宋帝厉声喝道,气得俊脸上乌云涌动,“赵瑷,你好大的胆子!”
“儿臣不是有意冲撞父皇,儿臣只是觉得……父皇不该纳她为妃。”赵瑷苦劝道,俊眸盈亮,含着亮晶晶的水泽。
原来,二哥的真名是赵瑷。
仍旧身着一袭白袍,却是上好宫锦裁制的长袍,衣襟、袖缘和袍角都用金线绣着吉祥云纹。他跪在地上,纵然祈求他的父皇放过我,仍然挺直腰杆,铁骨铮铮。
二哥,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被你的父皇软禁在福宁殿?
宋帝没好气地问:“为什么不行?你倒说个让朕信服的理由。”
赵瑷敛了不该有的情绪,恢复了一点冷静,“儿臣以为,太后不喜欢她,倘若父皇强行纳她为妃,父皇与太后的呣子之情势必有损。”
“朕不在乎,纵然母后反对,朕也会纳她为妃。”宋帝不容反驳地说道,“你无须再说,退下!”
“父皇……”赵瑷惊惶地喊道,隐含哭音,“万万不可……”
“莫非你与她早已相识?你喜欢她?”宋帝双眸紧眯。
“是,儿臣与她相识在先,因志趣相投,效仿桃园三结义,结成异性兄妹。她是儿臣的三妹,也是儿臣此生此世第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个。”赵瑷承认道,语声笃定,神色坚决。
“混账!”宋帝更怒了,斩钉截铁地说道,“朕不管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从今夜起,她就是朕的贤妃!她是你的长辈,不再是你的三妹,你最好记住!”
从未想过,二哥对我的心意这般深;更没想到的是,宋帝竟然不理他与我的关系,强行册封我为妃。娘亲,你这个兄长怎么这般糊涂?
赵瑷以膝代步,向前移动,悲声恳求:“父皇,您不能这么做……三妹还小,不适合留在宫中,您会毁了她一生……”
宋帝面色骤变,盛怒地扬掌,狠狠地掴下去。
啪的一声,清脆而响亮。
赵瑷硬生生地受了一巴掌,却仍然不惧,“儿臣恳请父皇放过她,她天真烂漫、率真随性,真的不适合后宫,那些明争暗斗、刀光剑影会逼死她,父皇的宠爱也会间接害死她。”
宋帝怒不可揭,抬脚踹向他的左肩,看来使了不少力气。他不闪不避,硬是咬牙受了这一踹,往后摔倒,又慢慢起身,笔直地跪着,坚持道:“只要父皇放过她,怎么惩处儿臣,儿臣绝无怨言。”
二哥,这又何必呢?你的父皇怎么会听从你的劝阻?
你待我的好,我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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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子!”宋帝呵斥,“来人,将他拖出去!”
“父皇……”赵瑷悲声道。
两个侍卫进殿,不由分说地拽起赵瑷,拖出去。他本是乖乖地受制于侍卫,却忽然奋力一挣,不管不顾地出招,击退侍卫,往寝殿的方向疾奔而来,“三妹……三妹……”
我大吃一惊,宋帝更是震惊,箭步追来,从背后扣住养子的右肩。赵瑷反手一推,甩开身后人,顺势使出一掌,正中养父的胸口。
宋帝没有防备,往后退了三步,差点儿摔倒。他没想到从小养大的儿子竟然为了一个女子推他,勃然震怒,厉声下令:“抓住他!”
我快步走出寝殿,赵瑷看见我,立即拽住我的手,惊喜道:“三妹!”
与此同时,那两个侍卫快步奔过来,出招攻向二哥。
二哥的身手,我是知道的,根本打不过侍卫;可是,他丝毫不惧,拼了命救我、护我,纵然失去宋帝的宠爱、庇护,纵然失去大好前程,也在所不惜;纵然被侍卫打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也不在乎,始终不放开我的手。
乱了,一切都乱了。
二哥,为什么你总是为我这般拼命?
宋帝冷眼旁观,满目阴沉。或许,今夜养子的反常行径,让他失望了吧。
“住手!”我扬声喝止,“陛下,让他们住手!”
宋帝挥手,两个侍卫才停手,退出大殿。
我扶着二哥,原本的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不复存在,变成了浑身是伤的伤者。我以衣袂擦拭他唇角的血渍,心痛难忍,“二哥,明知打不过,为什么还要打?”
“我知道你不想一生困于深宫……”他低声道,却咳起来。
“阿眸。”宋帝拽我起身,将我从二哥身边拽开。
我拂开宋帝的手,却挣不脱,温和的人一旦强硬起来,也有刚硬、固执的一面。
赵瑷挣扎着站起来,嘴角满是血,“父皇,儿臣从未求过您……这是儿臣第一次求您,也是最后一次,求您放过她……”
宋帝冷哼,“朕放过她,你是不是就可以和她双宿双栖?”
父子俩争一女,太荒唐,应该结束了。
赵瑷低缓道:“儿臣不会,儿臣只希望她在宫外过平静、快乐的日子,她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很幸福,很开心。”
宋帝的神色坚决如铁,“朕意已决,谁也不能改变!你给朕滚,朕不想再看见你!”
“父皇……”赵瑷绝望地喊道,惊惶失措,想握我的手,却握不到。
“陛下不能册封我!”我重声道,以笃定得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宋帝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一瞬即逝。
“因为,陛下是我舅舅。”再不说出这个真相,他不会放弃,二哥也会为了我一再受苦。
这对父子震惊地看我,好像没听清楚我所说的话,又似乎不明白其中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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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上寂静无声,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令人觉得压抑。
须臾之后,宋帝半是疑惑半是好笑地反问:“朕是你舅舅?你胡说什么?”
我淡淡一笑,“陛下应该记得沁福帝姬吧,沁福帝姬是我娘亲。”
话音一落,赵瑷惊异地睁大双眸,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而宋帝,惊呆了,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的脸上看出娘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在寻找我与娘亲的相似之处。
这双看似平静的眸,实则风起云涌,承载了太多、太复杂的情绪,复杂得令人看不懂。
“你……真的是湮儿的女儿?”宋帝哑声问道,声音发颤,似有意外的惊喜,又好像无法承受这个真相。
“嗯。”我点头,爹爹是这么叫娘亲的。
“你娘亲在哪里?”他急切地问,握住我的臂膀,急得失去了冷静。
“父皇,先放开三妹。”赵瑷劝道,“慢慢问。”
从宋帝的反应看来,他与娘亲的兄妹情谊并不浅。
想起之前的种种,比如他在西湖湖畔偶遇我的表情与反应,比如我在宫中醒来的那日穿上那袭衫裙时他惊艳的目光与说的奇怪的话,比如他说喜欢我,比如侍母极孝的他不顾皇太后反对、执意纳我为妃,凡此种种,似乎都可以看出,他对娘亲真的只是兄妹之情吗?假若只是兄妹之情,他为什么喜欢拥有娘亲六七分容貌的我?为什么非要纳我为妃?
想到此,我不敢再想下去,他和娘亲之间,只是兄妹之情,抑或还有其他,让人越想越害怕。
“阿眸,你娘在哪里?快告诉朕……”宋帝迫切地追问,紧张得抓着我的手腕。
“娘亲……我也不知道娘亲在哪里,自我懂事起,就没有见过娘亲了。”
“当真?你没见过你娘?”宋帝松开我的手,脸上布满了浓浓的失望,忽然又想到什么,问道,“你爹呢?你爹是不是和你娘在一起?”
“没有,这些年爹爹一直在找娘亲,却找不到。”我面不改色地说道,“我也很想念娘亲,陛下可有见过娘亲?”
“朕已有六年没见过你娘亲了。”宋帝的语气不无怅惘之意。
“父皇,也许姑姑正云游四海,说不定今岁除夕就回京了。”赵瑷的话意在给养父一点希望。
“或许吧。”宋帝苦涩道,怔忪地看我,然而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我,而是透过我这张脸、看他心中的娘亲。这样的思念,这样的失落,这样的怅然,令人不忍,可是,我不能道出实情。爹爹只想避世隐居,不愿再踏足世间红尘,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爹爹的隐世所在,不能让任何人打扰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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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良久,宋帝目光一定,回过神,问道:“你如何知道你娘是沁福帝姬?”
我道:“有一次,爹爹无意中提起,我就知道了。”
他点点头,不再怀疑,“你爹还好吗?这些年你们一直隐世?”
我如实道:“爹爹和哥哥很好。”
赵瑷欣喜地笑起来,“父皇,三妹是姑姑的女儿,也就是儿臣的妹妹。”他转向我,眉开眼笑,“三妹,你不叫‘阿眸’,叫什么?”
宋帝面若静湖,缓缓道:“你叫完颜缦,是不是?”
原来,他也知道我的名字,如此看来,我的体内流着汉人与女真人的血。
赵瑷面色微变,担忧地看向宋帝,“完颜缦……”
我莞尔,“爹爹从不对人说我们的姓氏,寻常只叫我‘缦儿’。”
宋帝以长辈之礼握起我的手,俊眸明亮如焰,“从今往后,你不姓完颜,不叫完颜缦,你叫‘赵漪澜’,是朕的女儿、朕的公主,是大宋沁宁公主。”
赵瑷惊诧不已,我自也震惊,完全没料到宋帝会有这样的决定。
——
一夜之间,变数这么多,我无法接受。
这夜,宋帝笑逐颜开,总是拉着我的手,如获至宝一般,那微笑不再有男女私情的意味,而是长辈慈和、宠溺、疼惜的笑意。
这夜,赵瑷也是喜不自禁。
这夜,我仍然歇在福宁殿,舅舅依旧睡在贵妃榻上。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看着蜷缩在贵妃榻上的舅舅,暗暗叹气。
娘亲,对舅舅表明身份,是对是错?
娘亲,一旦册封,我就要长住宫中,很难再踏出宫门了,我应该接受舅舅的册封吗?
娘亲,舅舅的宠爱、宫中的荣华富贵,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如何婉拒?
次日,宋帝去上早朝,我刚吃过早膳,赵瑷就来了。
他本名赵伯琮,赵琮只是化名,幼时即被宋帝选育于禁中,赐名“瑷”。他在深宫长大,绍兴十二年封普安郡王,出阁就外第,深得宋帝喜欢。
他兴匆匆地来,喜悦之色溢于言表,“皇妹,父皇已经命宫人打扫沁阳殿,过两日你有自己的寝殿了。”
“还没正式册封,先别这么叫。”我意兴阑珊地说道。
“怎么了?你不开心?”赵瑷眉头微蹙。
“我……”我苦恼地抿唇,“二哥,你知道,一旦册封,就很难踏出宫门了……宫中有诸多规矩,有太多束缚,我不喜欢……”
“我明白你心中所想,可是父皇向来说一不二,我们只能遵旨。父皇既已决定封你为公主,你就只能接受册封。”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赵瑷缓缓摇头,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我抓住他的衣袖,满含希翼,“二哥,算我求你,你偷偷地带我出宫,好不好?我永远不再回临安,舅舅也奈何不了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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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惊失色,走到大殿门扇处看看外面是否有宫人,接着走回来,将我拉到一角,低声道:“你以为出宫那么容易吗?父皇知道你逃出宫,该有多伤心。”
我眉心紧蹙,“可是,我真的不想一辈子待在宫中。”
赵瑷一笑,“傻丫头,父皇总不能留你一辈子,顶多留你两年,就会给你赐婚,到时候你就在宫外了。”
可是,我根本不想要别人给我安排的姻缘,若非我喜欢的,我绝不会嫁。
他的面色渐渐冷沉,微笑消失无踪,浮出一抹惆怅,“我也知道,宫中有宫中的荣华富贵,却没有宫外的天大地大、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各有利弊吧。以前,你我是结拜兄妹,如今,我们是真正的兄妹,虽然我们是远亲。”
最后一句话,好像别有深意,但我没有多加留意,烦恼于册封一事。
册封为妃和封为公主,天渊之别,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皇妹,我知道你视荣华富贵为浮云,不过,父皇的决定就是圣旨,你能做的,就是遵旨!”赵瑷苦笑,似乎深有体会。
“别无他法吗?”我喃喃道,不,一定还有其他法子,一定有!事在人为!
他轻拍我的肩头,“你和你娘长得很像吗?”
我颔首,“哥哥说,我和我娘有六七分相像。”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二哥,我想拜托你为我办一件事。”
他问:“什么事?”
我道:“这次来临安,我是和一个朋友来的,我在宫中已有数日,他一定以为我出事了,一定四处找我,你出宫时去找一下我那朋友,对他说,我很好,让他不要担心;还说我有事缠身,暂时无法脱身,请他多多包涵,日后再向他致歉。”
赵瑷一口答应,说一定为我办好这件事,我说了李大哥的铺子,让他找李大哥和上官复。
我又问:“对了,昨晚你怎么知道舅舅……怎么知道那女子是我?”
他缓缓道来,那晚,我们相约游湖,他等了一个晚上都不见我出现,只好回府。次日,他派人在城中找我,找了一整日也不见我的踪影。他担心我会出事,派人一直在城中找我。昨日,他进宫看望吴皇后,耽误了时辰,没有回府,打算在平时读书的资善堂过一夜。子时,我从福宁殿逃出来,功败垂成,被禁卫发现,巧的是,他看书至深夜,出来走走,听见嘈杂声,看见禁卫抓到一名‘刺客’。
由于夜色的笼罩,他没有认出我,直至宋帝出现,他走近一些,看清“刺客”的容貌,这才认出是我。之前,他听吴皇后提起过,宋帝在福宁殿藏了一个年轻女子,执意册封她为妃。他将之前的事和“刺客”联系在一起,这才明白,我就是那个女子。于是,他立即赶到福宁殿,恳求父皇接见,力劝父皇。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合,兜兜转转,总有柳暗花明,总有意外的惊喜。
然而,很多时候,惊喜是悲伤的开始。
若非舅舅带我进宫,只怕我不会这么快知道二哥是大宋皇帝的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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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时,宋帝回福宁殿,三人一起用膳。
御膳房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珍馐美味,大多是我没见过的菜色。他不停地夹菜给我,好像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对我极好,表现出一副慈父的模样。
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饭后,赵瑷告退,回资善堂读书,舅舅让他去了。临行前,他朝我眨眼,示意我不要抗旨、不要做无谓的抗争,否则吃苦的只有自己。
可是,不挣一下,如何知道行不行?
宫人奉上热茶,宋帝坐在桌前,朝我伸出手,我上前几步,将手放在他温暖、厚实的掌心。
“澜儿,宫人已在清整沁阳殿,明日你就可以住过去。”他笑眯眯地说道,“沁阳殿离这里不远,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嗯。”我淡淡地应着,“舅舅册封我为公主,如何向臣民交代?”
“朕和几位大臣商议过了,最好的说辞是,朕认你为义女,再册封你为沁宁公主。”他拍拍我的手背,语声微含歉意,“如此一来,就只能委屈你了。”
“为什么?”其实,我并不在意,只是想知道个中缘由。
“朕答应过你娘,在皇室记档、所有史籍中抹去你娘的一切,禁止提及你娘,换言之,大宋再无沁福帝姬、宁国长公主的任何事迹。因此,朕不能对天下万民说你是湮儿的女儿,只能说对外宣布,你是朕的义女。”
“那朝中大臣知道我娘是沁福帝姬吗?”
“少数几人知晓。”宋帝一笑,“别担心,他们没有胆量说出去。”
娘亲为什么要求舅舅在皇室记档、史籍中抹去一切,更严禁民间记载?娘亲究竟有着怎样的遭遇、有着什么样的经历,才作出这样决绝的决定?
靖康之难,大宋宗室遭难,唯有舅舅一人逃过一劫,在江南登基,延续大宋国祚,中兴宋室。娘亲是大宋沁福帝姬,应该也是被金人掳去金国的其中一个帝姬,后来又是大宋南渡后的宁国长公主,这期间究竟发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而娘亲为什么和身为金帝的爹爹相爱、相恋?
虽然爹爹从未提起,但我肯定,娘亲和爹爹的传奇,必定不简单。
舅舅知道吗?
以他对我的喜欢、宠爱来看,应该知道不少内情吧。
宋帝雅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温暖的笑,“澜儿,明日朕就发上谕,封你为沁宁公主。”
我暗自盘算,“舅舅……”
他含笑打断我的话,“还叫‘舅舅’?叫‘父皇’。”
“父皇。”我乖巧地叫了一声,“我有些心里话,想对父皇说。”
“说来听听。”他温软地笑,眸色柔而沉,尽是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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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我一直讨厌拘束,喜欢自由自在,像风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假若成为公主,长住宫中,就要遵守宫规,不能四处游玩,不能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结交各方朋友,我会闷死的。”我蹲下来,仰脸看他,楚楚可怜地说道,“有父皇的疼爱,自然极好,可是,长年累月地待在宫中,我无法忍受。”
宋帝瞅着我,眸光宁静和润。半晌,他长长一叹,仿佛想起什么久远的往事,“记得你娘如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喜欢玩耍,整日想着出宫游玩,汴京的康王府是她第二个家。汴京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都知道,如数家珍。你和你娘一样,喜欢四处游玩,不喜拘束。”
真的吗?娘亲也不喜欢拘束?
他伸手抚摸我的头,笑容明净而宠溺,却不知浸染了多少年的风霜与思念,“你娘有事求朕,就会像你这样,跪在朕的脚边,仰着小脸,凄楚地求朕应允。”
没想到,我这个无心的举动,竟然和娘亲一模一样,牵动他一腔回忆。
我道:“长兄如父,想来娘亲视父皇为最亲的亲人,对父皇又敬又爱。”
宋帝望向别处,俊眸染开一片迷离的温柔,“湮儿,你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朕?”
我暗自叹气,保持缄默。
“既然你不喜拘束,朕也不勉强。”半晌,他回过神,慈父般地笑,“册封势在必行,不过,朕答应你,你可以不守宫规,可以在宫中过无拘无束的日子。若想出宫,跟朕说,朕派人保护你,就可以出宫了。”
“可是,如若我三天两头地出宫呢?父皇也答应吗?”我急了,他竟然让步了。
“只要你不胡来,安分地当朕的沁宁公主,你有什么要求,想做什么,朕都答应你。”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留我在宫中了,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半是开玩笑地说道:“那父皇不许反悔,不能约束我,还要白纸黑字地写下来。”
宋帝斜眼瞪我,“朕一言九鼎,怎么会反悔?君无戏言,无须白纸黑字。”
我“哦”了一声,册封一事,就此尘埃落定。
——
隔日早间,宋帝下了朝,带我到沁阳殿。
沁阳殿距离福宁殿的确很近,黑色匾额上三个金色大字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金芒。
所有宫人都退至殿外,只有近身服侍他多年的内侍王福星跟在后边,等候旨意。
经过宫人不眠不休地打扫、清理后,这座殿宇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我举眸四望,桌椅案几皆是上好佳木,各色玩物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粉红纱帘,浅紫帷幔,海棠玉屏,典雅古琴,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那幅水晶珠帘,一颗颗浑然天成的剔透水晶串成一幅珠帘,晶光流转,闪烁如幻;微风拂过,水晶轻然相碰,叮呤作响,清脆悦耳,疑是敲晶破玉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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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开水晶珠帘,进入寝殿,又是另一种如梦如幻的光景,有如阆苑仙境。柔软舒适的穿枝花地衣,点金绘凤的梳妆台,绢纱流苏莲花宫灯,娇憨可爱的玉兔香炉,镶金嵌玉的沉香木床榻,鲛绡帐,鸾凤幔,幔帐上遍绣细小的海棠花,睡在榻上,仿似睡在一树胭脂海棠花下,烂漫得不似人间;榻上放着浅粉软枕,铺着纹绣凤羽的锦衾。其余摆设、物件,非金即玉,极尽奢华靡丽。
虽然我所见的富贵奢靡不多,却也瞧得出来,这沁阳殿,所用的一物一件,皆是穷工极丽,令人叹为观止。
宋帝当真宠我,给了我这般绝无仅有的荣宠。
他与我环顾许久,脸上布满了自得与满意,笑问:“澜儿,喜欢吗?若有什么不满意,或是有什么喜欢的,朕让王福星再置办一些。”
“父皇,只怕我住不惯这般奢华的寝殿,这些金光、玉光簇拥着我,我会睡不着的。”我讶异地看着寝殿,满目惊叹。
“过一两日就习惯了。”他笑眯眯地看我,“澜儿,朕会给你最好的一切。你这个沁宁公主,是大宋最美、最得宠、最幸福的公主。”
“谢父皇。”我微笑道,也许宋宫和金宫不一样,在这里,宋帝的呵护与宠爱不会令人窒息。
这时,怀瑾、怀瑜进来,屈身行礼,“奴婢参见陛下,参见公主。”
宋帝笑道:“今日起,她们二人就在沁阳殿伺候。王福星,再安排两个宫女、四个内侍在沁阳殿伺候。”
王福星笑着应了,“如若公主觉得缺了什么,跟奴才说一声,奴才立即为公主置办。”
我颔首,宋帝笑得风和日丽,“朕先走了,你先到处看看,午后朕再来看你。”
我恭送他离开,然后望着这奢靡的寝殿,思忖着,这可真是一座奢华得如同仙境的牢笼。
深宫寂寥,长日无聊,虽然我是公主,有宋帝亲口许诺的自由,但真的可以随意出宫吗?
咳,假若没有答应上官大哥来临安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就不会遇见舅舅了。然而,见死不救不是我的作风,上官大哥的恩情,我不能不报。
也许,逃出金国皇宫,再入大宋皇宫,成为大宋公主,是命中注定吧。
忽然,身后有脚步声,我立即转身,但见一人站在水晶珠帘外,脸庞紧绷,满目阴郁。
皇太后。
我走出寝殿,微微福身,算是行礼,“太后。”
她头戴凤冠,身穿繁复的宫装,充分彰显出她的身份地位与尊贵威严。她不理我,打量着殿中摆设,面色越来越差,越来越气。
今日,她是来找茬的吗?是不是又要杀我?
她的近身宫人站在殿门处,面无表情;怀瑾、怀瑜匆忙地走进来,神色惶急,好像很担心皇太后会伤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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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皇太后怒喝,“谁让你们进来的?哀家没有许可,你们也有胆子进来?”
“太后息怒,奴婢……有命在身,不能离开公主五步之外。”怀瑜惊惧得言辞不畅。
“陛下之命?”皇太后喝问。
“是。公主进宫不久,对宫规所知有限,陛下命奴婢二人跟随公主左右,以便随时提点公主。”怀瑜应道。
“既然公主不清楚宫规,哀家就好好教导她。”皇太后重重地喝道,“退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挥退她们,她们只好退出大殿。
皇太后森厉地瞪我,问:“你娘在哪里?”
我断定,她不喜欢娘亲,视娘亲为祸害、妖孽,估计也想杀害娘亲。这个心肠歹毒的皇太后,不配得到天下万民的敬仰。于是,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娘亲身在何方,我也不知,我已有好些年没见过娘亲了。”
她不信,“当真?”
我心平气和地回道:“信不信,太后随意。”
静默半晌,皇太后的眼眸忽然睁亮,凶狠道:“清静了几年,想不到妖孽重现人间。哀家告诉你,哀家绝不会让妖孽为害大宋江山社稷!”
“我只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太后太看得起我了吧。”我戏谑一笑,嘲讽道,“太后如此煞费苦心,是不是过于庸人自扰?”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她指着我的眼睛,声色俱厉地说道,“哀家就知道,你是你娘派来的,向哀家复仇,扰乱朝纲,危害社稷!”
“这么说,我是迷惑陛下的狐媚妖孽?”我咯咯冷笑,“那太后可要当心了,我有的是狐媚手段,专门迷惑男人的心,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毁了大宋半壁江山。”
“你——”皇太后的脸上怒火燎原,气得全身发抖,“哀家绝不会让你得逞!哀家一定会杀你!”
“拭目以待,我就等着太后来杀我!”我好整以暇地笑,“不过,太后在杀我之前,一定要想清楚,倘若父皇知道自己有一个蛇蝎心肠的母后,会作何感想?”
“啪”的一声,一巴掌从我的脸颊狠狠地掴过,辣辣的疼。
我捂着脸,但听得皇太后严厉道:“你是公主,但哀家是陛下的母后,就是你的长辈,你口出狂言,对哀家不敬,哀家就给你一个教训!”
身在他人屋檐下,只能忍得一时风平浪静,再怎么说,她毕竟是宋帝的母后、是我名义上的祖母,我不能冲撞她。于是,我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儿低声道:“谢太后教导。”
有人走进来,脚步声略沉,“澜儿还小,刚进宫几日,不熟悉宫规,母后何须动怒?”
我看向宋帝,微低螓首,尽力表现出楚楚的娇弱。
他走过来,抚着我微热的脸颊,疼惜地问:“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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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凄然瞅着他,泫然欲泣。
他扶我的肩,柔声抚慰,“稍后朕让太医给你瞧瞧,你先去里面歇着。”
我眨眨眼,走入寝殿,站在帘幔后,听着外面大殿的动静。
“母后,今日之事,儿臣不再多说,但儿臣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宋帝语气郑重,义正辞严。
“野丫头就是野丫头,哀家只不过是替你教导她,让她尽快熟悉宫中规矩。”皇太后冷冷道。
“教导便教导,又何必掌嘴?”他的嗓音越发冰冷,“澜儿不是野丫头,是湮儿的女儿,是朕的女儿,是大宋公主!”
“她也是金贼的女儿!”她陡然提高语声,嗓音尖锐而严厉,“她是沁福和金人所生的妖孽,她的身上流着金人的血,你怎么能册封她为公主?哀家不同意,她也不配!”
“儿臣说她是公主,她就是公主!”宋帝面色骤然一沉,“母后不喜欢她,儿臣不会强求,但请母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母后给儿臣一个面子。”
皇太后气得脸颊发红,眼珠子滚了几轮,哀痛、失望、愤恨交错在眼中,“那些年,你为了沁福失了分寸,差点儿做出逾越人伦的事;如今她的女儿又来迷惑你,你当真为了这个野丫头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吗?你是不是非要气死哀家才甘心?”
他怒吼:“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与江山社稷有何干系?儿臣册封她为公主,让她有一个安定温暖的家,让她平安喜乐,有什么不对?儿臣喜欢她、宠爱她,对江山社稷又有何不妥?”
我听明白了,他对同父异母的妹妹、对娘亲有着超乎兄妹情谊的心意。
皇太后咄咄逼人地质问:“你对沁福有什么心思,你自己知道;这野丫头和沁福那么像,你保证不会失了分寸吗?你保证不会对野丫头做出有失体统的事吗?”
宋帝坚决如铁,“儿臣不会!”
“好,你可是你自己说的,你最好牢牢记住!”
“也请母后不要再为难她,否则,儿臣不会善罢甘休!”
“哀家竟然养了一个冠绝古今的好儿子!”
皇太后说得咬牙切齿,却又浸满了浓浓的失望与伤心。说罢,她愤愤地离去。
我立即走向床榻,坐下来,想着皇太后在盛怒中说的话,宋帝对娘亲当真有超乎兄妹情谊的心意吗?假若真有其事,便是皇室丑闻,是宫闱禁忌。
不久,宋帝进来,面上早已没有了怒气,只有眉宇间存留一点郁色。
我迎上去,“父皇,我没事,只是一巴掌,父皇不必挂心。我知道太后不喜欢我,可是我也不想父皇为了我和太后生了嫌隙,让宫人引为笑柄。”
“还是你懂事。”他冷峻的面色和缓下来。
“父皇不是去书房吗?怎么又折回来了?”我猜想,许是宫人看见皇太后驾到,立即去通报。
“朕来得正是时候,否则不知你要受多少委屈了。”宋帝怜惜地看我的脸颊,“没那么红了。”
“无碍,父皇还有政务在身,快去吧,我先在沁阳殿四周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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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二十年,我十八岁。
及笄礼应该在十五岁举办,不过,宋帝说错过了不要紧,补办便是,及笄和册封一起办了,在宫中热闹一番。
九月十五是好日子,我没有异议。
阖宫上下,从妃嫔到宫人,都知道我这个新来的沁宁公主,知道宋帝宠爱我,宠得无法无天。
确实,他恨不得将世间最好、最美、最珍贵、最珍稀的一切都赏赐给我,让我拥有所有的珍宝。沁阳殿的偏殿堆满了各种玩意儿,后宫有宠的妃嫔也纷纷送来贺礼,以示友好,顺便讨得宋帝欢心。
可是,那些珍宝,我从未看过一眼。
几日来,已将风景如画、美如锦绣的皇宫逛了两遍,最初的新奇与新鲜消失了,接下来便是烦闷与无聊。这日,黄昏将至,怀瑾、怀瑜劝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我懒得动,整个上身趴在桌前,半边脸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虽说皇宫处处是景,有很多好玩、好看的地方,可是,美景看多了,也会倦怠,倒像是那些美景看我了。
忽然想起二哥,好像有几日没见他了。我问:“普安郡王今日在宫中吗?”
“应该在宫中。”怀瑜回道。
“那出去走走。”
我蹦起来,一阵风似地朝外疾奔,她们小跑着追上来。
不太记得去资善堂的路,在她们的引路下,终于来到我朝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踏入资善堂,一股清幽之气迎面扑来,石径两侧种满了修竹,至此秋凉时节,竹叶染黄,渐成凋零之势,微觉萧条。若是春夏时节,必是凤尾森森、碧绿郁郁,一院子修长的“个”字,交翠叠碧,笼下一方清凉与傲骨。
来到后苑,我让怀瑾、怀瑜退下,在正堂等我。
二哥坐在石案前,自斟自饮,案上摆着两碟小菜、一壶酒。我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他,一时之间,被他落寞、沉郁的神色震住。
他身着一袭灰白长袍,垂落的广袂化成一片染了伤色的云;他的侧颜如玉雕圆润,又似峭壁刚毅,俊美得令人屏息,却满面愁容,眉宇间蕴着沉沉的忧伤。
我不解,二哥为什么这般忧伤?为什么一个人喝闷酒?
苑中种植几种名贵品种的花卉,几丛秋菊傲然绽放,黄如锦,白如玉,自有一股清冷的傲气。墙角一片碧莹莹的叶子衬托出数朵绯色月季,鲜红欲滴,娇艳之态引人注目。另一边种着几株芙蓉,却是我极少见到的深红色,花瓣堆簇如绸,轻薄如绡、婉然可爱,令人一见倾心。
赵瑷使劲地倒酒,却倒不出来,大声喊人。
我连忙走过去,“二哥。”
他抬眸,微觉诧异,立即掩饰了方才的失态,“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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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有何吩咐?”内侍问道。
“再来两壶酒。”我扬声道。
内侍得令,自去拿酒。我看着他因酒而薄红的俊脸,问:“为什么一个人喝闷酒?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赵瑷已有两分醉意,语调变得怪异,“三妹即将册封为公主,为兄很高兴,怎么会不开心?”他指着我,双眸浮现血丝,“既然来了,就陪我喝酒。”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但我也不开心;宫中的日子富贵而安逸,却很闷,闷得发慌,我很想放纵一下,无拘无束地痛饮一番,“好,我陪你喝。”
内侍奉上两壶酒,沉静退下。
我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举杯道:“二哥,先干为敬。”
“为了三妹册封为公主,喝!”赵瑷一饮而尽。
“为了你我成为真正的兄妹,喝!”他再次斟酒,利落地倒入咽喉。
“为了我们可以时常见面,喝!”他豪爽得异乎寻常,好像落进肚子的不是酒,而是茶水。
我也连饮三杯,因为喝得太急,酒意上脑,头有点晕。
却注意到,他所说的三句话,差不多一个意思,难道他不开心是因为我册封为公主一事?
他又想斟酒,我连忙阻止,“二哥,别再喝了。”
“三妹,你知道吗?”赵瑷盯着我,整张脸红彤彤的,如西天的晚霞红艳绚烂,“有时候,我宁愿你不再来临安,宁愿你我没有缘分。”
“二哥,你醉了。”我隐隐地明白,他欢喜于宋帝是我的舅舅,苦恼于我被册封为公主。因为,一旦册封,我和他就是名义上的兄妹,再无任何可能,他对我的心意如何安放?
“醉了好……可惜,我还没醉,还要喝……”他执起青瓷酒壶,仰起头,壶嘴对着嘴,将酒倒入口中。
我立即阻止他这般放浪形骸地喝,抢了酒壶,毕竟这是宫中,耳目众多,假若宋帝知晓,想必不会轻易饶过他。
赵瑷喃喃地说着醉话,“给我……给我……把酒壶给我……”
本想喊人,却又担心被宫人知道了,传到宋帝耳中。于是,我架起他,一步步地走向他的卧寝……终于,我将他扔在床榻上,剧烈地喘气。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跟死猪一样,鼾声响亮。
我歇了一会儿,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的身子扶正,盖上锦衾,让他好好睡一觉。
二哥,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就算没有如今的册封之事,我对你也只有兄妹情谊。
忽然,头很晕,越来越晕,天旋地转,我失去了知觉……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这是一个悠长、深沉、安静的梦,梦醒处,好像有人在叫我,一声紧似一声,像是怀瑾、怀瑜的声音。
猛地惊醒,我睁开眼,她们焦急、惶恐的脸映入我朦胧的眼帘。
“公主……”怀瑜站在床前,紧张得好像有人要砍她的头,“陛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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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迷糊地应道,宋帝来了有什么好紧张的,我起来行礼不就好了嘛。
“公主,陛下来了好一会儿了,什么都看见了。”怀瑾急得快哭了。
头还有点晕晕的,我越发不解,费力地支起身子,却发现,我半个身子压着一个人,这个睡得比我还沉的人只穿着中单,而我也只穿着丝衣。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在沁阳殿睡觉吗?
似有一桶冰水浇下来,我完全清醒了,想起我在资善堂和二哥喝酒,他喝醉了,我扶他回房,然后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晕了……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和二哥躺在一张床上、而且衣衫不整?
抬眸望过去,宋帝站在房中,着玄色帝王常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面色冷峻,不,应该说是严峻冷厉、沉郁冰寒。
“二哥……二哥……快醒醒……”我推着赵瑷,用足了力气,大叫一声,“二哥……”
“嗯……别吵我……”他嘟囔了一声,闭着眼拂开我的手。
我使劲地拍他的脸,总算把他弄醒,然后我立即下床,怀瑾、怀瑜服侍我穿好衣衫。
看见宋帝之后,赵瑷也从迷糊中清醒过来,顾不上穿衣,跪在他面前,惶急而无措,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父皇,儿臣……”
“啪”的一声,宋帝狠厉地掴在他的脸上,厉声怒喝,“她是你妹妹!你竟然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
“父皇听儿臣说,儿臣什么都没做过……儿臣和皇妹是清白的……父皇明察……”赵瑷急急地解释,面色惨白。
“你最好给朕解释清楚!”宋帝怒不可揭,眼中涌动着滚沸的怒气,恨不得仗剑杀人似的。
“父皇,儿臣和皇兄真的是清白的。”我也跪在地上,简略地陈述,“儿臣来看看皇兄读书的地方,饮了两杯酒,不知怎么回事,就晕了,醒来就这样了……”
“为什么饮酒?你们不知道酒能乱性吗?”宋帝转向赵瑷,怒斥道,“你竟敢诱澜儿同你饮酒!畜生!”
“不是这样的,父皇,儿臣和皇妹只是薄饮两杯……”赵瑷顺着我的话,又是惊惧又是慌乱。
“父皇明鉴,那酒一定有古怪。”
我直觉那酒有古怪,他自然是醉了,可是我才饮了三杯,怎么会突然晕倒?即使醉了,和他同睡一榻,也不可能衣衫不整。如此看来,必定有人在酒中做了手脚,又将我们的衣衫脱了,做成酒后乱性、淫 乱宫闱的样子。
我冷静道:“父皇,儿臣和皇兄怎么会做出有违伦常的事?父皇务必彻查,查查那酒,查查资善堂的宫人,儿臣觉得,一定有人陷害儿臣和皇兄。”
宋帝听进去了,眉宇微蹙,似在沉思。
赵瑷转首看我,我对他使眼色,他的心神稳定了些,不再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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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敢肯定有人陷害我和二哥,不过此事必定不寻常。
半晌,宋帝面上的厉色稍稍和缓,道:“此事,朕自会查清楚。”又对二哥道,“如若再因酒误事,朕严惩不怠!”
赵瑷道:“是,儿臣铭记在心。”
我舒了一口气,却听得宋帝冷冷道:“澜儿,跟朕回去。”
我对二哥眨眨眼,在怀瑾、怀瑜的搀扶下,离开了资善堂。
——
酒醉一事,不了了之。
我不知道宋帝有没有彻查,不知道是否查出暗中搞鬼的人,我也不敢问。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好像从未发生过。不过,赵瑷比我倒霉多了,宋帝罚他在府中抄书五日,无召不得入宫。
这几日,为了让宋帝消气,我也不敢太张扬,就在沁阳殿前庭后苑散心。
可是,闷了五日,我就受不了了,只能在宫中到处走走、看看。
经过几年的修建、营造,大宋皇宫颇具规模。临安本就是个山灵水秀的江南佳丽地,宫中建了多处犹如阆苑仙境的苑囿,供帝后、妃嫔游玩。堂、阁、斋、楼、台、轩、观、亭、榭,星罗棋布,数不胜数,令人叹为观止。这些建制与林木花卉、碧池绿波相辅相成、相映成趣,可谓处处是美景,行走其中,犹如穿梭在富丽堂皇的画中。走累了,可以随便找个佳处歇脚,再继续逛。
怀瑾、怀瑜陪着我漫无目的地走,时不时地劝我停下来歇一歇,可是,这些风景都看腻了,有什么好看的?
忽然,我想起一个有趣的地方,就问她们太医院怎么走。
来到太医院,一股浓郁的药香扑了个满身,那般熟悉,我深深地吸气,仿佛回到了家。
太医和医侍们正忙着,见礼后,我说要看看这里有什么医书,医侍就带我来到珍藏医书、古方的房间。
木柜子上摆满了医书,我喜不自禁,终于找到了打发光阴的好法子。
先把怀瑾、怀瑜打发回去,然后,我躲在这里看医书,无人打扰,惬意、悠闲得很。
看着看着,一本书就啃完了,我坐得腰酸背痛,起身伸伸懒腰、舒展筋骨,决定明日再来。
凉风习习,日头西坠,西天的云海艳红如烧,气象万千;霞光璀璨,照在宫墙上,仿佛披着一层曼妙而绮艳的红纱,随风轻扬。
我走在宫道上,步履轻快。
前方走来一人,步履沉缓;着天青色长袍,一张俊逸的玉脸被晚霞染红,淡淡地笑。
二哥,赵瑷。
他站在我面前三步远,长身玉立,霞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而我的背影,朝着反方向延伸,背道而驰。
“皇妹,近来可好?”他问,语声轻淡,如冷瑟的秋风。
“很好,你呢?”我的唇角含了一缕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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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今日母后召我进宫,问了一些事,现下正要出宫。”赵瑷袍角微掀,一本正经地说道。
“皇兄好走。”我也矜持地说道。
他朝我点头,正要举步,却忽然,面色剧变,箭步奔过来,扶住我的肩,合身挡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冲过来,被他的猛力一冲,支撑不住,转了半圈,软倒地上。他也跟着蹲下来,“呃”了一声,眸光轻颤,面色瞬间苍白,全身僵硬。
我慌了,隐隐觉得不妙,“二哥,怎么了?”
说罢,看见他的后背右肩处Сhā着一支利箭,我连忙扶着他,惊惶道:“二哥,你中箭了。”
原来,他冲过来,是发现了这支暗地里射来的利箭。很明显,这支箭是射向我的。
二哥,你再一次以身替我挡箭,救我一命,你教我如何偿还你的恩情?
赵瑷眉头紧皱,忍着痛,额头冒汗,“我没事,不要担心。”
我心痛道:“此处离太医院不远,我扶你去太医院。”
——
太医院厢房,赵瑷躺在床榻上,利箭已拔出,太医为他止了血,给他服下汤药,说他没什么大碍了,静养半月就能康复。
我坐在床边,道:“二哥,为什么这么傻?你可以提醒我啊……”
他不在乎地笑,双唇发白,“当时形势危急,我没想那么多,就冲过去了。你身子弱,我受伤总好过你受伤。”
“可是……”
“没事,躺几日就好了,你别担心。”赵瑷面色一沉,寻思道,“你想过吗?那里是花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射来一支箭?那支箭分明是冲你而来的,难道有人要杀你?”
“我也觉得蹊跷,不过无凭无据的,又能怎么样?”
我微勾唇角,难道真有人置我于死地?这次是用箭射死我,上次是塞给我一个“淫 乱宫闱”的罪名,毁我名节,如此歹毒,难道是那个人?
有人走进来,赵瑷转头望去,“父皇,儿臣不能起来给您行礼……”
我站起身,上前挽着他的胳膊,思忖着他是否听到我和二哥说的话,“父皇,皇兄为我挡了一箭,受伤了。”
宋帝拍拍我的手背,坐在凳子上,脸上不露喜怒,问道:“好些了吗?”
赵瑷回道:“好些了,谢父皇关心。”
“你母后不是传你进宫吗?怎么会受伤?”宋帝到底是关心他的。
“儿臣从仁明殿出来,在花苑遇到皇妹,就说了两句。忽然,儿臣看见一支箭射向皇妹,就立即冲过去。”
“你看见射箭的人了吗?”宋帝寒声问道,面色遽然一沉。
“儿臣发觉时,那支箭已经射出,事出突然,儿臣担心皇妹的安危,没注意射箭之人。”赵瑷复述了事发经过,面色凝重,“父皇,宫苑突然冒出冷箭,儿臣觉得事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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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帝颔首,眼中急速闪过一抹冷厉,“朕会彻查此事。你好好歇着,稍后让宫人抬你回资善堂,静养几日再回府。”
赵瑷道:“谢父皇。”
宋帝叮嘱我道:“你自个儿当心点,不是每次都有你皇兄为你挡箭。”
我抿唇,颔首,嘀咕道:“怎么宫中也这么不安全?”
他眸色微沉,英眉微皱,“嘀咕什么?”
我摇头哂笑,恰时,外头传来内侍的通报声,“太后驾到!”
宋帝站起身,我恭谨而立,待皇太后进来,一起行礼,不过赵瑷无须下床,嘴上说说便罢。
皇太后不看我一眼,径自坐在床边,拉着二哥的手,表现出一副祖母的慈祥范儿,以疼爱的语气垂询道:“可怜的孩子。哀家一听到你在花苑意外受伤,吓得魂儿都没了。怎么样?伤在哪里?疼不疼?”
