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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魔魅

阿飞眼神动摇了片刻,很快又回到神祗般冷漠遥远。只淡淡地:“我还以为先生只会讲书呢,原来还会下药?或者,是别人下的药,你无意中得知,出于忠心来告诉我?”

李寻欢叹息:“是兰公主请托,我才邀教主一起闲谈喝酒的。”

阿飞点头:“没错。他们都是我的下属,我不会跟他们闲来一起放松喝一杯。只有你身份特殊,就算你不会喝酒,起码能陪我谈谈讲讲。”

李寻欢垂首看着面前雨过天青­色­瓷器碟子,接着说:“这药很高明,且无­色­无味。必须要我帮忙的原因,是分量用得极其小心,所以药效太柔和,只有下在酒里,对你这样的高手才勉强有用。”

阿飞冷笑:“你这算是在替花白凤解释,其实她并不想伤害我?如果先生什么都不说,任我自己喝下酒的话,我又怎么会怀疑她?你这么做作,还非要多此一举,又是何苦来?”

李寻欢黯然。

回想过去种种,曾被阿飞当面指责太一厢情愿,甚至怒骂过他“自己骗自己”。

孓余此身,李寻欢再也不敢自以为是。就算觉得阿飞如果跟大公主在一起,于情于理都是美事,也不敢随意替他判断。

所以,他情愿当面说出实情,让阿飞自己决定。

面对沉默的李寻欢,阿飞皱眉:“那,你是暗示我这杯酒不该喝?”

李寻欢缓缓摇头。

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你喝不喝这杯酒不重要,但是李寻欢倾向于帮助花白凤。

想明白这一节,阿飞气急反笑:“我要上花白凤,好像随时都可以。为什么要眼睁睁往这种圈套里跳?”

明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案,李寻欢偏偏发不出声音。

死死按住胸口,试图抑制这种生生撕裂的疼。可面对阿飞审视的目光,隐痛只有更深沉。

其实,就算什么也不说,阿飞也知道所有的人都盼着他亲近花白凤的吧?

——要统驭魔教遍布中土西域的近万信徒,加上勤学苦练弥补以前武功的缺陷,阿飞已经绷得太累。

最能让男人松弛下来的,就是两瓣温柔的­唇­,以及一个热情而柔软的怀抱。

阿飞眼神逐渐凝定,忽然轻笑一下,举杯一饮而尽。

不但轻描淡写喝光了杯中酒,还直接拿起酒壶闻了闻气味,喃喃说一句“应该是下在这里面的吧”,然后,仰首大口喝光了整整一壶。

没再正眼看表情僵硬的李寻欢,只漠然招手:“你们的计划里,想必下一步是引我去会大公主吧?”

强忍住久违的胸口翻腾滋味,李寻欢默默点头。

阿飞冷静的表情,就像在对任何一个侍女下命令:“那还发什么呆?扶我过去。”

供教主起居的华丽帐幕并不远。

很快就将要走到,已经能闻见里面传来隐约的花香,和淡淡的麝香气息——花香能助人松弛,麝香则最能撩起男人原始的欲望。

在这方面,兰公主是行家。

阿飞的喘息已变得粗重,整个人焦躁起来,步伐却磕磕绊绊。

李寻欢一直紧紧扶着阿飞,用身体支撑他的重量,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王怜花斟酌药物分量的时候,肯定预计顶多能劝阿飞喝下一两杯。满满一壶酒灌下去,药效迅猛发作,男人的要害充血肿胀以后,走路难免艰难。

风月丛中,李寻欢是老手。但他从来没有离一个已经Ъo起的男人这么近过:

左肩被热烘烘的手按着。

右侧腰则被紧紧抱着。

能感受到年轻男人奔流的血脉,能体会他急欲一逞的器官正昂扬着。

阿飞脸颊紧紧贴着李寻欢的左耳,彼此间完全没有间隙,湿热而急促的呼吸直接喷在耳朵上,引起直接而强烈的生理反应。

男­性­强大的压迫感通过接触的每个部分传递过来,令本就心情震荡的李寻欢难受极了。

都已经快到帐幕门口了,阿飞却似乎已经忍耐不住,喉底继续而低沉的呻吟着,环抱着的手箍得越来越紧。

当然不能去跟刚喝了大量药酒的男人计较什么礼仪,李寻欢咬牙坚持着。心底觉得忽明忽暗,一阵欣慰、一股酸楚,还夹杂着鲜明的欲望、难言的恐惧。

走过最后这几步,把他交到大公主怀中,就好了。

这是阿飞自己选择的。

突然被狠狠抱紧,然后,身后被灼热而坚硬的东西抵住,胡乱磨蹭着。

当年,李寻欢最不敢告人的乱梦中,也曾这么亵渎过龙啸云。

不敢也这样对阿飞,哪怕是梦中。所以他相当长一段时间甚至不敢睡死,一旦发现不对,就强迫自己醒来。无法憩眠的后果,就是年来喝着王怜花亲手调治的灵药,只强压下了咳嗽的外在症状,旧病却一直断不了根,时轻时重纠缠着。

从来没有想过,李寻欢有朝一日竟会被男人这样死死抵住,像是下一刻就会被野兽般悍狠的欲望吞噬。

即使隔着衣服,即使走在随时能逃开的旷野,也清晰感觉到快要被侵袭的恐惧。

换了其他任何人敢这样轻薄,咽喉早就Сhā着一把薄如柳叶的飞刀。

可这个男人,是阿飞。

把了无生趣的人从放弃边缘拉回来的阿飞。

不忍心让喘息越来越痛苦的阿飞太难受。李寻欢停下挣扎向前的脚步,试图帮他擦额头狂涌的汗。

可还没有站稳,身体就被紧紧按进滚烫的怀里,甚至生出“被压变形、被揉碎”的错觉。

快要放弃保持冷静的那份自持了,因为李寻欢发现自己也已Ъo起得发疼——那份见不得光的卑劣心意,什么时候都跑出来捣乱。抬头看一眼依旧静静闪烁的星光,不由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和悲哀。

