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申天忙转头去看。江中一艘小船，正在波涛中颠簸前行，奔己岸而来。

他这才奇怪，怎的渡船来得如此之晚。

另有艘大船，顺江流而下。船头所指，也正是此处。渡船东南来，顺风行在前。大船西南下，落在后。陡然间，江风转向，风帆借力，大船来势更为迅猛，仿若长有巨翅的大鹏，贴水横飞。片刻间，两船相距已不过数尺，却不见彼此减速转向。

卢申天暗惊，若给拦腰撞上，渡船岂不是要粉身碎骨。

船离岸已近，可辨出小船头上跨坐一人。他双腿探出舷外，骑马般夹在两侧。虽看不清其相貌，却可见他双手各执一浆，划水前行。此刻风向已变，这人竟不知将帆落下，仍自行其事，似乎并不通行舟之理。小船顶风逆行，其速也不见减缓。卢申天不由骇然，这划船之人的膂力好生惊人。

而渡船上再不见他人身影，却不知此人可是船主。

大船高大。舷上立有扶手围栏，中舱耸出两层，红缦遮窗，透出里间摇弋光亮。舷旁分立四人，同样辨不出相貌，但可见身躯魁梧，似木桩般稳站。

他人诧异时，两船间距已至纤毫。说来也巧，刹时乌云集聚，狂风大作。岂不正应句话：惊险之时，总有天地帮衬做­色­。若是平地，自然飞沙走石。而这风起于江，兴于江，带起恶浪滚动盘旋，犹如条条毒蛇张口吞噬。又说，上善若水，却不知善至极处，也能生出穷凶极恶来。

喀嚓声，渡船桅杆居中折断。帆布不及垂落，就已被撕扯卷走。有巨浪走两船缝隙间冲起，瞬将二者推开。大船上传出呼喝声，似有人施令指挥。奈何自然胜人。两船皆失了方向，在旋涡中挣扎。

岸上人均看得呆住，只不知心中盼着谁的安全。

渡船上陡然传出哈哈大笑，却是那驾船人双手高举木桨，仰面朝天所为。渡船在浪中颠簸穿梭，有如骏马驰骋丘陵。甚至几次被浪抬起，与大船齐肩擦过。以他划船本事，完全可舍弃小舟，攀上大船，以求暂时平安。此人却视若未见，挥臂呼啸，随船而去。

卢申天心中暗惊，那人似乎要与天地争斗，大有不分出输赢绝不罢休之意。

渡船若为惊马，大船则有如怒虎，与水浪毒蛇搏斗。奈何其无处施力，旋转中似猛兽摆头甩尾，欲要将满身恨怒发泄在那马身上。于是，浪涛间，彼此时分时合，追逐躲闪。

时间一长，观者反不再担心他等安危，而转为好奇这难得之景。

风起有始，必也有终。天­色­将黑之时，呜咽之音渐淡。风离去前，中心黑暗处却卷出最后排细浪，将两船半圈住，朝岸推来。细浪翻滚收缩，叠加壮大，将两船逼向一处。或许，天地也有厌烦游戏之时，故而做这最后一举，以分出胜负来。

果然，待两船近至两三尺处，一股巨浪走渡船下冲天而起。似无形之手，攥起这匹桀骜不驯之马，砸向那只猛兽，欲要二者俱毁。

渡船头下尾上，从空直落向大船中央，有如流星急坠。大船上四人早有预判，守在舱顶，似担心中舱安危，远胜过自己。

卢申天看得咋舌，暗道这渡船之势，不下千斤。重压之下，恐怕那四人都将成为齑粉。

却见他等齐出双拳，对下坠船头打去。

便在此时，渡船上那人也举双浆拍下。轰，浆头落在拳上，四人受力不住，齐曲膝跪倒，却犹自支撑。木浆被抵，随力弯曲，竟未折断。渡船上人发声狂笑，手腕一拨，将木浆弹出，自己却夹着小船，顺势飞出，跃过数十尺水面，落在渡桥边。

那人翻身站起，胯下小船却已尽毁。待他行上堤岸，大船侧横，以雷霆之势冲上芦苇浅滩。贱起水花，竟将酒肆凉棚掀翻。岸上众人，皆被淋得透湿。

卢申天也不及擦去面上水渍，抬眼去看。那驾船之人迈大步走近，身高七尺有余，一袭长袍早被江水褪去颜­色­。

此人身形瘦削，灰发披散垂下，水珠沿发稍滴落两肩。黑袍浸透江水，片刻间，足下已是一片水洼。令人惊愕的是，其人以黄木蒙面。那木件几无雕刻修饰，仅眼睛处，略微切出条细缝，而显僵硬呆板。

吕清三人早已迎上，恭身道：“主人，我等早已敬候多时。”

闻听此言，孟青图等人神­色­大变，齐朝后退出两步。

卢申天也是一惊，随即醒悟，原来那书生假死，却并非为了偷袭，而是拖延时间，等此怪人来到。

他斜眼瞥了下，那人却还躺在泥水中。

蒙面人满意道：“若不是我赶走船家，亲手划来，只怕你几个等得还久。如此看来，要的东西还在。”

其声粗涩，略带嘶哑。

孟青图稍作迟疑，抱拳施礼，淡淡道：“敢问阁下是？怎的令手下伤我弟兄，莫非要抢镖夺货？”

蒙面人笑道：“你这人倒还明白。东西拿来，留你几条残命回去。”

孟青图心头火起，却知自己绝非其敌手，也只得强作镇定，思考如何应付。旁边却有人忍不住，呸一声，骂道：“­奶­­奶­的，莫以为露了点本事，别个就怕了你。爷爷我的拳头却是天不怕地不怕。”

话音未落，熊海已抢步上前，挥拳打去。孟青图待要阻止，却终慢了步。

啪，一声响，重拳已落在胸前，那人却是动也未动，反皱眉道：“这便是霹雳拳吗？怎的金刀门下都不使刀，改用碾豆腐的拳头了。”

熊海愣了愣，怒道：“好，再吃我几拳。”说完，他脚下迈步，身形变换，围着那人转起圈来，出手更为迅速。但见拳影翻飞，噼啪落在胸腹、双肋、后背处。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众人却知这并非花拳绣腿的功夫，适才均亲眼见过他一拳便能将人打飞。此刻拳头落在那人身上，却浑如击打木桩。

蒙面人摇头道：“这怎算拳？来，也吃我一拳。”

熊海想也未想，脱口道：“好……”

声才离口，整个人已飞跌出去，右肩琵琶骨连同七八根肋骨尽断。那少年慌得上前去扶，哭唤道：“熊大哥、熊大哥！”

却哪还有回应，怕是连心肺也被震碎，命归九泉了。

蒙面人叹道：“你等可愿也似他一般？”

其余几名镖师均面露恐惧，互相望去，显是巴不得速速离开此地。

孟青图暗暗叫苦，陡然看见大船上四人走上岸堤，立成一排。他顿时有了主意，忙道：“阁下若想要，单凭在下，又如何挡得住。只是这货已然交与正主了，我又如何还能自作主张。”

不待蒙面人开口，孟青图朝远处作揖，大声道：“山西金刀门按约依时将货送到。物主既已照面，这货便算是交了。”

卢申天惊讶不已，莫非那只大船当真是来此接这趟镖货的。不知那东西究竟是甚宝贝，值得这许多江湖人物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