“谢太后关怀,孙儿不疼,只是皮外伤。”赵瑷温和地笑,“太医瞧过了,养几日便好。”
“那你在宫中多休养几日,不必急着回府。”她的指尖抚触着他的脸,“面色这么苍白,想必那箭伤不浅。哀家让你母后常去看你,省得那些宫人不放在心上。”
“太后不必挂怀,孙儿很好。”
“哀家听说,你为了救人,舍命为人挡了一箭,是不是?”皇太后语声一变,略有责备。
“当时形势危急,孙儿没想那么多。”赵瑷笑道,偷偷地看我一眼。
“哀家早就知道,她就是个祸害,和她在一起,总有血光之灾。”她说的是我,直言不讳,“下次看见她,要远远地避开,知道吗?”
他没有答应,笑得颇为尴尬。
皇太后的言辞中充满了鄙夷与恨意,“上次是引诱你、做出伤风败俗、有违纲常的丑事,这次是血光之灾,下次是什么?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那么喜欢她,不问青红皂白地宠她!照哀家说,这就是‘一叶障目’!瑷儿,你可要把眼睛睁大一点,千万不要像你父皇那样,被那只妖孽迷得神魂颠倒。”
赵瑷故意装糊涂,“太后说的,孙儿听不懂。”
宋帝牵住我的手,对他道:“瑷儿,你好生歇着,朕会彻查这件事。澜儿,父皇送你回去。”
我看向赵瑷,无奈地眨眸。
——
休养几日,赵瑷的箭伤渐好,我去看过他几回,复原情况良好。
九月十五,是我册封为大宋沁宁公主的吉日。
天蒙蒙亮,怀瑾、怀瑜和梳妆的宫人就开始为我梳妆打扮,从头到脚,逐一进行,一丝不苟。
匀妆,梳发,穿衣,穿履,完毕后她们搀扶我站起来。从多面铜镜中,我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盛装女子,陌生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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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的脸腮,娇嫩的檀唇,晶亮的眼眸,精致的五官,组合成一张七分娇艳、三分妩媚的脸。眉心贴着芙蓉花钿,青丝梳得光滑如镜,头戴九龙四凤珠翠冠,珠玉琳琅,玛瑙闪烁,玉光与金光交相辉映,映射出璀璨的光华辉彩。
足踩鸾羽点珠凤头履,身穿公主受封的吉服。这袭吉服是宋帝命宫人赶制的,以华贵的青锦裁出,衣襟、袖缘上以金线织绣云凤纹、鸾凤羽,金光闪闪,极为奢贵;后裾曳地,幅长六尺,绣着朵朵出水芙蓉,行进间,仿是一汪青碧水间浮着朵朵芙蓉,清丽而华贵,秀雅而娇媚。
我挺直腰杆,看着镜中的自己,禁不住感慨:这册封吉服穿在身上,还真是公主的样子。
“公主高挑修长、婀娜多姿,这身吉服穿在身上,更添窈窕情致。”怀瑜赞美道。
“可不是?公主是九天玄女,宫中那么多妃嫔,也比不上咱们公主仙姿玉骨。”怀瑾笑道。
这日,行册封典仪的殿上,文武大臣齐聚,宗亲宫眷汇聚一堂,见证这隆重的时刻。
宋帝看着我,眉宇蕴着明亮的笑意,眸光温热;他身着帝王冠冕,威武英气,原本的俊朗添了五分帝皇霸气与威仪。赵瑷也穿着宗室朝服,绛红服色将他俊白的脸衬得红光满面。
他的目光温润如水,笑得浮光掠影。
或许,他虽然高兴,但心中不太好受吧。
册封礼仪一一行过,结束后,我坐上鸾舆回沁阳殿,午时再去紫宸殿,因为,宋帝要在紫宸殿设宴,为我庆贺。
歇了半个时辰,宫人来请,说宋帝让我去书房。
他让我去书房,有什么事呢?
来到书房,内侍示意我进去,随后关上殿门。
第一次进大宋皇帝的书房,自当好好瞧瞧。我环顾左右,这书房颇为宽敞,东西还有两间。北首正中是御案,铺着明黄锦缎,笔墨砚台书纸一应俱全,左侧是一叠小山似的奏折。御案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长卷画,上绘青山碧水、村野城郭,寓意大宋江山,笔触细腻,笔锋苍健,大开大合,气象万千,给人一种“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
一排书架占了半面墙,柜上摆满了书册,一眼扫过去,大多是古籍珍本。其他摆设、物件,诸如桌椅、案几、瓷瓶、玉器、书画、玩物,都是极好的,不是皇家用物就是世间珍品。整体看来,宋帝的书房可用一个字来形容:雅,洋溢着一股浓浓的书卷味儿。
“你来了。”宋帝站在窗前,背对着我,负手而立,长身如松,仿佛泰山崩于眼前,他都不会眨一眼、动一动。
“儿臣参见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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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转身,温和一笑,扶我起身,“册封了就懂事了,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随他走,思忖着他要带我去哪里。
来到东厢房,宋帝掀开一幅画,墙上有一个圆木机关。他转了一圈,轰隆一声,旁边的白墙自动转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行的洞口。
这机关设计得巧妙,他拉着我进去,随手在墙上转了一下机关,墙门又关上了。
这间暗室灯火通明,原来是四角燃着四盏精美、精巧的海棠红绢纱宫灯,想必是每日都有人来添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暗室?他为什么带我来?
举眸望去,这个暗室不大,却也不小,美轮美奂,令人如坠云山仙境。
中央是一张双人床榻,六尺宽的沉香木为床柱,悬挂着鲛绡海棠红罗帐,帐上遍绣海棠,烛火辉映下,那海棠栩栩如生,仿佛飘舞在半空,纷纷扬扬,犹如一场海棠花雨,烂漫优美。榻上枕衾皆有,都是上好的绸缎所制,榻旁有三个沉香木衣架,挂着三套衫裙。这三套衫裙或华美、或清雅、或奢贵,美得令人屏息,色泽却已暗淡,许是有些年头了。
典雅的梳妆台,珠钗花钿,玉镯玉坠,琵琶古琴,书画书册,云锁 Сhā屏,精巧的小玩意儿,等等,各有一席之地,摆放得井井有条,而且全无灰尘,可见时常有人摩挲、把玩。
这些东西都是女子之物,宋帝为什么在书房弄个暗室?为什么暗室里摆放的都是女子之物?莫非与娘亲有关?
“这些都是你娘的旧物。”宋帝站在衣架前,摩挲着那袭清雅的春衫罗裙,嗓音低沉,眸光眷眷地流连,“朕一直保留着,希望她回来的时候,可以看看这些。”
“父皇,娘亲……”他这般思念娘亲,我实在不忍心。
“你娘一定会回来。”他笃定道,虽有些微的哀伤。
可以断定,宋帝对娘亲,不仅仅是兄妹情谊。
怪不得皇太后那么生气,怪不得她那么痛恨娘亲!
可是,父皇,这到底有违伦常,不为世人所接纳,你为什么这般沉迷?娘亲在你的帝王生涯中已经消失多年,为什么你对娘亲还这般念念不忘?
宋帝站在一幅画前,我看过去,惊呆了。
那幅画,好美。
疏淡的水墨画出数枝春桃,桃枝横斜,花前站着一个女子,寥寥几笔勾勒出这女子的背影,勾勒出她的曼妙身姿、绝世风华。
轻淡如烟,单薄如纸。
虽然看不见她的容貌,却能想象得出,画中女子必定琼姿雪色,倾国倾城。
宋帝从一堆卷轴中拿出一卷,慢慢展开,挂在墙上,我心头一喜,这幅画中的娘亲站在苑囿的一角,眉黛如山,眸泛春波,笑意点唇,容光皎洁,美得令人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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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你娘确有六七分像,若不明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便是画中人。”宋帝的声音分外柔软,春水般含情。
“这两幅画都父皇所作?”
他颔首,“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崔珏《有赠》一诗写得妙,你娘的倾国之貌便是如此。你承袭了你娘的美貌,倘若朕不将你留在宫中,朕担心你和你娘一样,遇人不淑,姻缘不顺,一生坎坷,发生一些无可挽回的事。”
原来如此。可是,父皇,我早已“遇人不淑”,早已经历了一些无可挽回的事,身心受创,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
“娘亲年轻的时候,究竟有何遭遇?”我对娘亲的一生愈发好奇。
“你娘是沁福帝姬,后来朕封她为宁国长公主,这便是你的封号‘沁宁’的由来。”
“父皇不说,儿臣还真没想到这个封号有这样的深意。”因为娘亲,他才会这般喜欢我、宠我。
“那日,朕出宫走走,看看宫外的秋光、秋景,想着你娘会不会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回来看看朕。”他的目光凝落于画中的淡薄女子,温和静润,思念漫溢,“朕听到有女子弹唱柳三变的《望海潮》,就上前看看。没想到,朕真的看见了湮儿。她站在人群中,巧笑嫣兮,顾盼神飞,容光焕发。过了那么多年,她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朕不敢眨眼,害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了。”
最初的一眼,他真的将我误认为娘亲。
宋帝和缓道:“她也看着朕,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朕,朕有点生气,正想走过去,她却走了。这时,朕才回过神,她不是湮儿。虽然她和湮儿长得很像,却只有十六七岁,不会是湮儿。之后,我让人跟着她,还请她到茶楼一聚,然后带她进宫。”
我问:“父皇没有怀疑过,也许儿臣是娘亲的女儿?”
他讪讪一笑,“怀疑过,不过朕想到,湮儿的一双儿女必定跟着父亲,不会到临安来,就否决了这个猜测。”
因此,他就将我当做娘亲的替身,执意册封我,将我留在身边,弥补那段隐晦、遗憾的情愫。
宋帝并不看我,始终看着画中女子,思念着留存在心底的那抹倩影,“你进宫几日,朕越来越觉得,你和你娘的脾气、性情相像,朕几乎将你当作你娘,给你富贵荣华、平安喜乐,朕能给你的都给你。”
即使皇太后极力反对,极尽孝道的他也不妥协,不惜与生母撕破脸。
即使养子赵瑷苦劝、哀求,他也不改初衷,非要纳我为妃。若非我在紧急关头道出真相,后果不堪设想。起初不说,是因为担心泄露了身世会置爹爹、哥哥于险地,而二哥为了我饱受苦痛,情势危急,我不能再隐瞒,否则也许连自己都无法保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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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帝眸色怔忪,眼底积聚着刻骨的情意,“朕册封你为‘沁宁公主’,假若你娘听闻,应该能猜到朕册封的就是你。也许,她会回来看看你。”
我恍然大悟,这便是他册封我最重要的原因。
可是,娘亲不会回汴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我怅然一叹,轻轻问:“父皇就这么放不下娘亲吗?”
“朕没有保护好你娘,以至于抱憾终生……”他的声音里浸满了浓郁的哀伤,“你娘命运多舛、一生坎坷,朕对不住你娘……你既为公主,朕自当竭尽所能保你一世安稳。”
“谢父皇,只怕儿臣没有福气。”
“在朕心中,你便是朕的亲生女儿,是最尊贵的大宋公主。朕在位一日,便有你一日的荣华与喜乐。”宋帝转首面对我,微微敛了伤感之色,“如今,朕只希望你娘听闻此事,有朝一日会回来,回到朕的身边。”
我轻轻颔首,“希望如此。”
然而,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纵然爹爹再情深,纵然宋帝再思念,纵然我和哥哥再想念,娘亲也不会回来了。
选择不说,是因为,也许,心存希望比绝望好一点,至少有个盼头。
——
之后,宋帝携着我来到紫宸殿。
文武百官、宗室亲眷和宫眷妃嫔已经就席,随着内侍通禀声的扬起,所有人立即起身恭迎宋帝。我随着宋帝走向北首御座,那些对“沁宁公主”好奇的人偷偷地递来目光,看看我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在这些目光中,有羡慕者,有不屑者,有暗暗妒忌者,有疏冷讥讽者,更多的是惊异、不解。或许,他们惊异的是我长得和娘亲很像,不解的是我和宁国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宋帝示意我的宴案在他的右侧,然后掀袍坐下来。左案是吴皇后,我向她行礼后才落座。
赵瑷的宴案是左列首席,我迎上他澹然含笑的目光,微微一笑。
此次紫宸殿设宴,宴开百席,百味珍馐,千种佳肴,美酒甘醇,香气缭绕在宽敞的大殿,令人心醉。所有人皆盛装打扮,锦衣华服,珠钗鬓影,金玉闪烁。
乐起,宴席开始,放眼望去,这个偏安江南的大宋王朝,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满目锦绣,满殿浮华,仿佛江山固若金汤、社稷稳如泰山,仿佛并无强敌如虎豹伺机入侵,仿佛临安是黄河以北的汴京,仿佛从未发生过靖康之难,仿佛大宋江山从未一分为二。
宗亲,妃嫔,命妇,那些言笑晏晏的人一一向我祝贺、敬酒,我含笑回敬,脸颊僵硬而麻木,应付这些虚礼,枯燥,烦闷。然而,看着宋帝发自肺腑的笑容,我只能掩下不耐的情绪,舒眉展颜,尽管笑得言不由衷。
谈笑声,祝贺声,歌舞声,满殿喧嚣,充斥在耳畔,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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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持杯前来,笑得满面春风,“今日是皇妹的大好日子,为兄敬皇妹一杯。”
我笑一笑,举杯,掩袖,一饮而尽。
也只有这一杯,才是我真心实意地喝下去。
“皇妹,我知道你不耐烦,不过父皇很开心,你就忍一忍,不要扫了父皇的兴致。”他微微倾身,低声道。
“嗯,知道了。”我轻声问,“我可以佯装不适、先行回殿吗?”
赵瑷轻轻摇头,我看向他的宴案,目光落在那个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身上,“皇兄好福气,嫂嫂秀美端庄、温柔贤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妻子。”
方才看见他身旁坐着一个女子,便知那是他的妻子。我问了怀瑾,二哥成亲多年,与郭氏相敬如宾,并无传出什么不睦之事;郭氏知书达理、宽和待人、持家有道,将郡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让夫君操心、烦忧府中之事,是个难得的贤内助。
他微牵唇角,转身的刹那,眉峰仿似飞落一抹落寞。
无论是册封典仪,还是酒宴,皇太后都没有露面,执意将她的反对进行到底。
宋帝给予沁宁公主的荣宠,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
这一日,从早忙到晚,应付宫廷礼仪,应付诸人恭贺,身心俱疲,回到沁阳殿,我早早地歇了,一觉睡到天明。
接下来几日,各宫妃嫔接连不断地邀我去宴饮、品茗、赏花、聚会,我不喜欢那种热络、虚伪的表面文章,不想去。然而,我刚刚册封,虽说荣宠无限、风光无两,但这些妃嫔到底是我的长辈,若是推脱不去,不仅是不给她们面子,也是不给宋帝面子,就只能应邀去了。
连续六日,应付这些妃嫔的热情,又累又乏又闷,差点儿被她们的脂粉香气熏晕了。
实在不想应付了,就托辞身子不适,躲在寝殿,谁也不想见。
宋帝听闻我抱恙,立即赶来看我,我忙说没什么,只是应付那些妃嫔有点倦怠,又在宫中闷了这些日子,有些烦闷、无聊罢了。他没说什么,我趁机恳求他让我出宫散心,他面色一沉,语气略有责备,“才夸你懂事了,又不安分了?”
“父皇,儿臣真的很闷嘛。儿臣只是去宫外透气、散心,又不去别的地方,若您不放心,就多派些人跟着儿臣,或者让皇兄陪儿臣出宫好了。”我蹙着眉、苦苦地哀求。
“你当真这么想出宫?”
我使劲地点头,他无奈地应允了。
次日,在二哥的陪同下,我终于踏出皇宫大门,呼吸宫外新鲜的空气。
八个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后面,我不理他们,当他们不存在,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赵瑷一边走一边笑,“出了宫门,好比如鱼得水,你又活过来了。”
我扬眉一笑,“可不是?我最讨厌守规矩了,皇宫再大、再好,也是牢笼,会把一个大活人活活闷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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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瑷摇头失笑,叮嘱我小心点儿,不要撞到人。
走走看看,跑跑跳跳,即使在街市做不出什么多带劲的事,逛逛也是好的。不过,今日出宫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二哥说已经安排好妥当,我不必操心。
来到“九重天”酒楼三楼雅间,一人朝我走来,步履如风,“阿眸,可算见到你了。”
“上官大哥,好久不见。”我感慨道,虽然时隔不久,却觉得恍如隔世,“让你担心了。”
“你还好吗?”上官复担忧地问,从头到脚将我看了一遍,目光越来越疑惑。
“我很好,你无须担心。”今日女扮男装,我特意穿了一袭看起来很不起眼的衣袍,他应该不会发觉什么吧。
“坐下来说吧。”赵瑷笑道,吩咐伙计上茶和糕点。
八个侍卫在外等候,我们坐下来,上官复还是憨厚老实的样子,脸膛黝黑,满是关切。
他顾不上二哥在旁,拽住我的手腕,问:“阿眸,这些日子你在哪里?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上次赵公子说你有事缠身,一时脱不开身,现今如何?没事了吗?”
我含笑解释:“不是什么麻烦事,都解决了。上官大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兄长,如今我住在他府上。”
上官复恍然大悟,抱拳道:“原来赵公子是阿眸的兄长,失敬失敬。”
赵瑷也抱拳回礼,“上官兄不必客气,既然阿眸当你是大哥,你便也是赵某的兄弟。前些日子多亏上官兄对舍妹多有照顾,赵某在此谢过。”
于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倒把我晾在一旁,直至茶点来了,他们才停下来。
如今我身份特殊,不好对上官复言明身份,而二哥似乎也不想对他表露身份,只说家境殷实,如此搪塞过去。
聊了半晌,我问:“上官大哥,这阵子你一直在临安吗?还要北上吗?”
上官复应道:“会在临安多待些日子,假若北上,我会让李大哥转告你。”
我点点头,这辈子,只怕我再也不会北上了,也不会再与大哥相见了……大哥,你在哪里?安然无恙吗?完颜亮是否仍然赶尽杀绝?
赵瑷和上官复聊起临安的北货,接着又聊起平江府、建康府等地的风土人情,滔滔不绝似的,我Сhā不上话,就自个儿吃点心,站在窗前看街上人来人往。
——
大哥、二哥文武双全、学识渊博、才华横溢,我是一个野丫头,不擅诗词歌赋,不懂琴棋书画,不会弹琴抚瑟,更不会引经据典,看得懂字,会一些浅显的诗赋罢了,别无它技。宋帝喜欢通文墨、懂诗赋的女子,便请了两个学识渊博的先生专为为我讲课授业,因此,每日早上授课半个时辰、习字一个时辰,午后听讲一个时辰。
授课的地方在资善堂,这是我要求的。宋帝本不答应,说那是皇子读书之处,另外给我安排书阁。我说,在资善堂听讲、习字,可与皇兄作伴,不至于那么闷,还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有不懂、不解之处,便可及时问他,有什么不好?
磨了好久,宋帝才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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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每日都在资善堂用功,一个老师教授诗词歌赋,另一个老师教授文史典故。宋帝说,虽然我开蒙晚,不过事在人为,只要下苦功学习,为时不晚。还说,一个月后题考,看我有没有用心听讲、用心学习。
听讲、习字、看书,虽然枯燥乏味,却也可以增进学识、知晓文史,有朝一日,我就可以和大哥、二哥吟诗颂赋、谈文论史,就不会只有听的份儿,届时,大哥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想到也许会有这一日,我就拼命地学习,不耻下问。
一个月后,宋帝驾临资善堂,说要考考我,看我有没有长进。
他笔直地坐着,冠玉似的脸庞微微低着,一边饮茶一边听两个老师回禀这个月给我讲授了什么。我紧张得手心出汗,看向站在左侧的二哥,忐忑不安。
赵瑷眨眨眼,示意我放松点儿,还教我舒缓情绪,深深吸气、缓缓呼气。我照着他的样子深深吸气、缓缓呼气,果然好了一点。
“澜儿,老师说教你《诗三百》,会背了吗?”宋帝平和地问,似乎尽量不给我压力。
“儿臣就背那首《月出》吧。”
他点点头,我就清声背诵起来。《诗三百》中,自然是《月出》一诗最为滚瓜烂熟。
赵瑷的目光温热得有点怪异,两个老师嘉许地颔首,宋帝则是风平浪静,不置好坏。背完后,我等着他的品评,他没说我背得如何,“再背一首其他的,前唐七绝吧。”
我道:“父皇,儿臣更喜欢本朝的词篇,因为从形制上看,本朝词篇不若五言、七绝那般,每句必须字数一样多。本朝词作中,长短相间,虽有一定的形制与要求,却自由许多。”
宋帝含笑瞪我,“朕就知道,你不喜拘束,喜欢自由自在,也罢,背一首词吧。”
我挤眉弄眼地笑,清了清嗓子,以抑扬顿挫的音调朗诵柳三变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完毕后,二哥和两个老师皆点头称赞,宋帝却冷着脸道:“背一两首诗篇、词作,是最基本的功夫,只能说你用了点心思。”
我抿唇道:“儿臣定当更加用心、加倍努力。”
“什么时候将《诗三百》和历代诗篇背得滚瓜烂熟,才算真正下了苦功。”他的目光锐利了些,直逼人心,“现在朕给你出两道题,你回答得好,朕答应你一件事。”
“父皇尽管出题,不过若是老师从未讲过的文史典故,儿臣是万万答不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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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鬼灵精。”宋帝冷哼一记,愉悦地笑起来,问道,“战国时期,秦赵相争,在长平一役中,秦国大将白起大破纸上谈兵的赵括,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仅是坑杀降卒四十万这一事,你觉得是对是错?有何看法?”
长平一役,讲授文史典故的老师详细地讲解过,但并未讲过坑杀四十万士卒这事件本身是对是错,我也从未想过,此时要我回答这个问题,真真无从说起。
想了又想,斟酌又斟酌,我咬着唇,心神略定,大胆道:“儿臣以为,要从两个方面来分析。若儿臣是赵人,必定觉得秦将坑杀降卒四十万过于残暴、狠毒,有违天道。若儿臣是秦人,是秦兵,儿臣以为,如何处置四十万赵国降卒是一个大大的难题。其一,赵兵相当骁勇,放他们回去是万万不能,只恐养虎为患;其二,赵国民风彪悍,四十万之多,难以驾驭,秦军难以控制,也许会日久生变。既不能留,也不能收为己用,便只能杀掉,以绝后患。坑杀后,还能起到震慑之效。因此,对秦国而言,杀,是最好的选择。”
讲授文史的老师道:“微臣并无教过公主这些,公主对文史所知甚少,却分析得极好,新鲜别致,自成一家之言。”
赵瑷也用惊异的目光看我,好像看一个怪物。
宋帝面色颇沉,仿佛并不满意我的长篇大论,又好像觉得我的分析完全是错的。
我的心七上八下,是不是说错了?
静默半晌,终于,他问:“照你这么说,若你是秦将白起,你也会坑杀四十万赵军?”
“儿臣只是弱质女流,哪有调兵遣将、安邦定国之能?儿臣只是就事论事,胡言乱语罢了,父皇见笑了。”我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背上冷汗涔涔。
“秦军乃虎狼之师,你以为,大宋将士如何?”宋帝又问,目光冷沉。
“儿臣从未见过我宋将士军威,不知军纪、军威如何。”
“与金兵相较呢?”
“素闻金兵骁勇善战,弓马骑射尤佳,旁的,儿臣不知。”我谨慎地回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宋兵、金兵,不知道他对我方才的回答是不是很生气。
宋帝缓缓地饮茶,面上不显喜恶,问:“瑷儿,你以为澜儿的见解如何?”
赵瑷侃侃而谈:“儿臣以为,秦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卒,皇妹之言条理清晰,可谓新鲜别致,可成一家之言,儿臣亦自愧不如。”
宋帝站起来,俊白的脸庞慢慢绽开一朵灿烂的微笑,“朕也觉得澜儿的分析可成一家之言。粗学文史便能有此新鲜别致的见解,孺子可教,朽木可雕。”他轻拍着我的肩,倾身在我耳畔道,“你娘巾帼不让须眉,在敌军面前毫无惧色,可谓女中豪杰。你有你娘的风范,好好用功,会有大出息的。”
我松了一口气,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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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是女中豪杰吗?娘亲曾经在军中效力、抵抗金兵吗?
他吩咐两个老师用心讲授,多花点儿心思教导我,然后就走了。
待下堂后,赵瑷对我竖起大拇指,“皇妹,为兄佩服你的见解。”
“二哥,别取笑我了,那会儿父皇的面色那么难看,我都吓死了。”私下里,我总是叫他“二哥”。我趴在案上,感觉脑子里满满当当的,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了,只想什么都不想,彻底放松。
“我原也以为父皇不赞同你的见解。”
“为什么?”
“秦军乃虎狼之师,坑杀四十万赵卒,自然是太过残暴。也许父皇想起当年的靖康之难,金兵也如秦军那般残暴不仁、烧杀抢掠。”赵瑷说起二十几年前大宋遭遇的国变,俊眸灼亮,似有两团火焰在烧。
因此,宋帝以为我赞同秦将白起的做法,怒从心起。假若我是他,金兵亡了我的家国,我也会痛恨金兵,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后来他为什么又赞同我的见解呢?
我问:“对了,二哥,我娘在靖康之难中经历了什么,你知道吗?”
他摇头,“当年我还小,不知道你娘在金国发生了什么,北归后发生的事,我也不太清楚。这些年,无论是宫中,还是朝野上下,父皇明令禁止谈及宁国长公主。若有提及者,一律处死!”
为了不让人再提及沁福帝姬、宁国长公主,忘记此人的存在,宋帝彻彻底底地抹去她的一切,自己却做不到,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
这日,下堂后,我不想回沁阳殿,就坐在碧池边的大石上,看着枯萎的落叶飘浮在碧水上,一漾一漾的,看着碧池四周的林木、花卉凋零成荒芜的冬景。
红凋岸蓼,翠减汀苹,触目凄涩。时值十月,冬寒越来越盛,冷风越来越紧,花事再缤纷、再花团锦簇的苑囿也变得萧条肃杀,落叶与飞屑随风飘荡,曾经绿意郁郁的枝头变得光秃秃的,枝桠遒劲,向阴霾的天空伸展。
怀瑜本是陪着我的,眼见寒风吹得紧,我身上又穿得单薄,就说回沁阳殿取斗篷。
我捡了几块小石子,弯着身,用力地掷出,小石子擦着水面飞过去,碰了三次水面才沉下去。
连续掷了四块小石子,可惜很快就都沉下去了,若是薄薄的瓦片,一定可以飞远一些。
“野丫头就是野丫头,竟然玩这种低贱的游戏。”身后传来一道流里流气的声音,冷嘲热讽。
我立即转过身,但见一个内穿锦衣、外罩披风的年轻公子走过来。此人二十出头,有点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过,从他的服色上看,此人不是宗室亲眷便是朝中重臣的子孙。
他叫我野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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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必定知道我是沁宁公主,而且对我相当不敬,可见此人大有来头。
“我知道你是谁。”他站在我面前,轻 佻的笑容令人憎恶,“你是沁宁公主,至于我是谁,你一定不知道,也猜不出来。”
“你是……”我打量着他,比二哥肥壮的身子穿着纯白流水纹锦袍,披风上绣着宗亲才能用的纹饰,面目清秀,眉宇间略有轻浮之色,“你是恩平郡王赵璩。”
“你如何猜到的?”赵璩的面上略有讶异之色。
紫宸殿的酒宴上,二哥的宴席下首是恩平郡王,只不过我没有多加留意,记不清他的容貌。此时仔细想来,有点印象而已。不过,我没有这么说,只道:“郡王自由出入宫禁后苑,又穿着这样金贵的衣袍,不是宗室亲眷就是朝中要臣的子孙。再者,郡王认得我,又这般洒脱不羁、不拘小节,自然是宗室亲眷。在父皇选育于宫禁的宗室子侄中,以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最得圣眷,阁下自然是恩平郡王。”
他拊掌一笑,“人人都道沁宁公主活泼机灵、能言善辩,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我但笑不语,暗自思忖着。怀瑾、怀瑜说过,赵璩和二哥一样,是太祖七世孙,七岁时被选入宫,赐名“璩”,由当时位分仅为才人的吴皇后抚育。虽然他比二哥小三岁,却比二哥老道许多,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将宫中一众妃嫔、皇太后和宋帝哄得笑逐颜开,表面文章做得极为出色。
赵璩一直盯着我,目光闪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讨厌他大胆、放肆的目光,回敬道:“在玩低贱游戏呀,郡王应该要出宫了吧。”
“原来咱们的沁宁公主是个记仇的姑娘。”他夸张地大笑起来,装模作样地抱拳道,“算我说错话了,小生向公主赔不是。”
“罢了,我先行一步,郡王自便。”直觉这人不像二哥心地仁厚,我不想与他罗嗦。
“且慢!”他迅速地跨出两步,伸臂拦住我的去路,“公主,不急不急。”
他是郡王,我是公主,名分比他高,他阻拦我,实在无礼,是以下犯上。
我的脸冷下来,没好气地问:“郡王还有什么事吗?”
赵璩从衣袍中取出一包东西,笑眯眯道:“方才皇祖母赏了我一颗不久前进贡的夜明珠,我便借‘珠’献佛,请公主妹妹一同欣赏,如何?”
公主妹妹?谁跟你是兄妹?
他的笑容很轻浮,令人厌憎,不过,他一句“皇祖母”值得玩味。二哥称皇太后为“太后”,他却叫皇太后为“皇祖母”,可见皇太后对他的喜欢与宠爱。
“太后赏赐的夜明珠价值连城,不能磕坏、碰坏,郡王还是拿回府供起来,宫中人多眼杂,还是不要拿出来招惹罢。”我含笑道,“我只是父皇认的义女,不像郡王是太祖后人,身份尊贵,比不得我这个野丫头。野丫头须尽快回去温习功课,无福与郡王欣赏夜明珠,郡王请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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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贵人事忙,我也不便打扰,不过我真的很有诚意与公主同赏,公主就看一眼,如何?”赵璩说得相当诚恳。
话落,他自顾自地揭开包着夜明珠的红绸,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放在我眼前。
这颗夜明珠通体明亮,珠光莹润而耀眼,的确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珍宝。忽然,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心道不妙,却已来不及。我全身绵软,想走却迈不动步子,赵璩从容地收起夜明珠,揽住我的腰肢,笑得阴险。
紧接着,我陷入浓重的黑暗……
——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耳畔仿佛有窸窸窣窣的轻响,我竭力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清醒,房中却暗得很,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动了动手足,却发现,四肢绵软无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怎么会这样?难道是那个该死的赵璩迷晕了我?这迷香一定混了令人筋骨无力的药物,否则我不会一点力气也无。
费了好大劲,还是无法起身。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我立即闭眼,佯装昏迷。
房中似乎有了亮光,有人坐在床沿,我听到了若有若无的鼻息。
一定是赵璩!
一只手抚触着我的额头,缓缓的,轻轻的,接着,手指下移,从娥眉滑过,鼻子、双唇、脸腮,有点痒,我恶心得想呕,克制着,装作睡得很沉,不让他发觉。
他想怎么样?
赵璩,你胆敢对我不规矩,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如此娇媚的美人儿,秀色可餐,不尝一口,委实可惜,也对不起自己。”他啧啧有声,拖长了音调。
“公主,今日落在我手里,可怨不得我,怨只怨父皇太宠你了。”他语声含笑,是那种心术不正之人的**之调,“放心,我会好好疼你。有朝一日,我做了皇子,封为太子,你便是本太子的侧妃;父皇百年之后,我当了皇帝,不会亏待你的。”
我震骇,怒从心起,想不到这个恩平郡王竟然是个好色、下作之徒!再怎么说,我和他也是名义上的兄妹,他怎么能这样?
赵璩解开我的衣带,我慌了,立即睁眼,怒喝:“住手!我是公主,你胆敢以下犯上?”
他略略俯身,手指摩挲着我的脖颈,笑容要多淫 贱有多淫 贱,“哟,醒了?我的好公主,今晚之后,你我便是夫妻,我会奏请父皇,将你赐给我。”
“淫贼!父皇一定不会轻饶你!”我拼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他下了重药,我变成刀俎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你胆敢对我不轨,父皇……”
“父皇不会对我怎样的,你放心,米已成炊,父皇只能让你嫁给我。”赵璩纵声一笑,解开我的衣袍。
“不许碰我!滚……”我惊惶地尖叫,“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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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两眼发光,淫邪地看着我,迫不及待地压下来……
嘭的一声,有人用力地踹开房门,他惊得起身,僵愣住了。我转头望去,但见赵瑷箭步冲过来,一把拽起赵璩,将他推到地上。
二哥来了,方才的惧怕与惶急一扫而空,我酸涩道:“二哥……”
赵瑷的面上满是关切、担忧,焦灼地问:“皇妹,你怎样?”
我安心了,委屈道:“他给我下迷香,我身上无力。”
赵瑷脱下外袍,裹在我身上,接着扶我坐起来,让我靠着他。此时,昏暗的卧寝已经站满了人,怀瑾、怀瑜站在床侧,担忧地看我。宋帝快步走来,亦是满面焦急与担忧,轻握我的肩,“澜儿,哪里不适?那畜生对你做过什么?”
恨意与怒火让我无法自控,但我唯有硬生生地压下,千般惊惧地垂眸,泪光盈睫,“他迷晕我,想对儿臣不轨,所幸父皇和皇兄及时赶来……否则……”
“畜生!”宋帝厉声怒喝,面色铁青。
“父皇,不是公主所说的那样,父皇听儿臣一言。”赵璩跪在地上,虽然畏惧君威,却仍然冷静地自辩,“儿臣纵有千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犯公主。儿臣知道父皇喜欢公主,公主亦是儿臣的皇妹,儿臣怎么会对公主有不轨之心?父皇明鉴啊。”
宋帝扬掌,重重地掴下去,声音响亮异常,力道之大、之狠,出乎意料。
赵璩捂着脸,再度辩解:“父皇不能听凭公主一面之言啊……”
见他这副真挚苦楚、颠倒是非、黑白不分的模样,我急怒攻心,又不能破口大骂,只能继续以娇弱、凄楚示人,嘤嘤啜泣,“父皇,儿臣根本不认得恩平郡王……儿臣与皇兄相识在先,才与皇兄多有来往,与旁的男子从无交情,儿臣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在这里任人欺凌?若非郡王迷晕儿臣,带儿臣到这里,又将儿臣弄得四肢无力,儿臣怎么会任他宰割?儿臣一朝被他毁了清白,儿臣再无颜面活在世上……”
说罢,我埋首在赵瑷的肩头,悲酸欲绝地哭,泪落如雨。
赵瑷一臂搂着我,双眸如火,燃烧着烈烈的恨意,“父皇,皇妹矜持自重,绝非言行轻 佻的女子,必定是皇弟起了色心……”
“父皇,儿臣的为人、秉性,父皇还不清楚吗?儿臣原以为公主洁身自爱,哪晓得……”赵璩像是受了多大冤枉似的,万般委屈地说道,“午后,皇祖母赏了儿臣一颗夜明珠,儿臣陪皇祖母聊了一个时辰。黄昏时分,儿臣出宫回府,却在途中偶遇公主……公主看见儿臣手中的夜明珠,一见倾心,央求儿臣转赠给她。儿臣觉得,转赠给公主也无不可,不过这是皇祖母赏赐的,儿臣就犹豫了……公主见儿臣不肯,就提议来儿臣在宫中的寝殿,说把玩夜明珠半个时辰就还给儿臣。儿臣没有多想,就和公主一起来寝殿,没想到公主对儿臣说,如若儿臣舍得割爱,她愿意与儿臣共度良宵,各取所需……儿臣与公主是兄妹,怎么能做出有辱皇室、有违人伦纲常之事?儿臣婉拒,公主不许儿臣走,将儿臣拉到床上……前前后后便是这样的,父皇可要相信儿臣啊,儿臣从小在母后的教导下长大,谨守宫规,循规蹈矩,不敢做出有辱皇室清誉的事……儿臣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公主不知廉耻,以身换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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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不是这样的,皇弟胡说八道。”赵瑷急得面色薄红,“儿臣不信皇妹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子,父皇赏给皇妹的奇珍异宝还不够多吗?比夜明珠珍贵、珍稀的宝物都堆在沁阳殿,皇妹根本不屑一顾,又怎么会为了一颗夜明珠而……”
“皇兄,公主对旁的珍宝不屑一顾,并不表示她不喜欢夜明珠,也许她独独喜欢夜明珠呢。”赵璩立即反驳,颇为诚恳。
恩平郡王文过饰非、颠倒黑白之口舌当真令人咋舌、令人愤怒,我气得差点儿喘不过气,却又不能立即反驳。
宋帝脸上滚动的乌云慢慢消散,只是面色依旧沉郁,对我和缓道:“澜儿,这件事的始末,你说一遍。”
从怀瑾回殿开始取衣开始,我简略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哭,哭得五内郁结,肝肠肺腑仿佛都扭在一起,“父皇,事情便是这样的,父皇信与不信都好,儿臣再无颜面留在宫中了,也无颜面再世为人,父皇赐儿臣一死吧。”
“这种不知廉耻、轻浮淫 贱的女子,做出有辱皇室、秽乱宫闱的丑事,自然是死不足惜。”一道颇具威严的冷冽声音传进来,众人纷纷看过去,但见皇太后在老宫人的搀扶下走进来。她扫我一眼,冰冷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缓缓滑过去,接着面无表情地坐下来,“念在她当了一个月的大宋公主,废‘公主’名号,赶她出宫便是。”
“皇祖母,孙儿是无辜的,孙儿什么都没做过,是公主勾 引孙儿,皇祖母要为孙儿做主啊。”赵璩跪着磨蹭过去,拉着她的衣袖,凄苦、委屈的表情令人作呕。
宋帝、赵瑷和其他人都行礼,我身上无力,只是略略点头。
赵璩这下流、淫 贱胚子竟然这样污蔑我,毁我的名节与清誉,我不会善罢甘休!
泪水长流,我凄然道:“父皇,儿臣句句属实,怀瑾可以作证。”
怀瑾道:“陛下,奴婢可以作证,公主所说的句句属实。”
皇太后冷哼道:“你是公主的近身侍婢,自然护着公主,就算公主说的不是实情,你也会说是实情。哀家问你,你回沁阳殿之前,可见到璩儿?”
怀瑾看看我,摇头。
“你回来后,可看见公主与璩儿?”皇太后又问。
“奴婢回来接公主的时候,公主已经不在了。”怀瑾低下头,略有慌急之色。
“公主和璩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你根本不知道,你如何得知公主所说的就是实情?”皇太后怒道,语声颇厉,“再敢胡言乱语,哀家饶不了你!”
“太后,那地方并不隐蔽,想必还有宫人看见,实情如何,定会水落石出,谁在说谎,也会真相大白。”赵瑷义正词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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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便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公主不守规矩,在外头野惯了,没有礼义廉耻之心,更没有男女大防,淫 贱放 荡,秽乱宫闱。”皇太后以鄙夷的语气重声道,脸庞和善,目光却阴毒如蛇蝎,“陛下,先前她便勾 引瑷儿,你不信,今日又为了一颗夜明珠勾 引璩儿,你还不信吗?这种下作的淫 娃荡 妇,怎有资格当大宋公主?”
“真相如何,儿臣会查得一清二楚,母后不必担心。”宋帝的脸像是秋日落雨前的天色,阴郁肃杀。
“哀家绝不允许有人污蔑哀家的孙儿!”她瞪着我,瞳孔微缩,阴狠之色立显,“也绝不允许淫 贱之人再留在宫中、秽乱宫闱!”
——
这一次,皇太后抓住我的小辫子,还不置我于死地?
怀瑾、怀瑜扶我回沁阳殿,太医把脉后,开了药方,让我好好歇着。
服了汤药,用过膳食,歇了半个多时辰,王福星来传旨,让我去书房。
到书房的时候,吴皇后和几个妃嫔都站在外面,王福星劝了几句,她们才回去。
临走时,吴皇后拍拍我的手,慈和地抚慰:“放心吧,陛下会为公主做主的。”
踏入书房,一眼扫过去,人都来齐了,皇太后,赵璩,赵瑷,为我诊治的太医也在。宋帝坐在御案后铺着明黄缎子的座椅上,右臂搭在龙首扶手上,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外面夜色倾覆,寒风凛冽,房中灯火通明,几个火盆燃着炭火,使得偌大的书房流淌些许暖意。然而,房内、房外皆清寂如死,空气像是凝固成冰似的,令人觉得寒气森森。
我向宋帝和皇太后行礼,然后站在一侧。赵瑷侧首看我,轻轻颔首,示意我无须担心,父皇会查明真相,给我一个公道。
皇太后饮了一口茶,将茶杯搁在案上,缓缓道:“时辰不早,陛下连夜审问,是否查明真相了?”
“母后稍安勿躁,待儿臣一个个地审问,定当给母后一个交代。”宋帝不温不火道,“传宫女安小柔。”
“传宫女安小柔。”近身内侍王福星扬声道。
既是连夜审问,想必在方才的半个多时辰里,宋帝已派人去查了。
候在书房外的宫女安小柔走进来,微低着头,跪地行礼。
宋帝目色清冷,沉郁地问:“安小柔,你在哪里当差?黄昏时分看见什么,如实招来,若有虚言,朕绝不轻饶。”
皇太后冷肃道:“安小柔,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禀,否则,欺君罔上便是祸连家人的死罪!”
安小柔惊惧地看她,脖子瑟缩了一下,目光闪躲,好像很怕皇太后素日的凤威。
“你只须如实招来,旁的不必理会。”宋帝和言道,温和的脸孔骤然迸发出怒意,“若有欺瞒,祸连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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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陛下、太后,奴婢进宫刚满一年,在花苑打扫。今日傍晚,奴婢如往日一样,在碧池附近打扫……”安小柔又看向皇太后,被她沉冷的目光狠狠地瞪住,吓得立即转过头,声若蚊声,轻细得几不可闻,“奴婢看见公主和怀瑾在池畔说话,接着怀瑾走了,只留下公主一人。不久,恩平郡王也来了碧池,和公主说话……”
“那你可听见,郡王和公主说什么?”皇太后徐徐地问。
“隔得远,奴婢听不见,只看见公主和郡王有说有笑。”安小柔不自觉地缩着身子,而且身子往另一侧歪着,似有闪避皇太后之意。
宋帝纹丝不动,紧盯着她,“公主和郡王有说有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皇太后冷哼一声,冷厉的目光射向她,“你一个低贱的宫婢,倒是长了心眼,一直盯着公主和郡王瞧,你有何居心?”