深吸一口气,想开口唤醒阿飞的理智,却感到身上一轻。

紧接着,奇异的幽幽甜香卷过来,伴随着花白凤惊喜的笑声:“教主,我扶你回去……”

阿飞刚才会忍不住抚摸男人,多半是神志已有些昏沉。眯着眼看了看亲昵贴上来的兰公主,又掉头看看迅速放手的李寻欢,纵声长笑。然后,整个人扑向兰公主,口齿不清地:“还多走这两步做什么?这里不是挺好?”

兰公主心满意足微笑着,给李寻欢一个“容后再报”的感激眼神,扶着焦灼的阿飞进帐幕去了。

身体突然轻了。

那种灼热的侵略瞬间转移到笑靥如花的兰公主身上,偎依着她离去。

原地僵立片刻,李寻欢突然像被鞭子抽了,开始奔跑。

循着轻微水流声,冲到溪边。

沙漠中极少数宝贵胜过黄金的溪流,都是雪山上流下来的。

水极清澈,极冰。

跑出来这么远,什么声音都该听不见了。可是李寻欢耳边却似乎一直萦绕着兰公主的甜笑,和阿飞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毫不犹豫和衣跳进溪流,任刺骨的凉意瞬间杀死羞耻的躁动。

喉头一阵甜腥泛上来。

已经感觉到不对,但拼命调息,也到底没能压住。

一线红­色­自­唇­角缓缓溢出。

十三 浮生长恨欢娱少

作者有话要说:好歹也是练武的人,小李不该一下病得这么重……可能会有这样的疑惑吧?

唉,好像又是在追赶我自己下一章……睁开眼之前,李寻欢恍惚中感觉到,整个人如堕深渊、如陷冰窟,每一寸肌肤每一丝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奇寒彻骨。

是雪水的冷冽,更是从身体内部荡漾开的冰凉。

仅有暖意的来源,是背部。

那里,有一个温暖而柔软的身体,正紧紧搂抱着不停颤抖的李寻欢。肌肤滑腻,馨香暗萦绕,传递着浓郁的生命气息。

此刻李寻欢的知觉还不能算很清晰,但迷迷糊糊中想到,这像是有人在救自己。

没有力气睁开眼。

多年教养成的习惯,他试着开口道谢。

但是,在人虚弱的时候,说话也是很费力气的。此刻勉强能发出来的声音,不过是一些含混不清的呻吟。

就在紧紧贴着耳后的地方,传来惊喜而甜蜜的声音:“是他在说话……先生,你听见我的声音吗?你……”

“现在他人虚弱得很,合欢你安静些,让先生好好休息。”

­干­脆利落吩咐的这个声音动听极了,是兰公主花白凤:“先生多年来有呕血­阴­虚的老毛病,这次醉酒掉进冰溪里,突然发作出来,看样子来势不善。你们两个给我好好伺候,要是惊动了教主,仔细你们这条小命!”

除了耳后轻轻的一声“是,大公主”,门口还有个淡绿­色­衫子的身影盈盈躬身,同时也答应了一声。

兰公主走近两步,关切的手指压在李寻欢颈窝,凝神感受着。

过了数息,她轻叹:“先生体内还是寒凉,连肩颈处血脉都不热,这病势来得可真凶险。唉,想先生一介文弱书生,为了花白凤一点心意,竟敢出面去劝教主喝下那壶酒……是我连累先生了。”

李寻欢此刻的神思忽明忽暗,想劝花白凤不必介意,但也只是身体微微挪动,发出些细碎声音而已。

门口的杜若咬着­唇­,眼光直直盯着床上的病人。

即使隔着厚厚的毡毯,还是看得出来,合欢­祼­露的雪白胳膊正紧紧抱着先生,表情虽然担心,流转的眼睛闪动着说不出的开心。

终于忍不住,杜若问:“一定要我们轮流用身子偎暖他吗?点火盆不是更……”

花白凤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懂什么?虽然暂时没有明显咳嗽,先生的病在肺,火盆烟气大,他哪里抵受得住?”

合欢忍不住脆生生笑出来,带点碧绿意思的眼睛弯弯的,媚意横生:“大公主息怒,杜若小妮子是吃醋了……我说杜若那,前晚你发现先生到在溪水里,急急忙忙带他人回来,没等公主吩咐,自己就脱光了两个人衣服,先暖着他了。现在反而来生气,不舍得我挨先生这么近!”

花白凤忍不住也笑出来:“这教书先生文文弱弱的,年纪也不算太轻,两个小妮子又不是没见过齐整男人,居然都……”

杜若脸­色­变了变,匆匆蹲身,留下一句“我去看那虫草银耳粥的火候”,摔帘子走了。

合欢柔腻的脸挨着李寻欢的脖颈缓缓蹭着,口中吃吃笑:“这个杜若,老这样别扭。心里就是爱死了一个男人,总是要装装正经的。”

花白凤转头笑:“我就不明白,先生人是不错,长得也还算端正,却不见得怎么风流倜傥,你们四个小妮子里面,怎么就有两个为他动了春心?”

合欢幽幽地:“何止我跟杜若?除了香椽那痴心丫头,一心一意惦记着孤峰法王,杜若、我,还有夜来,哪个不想……”

正好杜若端粥进来,听见这话,顿时羞恼了:“合欢你胡说什么!你自想男人,就放心想好了,不要乱牵扯人家!”

手中的粥碗不能随便摔,杜若脸都涨红了。

看看两个斗气的丫头,花白凤不禁笑出声:“瞧你们!我倒看不出来,这病鬼有什么好。”

合欢带波斯血统,­性­情比原是南方人的杜若率­性­得多,对花白凤低声笑着解释:“我们不过是小丫头,哪像公主这样,有机会得教主垂青?再说,这病鬼虽然年纪大些,身子也弱,可是在他这里学写几个字,心里居然觉得安恬极了。不仅我们,连执勤那些侍从、法王手下的执事,还有那些宫外扎营警卫的教众,但凡有机会进这门来的,哪个不喜欢往这里跑?”

在规矩森严的魔教,这位教书先生李修平温暖而体谅的眼神,像旷野里一点微黄的灯光,吸引了好些渴望交流的心。

花白凤面上露出悠然神往之­色­,过了片刻,叹口气:“就别说你们。连教主也是,不管发再大的火,一看见先生,也笑笑就都不提了。这一天一夜先生病着,教主又出征,都不敢让他知道分心。”

正说着,听见门口夜来喘吁吁的声音:“大公主,教主召唤!”

这句话点亮了花白凤,她眼神顿时妩媚流动起来,回头一笑:“就走开这么点时间,还急着传唤什么……”

捂住胸口,夜来脸­色­像她衣衫一样苍白,惊魂未定:“大公主,是紧急敌情!”

如血残阳中,­干­裂得能让人肌肤尽裂的大漠罡风呼啸而过。

焦黄的粗砺沙砾地上,零零星星长着一丛丛野草,偶尔有些沙棘。也就是在靠近绿洲的朔漠,才能看见这种耐旱的植物。

二十余骑快马,带着一大群骆驼,掀起滚滚烟尘,悠然返回。

扬马鞭指向通往绿洲的狭窄隘口,阿飞淡淡地对身边金无望说:“听到我派人传唤的命令,花白凤带人迎上来了。”

魔魅十八骑士们也大都露出“回家了”的安心笑容。

金无望马上欠身,拱拱手:“多亏飞教主神威,我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挂彩。”

眯眼迎着夕阳看看凄凉的大地,阿飞随意摆摆手:“今天我们杀的都是秦孝仪、赵正义、公孙摩云、胡非、段开山这种二流人物,全身而退,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听说‘三堂一帮九联盟’来‘剿灭’我们,算是中原­精­英尽出。往下的仗,未必好打。”

金无望不动声­色­点头表示同意,依旧那副萧疏清矍的模样。

也就一两句话的功夫,兰公主花白凤已经迎上来,掉转马头,跟平日一样笑盈盈,与两人并辔而行。

那夜,王怜花的灵药加上久不沾女­色­,阿飞翻来覆去几乎做了一整夜。次日一早看着大公主心满意足的眼神,阿飞心乱如麻。

接到有敌来犯的警讯,他本就不想停留在帐幕里,索­性­带战士出发了。

又看见亲密的女人,阿飞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怜是憾,瞬间竟说不出话来。

金无望若无其事对花白凤道:“我们能赢这一仗不奇怪。奇怪的是,我教虽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平时行事低调诡秘,加上茫茫瀚海道路难寻,这些中原武人怎么可能直接找到罗布泊来?”

两个人对望一眼,“内­奸­”两个字同时袭上心头。

如果真是内部有了叛徒,此刻,楼兰地宫还安全否?

看着紧张思索的二人,阿飞突然问:“上官金虹叛逃之前,也常常去地宫吧?”

上官金虹死了,荆无命还活着。

以他们之间那种奇异的联系、无言的亲密,既然上官原本出身魔教,荆无命不可能不知道这里的一切。

花白凤嫣然:“圣教中衰之季,叛徒不止一个。智慧法王百晓生、玉公主林仙儿是否真的效忠圣教?会不会借口梅花盗之事,没有追杀权法,而是建自己的势力,甚至向旁人泄漏圣宫的消息?”

金无望缓缓的:“比如这次‘神刀堂’的白天羽,‘万马堂’的马空群,都是所谓武林正道的一方霸主。虽然没能名列兵器谱,跟百晓生的交情着实不差。现在想来,多半是他们名次进不了前十位,排名靠后实在不是美事,仗着交情,请百晓生不要论进去。但实力并不输于榜上高手。”

花白凤皱眉:“他们可不仅仅来总坛生事。今天接到洛阳那边的欧阳喜的急报,说好几处生意被袭击。其他地方的飞鸽传书还没有来,多半也安静不了。”

认真倾听他们的议论,阿飞神情自若:“这些所谓武林正道的­精­英,那副嘴脸,我从小就看得够了。圣教不去中土争雄,是我父子看沈浪好言相劝的面子,以安静收敛为纲,不去主动生事。竟敢来西疆挑衅,算他们活腻了。”

金无望神情复杂地看一眼阿飞,也回头看那夕阳,沉声道:“如果以这情势问小李探花,他会不会说‘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呢?”

阿飞本一脸的血泊中杀出来的冷厉,听金无望这么一句话,嘴角不禁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多谢法王提点。”

金无望欠身:“岂敢掠美。”

阿飞掉头问花白凤:“这就全部搬回地宫吧,准备好了吗?”

被这么一看,花白凤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低头微微笑:“已按教主吩咐,全收拾好了。有些小麻烦,我们再想办法。”

阿飞皱眉。

身为主管内务的大公主,花白凤平时利落极了,搬家这种小事,会有什么小麻烦?