宋帝冷郁的眸光递向皇太后,“母后还是喝点儿热茶吧,儿臣自会好好审问,母后无须多言。”
安小柔回道:“奴婢看见……公主想走,郡王阻拦,还从怀中拿出夜明珠,放在公主的眼前,让公主看。”
我笑了,与二哥相视一笑,有安小柔这个有力的证人,容不得赵璩那贱人颠倒黑白。
皇太后面色微变,正欲开口,宋帝抢先一步,语声不露丝毫喜怒,“然后如何?”
安小柔轻声道:“接着不知怎么回事,奴婢看见公主晕倒了,郡王及时地揽住公主,走了。”
终于真相大白了,赵瑷朝我一笑,鼓励我。
皇太后黛眉紧蹙,赵璩惊惶不安地看着她,她保持着冷静之态,“安小柔,哀家且问你,你说你听不到公主和郡王说什么,如何知晓是郡王自愿拿出夜明珠?又如何断定公主真的晕倒了?”
“奴婢的确听不见公主和郡王说的话,奴婢只是将所看见的如实回禀。”安小柔低下头,露了三分慌色。
“对对对,父皇,她并没有听见,她看见的并不是真相。”赵璩像是忽然开了窍,睁眸辩解,“父皇,公主央求儿臣把夜明珠给她瞧瞧,儿臣就拿出来给她瞧瞧。接着,公主让儿臣割爱,把夜明珠转赠给她,儿臣犹豫不决,她就忽然晕了,儿臣只能扶着她。然后,她让儿臣带她到寝殿歇会儿,儿臣这才带她回寝殿,之后她又拉着儿臣不放,引 诱儿臣……事情便是这样的,父皇明察……”
“住口!”宋帝震怒地拍案,语声含怒,“朕没让你说,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沉响的拍案声惊震了所有人,一时之间,书房寂静如死。
片刻后,皇太后的长眉轻轻一挑,“陛下,璩儿也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这般厚此薄彼?就算安小柔所说不假,但也只是所见,并无亲耳听到。有时候,亲眼目睹之事未必是真相,正如璩儿所说,是公主央求璩儿,是公主装晕,璩儿好心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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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火烧得我四肢发烫、内心焦灼,可是,我必须冷静、再冷静!皇太后与赵璩沆瀣一气,如若我方寸大乱,他们就得逞了。心中又酸涩又惊怒,我咬牙道:“父皇,儿臣绝无做过有违人伦纲常、不知廉耻之事。”
皇太后的唇边含了一抹讥讽的冷笑,“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能好到哪里去?自然是生性淫 贱。”
宋帝的左手缓缓摩挲着右手手指上碧沉沉的玉扳指,凝神片刻,从容道:“既然安小柔的证词不能道出这件事的真相,退下吧。”
赵瑷眉宇紧凝,着急地看我;赵璩松了一口气,得意地笑;皇太后则是声色不动,安然坐着。
宋帝的脸孔并不见多少忧色,慢慢饮了茶,道:“澜儿,璩儿,你们二人必有一人说谎,朕最后说一遍,最后查出真相,说谎之人,朕必定严惩!”
赵璩眸光微闪,道:“儿臣所言,句句是真。”
我凝眸道:“儿臣亦句句属实,绝无欺瞒。”
“好!”宋帝面冷如铁,眸色沉肃,“既是如此,有何后果,你们自己承担。”
“儿臣明白。”他倒和我同声应了。
“张尧,你有何话说?”宋帝看向太医,语音越来越冷。
闻言,站在一侧未曾发话的张太医微微侧身,躬身回道:“禀陛下,微臣为公主把过脉,有所发现。以微臣二十余年的行医经验,公主四肢乏力,使不上力,是因为被人下了一种叫做‘桃花仙’的迷香。这种迷香不仅能够令人瞬间昏迷,还掺了一种软筋散,让人全身无力。”
心中雀跃,我不自觉地心花怒放,如此便可证明,我被人下药、陷害。
赵瑷朝我一笑,眼中闪着晶亮的芒色。
宋帝的口气听不出喜怒,“公主当真中了这种‘桃花仙’?”
张太医应道:“是。”
赵璩面如猪肝,略有慌色,不安地搓着手。
“你上前瞧瞧这颗夜明珠。”宋帝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说道。
“是。”张太医走向御案,小心翼翼地拿起红绸和夜明珠,谨慎地嗅着。
赵璩更慌了,焦急不安,那张肥白的脸布满了惧色。皇太后的面上浮起一抹轻微的急乱,但很快就消失,依然镇定冷然。
张太医放下夜明珠,后退三步,道:“禀陛下,红绸和夜明珠上有残留的迷香‘桃花仙’,和公主所中的迷香一模一样。”
赵璩一怔,仿佛知道了大势已去,身子一抖,双股发软,似乎再也无力支撑。
宋帝猛地站起身,重重地拍案,疾言厉色地低吼:“畜生!你还有什么话说?”
凤冠上的凤凰金钗在灯影的辉映下发出一抹耀目、冷冽的金芒,皇太后不以为然道:“就算夜明珠上有迷香,也无法证明是璩儿亲手所下,无法证明是璩儿引诱那个野丫头。说不定是哪个宫人做事不仔细,将迷香弄在夜明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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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时候,母后还要护着那畜生吗?”宋帝痛恨道,声色俱厉,“那畜生做出毁人名节、有违人伦纲常、秽乱宫闱之事,母后还要包庇他?母后对澜儿严苛,对那畜生就这般宽容?”
“璩儿自幼养在宫中,哀家从小看到大,自然相信他不是那种不知好歹、不知分寸的人,一定是那野丫头引诱璩儿,他才会一时蒙了心智,鬼迷心窍。”皇太后忽然提高语音,瞪着我,眼中迸射出烈火般的怒意。
“自己做错事,倒还要赖在别人身上;有你这样不分是非、颠倒黑白的皇祖母,才有这样的不肖子孙!”宋帝厉声怒斥,俊眸瞪大,眼中有灼灼的火焰,杀伐决断地喝道,“母后无须再说,此事儿臣自有决断!”
皇太后利落地站起身,又要说一些诋毁我的话,他径自对赵璩怒问:“畜生,你还有何话说?”
这一声怒吼,宛如雷霆之怒,暴风骤雨欲来,赵璩吓得跪倒在地,一步步跪到御前,涕泪交加,痛声道:“父皇,儿臣真的不是有心的,是公主引诱儿臣……儿臣并非好色之徒,儿臣从来就不喜女色,是公主仗着美貌,对儿臣多番引诱,儿臣受她迷惑,一时糊涂,才做出……儿臣有错,但公主的错比儿臣更大,父皇可要明察啊……”
宋帝的眼中燃起熊熊烈火,厉声仿佛一记响雷,“到现在你还不知悔改!难道是澜儿在你的夜明珠上下了迷香迷晕自己?难道是她自己爬上你的床?你自己心术不正,还赖在澜儿身上,朕是白疼你了!”
皇太后痛心疾首地说道:“璩儿可是你从小养大的孩子,你怎么能说他心术不正?野丫头不过进宫一两个月,你竟然这般信她、护她!哀家看,你就是被小贱人蒙了心智,鬼迷心窍!”
赵璩哭喊道:“父皇,儿臣真的是无辜的啊……”
这样的祖母,这样的孙子,太无耻,太可怕。
所幸宋帝明察秋毫,没有被他们蒙蔽,否则,我下场堪忧。
宋帝面色铁寒,冰冷道:“赵璩心术不正,死不悔改,褫夺封号,杖责一百!”
赵璩愣住了,脸上犹有泪痕,面容僵硬,仿佛万念俱灰。
宋帝总算还我一个公道,这惩处颇重,我心中畅快不少,暗自为他的英明喝彩。
“陛下若要褫夺璩儿的封号,就先废了哀家的封号!”皇太后被这道圣谕气得浑身发颤,甘愿以身维护孙儿。
“儿臣心意已决,母后不必多言。”宋帝并不妥协。
“陛下一定要废了璩儿的封号,哀家就永远待在这里!”她誓不罢休。
宋帝俊白的脸膛绷得紧紧的,与他的母后对视半晌,才呼出一口浊气,冷沉道:“杖责一百,罚俸一年,着其在府中思过,无朕旨意,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皇太后拼力维护,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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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杖责一百,赵璩也受了皮肉之苦。
宋帝离开御案,向我伸出手,我连忙走过去,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牵着我离开书房,步履从容,撂下一句重话:“给朕狠狠地打,实实地打,少一杖,就罚在少打的人身上!”
一直在想,赵璩对我起色心,意欲毁我名节,是他自己把持不住还是皇太后的主意。想来想去,还是得不到答案。
惩处了赵璩,此事便揭过去,皇太后依旧是尊贵无比的皇太后,只是,宋帝很少去慈宁殿请安了。听闻,吴皇后多次规劝,两头奔走,他还是不谅解母后维护赵璩之心,她也不原谅亲生儿子对野丫头的宠爱。
怀瑾告诉我,那好色之徒被打了一百杖,皮开肉绽,丢了半条命,皇太后派了太医给他诊治,据说要卧床一个月才能康复。
赵瑷对我说,赵璩卧床养伤,整日叫痛,对下人大呼小叫、又打又骂,脾气大得很。
弟弟得到这么重的惩处,二哥自然开心,这些年,这个恩平郡王在宫中“循规蹈矩”,做足了表面文章,令人以为他是个大有作为、文武双全的郡王,在外却仗势欺人、胡作非为,若非有人为他兜着,他的恶行早就捅到御前。
二哥还说,这件事发生在禁中,并没有传到朝堂,因为父皇禁止宫人再谈论此事。我知道,如此严禁,意在保护我,不至于毁了我的名节与清誉。
之后,宋帝更加疼我,好像要弥补我所受的委屈,但凡我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应允。对于我的安全,他更是重视,不仅增派侍卫在沁阳殿保护我,若我外出,怀瑾、怀瑜不能离开我半步。倘若我有什么损伤,她们就要受罚。
我仍旧在资善堂读书,忙碌,充实,从老师的讲授中学到了不少有用的学识。
如此过了一个月,宋帝再次题考,对我的表现颇为满意。
十一月,北风呼啸,万木凋零,花苑不复盎然的翠色与缤纷的花事,唯有苍劲的枯枝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满目萧瑟,一片肃杀。临安湖多水多,冬日尤其湿冷,好在寝殿里供着炭火,不至于寒如冰窖。
宋帝命宫人给我裁制二十袭冬衣、四件轻裘、四件斗篷,还有各种过冬之物,应有尽有,不让我受冻,羡煞多少妃嫔。
这日,天色不早,我从资善堂匆匆赶回来,双手放在火盆上烘着,怀瑜一阵风似地奔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公主,大事不妙了……”
“出了什么事?”怀瑾又惊又急,“你先缓缓气。”
“奴婢听王公公手下的一个小公公说……”怀瑜咽了一口气,惊骇得面色绯红,“金国来使,说金国皇帝要和我们大宋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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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怀瑾惊叫道,水灵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宫中就只有咱们公主,若是和亲……不对,几年前,陛下还封了两个宗室女为公主,还有几个郡主,不一定是公主……”
“此事当真?”我声色不动地问,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当真,那小公公在御前伺候,和别的公公私自说起这事,奴婢无意中听见的。”怀瑜所说的应该不会错,御前伺候的公公听到的事更不会假。
完颜亮为什么派使臣来大宋要求和亲?难道是听闻大宋皇帝认了一个义女、册封为沁宁公主?难道他知道“沁宁”这封号的深意,知道沁宁公主就是我?难道他已经知道我根本没有在那场大火中丧生、秘密逃出金国?
越想越害怕,越想心越乱,那些尘封的屈辱、痛楚乍然翻涌上来,充塞在心间,搅着我的五脏六腑,痛、恨、惧迅速纠在一起,弥漫开来,再一次折磨我。
原以为早已忘记那段不堪的回忆,原以为此生此世再也不会听到、想到“完颜亮”这三个字,原以为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牵扯,却不料,我躲得这么远,他仍然穷追不舍,仍然不放过我。
完颜亮,你非要赶尽杀绝吗?
怀瑾忧心忡忡地问:“公主,这可怎么是好?”
怀瑜略歪着头,寻思道:“陛下这么喜欢公主,必定不会让公主和亲,再者,陛下一向憎恨金人,一定不会应允金国皇帝的请求。”
怀瑾发现我的异样,扶着我,关切地问:“公主,您怎么了?您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
我无法克制四肢的颤抖,无法冷静,无法不惧怕,颤声吩咐道:“怀瑜,去资善堂看看皇兄在不在,若他还在宫中,请他速速前来。”
怀瑜立即去了,怀瑾扶我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公主,喝杯热茶吧。”
我颔首,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大口,然而,这热茶还是无法驱除从脚底蔓延而上的寒气。寒冷直抵心间,冰着我的肺腑,我冷得瑟瑟发抖,无力自控。
怀瑾担忧地看着我,劝慰道:“公主别怕,金国再霸道、强横,陛下不应允,金国皇帝也没辙。公主放心,陛下不会让公主到金国受苦的。”
是啊,我怕什么?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无权无势的黄毛丫头,不再是任人欺凌、宰割的女子,如今,我有大宋皇帝的喜欢与疼惜,有整个大宋当靠山,我根本无须害怕。即便完颜亮硬要沁宁公主和亲,还要看宋帝应允与否。
冷静了一些,头脑也清晰了,我再喝了一杯热茶。
不久,赵瑷匆匆赶来,我让怀瑾、怀瑜到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二哥,金国来使,说要和我宋和亲,是真的吗?”我紧紧拽着他的手腕,他亦一脸凝重,忧色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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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有此事。”他嗓音低沉,仿佛凝结着浓郁的忧愁,“今日早上,金国使臣在大殿上传达金国皇帝的意思,说金宋两国修好,为两国友好邦交计,两国和亲,以示诚意。金国使臣还说,金国皇帝非沁宁公主不娶。若得沁宁公主,必以后位属之。”
果然是完颜亮的意思!
完颜亮果然猜到我就是沁宁公主!
心跳再次加剧,刚刚冷静下来的情绪再次高涨,我无法不激动,无法不心惊肉跳。
赵瑷扶着我的肩,安慰道:“别担心,父皇不会应允的。”
我迷惘地看他,他沉稳的声音似有令人心安的力量,“父皇一向痛恨、憎恶金贼,怎么会让你嫁给金贼?再者,父皇这般喜欢你、疼惜你,也不舍得让你嫁那么远。”
“可是,金贼一向强横霸道,父皇不应允,金贼会善罢甘休吗?”我担忧地问。
“此事的确难办,不过你也不必忧心,父皇会处理的。”他这么劝我,自己却眉头紧锁。
“奴婢参见陛下。”殿外传来怀瑾、怀瑜叩拜的声音。
赵瑷和我立即迎接圣驾,宋帝踏入大殿,颇为意外地看了二哥一眼。他头戴金冠,身着玄色帝王袍服,袍子上以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飞龙,龙首昂扬,利爪锋利,直欲扑出来。
他坐在首座上,我连忙吩咐宫人奉茶,赵瑷谨慎地问:“父皇可是从书房过来?”
宋帝颔首,面色颇沉,“和几个大臣商议要事。”
我哭丧着脸,赵瑷看看我,又问:“可是金国来使所提和亲一事?”
宋帝静静地看我,双目似有倦色,“澜儿,你已听说和亲一事?”
我心慌意乱,凄楚地问:“父皇要将儿臣嫁往金国吗?”
他怔忪地瞧着我,眼神似深似浅,别有深意,眸光却越来越远,远得我和二哥都追不上,远到了遥遥的天际,远到了许多年以前……
这样的神色,这样的眸光,我看不懂,他为什么发愣?
赵瑷与我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出声惊扰。
好一会儿,宋帝才回过神,“别担心,你是朕最疼爱的公主,朕不会让你嫁给金国皇帝。”
我点头,好似心中的一块大石缓缓落下。
“父皇,金国皇帝为什么突然遣使来求亲?而且还指定皇妹和亲,这太不可思议了。”赵瑷眉眉峰如刀,刀锋般锋利,“儿臣听闻,金国皇帝完颜亮弑兄篡位,是残暴不仁的乱臣贼子,此次突然要和我宋和亲,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完颜亮弑君,篡位后以铁血手段控制皇宫和上京,不久杀了很多宗室子弟,残暴之名早已传遍天下。”宋帝的双目迫出凛然之气,“无论他有什么阴谋诡计,如此暴君,朕绝不会将澜儿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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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亮会善罢甘休吗?”赵瑷担忧道,“那个金使那不思扬言,完颜亮有十二分的诚意求娶皇妹,以金国后位和两国友好邦交为聘礼;若我们婉拒和亲,那便是我们藐视金国,宋金两国便不友好。儿臣担心,完颜亮不会善罢甘休。”
“即便兵戎相见,朕也不会牺牲澜儿的终身幸福!”宋帝断然道,恨得咬牙切齿,“那不思当着众文武大臣的面,转述完颜亮的话:若朕不应允和亲,便是大宋之过,金国铁蹄便渡过长江,直逼临安!”
心头大震,似五雷轰顶一般,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紧紧地握着拳头。
完颜亮,果真是赶尽杀绝的地府阎罗!
赵瑷恍然大悟,“如此看来,完颜亮求娶皇妹只怕是托辞,发兵南伐、侵我大宋才是真正的目的。”他怒哼,玉朗的面庞顿生千万豪气,“完颜亮欺人太甚,父皇,儿臣愿身先士卒、效力军中,抵御金兵!”
宋帝面色稍霁,颇为安慰,“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此事日后再议。澜儿,你不必担心,家国政事,朕自会处理。”
我勉强地微笑,“谢父皇。”
——
翌日,老师讲授后,我正要回沁阳殿,赵瑷对我说,金国使臣要求见见我这个沁宁公主,说这是金国皇帝的旨意,好让随行的画师画下沁宁公主的倾世美貌。
宋帝一口回绝,严肃道:大宋公主金枝玉叶,养在深宫,容貌、风姿岂能轻易让人窥见?
这个要求,本身就十分无礼,是对大宋与沁宁公主的侮辱。
不过,宋帝决定明晚设宴,在紫宸殿宴请金国使臣,以示友好。
完颜亮命画师随行,画下沁宁公主的画像,此事颇为蹊跷。
难道他还无法确定我是沁宁公主?
若真如此,那便好了,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二哥嘱咐我,这些日子最好不要出宫,省得横生枝节。眼下风声鹤唳,金人就在临安城,我怎会在这节骨眼上出宫?
既然宋帝设宴款待金国使臣,那么,我便偷偷去瞧瞧,那金国使臣是怎样的。
国宴这晚,夜色笼罩了整个皇宫,寒风从朱红的宫墙、殿宇的瓦顶刮过,呼呼有声,肆虐人间。怀瑾、怀瑜找来一套内侍衣袍,在她们的安排下,一个小公公带我进入紫宸殿。
殿上灯火明亮,仿如白昼,宴席上金玉流光,丝竹管弦悠扬悦耳,舞姬婀娜舞袖飘飞。
宫眷并无出席,只有宗亲、重臣作陪,赵瑷便在其中,百无聊赖地看着歌舞。
左列前四席是金国使臣,在一堆宋人中,身穿金人服饰的他们尤其扎眼。他们豪爽地饮酒吃肉,不像宋人那般拘束、持礼,不时地向大宋君臣敬酒,宾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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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那个使臣应该就是那不思,我不认识;他的下席此时并无在座,不知道是谁,其他二人,我也不认识。在金国的那一年多,我困在金宫,并不认识多少朝中大臣,自然也不认识这几个使臣。
其实,也只是来瞧一眼,求个心安罢了。
正打算悄悄地退出大殿,却传来内侍的通禀声:“太后驾到——”
宋帝面色微沉,起身迎接,宋臣和金国使臣也跟着站起身。我弓着身子、低着头,以眼角余光望着皇太后稳健地踏入大殿,步履如风。凤冠上缀满了珠玉钗钿,深青凤袍隆重而端庄,可见她精心妆扮过,特意出席此次国宴。
宫人立即搬来宴案,放在宋帝右侧,待一切就绪,她挥手让众人坐下来,脸庞浮起一抹灿烂的微笑,扬声道:“坐吧,都坐吧。哀家听闻今晚宴请尊贵的远客,便来凑凑热闹。”
“太后凤颜尊贵,今晚得见太后,下臣之幸。”那不思以金礼行了一礼。
“客气了。”皇太后端起酒杯,舒朗道,“哀家敬各位远客一杯。”
各自饮下,歌舞继续。
看得出来,对于她的突然出现,宋帝并不欢喜,虽然他淡淡的面色瞧不出丝毫情绪。
这些日子,皇太后幽居慈宁殿,没有踏出殿门半步,像是与世隔绝一般,今晚怎么突然驾临紫宸殿?她有什么目的?
这个老太婆做任何事都不会无的放矢,前来国宴,必定有她的打算。
于是,我继续待着,静静候着。
金国使臣一一向皇太后敬过酒,她侧首对宋帝笑道:“哀家听闻,金使想见见沁宁公主,陛下不允,可有此事?”
宋帝眉心一蹙,又立即展眉,“母后,确有此事。男女授受不亲,我大宋公主金枝玉叶、尊贵无比,怎能让外人窥视?”
那不思笑道:“陛下此言不差,不过下臣钦慕沁宁公主倾世容貌,才想见一见,并无不敬之意,还望陛下、太后明鉴。我大金国陛下听闻贵国沁宁公主琼姿玉骨、美如天仙,这才着下臣将公主的美貌画下来,好让我国陛下一睹公主美貌。”
皇太后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不敬。数年来,宋金两国友好,再无兵事,金国遣使求亲,我大宋自当为社稷、臣民思虑,极力促成这桩良缘。沁宁公主貌美如花,早已传扬天下,贵国皇帝思慕公主,也属人之常情。赠他们一幅公主画像让他们带回去,也在情理之中,也显得我大宋胸襟若海。”
那不思哈哈一笑,“太后此言甚好,甚好。”
“此事朕自有决断,母后不必费心。”宋帝的脸上没有一丝暖意,转向金国使臣时,却含了一点笑意,“那不思,今晚的美酒佳肴、歌舞丝竹,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陛下盛情款待,下臣感激在心。”那不思弯身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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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今晚就尽兴地喝,不醉不归!”宋帝举杯,一饮而尽,搁下酒樽时,展眉一笑,“对了,那不思不远千里来到临安,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朕备了一份薄礼,已遣人送至大人下榻的馆府,还请大人笑纳。”
“哦?敢问陛下,是什么厚礼?”那不思兴致勃勃地问。
“宴后回去,你就知道了,朕保证,大人不会失望。”宋帝越发神秘地笑道。
“那下臣就先谢过陛下赏赐。”那不思笑呵呵道。
君臣融洽,宾主相敬,和乐融融。
宋帝不理皇太后,她独自饮宴,时有臣工上前敬酒,才略略展颜。
我恨恨地盯着她,心中似有微火焚烧。难怪她忽然驾临紫宸殿,原来是要将我嫁往金国,一来修好宋金两国邦交,二来将我这个祸害“逐出”皇宫,如此算是巧妙地料理了我。
然而,她的儿子很清楚她的盘算,一口回绝了她。
她这般恨我,极力置我于死地,由此可知,她恨毒了娘亲。
——
接下来的两日,前朝没有传来什么震动后宫的消息。
赵瑷说,父皇送给那不思的“薄礼”,是两个年轻貌美的舞姬。那不思回去后,见到两个美娇娘,笑得合不拢嘴,欣然接受了这份厚礼。
他还说,父皇婉拒了金国所提的和亲,那不思也不生气,说此事并不急,请父皇多考虑几日;还说之前他听闻临安山明水秀、风景如画,是江南最美的游冶之地,他有幸出使宋国,自当在临安游览一番,不枉此行。
于是,宋帝派了两个官员陪金国使臣游览临安,城内城外,吃喝玩乐,一玩就是五日,那些金人倒有点乐不思蜀了。
连着数日天气阴霾、寒风呼啸,这日忽然见晴,稀薄的日光从高空洒下来,凉凉的,薄薄的,虽无暖意,却也令人心头明媚起来。
刘婕妤遣人来请我去她的惊鸿殿赏花,说后苑的寒菊是珍贵的品种,开得正好,请我一赏。
我不想去,怀瑾劝说,这几日总是闷在寝殿,去散散心也好。
于是,披上妃色羽缎斗篷,略略整妆,怀瑜陪着我前往惊鸿殿。
刘婕妤热络地款待我,将我迎进大殿,亲切地握住我的手,精致的脸蛋堆满了微笑,“公主可来了,哟,手这么凉,来人。”
一个宫人拿来一个精巧的暖炉,她让我拿在手中暖手,我笑道:“谢婕妤。”
怀瑾、怀瑜说过,刘婕妤是近四年来比较得宠的妃嫔,年轻貌美,机灵聪慧,懂得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尤其在宋帝、吴皇后和皇太后面前,乖巧贤淑,对其他妃嫔也甚为客气。因此,她颇得圣心。
从面相看来,她仅比我年长五六岁,瞧着却成熟稳重许多。今日,她作了精心妆扮,水眸,挺鼻,檀唇,粉腮,白肤,五官精致,明眸皓齿,一张巴掌大的脸匀着厚厚一层胭脂色,容光艳丽,眼底眉梢皆是妩媚的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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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淡扫娥眉,她必定是一朵清水芙蓉,娇艳明媚。
这惊鸿殿比其他妃嫔的寝殿华丽、奢贵,所用、所摆之物皆是珍品,满殿流光溢彩,可见刘婕妤所得的圣宠。
后苑墙角的几丛寒菊,花瓣如线,纤细窈窕,婉然可爱,在这寒冬时节盛开,凌寒之姿令人敬佩;虽然花朵纤纤娇弱,却有着天生的冷傲风骨,不俗,不艳,不媚,不屈,令人感慨。
外面风大,刘婕妤安排在小阁的窗前赏菊,待我一如自家人那般亲热,怕我冻着,命四个宫人提着暖炉站在旁侧,以此取暖。
宫人奉上糕点、热茶,她介绍道:“公主,这是菊 花糕、菊 花茶,是本宫命御膳房特意做的,你尝尝味道如何。”
依言尝了一小块菊 花糕,温热松软,入口即化,一股淡淡的菊香沁入心脾。
“如何?”刘婕妤笑问。
“很好吃。”
饮了一口芬芳袅袅的菊 花茶,与菊 花糕相配倒是相得益彰。
我含笑问道:“婕妤喜欢菊 花?”
她莞尔一笑,“菊 花开于秋寒时节,芳香扑鼻,清雅中傲骨铮铮,孤标亮节,故有‘晚艳’、‘冷香’的雅称。菊 花有疏散风热、平肝明目、清热解毒之效,而且药食兼优,可做成菊 花糕、菊 花茶,还可做成菊 花酒、菊 花粥、菊 花肴、菊 花羹、菊 花膏、菊 花枕等等,用处多着呢。”
“婕妤懂药理?”我讶异。
“本宫哪里懂药理?只不过是平生最喜菊 花,偶尔琢磨琢磨,略知一二罢了。”刘婕妤谦虚地笑,如云发髻斜Сhā着一柄菊 花金簪,发出一抹耀目的金芒,“对了,近来公主在资善堂听讲,获益不浅吧。”
“的确学到了不少文史典故、诗词文赋。”
“就菊 花而言,历代文人墨客留下不少诗赋,比如唐朝诗人吴履垒有一句写得很好:粲粲黄金裙,亭亭白玉肤;还有李商隐《菊 花》一诗,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几时禁重露,实是且残阳。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
“婕妤博学多才,漪澜惭愧。”
她朗诵诗篇的时候,像是一个多愁善感、才情横溢的才女,一双妙目横春波、含秋水,水光盈盈,宛若含着多情的春光,撩 人心怀。也许,正因为她的才思,宋帝才对她青睐有加。
刘婕妤歉然一笑,“本宫一时兴起,让公主见笑了。”
我一笑,“婕妤说哪里话,漪澜也学到了两首诗呢。”
忍不住想,这天寒地冻的,她邀我前来同赏寒菊,只是想有个人陪她吗?没有其他目的?或者,宋帝已有些许日子没到惊鸿殿,她为了得到圣宠才“出此下策”,博得我的好感,再让我在父皇面前为她说好话?
无论她打的什么主意,我见招拆招便罢。
然而,她始终没有提起宋帝。
宫人奉上甘醇甜美的菊 花酒,她诗兴大发,一边饮酒一边吟诗,我只能静静地听着。
喝完一壶酒,刘婕妤不胜酒力,美眸如醉,双腮酡红,宛如染了绮艳的云霞。我吩咐她的近身侍婢,“婕妤醉了,扶婕妤回寝殿歇着。”
两个宫娥扶她起身,她却“嗯”了一声,奋力挣开,语调娇弱而懒懒,“本宫没醉,公主,咱们继续喝……”
双眸微闭,满面酒色,身姿如柳,步履虚浮,这样的醉态,还没醉?
“婕妤先去歇会儿,我们稍后再喝,可好?漪澜在这里等婕妤。”我好言相劝。
“也好,也好……”刘婕妤的醉态有几分娇憨,若是男人见了,必定爱怜,“头怎么这么晕?本宫先去歇会儿,公主要等本宫……不许回去……不许回去……”
近身侍婢扶着她回寝殿,我也该回去了。
怀瑜望望天色,道:“公主,风大了。”
惊鸿殿的一个内侍快步走来,道:“公主,早前婕妤说了,假若婕妤醉了,就命奴才们备好轿子,送公主回去,以免公主在回去途中吹风受寒。”
怀瑜正愁这事,便让内侍抬来轿子。
上了轿子,忽然觉得有点晕,便闭眼眯会儿。
没想到,醒来时便是另一番天地。
——
感觉只是眯了片刻,醒来时,我以为仍在轿上,正要下轿,却陡然发现,不是在轿子上,而是躺在一张床榻上。难道我回到沁阳殿了?
可是,这间昏暗的屋子,根本不是我的寝殿,不仅简陋得很,而且一个人也无。
怎么回事?难道是刘婕妤陷害我?难道她在掬花酒中下药、迷晕我?
很懊恼,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蠢,一再地被人迷晕?
一使劲,我支起身子,恰时,屋中亮起来,有人点亮了烛火。我心头大震,惊骇地望过去,从角落里走出来一个人,一个多月未见的轩昂男子,一个此生此世我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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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僵住,四肢被冰封冻了似的,心跳加剧,心潮起伏。
是他!竟然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地府阎罗,完颜亮!
他将火烛放在案上,朝我走来。我呆呆地看着他,巨大的震惊像一张网笼罩着我,忘记了动弹,忘记了逃跑,脑中一片空白。
他乔装成大宋皇宫里最普通的一名内侍,当着我的面,脱了内侍冠服,随手扔在床上,露出一袭宋式玄色锦袍。从未见过他穿宋式衣袍的样子,倒是别有一种玉朗、飘逸的气质。
我猛地回神,一定是糊涂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阿眸,好久不见。”完颜亮坐在床沿,昏黄的烛光迤逦而来,将他的俊眸染上一圈淡淡的昏红,“转眼数月,尊贵的金国元妃,摇身一变,变成金枝玉叶的大宋沁宁公主,赵漪澜。”
“朕的阿眸,真有本事。”见我不语,他笑起来,略有自嘲之意。
“你怎么来临安了?不担心被人发现?”让我惊异的是,他竟然抛下朝政,只身入虎|茓;假若宋帝知晓金使中的一人是金国皇帝完颜亮,必会派兵围捕他!
“怎么?担心朕在临安有性命之危?”完颜亮愉悦地笑,执起我的手,“你这样担心朕,朕很感动,也很开心。”
心中冷笑,他可真会自作多情。且让他自作聪明罢,我不必否认。只是,这次他“鱼目混珠”,混进临安,究竟有什么目的?他又如何混进大宋皇宫的?难道他和刘婕妤有所勾连?
他的掌心摩挲着我的墨丝,俊朗的眉宇点缀着星芒似的笑意,“小脑袋瓜子又在想什么?”
我不语,思索着眼下身处何方,宫中,还是宫外?
完颜亮的手慢慢往下滑,掌心贴在我的后颈,热度烫得我隐隐发颤,“数月不见,你气色变好了,更美了,美得勾魂夺魄。”他倾身靠近我,与我的唇仅有微末的距离,低沉了嗓音,“你可知,这几个月,朕有多么想你?”
全身僵硬,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鼻息越来越急促、灼热,袅袅拂来,令人心惊肉跳。我推他的胸膛,他立即拥紧我,扣住我后颈的右掌稍稍使力,迫使我抬头,下一刻,他噬咬我的唇,我慌了,左闪右避。
然而,激烈的反抗皆被他化解,他轻而易举地钳制着我,蹂躏我的唇,带着一股吞噬人的狠劲……终究,我放弃了抗拒,因为,即便我如何抗拒,仍然逃不掉,最终吃苦头的只有自己。
完颜亮缓了力道,专注于唇舌的纠缠,深深的,沉沉的,痴痴的,直至我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封锁,才停下来。
“朕恨不得在这里要了你。”他粗噶道,唇依然触着我的唇,鼻息粗重。
“不要……”我脱口道,惊惶地推他。
“不要?”
他的眼中浮起一抹邪恶,湿热的唇舌落在我的侧颈,绵密地舔吻,重重地吮吸。我奋力推他,心中绝望地哀嚎,他扣住我两只手,将我压倒,仿似巨鹰叼住我的唇,以他惯有的强势啄疼了我,嗜血,冷酷。
在大宋皇宫,我身份尊贵,却还是无法摆脱这个地府阎罗的欺凌吗?
惧怕,无助,绝望,我仿佛听见了痛哭的声音,那般凄凉无望。
恍惚间,那刀锋割肉般的疼痛消失了,我看见,完颜亮怜惜地瞅着我,眼中浓烈的欲色慢慢消散。须臾,他长长一叹,揽我坐起身,拭去我脸上的泪水,面上微含歉意,“朕不是有心的,只是无法自控……朕只是想吓吓你,不是真的想在这里宠幸你……”
吓吓我?
说得可真轻巧!明明是说谎,眼睛却不眨一下!
我推开他,想离他远一点,但他不让我得逞,强硬地拽过我,揽抱着我,“你想知道,朕如何知晓大宋皇帝册封的沁宁公主就是你吗?”
“洗耳恭听。”听听也无妨。
“为了逃出皇宫,为了逃离朕,你宁愿丢弃那双凤履,可见你离开朕的心有多么坚决。”完颜亮心平气和地道来,似乎并不生气,“朕听闻消息,立即赶回宫,见到的是一具烧焦的尸首。朕多么痛、多么恨、多么悔,你无法了解、无法想象……朕杀了与你的死有关的宫人,恨不得杀了东宫太后,若非母后拦着,朕早就亲手杀了那该死的老贱妇。”
他语声中的痛、恨、悔,强烈得灭天灭地,仿佛那场大火、那具焦尸就在眼前,令人唏嘘。因为我的“死”,他迁怒于宫人和东宫太后,以他残暴不仁的秉性,并不稀奇。
心念一转,他可有想到我借着那场大火逃离金宫,是有人暗中相助?难道他一点怀疑都无?
他深黑的眼眸迸射出一抹戾色,“虽然那场大火是意外,虽然你在大火中丧生也是意外,但朕不会轻易放过那老贱妇!”
我道:“我不是好好的吗?东宫太后并没有烧死我,就放过她吧。”
莫非,他起初以为东宫太后放火烧死我?后来又认为东宫太后借那场大火放我走?
“不行!她一直认为朕谋朝篡位,一直看朕不顺眼,朕早晚会送她归西!”完颜亮切齿道,侧首看我的时候,眼中忽然溢满了款款深情,“看着那双凤履,朕当真以为你死了,朕以为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不能抱着你了……”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朕痛彻心扉,心在流血,鲜血淋漓,那种被人刺了无数刀的痛,你有过吗?你可有体会?”
“然后呢?”心被人刺了无数刀的痛楚,我自然深有体会。
“朕足足伤心了三个月,十月,朕收到一个消息:江南宋主认了一个义女,册封为沁宁公主。”他紧盯着我,“朕觉得事有蹊跷,‘沁宁’这个封号值得玩味。深入一想,朕便知道了,这个封号来源于沁福帝姬、宁国长公主这两个封号。你与你娘长得那么像,宋主自然认出你便是宁国长公主的女儿。当年你娘南归后,圣眷优渥,宋主见了你,自然会爱屋及乌,册封你,许你尊荣,将你留在宫中。不过,这些只是朕的猜测,不能坐实。因此,朕命人打探虚实,很快,朕的人传回消息,大宋的沁宁公主,很像当年的宁国长公主。”
“因此,陛下就心生一计,和亲。”我冷冷道,“然后混在使臣中来到临安。”
“你在临安,朕自然要来会会你,因为,朕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朕想立即见到你,像现在这样,温香软玉在怀,快乐似神仙。”完颜亮陡然搂进我,移过我的脸,轻啄我的唇。
我憎恶他的轻薄,却躲不了,心中悲屈。
在他眼中,我是他可以肆意玩弄的小白兔。
他的俊眸再次暗沉下来,“你没死,还活在世上,朕欣喜若狂……朕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一想到此,朕就高兴得睡不着,彻夜地想你……想着想着,天就亮了……阿眸,再见到你,真好……”
热吻袭来,他含着我的唇瓣,又吸又吻,又啃又咬,狂 野不羁。
我一动不动,任由他发泄,只是热吻罢了。虽然心中充满了惧怕,但我必须冷静,必须虚与委蛇,才不会激怒他。
在大宋皇宫,他不敢对我怎么样的吧。
终于,他松开我,我立即问:“那晚在紫宸殿宴请金国使臣,你也在吧。”
完颜亮颔首,“朕托辞上茅房,离开了一阵子,那晚你去了紫宸殿?”
我没有承认,他借故离开,难道去找刘婕妤,密谋今日之事?
他轻拍大腿,“早知如此,朕憋死也不离开紫宸殿。”
我微微含笑,“陛下乔装成内侍私闯宫禁,想必有内应帮你吧。”
“你想知道朕的内应是谁?”他爽朗地笑起来,“对朕来说,进临安城和进宋国皇宫一样,如履平地。”
“陛下神勇。”我微牵唇角,罢了,他不会告诉我的,我心中有数便可。
“对了,宋主深居宫禁,如何见到你?”
“你想知道?”
“不想说?”
“那做个买卖吧,你对我说内应是谁,我便告诉你。”
“宋主认你为义女,因为你娘是宁国长公主、是他的皇妹。朕并不是很想知道你摇身一变、变成大宋沁宁公主的经过,罢了。”完颜亮凝视我,深黑的双眸暗如子夜,蕴着危险的光泽,“朕今日乔装入宫,只为见你一面。”
“不怕被人发现?不怕死无葬身之地?”我装作闲适地问。
他正色道:“怕!很怕!非常怕!但朕最怕的是,此行南下,见不到你!”他的掌心摩挲我的背,缓缓的,带着适中的力道,令我轻颤,“那不思提出要求,见你一面,宋主一口回绝,朕没法子,为了见你,只能出此下策。身入狼窝,即便被群狼咬死,朕也认了。为了你,纵然是刀尖剑锋、火山油锅,朕也要闯!”
金人才是狼,金国才是狼窝。
我愣愣不语,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这般执著,又何必呢?
完颜亮眸光灼灼,“阿眸,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开了朕,朕待在蒹葭殿,躺在我们情浓燕好、翻云覆雨的床上,日日夜夜地想你,天昏地暗地想你……你不在了,朕才发现,朕不可理喻地爱你、发疯发狂地想你,朕不能没有你。此生若拥有你,人间便是天上;此生若没有你,人间便是地府!”
情深若海,深刻见骨,他对我的情,的确令人感动,天地也为之动容。可是,他重重地伤害过我,我也心有所属,上苍注定了这一生我无法接受他,更不会喜欢他。
“后宫妃嫔如云,在朕眼中,却只是虚幻的丽影。朕只想要你一人,若你愿意以宋国沁宁公主的身份嫁给朕,朕答应你,许你后位,废六宫;后宫无妃,唯有皇后正位。”他语声沉沉,一本正经地许诺,不似有诈。
“你……”我又错愕又惊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你不信?”完颜亮对天发誓,“今日之诺,必定实现;若违此诺,必遭天谴!”
一国之君,为了一个女子废六宫,专宠椒房,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他当真做得到?
可是,为什么我只有一丁点儿的感动?
见我一言不发,他急了,“阿眸,朕对你真心真意,你还考虑什么?”
我淡淡道:“宋金两国宿有仇怨,父皇不会应允和亲的。”
他自信道:“只要你应允,朕自有法子让宋主答应。”
心中不屑地冷笑,他当真狂妄自负。就让他狂妄吧,我不置一词。
完颜亮握紧我的臂膀,眸色深沉,“上苍让我们再次相见,就是我们有缘。阿眸,这是上苍的旨意,朕不会逆天而行;此生此世,朕必会娶你为妻、册你为后,而朕的聘礼是:倾国之力,一世娇宠。”
上苍的旨意?逆天而行?倾国之力?一世娇宠?
这人狂妄到了极点,什么上苍的旨意,鬼话!什么倾国之力、一世娇宠?屁话!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离他远远的!此生此世再也不要遇见他!
“若你不愿,朕也要把你绑回去!若宋主不答应,纵然倾国之力,朕也要娶你!”他的语气冷厉而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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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公主就等陛下的好消息。”我云淡风轻地笑。
“很快就有好消息,明日那不思和朕进宫,与宋主商谈此事。”完颜亮朗朗笑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的侍婢呢?”我无故失踪,怀瑜会着急的,很快就会传到宋帝耳中。
“无须担心,你的近身侍婢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昏睡,那些抬轿的宫人很知趣,嘴巴很紧。”
“我猜得没错,刘婕妤是你的人,或者,你买通了她。”看来我多虑了,他做事向来滴水不露,为了自己的安全,自然布好了一切才敢只身进入大宋皇宫。
“阿眸,朕阅人不少,唯有你不喜富贵、不慕虚荣。”他低叹,“世间的女人见到奇珍异宝,总会两眼放光,不过,朕说的不是刘婕妤。”
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暗自嘀咕。
完颜亮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我灿然一笑,“我说,陛下神通广大。”
他忽然抱紧我,右掌轻扣我的后脑,“当朕猜到大宋沁宁公主是你,你知道朕有多伤心吗?你竟然逃走,逃得那么远,你讨厌、憎恨朕才会逃走……”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他的拇指抚蹭我的腮,俊眸闪闪,似有水泽,“朕对你的死没有丝毫怀疑,这让朕懊悔得不得了……朕伤害过你,你无法原谅朕,但从今往后,朕不会再伤你……朕保证,只会宠你,不会伤你,一切都依你……”
我盯着他含着真挚深情的眸,眸中住着一个小小的人儿,那个小人呆呆的,被他掏心掏肺的用情惊住了、震住了。
不!不能感动!不能相信他的花言巧语!不能心软!