迎着阿飞疑惑甚至有些不满的目光,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没什么。教书那位李先生病了,已经躺了两天。现在硬挪动的话,只怕……”

没等她话说完,阿飞突然急催马,绝尘而去。

想到刚才阿飞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色­,花白凤惊魂未定。

目送夕阳下流星般疾驰而回的一人一骑,金无望一脸萧索,只沉声微微叹息,却什么也没说。

帐幕里,一碗热粥微苦的香气,静静陪伴着愁眉不展的两个小丫头。

端详微蹙眉头依然俏丽的杜若,合欢也多少显出些担忧来:“到底不是在地宫,绿洲这边过冬帐幕里人手少,有敌情,我们要不要准备去帮忙?”

用帕子小心翼翼为依然昏沉沉的李寻欢擦虚汗,杜若望着手中喂不进去的粥,泫然欲泣:“什么敌人能闯得过孤峰法王布的关卡?更何况还有教主坐镇。可是先生……先生他连粥都喝不下,吞一口就吐出来,全染着血……”

合欢吃吃笑:“这么心疼先生,怎么不早些做了他的女人?我跟你平日里不错,还能忍你的醋意,夜来那妮子可不留情,前几个时辰她在这里帮先生暖身子,好像不老实得很……”

杜若恍若没听见,只哽咽:“不知先生怎么得罪教主,病成这样,大公主都不敢让教主知道,去请大夫……”

合欢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感觉到怀中李寻欢的身体依然透着凉意,偶尔会有一阵轻微的颤抖。

合欢远比汉人女子白皙的面孔上泛起些惶恐,情不自禁把他抱得更紧了些:“飞教主自己的医术也不错,王公子更是医死人生白骨,可……”

柔腻肌肤的体温,令李寻欢已经朦胧醒来。

听见耳畔的哭泣和忧心,不由低声安慰:“我死不了……没事啦。”

看见他似乎想挣扎着坐起来,杜若赶快扶住他:“先生你别用力气,只躺着。我这就去端药来,看能不能勉强喝一些?”

人一动,衾被便滑落一些。李寻欢发觉背后紧紧搂抱着的姑娘竟只穿了下身的小衣,自身也一样,惨白的脸上顿时泛起一丝惊愕:“这……”

合欢昵声笑:“大公主吩咐的,先生你昏倒在冰溪里,激出了体内寒毒。我们当中谁愿意的,就轮流帮你暖着。”

一边说着,红润的­唇­有意无意擦着李寻欢的耳垂。

李寻欢是著名的浪子,当然不会没见过这阵仗。想到这些丫头都是贴身服侍阿飞的,总觉得不妥。可躺在姑娘的怀中,显出一丝惶恐或者尴尬,岂非太让女孩子下不来台?

显示自己清白、让别人难受的事,李寻欢是死也不会做的。

所以他勉力微笑,接受对方的好意:“多谢合欢姑娘,在下好多了。”

合欢抿嘴一笑:“不只我呀,救你的可是杜若,我跟夜来是听从公主的命令,三个人轮班。”

生怕冒犯了一片好意的女孩子,李寻欢小心地:“回头当然是要道谢的。不过胸口已经暖过来,这样……就不必了吧?”

合欢似乎觉得男人的拘谨有趣极了,越发吃吃笑起来:“大公主的吩咐,我要是不遵守,这条小命可就没啦……你不喜欢被女人抱,那你抱我好不好?”

一边说着,灵活地一绕,钻进了李寻欢的怀中,还拉着他的手环在自己腰间,变成舒舒服服被抱的姿势。

这种情势,如果再推拒,就过分了。李寻欢只好苦笑。

小小的别扭,加上合欢笑吟吟的小小胡闹,令刚才还一片愁云惨雾的小小帐幕里,像吹起了春风。

杜若勉强冷着脸看他们交涉,终于坐立不安,忍了又忍,垂头道:“我去端药。”

起身往外走,刚打开门,顿时一声惊呼:“教主,你怎么……”

阿飞铁青着脸,没理会丫鬟,已经冲了进来。

第一眼,就看见合欢像只小猫,懒洋洋蜷在李寻欢怀里。从露在青布被子外的胳膊和肩看,两个人都赤­祼­着大半身体。

旖旎极了。

阿飞瞳孔突然收缩。

僵立许久,似乎才勉强回过神来,苦笑:“阿飞鲁莽了,先生见谅……等这里方便些,我再进来替先生把脉开药方。”

目送阿飞踽踽出门的背影,李寻欢又低头看看怀中笑盈盈的合欢,心痛得一绞。

十四 移宫

作者有话要说:小李同学的鸵鸟行为……归结为他半死不活、脑子不太清楚行吗?

眼看着哗哗的砖头,安迪缩脑袋中人离去之后,青布门帘寂寞地摇晃着。

面对合欢依旧慧黠的笑脸,晕眩中,李寻欢连举手按住胸口的力气都没有。想安慰被吓着的两个女孩子,可是用了好几次力气,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杜若僵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低头绞着双手。

气氛凝滞间,突然门帘又一晃。

无声无息重新站在几案前的,是脸­色­依然铁青的阿飞。

看见这身影的瞬间,心头说不出的欢喜安慰顿时被点燃。可此际虚弱的李寻欢哪禁得起这样的心思忐忑?只好闭目喘息。

阿飞手中提着一个药罐子,它散发出来的药气跟杜若刚才端来的一模一样。

直直盯着杜若,阿飞冷冷问:“这是谁开的药方?”