纵使他情真意切,我也不会将终身托付给这么一个地府阎罗!
他残暴不仁、冷酷嗜血,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完颜亮的眼底眉梢浮起淡淡的微笑,,“也许,朕不是世人眼中的仁厚皇帝,不是后世言谈间的一国明君,但朕会当一个不让你失望的好夫君、好父亲。”
这话,就姑且听着吧。
我正要问他什么时候出宫,他的唇疾速地落下来,紧抱着我,似要将我整个儿摁进他的体内,似要吸干我的骨血。唇舌之间的纠缠,激烈,缠绵,仿佛天地皆已不在,仿佛整个世间只剩下他和我,只剩下男女之间的情与欲。
好久,好久,完颜亮才放开我。
——
怀瑜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沁阳殿。
完颜亮给她下了迷香,虽然她对自己的昏迷有点怀疑,但听了我的话,她不再追问。
我对她说,在回来的路上,她忽然晕了,许是受了风寒,身子虚。
次日一早,我匆匆赶往资善堂,等了半个多时辰,赵瑷还没来,只能遣人出宫去请。不一会儿,他就出现了,说在宫门口遇到我派出去的宫人,就立即赶来。
“皇妹,什么事这么着急?”他察觉我面有异色,便挥退所有宫人。
“我……”我犹豫了一下,终究问出口,“你可曾听闻,今日金使进宫与父皇商谈和亲一事?”
“不曾听闻,你听谁说的?”赵瑷略有差色。
“我想去书房瞧瞧,二哥,你陪着我去,好不好?”我恳求道。
“你担心父皇应允金国所求,让你和亲?”他一笑,“放心,父皇不会应允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急得直跺脚,“我就是想去偷听,听听父皇和金使怎么谈的。二哥,你有法子的,是不是?”
“好好好,我想想法子。”他见我这般焦急,不忍心拒绝。
想了半晌,赵瑷命人拿来一套内侍衣袍,让我乔装成内侍,跟着他前往宋帝的书房。
做这等偷偷摸摸之事,对他来说,应该是第一回,显得难为情,很别扭。
猫着身子来到书房的小窗下,我们各站一边,凝神静听房中的动静。窗扇虚掩着,他轻轻地打开一点缝隙,房中的谈话声就清晰一点了。
果然是那不思和完颜亮。
宋帝的嗓音沉朗有力,语气坚决,“大人,和亲一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那不思慷慨道:“大金国和宋国和亲,两国修好,再无兵事,对两国百姓而言,百利而无一害,陛下为何不赞同和亲?牺牲一个公主,便可换得两国友好邦交,百姓永享太平,安居乐业,何乐而不为?”
“和亲也不是不可,但不是贵国陛下指定的沁宁公主。和亲人选,由朕来定。”宋帝的话不容置疑、不容反驳。
“陛下,容我说几句话。”说话的是完颜亮。身为九五之尊,即使乔装成使臣,他也不肯自称“下臣”。他的嗓音听来自信而从容,似乎胸有成竹,“和亲人选,由陛下选定,本是无可厚非;不过吾国陛下再三叮嘱,和亲人选必是沁宁公主。沁宁公主貌若琼雪、容色倾国,吾国陛下对公主倾心不已,日夜魂牵梦萦,非公主不娶,还望陛下成全。倘若陛下成全,也算成就一段良缘,造就宋金两国一段佳话,传诵千古。”
“沁宁并非天姿国色,宗室里还有比沁宁公主美的公主、郡主,贵国陛下何不作其他考虑?”宋帝生硬道。
“千金难买心头好,吾国陛下对沁宁公主情有独钟,其他公主、郡主自然不放在眼里。”完颜亮语气微变,微微含怒,“说得难听点,沁宁公主是陛下认的义女,并无宋国皇家、宗室的血统,出身低微,因为貌美才得到陛下垂怜,册封为公主。吾国陛下以皇后正位和两国友好无兵事为聘礼,已是对公主的敬意与诚意。”
“和亲一事,并非朕提起;贵国陛下看得起沁宁,是她的福气。朕首肯与否,是朕的决断!”宋帝也怒了,语气更冷。
“陛下息怒,我这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实情。”完颜亮以漫不经心的口吻猜测道,“陛下坚持不让沁宁公主和亲,想必是另有隐情。我大胆猜猜……”他刻意停顿一会儿,作出思索、揣测的模样,“在临安游玩的这几日,我无意中听闻,沁宁公主与当年的宁国长公主貌有几分相似,陛下该不会因为这个缘由认她为义女、册封沁宁公主吧。陛下舍不得这个貌似宁国长公主的沁宁公主嫁往我大金国,其中隐情,当真令人浮想联翩。”
“放肆!”宋帝怒喝。
在敌国地盘上,完颜亮怎么这般大胆、竟然说出这种话?
我稍稍直起身,从窗缝中望过去,但见我的父皇坐在御座上,身子挺得直直的,怒气罩面,怒火焚睛,怒目而视。而完颜亮,坐在座椅上,悠然饮茶,仿佛正在做一件风花雪月之事,更好似从未将宋帝与他的怒火放在眼里。
那不思立即起身,施礼道:“陛下息怒,下臣小弟口不择言,还望陛下海涵。”
宋帝怒哼一声,端起青瓷茶杯,粗鲁得不像他寻时的优雅,撒气似的,喝了两口茶,将茶杯重重地掼在案上。
我不禁汗颜,完颜亮可真是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就不怕激怒宋帝吗?不过,他淡定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倒显得宋帝一喜一怒皆形于色了。
完颜亮的脸上毫无歉意,“方才言语上有点不妥之处,还请陛下见谅。陛下不愿让沁宁公主嫁给吾国陛下为后,是否有什么顾虑?或者有什么为难之处?陛下略说一二,好让我对吾国陛下有个交代。”
宋帝索性道:“你猜对了,朕的确喜欢沁宁公主,视她为己出,不舍得让她嫁到遥远的金国。”
完颜亮微勾唇角,滑出一抹狐狸般狡诈的淡笑,“既然陛下执意如此,我便如实回禀吾国陛下。届时,倘若吾国陛下震怒之下发兵南伐,战事一起,流离失所、水深火热的可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可要想清楚。”
宋帝冷冷一哼,霍然站起身,拍案道:“金国铁蹄,朕不怕,要打便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大宋将士早已等待多时,只要朕下旨抗金,所有将士都会奋勇杀敌!这场战,谁输谁赢,莫早论断!”
完颜亮拊掌,掌声响亮,“陛下不惜兵戎相见、生灵涂炭,也要保住沁宁公主!不过,我想请教陛下一事,倘若沁宁公主愿意嫁给吾国陛下,陛下还不应允吗?”
心中一紧,我紧盯他,他究竟想说什么?说我和他早就相识?说我早就是他的元妃?
宋帝面色一变,眼中交织着复杂的情绪,“沁宁绝不愿意嫁往金国!”
“这可不好说,说不定沁宁公主心存仁善、深明大义,不愿因为自己引起两国战事,不愿看见天下苍生生灵涂炭,就决定以自己换取天下太平。”
“即便如此,朕也不许!”
“看来,陛下根本没有诚意修好两国友邦。”完颜亮深深一笑,“那不思,宋国陛下没有丝毫诚意,已无商谈下去的必要。”
那不思急了,对宋帝道:“只要陛下让沁宁公主和亲,吾国陛下会尽量满足陛下所提的条件。”
宋帝从御案走出来,坚持道:“除了更换和亲人选,朕没有其他要求。”
完颜亮也站起身,“当真没有其他条件?”
宋帝双眸一转,“假若金兵和金人都撤出汴京,大宋还阙汴京,贵国铁蹄不再南下侵扰,此次和亲,才有商量的余地!”
完颜亮面色骤沉,黑目微睁,“陛下欺人太甚!”
宋帝据理力争,愤愤道:“究竟是谁欺人太甚?黄河、两京地域本是大宋所有,是你们金人南下侵扰,强行占去!”
完颜亮面色铁青,眉宇间隐隐闪现王者之气,“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天之道也。既然陛下失去故土、家园,理当图强,思中兴之策。”
闻言,宋帝震怒,面红耳赤,怒斥道:“匪类!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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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思连忙劝解:“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他又用金语劝完颜亮不要动怒,好好谈,然而,完颜亮更气了,用金语怒道:“我大金国先祖、先贤所创下的基业,朕怎能败坏?他让大金国将士撤出黄河、两京地域,拱手让出,痴心妄想!倘若朕真的这么做,朕不就成为大金国的罪人?”
“那自然是不行,只是也不必争得面红耳赤嘛。”那不思苦着脸,“宋主态度坚决,不容易改变,和亲一事,若无更好的利好条件,只怕说不动他。”
“你对他说,改日再谈。”完颜亮臭着脸,看来怒气难消。
“陛下还有政务要忙,那下臣明日再进宫求见陛下。”那不思以温和的口吻道。
“明日再议。”宋帝冷冷地转过身,侧对着他们。
完颜亮未曾道一声“告退”,径直离开书房,大步流星,颇有王者意气,好似在他的金国皇宫。那不思赶紧告退,跟着他的步伐离开。
宋帝走向御案,静静地站了片刻,忽然,他双臂横扫,扫落案上所有东西,小山似的奏折、笔墨砚台、青瓷茶杯都掉在地上,声响清越而尖锐。
地上一片狼藉,他的双臂撑在案上,喘着粗气。
——
还以为完颜亮会开出什么利好条件,诱使宋帝应允和亲,没想到他自己搞砸了。
和亲一事谈不拢,我自然开心,心中落下大石,只是,完颜亮说明日再谈,会不会提出更具诱惑力的条件?或者他想到什么阴谋诡计,迫使宋帝答应让我和亲?
这么一想,我又担忧起来。
离开书房,赵瑷一语不发,面庞冷沉沉的,眉头微蹙,好像有心事。
回到资善堂,宫人奉上热茶,我问:“二哥,你在想什么?”
他静静地看我,一语不发,以研究的目光审视我。
“皇妹,你是不是有事瞒我?”忽然,他没头没脑地问。
“我能有什么事瞒你?”我有点紧张,坐下来饮茶,避开他犀利的目光,“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心直口快,藏不住秘密的。”
“再心直口快,女儿家的心事总要藏着。”赵瑷走过来,拉我起身,眸光锐利得可怕,“我问你,你和金国皇帝是不是早已相识?”
心跳漏了一拍,我惊愕地呆住,他竟然瞧出来了!他竟然识破了完颜亮!
他眼中的瞳仁从未这么黑,黑得深不见底,“我注意到,陪那不思进宫的男子,自称是那不思的小弟,但我觉得不像。在父皇面前,那不思自称‘下臣’,而那人却直言‘我’,可见他的身份、地位与官职皆在那不思之上。”
我注意到了,他自然也会注意到,我的二哥天纵英明、睿智有思,怎么会瞧不出来?
赵瑷又道:“那人与父皇商讨的口吻、语气,和那不思完全不一样。那不思为人臣子,习惯了奴颜卑膝,对上位者必敬必恭,对父皇自然也是颇为恭敬。那人却不一样,自信从容,不卑不亢,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势。父皇提出金人、金兵撤出黄河、两京地域,我大宋还阙汴京,他立即翻脸,面红耳赤,震怒异常,强盗之辞极为霸道。由此可见,他不是金国宗室子弟,就是位居高位。”
我汗颜,他的确观察入微,却还是想得不够深入。
见我不开口,二哥有点急,眸子暗沉,“三妹,你告诉我,我们的结拜大哥,无颜,是不是金国皇帝?”
原来,他想到了大哥完颜雍。他以为,大哥与我们在临安相识,对我产生了男女之情,这才指定我为和亲的公主,还以金国后位和两国友好邦交为聘礼,娶我。
他这么揣测,也有一定的道理与依据,可是,以他对大哥的了解,大哥又怎么会是完颜亮这种残暴不仁、肆意杀戮的暴君?
“二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失笑,“我和金国皇帝根本就不认识,我也不知道金国皇帝为什么指定我和亲。”
“那人对父皇所说的话,给我的感觉是,金国皇帝与你相识,才非你不娶。”
“你想多了,金国皇帝远在上京,我怎么会认识?”我黯然垂眸,二哥的直觉真可怕。
赵瑷握着我的手腕,“三妹,现在我是你二哥,不是你皇兄。你告诉我,离开临安后,你是不是去找无颜了?你是不是和他见过面?”他不自觉地用力,弄得我的手腕很疼,“这些日子,我觉得你变了,不再是以往天真开朗、活泼率性的三妹。你总会无缘无故地发呆,总会望着一处出神,你的眉心总是微微蹙着,仿佛堆积着越来越多的忧愁。”
发呆,出神,蹙眉,忧愁,是的,有时想起了大哥,想起那些美好的回忆,想着今生今世是不是无缘再见了;有时想起在金国皇宫度过的那些日子,想起完颜亮给予我的屈辱与伤害,想起那些不堪的回忆……我总会发呆。
我淡淡道:“人总会长大,长大了就会有心事,二哥,你想多了。”
他握着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我不会看错,你变了,满腹心事,却无从诉说与排遣,你才会这么辛苦、这么忧伤。三妹,你离开临安的一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哥会帮你。”
我别开脸,“你帮不了我。”
再不堪的事已经发生,再屈辱的事已经过去,还能回到从前吗?铜镜已裂,还能恢复如初吗?
“你说给二哥听,二哥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你。”赵瑷坚持道,面色坚决,“或许,说出来就不会那么辛苦,不说出来,那些事堆积在你心中,日夜折磨你,变成可怕的梦魇,永远跟着你,蚕食你的心,让你永远活在梦魇之中。”
“即便说出来,梦魇依然在心中,依然纠缠着我,一生一世,永不消失。”我凄涩道。
“三妹,就算梦魇不放过你,二哥也会尽力帮你,让你开心一些。”
“真的吗?”
我看着他,眉骨酸热。或许他说得对,那些屈辱的回忆压着我的心,压得我很累、很累,难以顺畅地喘息;那些可怖的梦魇纠缠着我,折磨我的身心,不让我重新做人。说出来,也许是一种释放、一种解脱。
于是,我对他说,我的梦想是游历神州、行医救人,走遍东南西北每个地方,看遍世间所有疑难杂症。接着,我说去了金国上京,被完颜亶抓进金国皇宫,从此,我在金宫九死一生,身受千般折磨、万般**。再后来,我成为完颜亮的妃嫔,被他囚在宫中。机缘巧合,我在一场大火中“丧生”,才得以逃出金宫。
说着说着,泪水簌簌而落,布满了脸庞。
赵瑷静静地听着,未曾说过一个字,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当我说到,完颜亮强占我的时候,他攥紧双拳,青筋暴凸;当我说完,他双眸怒睁,盈满了滚沸的戾气。
这般激动得想杀人的赵瑷,和那个行云般风雅的赵瑷,判若两人。
我没有提到大哥,因为,那是心底永远的秘密。
“完颜亮竟然这样对你!”他的双眸变成了血眸,一字字、咬牙道,“有朝一日,二哥必定为你复仇,手刃金贼!将他千刀万剐!”
“二哥,完颜亮身手高强,你打不过他。”我掰开他紧攥的手。
“二哥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陡然,赵瑷伸臂抱我,死紧死紧的。
埋藏心底的屈辱与痛楚,对一个信任的人讲出来,虽然结痂的伤疤再度撕开,渗出血色,刺痛尖锐,仿佛再经历一次那时那地的悲与痛、苦与涩、绝望与无助,然而,一旦说出来,无须再苦苦压抑与隐藏,无须再独自承受与自苦,仿佛轻松了几许。此时此刻,我痛快地哭,即使肝肠寸断,也有二哥的抚慰。
他这样抱我,是怜惜、疼爱我,是痛恨完颜亶与完颜亮。
双臂如铁,他抱我良久,咬牙道:“你逃出金国,那畜生听闻大宋册封沁宁公主一事,就派人来临安暗中打探。他确定你就是沁宁公主,遣使提出和亲,指定你为和亲公主。”
我点头,“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二哥,我应该怎么办?假若父皇不应允,他真的会发兵南侵,那时兵连祸结,如何是好?”
赵瑷轻拍我的背,安抚道:“我会想法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到好法子。
脑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假若我对他说,那不思的小弟便是金国皇帝完颜亮,可以派几个高手去刺杀他。他一死,我大仇得报,金国就群龙无首,就会爆发内乱;那些觊觎帝位的宗室子弟为了坐上至尊宝座,自相残杀,血流成河。这个时候,大宋趁此良机大举北伐,必定势如破竹,将金兵赶回老巢,夺回沦丧多年的国土。
对,就这么做,只是,我应该对二哥说,还是对父皇说?
假若告诉父皇,他必定会起疑,接着追问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么,就让二哥暗中安排吧。
打定主意,我正要说,却听到一道含有微怒的声音传过来:“你们在做什么?”
赵瑷立即松开我,我也连忙松手,后退两步,望向门口,心中忐忑。
宋帝站在门扉处,瞪着我们,面庞冷冷,目光惊疑。
我和二哥一齐上前,施礼叩拜:“儿臣参见父皇。”
他不悦地瞪我们一眼,掀袍走进来,在北首主座上坐下,眸色越发阴霾。
赵瑷吩咐内侍奉茶,我走到宋帝跟前,蹲在他膝边,仰着脸,悲凄道:“父皇,儿臣听闻,今日一早金使进宫面圣,商谈和亲一事……”眉骨酸热,有泪欲倾,“儿臣知道,和亲是家国大事,儿臣身为公主,理当为家国社稷、苍生万民思虑,承担应有的责任,嫁给金国皇帝。可是,金人蛮横霸道、残暴不仁,儿臣真的不想嫁给金人……方才皇兄安慰儿臣,说父皇不会将儿臣嫁到金国,可是儿臣还是很害怕……”
方才哭过,双眸已经红肿,如今再是这般凄楚、惧怕,宋帝大为不忍,抚摸我的发,“父皇怎么会让你嫁给金人?别担心,朕已拒绝金使,过几日他们就北归了。”
“真的吗?”
“朕怎么会骗你?”他拉我起身,“午时到了,随朕去用膳吧。”
“嗯。”我破涕为笑。
宋帝牵着我的手离开,我回首,对二哥说了一句无声的话,二哥应该看得懂我的唇形。
——
用过午膳,我匆匆赶回资善堂,可惜,赵瑷已经不在了,说是出宫回府了。
只能派人去请,我一边听讲,一边等他来。
这堂课,我看着老师的嘴不停地动着,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心早已飞到宫外。
讲了半堂课,老师说我心绪不宁、无心听讲,明日再用心听讲吧。
这话正中下怀,我立即飞奔出资善堂,来到宫门处等二哥。
没等多久,赵瑷就出现了,我拉他来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晚清轩。
此处清幽静雅,栽种着大片的绿树,四个方位、四种不同的不开花的木种。若是在盛夏,从四面临风的轩中望出去,可见四周盎然的碧绿景致,清凉怡人,乃避暑佳处。然而,眼下是寒冬,绿意消尽,枯叶丛生,满目荒凉。坐在轩中,凛冽的寒风从身上卷过,寒意如刀,刮骨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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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怎么出宫了?我不是说了再找你吗?”
“府上有点事,我就回去了一趟。皇妹,找我有什么急事?”他拉我坐下来。
我举眸四望,附近没有宫人,就在他耳畔低声道:“复仇的机会来了。”
赵瑷一惊,大为诧异,“复仇?”
我又道:“其实,那不思的小弟不是什么宗室子弟,他就是完颜亮!”
他震惊地站起身,双拳微攥,俊眸灼亮得仿若日光,“他当真是完颜亮?”
“我怎么会认错?”我激动得无法克制,双手隐隐发颤,“二哥,他混在金国使臣中来临安,想来只为见见我。此次他没有带多少人来,正是刺杀他的好时机。只要他死了,金国就会大乱,说不定会引发宗室子弟争夺帝位的内乱,我宋大军便可趁机北伐,将金兵赶回金国,还阙汴京指日可待。”
“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赵瑷也兴奋起来,双眸燃起高昂的斗志,仿佛成功在望,“我竟然没想到,那人就是完颜亮!他一死,金国必定内乱,我们趁乱北伐,收复失地,还阙汴京。”
“二哥,完颜亮身手高强,你必须找几个身手厉害的人去行刺,否则,万一事败,后果不堪设想。”这次行刺,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你放心,此事关系重大,牵连颇广,我会谨慎行事。”
“事不宜迟,今晚就动手吧,杀他个措手不及。”好像我要亲自去刺杀完颜亮,心蠢蠢欲动。
“假若部署顺利,今晚就动手。”赵瑷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泛出一层薄红,“父皇一定也没想到那人就是金国皇帝,皇妹,父皇一定不会反对我们去刺杀完颜亮。”
“不!不能告诉父皇!”我紧张道,“二哥,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事成之后,我们再向父皇禀报,父皇一定龙心大悦。”
“好,我听你的。”他的意气风发,令我觉得此事一定能成,“那我先回府部署。”
我颔首,低声叮嘱道:“二哥记住,派去行刺的人务必身手高强,最好过了子时再动手;还有,你画一张完颜亮的画像让行刺的人看看,以免认错了人。”
赵瑷笑道:“还是皇妹想得周到。”
我看着他离去,心澜起伏,剧烈的心跳久久才平缓下来。
——
这夜,临近丑时,赵瑷找来的十个高手潜入金国使臣下榻的馆府,刺杀完颜亮。
次日一早,他匆匆进宫,赶到沁阳殿,对我说,行刺失败。
也许,上苍还不让完颜亮死;也许,完颜亮太聪明,知道我会来这么一招,提前做了准备。总之,他逃过一劫。那十个高手,并没有找到完颜亮,只找到了那不思和其他两个使臣。
如此看来,完颜亮没有住在馆府,住在别的地方。
“皇妹,我派去的人和金人打起来,所幸他们只是受了皮外伤,安全撤出,没有被抓到。”赵瑷担忧道,有点慌神。
“你让他们速速出城,找个隐蔽之处藏起来,不能被金人找到。”
“他们回来时,我就立即让他们出城了。”听我这么说,他略略放心,不过眉宇仍然紧皱,“那不思一定会进宫兴师问罪,我担心他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讨个说法。”
“父皇会命临安府追查这件事,不过只要找不到行刺之人,就不会有事。你派个人秘密出城,叮嘱那些人千万不要回城,躲得越远越好。”我略略寻思,安慰道,“二哥,你别慌,只要我们不露出丝毫马脚,父皇不会发现这件事与我们有关。”
“眼下只能死装到底了。”
“嗯,我们就像往日那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总是想着这事。二哥,你先去资善堂,我稍后就去,你也不必派人去打探消息,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皇妹镇定,为兄要向你多多学习。”
其实,我也和他一样,担忧害怕,心慌意乱,只是他乱了,我不能再慌乱,否则就完了。
假若完颜亮知道行刺的幕后主谋是我,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呢。
这日午时,朝上传来消息,那不思怒气冲冲地进宫,当着几个重臣的面兴师问罪。大宋君臣听闻此事,无不震惊,连忙问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不思详细道出十个黑衣人半夜潜入馆府、行刺他们的经过,越说越气,怒不可揭,态度强硬,一定要大宋给一个说法,否则,兵戎相见、战事再起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宋帝和几个大臣极力安抚,扬言一定会查出事情真相,追缉凶徒,给他们一个交代。
赵瑷对我说,虽然那不思没有直接说是父皇派人行刺他们,言辞之中却多次暗示,不然,谁有人有胆量行刺来宋国提亲的金国使臣?
宋帝说的自然都是冠冕堂皇的话,派重臣安抚那不思,又赏赐了几样奇珍异宝,让他们在馆府等消息。最后,那不思撂下一句狠话,让宋国务必在两日内缉拿那些行刺的黑衣人归案,否则,他就禀报他的陛下。
二哥很担心,如果抓不到那些行刺的人,大宋就无法对金国交代,怎么办?这不是间接害了父皇吗?他想向父皇坦白,让父皇将他交给金国使臣处置,为他做过的事承担一切罪责。
“二哥,若要承担,也是我来承担,哪里轮到你?”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到让那不思不追究行刺一事的好法子。
“虽然是你出的主意,但是我派人去行刺的,理应由我承担罪责。再者,你是女儿家,为兄怎么能让你承担?”赵瑷的脸上忧色重重。
“其实,此时最关键的不是讨论由谁承担罪责,而是想一个妙计让那不思不再追究行刺一事。”
“你想到什么妙计?”他双目一亮。
我摇头,两人一起冥思苦想一个时辰,也没想出一条妙计。
天色不早,他回府,我回沁阳殿,今晚各自想想,明日再计议。
次日早上,朝上传来一个令人欢喜的消息。
赵瑷说,那不思一早就进宫向宋帝辞行,也没说匆忙北归的缘由,只道他的陛下来函,让他速速北归。他还说,那晚行刺一事,希望宋帝命人加紧追查,将十个刺客捉拿归案,给金国一个交代。
二哥摸着下巴,寻思道:“那不思突然辞行,必定是完颜亮的授意。皇妹,我觉得这事不寻常。”
我也抚着下巴,“我也想不明白。完颜亮为什么突然北归?在临安,只有我知道他的身份;他应该猜得到是我派人刺杀他,可是他为什么不追究了呢?”
“会不会他真的急于回国?他南下日久,或许上京发生了什么急事、大事等他回去处置,他不得不北归,这才匆忙启程?”
“有可能,不过,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我眉心微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既然完颜亮和那不思都北归了,和亲一事就暂且搁下不提,我们应该高兴才对。”赵瑷舒眉一笑,仿佛乌云散尽,阴霾的天空重现灿烂的日光。
罢了,多想无益,完颜亮离开临安,我便万事大吉,就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忧心忡忡,我仿如重获新生,就如二哥所说的,应该高兴、庆贺一番。
不过,以防万一,派去行刺完颜亮的那十个人,还是不能在临安城露面。
我道:“二哥,未免横生枝节,你吩咐那十个人不要再回临安城,给他们一笔丰厚的赏银,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做点小买卖。”
赵瑷点点头,“这件事我会办好,你放心。”
“你们好大的胆子!”一道震怒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父皇!”二哥和我异口同声地叫道,愣了片刻,连忙行礼,惊惶不定。
宋帝略略抬臂,让后边的宫人在外候着,接着,他掀袍走进来,广袂飘拂,面色铁青,玄色帝王袍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飞龙,作势欲啸。
完了!父皇知道了!
我绞着袖口,心跳加剧,微微侧过头,身边的二哥和我一样,低垂着头,一副惧怕、忐忑的模样。他也偷偷瞄我,我立即对他眨眼,示意他镇定一些。
“怎么?要不要让你们统一一下口风、商量一下如何禀奏?”宋帝的语声故意拖得长长的,含着帝王之威、之怒。
“儿臣不敢。”我和二哥再一次不约而同地说道。
“还真是口风一致。”宋帝冷哼,抬眼瞪向养子,“赵瑷,是你的主意?”
“是儿臣的主意。”我抢先一步认罪,走上前,站在宋帝面前,“父皇先听儿臣说,父皇可知,那不思的小弟是什么人?”
“你知道?”他不屑地问。
“就算他化成灰,儿臣也认得他。”我切齿道,双眸迸射出滚沸的恨意,“父皇,那人就是金国皇帝,完颜亮!”
宋帝面上的怒气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错愕、不敢置信。惊了片刻,他迟疑地问:“那人当真是金主完颜亮?”
我豁出去了,“父皇,儿臣与完颜亮相识在先,绝不会认错。”
宋帝更吃惊了,“你与他相识?什么时候的事?”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能随口编道:“儿臣喜欢四处游历,去过不少地方;今年五月,儿臣去建康游玩,偶然结识完颜亮。那时,他自称是做买卖的,请儿臣在酒楼吃饭,之后,儿臣就离开了建康。”
他了然地颔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他如何知道沁宁公主就是他在建康认识的你?”
我看一眼二哥,只能继续编下去,“也许他早就对儿臣别有用心,派人暗中跟着儿臣,后来知道儿臣成为大宋沁宁公主,就提出宋金两国和亲,非儿臣不娶。”
宋帝眨眸,相信了这个临时编的故事,“怪不得金主指定你和亲。他非你不娶,聘礼丰厚,如此看来,他对你倒有几分真意。”
“就算如此,儿臣也绝不嫁给他!”我坚决如铁,“在建康,他自称是金主,要带儿臣回上京,还要封儿臣为妃。儿臣受了惊吓,连夜逃走。”
“朕明白。”他抓过我的手,轻拍两下,“你娘一生悲苦,朕不会让你步你娘的后尘。”
“谢父皇。”我和二哥对视一眼,他微微一笑,对我临时编的故事很欣赏,虽然有点不明白。
“那人竟是金主完颜亮!”宋帝双目微微收缩,眸光渐渐犀利,“朕只觉得他胆识过人、能言善辩、颇有急才,不是一般的臣子,没想到他竟然是金主,朕看走眼了。”
赵瑷微一沉吟,道:“他有意乔装、隐瞒,谁能瞧出来?若非皇妹在书房外偷看过一回,也不知道那不思的小弟是金主。”
宋帝声量微高,冷声质问:“你们知道他是金主,就派人去行刺?”
我轻轻颔首,二哥也点头。
宋帝怒指我们,气得不知如何责骂我们了,“你们——”
我道:“父皇,儿臣不想嫁给他,只要他死了,儿臣就不必和亲。再者,他一死,金国就会生乱,我宋大军趁机北伐,收复失地指日可待啊。”
赵瑷附和道:“儿臣觉得此计甚好,就派了十个高手去行刺。一旦事成,金国就会大乱……”
“你们就不想想,万一事败,会有什么后果?”宋帝站起身低吼,恨铁不成钢似地瞪着我们,“结果呢?事成了吗?他不是好好的?还让那不思来兴师问罪,要朕给他们一个交代!”
“儿臣没料到金主没有夜宿在馆府。”二哥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不怪皇兄,金主聪明绝顶、未雨绸缪,是儿臣棋差一着。”我连忙帮腔。
“完颜亮阴毒狠辣、城府极深,岂是你们两个小毛头对付得了的?”宋帝怒哼,眼眸周圈已成赤色,显然气极了。
“儿臣知错,任凭父皇责罚。”我立即跪下,没想到父皇竟然生这么大的气。
“儿臣知错,不过此事与皇妹无关,都是儿臣一人的主意。所有罪责,儿臣一人承担!”赵瑷急急地跪下,宁愿自己受罚、吃苦,也要护着我。
“不,儿臣是主谋,皇兄至多是同谋、共犯,父皇要罚,就罚儿臣。”
“父皇,皇妹是女儿家,身子娇弱,儿臣是男子汉大丈夫,就罚儿臣吧。”
宋帝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怒火渐消,“身为大宋郡王,就该有担当,朕罚你一年俸银,再去领十板子。”
我立即道:“皇兄若要挨板子,儿臣也去领五板子。”
宋帝气得指着我,“你——”
赵瑷使劲地瞪我,佯装发怒,“你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去!”
宋帝被我的胡搅蛮缠闹得无奈,“罢了,罢了,就罚一年俸银。”
我欣喜道:“谢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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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谢恩后,朝我一笑。我犹豫再三,决定说出心中的想法,“父皇,儿臣有一事想说。”
宋帝坐下来,面色颇沉,“说!”
我问:“那不思说他们出宫后就启程北归吗?”
宫人进来,奉上一杯热茶,随即退出去。宋帝点头,端起青瓷茶盏,“许是用完午膳再启程。”
我正色道:“儿臣只是说出心中一点想法,父皇切莫生气。儿臣觉得,完颜亮匆匆北归,必定是金国朝中出了大事,否则,他不会在行刺一事尚未明朗的节骨眼上北归。金国将士骁勇善战,是我宋将士的死敌,假若金主暴毙,上京生变,祸起萧墙,内乱不止,金国将士的士气就会一落千丈,犹如一盘散沙,不足为惧;这时便是我宋挥军北伐、收复失地的好时机。”
“金主暴毙?”宋帝眉头一皱,随即舒展,目光向殿外延展,似在思索。
“金主一行北归,待他们抵达吴州或长江之时,我们派一些顶尖的高手去行刺,让金主命丧江南。”赵瑷双眸明亮,“皇妹这出妙计,儿臣以为,可行。”
“皇兄所说的,正是儿臣的意思。”我和二哥倒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虽说可行,但行刺一事关系重大,不可草率。”宋帝语声缓沉,目露犹豫之色,“倘若行刺失败,祸患无穷;金主不会善罢甘休,大有可能挥军南下,战事一起,受苦的是黎民百姓……”
“父皇,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赵瑷沉声道,极力说服父皇。
“就算父皇为苍生着想,不愿挑起战事,可完颜亮嗜杀好战,早晚会南下侵我大宋。”
“家国大事,你们不懂。”宋帝目光悠远,好像想起了什么。
“是,儿臣只是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家国大事,只知完颜亮阴毒狠辣、冷酷嗜杀,绝非一国明君。他当金国皇帝,对我们大宋,也绝非幸事。”
我越说越激动,父皇为什么就不同意呢?父皇究竟在想什么、担心什么、犹豫什么?作为一国之君,这般优柔寡断,于家国、苍生并非好事,还不如二哥果断。
自然,置完颜亮于死地,我的确别有用心,或者说是私心。只要他死了,大哥完颜雍就安全了,就不必再亡命天涯,不必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赵瑷再次劝道:“父皇,若再犹豫,就失去这个绝无仅有的良机了。”
宋帝站起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朕再想想,明日再议。”
我和二哥看着他大步流星地离去,无奈地叹气。
——
我就是不明白,当年父皇是靖康之难中唯一一个没有被金人掳去的皇子,经历了九死一生,才躲过金兵的追捕,在江南即位,延续大宋国祚。身为一国之君,他延续了大宋一百多年的基业,延续了赵氏江山,虽然只剩下半壁江山,但也是大宋黎民百姓和将士寄予厚望的英主。
却没想到,宋帝竟然这般优柔寡断,连刺杀完颜亮的胆量也没有。
我问:“二哥,你觉得父皇会赞成行刺完颜亮吗?”
赵瑷抿唇,叹气,“我也不知。”
“父皇一向这么优柔寡断吗?”我问,说得难听点,大宋有这样的皇帝,是大宋的悲哀,更是黎民百姓的悲哀;假若父皇永远如此优柔寡断,大宋如何图强中兴、扬眉吐气?
“父皇是一国之君,所思所想必然比我们多得多,我们想不到的,父皇必须思虑再思虑;我们可以任性妄为,父皇必须思及江山社稷、黎民苍生。”
我看得出,纵然二哥胸怀抱负,也只能在父皇的威严、光芒下规规矩矩地做人、行事,不敢越雷池半步,磨光了锐气与意气。
我慷慨道:“正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苍生,才不能优柔寡断。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应该知道,历朝历代有所作为、开创新朝的帝王将相,哪个是优柔寡断的?秦始皇、汉高祖、汉武帝、唐太宗,还有我朝太祖,哪个不是雷厉风行、当机立断?”
赵瑷笑道:“这些古人是当机立断,还是优柔寡断,你倒一清二楚。”
我斜睨着他,“可不是?但凡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英雄豪杰、帝王将相,必定都有一种与凡夫俗子截然不同的气魄与气概。二哥,若你想名留青史,就不能优柔寡断。”
他摇头失笑。想到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就要白白地溜掉,我黯然道:“我真想不明白,明明是绝佳良机,为什么父皇还要考虑?考虑什么呢?等他想好了,完颜亮也走得老远了。”
二哥也颇为迷惘,“也许父皇在想,怎么做才能做到万事周全。”
果不其然,次日早上,宋帝否决了我的提议,也不许我和二哥私下派人去行刺。
我问为什么,父皇只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两国互通往来,自然也不杀来使。”
撂下这么一句话,他就让我们回资善堂,不要胡思乱想。
“二哥,父皇那话看似冠冕堂皇,可是我觉得不尽然。”
“假若金国使臣在大宋境内被杀,世人都会以为是父皇的旨意;刺杀来使一事也将载入史册,被后人诟病。父皇考虑到百年后的声名与评述,才不赞成我们刺杀金主。”赵瑷见四周无人,这才直白地说。
还是二哥想得通透。
为了百年后的声名与评论,就白白放弃一个大好机会,这不是很可惜吗?
优柔寡断的人做任何事总是瞻前顾后。
赵瑷笑得云淡风清,“别想那么多了,如今你暂时安全了,就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吧。”
我蹙眉道:“公主,公主,听起来风光荣耀,可我觉得是受罪。二哥,我想出宫玩玩。”
他思索片刻,道:“金主昨日刚走,再等两日吧。”
——
这日,我差人去惊鸿殿,对刘婕妤说,父皇赏了我一壶佳酿,邀她共饮。
寒风呼啸,飞雪簌簌,洁白的雪花从天上飘落,纷纷扬扬,织成一幕幕纯洁无暇的帘帐。寒气透过斗篷,钻入体内,冷了手足。我站在殿前,抬头仰望,阴霾的天空太遥远、太广袤,望也望不边,一如思念,无穷无尽。
爹爹、哥哥,你们还好吗?是不是很担心我?大哥,你是否安然无恙?有没有想过我?
刘婕妤坐着轿辇前来,我笑着迎她进殿,吩咐宫人奉上酒菜。
起初还担心她心中有鬼不敢来,没想到她竟然来了。坐在案前,我若无其事地笑,“上次婕妤邀漪澜赏花,这次漪澜邀婕妤共饮美酒,算是礼尚往来。”
她的妆容颇为浓艳,外披一袭鲜红斗篷,宛如雪地里盛开一朵鲜红艳丽的花,浓如血,有些触目。她巧笑嫣然,美眸微闪,“公主客气了,这是什么酒?”
“这是昨日父皇赏的佳酿,叫做‘芙蓉醉’。”
“‘芙蓉醉’,好名字。”刘婕妤赞道,“酒香香醇,必定是好酒。”
我斟了两杯,递给她一杯,接着举杯,“先干为敬。”
话落,一饮而尽。
见我如此,她也饮下那杯酒,盈盈一笑,“公主圣眷优渥,所得的赏赐自然都是世间珍品。”
我轻轻一叹,“父皇的确赏了不少珍品给漪澜,不过漪澜向来不喜奇珍异宝,倘若婕妤有兴致,漪澜转赠给婕妤。”
刘婕妤为难道:“那怎么好?是陛下赏赐给公主的,本宫怎能收?”
我站起身,挽着她的手臂前往偏殿,“父皇赏赐给漪澜,自然就是漪澜的,漪澜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当她看见整个殿室摆满了奇珍异宝,一双美眸蓦然睁大,漆黑的瞳仁定住了,发出贪婪的亮光。我看她如此模样,心中冷笑。整个殿室流光溢彩,闪烁着金玉的光芒,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件件珍宝上,从未离开过,看过这一样,紧接着又看另一样,应接不暇似的。
我笑嘻嘻道:“婕妤看到中意的,就挑两样回去吧。”
刘婕妤既想得到珍宝,又装出为难的样子,十足的矫情,“公主太客气了,这不大好吧。”
我大方地笑,“婕妤不必客气,看中什么就拿回去。因为,婕妤待漪澜好,漪澜就当婕妤是自己人了。”
她抿唇笑起来,继续看那些宝光流转的珍品。
看了许久,她看花了眼,犹豫再犹豫,最终挑了水晶枕和琉璃盏,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这夜,晚膳后宋帝来看我,我提起刘婕妤,道:“父皇,今日儿臣邀刘婕妤一同用膳。刘婕妤穿着红色斗篷,在这冰天雪地一片白茫茫之中,显得更美了。”
“哦?朕有半个月没去惊鸿殿了,明日去瞧瞧她。”他朗声笑道。
“对呀,父皇可不能冷落刘婕妤那么久。可怜刘婕妤,每日打扮得那么美,却见不到夫君。白居易在《后宫词》一诗中写道: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想想,失宠的妃嫔多可怜。”
“这诗谁教你的?”宋帝沉沉地问。
“儿臣无意中翻到的,就记住了这句。”
“往后不要再看这类诗。”
“好,不过父皇要答应儿臣,抽空去看看刘婕妤。”
“你这丫头,父皇与后宫妃嫔的事,你也管起来了?”他摸摸我的头,语气中虽有薄责之意,却是宠溺的笑。
“儿臣可不敢管父皇与妃嫔之间的私事,只不过儿臣觉得婕妤有点可怜罢了。”我扬眉巧笑,“父皇是不是许久不曾赏赐刘婕妤了?今日用膳后,她想瞧瞧父皇究竟赏了儿臣什么奇珍异宝,儿臣就带她去偏殿,后来,儿臣将水晶枕和琉璃盏转赠给她了。”
闻言,宋帝的脸庞一分分地冷下来,我拉着他的衣袖,心虚地问:“父皇是不是生气了?父皇最喜欢水晶枕和琉璃盏了,儿臣是不是不应该把这两样珍宝转赠给刘婕妤?”
他不悦地瞪我,“你可以赠她别的东西嘛,为何偏偏是水晶枕和琉璃盏?”
我委屈地解释道:“儿臣说了,但是刘婕妤非要水晶枕和琉璃盏,说对这两样珍宝情有独钟……儿臣对这类奇珍异宝本来就不上心,瞧她那么喜欢,又志在必得的样子,儿臣不忍心夺人所爱,就送给她了。”
宋帝的眼中浮着一抹清寒之气,沉郁道:“夺人所爱?是她夺人所爱!”
我摇着他的手臂,依依道:“儿臣错了,父皇就原谅儿臣这一回吧。父皇,笑一笑嘛。”
他板着脸,不肯笑,在我多次逗引下,他才忍不住笑出来。
再闲聊几句,他就回福宁殿了。
我躺在暖和的棉被里,勾唇笑起来,刘婕妤,既然你有胆量收取钱财、为他人做嫁衣,我就让你尝尝失宠的滋味。
这一次,宋帝足足有三个月没有踏足惊鸿殿,想必刘婕妤也猜到了是我在背后搞鬼吧。
——
经宋帝首肯,在完颜亮离开临安五日后,我出宫到普安郡王府玩玩,当是散散心。
二哥在府中等我,我坐着轿辇出宫。
雪已停,日头终于冲破万重云层的遮蔽,当空朗照,万丈光芒洒照寰宇,阴霾的冬日展现出一抹明媚之色。空气清冽,寒意刺骨,我裹得严严实实,不过心情很好。
街边堆着积雪,地面湿滑,轿夫小心翼翼地走着,担心把我摔了。
去普安郡王府只是障眼法,我打算先到处逛逛,就让二哥在府里等着吧。前阵子他说城中新开了一家酒楼,天南海北的菜色都做得相当地道,我先去尝尝。
那几个轿夫兼侍卫在二楼大堂守着,我和怀瑜在雅间等菜上桌。她眉心紧蹙,五官都揪到了一起,右手捂着小腹,好像身子不适。我问:“你怎么了?腹痛?”