杜若忙敛襟蹲身施礼,低头回答:“秉教主,大公主亲手开的方子,药库里配的。”

阿飞语气森冷,却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了的焦灼:“药­性­这么猛烈,强攻猛打,君臣佐使化解的配比又全不对,也不怕吃死人?会一点香料的配方、毒药的解法,就擅自开方子,她胆子还真不小!”

杜若脸­色­顿时惨青,失声:“难怪先生浑身直发冷……”

生怕事情闹大,李寻欢勉力开口:“大公主也是好意。我既然还活着,终究是药物之功。顶多药­性­猛烈些,我还抵受得住。”

听见李寻欢开口辩解,阿飞似乎动摇了一下。但他没往床那边看,声音还硬着:“好意?庸医‘好意’杀死的人,只怕比秋决还多些罢?再说,你要是真抵受得住,会好几天都浑身冰凉?就算没病的人这样一味闹,血脉都会不通,何况你内里受损已经很严重?”

脚边一个含泪的杜若,床上一个刚跳起来只穿着肚兜小衣的合欢,都直挺挺跪下了:“教主恩典,救救李先生!”

李寻欢摇头苦笑,声音已渐渐微弱:“生死有命,如果病情已经耽误了,再说无益,二位姑娘又何苦为难教主……”

阿飞直瞪着李寻欢:“如果我自己也没办法,又怎么会在这里说这些?”

这赌气般的神情,宛然当年冰天雪地中不肯接受一点恩惠的少年。

李寻欢不禁一阵恍惚。

海外归来再次相逢的阿飞太冷静强大,多少会让李寻欢觉得“阿飞已经是大男人了”,就像父亲看着淘气的儿子长成男人了,欣喜是当然的,莫名的失落却也难免。

突然真真切切看见当年阿飞的样子,李寻欢心神不由激荡。

怕直觉敏锐如野兽的阿飞看出些什么,只好垂首,不敢跟他对视。

房间里异样寂静,只有两个丫鬟拼命压抑的抽泣声。

阿飞咬半天牙,才让声音平静得事不关己:“先生客居寂寞,是不是很喜欢姑娘们帮着取暖?”

不好说让女孩子伤心的话,李寻欢只能苦笑:“教主说哪里话,在下岂敢妄想。”

阿飞快步走到床边,手伸在空中:“给我。你的手。”

明白这是要看脉。

李寻欢犹豫一刹那,还是按他的吩咐伸出手。

当然看出那电光火石间的犹豫,熟练地开始感受脉动,阿飞还是心有不甘:“先生是不相信我也会看病,还是教了我大半年,反而觉得这学生不值得相信?”

面对二十来岁、正在火头上的大男人,解释又有何益?

没用的话,李寻欢从来都懒得说。所以,他只能继续苦笑:“哪里哪里。”

嘴里正说着,手腕已被稳定有力的指扣住。和姑娘们的柔软不一样,男子的体温本就高些,指尖也格外有力。

即使有心理准备,被这样触碰,李寻欢还是一僵。

阿飞似乎脸­色­一沉,本待说什么,可是指尖已感受到脉象虚弱急促,怕惹得情绪激荡,对病情不利,又生生忍住。

过了片刻,才淡淡地:“你只是急痛攻心,常人要这样,顶多吐口血,静养就好。但你原来心肺就是虚寒缠绵的底子,加上热身子似乎还受了急寒的伤,病势一旦发作,便来得格外严重。花白凤的药路子本也不算太错,但只顾治病,不懂得先护住底子,导致你内寒不退。”

停顿片刻,阿飞又补充一句:“马上要移宫,赶快换了方子,煎好药喝了。好些丹药都留在地宫了,现在调养得一刻是一刻。”

李寻欢拼尽全力,声音还是低弱得几乎听不见:“多谢阿……飞……教主。”

两个丫环还战战兢兢跪着,病人也明显随时会支撑不住。

阿飞审视室内的情势,眼底变得有些雾,似乎浮起些怒气,却又没发作。到底还是僵着五官,自顾直直出去了。

绷着的一口气突然放松,李寻欢实在支撑不住,往后一倒,陷入虚浮的黑暗中。

再次拥有知觉,李寻欢觉得似乎天地都在摇晃。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心思忽明忽暗。

自幼记事到如今,过去只有一次落在这种境地,就是口外遇袭,刚从生死关头挣扎回来,被龙啸云救助。

恍惚间,不由轻唤:“龙大哥?”

一旦发出声音,人便似从梦魇般境地里醒过来些,然后感觉突然被抱得又紧了些,伴随似幻如真的一声沉郁叹息。

李寻欢勉力定了定神,总算弄明白周遭的状况。

华丽的驼帐晃动得厉害,但被小心翼翼抱着,李寻欢倒是一点没觉得颠簸或疲累。

人还是像前几日那样只穿着小衣,全身依旧大半赤­祼­着,但那个同样­祼­身提供体温的人已经不是女孩子,竟是阿飞——即使没有睁开眼,李寻欢也能确定。因为只有男人的怀抱才会这样肌­肉­紧绷,充满热力;更因为熟悉的气息和感触,和说不清楚的微妙感觉。

很明显,全靠阿飞费力气保持着巧妙平衡,才有效减少了移宫路上奔波的辛苦。

想明白这一切的刹那,李寻欢神志竟被吓得全清醒了。

转这林林总总的念头,也只是瞬息的功夫。

还没睁开眼睛,感受到一丝帘幕掀开的微风,紧接着,耳边响起阿飞熟悉的声音,听语气焦灼之极:“……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该早就收到信了吧?怎么还没回来?”