怀瑜有气无力地回道:“公主,奴婢昨晚小腹不适,去了好几趟茅房,今日一早好了一些,就随公主出宫,没想到现在又开始了。”
“你先去茅房,待会儿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谢公主,奴婢先去了。”她弯身捂腹,赶紧去了。
出了雅间,我吩咐一个侍卫去最近的医馆找一个大夫来,然后回雅间。却没想到,刚进雅间,身后就冒出一人,捂住我的口鼻,死紧死紧的。我拼力挣扎,想扬声喊人,可是,身后的人力道太大,一臂箍着我的身,一掌闷住我的嘴,不让我叫出声。
只是片刻,我闻到一股古怪的香气,晕了过去。
不知昏迷了多久,我恢复了一点点意识,拼力清醒过来,却总也醒不来。迷糊中,好像有人紧抱着我,接着上马,将我揽在身前,挥鞭疾驰,此后,我又陷入黑暗中。
彻底清醒的时候,是在夜里。
我躺在一张简陋的硬床上,一盏烛火照亮了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
这是在哪里?难道我已经不在临安城?是谁把我带到这里?
挣扎着坐起身,可是,四肢乏力,全身软绵绵的。想起之前的迷香,看来掳我的男子下了重药,让我昏迷这么久才醒来,糟糕!是谁掳我?
完颜亮?
心剧烈地跳起来,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不是北归了吗?怎么还在临安城守株待兔?一定不是他!不是他!
可是,推门进来的男子,粉碎了我的希望。
完颜亮进屋,随手掩上门,手中端着一碗粥,面上漾着璀璨的笑,朝我走来。
这个地府阎罗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非要我不可?为什么?
我下意识地往里侧蹭着,心紧紧揪着,缩成一团。
“阿眸,饿了吧,这是朕劳烦王大妈做的肉丝粥,朕喂你吧。”他坐在床沿,和颜悦色地说着。
“不必。”我用力地抓着棉被。
“你身上无力,还是朕来伺候你。”完颜亮搁下那碗肉丝粥,扶我坐起来,还为我盖好棉被,不让我冻着,然后端起肉丝粥,舀了一勺,递在我唇边,含笑、温柔的口吻完全不像一个冷酷、嗜杀的帝王,“不烫也不凉,正好入口,快吃吧,别饿着肚子。”
我张口吃了,他一勺勺地喂,我一勺勺地吃,一时无言。
填饱肚子,才有力气抗争、逃跑,否则,纵然有心也是无力。
他穿着简便的墨蓝色短衣,宋人发式,瞧不出来他是金人。虽然他看起来像是乡野农夫,但是,这身粗布衣裳掩不住他的俊美、气度,他那种天家贵胄的贵气与气宇超脱的气度是与生俱来的。
一大碗肉丝粥落腹,身上暖烘烘的,手足热起来,身上有了一点力气。
完颜亮笑问:“若还想吃,朕再去盛一碗。”
我摇头,“饱了。”
他拿碗出去,很快便回来,关上门,径自脱下斗篷、外袍和乌皮厚靴,我紧张地握拳,惧意在心中聚集,随之扩散,窜向四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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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眼下手足无力,如何阻止他?
他掀开棉被,侧搂着我,“睡吧。”
一定有法子阻止他的!一定有!
完颜亮拥着我躺下来,我枕着他的右臂,他的左臂勾着我的腰,他身上的热度透过衣物烫着我的背,我全身紧缩,不敢动弹,哪有睡意?与他这般亲密,怎敢睡得着?
冬夜寂静,过了半晌,我微微挣了一下,“陛下若是乏了,就先歇着吧。”
他移开右臂,撑起身子,俯视我,目光沉实,一双俊眸涌动着可怕的欲色。我心慌意乱,脑子疾速转着,闪过几个念头,却没有一个稍微可行的。
“阿眸,这一刻,朕等了多久,你知道吗?”他的指尖轻抚我的鬓发,抚过娥眉、鼻子、脸腮,来到唇瓣,轻缓地摩挲。
“我知道。”我轻声道,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
完颜亮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唇上,轻吻我的手指。
触感轻柔,心跳加剧,怎么办?
如果我不那么任性,不出宫,也许就不会让他有机可趁,就不会被他掳了。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咎由自取,是活该!
他的眸子烧着了,情火燎原,烧到脸上,一发不可收拾……我看着他慢慢俯身,看着他攫住我的唇,看着他的眸缓缓闭上……我暗自使力,然而,对他来说,那只不过是很微小的抵抗,他无须耗费一成力道就让我缴械投降。
唇齿纠缠,霸道而缠绵。
他封锁了一切,不让我有喘息的机会,热辣,强势;口舌之间的搅缠从容不迫,他一步步地攻陷,等到霸占了所有,便开始摧枯拉朽般地蹂躏、践踏。舌尖被他吸住,我想后退、闪避,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
只觉得湿热、滑腻,我无法克制地恶心起来。
也许他察觉了我的异样,饶过我,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连忙捂嘴,“呃”了一声,“许是刚才吃多了,想吐。”
“刚刚不是好好的吗?”完颜亮的唇角浮出一抹窃笑,“是不是朕的吻太过激烈?”
“不是。”我又窘又怒,别过脸。
“既然不是,那便继续。”
他的唇再次落下来,就在靠近之际,我及时地避开,让他落空。
我立即道:“陛下不是早就北归了吗?怎么又折回临安?”
他的淡笑如狐狸那般狡猾,“那日朕离开临安,夜里又秘密回城。”
我的赞美并非出自真心,“陛下布局精妙,佩服!佩服!”
“既然你想知道,朕就告诉你。”完颜亮的手轻轻捻着我的耳珠,“在临安,只有你认识朕。那日进宫见你之后,朕就猜到,你会有所行动。那些刺客扑了个空,朕安然无恙,没有命丧临安,你是不是恨得咬牙切齿?”
“那不思进宫兴师问罪,是你授意的?”
“无须朕授意,他也会去兴师问罪。”他解开我腰间的腰带,“朕原本以为是宋帝下旨的,没想到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是你指使赵瑷派人去杀朕。”
“对,是我!”他太精明了,什么事是他猜不到的?我何必否认?我问,“接着,你让那不思辞行、北归,就是为了今日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我?”
“就算你不出宫,朕也有法子将你偷出宫!你恨朕,不愿嫁给朕,朕就把你绑到金国!”他解开我的中单,举止虽不粗暴,却也带着一股狠劲,“很快,朕就带你回上京,你依然是朕的元妃;待时机成熟,朕册你为后。”
父皇会派人来救我的,二哥也不会眼睁睁看我被掳到金国。
完颜亮的唇角勾起一抹狂妄而邪恶的笑,“等你父皇知道你被朕掳走,我们已经远离临安;再者,你父皇派来的追兵,永远找不到我们。”
心下微惊,我面不改色地问:“为什么?”
他并不想瞒我,“那些侍卫喝过酒楼的茶水,昏迷两个时辰才会醒来;你的侍女去了茅房,被朕的人打晕,绑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房里;待他们回宫通风报信,朕已经带你离开临安。也许你父皇猜到你被朕掳走,派兵往北追,但你父皇绝对想不到,朕往西走。”
他的心计,太可怕了!
他聪明绝顶,早有精密的部署,父皇在急乱中必然猜不到他奇诡的心思。
怎么办?我当真被他带往金国?
父皇,二哥,你们一定要冷静一点,不能乱了分寸啊……
完颜亮扯开我贴身的衣物,“朕早就知道会走这步棋,只是没想到,你对朕的恨这么深!你恨不得朕死!”陡然,他扼住我的咽喉,“你巴不得朕立即死在你面前,是不是?”
“是,我恨不得刺你千百刀!”咽喉被掐住,呼吸难以为继,我艰难地挤出话。
“朕为你做尽一切,牺牲了这么多,你一点也不领情?一点也不感动?”他勃然震怒,目眦欲裂。
“做尽一切?你所谓的做尽一切,是算计、阴谋、欺瞒,你用心爱过我吗?你用了这么多心计,根本不是用心爱我。”我讥讽地笑,怒火上脑,脸腮和脖子烫得有如火烧,“就算你以后位、江山为聘,我也不稀罕,我绝不会嫁给你!”
闻言,完颜亮面色剧变,眸中的怒火突然爆开,烧红了他的眼和脸,焚毁一切。他用力地扼着我的脖子,气息断了,眼前渐渐模糊,我慢慢闭眼,他的脸庞被黑暗吞没……
静寂如死。
赌,他只是一时怒气,不是真的想扼死我。
就在魂魄即将远离的时刻,紧扼咽喉的那只手终于松开,我剧烈地喘气,心想,他到底不舍得我死。他的鼻息粗重如牛,死瞪着我,眸光如火,火势却渐渐小了。
那种死亡来临、灾难灭顶的感觉,太可怕。
完颜亮的手掌扣住我的右|乳,狂肆地揉捏,狠戾道:“你休想有人来救你!”
好痛!
我推他的手,可是无法撼动他分毫;他的唇舌落在我的脖颈,疾速滑行,犹如刀锋划过,立即见血,锐痛弥漫开来……我奋力挣扎,打他,推他,抠他,拼了所有力气,却无济于事。他是一只被我激怒的猛豹,此时此刻,只执著于征服我。
他压制着我,让我动弹不得,湿滑的唇舌啃噬我|乳上的红鸾,丝丝缕缕的痛刺激着我,我咬紧牙关,闭着眼,集中精神想对策。
不该激怒他,不该说那些话,现在我应该怎么做才能令他罢手?
完颜亮扔了衣袍,赤身对着我,紧实的上身闪着小麦色的芒色,烫着我;眼前这张冷厉的脸庞布满了欲色,这双眼眸跳跃着两簇火焰,下一刻就会连同我一起燃烧。蓦然间,他的炙热顶着我,好像对我说:阿眸,你逃不掉的,就算你逃到大海的彼岸、逃到天边的天边,也逃不掉!
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
“你再伤害我一次,此生此世,我只会恨你,至死不休!”我睁眼,用恨毒了的目光瞪他,用未曾有过的口吻威胁他,怨恨,决绝。
“你本来就恨朕,朕不介意你的恨再多一点。”他的眼神阴郁得吓人。
“陛下请便,你带回去的,将会是我的尸首!”感觉得到,自己的目光阴寒如冰。
“就算是尸首,朕也要带回去!”他冷鸷道,咬着牙,一字、一字地从齿缝中挤出来。
虽然这么说,完颜亮还是暂时放过我,为我整好衣袍,搂着我睡觉。
这一次,我赌赢了——他不想加深我对他的恨,想要我不恨他、喜欢他。
半晌,他再次支起身子,静静地俯视我,“阿眸,你赢了。”
我不语,不动声色地想,他看透了我的心思,知道我在赌。
他的脸在我眼前慢慢放大,轻触我的唇,邪恶道:“回到上京,就由不得你了。”
心怦怦地跳,我握紧拳头,所幸他只是吻我,片刻后就躺下来。
——
向上苍祈求,祈求父皇派人来救我,祈求二哥来救我。
可是,离临安越来越远,完颜亮带着我一路往西,不知道在哪里才折向北上。
陪他西行的护卫只有八骑,不过瞧得出来,这八个汉子长得人高马大,一脸凶相,不苟言笑,看来是身手高强的死士。倘若完颜亮遇到凶险,他们一定会舍命相护。
虽然我身上穿得多,不过在这冷风凛冽的寒冬策马赶路,仍然冻得手足僵硬、鼻涕横流。赶路一日,夜色笼罩了荒野,我佯装非常不适,昏昏地问:“夜里还要赶路吗?”
完颜亮让骏马缓行,掌心放在我的额头上,“怎么了?好像没什么热度。”
“想吐。”我半眯着眼,软绵绵地靠着他,“越来越冷了,你不觉得吗?”
“不如你坐我后面,风会小一点,我把斗篷给你穿,就不那么冷了。”他勒马。
“我四肢乏力,怕掉下去。”我回首看他,双目无神。
“再往前走一段,找一户农家歇一晚。”原本,他打算彻夜赶路。
疾驰一阵,便有一户农家,他付了银子借宿一晚。
吃过热腾腾的晚饭,我躺在被窝里,完颜亮紧抱着我,担忧地问:“还冷吗?”
我眯着眼,作出昏昏欲睡的样子,声音如蚊,“好一些了。”
他温暖的手摸我的脸腮和额头,温柔地问:“乏了吗?很想睡?”
我迷糊地点头,稍稍侧过身,面对着他,手搭在他的腰间,脸埋在他的胸前,蹭了蹭,闭眼睡觉。他一动不动,仿佛全身僵硬了一般,过了好久才躺好。
乡野的冬夜沉寂如死,仿佛是一个永远做不完、醒不来的噩梦,让人窒息。
我不敢入睡,只是装睡罢了,想着父皇和二哥是否猜到他北行的计划,想着我应该自救。可是,我如何自救?虽然身上恢复了一半力气,但他看我看得紧,根本没有机会逃跑。除了逃跑,我还能怎么做?漫漫北途,静待良机?
“阿眸……阿眸……”完颜亮接连叫了几声,我故意不答,装作睡熟了。良久,他轻轻抚着我的娥眉,缓缓而下,摩挲着我的腮、唇,轻柔得好像担心碰坏了。
“阿眸,朕以后位、两国友好邦交为聘,已是最大的让步,朕能做的都做了,你还不满意、不领情吗?朕知道,你恨毒了朕,朕应该怎么做,你的恨才会少一点?”在死寂的冬夜,他的声音低低的,醇厚迷人,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伤。
满意?领情?
无论你牺牲多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领情,除非你放手,不再缠着我,今生不复相见。
他自嘲地笑起来,“朕也知道,你心中只有乌禄,正如令福帝姬,只爱乌禄一人。乌禄虽好,可是朕也不差,他能做到的,朕也能做到,为什么你不喜欢朕?”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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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男女之间的情,总有先来后到;因为,你所做的一切,虽也用心,但用的是心计,是欺瞒、诡计、算计,是“得到”、“征服”。这样的“用心”,我如何能感动?如何接受?
“朕别无所求,只想你在朕身边,陪朕过完这一生;即便你不喜欢朕,心中有乌禄,朕也不介意。”完颜亮的语气里有一点点酸意。
“连朕也不知道,朕究竟有多爱你,爱你有多深。纵然以天下为聘,朕也在所不惜,只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朕的女人、是朕的妻子。”他的指尖触着我的鼻尖。
禁不住在心中冷笑,纵然你把天下、江山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眨眼、不会动心。
他的指腹柔柔地摩挲着我的腮,“阿眸,回到上京,朕就废后,紧接着下旨晓谕全国,你是大宋沁宁公主,是朕的皇后。往后的日子,我们会很开心,你会慢慢喜欢朕,心甘情愿当朕的皇后。”
早前听二哥提起过,金国皇帝在九月立惠妃徒单氏为后。
我克制着不笑出声,宁神静气地睡着,不让他发现丝毫异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道说了多久才停下来,我在他低沉的声音中慢慢沉入梦乡。
——
脸腮痒痒的,胸脯有点异样,身上很重,似有一块大石压在我身上,我费力地喘气,奋力挣扎,也推不动那块大石头。
怎么回事?
有人咬我的唇,热切地吮吸,不停地纠缠,我下意识地闪避,可是那人固住了我的头,不让我动来动去……忽然,**一痛,似被人咬住、吸住,细密的丝痛一波波地漾开,如水一般弥漫开来,漫过我的脖子……腰间暖湿一片,似有烫人的手掌缓沉地揉着……那手掌慢慢往下,力道适中地摩挲大腿内侧……我想逃,想冲破重重黑暗,想阻止这只邪恶、可怕的手掌,可是,黑暗太沉重,我怎么努力也无法醒来,深深地沉陷……
四肢绵软,全身无力,各种奇怪的感觉冲击着我的神智,丝痛,微麻,**……热浪如潮,淹没了我,只觉得越来越难受,越来越难以承受这样的热浪……那只恶魔般的手飞掠到私密之处,抚揉,试探……
一张狠戾的脸慢慢浮现,我看清楚了,是完颜亮!
我彻底清醒,蓦然睁眼,微白的天光中,他伏在我身上,面红目赤,情火已经焚毁了他,把他变成一只沉沦于爱欲的禽兽。
“阿眸,朕会倾尽一切来爱你……朕要你,满脑子都是你,无时无刻不想你……”完颜亮沉魅的声音充满了浓浓的情与欲,一双黑眸变成了血眸,祈求道,“让朕好好爱你,好不好?”
“我无法阻止你,但我可以选择生死。”我冰寒道。
“阿眸,朕对天起誓:此生此世,必不负你!若违此誓,便受你千刀万剐、凌迟之痛、万箭穿心!”他的昂扬对准了我的身,也许下一刻便会贯穿我,“相信朕,嗯?”
不信!
纵然他为了我发再毒的誓言,也只是此时此刻想占有我罢了。
我侧过头,以冷冽如冰的脸颊对着他。
完颜亮扳过我的脸,双眸幽邃如万丈深渊,千般诚恳、万般真挚地凝视我。
四目相对,天地皆无,只有心猛烈地跳动,只有随着血脉流遍全身的惧怕。
他缓缓俯首,染血的瞳仁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慌了,心跳加剧,一如擂鼓;正在这时,沉寂的黎明响起“嘭嘭嘭”的敲门声,惊天动地一般。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着,这个时候来打扰完颜亮的清梦,必然是发生了急事。
他略略抬起上身,扬声问道:“什么事?”
外面的人以金语道:“陛下,有敌袭。”
完颜亮的侧颜沐浴在黎明青蓝的天光中,俊美如铸,鬼斧神工一般。听闻下属的禀奏,他的眉宇陡然蹙紧,黑眸紧眯,用金语问道:“多少人马?”
“眼下只有一人,不知敌方有多少援兵。”
“朕立刻就来。”
外面再无声音,想必那人已去御敌。完颜亮盯着我,眼角浮起冷鸷的微笑,“还真有人来救你,只是不知来救你的人是哪个想救美人的英雄?”
来救我的人是谁?为什么只有一人?
我莞尔道:“我怎会知道英雄救美的人是谁?不过他的才智不在你之下。”
他揽我起身,“一起去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
本以为他就此起身穿衣,没想到,他出其不意地箍紧我,攫住我的唇,热辣地吻我,狂野不羁,霸道缠绵。
所幸那个英雄来得及时,否则我就被完颜亮吃干抹净了。
——
穿好衣袍,系好斗篷,我迈入乡野的清晨,映入眼帘的是一抹壮硕、挺拔的身影自从远处沉沉走来,踏着冬日青蓝的天光,步履稳健,大氅在凛冽的风中飞扬成一只翱翔天际的大鹏。
距离太远,那人的容貌,瞧不真切,我不知道他是谁。
那八个大汉站在农家院子里,喘着粗气,好像都受伤了,只有那个报信的没受伤。
眼见如此,完颜亮面色凝重,“怎么回事?”
那个无伤的大汉以金语回道:“禀陛下,那人引他们到前面的树林,撒了一种白色的粉,他们手脚无力,被他所伤。是卑职疏忽大意,任凭陛下处置。”
那个英雄走近了,我看清了他的脸,是上官大哥,上官复。
想不到,上官复会来救我,会追到这里,会猜到完颜亮的心思。然而,我想不通,他怎么会知道我被掳了?怎么会追到这里?
完颜亮侧过头,看见了我不经意流露的欣喜之色,不悦地问:“他是什么人?”
“他是大宋宫中第一高手。”我心生一计,露出璀璨的笑,“我早就猜到,父皇会派他来救我。”
“大宋宫中第一高手?”他嘲讽地冷笑,“大宋也有高手吗?”
“比试一下就知道了。”我耸耸肩,“倘若陛下担心败给他,不比也罢。”
“你不必激朕。”完颜亮望向前方,双眸微眯,目光阴冷。
上官复在前方站定,距离我们只有几步远;他孑然立在清晨冰寒的风中,以山岳般的气势令人刮目相看。他似乎完全不将我身旁的金国皇帝放在眼底,问我:“公主还好吗?”
我道:“我没事。你来得正好,有人不服你‘大宋宫中第一高手’的称号。”
听我这么说,他接口道:“虚名罢了,卑职尽忠职守而已。倘若有人胆敢伤害公主,卑职手中的宝剑会不长眼睛!”
我问完颜亮:“陛下,如何?”
他微勾唇角,滑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自负得很,“谁也不能从朕的手中抢走任何东西,包括你!他没有资格与朕一较高下!”
“唰”的一声,那个没有受伤的死士抽出腰间宝刀,道:“陛下,就让卑职会会他!”
“本公主倒真想瞧瞧金国皇帝的身手究竟有多厉害,只不过,以二对一,只怕胜之不武,陛下的神勇威武只不过如此。”我讥讽道。
“你激不了朕,不过为了你,朕就让他尝尝滋味失败的滋味,让你瞧瞧朕有多神勇威武。”完颜亮狂妄道,那下属抛出宝刀,他从空中稳稳地接住。
上官复气定神闲地说道:“能与金国皇帝一较高下,毕生之幸!”
我上前五步,对他道:“你务必小心。”
完颜亮走上前,冷目注视我,用金语对我说:“朕此次南下,若不带你回上京,绝不罢休!”
我扬眉一笑,清浅地微笑。
上官复从腰间抽出精钢软剑,“嘶嘶”的锐响刺人耳鼓。剑锋直指敌人,在越来越白的天色中,泛出银白的芒色。完颜亮拉出一个霸气的架势,横刀冷眉,眉峰如刀。
二人冰冷地对峙,目光胶凝,如冰如火,仿佛下一刻就激撞出火光。
杀气在他们的眼中涌动,寒风掠起他们的鬓发,肆意飞扬。
对决的二人同时出击,软剑与钢刀相击,冬日清晨的乡野回荡起激烈的打斗声、金戈声。
高手过招,万分精彩,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令人不敢眨眼。
他们的身形转换都很快,招式变化多端,出招快、狠、准;相较之下,完颜亮的招数狠辣、阴毒,置人于死地,却不够迅捷;而上官复以快取胜,不仅出招快,而且身形灵巧、敏捷,招数诡异,虚实相间,出神入化,令人眼花缭乱。
想不到憨厚老实的上官复竟然拥有这等令人叹为观止的身手,以前还真小觑他了。
如此看来,完颜亮必输无疑。
一百招后,他已捉襟见肘,上官复却游刃有余。
打斗越来越激烈,银芒飞溅,织成一张银色的网。
那柄精钢软剑犹如一条银色的龙,发出“咻咻”的细响,仿若龙吟细细。那把宝刀在主人的手中,仿似一把小刀那般挥得心应手,舞得虎虎生风。龙与虎激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落木萧萧,回风扫雪,天地间一片凄迷。
铮铮声响越来越密集,突然,上官复使了一个花招,巧妙地回击,刺向完颜亮的后背。那下属大惊,大叫一声,完颜亮立即闪避,却慢了一拍,右后肩中了一剑。
那下属立即飞掠而去,与上官复斗在一起,其余七人也纷拥而上,围攻上官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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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亮朝我走来,我看见他的右后肩被血染红了一小片,血仍然不断地冒出,看来这一剑刺得颇深。他拽住我的手腕,拖着我上马,我极力挣脱他的钳制,却挣不脱,想不到受伤的他还有这般磅礴的力气。
上官复被八骑缠身,一时之间无法脱身,完颜亮强硬地将我推上马背。趁他上马的时候,我抓紧时机从另一侧滚下来,没想到他的反应那般神速,拽住我的衣襟,将我提上马。
“放开我!”我疯了似地抵抗。
“安分点!”他冷沉道,将我锁在身前,挥鞭催马,带我上路。
上官复就在这里,我不能失去这个绝无仅有的机会。我继续反抗,想纵身跳下来,却被完颜亮识破。忽然,他在我后颈狠狠一击,我痛得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纵马驰骋太过颠簸,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仍然在飞驰的骏马上。
茫茫荒野,高耸孤山,只有我和他御马飞奔。
现在已跑得远,假若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逃跑,以我一人之力,只怕逃不掉。
那八骑围攻上官复,不知道他怎样了,可有受伤?以他的武艺修为,应该不会有事吧。他能否打退那些死士追过来?能否追到我和完颜亮?
寒风如刀,刺面生疼,手足僵冷如冰。
又跑了一阵,骏马慢慢缓下来,勾在我腰间的手臂也松了力道;陡然,好像后面的男人整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越来越沉,压垮了我。
怎么回事?
我回首,完颜亮伏在我身上,耷拉着头,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在这荒郊野岭,有什么地方可以休息、避风?又走了一段路,我看见前面有一个洞口,应该是一个山洞,就让骏马停下来。却没想到,在我下马之前,他已利落地下马,看来他还相当清醒。
原来,他右肩的伤口一直渗血,染红了整个后背,以致身子虚弱。
这是一个长着不少藤蔓的山洞,昏暗干燥,却有两块石面平整的大石头,可坐可躺。角落里有一堆干柴,可能是这山里的农夫放在洞里过路人用的。他下马的时候顺手取了骏马上的豹皮,现在铺在地上,接着取了一堆干柴,拿出火折子生火,然后盘腿坐在豹皮上,以命令的口吻、冰冷的语气道:“给朕包扎。”
为什么我要给他包扎?
假若我不帮他包扎,他会不会越来越虚弱?对我是不是越有利?
突然,他拽住我的手腕,猛力一扯,我跌向他,好在他及时出手,顺手一抄,抱我在怀。
惊魂初定,脸颊却烧起来,我费力地起身,却被他紧紧扣在怀中。
完颜亮掐住我的嘴,苍白如雪的脸萦绕着一股戾气,“就这么想朕死?”
是!我恨不得你立即死在我面前!
这话终究没有说出口,脑中闪过一抹亮光,我莞尔一笑,“陛下流血过多,若无止血的伤药,包扎好了也无济于事。”
“知道关心朕了?”他松开手,让我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递给我,“虽然朕养尊处优,但这点儿伤不算什么。”
“止血的伤药?”
他颔首,径自解开斗篷,接着,我松开他里外几层的衣袍,脱下右臂的敞袖,右肩的剑伤便呈现在眼前,伤口很深,暗红的血色触目惊心。
我撕下袍角,整出三条,将伤药倒在他的伤口上,将一条布片折好覆在伤口上,然后用其余两条布片缠绕、缚好,最后为他穿好衣袍,就算大功告成。
从始至终,完颜亮未曾吭声,一动不动,抿着唇,看着那跳跃的火光。
我坐在他身侧,想着接下来他有什么打算,在这里歇息,还是继续前行。
他呆呆地盯着一处,双目下垂,有点无神,橘红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膛,使得他纵深如削的五官一如怪石嶙峋的峭壁,泛着暗红色的光泽。
“你怎么了?”我拍拍他的左肩。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着,风化了一般。
我凑近他,摸他的额头,好烫!是剑伤没及时包扎、流血过多、寒气入体而引发的高热。
“不如先睡会儿吧。”我低声道。
完颜亮忽然抬眸,盯着我,不再有丝毫的戾气与霸道,就这么可怜、无辜地盯着我,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期待同伴的救治与帮助。我解下斗篷,裹在他身上,扶他躺下来。
陡然,他出其不意地揽过我,将我摁在豹皮上,压下来。我慌了,双手推他的胸膛,“你病了。”
伤病在身,这个男人还有这等力气,还有这份闲心欺负我。
他推开我的手,双臂搂紧我的身,不管不顾地吻下来。
正想拼力打他,他的头一偏,倒在我的肩上,双目紧闭,昏了过去。我松了一口气,想推开他,却推不动他昂然的身子,费了多少力都无法让他两支手臂从我身上松开。
就这么躺了许久,他压得我全身都痛,呼吸快没了。
慢慢的,他的手臂松了一点,我将他推到一边,掰开他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反而惹得他更紧地抱着我,在我身上蹭着,好像取暖似的。
火光很温暖,不知不觉的,我也睡过去,许是太累了。
醒来时,我摸他的额头,热度有点退了,他也不再紧抱着我。我轻轻地拿开他的手,坐起身,看着熟睡的金国皇帝——这个阴毒狠辣、总欺负我的地府阎罗,终于被伤病击倒,没有了知觉,任人宰割。
他的鼻息匀长粗重,鬓发有点凌乱,面有憔悴之色,不像醒着的时候强势冷戾,却依然俊美。倘若他没有伤害过我,倘若他与我只是一般的朋友,或是不相识的人,或许,我会发现他还有可取之处、可爱之处。
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上苍特意给我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复仇!
从发髻上取下细细的凤形金簪,紧握在手,只要对准他的心口狠狠地刺下去,世间再无完颜亮这个人,我大仇得报,再无仇恨!
咬唇,目光如剑,狠下心肠,这个瞬间,心中充满了畅快淋漓的快意。
此时不杀他,更待何时?对!就是这么刺下去!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刺下去!
但是,我再怎么用力,那尖细的金簪就是无法刺入他的心口,停留在他的衣袍上——因为,他扣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救了自己一命。
他怎么醒了?
震惊,惶急,我想挣出手,却挣不脱。完颜亮的眼眸恢复了神采,又黑又亮,瞪得大大的,紧盯着我;他慢慢坐起身,火焰在他的眼中燃烧,低吼:“你就这么恨朕?恨不得亲手杀朕?”
“是!”我痛快地承认。
“你醒的时候,朕也醒了。”
“你装睡,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杀你?”
“你让朕很失望!”
他的嗓音饱含悲痛,眼中涌动着骇人的戾气,忽然,他猛地用劲,手腕被他钳紧,剧痛袭来,金簪落下。他捡起金簪,随手扔出去,迅捷地扣住我的后脑,迫使我仰起头。
我让他失望?
太好笑了,为什么我不能杀他?他伤害了我,纠缠着我,我就不能复仇吗?
很痛很痛,但是我没有求饶,死死地瞪他,用尽所有力气瞪他。
完颜亮逼近我,一字字地敲进我的脑子,“你永远杀不了朕!朕告诉你,你休想杀朕!”
话音落地,他重重地吻我,刀片似的唇割着我的唇,一片片,鲜血淋漓。
血腥气弥漫在唇齿之间,很快蔓延到脖颈;刀锋划过的痛,痛入心扉,痛得令人难以承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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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完颜亮担心追兵赶到,不想在山洞多作停留,对我略作惩罚就带我继续上路。
他恢复了一点体力,骏马在山野间疾驰,天色却越来越阴霾,看来快要落雪了。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想必他也饿了,我道:“不如找点东西吃吧。”
他没有回答,仍旧挥鞭催马。
黄昏时分,他驰进一个村庄,向一户农家要了一些干粮,我们在村头的大树下充饥,吃饱了再赶路。
照此看来,今晚他不打算找个地方歇息,决定彻夜逃亡。
突然,完颜亮仓促地起身,拽我上马,重重地挥鞭,我的心跳得厉害,问:“怎么了?”
他不答,只顾着催马快跑。
其实,我是明知故问,许是他听闻什么动静,才急着上路。
跑了一阵,我就听到后面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不是单一的一两骑,听来有不少人马。
难道真的是上官复带着人马追来了?
我欣喜若狂,但立即克制住了,免得招惹他的怒火。
完颜亮更紧地挥鞭,可是身后的人马追得很紧,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我回首望去,远处的人马只是很小的点,看不清楚;身后的完颜亮却是脸膛紧绷如弦,眉头蹙成一座小山,眼眸望向前方,目光凌厉得可怖。
他的唇烫着我的腮,似乎这样并不阻碍他逃亡,我立即转过头。
寒风从眼角、耳边呼啸而过,一如利箭飞过。
陡然,胯下飞驰的骏马惨烈地嘶叫,倒地不起,我感觉自己飞起来,向前飞越,接着滚落在地,摔得全身散架了似的。然而,我并非摔在地上,而是摔在完颜亮的身上,是他抱着我从中箭倒地的骏马上飞身而起,落地时再以自身护着我,不让我受伤。
那一箭,是谁射出?
完颜亮拽着我跑,我不跑,他就死拉硬拽,夹着我跑。
跑了没多远,不必再跑了,上官复追上我们,拦住去路,脸膛冷冽如冰,“放了公主!”
“上官大哥,救我!”我不顾一切地喊。
“皇妹。”荒凉的山野传来一道熟悉、着急的声音。
我举眸望去,果然是二哥,赵瑷。我雀跃地喊:“皇兄,救我!”
他箭步走来,大氅一角飞扬而起,脸上略有憔悴之色,眼中尽是担忧与关切。他与上官复并肩而站,道:“皇妹,为兄定会救你,你放心。”
完颜亮死扣着我的手,忽而朗声笑道:“普安郡王也来了,阿眸,你这个挂名的皇兄待你不错。”
我劝道:“陛下还是放了我吧,你已穷途末路,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
“纵然穷途末路,朕也要坚持。”他在我耳边低声道,故作亲昵,神色畏亵,有意让他们看见,激怒他们,让他们乱了心神。
“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放你一马。”我以退为进。
“你还在朕手里,没有资格跟朕谈条件!”完颜亮语气森冷,在我脸颊轻啄一口。
上官复不为所动,依然面无表情;赵瑷双拳握紧,怒火上脑,眼眸迸射出凛冽的杀气。
完颜亮闲散地问:“刚才那一箭是谁射的?”
天色越来越暗,上官复的大氅在风中飞舞成大鹏的羽翅,“是在下所发。”
完颜亮赞道:“射术不错,是大金国将士的行事作风。阁下在宋国宫中任职,只怕委屈了你,不如随朕去上京,朕封你为大将军,统领大军。”
上官复冷静地回绝:“承蒙陛下看得起,一人不侍二主,多谢陛下美意。”
我不禁佩服完颜亮,他竟然在这紧要关头收买人心、令人倒戈。
完颜亮云淡风轻地问:“你们猜到朕往西走,往西追,不知是谁的主意?”
赵瑷正要说,上官复抢先道:“郡王神机妙算,算出陛下不会往北走,而是先往西走、再折向北。陛下天纵英明,郡王亦聪明绝顶,不输陛下。”
“倒是朕小瞧普安郡王了,可惜,你们来得太迟了。郡王,你的皇妹已是朕的女人,不如让朕带她回上京完婚,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完颜亮纵情恣意地笑,笑声朗朗如乾坤,“倘若郡王不允,那也无妨;只是天下人都会知道,大宋沁宁公主已是朕的女人,谁敢染指?谁敢娶?谁会娶?”
“你——”赵瑷气得脸膛发红,心神已乱。
的确,此事若传扬出去,世上再无人娶我,无人敢娶我。娶了我,便是与金国皇帝为敌,犹如刀架在脖子上。完颜亮使出这招攻心之术,的确高明。
上官复面不改色,应对如流:“陛下是九五之尊,天下人自然不敢与您争女人,不过公主是大宋国尊贵的公主,假若吾国陛下赐婚,在下便娶公主为妻,不惧任何人,也不介意公主有何过往!”
我震惊地看他,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番不卑不亢的话,想不到他会娶我。
赵瑷也惊了,目露敬佩、欣赏之色。
此次相救,上官复的武艺、气度与从容的应对,令人刮目相看,再也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憨厚老实的汉子。
完颜亮含笑赞道:“阁下乃大丈夫也。朕的女人,绝不让人抢走;假若有人胆敢来抢、胆敢染指,朕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一句,语气如冰如火,杀气滚滚。
——
夜色如幕严密地笼罩了大地,寒风呼啸,呜咽声不绝如缕;稀疏的雪花从高远的苍穹飘落下来,为这浓稠的冬夜染上一层轻薄的雪色。
赵瑷带来的人马围拢而来,将完颜亮和我围困在中间,几个人举着火把,照亮了天寒地冻的山野,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洁白的雪花染了一丝橘红的光,在空中飞舞,仿若萤火虫之光,虽然微弱,却是一种烂漫的光之舞。
所有人都站在风雪中,肩上了落满了雪花,如石如雕,风化千年一般。
从始至终,上官复冷静得异乎寻常,“只怕今晚死无葬身之地的是陛下。”
“朕是天子,是上天的儿子,只有上天才能赐死朕。”完颜亮狂妄得灭天灭地,好像天地间唯他独尊,“朕会活到百岁,挥军南伐,兵围临安,灭了宋国,统一天下!”
“痴人说梦!”赵瑷嘲讽道,“上苍绝不会让一个嗜杀好战的人主宰整个天下。”
我越来越觉得,完颜亮问这说那是有意拖延,难道他在等他的下属来救他?
我向上官复使了一个眼色,清冷一笑,“陛下不放我走,是要我一起陪葬吗?”
完颜亮将我拽到他身前,扣住我的咽喉,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颈间,“朕活不了,也要拉你陪葬,到阴间做一对鬼夫妻!不过你放心,朕不会死,也不会让你死!”
我微微笑道:“陛下孤身一人、孤掌难鸣,如何打得过这么多人?”
突然,一枚飞刀疾速飞来,追风逐月一般,飞向我和完颜亮。
这枚飞刀乃上官复所发,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绝技。
只是瞬间,完颜亮立即拽着我闪身避开;趁此良机,上官复已经抽出腰间的精钢软剑快速袭来,泛着银芒的剑尖刺向我。我大吃一惊,完颜亮也大惊失色,扣着我的臂膀疾速闪避。
上官复刺向我,只是搅乱完颜亮的心神罢了,不是真要杀我。
饶是如此,完颜亮也不肯放开我,拽着我左闪右避、腾挪跳跃。那蛇信一般的剑尖追随着我,我往右,它就往右,我往左,它就往左,时而刺我的心口,时而攻我的下盘,时而削我的臂膀,仿佛要置我于死地。完颜亮一心保护我,疲于应付,怎么就没想到上官复不是真的杀我?难道是关心则乱?
我亦被上官复矫若游龙的软剑吓得心惊胆颤,在这险象环生的刺杀中,我艰难地求生,心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完颜亮不舍得我死,但我不会感激他。
“陛下……”
寒冷的山野突然响起齐整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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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大宋三十多个高手已站在一边,与之对峙的是金国高手,以那不思为首,约有二十余骑。
双方没有开战,因为,那不思关心的是完颜亮的安危。
然而,解完颜亮困境最好的法子是:围魏救赵。
两个金人悄然射箭,一个射向上官复,一个射向赵瑷。
所幸赵瑷及时避开,上官复也及时地发觉这支冷箭,挥剑截断。然而,只需一点点空隙,完颜亮就拽着我后退几步,金人纷拥上前,举箭对着敌人。
至此,宋金双方对峙,局势一触即发,我依然在完颜亮手中。
“朕早就说过,朕不会死,也不会让你死!”他揽着我的腰,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脸颊。
“是吗?”我冷冷道。
在那山洞,被他扔掉的金簪,我捡起来藏在袖中,此时悄悄取出来,“我也说过,你带回金国的,将是一具尸首!”
话音一落,我咬舌自尽。
“皇妹!”赵瑷惊叫。
“公主!”上官复也惊了。
完颜亮眼疾手快地掐住我的嘴,怒火焚睛,朝我低吼:“朕不许你死!”
我摇头、奋力挣扎,就在这样的反抗中,手中的金簪悄然刺向他的心口——他没有防备,金簪正中他的心口,待他发觉,金簪已刺入体内一截。
“陛下!”那不思震惊地喊。
完颜亮扣着我的手腕,不敢置信地盯着我,眼中布满了复杂的情绪,惊,痛,失望,悔恨……黑睫轻颤,雪花落在他仿已撕裂的俊脸上,落在他盈满了伤的眼中,炙热的怒变成了冰冷的恨。
我拼力推他,没想到一下子就推开了,我拔足向宋方跑去,不理会那些锋利的箭镞对着我,也许会贯穿我的身躯……顾不上那么多,我不想再被他钳制,只想逃离。
“不许伤她!”完颜亮嗓音沉痛,痛入了心扉。
我愣住,转身看他,那不思扶着他,他痛怒地望我,一眨不眨地拔出心口的金簪,鲜血流出,染红了他的衣袍,也染红了我的眼。
赵瑷奔过来,拉着我退到宋方阵营中,关切地问:“皇妹,你还好吗?”
我颔首,终于脱离地府阎罗的魔掌,大大松了一口气。
上官复看我一眼,继续盯着敌人,以防突变。
完颜亮的脸庞越发白了,双眸越来越无神;那柄金簪入体虽然不是很深,但正中心口,假若施救不及时,便有性命之危。他一直瞪着我,不甘心,不放弃,不罢手,仿佛下一刻就会冲过来抓住我。
事已至此,纠缠再也无益,那不思强拉他上马。他坐在马上,回首望来,那眸光在簌簌飞落的白雪中轻颤,充满了怨、恨、怒、痛……最终,两束眸光凝结成一束凛冽、悲愤的剑气,直刺我的脑门、心口,一剑贯穿了我的身。
这一剑,含有多少的怒与恨啊!
片刻之间,二十余骑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中。
赵瑷想派人追,上官复却伸臂阻止,道:“郡王虽有三十余人,但是金人骁勇,我们未必是金人的对手。”
“难道就这样纵虎归山?”赵瑷恨恨道。
“完颜亮未必能活得下来。”上官复赞赏地看我,“公主那一刺,已经要了他半条命。”
“皇妹,我来迟了,是我不好。”二哥握着我的手,饱含歉意。
“无妨,完颜亮并没有对我怎样。”我勉强一笑。
——
不日,回到临安,回到沁阳殿,这才真正地放心,不再担心完颜亮去而复返来捉我。
宋帝嘘寒问暖了一番,接着语气一变,禁止我出宫。
“父皇,这次是意外,是儿臣疏忽大意,下次儿臣一定很小心、很小心。”我慌了,哭丧着脸求道,“父皇不让儿臣出宫散心,儿臣会闷死的。”
“金主神出鬼没、诡计多端,保不准还会突然把你掳走,朕不能保证你还能回来。”他转过身子,不看我苦苦哀求的可怜样儿。
“完颜亮被儿臣伤了,伤势很重,不会这么快复原的。”我按捏着他的肩,柔声求道,“父皇不要不让儿臣出宫嘛,大不了多派一些侍卫保护儿臣。对了父皇,这次儿臣能够平安回来,上官复居首功。”
“上官复?”宋帝眉头一紧,寻思道,“你皇兄好像提起过这个名字,你怎么认识他的?”
“儿臣和上官复偶然相识的,此人憨厚正直、侠肝义胆,有一种不可多得的豪迈气概;更妙的是他武艺高强,那剑术简直是出神入化,还有他的飞刀绝技,令人叹为观止。与他相比,殿前司那些武官就都是草包了。”
他大为惊奇,“当真?此人武艺这般好?”
我手舞足蹈地比划道:“父皇若不信,改日传他进宫,和那些都指挥使什么的比划、比划拳脚。皇兄也亲眼目睹过上官复的武艺,父皇可以问问皇兄呐。”
宋帝但笑不语,端起茶盏饮茶。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事,计上心来,“上官复身手这么好,父皇封他一个武职好了,儿臣出宫时就找他,有他保护儿臣,父皇就无须担心儿臣的安危了。”
他斜瞪着我,“他是否愿意在朝中任职,你倒为他打算起来了。朕给他一个武职,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你是否想过,你举荐他在宫中任职是出自真心,还是为自己打算?”
当然是出自真心了,我当然希望上官大哥在宫中任职、能够发挥所长,不至于淹没了他的武艺;找他保护我,这不是随口一说、让父皇放心吗?假若他不愿意,我自然也不会勉强他。
我翻白眼道:“父皇把儿臣看成什么人了?儿臣像是那种人吗?”
宋帝摇头失笑,“好好好,你是好人,好心为别人着想。”
罢了,这阵子我也没心思出宫,以后再说吧。
宋帝打量着我,拐了几个弯问我,完颜亮有没有欺负我之类的。我淡淡一笑,“父皇放心,他没有欺负儿臣,儿臣很好。”
闻言,他松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宇顿时舒展开来。
——
那些保护不力的侍卫都被罚杖责五十大板,怀瑜幸免于难,是我向父皇求情的。
歇了两日,我去资善堂听老师讲课。
下堂后,去找赵瑷,他正在书房看书,神色专注,略略低垂的脸膛比平时多了几分刚毅深沉。
我径直闯进去,让怀瑾在外面候着。
二哥搁下书册,站起身,笑问:“三妹找我有事么?”
“无事就不能找你吗?”我望一眼他正在看的那本册子,是《战国策》。
“鬼灵精。”
“二哥,那日上官复所说的,真的是你猜到完颜亮的心思?”我坐在书案一角,闲适地问。
“你是公主,怎么能坐在案上?父皇若是瞧见了,必定责骂你。”他的语气中含有薄责之意。
“我喜欢。”我扬眉看他,有恃无恐。
赵瑷奈何我不得,唯有叹气。
那日我出宫,在临安城守株待兔多日的完颜亮终于等到良机,部署好一切,将我掳走,将怀瑜和侍卫弄晕,不让他们立即回宫禀报。如此,他就有充分的时间带我离开临安。
二哥在府中左等右等,等了半个时辰,我还没出现,他就派人进宫问情况,这才知道出了岔子。他立即派人在城中找我,进宫禀报宋帝,宋帝又派了几批人马寻找我的下落,天黑了还是没有我的踪迹,只找到怀瑜和侍卫,他们这才知道,我被人掳走了。
虽然心急如焚,但他们很快就猜到,掳走我的人,大有可能是完颜亮。于是,他们立即派兵往北追。
半夜,回到郡王府的赵瑷,收到一封书函,是上官复写给他的。看了这封书函,他这才知道,完颜亮带着我往西走,并非往北走。而上官复写完书函后,托李大哥送到郡王府,自己先往西追去了。只是,二哥没有一直在宫中,直到半夜才知道我的去向,立即进宫禀报。
向宋帝禀报后,赵瑷亲领一队人马往西追赶。
上官复得知我的去向,是巧合。那日他去乡野看望一个朋友,在途中歇息时看见完颜亮抱着我飞马疾驰;于是,他立即赶到朋友家,匆促中写了一封书函,拜托那朋友将书函交给李大哥,再让李大哥送到郡王府。交代后,上官复沿着完颜亮的去向飞奔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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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瑷的援兵到来前,仅凭一人之力对付八骑和完颜亮,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只能跟在后面,伺机救人。后来,他想了一个妙招,找到一种令人筋骨酥软的药粉,设法让那八骑中招,再与完颜亮单打独斗。
完颜亮败给他,八骑纷拥而上,他被缠住,无法**救我。待解决了八骑,完颜亮和我已经不知去向。他盲目地往西追,追了两个时辰也看不见人影,几度想改变方向、往北追。
午时,赵瑷带着一队人马终于追上他,他们就马不停蹄地追赶,终于在入夜前追上,救了我。
这便是我不知道的事情经过,赵瑷详略得当地道来,我能感受到他和宋帝的焦急、担忧和关心。不过,上官复为什么说往西追是二哥的主意?他那么说,是不想让完颜亮知道他是个文武双全的能人吗?
不得而知。
这一次,若非上官复凑巧地出城看望朋友,若非他凑巧地看到我被完颜亮带走,后果不堪设想,只怕我现在就在北上的途中。我应该好好答谢他!
“第一次见上官复,只觉得他是个敦厚正直、为朋友两肋Сhā刀的汉子,是可以相交的人,没想到他身负绝技,是我平生见到的武艺最高的人。”赵瑷赞叹道,和我一样,看走了眼。
“二哥,你对上官复说了吗?他愿意吗?”我问。
“说了,他没答应。”他不无惋惜,“他说,他习武只为强身健体,为自己、为朋友不受恶霸欺负而已;若非事出紧急,他从不轻易显露武艺。他还说,十岁那年开始习武,他就立志出人头地、报效朝廷,以自己的微薄之力保家卫国;长大后,他听了一些官场黑暗的事,渐渐打消了为官的念头,觉得做买卖来得自由自在。”
“那真是可惜了他一身的好武艺。”
“他也说了,会好好考虑。”
我高兴道:“当真?”
赵瑷点头,面上的微笑本是灿烂,却在瞬间凝固,像是被狂风暴雨摧残的花朵,零落成泥。
我问:“二哥,怎么了?”
他微牵唇角,犹豫道:“父皇……没什么。”
我追问,他架不住我的胡搅蛮缠,才对我说出一件让他大为困惑的事。
那不思离开临安,我们都以为完颜亮一起北归,我就建议立即派高手去追杀完颜亮。宋帝考虑了一夜,否决了这个提议,还禁止我们私自行事。然而,他瞒着我和二哥派人去刺杀,只不过完颜亮并没有和那不思在一起,那不思也没有往北走,往北走的只是三辆马车和随从、侍卫。
我被掳走的那日,二哥回府、又返回宫中,由于事情紧急,他没有让内侍通传,径自进书房,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宋帝派去刺杀完颜亮的头目正在禀奏,说往北走的金国使臣中没有完颜亮和那不思。
“我无意中听到了这件事,当做没听到,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知道吗?”赵瑷嘱咐道。
“嗯,可是父皇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他派人去刺杀完颜亮?”我很讶异,想不通父皇为什么这般表里不一。
“也许父皇事后又反悔了,不想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也许父皇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以免被记入竹帛史册,被后世诟病。”他看向外面,目光悠悠,分析得似有道理。
其实,刺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何必藏着掖着?父皇是过于看重声名和后世的评述了。
赵瑷回过神,眸光微闪,好像难以启齿,“三妹,这次……金主真的没有对你……怎么样?”
我郑重地摇头,想起在野外的两个夜晚,心中就怒火燎原,恨恨道:“不知他死了没有?最好是一命呜呼!”
——
腊月里天寒地冻,天色总是阴霾,总是北风肆虐,难得有晴朗的天气。已到年下,宫里已在准备过年,宋帝吩咐宫人为我新制新年的物品,名目繁多,从头到脚,穿的,用的,玩的,赏的,多得令人咋舌。
授课的老师染了风寒,暂歇一日,这日我就在寝殿歇着,坐在熏笼边上望着案几上的一樽红梅发呆。那红梅鲜艳欲滴,红艳如血,散发出清新的香气,不禁想起二哥在梅香盈袖的梅苑抚琴弹唱的情景。
怀瑜步履轻捷地进来,道:“公主,殿外有一人求见,说是公主的故人。”
故人?我在宫中哪有什么故人?
来到大殿,我看见殿门外站着一人,身形高壮,内穿宫中侍卫的衣袍,外披黑色大氅,再也不是以往粗衣服布裳的敦厚汉子,变成了一个气度截然不同的宫廷侍卫。
我连忙将他迎进来,吩咐宫人上茶,接着请他坐下烤火,开心地笑起来,“上官大哥终于答应皇兄进宫当侍卫了?”
“郡王说,这是公主的意思。卑职考虑了几日,决定不辜负公主的美意与赏识,进宫当侍卫。”他忽然想起什么,立即起身,给我行礼,还真是有模有样,“卑职还没给公主行礼,公主万福。”
“上官大哥不必跟我闹这虚礼,只要父皇不在,咱们就和以往一样,不必拘礼。”我请他起身,笑道,“以你这样的武艺,当都指挥使绰绰有余,当侍卫是委屈你了。我相信,只要你好好干,一定可以步步高升。”
“公主看得起卑职,是卑职的荣幸。”上官复不像在宫外那么自在、随性,拘谨得很,“宫中耳目众多,倘若卑职太没规矩,让人看见了、传扬出去,说卑职不懂规矩事小,公主被人说三道四就事大了。”
我强硬地拉他坐下,“哎呀,在我这里,谁也看不见,也不会传扬出去,你放心好了。再者,我才不怕被人说三道四呢,父皇允诺我,我可以不守宫规。”
如此,他不再说什么,但还是有些局促。
宫人奉上热茶,他端起茶盏浅饮一口,我问:“对了,你在哪里当差?”
他回道:“眼下在殿前司,在福宁殿当差。”
我击掌道:“福宁殿是父皇的寝殿,上官大哥可要用心,说不定很快就可以立功呢。”
上官复憨憨地笑,与这身衣着有点不符,“卑职今日刚进宫报道,还没想过立功之事,不过卑职会好好干,不辜负公主和郡王的举荐,不丢公主和郡王的脸。”
“你当了大官,本公主也脸上有光。”我嘿嘿地笑起来,“对了,那日你为什么对完颜亮说,往西追是皇兄的主意?”
“当时卑职没想那么多,只想让金主和金人以为大宋的普安郡王文武双全,是大有作为之人。”
“哦,是这样啊。”
原来是我多想了。再聊几句,他说还有职务在身,就告辞了。
——
这个冬日,还是无法回家陪爹爹、哥哥过年,想写一封书函回家报平安,但又担心泄露了爹爹的隐世之处,犹豫了两日,终究没有写。
从年下一直到二月末,我没有出宫,一来过年较为忙碌,必须应付一些宫廷礼数;二来外面太冷,我宁愿待在暖和的寝殿,懒得出殿;三来许是被那次意外被掳吓怕了,我竟然在沁阳殿待了足足三个月。
过年的一个月,我算是会偷懒了,还是累得够呛。单单宫宴就有好几次,还有后宫内苑的小宴,那就数不过来了。由于我深得圣眷,但凡有什么酒宴,后宫的皇后、嫔妃都邀我去,我想躲着不去,可这是年节,不好推脱,只能赴宴。
过了正月十五,再怎么邀我,我就一味地躲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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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老师讲课后,让我习字半个时辰。我让宫人将书案和笔墨等物搬到后苑,在灿烂的春光下习字,应该别有一番意趣。
果不其然,在繁花映衬下,在花香缭绕中,在清风吹拂下,在春光点染下,我临帖习字,比以往任何时候有兴致、有乐趣,写完一张又一张,过了半个多时辰都没察觉。
心无旁骛地写着,就连二哥站在一旁看我习字多时,我都没发觉。
“不错不错,皇妹的字娟秀、工整,长进不少。”刚刚夸完,赵瑷又打趣道,“不像去年写的,不是树枝就是蜈蚣。”
“你小时候的字一定比我的字还丑。”我不服气地冷哼。
“我五岁时初学的字,如你今日写的字,工整、娟秀、漂亮。”他大言不惭地笑。
“夸我还顺带夸自己。”我睨他一眼。
只有怀瑾陪着我,没有其他宫人在,赵瑷让她去沏两杯热茶来,她自是去了。
我发现,他面色有异,似有心事,于是问:“二哥有事对我说?”
他看看四周,眉宇间凝出一道细痕,“父皇松了口,撤了赵璩的禁足令,今日他进宫看望太后和母后了。”
他不提起恩平郡王,我倒忘记他了。禁足了几个月,想必他憋疯了吧。
“你担心他报复我?”我并不是很担心,“二哥放心,我会当心的;一看见他,我就溜。不过,才禁足几个月,父皇怎么就松口了?”
“母后一向喜欢、心疼他,必定在父皇面前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说他知错了,不会再做糊涂事?”
“他已被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不可一世,怎么会知错?他仗着太后和母后的宠爱,在临安城横行无忌,仗势欺人,祸害百姓。”赵瑷连连叹气,恨铁不成钢似的,“这次因为你,他被父皇罚得这么重,必定怀恨在心,寻机找你麻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父皇喜欢我,我才不怕他。”本来我不怕赵璩,却被他说得心里发毛。
他目色凝重,“就怕他来阴的,你防不胜防。”
我笑道:“哎呀,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
赵瑷嘱咐道:“总之,你要多长几个心眼,看见他,你掉头就走。”
我抿唇一笑,点点头,他略略放心,弄得我像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似的。他缓缓笑起来,黑眸明亮如水,“还有一件事。”我洗耳恭听,他敛容道:“父皇的生辰快到了,你第一次给父皇贺寿,送给父皇的贺礼不能太轻、太俗、太花哨,要花点儿心思。”
皇帝的生辰,宫中有个说法,叫做万寿节。
我问:“父皇赏赐我那么多奇珍异宝,一个也不能送?”
他笑,“自然不能。父皇赏过你什么,再清楚不过,你再转赠给父皇,你想想父皇是什么滋味?”
这可真是苦恼,送什么好呢?
“往年你送过什么贺礼?”
“记住,贺礼不能太轻贱,也不能太贵重,又要有点儿意思,最好是别出心裁。”赵瑷语声缓缓,“万寿节是五月二十一,还有两个多月,不急不急,你慢慢想。”
“好难啊,我怎么想得出来?”我跌坐在椅上,望着苑中五彩缤纷的春花发呆。忽然,我突发奇想,蹦起来,拉着他纯白的广袂,笑嘻嘻道,“二哥,今年你送什么贺礼?不如你顺道帮我备一份吧。”
“不行,假若父皇知道了,该有多伤心!”他断然拒绝,“你先想,一个月后我们再商议。”
“哦。”我耷拉着头。
静了半晌,赵瑷突然道:“还有一件事,也许你不想知道。”
我不解地看他,璀璨、闪亮的日光落进他的眼眸,似有几许凌厉之光射出,“我收到消息,金主真的没有死。”他一本正经地强调,“这个消息千真万确,不会有假。”
过年时,金国就传来消息,完颜亮已经回宫。当时我和二哥计议,许是为了不让前朝后宫生变,金国才封锁了完颜亮伤重或驾崩的消息。如今,完颜亮真的没有死,仍然活在世上,仍然会惦记我,我应该怎么办?
为什么他这般福大命大?为什么他没有一命呜呼?
我两次杀他、多次伤他,他一定恨死我了,一定不会放过我!
赵瑷扶着我的胳膊,稳住我的身子,“三妹,别怕,父皇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也会在你身边……一直在你身边……”
这才发觉自己惧怕得发抖,一提起完颜亮,我就无法克制自己,无法克制心底的惧意。
我看着他坚定的神色,茫然地点头。
——
闷了一冬,想出宫玩玩,晒晒宫外的日光,吹吹宫外的春风。宋帝没有多加阻扰,于是,在三月春光明媚、桃花盛开的日子,在上官复和两个侍卫的陪同下,我和怀瑜出宫游玩。
在喧闹繁华的街市逛了逛,买了一些有趣的玩意儿。
午时,来到一家酒楼用膳,上官复、怀瑜和我一桌,两个侍卫一桌。
我含笑道:“让你陪我闲逛,真是大材小用。”
“哪里是大材小用?”上官复夸张地笑,“倘若我把你弄丢了,那可是死罪。”
“可不是?奴婢也会死无全尸。”怀瑜笑道。
“哈,你也取笑我。”我瞪怀瑜。
用膳后,从酒楼出来,我看见李大哥急匆匆地走过去,脸上好像有伤。上官复也看到了,连忙叫住他。李大哥回头看见我们,面上的焦急并无缓解,却高兴得很,“老弟,我正要找你。”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鼻青脸肿的?被打了?”上官复的眉头立即皱起来。
“哦,草民参见……”李大哥知道我的身份,想来是听上官复说的。
“这是在宫外,不必见外。”我连忙阻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前两日,一个财大气粗的公子找上门,说看在我几个铺子有一些老主顾的份上,要买我的铺子,多少银子都可以商量。我不卖,他非要买,还说是便宜了我。今日,那公子带了几个人,把我和几个伙计打了一顿,逼我卖铺子。”李大哥快速地说着,气愤得很,“我没法子,就找你想想法子。”
“上官大哥,你随李大哥去瞧瞧吧,我到西湖走走,稍后就回去。”我笑了笑,“没事的,有他们两个保护我,你放心好了。”
“不如你和我一起去瞧瞧?”上官复提议道。
我连忙道:“我还有一点私事……李大哥的事要紧,我自己会回去的,没事。”
他很为难,担心我的安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随李大哥去了,嘱咐我务必当心。
原本还想着如何摆脱他,这下不必想借口了。我和怀瑜对视一眼,开心地前往西湖。
抵达西湖湖畔,吩咐两个侍卫去买些可以解渴的新鲜果子,支开他们,接着立即租了一艘画舫,前往桃花坞。
二哥说,西湖的偏僻处有一个小岛屿,种满了桃花,叫做“桃花坞”,是一个游冶的浪漫妙处,不少文人墨客、年轻男女都慕名而去。去桃花坞,自然不能让上官复和侍卫跟着,因为,他们的存在会大煞风景,坏了兴致。
怀瑜最喜欢桃花了,这次陪我去桃花坞,比我还兴奋,站在船头翘首望着,不停地问船夫到了没有。
湖光潋滟,山色旖旎。行至半途,天公不作美,天色忽然阴沉起来,日头躲在乌云里,明媚的春光消失了,春风也冷飕飕的,带着潮气和寒意。
船夫不再撑船,望天道:“姑娘,快下雨了,看来是雷雨,不如回去吧。”
怀瑜撅着嘴看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因为她出宫太不易了,我也是难得出宫一趟。
我让船夫继续往前行驶,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要去桃花坞,就算淋成落汤鸡,也要看看雨中的桃花。
不一会儿,天边滚过闷雷,春雨从天而降,雨点如豆,打在船篷上噼噼啪啪地响。
烟雨濛濛,青山隐隐,碧水迢迢,这场雨将秀绝的湖光山色点染成一幅《山水春雨图》。
抵达桃花坞,雨势小了一点,渐有凄迷之势;整个小岛的桃花笼在濛濛细雨中,水汽弥漫,如烟如雾,别有一番朦胧之美。
怀瑜撑伞,和我一起登岸,却有一人没头没脑地奔过来,大声喊着“船家”。
若非他及时煞住,就撞上我了。
照面之下,他愣住了,我也惊呆了。
是他!竟然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章节:绝宠【三】 收集:52资源联盟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这么莽撞,撞到我家姑娘怎么办?”怀瑜气愤道。
他充耳不闻,我也听不见,仿佛整个桃花坞只剩下他与我,整个青山碧水只有我们二人,容不下旁人;仿佛,春雨停了,湖光山色消失了,我的眼中只有他,他的眼中也只有我。
真的是完颜雍,是我心心念念的男子。
心口狂跳,喜悦在心间翻滚,酸涩在眉间涌动。
他好好地活着,没有被完颜亮逼死、杀死,真好……他全身已湿,雨水从额头流下来,从下巴滴落,仿若是泪流满面;半年多不见,他还是那个俊朗、刚毅的男子,与心中的大哥一模一样。
他执起我的手,拉近我,我再也克制不住,扑上去,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他也抱紧我,仿似担心再也没有机会抱我似的,压着我的身骨,不管我会不会疼。
这一刻,等了多久?这个拥抱,多少个午夜梦回才会梦见?这样的雨中相遇,需要经历多少风霜雨雪才能等到?
闭着眼,忘掉所有的俗事与烦恼,在这一刻,只与喜欢的人在一起,相拥到永远。
有人拉我的衣袂,是怀瑜。我被迫从梦中醒来,松开他,让她在船中等我。
“怀瑜要陪着您,寸步不离。”怀瑜坚持道,不知大哥是什么人,担心我的安危。
“他是我结拜大哥,会保护我。我们在岛上走走,若你想看看桃花,就自个儿逛逛吧。”
“这……那这把伞给您用吧。”她不敢在外人面前泄露我的身份。
完颜雍接过伞,右臂环着我的腰,沿着石径走上小岛。
靠着他,漫步雨中,静静地看着嫣红的桃花红遍整个小岛,静静地感受他在身边的幸福、安心与甜蜜,是世间最神往、最烂漫的事。在这一刻,雨声潇潇,乱红如雨,恍如梦中。
倘若天晴气朗,日光普照,桃花坞的风光必定如画如绣,令人陶醉;迤逦成片的桃红像一颗诱人的粉玉镶嵌在青山碧水间,是临安城最迷人的一道风景。可惜,风雨袭来,嫣红如锦的桃花在枝头呜咽,飘落在地,变成了一地桃红,与泥土粘在一起,满身污泥。
那些仍在枝头摇曳的花朵,软骨铮铮,顽强得令人心疼。
这场春雨,使得游人都坐船返回,如今整个桃花坞只属于我和他。走到小岛的另一边,有一个四面临风的草寮,我们在此避雨。
“阿眸……”完颜雍双手捧着我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我。
四目相对,两两相望,好像永远也看不够。
他全身湿透,头上、脸上都是雨水,眼中仿佛也溢满了雨水,清澈见底,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人儿——那小人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欣喜若狂,热泪盈眶。
情愫满涨,他面沉如水,慢慢俯首,我缓缓闭眼,冰凉的唇相触,立时变得火热。
轻柔如风,绵密如雨,他温热绵长的吻滋润了我干涸的心。
我环上他的脖颈,依偎着他;虽然衫裙都湿了,但是,只要在他的怀中,身与心都是火热的,丝毫不觉得冷。
良久,完颜雍松开我,微微一笑,些许满足,些许喜悦;看我一阵,他又轻轻吻我的鼻子、唇角和下颌,紧紧抱我。
“你怎么来临安了?来几日了?”没想到,声音这么哑。
“这是第三日。”他的嗓音温厚而低沉,“早就想来临安,却拖到这时候才来。”
我环着他的腰身,在他胸前蹭了蹭,什么都不想,只想他,心中只有他一人。
谢上苍眷顾,让他还活着;谢苍天怜悯,让我们再次相见,各自安好。
他说,他想过夜闯皇宫看我,又觉得不妥,就在城中一边等待良机、一边碰运气。他听人说起桃花坞,就觉得我可能会去,就来桃花坞转转,希望上天垂怜。
也许,我们在桃花坞相遇,是上苍的旨意。
雨声潺潺,他的声音显得有点不真实,“去年,我听闻宋国皇帝认了一个义女,册封为沁宁公主。我不敢断定沁宁公主是你,直到陛下遣使向宋国提出和亲,我才知道,你就是沁宁公主。”
那么,他是否猜到,完颜亮亲自来到临安?是否猜到,完颜亮差点儿将我掳回上京?
“我并不想当什么公主,但舅舅喜欢我,视我为亲生女儿,恨不得将他能给我的都给我。”
“你无法拒绝他的册封,只能留在宋国当公主。”
“等舅舅不再那么喜欢我了,我会寻个机会逃出皇宫。”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那宋主会很伤心。”完颜雍的语声温柔如春水。
我轻笑,“我可不想一辈子被困在宫中,那会闷死的。”
他含笑道:“就知道你喜欢宫外广阔的天地,喜欢自由自在。”
带着水汽的冷风袭来,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连忙问我冷不冷,我摇摇头,他松开我,看看四周,“那边有稻草,我们坐在稻草上吧。”
我坐在他身前,完颜雍将我圈在怀中,虽然身上湿嗒嗒的,很难受,但所有的不适都不能让我分神。我靠在他的肩头,问:“这大半年,他一直派人追杀你?”
“许是陛下觉得派人追杀我太过费力,今年就没有了,先让我到燕京任留守,后又让我任济南尹。”他自嘲一笑。
“他必定有别的打算。”我不信完颜亮会放过他,“你可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许是陛下觉得我的存在对他已无威胁,就放我一马。”
“你在济南,怎么南下到临安了?不担心有人在御前告你一状?”我扬眉笑问,轻轻扯着他的耳朵。
“我秘密南下,无人知道我来临安。”完颜雍自信地笑。
我捧着眼前这张脸,这就是令我朝思暮想的俊脸;他的眼睫仍然浓密纤长,他的五官仍然英挺俊朗,他的侧脸仍然深刻如削,他的手掌仍然宽厚温暖,他的笑声仍然沉朗醇厚……
这就是我痴心爱恋的男子!
满心都是他的音容笑貌,满目都是他,我情不自禁地靠近他,吻他柔软的唇。
有些颤抖,有点羞涩,看见他眼中的笑意,我窘迫地闭眼,他的唇齿立即强势起来,重重地吮吻,轻啃慢咬,似啄如叼。
唇齿相缠,气息交错,湿热难当。
一腔火热好似已化作春水,万千思念也已变成深深的沉醉,醉在柔情中,永远不愿醒。
——
濛濛细雨化作舒缓的曲子,在风雨中摇曳的桃花仿佛也为我们添一抹艳色。
好久好久,完颜雍松开我,抱着我,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此,足够了,暂时不去想什么时候会分开,不去想他的归期,这一刻才最重要。
然而,有些事,始终无法不问。
他问:“去年冬,陛下遣使来宋,求娶你,宋主如何回绝?这事如何了结?”
心中一悸,我道:“父皇不会让我嫁到金国的,父皇对金国使臣说,除非更换和亲人选,否则宋金两国不和亲。”
他一笑,“想来也是,宋主视你为亲生,怎么会让你步你娘后尘?”
宋帝说过类似的话,他也这么说。当年靖康之难,身为大宋沁福帝姬的娘亲,究竟遭遇了什么?难道娘亲不能和身为金国宗室的爹爹相爱、相恋吗?会被所有宋人视为耻辱吗?
“当年,娘亲与爹爹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那时我还小,也是道听途说的,并不清楚。”完颜雍看向草寮外的雨,眼眸好像在闪,“改日你回家了,问问你爹。”
“我不敢问爹爹,我和哥哥都不敢提起娘亲。”我撇嘴,因为,对爹爹来说,娘亲是永远的痛、毕生的痛。
他的眸色慢慢沉下来,“虽然你父皇回绝了,但是陛下不会善罢甘休,我担心他还会遣使到临安,重提和亲一事。”
看来,他还不知道去年完颜亮亲自南下临安一事。
我故意激将道:“假若他真的重提和亲,我就去和亲好了,反正我也到了婚嫁的年纪,父皇总不能留我在宫中一辈子吧。”
完颜雍漫不经心道:“好,三妹和亲,做大哥的自然要备一份厚礼,贺你新婚大喜。”
我冷“哼”一声,别过身,转过头,恨恨地看着某处。
他憋着笑,问:“那你要大哥怎么做?”
我更气了,“我怎么知道?这是你自己想的,怎么问起我了?”
他搂紧我,在我耳畔道:“我知道你不会嫁,若要嫁,也是嫁给我。”
“我才不嫁你!”我挣扎,有意与他玩闹,“你有王妃、侍妾,如花美眷轮流伺候你,我是老几啊?我才不要和那么多女人争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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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的真心话?”完颜雍的语气忽然变得一本正经。
我不闹了,注目于他,这张俊脸微微敛着,瞧不出喜怒或是嬉闹的情绪。
看我良久,他的掌心贴着我的腮,拇指摩挲着我的脸,眸色从未有过的专注与郑重,“阿眸,当我觉得有资格娶你、能够给你平安喜乐的时候,才会对你说:我要你。”
有他这句话,就足够了。
然而,还要等多久,他才会说出那三个字?一年?两年?还是五年?
心中纠结万千,仿佛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
终究,我说出在心中酝酿许久的话,“大哥,我知道你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假若有一日,我要你放弃一切,身份,地位,家人,荣华,富贵,与我一起远离红尘、隐居避世;此生此世,只作乡野山林的凡夫俗子,你愿意吗?”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惊诧,眸光闪烁不定。
这样的提议,很意外吗?
心,一分分地冷凉。
完颜雍终于意识到自己太过惊诧,不自在地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我淡淡牵唇,“若你不急着离开临安,三日后,我在‘九重天’酒楼等你,等你答复。”
——
那两个侍卫疯了似地找我,找了大半个城,最后去禀报上官复。上官复匆匆赶来,正要搭船去桃花坞看看,看见我和怀瑜从船舱中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完颜雍不能现身,躲在船舱中。我解释了一番,上官复没说什么,看了船舱一眼;那两个侍卫找了一大圈,淋成落汤鸡,也不敢有怨言,看见我平安无事,反而拍拍胸脯。
回宫后,赶紧沐浴更衣,喝了一碗姜汤,出了一身汗,才舒服一些。
不知大哥是否染了风寒,他是否照顾好自己?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时想大哥好不好,一时又想他会怎么答复我,一时想起怀瑜会不会把我和大哥的事向宋帝禀报。这么想着,我立即让宫人去叫她来。
怀瑜步履虚浮,双眼无神,面颊发红,轻声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我摸摸她的额头,有点烫,便道:“你染了风寒,喝药了吗?”
“睡一觉就好了,公主不必担心奴婢。”她耷拉着头,口齿不清地说。
“你先回去歇着,我派人去太医院拿药,煎好了送到你那,你一定要喝药。”
“谢公主。”怀瑜的眼皮垂下来,却莞尔一笑,“公主是不是想对奴婢说,今日所见所闻,不要对旁人提起?”
“算你聪明,你可以答应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吗?”
她点头,“奴婢会守口如瓶,公主放心,怀瑾也不说。”
心中落下一块大石,我让她回去歇息,嘱咐她明日若还不好,就不用来伺候了。
第二日,她果然没有来伺候,怀瑾说她还没退热,烧得迷迷糊糊。医女已去把过脉,开了药方,过些时候会好的。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凌晨时分倒是停了,这会儿日头高高的,风和日丽,苍穹高远,湛蓝得宛如一块纯粹得毫无瑕疵的蓝宝石。
怀瑾神秘道,一大早,有人住进照晚阁了,还是宫外的人。
出宫一日,大宋皇宫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拔腿就走,怀瑾立即跟上,来到照晚阁,看见一幕奇景。
平日里犹如一座墓地的照晚阁,此时却人来人往、嘈杂声传出老远。男男女女的宫人进进出出,搬东西,打扫,清理,忙得不可开交。
照晚阁距离沁阳殿不远,是一座格局很小的殿阁,怀瑾说十年前闹过鼠疫,有巨大的老鼠躲在暗处,会吃人,因此无人敢住,就渐渐荒废了。只是每年年下才有宫人打扫、清理一番,平时无人敢去。
不远处有宫人围观,怀瑾去打听情况,回来对我说:“公主,奴婢打听到了,昨日,一位神秘的女子进宫,唱了一支曲子,陛下听了之后,大为震动,当即让那女子住在宫中,时时为陛下唱曲子;陛下还把照晚阁赐给她,今日一大早就有很多宫人来打扫。”
父皇喜欢一个歌女?
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父皇是帝王,生杀予夺,更何况是要一个歌女?只不过,这个歌女有什么能耐,竟然让父皇听了一曲就决定留她在宫中。
这么想着,我前往资善堂听老师讲解授课,向二哥打听那歌女的事,想不到他竟然不知道。
不过,我派去打听的宫人回来禀报了,那歌女名为香袭,是临安城的清倌,在两家妓楼唱曲子,卖艺不**。香袭秉性特异、为人古怪,多少达官贵人想纳她为妾,多少名门公子想娶她进府,她都婉言谢绝,宁愿在污浊的烟花之地做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莲而不妖”的白莲,也不为人妾室。
此女的确很有意思,应该找个机会会会她。
听了这些,二哥也对这个特立独行的歌女香袭起了兴致,不过他只想从我口中得知一些内幕。
下课后,我前往灿美堂,因为宫人打探到,香袭正在那里欣赏开得正艳的海棠。
灿美堂的海棠是大宋皇宫一绝,整整一个花苑遍植海棠,大多是珍贵品种。春风吹拂,日光明媚,海棠盛开,各色花朵摇曳枝头,占尽春风。白如晶玉,粉如胭脂,艳红如血,深红如锦,不一样的红就有不一样的娇艳与风姿,令人流连忘返。
坐在灿美堂的长廊下,望着那片随风摇曳、拂动的花海,蔚为壮观,清芬隐隐,慢慢的,就陶醉了。那婉然娇嫩的花瓣轻薄如绡,那堆满胭脂红的花枝纤细窈窕,那在风中绽放风姿的绰约美妙,宛若无数纤细的美人在春风中翩翩起舞,引人欲堕。
远远的,我看见宋帝站在长廊上,正和一个女子说着什么。
男子身着玄色帝王常袍,身姿高轩,六分帝威,四分温润,是所有后宫妃嫔的念想与牵挂。女子着一袭无饰无华的白衣,一头青丝如墨如瀑,长及小腿,与清简洁白的白衣形成鲜明的对照。她身姿纤细,背影轻薄,仿似在哪里见过;突然,我脑中闪现一抹淡如烟、薄如纸的身影。
去年在西湖湖畔遇见宋帝之前,我在湖畔看见一个唱曲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和灿美堂长廊下的女子背影很相似,会是同一个人吗?
宋帝的随行宫人不知道去哪里了,许是被他遣散,一个人影也无。
我轻手轻脚地靠近长廊,发现宋帝似乎有点不悦。
怎么回事?
躲在一株绿树后面,我凝神静听,他们的说话声清晰入耳。
“朕今日心情不佳,你便唱一曲为朕解解闷吧。”宋帝习惯了下命令。
“香袭出来时没有带琵琶,明日香袭再为陛下唱曲。”香袭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面容与神色,不过从她淡然、清冷的语气听来,想必是从容自若。
我惊了,她竟然有胆量拒绝父皇,够意思,有骨气,的确是特立独行。
宋帝更不悦了,语声冷了三分,“朕命人去照晚阁取琵琶。”
香袭以同样的语气回道:“今日香袭没有心情,还望陛下见谅。”
宋帝面色一沉,眉宇冷凝,“昨晚朕心情好,让你唱一曲助兴,你说昨日刚刚进宫,没有心情,今日还没有心情?”他指向满苑绮艳的海棠,“朕将整个灿美堂的海棠赐给你欣赏,不许旁人靠近,你还没心情?”
我更惊讶了,父皇竟然下旨不许旁人靠近灿美堂,不许旁人欣赏海棠,只给她一人欣赏。
“海棠娇艳,陛下将灿美堂的海棠赐给香袭,香袭深感陛下隆恩;然而,香袭今日真的没有心情唱曲,请陛下体谅。”她依旧淡淡道,嗓音柔婉纤薄。
“你——”宋帝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也无可奈何。
帝王威怒面前,没有人胆敢拒绝,这个柔弱的女子坚持不唱曲,不媚主上,不畏强权,以柔而韧的傲骨坚持自己,令人敬佩。
一袭白衣束出她纤细的腰肢,她的确很瘦,清瘦单薄,仿佛一阵强风就能把她吹跑,世间所有男人都想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出来!”
一声怒吼,惊醒了我。
我走向长廊,心虚地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宋帝喝问:“谁让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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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他正在气头上,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妙。我低眉敛眸,“儿臣来赏花,不知父皇已将灿美堂的海棠赐给香袭姑娘,儿臣这就回去。”
“回去吧。”他语气中的怒火消了一半。
“海棠再娇艳,也是给人欣赏的,香袭一人独赏,虽然清静,却也失了与人同赏的乐趣。”香袭轻柔道,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你不是喜欢清静吗?朕就让你一人清静地赏花。”宋帝的声音里含有火气,挂不住面子了。
“独赏固然好,不过宫中的花属于宫中所有人,香袭不敢一人独占,也不忍心夺人所爱。”香袭所说的话句句是刺,好像有意针对宋帝。
难道她就不怕得罪父皇吗?
我抬眸看她,果然,香袭就是去年在西湖湖畔唱曲的年轻女子,我认得她。
宋帝乃一国之君,享尽世间一切美好的人与物,习惯了后宫妃嫔的奉承、仰慕、恭顺,从来不曾有女子这样顶撞他吧,除我之外。香袭这般不识抬举,一次两次,他忍了下来,然而事不过三,他总会生气的、总会受不了的。
果不其然,他正要发作,我连忙上前挽着他的胳膊,笑眯眯道:“父皇,儿臣昨日出宫买了好多有趣的玩意儿,还买了一样礼物送给父皇,父皇去沁阳殿瞧瞧吧。”
宋帝拂开我的手,冷着脸道:“朕还有奏折要批,改日再去瞧罢。”
“父皇要去书房吗?”
“嗯。”他应了一声,举步离去,临行前扫了香袭一眼,眼风冷冽。
“恭送父皇。”我松了一口气,看向身边的女子。
没想到,我为她解围,她竟然没有道一声谢,也不看我一眼,好像当我不存在,径自离去。
整整一个花苑的嫣红为底,衬托出她洁白如雪的背影,显得尤其白,清冷孤傲。
——
过了一晚,我派出去的宫人没打听到消息,赵瑷却有不少收获。
原来,香袭是恩平郡王赵璩带进宫的。
为了给皇太后解闷,他找来了香袭,在我出宫那日,他带她进宫,为皇太后唱曲解闷。巧的是,宋帝经过慈宁殿,听到她那曲《望海潮》,想起去年曾在西湖湖畔听过,一时兴起,就传她到书房唱一曲。
香袭唱了另一曲,宋帝听了之后,沉醉许久才回神,将她留在宫中。
“二哥,你从哪里打听到的?”让我好奇的是,香袭究竟唱了什么曲子让父皇大为震动。
“我想知道的事,还没有打听不到的。”赵瑷故意做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那你打听到,香袭为父皇唱了什么曲子吗?”
“是一支悲伤、凄婉的曲子。”
“那还不是不知道?”我嗤笑,“等你打听到香袭唱了什么曲,再来跟我炫耀。”
他无可奈何地笑。
香袭是赵璩带进宫的,就是这么巧,宋帝听到了;又这么巧的,她唱了一支让宋帝震动的曲子。于此,她留在宫中,成为宋帝的新宠——虽然她是沦落风尘的歌女,虽然还没有名分,然而,宫人都不敢小瞧她,不敢敷衍这个初来乍到的新贵。
我总觉得,这一连串的事太过巧合,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赵瑷举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蹙眉道:“香袭这件事,你不觉得太巧合吗?只要与赵璩相关的,都不能视为寻常。”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萌生,“赵璩因为我而失去了父皇的喜欢与宠爱,就想方设法让父皇重新喜欢他,于是,他就想出这么一出妙计,用香袭来博宠。”
“亏你想得出来。”他失笑,“他再怎么想重新得到父皇的喜欢,也不必拐着弯儿;再者,他如何知道父皇一定会喜欢香袭的歌喉与曲子?如何知道父皇一定会把香袭留在宫中?”
“这就是赵璩的厉害之处了,你没心眼,不会算计,不表示别人不会嘛!”我拍他的肩,以长辈的口吻告诫他,“那道禁足令撤销之前,他就在算计,算计着如何令父皇松口,算计着如何让香袭进宫,得到父皇的注意,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对,就是这样,他要利用香袭这颗棋子,得到他想要的。”
“照你这么说,他想要什么?”对我的分析,赵瑷很不屑。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我又泄气又生气,跺脚道,“他有太后和母后的喜欢、宠爱,就差父皇的宠爱了。倘若父皇喜欢他、信任他,眼中只有他,你这个普安郡王还有立足之地吗?还有什么前途?”
他耸耸肩,不在意地说道:“父皇春秋鼎盛,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气得翻白眼,“你不胡思乱想,他的心已经蠢蠢欲动了,这叫‘未雨绸缪’,亏你学识渊博,连这词都不懂!”
赵瑷含笑如风,“好好好,就算你猜对了,那我又能如何?无论他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我猛拍他的肩,不断地拍,“我分析给你听,是让你多想想,不要不放在心上。”我凑在他耳畔,压低声音,“你想想,假若大宋江山交到他那样的人手中,那是社稷之福、苍生之幸吗?”
他点点头,终于知道事情的关系利害。
“卑职参见郡王、公主。”
一道请安的声音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吓了我一跳。我看向上官复,笑道:“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好歹也出个声嘛。”
上官复颇为尴尬,“下次卑职一定注意,公主与郡王正在说悄悄话,因此没有注意到卑职……”
这话有问题,别有所指。
赵瑷也听出来了,面颊泛红,不自在道:“你来找我,还是找皇妹?”
“卑职有一事,要向公主与郡王禀报。”上官复正色道。
“什么事?”我想起出宫那日偶遇李大哥,便道,“对了,李大哥那事解决了吗?”
“卑职要说的,就是这事。”上官复的面色更凝重了,“公主可知,仗势欺人、强行买铺子的那个富家公子,就是恩平郡王府管家的儿子。”
管家的儿子竟敢狐假虎威,这还有王法吗?我气愤地问:“买铺子是赵璩授意的,还是管家的儿子狗仗人势、作威作福?”
上官复道:“那公子声称,是恩平郡王看中了李大哥的铺子,不卖也得卖。”
赵瑷眉头紧皱,寻思道:“赵璩买铺子做什么?”
上官复回道:“李大哥那几个铺子有不少老主顾,每日的进账相当可观;据卑职揣测,恩平郡王应该是看中几个铺子的进账,才强买强卖。”
想了想,我道:“赵璩好面子,出手一向阔绰,自个儿花的,府里用的,还有其他花销,那点儿俸银怎么够他用?再者,父皇罚他一年俸银,他更是缺银短两了,就动了歪心思,弄个铺子,请人看着,他不就有银子花了吗?”