回答他的人声艳媚悦耳,还带着一丝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亲昵,应该是大公主:“王公子行踪一向飘忽,一时没收到信,也是有的。我们只要返回地宫,那些中原武人所谓的‘清剿魔域’根本就是个笑话。教主又何必忧心?”

迷迷糊糊想了想他们对话的含义,多少有些明了,似乎是阿飞急着传召某人回来。

阿飞当着教众的面镇定自若,甚至言辞间有些轻蔑,但是被整个中原武林集结进攻,多少总是有压力的吧?

阿飞还在对花白凤说着话,声音已有些维持不了镇定自若:“谁说叫他回来帮我们应敌了?眼看先生病成这样,我爹要是再不回来……”

似乎全身的血液一下全涌入心脏。

阿飞语气中难以掩饰的伤痛,竟是为了一个只相交大半年的教书先生?

李寻欢不知道是喜是愧,拼命控制自己,直到晕眩似乎好了些,才敢出声:“教主……”

听见微弱的语声,阿飞身体似乎紧绷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回答,声音虽柔和,却隐隐透出内里的僵硬:“先生醒了?”

这种情势,任何移动都会引发内心的滔天巨浪。

连喘气都不敢使力,李寻欢好不容易才能忽略耳畔突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小心翼翼问:“这是去哪里?”

阿飞停顿一下,闷闷地:“回地宫。”

不是每年都在绿洲过冬?

李寻欢没有力气连续说话,只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阿飞,脸颊突然烧起来。只好闭眼,试图平息不稳的心跳。

阿飞叹口气:“那群来闹事的家伙可真讨厌。全杀掉不算太容易,但也没什么,可多半你不想看见罢?我也怕将来听沈浪伯父的教训,不如听金法王的劝,先躲开他们。”

换了平时,听见这样的消息,一定会为阿飞的成熟而欢喜。

可这样浑身无力躺在男人怀中,肌肤还紧贴得全无罅隙,李寻欢实在没法维持镇定,像平时一样说话。

不是不惯跟人亲昵——李寻欢并不是徒负浪子之名,他抱过的美人比旁人做过的春梦都多。

他只是受不了这个人是阿飞。

虽然此刻身体虚弱得做不了什么乱,但它要是突然有什么畏亵的反应,岂非辜负阿飞一片赤诚相助的心意?

暗暗嫉妒“教书先生李修平”反而能安然得阿飞相助,李寻欢多少厌恶自己反应过度。

反正垂死,不如放纵片刻,享受这被怜悯的温存?还是认清楚现实,保持先生与学生应有的距离?

心念一转及此,李寻欢内心暗暗叹息着,道:“在下好些了,多谢飞教主仗义相救。”

阿飞直直瞪着怀中脸­色­苍白的人:“我抱着你不自在?这样你受的震动小些。”

勉强聚起的些许力气正涣散。

李寻欢咬­唇­来刺激自己保持清醒,断续道:“这样……终究不妥……”

阿飞沉默了一会儿。

看不见神情,只觉得他浑身紧了一下,似乎是握紧了拳,又放松。深呼吸,然后问:“你是不是想说换杜若比较好?”

不知该怎么解释。

心一横,李寻欢索­性­闭眼,微微点头。

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似乎就耗尽了毕生的气力。

十五 已践君约

作者有话要说:万众一声认出来了……可怜的小李只好落跑……挥开门口两个战战兢兢守着、远远蹲身行礼的侍女,王怜花缓缓走进房间。

牛油烛早就熄灭了,间架宏阔、雕刻­精­美的石室里,仅有的光芒来自四壁错落镶嵌的夜明珠,光线柔和而清冷。

负手静静站在房间的中央,听不见一丝声音,甚至觉得这里没有一丝生气,根本不像有活人住着。

眼睛却明明看见,桌子边坐着一个人。

阿飞坐在这里已有很久。

王怜花推门、走近、站定,他非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换了别人,这么就一动不动,本会很难受。但他的样子却很轻松、很自然。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在残酷的风雪与旷野中,他时常都像这样动也不动。

最好的猎人就是这样,等待机会。

绝对的沉静,擅长等待,就会多一些活下去的可能­性­。

今天阿飞没有换教主的华服,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洗得很­干­净。

这么安静坐着的时候,他看来五官英俊得出奇,眉目也似乎隐隐有光彩。而且他还这么年轻,皮肤密而有光,身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

他的手没有做任何动作,只安静放在桌子上。长长的手指,指甲却剪得很短。但看见­干­燥而稳定的这双手,你就会觉得,被他握住,一定会很有力很能依靠;被他抱住,也一定会令人觉得很安心。

黄花梨木的桌上有酒,也有酒杯,他却连碰也没有碰过。

也许对于阿飞来说,叫人送一壶酒放在这里,并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看的——每当视线凝聚在这壶酒上,他冷漠的眼睛里就显出一丝温暖之­色­。

看见阿飞的眼睛时,王怜花心颤了一下:阿飞的眼睛很亮,亮得特别,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内心最黑暗的地方。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都会觉得所有秘密己被他全看出来了。

轻抚胸口,王怜花喃喃:“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我可能会很怕你,千方百计害死你。或者,发现杀不死你,就想办法做你的情人。”

阿飞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勉强意兴阑珊问:“又跑来逗我说话?也不用说得这么夸张吧。”

王怜花叹口气,缓缓走到阿飞身边,纤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滑过阿飞线条挺拔的面孔,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宠爱和庆幸:“刚才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黑夜中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还发现有条狼在等着我。可是我还知道,狼是最忠于自己亲人的动物,绝不会辜负父亲。”

阿飞苦笑一下,扭头不看他。

紧贴着阿飞身边坐下,王怜花歪一下头,陪笑:“阿飞啊,你好几天什么也不吃,我担心。何况他们告诉我,这一个多月,你就没好好笑过一次。”

阿飞垂头:“急信叫你赶回来,为什么过这么久?”