“照此说来,倒是有可能。眼下你兄弟那边是什么情况?”赵瑷问。
“那公子说,再宽限三日,三日后再不卖,就……”上官复担忧道。
“不如这样,皇兄,你向父皇禀奏,让父皇知道赵璩仗势欺人的恶行。”我提议道,“再纵容赵璩,还不知道有多少百姓会遭殃。”
“暂时不要让父皇知道,赵璩一定会将所有罪责推给那管家的儿子,撇得一干二净。”赵瑷的两指摸着下巴,想了片刻,眼睛一亮,“我有个法子,应该可行。”
他示意我和上官复上前,低声说了一遍,免得泄露天机。
这法子,的确不错,只是还不能惩戒赵璩,真气人。
——
日头西坠,西天的晚霞仿佛一片云彩的海洋,彤红绮艳,绵延无际,气象万千。夕阳的辉光洒照下来,五彩缤纷的花苑仿如披了一袭橘红色的轻纱,宫墙也笼着红艳的薄纱,妖娆如血。
回沁阳殿的路上,宫人来报,找到香袭了。
我匆匆赶往晚清轩,她正在那里抚琴。
晚清轩位处偏僻,人迹罕至,她选择在那里抚琴唱曲,不出奇。
终于赶到了,我缓了步子,轻手轻脚地靠近小轩。琵琶的乐音悦耳动听,流畅如水,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更如一汪清泉汇入心田,拂去心头的烦躁与郁结,令人不自觉地静下来,听这清扬动听的琵琶曲。
在这花事繁盛的暮春,晚清轩没有一丝一毫的花色,只有重重叠叠的绿意;浅绿,翠色,碧色,深碧,各色的绿,满目的绿,让人心境平和。
怀瑾也陶醉了,与我站在小轩前,聆听这天籁之音。
琵琶音慢慢消失,紧接着,响起的是另一曲,曲风完全变了,是凄伤的调子。
前奏之后,清丽、纤细的歌声随之响起:
秋雨与风雪
雪白衣袂
伊人为谁妩媚
为谁憔悴
琵琶与琴瑟
清歌一阕
何时与君诀别
与君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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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太冰凉
冷了眸光如碎
一世只盼相依偎
永远相随
夜太漫长
老了相思成悔
泪水纷飞
心似伤悲
暮风吹拂,吹起小轩四周垂挂的翠色薄纱,我看见,翠纱如水飞扬,一个白衣女子坐在轩中,琵琶斜倚,纤纤玉指灵巧地抚弹,容光秀绝,神色淡然,眉目静婉,眼眸流露出一抹凄绝的伤。
绿意如波,围绕着这样动人的女子,空中回荡着令人心伤的旋律与歌声,美极了。
繁华落尽了 春去了
爱恨已成灰
青丝落尽了 人去了
等待轮回
恩怨忘记了 玉碎了
凄美了相约
冰冷了谁的心扉与娥眉
这样悲伤的曲子,也只有香袭独特的歌喉才能唱出韵味。
歌喉如黄莺的啼鸣,轻灵纤薄,脆弱中带伤,柔美中含痛,令人的心不自觉地揪起来,随着她的歌声想起那些悲伤的往事。更绝妙的是曲子的词,凄婉中带着一点点绝望,思念中含着一点点伤怨,令人回味无穷。
想起完颜雍,想起那些或开心、或悲伤、或醉人的往事,不禁伤感起来。
宋帝就是听了这曲子动容的吧,然而,他为什么会震动?难道他想起什么悲伤的往事?
一曲唱毕,余音袅袅,绵绵不绝。
我正沉浸在伤感中,忽然,响亮的掌声惊醒了我,原来,有人和我一样,在小轩外听曲。
一抹白色身影进了小轩,紧接着,传来一道熟悉、朗润的声音,“澜儿,进来。”
父皇!
我走进小轩,摸不准他眼下的心情,恭谨道:“儿臣参见父皇。”
“不必多礼。”宋帝掀袍坐在石凳上,对香袭介绍道,“香袭,这是朕的女儿,沁宁公主,上次你们见过了。”
“公主。”香袭略略点头,眉目清冷,不行礼也不友善。
她初来乍到、不知礼数,我也不喜欢守宫规,因此,她待人冷淡还是不喜欢我,我不介意。
宋帝的眼角眉梢浮起淡笑,问我:“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嘿嘿笑道:“儿臣听闻,香袭姑娘的歌声是天籁之音、九天仙乐,儿臣心向往之。刚才,儿臣从资善堂出来,还不想回去,就到处走走。走到附近,儿臣听见犹如山涧清泉的琵琶声,循声而来,没想到是香袭姑娘在此弹唱。父皇,香袭姑娘的歌喉与曲子,真真是仙乐妙音,美极了。”
“算你有见识,也有耳福。”他笑道,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微微起伏的绿意碧波中,“你可还记得,去年朕初次见你的那日,在西湖湖畔,就是香袭在那小亭弹唱?”
“儿臣自然记得,因此,儿臣才钦慕香袭姑娘的歌艺。”
“香袭,今日怎么有心情在晚清轩弹唱?”宋帝颇为愉悦,面上布满了笑容。
“晚清轩并无寻常花苑的胭脂色,只有浓郁的翠色、连绵的绿意,清幽寂静,也无人打扰。香袭在这里坐了片刻,心境平和,忽然有了弹唱的兴致。”香袭从容道来,嗓音细薄而冷凉。
他呵呵笑道:“原来你喜欢晚清轩,朕就将晚清轩赐给你,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她凝眸注视他,直言道:“陛下的赏赐与隆恩,香袭不能接受。”
宋帝惊奇地问:“为什么?”
香袭的眉目始终恬静无波,“香袭一介歌女,出身寒微,进宫只想唱曲为陛下解解闷,不想招惹是非。若陛下想香袭安好,就当香袭是一个平凡的歌女,不必费心、费神,也不必赏赐什么。”
闻言,宋帝似有所悟,“也罢。今日你有兴致,不如再唱一曲罢。”
香袭眸光微垂,静声道:“兴致已无,香袭身子有点不适,先行告退,望陛下恕罪。”
话落,她径自起身,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履离开。
“香……”宋帝伸臂,想叫住她,因为错愕、惊讶而迟了,佳人已远。
“许是香袭姑娘真的身子不适,今晚父皇陪儿臣用膳,可好?”我连忙岔开话题。
那抹淡如烟、薄如纸的倩影早已不见踪影,他仍然望着,目色怅惘,似乎并无怒气。
许久,他才回过神,面上才浮现一丝不悦。
我含笑道:“父皇,儿臣觉得香袭姑娘特立独行,不畏权势,不媚高位,虽然沦落风尘,却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亭亭玉立,铮铮软骨,清冷孤傲,说不定她是那种外冷内热的女子,也说不定有朝一**终于看到父皇的真心,被父皇的真情感动,对父皇就死心塌地。”
“你说到哪儿去了?”宋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尴尬,正色道,“她是唱曲的风尘女子,朕对她怎么会……朕留她在宫中,只是欣赏她的歌艺,你不要胡思乱想。”
“好,儿臣不胡思乱想。”我抿唇淡笑,“不过,儿臣觉得吧,虽然她高傲了点,却是极有心气的,与父皇那些妃嫔很不一样。”
“她的确与众不同。”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眸光悠悠。
我想起那悲伤的曲调,“对了,父皇,方才香袭姑娘唱的曲子叫什么?”
宋帝的脸庞浮现丝丝的伤色,“叫《爱恨成灰》。”
爱恨成灰?
曲调凄婉,歌词凄美,连曲名也这么悲,有一点点刚烈、决绝。香袭究竟经历过怎样的男女情事,才会写出、唱出这样悲痛欲绝的歌?而这支曲子又让父皇想起了什么?
我小声问道:“这支曲子让父皇想起了某些往事?”
一抹痛色在宋帝的眸心泅开,迅速弥漫,泪光晶亮。他怅然道:“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一些往事……伊人为谁妩媚,为谁憔悴……夜太漫长,老了相思成悔……凄美了相约,冰冷了谁的心扉与娥眉……”
十几年前的往事?谁的往事?
他喃喃道:“湮儿,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朕?”
湮儿!娘亲!
我震惊地呆住。
原来,这曲《爱恨成灰》让他想起了娘亲,让他悲痛的人,是娘亲!
——
三日之约已至,我来到“九重天”酒楼。
在雅间等了半晌,完颜雍如期现身。
一袭玄色长袍,广袂飘拂,腰间悬一枚古朴的碧玉,宋人衣袍使得他多了三分飘逸,丰神俊朗,风姿湛然,宛若临安城所有世家闺秀的春闺梦里人。
茶水和茶点已上,伙计掩门退下,屋中只剩相顾无言的二人。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我为他斟了一杯热茶,自顾自笑道:“大哥,这是这家酒楼最好的蒙顶茶,你尝尝。”
他依言饮了一杯,我又让他尝尝糕点,尽量不冷场。
忽然,他握住我的手,“三妹,我不饿。”
我有些慌,没来由的,“那稍后再吃。”
完颜雍坐到我这边,面对着我,眼眸深沉得有如无底深渊,“我收到消息,陛下有意迁都。”
“迁都?迁到哪里?”我诧异地问。
“应该是燕京。”他沉重道,“陛下很快就会下旨,在燕京广建宫城。”
“为什么迁都?”心中很乱,仿有柳絮漫天飞舞;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
“上京位处东北苦寒之地,距离中原太远,鞭长莫及,管制起来很是力不从心。迁都燕京,对于掌控、统辖两京、黄河一带大有裨益。”
“那……”
“迁都是家国大事,事关江山社稷、千秋万代,陛下应该是深思熟虑过了,也征得朝中重臣、元老和宗室的同意,才会行事。”完颜雍眉峰微敛,“不过,据我推测,陛下决定迁都,还有一个重要的缘由。”
“什么?”我不敢想,不敢猜。
“因为你。”
他静静地凝视我,这张俊脸无半分笑意,深沉得令人心里发毛。我怔忪地看他,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似乎在抖。
为了我,完颜亮决定迁都燕京,有什么好处?可以更及时地知道我的消息?可以迅速地赶到临安?还是可以让他觉得燕京与临安其实并没有多远?或是可以让他更便利地掳走我?
我竟然笑起来,也许比哭还难看,比面临死亡还惨烈。
完颜雍执起我的双手,问:“你怕了吗?”
我怕吗?是的,我怕完颜亮,怕他再次秘密南下掳走我,怕他不放过我……很怕很怕……
他的手慢慢往上,握着我的臂膀,“别怕。”
也许是他沉稳的话给了我信心,也许是他的手臂给了我力量,我慢慢平静下来,“假若他再次提出和亲,我怎么办?”
他唇角微牵,想以微笑让我放松一些,“放心,你父皇不会应允的。即使宋国拒绝和亲,陛下也不会冒然挥军南伐。”
“为什么?”
“大金国的军士骁勇善战,尤其是宗室子弟和太祖旧部的后代,最为好战嗜杀;不过这些年,他们从宋国掳掠了不少战利品,日子比以前好过许多,吃得好,睡得香,安逸得很。你想想,温饱了,享受了,还有什么理由去征战攻伐?”他的目光犀利得洞穿人心,分析得似乎很有道理,“如今的他们,只想在家中过太平、安逸的日子,打杀、攻伐之事,淡化了很多。”
“你的意思是,金国的将士根本不想南下伐宋?不想打仗?”
完颜雍颔首,“假若陛下提起伐宋,未必一呼百应。”
我涩然地牵唇,那又如何?就算所有人都反对,完颜亮还是会另想办法的吧。
他的手指轻抚我的墨丝,“别担心,我会尽平生之力护你周全。”
就算他有这份心,可是,完颜亮的心计、城府在他之上,他如何护我?不是我不信他、鄙薄他,而是,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大哥,还记得我在桃花坞说过的话吗?我的心意没有变,你呢?”我热切地看他,“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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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你了解我,我从不轻言放弃。”他的眸光越发沉了,仿有千斤重,“我希望,像现在这样,握着你的手,心意相通,直至我们垂垂老矣,携手赴黄泉,死生同在,生死不问。”
死生同在,生死不问。
美丽的誓言,真挚的心意,穿越了生死,令人无法不感动。
可是,大哥,你与我相隔千里,一年之中能有几时像现在这样执手相看?一生之中能有几次携手同在?又有可能一起慢慢变老、共赴黄泉吗?
心隐隐的痛,我道:“大哥,你知道的,无论是宋国皇宫,还是金国皇宫,对我来说,都是华丽的囚笼。我想放远江湖,云游四海,或是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世而居。假若有你陪着我,朝听翠鸟啼鸣,午听暖风吹拂,夜赏星辰闪耀,平淡快乐,一生足矣。”
“这种云淡风轻、充实快活的日子,我也心向往之。”完颜雍的眼眸溢出款款柔情,“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三妹,我在桃花坞说过:当我觉得有资格娶你、能够给你平安喜乐的时候,才会对你说:我要你。”
“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多久以后?一年?三年?还是五年?”我气急道,又辛酸又悲愤,心中百味杂陈,“你可以等,可是我等不了,父皇会给我选驸马,完颜亮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你究竟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是,你想过吗?就算我们隐居避世,逃得再远,躲得再隐蔽,陛下还是会找到我们!”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语声忽然拔高,“天下之大,大不过心,只要有心,就可以找到我们。我很了解陛下,以他的性子,他绝不会放过我们,就算将整个金国、宋国翻个底朝天,就算烽火、硝烟毁了整个天下,他也要找到我们!”
“是!他决心找到我们,但我总有法子不让他找到!大哥,你信我,我有法子!”我也提高音量,竭尽全力说服他。
完颜雍皱眉看我,眉峰如刀,凛然之气迫出;因为激动,他的面颊有点红。
就这么看着我,他的眸光那么沉、那么深,让人看不清他的内心,无从揣测。
面红耳赤,心中却冷凉无比;我明白了,他不会和我一起隐世,他放不下现今所拥有的一切。也许他对我的心意是真的,也许他真的想娶我、与我一生一世携手到老,也许他已为我们的将来做了打算,也许……但是,此时此刻,他不愿为了我放弃他所拥有的身份、地位与家人!
良久,他眸色深重,以诚恳的口吻道:“三妹,隐世就是逃避,并非最好的法子,也未必能躲避一世。眼下并不是最坏的时候,再等一阵子,可能就有转机。”
我冷然一笑,“一阵子?究竟是多久?你可以给我一个确切的期限吗?”
完颜雍苦笑,“你这不是为难我吗?三妹,躲,逃,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若你信我,我会竭尽全力做到我想做到的,你可以在宋国等我,等我功成的那一日。那时,我会明媒正娶、迎娶你,成为我完颜雍的女人。”
不可否认,他的情意是真挚的,他的心意是火热的,可是,等他愿望达成的那一日,也许我已嫁为人妇,或者已被完颜亮掳囚。
我想问:大哥,完颜亮是金国皇帝,手握生杀大权,心思阴毒,手段狠辣,你能斗得过他吗?也许这辈子他不会放过我了,你想从猛豹的口中夺人,除非你更狠、更绝、更毒。
狠、绝、毒,你能做得到吗?
“我可以等,也愿意等,可是父皇不会等,你的陛下也不会等。”我凄然道,“迁都燕京便是明证,大哥,你是否想过,完颜亮下一个举措将会是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希望你明白,假若我无力保护你,就是要不起你,逃得再远、躲得再隐蔽也无济于事。”完颜雍紧握我的臂膀,语重心长地说。
“只要与你在一起,就算是粗茶淡饭、粗衣布裳,我也甘之如饴。”
“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不是我不愿意,而是,隐世根本行不通。”
“我明白了,不必再说了。”
眉骨酸热,热泪盈眶,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极力忍着……
也许大哥说得对,隐世不是最好的法子,完颜亮会搜捕我们,就算将天与地颠倒过来,他也要找到我们。可是,难道我就乖乖地待在大宋皇宫等着他出招?就不能从临安消失,身入丛林山野,避得了一时是一时吗?说不定我选择的隐世之处足够隐蔽,他派出的人就是找不到呢?冒险一次又有何妨?
终于,泪水滑落,湿了脸庞,冷了心房。
大哥,你有你的考量与打算,你拒绝与我一起隐世、在万丈红尘中消失,是不舍得现在拥有的身份、地位与亲眷,还是觉得隐世这条路行不通,抑或是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原因,我弄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了。
罢了,罢了,既然你已给了答复,我也无谓强人所难。
见我如此心灰意冷,完颜雍拭去我脸上的泪水,急忙解释道:“三妹,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而是……我想给你最好的,不想你跟着我吃苦,你明白吗?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好不好?”
“我不怕吃苦,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在我身边,就是上苍最好的赏赐。”心,越来越冷。
“三妹……”
“罢了,不必再说了。”仅存的一点希望,就此破灭。
他凝眉看我,我也看着他;可以瞧得出来,他极力想说服我,让我安心地留在宋国,安心地当大宋公主,等他来娶我。他满目焦急与忧切,目光凝定,虽然有些慌,但还是坚持他的想法。
完颜雍沉沉道:“听我说,三妹,我知道你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我站起身,“你想说什么,我猜得出来。既然你我的想法不一致,那么,就此别过罢。”
类似的话,不想再听了;就算他是对的,我也觉得再无必要纠缠下去。
他也站起身,握住我的手腕,“三妹,只是暂别,是不是?”
我挣出手,清冷道:“既然你已作出选择,那便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情急地拉住我,气苦道:“你要我怎么说才明白?”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淡然道,“你尽快北归吧,对你而言,临安不是久留之地。”
“你会等我的,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怎么努力,完颜雍也不松开我的手。我看着他,有泪欲涌,他见我这般泫然欲泣,才慢慢松手。
道一声“珍重”,尔后,我仓惶逃离。
走出酒楼,泪水轰然滑落。
——
去年,在燕京,他要我留在他身边,伴他一生,我拒绝了。因为,他已是完颜亮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不能再连累他,让自己成为置他于死地的因由。
而今,在临安,我要他与我一起隐退,避世隐居,他婉拒了。
世事真奇妙,也很荒唐,时隔没多久,人心的变化竟然这么大!他想要的时候,我拒绝;我想要的时候,他拒绝。我闹不懂自己的心,也看不透他的心,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捉弄我们?
我和完颜雍有缘再聚,彼此的心意未曾改变,却因为一点点误差而错过一生吗?
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他错了,或者,本就不应该将情愫系在他身上。对我来说,他那般遥远,仿如隔着万水千山,仿佛千百道鸿沟阻隔了我们。想和他在一起,像凡夫俗子那般,有情人成为眷属,过一种平淡而充实的日子,却那般艰难。
也许,终究是无缘罢。
一夜无眠。
泪水从眼角滑落,渗入软枕;泪眼干涸,没多久又湿了,不断地流,流着,流着,天就亮了。
大哥,是我强人所难吗?还是你不舍得放弃?是我自作多情吗?还是你不理解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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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然地躺到午时,才起来洗漱用,吃完又继续睡。怀瑾和怀瑜不敢问我究竟怎么了,小心地伺候着,忧心忡忡。
这夜,还是睡不着,我和怀瑜各抱着两坛酒来到高高的城墙上。
夜风呼呼,旗幡猎猎作响。站在城墙上,仰望苍穹,星辰闪烁;俯瞰灯火璀璨的宋国皇宫,那连绵起伏的殿宇在灯影的妆点下,巍峨壮丽,旖旎迷离。
守卫请我下去,我粗声恶气地将他们赶走,向北眺望。
即使望不到那人,这么望着、想着,心中也会好受一点。
酒入愁肠,没什么感觉,却上瘾似的不停地灌入咽喉。
“公主,您已经喝了一坛酒,不能再喝了。”怀瑜苦苦地劝,聒噪得很。
“你别管我,回去!回去啊……我要在这里喝个够……”
“您已经喝得够多了,再喝就伤身了。”她想抢我的酒,我推开她,她后退三步才站稳,“公主,听奴婢的劝,明日再喝吧,明日奴婢陪您喝。”
“走啊,你不要管我……”我烦躁地叫嚷。
“公主,奴婢扶您回去吧。夜深了,不如回沁阳殿,在寝殿痛痛快快地喝,喝到天亮。”
怀瑜上前扶我,又被我一把推开。
在这里喝酒,和在寝殿喝酒怎么会一样?站在城墙上,可以望很远、很远,望向北方的无穷处,望向苍穹的边际,虽然还是望不到大哥,可是,至少感觉不一样。
她又劝我,我吼道:“不要再烦我,你要回去就自己回去!”
蹙眉看我半晌,怀瑜终于走了。
真好,偌大的城墙只剩下我一人,冷凉的夜风相伴,清寂的月辉相随,任我逍遥,多好!
大哥,你已离开了临安吧。
大哥,此生此世你不会再到临安了吧。
大哥,你一定很生气、很生气,可是,你拒绝与我隐世,我也很伤心……
大哥,你我之间,就这么结束了吗?
你要我等你,不是我不想等,而是等不起。再等下去,再留在临安,预料得到的危险就会袭来。我刺杀完颜亮,重重伤了他,他不会放过我……他下旨迁都,就是明证,迁都是他向我讨债的第一步吧,下一步会是什么,我无法预料,却知道,很快就会来临。
大哥,你我相聚总是那么短暂,开心总是与悲怨相伴,快乐总是与伤痛相随;相遇之后就是分离,欢喜之后便是悲痛,柔情之余就是分歧,相拥之后便是转身。
为什么总是这样?是不是我们有缘无分?是不是上苍不让我们在一起?
大哥,你我就这么结束了吗?
是不是,结束之后,才有另一个开始?
“三妹……三妹……”熟悉的叫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飘来。
我缓缓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了忧色的俊脸。
赵瑷的眼眸满是担忧与怜惜,“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喝得烂醉如泥,瘫在地上,倘若父皇见你这样,不责罚你才怪!”
“罚就罚咯,罚什么都行。”我伸手去拿一旁的酒,被他扣住手腕。
“不许再喝!”他低声呵斥,“我背你回去。”
他正想拉我起身,我猛力一推,口齿不清地嚷嚷:“你不要管我,我不回去!不回去……”他强硬地扯拽,我大怒,用力地推他,他跌坐在地。我指着他的脸,吼道:“再碰我,我杀了你!”
赵瑷哭笑不得,“你醉成这样,杀得了我吗?”
酒意泛上来,我打了一个酒嗝,双手抱住他东摇西晃的头,不让他动来动去,“不陪我喝酒,就不是我二哥……就给我滚远一点……别妨碍我喝酒……”
“好好好,二哥陪你喝酒。”他无可奈何道。
“你的头怎么还动来动去?不要动……晃得我头晕……”
“是你喝多了。”他坐到我身边,揽着我,让我靠在他胸前,“你靠着我,就不会头晕了。”
“二哥,你真好……真舒服……”我拎起酒坛,往口中倒酒。
“让我喝一点。”赵瑷抢了酒坛。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正要出宫回府,怀瑜去资善堂找我。”
“哦……是怀瑜……”头越来越疼、越来越晕,手足烫热,体内似有大火灼烧,烧得我浑身都痛,“二哥,这酒是不是很不好?你疼不疼?”
“疼?你哪里疼?”赵瑷扶我起来。
“到处都疼。”我蹙眉道,指了指心口,“这里,最疼,你不疼吗?”
“躺下来,会好一点。”
他面色有异,似有痛惜;接着,他让我躺在他腿上,将外袍盖在我身上。
好美啊!
漫天的星辰晶莹闪亮,微小的光芒汇聚在蓝绒般的夜幕上,变成了璀璨耀眼的星芒。
赵瑷的声音渐渐飘远,仿佛隔着满天星光,“三妹,为什么心……痛?为谁而痛?”
遥远的星辰一颗颗地落下来,落在梦中,镌刻在心中,成为一个经久不忘的回忆。
——
怀瑜说,天蒙蒙亮的时候,赵瑷背我回沁阳殿,巡守的守卫都看见了。
可能是他嘱咐过那些守卫,我在城墙喝酒一事并没有传到宋帝的耳中,我逃过责罚。
喝到烂醉,纵然可以忘记那些磨心的烦恼与伤痛,但是醒来后,烦恼与伤痛依旧磨心,并没有消失。终于明白,醉酒并不能解决所有烦恼,反而更烦了。
见我一连数日闷闷不乐,赵瑷想方设法地逗我开心,从市集买来各种奇怪的玩意儿给我玩,我都提不起兴致。却也渐渐明白,沉浸在伤痛中,自伤自怨自艾并不能改变事实,忘记前尘往事,想想将来,让每一日充实、忙碌起来,才能让心上的伤止血、结疤、复原。
忽然想起,送给父皇的贺礼只剩下两个月让我准备,我急忙问他:“你为父皇备了什么贺礼?”
他不告诉我,我多番追问,他才说了。原来,他从采薇轩的那组乐瓷得到了启发,从官窑和市井坊间搜罗了一套瓷具,一套可以奏出美妙乐音的瓷器。
心中萌生出一个想法,我央求他为我找一把制作精良、音质上乘的琵琶。
赵瑷还告诉我,李大哥那件事,已经解决了。
正巧,宫人禀报,上官复求见。
我连忙问:“赵璩没有以势压人吗?上官大哥,这事怎么解决的?快告诉我。”
“卑职和李兄按照郡王的指示,将这件事告到临安府。”上官复笑道,“知府大人不敢得罪恩平郡王,必然会包庇他。郡王就秘密地去了一趟府衙,和知府大人谈了半个时辰。”
“皇兄,你和知府大人说了什么?”
“知府大人以为我要包庇赵璩,让他严惩李兄,说会重重地责罚那些刁民。我就对他说,我已查清这件事的始末,那李氏不是刁民,而是良民。”赵瑷笑眯眯道,“他听我的口风变了,立即变了脸色,不过他坚持说是刁民惹事,污蔑恩平郡王。赵璩有太后和皇后的宠爱,他不敢得罪。”
“然后呢?”我兴致勃勃地问。
“我又说,其实父皇早已知道此事,也知道这次是恩平郡王的不是,强占百姓家产,知法犯法。接着我说,不过父皇不想皇室丑闻传扬出去,又想给恩平郡王一个小小的教训,就命我秘密前来,嘱咐大人秉公办理这件事,莫要因为他是恩平郡王而有所包庇,让百姓蒙冤受苦。最后,我说,父皇让我秘密前来,自然不希望你传扬出去;若他泄露了风声,后果如何,他一人担着。”
我开心地大笑,“皇兄,你这番话说得太妙了,那知府大人必定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
上官复咧唇笑道:“郡王找过知府大人以后,就秉公办理了此事,恩平郡王府管家的儿子不再找李兄的麻烦了。郡王,公主,李兄托卑职代为传话,谢谢你们的大恩大德。”
我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
三日后,赵瑷果真为我找来一把凤首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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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琵琶以上好的杉木所制,制工精良,尤其是雕工精细的凤首,栩栩如生,形态优美,仿若一只高傲的凤栖息于琵琶上,翱翔高歌。
他不解地问:“三妹,你想学琵琶?学来做什么?”
“我向父皇旁敲侧击过,娘亲擅弹琵琶,因此,我也要学。二哥,你会弹琵琶吧,教教我。”我摸着凤首、冷弦,脑中浮现娘亲弹琵琶的模样,必定风华绝世。
“我可以教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学琵琶做什么。”
“哎呀,你教我就是了,时机成熟了自然会告诉你。”
“好好好,教你。”
我挤眉弄眼地笑,“你教我基本的指法、弹法就行。”
如此,接下来几日,一有空闲就练习弹琵琶。赵瑷说我颇有天赋,教两三遍我就会了,我更坚定了这个决定。
掌握了基本指法之后,我前往照晚阁。
第一次,香袭的近身侍婢如眉说她正在午憩,不见客。
第二次,如眉又说她身子不适,不见客。
第三次,如眉还说她近来神思倦怠,不见客。
我气急,差点儿没按耐住、直闯进去;有求于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求见,以诚意打动她。
回到沁阳殿,怀瑜看见几个宫人站在树上、墙头砍树。那两株树紧挨着沁阳殿的宫墙,是西域品种的奇树,叫做香兰,暮春时节开花,花朵皎洁如白玉、硕大如莲蓬,花香浓郁得呛鼻,可以传出一二十里远。枝梢还会长一种类似柳絮的小绒球,随风飘落,漫天飞舞,烂漫美丽。
我最喜欢这两株香兰了,此时正值香兰盛开的时节,竟然有宫人胆敢砍树,我气得跑过去,命那些宫人下来。怀瑜呼喝道:“这是公主最喜欢的香兰,你们胆敢砍树,不要命了吗?快下来,不许砍!”
宫人纷纷下来,跪地行礼,赔笑道:“公主息怒,奴才并非有意冒犯公主,奴才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若公主想保住这两株香兰,就去向陛下请旨。”
“是陛下下旨的?”怀瑜惊诧地问。
“若无陛下的旨意,奴才怎敢动公主喜欢的香兰树?”
“陛下明明知道本公主喜欢香兰,怎么会下旨?”这件事太不寻常了。
“奴才听闻,是照晚阁的香袭姑娘不喜欢香兰树的浓郁花香,对陛下提起,陛下当即下旨,砍掉两株香兰。”宫人小心翼翼地说。
又是香袭。
我三次求见,三顾茅庐,她不见我就算了,竟然还让父皇砍掉我最喜欢的香兰!
欺人太甚!
似有大火在五内焚烧,我冲回大殿,气愤难忍。
怀瑜也气得冒火,为我打抱不平,“公主,那个香袭太欺负人了!她也不拿镜子瞧瞧,只不过是在烟花之地打滚的下贱女子罢了,竟敢这么欺负公主!”
怀瑾也同仇敌忾地说道:“可恨的是,陛下竟然对那贱人言听计从。之前陛下那么喜欢公主,那贱人一进宫,陛下就把所有心思放在那贱人身上了!”
是啊,自从香袭进宫,父皇就很少来沁阳殿看我了,想必是忘了还有我这个公主吧。
我赶她们出去,趴在案上默默流泪。
想找父皇哭诉、理论,想来想去,终究没有去。罢了,不就是两株香兰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香袭愿意教我,那两株香兰就算是拜师的见面礼。
第四次求见,她终于不再以身子不适之类的理由拒客,让我进去。
香袭坐着,仿若身轻如燕,一袭洁白胜雪的衫裙衬得她的面色越发苍白无血,精神倒是不错,一双秋水横波的眸子颇为清亮。
她没有向我行礼,我并不稀罕,再者我有求于她,就让着她吧。
“香袭姑娘身子不适,我冒昧打扰,实是有事相求。”我尽量用谦虚、客气的口吻说。
“公主请说。”香袭的嗓音比上一次更纤弱了,听来好像抱恙在身。
“父皇的万寿节快到了,我想备一份别出心裁的生辰贺礼送给父皇。”
“公主准备的贺礼是奏曲?”她莞尔道,“奏曲并非别出心裁。”
“我已有打算,还请香袭姑娘不吝赐教,教我弹奏那曲《爱恨成灰》。”我诚恳道,微微屈身,希望以十足的诚意打动她。
“你想在万寿节那日弹唱?”
“我的嗓子如何比得过香袭姑娘的天籁之音?以琵琶弹一曲便可。”
香袭看向我身后、抱着琵琶的怀瑜,面容淡淡,“公主学过琵琶吗?”
我道:“前几日刚学的,皇兄教了基本的指法。”
她冷冷眨眸,“没有天赋的学徒,香袭教不起,公主弹几个音试试。”
怀瑜看不过她的脸色,恨恨地瞪她一眼,将琵琶递给我。我坐下来,将赵瑷教的指法都施展出来,却曲不成调,难听至极。
如眉“扑哧”一声笑出来,笑我的蠢笨。
怀瑜横眉怒对,“笑什么笑?”
我盯她一眼,看向香袭,“请香袭姑娘赐教。”
香袭毓秀的脸上浮现些许冷傲,“指法虽没有错,却很生疏,有一点点天赋。”
我欣喜道:“那你愿意教我了?”
“教你也无不可,不过,你便欠香袭一个人情。”她的冷淡似是冰窖的寒气,令人怯步。
“香袭姑娘若有烦忧之事,我自当竭力相助。”我开心得站起身,喜不自禁。
“公主每日申时来照晚阁,香袭只教半个时辰。如眉,送客。”香袭也站起身,声音细弱。
虽然每**只教半个时辰,不过我可以问二哥的嘛。
怀瑜接过琵琶,我转身离开,刚走到殿廊,就听见如眉惊惶的叫声,“小姐……小姐……”
转身望去,但见香袭蹲跪在地上,如眉扶着她,担忧着急,手足无措。我连忙奔过去,蹲下来,手指搭上她的手脉。
她屈着身子,急促地喘着,面色惨白,额上布有薄汗,随时都有可能喘不过气、昏厥倒地。我知道了她的病情,道:“慢慢呼吸,吸气,呼气,慢慢来……”
良久,香袭缓过劲,总算熬过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
如眉和我扶着她在床上躺好,怀瑜递来一杯温茶,如眉接过来,服侍她饮下,然后扶她靠躺在柔软的大枕上。忽然,如眉跪在地上,愁苦地祈求道:“公主,您是不是精通医术?奴婢求求您,救救小姐……小姐从小顽疾缠身,所有大夫都说无法根治,奴婢求您了,您救救小姐吧……”
“如眉……”香袭费力道,声音弱得几不可闻,想支起身子都觉得乏力。
“香袭姑娘所患的顽疾是哮症吧。”我让怀瑜拉如眉起身。
“那些大夫是这么说的,公主,您有法子医治小姐的,是不是?”如眉很关心她家小姐。
“如眉。”香袭的语气含有薄责之意,“公主懂医术?”
“略懂一二,哮症的确是顽疾,只能治标,无法治本。近来香袭姑娘身子不适,是哮症发作吧。春季百花盛开,花香浓郁,花粉四散,诱使你哮症发作的应该是那两株香兰吧。”我笑道。
“是啊,那两株香兰的小绒球随风飘到照晚阁,小姐的哮症就发作了。其实,小姐并不是有意让陛下砍了那两株香兰的。”如眉忧心忡忡道,“公主也说哮症无法根治,那小姐……”
我叹气,“我也无能为力,师父研制过医治哮症的方子,可惜没有成功。对了,香袭姑娘为什么不传太医诊治、缓解病情?”
香袭淡淡一笑,轻弱道:“上苍赐给香袭一副好嗓子,同时也让香袭饱尝顽疾缠身的痛苦。在临安城,香袭的琴艺、歌艺独一无二,独步江南,倘若让人知晓香袭顽疾缠身,香袭的招牌就砸了,无人再珍惜、仰慕香袭,无人再将香袭奉若仙人。”
我忧愁道:“你总是以身子不适、心情不佳的借口拒绝为父皇唱曲,父皇会以为你太高傲、太轻狂,不可一世得连父皇也不放在眼里。有朝一日,父皇再也无法忍受你的傲气,就会动怒,你会因此获罪,后果不堪设想。”
香袭淡如清风地说道:“那便是香袭的命。公主放心,香袭也有自己的考量。假若香袭对陛下每求必应,事事献媚,那就不是一身傲骨、恃才傲物的香袭了,陛下也不会视香袭为珍宝了,不是吗?”
她说的也有点道理,但是,她这是在玩火啊。
不过,她有她的坚持,我也说服不了她。
——
次日午后,我去照晚阁学琵琶,将一个香囊送给香袭。
她把玩着翠绿的香囊,“这个香囊绣工精致,锦缎也是极好的,谢公主。”她把香囊放在鼻端闻了闻,浅笑吟吟,“这里面放了什么花瓣、香叶?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
之前的疏冷孤傲都是假象,她也有可爱的一面,笑容俏皮,十足的小姑娘脾性。
其实,她仅仅比我年长三岁。
“里面放了薄荷叶、香草和几味草药,可以舒缓哮症;当哮症发作,拿出香囊闻一闻,可舒缓病情。”我轻笑,“记住,这香囊要随身携带。”
“谢公主。”香袭用力地嗅了几下,才搁在案上,问我,“公主识谱吗?”
我摇头,她便道:“倘若公主只想学这曲《爱恨成灰》,就不必学识谱。”
接下来,她弹了一小段,手把手地教我,用全部心力地教。
四日后,我就学会了开头的一小截曲调,弹得有模有样。我写了一张药方,让怀瑾去太医院抓药,嘱咐如眉每日煎一副,早晚煎两次给香袭喝。如眉开心地拿着药去了,我对香袭道:“香袭姑娘,我翻阅了太医院珍藏的古医书,找不到治本的方子。我这方子只能舒缓你的病情、调理你的身子,往后你务必增强体魄,注意休息,有所避忌,哮症就不会经常发作。”
香袭眉开眼笑,“好,我记住了。”
如此,我一边在资善堂听讲,一边在照晚阁学琵琶,其余时间都在练习琵琶。所幸宋帝忙着朝政,空闲时也大多去照晚阁听曲,没来过沁阳殿,只去资善堂看我听讲,我这份神秘的贺礼便一直秘密地准备着。
没想到,香袭喝药十日后,出事了。
吃过晚膳,正想弹琵琶,王福星就带着两个侍卫直入沁阳殿,说宋帝让我去一趟照晚阁。
心中忐忑,想着会不会是香袭的哮症再次发作,让我去救急?
踏入照晚阁,看见满院子的人,心中一沉,我暗道糟糕,真的出事了。
宋帝坐在首座,面色冷郁,好像正在气头上。皇太后坐在另一边,悠闲地饮茶,一袭紫红宫装映得她红光满面,神色不怒不喜,安之若素。吴皇后站在一侧,以眼神示意我赶紧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太后、皇后。”我略略屈身。
“澜儿,你懂医术?”宋帝不温不火地问,听不出他问这话的语气。
“儿臣……略懂一二。”虽然之前并没有刻意隐瞒,却也不想锋芒毕露,此时唯有承认。
年迈的太医从寝殿出来,禀奏道:“陛下放心,香袭姑娘缓过来了,已无性命之忧。”
宋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急忙问道:“她怎么会突然昏厥?究竟身患何病?”
太医回道:“香袭身患哮症,是宿疾。”
心中落下大石,香袭果真是哮症发作,眼下缓过来就好了。
宋帝的眉头深深地蹙着,凝重地问:“方才是哮症发作?”
“怎么会突然发作?可有什么可疑之处?”皇太后忽然问道,冷冽的眼风扫过我,“哀家听闻,身患哮症之人必须很当心,不能吹风,不能吸入粉尘、花粉之类的。方才香袭正为哀家与陛下奏曲,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发作?”
“回太后,微臣检视过,奏曲之前,香袭姑娘刚刚服过汤药,那汤药……”太医迟疑道。
“那汤药有问题?”宋帝焦急地文。
“微臣看过药方、药渣,恕微臣见识浅薄、医术低劣,古医书上并无记载那药方。”
“那便是那药方不妥,香袭连续服药多日,积累多日,终于病发。”皇太后一口断定,大声怒问,“那药方是哪个太医开的?”
“据如眉说,那药方是……沁宁公主开的,也是沁宁公主派人去太医院抓药的。”太医心虚地看我一眼。
宋帝紧盯着我,不敢相信似的问道:“那药方是你开的?”
我辩解道:“是儿臣开的,但儿臣绝无害人之心。父皇,香袭姑娘连续服药十日,倘若药方不妥,早该出事了,怎么会到今日才发作?”
太医适时地Сhā嘴:“陛下,有些药的药效并不会立即起效;若在体内积累多日,便会在多日后发作,足以致命。”
皇太后陡然板起脸,立即显现几分威严,喝问:“你是大宋公主,为什么谋害香袭?你是不是觉得香袭抢了本属于你的宠爱,心生嫉恨,就假惺惺地接近香袭,伺机谋害,然后药死她?”
那药方绝对没有问题,我所用的药材都是温和的,不会相冲,更不会令香袭哮症发作。忽然间,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阴谋,皇太后蛰伏这么久,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也不在宋帝面前说我的坏话,相安无事了几个月,都只是假象。她在“平静”中筹谋、布局,为的就是今日,令我获罪,让我没有翻身的机会。
香袭是她的一枚棋子,我竟然看错了香袭,竟然被那个清冷孤傲的女子骗得这么惨。是自己太蠢、太笨,才会被敌人耍得团团转,才会被害得这么惨!
不能慌,不能乱,必须冷静!
我走到父皇跟前,跪着陈述:“父皇,儿臣与香袭姑娘无冤无仇,为什么谋害她?父皇知道儿臣的性子,儿臣根本就不在意荣华富贵,也不喜欢被束缚着,如若可以离宫,儿臣更喜欢宫外的广阔天地,儿臣怎么会在意父皇的宠爱被人夺去?就算儿臣在意,也不会谋害香袭,因为香袭并非公主、郡主,根本无法与儿臣相提并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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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香袭只是一介歌女,陛下喜欢她多过喜欢你,只来照晚阁,不去沁阳殿,你才会心生嫉恨,恨她夺了本属于你的宠爱。”皇太后狠厉地盯着我,瞳孔微缩,“香袭不是公主、郡主,也不是后宫妃嫔,自然无法与你相提并论,但她拥有独步江南的琴艺、歌艺,岂是你能相比的?陛下欣赏她的琴艺、歌艺,而你什么都不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没一样是精通的,你就妒火中烧,置她于死地!”
“太后,后宫妃嫔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再自然不过,但儿臣是公主,身份地位已是尊荣无比,还有什么好妒忌的?”我气愤地嚷道,“父皇,太后早就看儿臣不顺眼,早就想处死儿臣,这次逮住这个机会还不捏死儿臣?”
“陛下,你听听她说的,哀家哪有看她不顺眼?哪有想处死她?”皇太后气急地指着我,凤冠上的金步摇随之摇晃,闪出一道刺厉的金芒,“哀家只是照着太医禀报的推测,依事实说话,怎么就变成她说的那样龌龊不堪?从她说的话,就知道她心术不正、心肠歹毒,大宋没有像她这种心如蛇蝎的公主!”
“母后不必生气。”宋帝的目光瞟到我脸上,些许冷厉,“一人的医术总是有限,一张药方也可能引出争议。王福星,去太医院一趟,把所有太医都叫来。”
王福星立即去了,我凄苦道:“父皇,儿臣从无害人之心,也不屑害人。香袭姑娘顽疾缠身,儿臣只是不忍心见她受哮症折磨,就翻阅古医书,开了一张药方调理她的身子、缓解她的病情。”
一人匆匆进殿,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太后、母后。”
我转头看去,是二哥。
赵瑷担忧地看我一眼,抱拳道:“父皇,儿臣担保,皇妹绝无害人之心。医者父母心,最担心的是救不了人,怎么会害人?皇妹精通医术,只有一片救人的丹心啊。”
皇太后不屑道:“瑷儿,你太单纯、善良。世间那么多大夫,并非每个人都有一颗救人的赤子之心,否则,这世间就没坏人了。学医之人也有心术不正的,他们用医术害人,这更加可怕,也更可恶。”
赵瑷力争道:“那是因为太后不了解皇妹。皇妹侠骨仁心,连不相识的人都会出手救治,怎么会心术不正?太后,皇妹的医术不比太医院的太医差,尤其是无方可治的疑难杂症,她都有法子。”
“不必再争辩。”宋帝冷声阻止,疑惑地问我,“朕怎么没听你提过你懂医术?”