王怜花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凑在阿飞耳边,悄声:“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其实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脉,发现你的教书先生也好得差不多了……你医药的本事见长啊。”

阿飞握拳,脸­色­又有些发青:“他的眼睛怎么样了?”

看阿飞语气虽冲,脸­色­已稍微好些,王怜花表情顿时轻松起来,微微笑着,语气还是刻意讨好:“既然我回来已经七天,今天才敢来招惹你,当然就是他没事了。”

目光又慢慢转到哪壶酒,定定凝视着它,阿飞缓缓地:“他意外病倒,没能及时取下玻璃片。我一直怕他瞎了……又不敢动手替他拿,怕他多想……”

话没说完,声音竟似乎有些哽咽。

王怜花忍不住有些好笑。

可是偷瞄一眼沉重的阿飞,表情顿时变得委屈,语气还有点撒娇:“以你爹我的鬼斧神工,人都夸我医术能‘生死人、­肉­白骨’了,你有点信心好不好?”

阿飞声音染上了一丝沙哑:“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但凡他有个三长两短,我……”

放松身体靠在阿飞结实宽阔的肩上,王怜花轻轻叹了口气:“探花郎虽然风神俊朗,到底也是过了四十的人了。就算他风流手段海内独步,也未必胜得过我怜花公子……到底是哪里好,能让我这么­精­彩的儿子对他死心塌地?”

阿飞身子微颤动了一下。

沉默许久,才低声:“没有李寻欢,阿飞也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听见这话,眼珠灵活一转,王怜花吃吃笑出来:“没有我,还没你这个人呢——可你对我这个亲生父亲,却从不温柔体贴些。如果有男人对我,能像你对小李探花,这一辈子才不枉了……”

阿飞手指轻轻揉弄他漆黑柔滑的长发,懒懒地:“不至于缺男人发慌,真的来勾引我吧?”

王怜花眼神一冷。

过了半晌,才幽幽回答:“反正你也说,小李探花更像你的父亲。既然你不把我当爹,不如抽空疼爱我一下?”

“见鬼!”有一瞬间,阿飞被这个竟然国­色­天香、还没半点长辈样子的父亲纠缠到哭笑不得。

但毕竟一听说那人的眼睛无恙,他神智便恢复了平时的敏锐。

很快镇定下来,阿飞平静地:“你就是见不得人对你好。别人真放得下,狠狠心就是不在乎了,你反而时时刻刻把那人挂在心上,委曲缠绵得跟什么似的;可真心疼惜你的人,还不是被你扔在脚下当泥踩?换了我是沈浪伯父,也情愿陪着热情天真的美人朱七七,哪敢真喜欢你这妖孽?还不被你作践死。”

听见沈浪两个字,王怜花眼神黯淡了一下。

静默片刻,才勉强笑笑:“提他做什么?好没意思。”

阿飞转头直直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才玩够?别太聪明过头了,把自己玩残。”

话是说得真狠。

但语气里面的关切心疼,懂得的人分辨得出来。

放软了身子,王怜花整个贴在阿飞宽厚的肩上。舒服地闭上眼叹口气,才用刻意委委屈屈的语气呢喃一句:“又教训我……我想你好好抱一下,偏偏那么多唠叨。那个你想抱的人,说一句‘不舒服’就索­性­叫人挡驾,一个多月见不着他,你不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天理循环,总算也有人治你——该!”

阿飞脸­色­僵了半晌,苦笑:“这叫什么话?我不过想提醒你,既然没那份心,就别老勾引金无望。人家孤峰法王哪天动真火了,以他那武功,用来杀你泄愤可绰绰有余。”

轻抚胸口,王怜花语气装得可怜极了:“他用我取乐,我借他取暖,大家不过是闲来做个伴,哪用得着说死说活的?”

面对这样没心肝的回答,阿飞当然不会真的被骗到了。

但他也知道,既然说什么王怜花都听不进去,再浪费口舌,也是枉然。

摇摇头,他也就沉默。

淡淡明珠光芒里,两张过份英俊的面孔靠在一起,一个硬朗英挺、一个珠玉般光润,好看过份了,竟透出一份不真实。

父子俩互相依靠着,却带着一份有血缘联系的野兽互相舔伤口的亲昵。

过了许久,王怜花轻轻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李寻欢来的?”

阿飞闷闷地:“第一次见面,他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是他了。”

王怜花不由呻吟:“我还以为自己的易容术海内独步,还特地治好了他的咳嗽、叮嘱他不要喝酒,你怎么还能认出来的?是李寻欢演得不够好?”

阿飞淡淡地:“直觉。”

过了片刻,又切齿补充一句:“就算他碎成片、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

王怜花啧啧:“人还没弄进怀里,就已经想出这么毒的招数……小李探花还真可怜,怎么被你这么凶的男人看上?”

阿飞一愣,气得脸­色­都青了,掉头不搭理。

王怜花又恢复笑吟吟地:“毕竟是我儿子……连生气的样子都这么俊朗不凡。”

阿飞冷冷地:“没别的什么好说,你就出去。我想安静会儿。”

王怜花眼珠转一转,又笑:“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李寻欢扮成教书先生也大半年了,你就忍得住连手都不摸一下,也不揭穿他身份?你就不想问问,他为什么偏要易容呆在你身边?我可好奇得很呢。”

阿飞明亮的眼神突然有些黯淡:“我武功不如他,智慧不如他,一旦他没兴趣再看见我,上哪里找他去?假如他不希望我知道他是谁,我贸贸然揭穿,不就是在逼他离开?”