“儿臣只会治一些疑难杂症,那些常见的病症,儿臣倒不会。因此,儿臣不想出糗,就不曾提起。”没想到,不想锋芒毕露倒成了罪过。
“父皇,无缘无故的,皇妹怎么会说自己精通医术?皇妹又不是那种整日自吹自擂的人。”赵瑷似乎话中有话,眸光忽然一亮,“父皇还记得吗?前年正月儿臣在别苑中毒,就是皇妹为儿臣解了那奇毒。”
“是你为他解毒的?”宋帝惊喜地问我,瞬间恍然大悟。
我颔首,“那时候儿臣刚与皇兄相识、结拜,父皇,那次皇兄中毒,绝非意外,儿臣以为是有人谋害皇兄。几日后,皇兄和儿臣去游湖,遇到几个身手高强的黑衣刺客行刺,招招狠辣,置皇兄于死地呢。”
宋帝大吃一惊,怒色上脸,“瑷儿,你怎么没提过这事?”
赵瑷责怪地瞪我,回禀道:“父皇,儿臣只是受了轻伤,就没有禀奏父皇。父皇日理万机,儿臣这小事就不必费心了。”
那时候我追问,他每次都敷衍过去,就知道他根本不想追究。我立即反驳:“怎么是轻伤?皇兄替儿臣挨了一剑,剑伤很深,要了他半条命呢。”
“胆大包天!无法无天!堂堂大宋郡王,竟然被人下毒、行刺,一再被人谋害!”宋帝的眉宇盈满了怒色,震怒地问,“想必下毒与行刺之人是同一伙人做的,你追查了吗?是什么人谋害你?”
“父皇,已是前年的事了,时过境迁,儿臣以为,就算了吧。”赵瑷苦笑,“眼下要紧的是皇妹,儿臣相信,皇妹绝不会害人。”
皇太后一直冷眼旁观,忽然开口道:“这可不好说,陛下,几个太医都到了,传吧。”
宋帝点头,“传!”
五个太医弓着身子走进大殿,恭敬地行礼。
宋帝威严的眼风扫过去,朗声道:“王福星,将药方给他们瞧瞧。”
太医们传阅着那张药方,有的面色凝重,有的面不改色,有的面无表情。眼见如此,我心中一阵咯噔,原有的自信荡然无存,难道药方真有不妥之处?
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在用眼神交流,没有出声。
宋帝本是淡定,见他们如此神色,有些急了,问:“这药方对哮症是否有益处?”
“药方若有不妥之处,尽管提出质疑,不能因为这药方是妃嫔、公主写的,就包庇。”皇太后语重心长地说,拿捏着公正的腔调,“你们是太医院的太医,行医多年,医术高明,一张药方就难倒你们了吗?”
“说!”宋帝喝道。
“陛下、太后,这张药方,臣等都未曾在古医书上看见过类似的记载。”一个五十来岁的太医道,“这张药方的用药虽然温和,不过是否对有哮症有益处,微臣不知,要身患哮症的患者试过才知。”
“假若香袭姑娘吃了这副药而宿疾发作,想必是这药方不适合香袭姑娘的体质。”另一个太医回道。
“药方上的药材皆无毒性,用量也适当,药性并不猛烈,若有不妥,许是香袭姑娘的体质与这药方不符。”
“庸医!一个个都是庸医!”宋帝呵斥道,“想必,许是,都是猜测之词,一张药方都瞧不出问题所在!”
皇太后掩饰得很好,面上不露丝毫笑意,“那就是说,香袭哮症发作,是这副药所致?”
五个太医齐声道:“是。”
我转头看赵瑷,他也看我,目光忧切,眉宇间凝出一道深深的痕。
太医院的太医都断定是我开的药令香袭哮症发作,皇太后一定会抓住我这小辫子,不罢休。
皇太后摆出一副秉公办理的神色,正襟危坐,“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如今真相大白,沁宁公主谋害香袭,就请陛下发落吧。”
赵瑷急得上前,跪在她面前,以深重的口吻道:“太后,皇妹绝无害人之心。倘若药方真有不妥之处,皇妹也是无心的……她一心帮人,希望减轻香袭姑娘的苦痛,仅此而已,太后明察……”
皇太后的食指抵着他的额头,训斥道:“到现在你还鬼迷心窍!哀家跟你说过几次了,让你少和她在一起,你就是不听!下一个受害的就是你!”
“澜儿,你作何解释?”宋帝阴郁地问,似乎相信了太医们和皇太后的说辞,要给我定罪了。
“太医院的太医若不是庸医,便是听命于某个位高权重的人行事,儿臣无话可说。儿臣只想说,儿臣冤枉,儿臣绝无害人之心。”我不惧地看高高在上的皇太后,鄙夷不屑。
“罪证确凿,铁证如山,自然是无话可说、无语可辩。”皇太后讥讽道,狠厉的目光如刀剜心,“陛下发落吧,给宗室子弟做个榜样。”
“陛下,小姐有话说。”如眉扬声道。
她扶着孱弱的香袭慢慢走出寝殿,宋帝连忙让她坐下来,“你好些了吗?”
香袭仅着寝衣,披着水色披风,面色白得可怕,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多气力,想来这次发作比上次还要厉害。她虚弱的目光从我脸上滑过,淡若清风,“谢陛下关心,香袭好多了。”
皇太后慈祥地笑,“你不在寝殿歇着,出来做什么?你放心,哀家会为你做主,严惩害你的罪魁祸首。”
香袭轻然一笑,娇弱楚楚,令人心生怜惜,“谢太后。陛下,公主平易近人、活泼开朗,香袭以为,公主不会加害香袭。假若那药方有不妥之处,想必是香袭的体质与药材犯冲,与公主无关。”
我惊震地看她,她竟然为我说好话!她竟然相信我!
难道她没有与皇太后合谋?她不是皇太后的棋子?
“香袭,公主害得你差点儿丢了一条小命,你怎么还为她说话?”皇太后立即翻脸,不再对她和颜悦色。
“谁对香袭姑娘好,谁想谋害她,她自己最清楚。”赵瑷义正词严地说道。
“瑷儿说得好。香袭,朕也觉得,你心中最清楚。”宋帝的脸庞浮起一抹微笑,目光中含有敬佩、欣赏。
“陛下,香袭的话只是一面之词,不能作为呈堂证供。”皇太后不罢休地说,语声急促,“几位太医说得很清楚,她哮症发作,是那药方……”
“此事还需彻查,母后不必费心,朕自会查个水落石出。”宋帝目色坚定,扬声道,“在查明真相之前,沁宁公主不许踏出沁阳殿一步。”
话音一落,一锤定音,谁也不许再有异议,皇太后纵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
禁足倒好,我可以专心地练习琵琶。两日后,香袭来沁阳殿教我一个时辰。
百思不得其解,那药方绝无问题,她为什么会突然发作?难道是……汤药在煎好之后、服用之前被人暗中做了手脚?或者是别的原因诱发她的哮症?
详细地问过她,这几日是否吃过什么特殊的膳食、茶水,用过什么特殊之物,她说没有。其实,她每日所食、所用的,都差不多,每一日也差不多那么过,并无特殊之处。
那副药是按照她的体质开的,不会相冲,真真奇怪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她信任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与我无关,我很感动。
“你为什么信我?”
“香袭沦落风尘,阅人无数,公主秉性如何、心地如何,香袭自信还是能看出一二的。”香袭淡淡莞尔,“假若公主有心害香袭,又何必做香囊、开药方?公主大可不理香袭的哮症,让香袭受病痛折磨便是。”
她倒是心明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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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我想起,她不是皇太后的棋子,没有与皇太后合谋,那么,这个阴谋应该是这样的:赵璩为了得到父皇的喜欢与宠爱,找到歌艺、琴艺独步江南的香袭,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带她进宫为皇太后唱曲。宋帝偶然听闻,想必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接下来,顺理成章的,香袭就成为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照晚阁每日所发生的事,想必都在皇太后的监视中;当她开始服药,皇太后就设计了这个阴谋,瓮中捉鳖,这出精彩的戏就这么上场了。
皇太后没想到的是,香袭会为我说话;握在手中的棋子临阵倒戈,令她猝不及防吧。
“香袭姑娘,当初恩平郡王带你进宫为太后唱曲,是你自愿的吗?”
“对香袭而言,为何人唱曲都一样。只要听曲的人不强人所难,不觊觎美色,香袭都不会拒绝。”香袭清冷一笑,“恩平郡王没有强迫香袭,只是香袭没料到,陛下会留香袭在宫中。”
“你喜欢这里吗?想出宫吗?”
“宫内宫外,有什么不一样?高高的宫墙不是枷锁,宫规也不是枷锁,心才是真正的枷锁。”她抬首仰望晴朗的天空,眸光似是向往,又似是清寂。
看着她清冷的神色,思索她说的话,不禁欣赏起她的睿智与豁达。
禁足四日后,王福星来传话,让我去书房。
一干人等已就座,我一一行礼,赵瑷含笑鼓励我,低声道:“放心,今日就会真相大白,你不会有事的。”
紧张忐忑的心平缓下来,我看向坐在我对面的香袭,她朝我点头,露出一抹云絮似的微笑。
皇太后甩过来一记冰冷的眼风,端起茶盏,道:“陛下既已查明真相,就开始吧。”
得到宋帝的示意,王福星扬声道:“传太医。”
很快,那日的六个太医循序踏进书房,齐刷刷地行礼。
“朕再问一遍,香袭哮症发作是沁宁公主开的药方所致吗?”宋帝冷声喝问,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你们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否则,答错了不只是砍你们一人的脑袋!”
六个太医面露惊惧,再次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宋帝大声喝道:“说!”
一个太医代表太医院回禀道:“陛下,那日臣等并无断定香袭姑娘哮症发作是那副药所致,只是猜测。”
宋帝怒哼一声,不无讥讽地说道:“朕记得,当日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言之凿凿,异口同声地说是沁宁公主所开的药致使香袭哮症发作。”
太医们不敢反驳,有人伸手擦汗,有人垂眼不语,有人畏惧发抖。
赵瑷悄声道:“这些太医有问题,平时他们对一个病症总有不同的意见,争来吵去。这次竟然意见一致,同一个鼻孔出气,必定被人收买了。”
果真如此,能让他们意见一致的,只有皇太后了。
这时,上官复踏入大殿,道:“启禀陛下,两位大夫已在殿外候着。”
宋帝道:“传。”
不多时,两位大夫进了书房,跪地行礼,不敢抬头。赵瑷说,这二人是临安城声名显达的名医,是父皇派人找来的。
依照宋帝的指示,王福星领着两位名医为香袭诊脉,然后看那张药方。
皇太后面色微变,眸光越来越冷肃。她盯着我,眼中滚过一抹厉色,搁下茶盏,却没搁好,打翻了,剩余的茶水流出来,身边的宫人立即清理。她尖酸刻薄地说道:“陛下,宫外的大夫怎比得上宫里的太医?大宋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还找宫外的大夫做什么?”
“太医只为宫里的人医治,所接触的病患很有限,宫外的大夫就不一样了,疑难杂症都遇到过,医术有独到之处。母后不必担心,这二人是临安最富盛名的名医,医术精湛,不比宫里的太医差。”宋帝耐心地解释。
“姑且瞧瞧罢。”皇太后冷嗤道。
王福星引着两位名医站到中央,宋帝严肃道:“医者父母心,你们是临安城的名医,是什么就说什么,不可妄语。倘若有所欺瞒,便是犯了欺君之罪,不仅你们人头落地,还会连累家人。”
二人同声道:“草民必定如实回禀,不敢欺瞒。”
宋帝目光如炬,问:“香袭身患哮症,那药方可有不妥?”
皇太后盯着他们,目光似有所指,“你们所说的关乎人命,倘若言辞不当,便是抄家灭族的死罪。那药方令香袭哮症发作,想必是开错了药,你们是大宋国声名在外的名医,可别说错了话,砸了自己的招牌,务必想仔细了再说!”
宋帝又道:“朕再说一遍,朕要你们说真话,若有欺瞒,绝不轻饶!”
其中一个名医冷汗涔涔,道:“陛下,草民医术低劣,非宫中太医可比。这位姑娘的确身患哮症,这药方……”他停顿了一下,抬眸望向宋帝和皇太后,畏惧地低头,继续道,“这张方子用药温和,皆是针对这位姑娘的体质所开,旨在调理她的身子,纾缓她的病情,不会使病势加重,也不会诱使哮症发作。”
另一个名医接着道:“陛下,哮症无法根治,只能调理身子,增强体魄,知所避忌,便不会时常发作。古医书上有载治标的方子,这药方参照了古方,加以改良,长久服用,应该有一点成效。”
我又激动又欣喜,总算有人说了真话。
赵瑷高兴道:“没事了,没事了。这二人的说辞与太医的论断截然不同,他们的前程只怕毁了。”
我兴奋地颔首,但见皇太后一脸严肃,阴沉冷郁的眸光宛如一阵寒风疾速袭来,冷意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有什么话说?”宋帝看向六个太医,压着怒火,粗着嗓子问。
“这……这……”太医们面面相觑,惧怕不已,面如猪肝,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就是“这”不出来。其中二人望向皇太后,祈求她的解围。
“若是庸医倒还好,只怕是受人指使、说一些埋没良心的话,就罪及当诛!”宋帝指着他们,疾言厉色地呵斥,“说!你们同一个鼻孔出气,受何人指使?”
“陛下何必动怒?这些个庸医,为了保命就昧着良心污蔑他人,逐出宫、不许再行医就当惩罚罢。”皇太后以置身事外的口吻道,好像整件事与她毫无关系。
宋帝怒喝:“不从实招来,就祸连家人!”
我行至中央,道:“父皇请听儿臣一言,太医院的太医并非庸医,只是在宫中当差久了,无法接触到宫外更多的病患,医术很难精进。那方子是儿臣参照了儿臣的师父的方子,旁人误解也是有可能的。再者,凡事皆有不同的意见,如此才有争议,才有百家争鸣。虽然他们的诊断有误,不过也属人之常情,父皇就饶了他们吧。就像太后说的,逐他们出宫,接触更多的病患,增长见识,精进医术,行医救人,便是老百姓的福气了。”
赵瑷也起身为他们说情:“皇妹说的是,父皇就网开一面,让他们出宫精进医术吧。”
宋帝不忍拂了我的面子,就饶了六个太医,命他们明日离宫,将临安城的两个名医留在宫中。他们战战兢兢地谢恩,虽有一登龙门的欣喜,却也畏惧天家威严。
宋帝还想彻查香袭哮症发作的缘由,她巧妙地阻止了,道:“许是香袭误食、误用,或是吸了一些花粉、粉尘之类的,才会突然发作。香袭一己之事,弄得宫中上下不宁,是香袭的罪过。还请陛下就此结案,让太后、公主等人好好休息,也让香袭回去歇息。”
他不再坚持,遂了她的意。
这场风波,就此结束。
不过,赵瑷说,幕后主谋是谁,父皇心知肚明。
以父皇的才智,怎么会猜不到?
——
五月二十一日,万寿节。
宫人忙碌了好些日子,终于迎来这个至关重要的日子。
皇帝的寿宴一般在紫宸殿举行,吉时将至,我装扮好,在怀瑾、怀瑜的陪伴下前往紫宸殿。
已是夏季,暖风熏热,暑气颇重,在艳阳的照耀下,白日热得身上、额头渗汗。此时黄昏已至,晚风有点凉意,拂去身上的郁热,舒适一些。
日头西斜,西天红云万顷的云海烘托出一轮红彤彤的落日,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分外壮丽。余晖金红绮艳,为宫墙、檐瓦、朱阑、宫道镀上一片闪闪的金芒。
文武百官、宫眷命妇已齐聚宽敞的紫宸殿大殿,我踏进大殿,让内侍不要高声宣禀。
喧哗声和嘈杂声充斥于耳畔,部分人注意到我,惊讶地看着我,因为我的奇装异服。尤其是那些争妍斗艳的妙龄女子,见我如此不合时宜,都掩嘴嗤嗤地笑。
在这么热的天,竟然还披着艳红披风,这是傻了还是呆了?
我从容不迫地走到我的宴案,下首赵瑷移过身来,疑惑地看我,悄声问:“三妹,怎么穿这么多?是否染了风寒?”
“没有,二哥不必担心。”我朝他身边的普安郡王妃颔首一笑,她也朝我一笑。
“那你为什么披着披风?”他追根究底地问。
“我里面穿的衫裙不能让人瞧见,就用披风挡着。”我狡黠一笑,“二哥不要冷落了皇嫂,快陪皇嫂说话吧。”
赵瑷斜我一眼,端正了坐姿。
宫人将紫宸殿布置得富丽堂皇,金玉璀璨,流光溢彩。
虽然殿上人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外面也开席,是品级比较低的朝官。但是,并不觉得热。因为,殿中各个角落放置了敞口大缸,共有二十个,内置冰块,每个大缸旁站着两个内侍,手持羽扇力道适中地扇风。扇出的风带着冰块融化的凉意,整个大殿就没那么闷热了。
恰时,殿门外的内侍高声禀报:“陛下驾到——太后驾到——皇后驾到——”
殿中所有人起身迎驾,高扬的声音落下不久,宋帝便踏入大殿,皇太后和吴皇后紧跟其后,皆盛装打扮。
宋帝身穿新制的国宴袍服,明黄|色冠服,袍面上纹绣的飞龙随着步履的行进而腾飞起来,丰神俊伟,四分威严的帝王气度,六分俊朗的盛年气韵。他宛若冠玉的脸庞洋溢着微笑,眸光也含着春水般的笑意,意气风发。
君臣落座,宋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有君威,也有亲和;有气势,更有温润,他朗声道:“今日是朕的生辰,与众卿同乐,乃朕之荣幸。朕登基以来,二十余年间幸得诸位爱卿辅弼,为朝纲政务、为社稷江山、为苍生百姓殚精竭虑,不辞辛劳,朕心甚慰。今日,朕敬尔等一杯!”
“臣等敬陛下,祝陛下福如东海、寿与天齐!”所有人高举玉杯,整齐的祝贺声有如洪钟响亮。
“一饮而尽!”宋帝豪迈道,酒水入喉的姿势干脆利落,豪气顿生。
饮后,他扯开沉朗的嗓子,“今日,朕欣慰又欣喜,与诸位爱卿同欢,不醉无归!”
众人齐声道:“不醉无归!”
尔后,乐起,寿宴正式开始。
宗室子弟、文武朝臣循序向宋帝敬酒、祝寿,整个寿宴热闹非凡,声响轰然,却也井然有序。
其实,此类酒宴无趣得很,向父皇贺寿后,我百无聊赖,转首四望,一边吃喝,一边欣赏芸芸众生的吃相。有人饮酒闲聊,有人欣赏歌舞,有人自吹自擂,有人和我一样、举眸四顾……舞袖裙裾在眼前飘飞,丝竹管弦在殿中回荡,香醇酒香在半空飘拂,我看着这场盛世繁华、这幕锦绣风流,忽然间,心中有点酸涩。
父皇杯盏不停地和朝臣饮酒,谈笑风生,气度雍容,高华轩澈。
这大半年,他的确待我很好,给了我令人感动的关爱、宠爱,不仅仅是给予荣华富贵的父皇,还是知冷知热的父亲。我愣愣地望着他:父皇待儿臣的好,儿臣铭记在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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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瑜屈身在我耳畔道:“公主,香袭姑娘差人来说,时辰差不多了。”
我点点头,赵瑷见我意欲离席,担忧地问:“你去哪里?假若父皇看不见你,会问起的。”
“我要给父皇一个惊喜,放心。”我神秘地笑。
“你要弹琵琶?”他恍然大悟。
我挤挤眼,随即离席,前往偏殿。
香袭在此等我,笑吟吟道:“公主,殿上舞姬退下后,就该公主上场了。”
我眼睛一亮,“香袭姑娘,你真美。”
她嗔笑,“香袭怎么及得上公主三分?”
怀瑜帮我解下披风,怀瑾检视我的发饰、妆容、衫裙,接着帮我补妆。香袭打量着我,柳眉微蹙,抚触我身上的衫裙,“水色春衫,翠色曳地罗裙,绣着精致小巧的辛夷花,清新雅致,令人耳目一新。不过,这衫裙应该有些年头了。”
我笑道:“是有些年头了。”
这袭衫裙是宋帝珍藏在那密室的,是娘亲的衫裙。
半晌,舞姬退场,我连忙戴上粉纱巾,遮掩容貌,跟在香袭后面来到大殿。
喧哗依旧,只有部分人关注我们的出场,宋帝正与朝臣饮酒,喝得面红耳热,根本没注意到献艺的人换了一批。
香袭和我各自坐在圆凳上,调整好姿势,对视一眼,指尖一起弹奏。
熟悉的乐音响起,我熟练地弹着《爱恨成灰》,紧紧跟着香袭的音律,与她的琵琶音融为一体。
苦练两个月,她夸我天赋颇高,已学会这支曲子,与她合奏绝无问题,只要我不怯场。
这支曲子的曲调与之前欢快的盛世乐章格格不入,殿中所有人纷纷看来,凝神听我们弹奏,就连宋帝也搁下玉杯,专注地听曲。他惊震的目光遥遥拂来,盯着我的脸,目不转睛,仿佛不敢相信似的,仿佛要定住我整个人。
凄婉的前奏一过,清丽、空灵的歌声缓缓扬起:“秋雨与风雪,雪白衣袂,伊人为谁妩媚,为谁憔悴……”
香袭深情地唱着,眉目蕴着刻骨的伤,眼角藏着沧桑的痛,柔婉、纤薄的歌声缭绕在大殿,怨,伤,痛,恨,悔,灰,各种心绪交织成独特的婉约凄楚,令人深深地沉醉,感同身受。
所有人静静地欣赏我们的琴艺、歌艺,有些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或许正在揣测,我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用纱巾蒙面,为什么会和香袭一起献艺、祝寿……
我望着宋帝,想必如此装扮的我,比这曲《爱恨成灰》更让他震动吧。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离席走来,眸光饱含欢喜……我知道,他将我当作娘亲,以为是娘亲回来了,在他生辰之日回来看他。可是,我只想以这样的方式为他祝寿,给他一个惊喜。
我尝试过,坐在铜镜前,以纱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眸子,镜中的那张脸就变成了娘亲的脸。
赵瑷也欣喜地望着我,目露赞赏与惊叹,不敢相信短短两个月,我竟然学会这曲子。
宋帝站在我面前,定定地凝视我,欣喜若狂,双眸湿润,却碍于群臣在场,极力压抑着,嘴巴微张,好像低声叫着:“湮儿……”
“恩怨忘记了,玉碎了,凄美了相约,冰冷了谁的心扉与娥眉……”
一曲罢了,余音袅袅,我弹出最后一个音,掌声响起,如雷如潮。
我搁下凤首琵琶,站起身,宋帝握住我的手腕,激动得无法克制,泪光闪烁,“湮儿,你终于回来了……回来看朕了……”
我不敢说话,害怕一出声,他就会失望。
满殿寂静,他朝我伸手,隐隐发颤,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渐渐的,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我没有拒绝,他终于取下遮掩容貌的纱巾——
粉色纱巾滑落的刹那,宋帝的面容僵住了,欢喜与期盼在瞬息之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错愕、震惊与失望。四目相对,他眼中浓浓的失望,让我心痛、不忍,“父皇,是儿臣。”
“怎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他沉沉地问,比方才更加不信。
“这是儿臣献给父皇的贺礼,望父皇笑纳。”我莞尔道,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议论,“儿臣还为父皇准备了一份贺礼,请父皇移驾。”
宋帝已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呆若木鸡,一连两个震惊让他无法接受,也让他无法回神。我拉住他的广袂,在众目睽睽之下,拽着他离开紫宸殿。
——
书房,暗室,昏光杳然。
宋帝仍然沉浸在我带给他的一连串的错愕、震惊中,看到这些熟悉的旧物,更加怅惘。
我问:“父皇很想念娘亲吗?”
他颔首,并不掩饰眼中的思念与痛色。忽然,他扣住我的手腕,急促地问:“你娘在哪里?你知道的,是不是?”
“儿臣还有一份贺礼献给父皇,父皇一定会喜欢。”见他满目期待,我实在不忍心打碎他仅有的希望。
“哦……什么贺礼?”宋帝失魂落魄地问,眸色一暗,松了我的手。
我从案上取了一卷画轴,慢慢展开,他狐疑地皱眉,“这画卷好像不是朕珍藏的。”
我展开整幅画,放在他眼前,“这幅画像是儿臣请皇兄画的,请父皇鉴赏。”
他的眸光触及画卷,眼眸遽然睁大,惊异不已地接过画卷,喜不自禁,“这是你娘。”
这幅画,是赵瑷根据我的描述画就的,画了六七幅才有这么一幅七八分像的画像。画中女子站在草地上,身姿纤细,衣袂与丝带在风中飘飞,眉目恬静,唇角漾着幸福的微笑。她面朝碧湖,发髻简约,衫裙清雅,却有着绰约的风姿与绝世的风华。
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一幕,那年,我十四岁。
“湮儿,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年轻、这么美。”宋帝喃喃自语,嗓音低沉得仿佛饱含入骨的思念,双眸含泪,水光摇曳,“湮儿,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朕?”
“父皇,娘亲知道父皇想念娘亲,一直都知道。”
“你娘知道?”他转眸看我,眼眸一亮,“那她为什么不回来看朕?”
“因为……”我欲言又止。
“因为什么?快说!”他急切地追问,扣住我的肩,焦急地逼问,“说啊!”
“娘亲抱恙在身,无法回临安。”
“病了?”宋帝一怔,眉宇微蹙,继而欣喜起来,问我,“你娘在哪里?朕亲自去接她回宫,纵然寻遍天下名医,也要治好你娘。”
“父皇,娘亲不会回来了。”我凄然道。
“胡说!你娘怎么不会回来?”他低斥道,搁下那幅画,意气风发地笑,“朕亲自去接她,她会回来的,还会很开心。”
“娘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本想继续隐瞒,可是,我不忍心见他这般思念娘亲,不忍心他一腔心思寄托在无望的期盼上,“儿臣十四岁那年冬,娘亲去世了。”
对他来说,这是晴天霹雳吗?
宋帝一震,仿佛被雷电劈中,呆了,僵了,一动不动,面上的笑容凝固了,宛如一朵枯萎的春花从枝头飘落……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僵了好久,那张俊脸慢慢回温,一抹痛色弥漫开来,仿似一滴墨落入盛满清水的笔洗,染黑了透明的水,痛色染痛了他的脸,眼底眉梢皆是沉重的悲痛。
《冷酷帝王的绝宠:鸾宫囚妃》章节:绝宠【六】 收集:52资源联盟
我哀伤道:“儿臣十二岁那年,爹爹终于在平江府找到娘亲;娘亲已经身染怪病,身子虚弱,爹爹找了很多有名的大夫医治娘亲,也没有起色。那三年,娘亲的病时好时坏,但娘亲终于和爹爹在一起,很开心、很快乐。娘亲也提到过兄长和临安,不过儿臣是偷听来的,听得并不清楚。”
师父擅医各种疑难杂症,爹爹找到师父,希望能治好娘亲。可惜,师父也束手无策。师父私下里对我说,娘亲在年轻的时候饱经忧患、忧思过度,损耗过甚,身子被掏空了,油尽灯枯,无力回天;再者,娘亲长了一双异于常人的碧眸,也许碧眸是诱发怪病的缘由之一,治不好了。
因为娘亲身染怪病,药石无灵,我才有修习医术的兴致,跟师父学医,希望能找到医治娘亲的良方。
爹爹将娘亲捧在掌心、心口疼惜、爱护,我和哥哥则做一双孝顺、乖巧的儿女,度过了快乐、美满、幸福的三年。病魔夺走娘亲后,爹爹心神俱伤、身心俱毁,重病不起,经过师父的医治、调理,一年后才慢慢好起来,之后就变得寡言少语,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在那个四季分明、鸟语花香、风景如画的小岛上,爹爹为娘亲修了一座陵墓,耗时一年。陵墓建成后,爹爹时常去陪伴娘亲,住在紧挨着陵墓的竹屋,不让娘亲孤单无依。
“你娘死了?”宋帝低涩地问,紧紧扣着我的肩头,很疼;他面色剧变,陡然怒吼,“不!你娘没有死!你骗朕!你娘在哪里?说!”
“娘亲真的去世了,父皇,不要这样……”我忍着肩头的疼痛。
“胡说!你娘不会死!”他的脸撕裂了,被悲痛撕碎了,他的瞳仁瞪得圆圆的,戾气在眼中涌动,“说!你娘在哪里?”
“父皇,倘若娘亲无病无痛,怎么会不回临安看父皇?倘若娘亲还在世,怎么会不回来?”我凄楚地反问。
“放肆!”他狠戾地掴来一巴掌,泪水滑下脸庞,嗓音哀痛,脸上布满了从未有过的怒、痛,以雷霆之怒再次问我,“你娘在哪里?”
脸颊辣辣的疼,有如火烧,可是,再怎么疼,也比不上父皇骤然得知娘亲去世的悲痛。
宋帝完全不信我的话,怒目瞪我,用尽了所有怒气、力气瞪我,仿佛要挖出我的眼珠,“朕再问一遍,你娘在哪里?”
我道:“之前儿臣欺瞒父皇,是儿臣不对,但儿臣感动于父皇对娘亲深厚的兄妹之情,不忍心打破父皇的期望,骗父皇说儿臣和爹爹根本不知道娘亲在哪里、从未遇见过娘亲。父皇,娘亲真的不在了,儿臣十四岁那年冬,娘亲已经去世了。”
一字字,一句句,对他来说,宛如万箭穿心,刺骨剜心。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后退三步,无力地下滑,我连忙扶住他。他涕泪交加,搂住我,伏在我肩上,无声地流泪,无声地悲伤……
良久,宋帝松开我,怒气未消,指着我,咬牙道:“你……你竟然欺瞒朕这么久……”
我道:“儿臣不是有心的。”
他拭去泪水,尔后踉踉跄跄地离去。
——
也许,宋帝回福宁殿歇息了吧。
不想再去紫宸殿,我折回沁阳殿,慢悠悠地走着,看着沿途的景致,碧树奇花,水榭楼台,风亭长廊。相信再过不久,大宋沁宁公主将会从临安消失,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回到沁阳殿,换上那套早已备好的男子衣袍,收拾了两套衣袍和一袋银两,趁着寿宴还没结束,悄无声息地离开皇宫,离开临安,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最后望一眼这座住了大半年的殿宇,对父皇道一声“珍重”,我毅然转身,匆匆离开。
这样偷偷摸摸地离去,父皇会伤心,赵瑷更伤心,但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华丽的囚笼里。纵然他们会伤心、生气,会怨怪我,我也要走!我必须从大宋消失,不让完颜亮找到我!
今日是万寿节,不少文武朝臣、命妇进宫贺寿,宫禁并不森严,是最好的机会。若要离宫,就要把握这个良机。
一路行往皇宫西门,相当顺利,再经过一座殿宇、一个院子就能望见西门。突然,身后传来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我心神一紧,紧张地转身,但见王福星带着几个侍卫匆匆赶来,气喘吁吁地大声叫道:“公主,留步!”
事已至此,我只能停步。
“公主,寿宴出事了,陛下有旨,传公主去紫宸殿。”王福星打量我,却没说什么,想必心中有数。
“寿宴出什么事了?”被他截住,我只能随他去紫宸殿,再找机会离开。
他一边催促我快走,一边说宴上不少人中毒。我愕然,怎么会中毒?是谁投毒?宋帝传我去紫宸殿,难道怀疑与我有关?
一切见机行事吧。
踏入紫宸殿,我一步步走进去,仿佛一步步踏进早已布好的绝境。一些朝臣和命妇撑着宴案,嘴角沾染了暗红的血迹,的确是中毒之象。太医院的太医、医侍和医女正为他们把脉、救治,整个大殿人声鼎沸,却忙而不乱,尚算井然有序。
北首三个尊贵的宴案,皇太后和皇后都靠着近身侍婢,眉心紧蹙,也是中毒之象。宋帝倒是安然无恙,正襟端坐,面色凝重地看着殿中纷乱的一幕。
王福星行至宋帝身边,在他耳畔低声禀奏。
我知道,我乔装出宫一事,王福星必会禀奏。
果然,宋帝的脸上流露出惊怒之色,看我的眼眸凝聚起一抹沉肃的光。我心虚地垂首,想着待会儿他问起时应该如何回答。赵瑷走过来,压低声音道:“皇妹,父皇早已回来,你怎么才回来?”
“你没有中毒?”我观察他的面色,他一切如常,“寿宴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人中毒?”
“我没有中毒,你别担心。”他看看北首三个宴案,将我拉到一侧,担忧道,“父皇回来没多久,就有人腹痛、吐血,看似中毒,而且中毒的人越来越多。”
“已经找出原因了吗?”
“太医正在用银针试毒。对了,父皇回来时面色有异,像是动怒了。”
“父皇确是动怒了。”我叹气。
这时,那两个原先是临安城名医的太医上前禀奏:“陛下,臣等就寿宴上的膳食一一试毒,只有‘芙蓉水晶’有毒。”
芙蓉水晶有毒?怎么可能?
心神一动,头皮发麻,我隐隐觉得,寿宴膳食有毒,是冲着我来的。
宋帝呼出一口恶气,怒问:“只有‘芙蓉水晶’有毒?是什么毒?”
另一个太医禀道:“是,只有‘芙蓉水晶’有毒,其他膳食无毒。这种毒只是普通的毒,不过,每一块‘芙蓉水晶’只有微量的毒,倘若喜欢的人多吃了些,中毒的症状就较为严重,但也不会立即毙命,只要施救及时,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皇太后靠在侍婢身上,面色苍白,奄奄一息,“哀家最喜欢‘芙蓉水晶’,吃了三块。陛下,想必投毒者是冲着哀家来的。”
吴皇后附和道:“陛下,臣妾也喜欢‘芙蓉水晶’,这个投毒者好歹毒的心肠!”
我冷冷一笑,原来是皇太后的阴谋,不知吴皇后有没有参与其中。
“将御膳房的人押进殿!”宋帝怒道,脸颊微抽。
“来人,将御膳房的人押上殿!”王福星扬声道。
很快,御膳房三个主事的宫人被上官复押到大殿,上官复望向我,眉宇间布满了忧色。
王福星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膳食中下毒,谋害太后、皇后和朝中大臣!速速如实招来,是谁给你们的雄心豹子胆?”
御膳房三人吓得浑身发颤、额头冒汗,趴在宫砖上喊冤:“奴才没有下毒,奴才冤枉啊……”
宋帝面冷如铁,问:“‘芙蓉水晶’是谁做的?”
御膳房管事略略起身,抬眸看我,欲言又止,“是……是……奴才不敢说……”
“狗奴才,再不速速招来,拖出去杖打五十大板!”王福星怒道。
“奴才招……事情是这样的,御膳房的小花做的‘芙蓉水晶’最好吃。三日前,公主来到御膳房,说要看看小花是怎么做‘芙蓉水晶’的,因此,公主就在御膳房待了两个时辰。”那管事战战兢兢地回道,“今日的‘芙蓉水晶’是小花做的,奴才知道的就这么多了,陛下明察。”
“传小花上殿。”王福星不等宋帝出声就下命令。
那管事没有说谎,那日,怀瑜从御膳房拿了一碟芙蓉水晶回来,我尝了一小块,觉得很好吃,清新爽口,甜而不腻,还有一股淡淡的芬芳,色香味俱全,是上佳的消夏糕点。于是,我亲自前往御膳房,看看这糕点是怎么做的。
却没想到,这件小事会变成罪证之一。
小花跪在地上,惊惧得泪眼汪汪,祈求地看着我。
心中生出隐隐的不祥之感,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皇太后服了解毒丸,恢复了一点气力,怒问:“贱婢,你知道哀家最喜欢‘芙蓉水晶’,为什么在‘芙蓉水晶’中下毒?”
“奴婢没有……奴婢纵有千百个胆子,也不敢谋害太后……”小花惧怕得六神无主,泪水涟涟地求我,“公主,救救奴婢……公主……”
“你下毒是你一人所为,为什么要公主救你?”宋帝惊疑地问。
“陛下,奴婢身份卑微,怎敢谋害太后?”小花最后看我一眼,委屈得声泪俱下,“是……是公主命奴婢在‘芙蓉水晶’中下毒,毒害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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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血口喷人!你下毒谋害太后,竟然污蔑公主,你还要不要活命了?”赵瑷气得失控,大声喝斥。
“奴婢已经犯下死罪,这条贱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何惧一死?奴婢只是说出真相而已,并没有污蔑任何人。”小花哭道,“陛下,太后,奴婢只是御膳房低贱的宫人,若不听命行事,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此次犯下死罪,奴婢心甘情愿领死,惟愿陛下、太后放过奴婢的家人。”
“当真是公主命你下毒的?”宋帝的眼眸遽然睁大,眸色阴寒。
“是公主命奴婢下毒的,陛下明察。”小花道。
“陛下,真相已经大白,如何发落,你看着办吧。”皇太后虚弱道,好像不想再咄咄逼人。
为了置我于死地,皇太后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种低劣的伎俩居然也用上了。
我都看得出来,宋帝看不出来吗?
赵瑷扯着我下跪,面色沉重,嗓音含悲,“父皇一向知道皇妹的秉性、为人,绝不会下毒害人。父皇,此事疑点重重,还需进一步追查。”
皇太后气喘道:“瑷儿,哀家一向疼惜你,想不到你被公主迷得失了心魂,颠倒黑白至此,令哀家和陛下失望至极!如今你竟然还为她说话,你是不是被她迷得鬼迷心窍,和她同流合污,做出这等龌龊不堪的事?”
我道:“此事与皇兄无关,太后莫要牵连他人。”
皇太后反问:“换言之,你承认是你下毒谋害哀家和殿中所有人?”
我冷冷道:“儿臣从未承认过,儿臣没有指使小花下毒,也从无谋害他人之心。”
宋帝失望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问:“为什么私自离开?”
皇太后抢先道:“想必是她为了顺利离宫,就在膳食中下毒,寿宴起了风波就会生乱,陛下便无暇顾及她的去向,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皇宫。”
她这么说,也有点道理。
“儿臣无话可说,但儿臣绝没有下毒。”我心灰意冷地说。
“父皇,皇妹私自离宫,许是出宫玩玩而已。”赵瑷着急地为我辩解,“父皇,下毒一事还需彻查,不能草率定案。”
“朕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指使宫人下毒?”宋帝的声音又怒又沉。
“下毒害人是死罪,任何人都不会承认。”皇太后幽冷道。
“儿臣没有指使宫人下毒。”我冷静道。
“那小花怎么会说是你指使她下毒?”宋帝又问,眸光阴冷如冰。
“儿臣不知,或许是她被人收买了,污蔑儿臣。”我不惧地看皇太后,唇角微勾。
“父皇,必定是小花下毒事败,担心连累家人,就污蔑皇妹指使她;如此一来,她的家人就能逃过一劫。”赵瑷急急道。
殿中空气凝滞,寂静得吓人,所有人都在等候宋帝的判决。
半晌,宋帝冷声道:“将沁宁公主押入天牢,择日再审!”
赵瑷苦惨地叫道:“父皇……皇妹是女儿家,身子娇弱,如何禁得住天牢的阴冷潮湿?父皇三思啊……”
皇太后怒道:“瑷儿,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也想去天牢陪她?”
赵瑷绝然道:“好!父皇要将皇妹关入天牢,儿臣就陪着!”
我震惊地看他,他竟然为了我不顾满朝文武异样的目光!
——
宫中的牢房的确阴暗潮湿,由于常年不见日光,也无法通风,因此弥漫着一股恶臭。狱卒头子见我们一个是郡王、一个是公主,不敢怠慢,给我们安排了一间最干净的牢房,有硬木板床和一张斑驳的木案,只是,那股恶臭远远地传来,经久不散,令人作呕。
既来之、则安之,我坐在硬木板床上,抱膝而坐。
赵瑷陪我蹲牢房,无论出于什么心思,都是真心维护我,我无法不感动。
他本是气愤地走来走去,过了半个时辰才慢慢安静下来。
“这么简单、拙劣的伎俩,父皇竟然看不穿!竟然把你关入大牢!”他一**坐下来,再次激动起来,“我都能看穿,父皇怎么就看不穿呢?怎么就……”
“父皇究竟在想什么?”他苦恼地自言自语。
“三妹,我记得父皇回来后脸色阴晴不定,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事激怒父皇了?”
他猜对了,在书房的密室,我说娘亲已经过世,父皇震惊而悲痛,怨怪我一直欺瞒他;他起伏不定的情绪尚未平复,又听闻我私自离宫,寿宴发生风波也与我有关……三件事接连发生,对他打击不小,他如何保持冷静?如何再像以前那样袒护我?
将我关在大牢,择日再审,已是他所能做的最冷静的事了。
赵瑷拉我的手臂,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三妹,怎么不说话?”
“能说什么?”我清冷道。
“其实父皇……把你关入大牢,只是做做样子,文武大臣都在,众目睽睽,只有这样才能堵住悠悠之口。”他紧张地为他一向尊敬的养父解释,“父皇还是很疼你的,只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你是不是对父皇失望了?”
“没有,也许是我让父皇失望了。”
“对了,你为什么私自离宫?”牢房只有一盏昏黄的烛火,他的俊脸浮现出一抹隐秘的光色,“你想一去不复返?你不愿再留在宫中?”
我正色道:“二哥,宫中波澜暗涌,充满了阴谋诡计,不适合我。再者,我本就喜欢自由自在、不受约束,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像一个精巧的鸟笼,不让我无忧无虑地飞,我觉得很压抑、很痛苦。”
赵瑷苦涩地问:“皇宫真的让你这么不开心?”
我颔首,“虽然父皇和你待我很好,然而,我必须走,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他低涩地问:“属于你的地方?哪里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没有束缚的地方,就是属于我的地方。
“二哥,你觉得父皇明日会审我吗?”
“明日,父皇应该会派人去追查。”他怅然若失地说道,“你放心,父皇很快就想明白的,不会让你吃苦的。”
“二哥,我想趁此机会离开临安,你会帮我的,是不是?”犹豫了许久,我才说出口。
赵瑷错愕地睁大双眸,看我半晌才找回神智,“你决定了?”
我郑重地点头,“皇太后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再不走,我还要受罪。”
他呆呆地盯着我,眸色闪烁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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