王怜花“咦”了一声:“难道……难道他竟不知道你的心思?他不是在跟你玩猜谜游戏,很可能是别有所图?”

阿飞握紧了拳,连声音都染上一份痛楚:“接到线报,说孙小红离开他回了娘家,我才过去见他。可在一起那七天,就听他说了七天龙啸云。昏迷失去自制力之际,他无意间呼唤的人,也是那个要了他的未婚妻和祖宅,还常常想要他命的大哥……”

王怜花脸­色­顿时苍白:“糟了,我全弄拧了……”

阿飞眼神一冷:“你做什么了?”

那猛兽般噬人的目光,令王怜花心一悸。

但王怜花何等样人?

慌乱也只是瞬息功夫,很快便宁定下来,先把情况说清楚:“我观颜察­色­,感觉李寻欢对男子有意,还以为是他痴恋你。恼怒你为了一个病夫,竟不肯好好做圣教教主,跑去那荒凉小镇陪他耗时间,就去找李寻欢打了一架。”

阿飞道:“如果你下手够快,先杀了他,也就赢了。可是一旦他飞刀出手,你就完全没有希望躲开。”

想起当时情境,王怜花一个寒颤,多少有些不情愿地点头:“是,我想杀他,但是完全没机会。李寻欢的飞刀……小李飞刀……”

阿飞抬头,隐约有神往之­色­:“那一刀的光芒,只要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王怜花道:“但他只令我受了点轻伤。”

阿飞落寞地笑笑:“因为他从不肯随意杀人。”

王怜花撇撇嘴:“不随意杀人,这怎么可能?你不知道,当着李寻欢的面,我装可怜、扮美女相当巧妙,他未必感受到我的杀机。”

阿飞摇头:“没人能真正骗过他,但他总会让你觉得他相信你……算了,反正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好吧,既然你杀不了他,后来怎样?”

王怜花笑:“打不过他,我只好出各种诡计,总之哀求他不要纠缠你,让你可以回来好好做教主,甚至有机会生个孩子出来玩玩……”

阿飞脸­色­顿时铁青,失声:“你!你当面劝他不要缠着我,让我有机会传宗接代?”

王怜花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勉强讨好地笑道:“李寻欢很痛快就答应了,还说,交换条件是要能看着你,我真以为他喜欢你到了骨子里。既然以为这是你们之间的小情趣,当然就帮李寻欢易容,送他过来。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脑子没毛病的人,都不会因为喜欢你,就非要守着看你找女人生孩子……”

阿飞很不客气地打断他:“他不是脑子有毛病,是从来只替旁人着想。你这么自私的人,不过是希望我乖乖回来做这教主,可以自己逍遥。你用传宗接代这么要命的借口去找他的麻烦,却连我是不是真的有儿子都不关心,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懂,他那样的人会怎么想、怎么苦自己。”

说到这里,阿飞不禁颓然:“本来,追问出他心里挂念的人不是林诗音,竟是龙啸云,我还以为自己有一丝机会……你再可恶,也是我亲爹,这么一开口,我就半分指望也没有了。难怪,难怪他会来劝我喝那杯药酒,难怪他从不肯正眼看我……”

被儿子当面诟骂,王怜花委屈了片刻,也就耸耸肩:“幸好也算有好消息,花白凤要替你生孩子啦。今天早晨,你的探花郎正关切问她怎么不舒服,我一切脉,当然就知道是她有身孕了。李寻欢还挺替你高兴,一直喃喃说‘上苍有眼’。倒是你苦命的大公主,教主撂挑子天天关在房间里不见人,金无望带人在外面巡逻应变,她忙着布置各种应敌的后勤事宜,听说最近也参加外围的布防,都累憔悴了。我已经安排人替换她。”

阿飞像没听见自己将要做父亲,只苦涩地喃喃自语:“是啊,他会替我高兴的。”

眼神越来越沉黯。

小心翼翼观察儿子的脸­色­,王怜花试图进言:“李寻欢年纪跟我也差不太多……他没觉得你也是男人,只当你是招人喜欢的后辈和好兄弟,也很正常啊。”

阿飞点头:“这道理,你不说我也知道。”

王怜花苦笑:“那……我该怎么办,才能帮你?”

阿飞冷冷地:“你跟他不是一种人。你越帮忙,事情越糟。”

寂静许久,王怜花突然缠绵低柔、无限低徊的叹息一声:“李寻欢他……他跟沈浪倒像是一种人。只是沈浪常常笑得气死人,李寻欢却温和许多,不爱说话。是不是冥冥中的劫数?你我父子,竟都逃不开……”

阿飞气结。

也只好咬牙。

不知房间里沉默了多久,突然听见外面有些焦急的呼唤声:“怜花,你还在吗?”

阿飞一愣,扬声:“金法王有事?”

立刻听见金无望的回答:“秉飞教主,两件事。一是收到各地传书,中原武林这次­精­英尽出,连少林武当峨嵋这样的名门大派都参加对我们的围剿,一旦正面交锋,绝不可轻敌。”

阿飞一边开门,抬手示意金无望进来,一边从容地回答:“知道了。”

向房间内父子俩一揖行礼,金无望片刻不耽搁地接着说道:“另外,李修平给王公子留了一张便笺告别,人已经离开了。”

阿飞惊跳起来:“你说什么?”

王怜花直冲过去,狠狠握着金无望双肩,声音透出几分意外、几分惶恐:“他不要命啦?那病来势这么凶险,虽然算是好差不多了,可也顶多只能起身散散步。这圣教地宫外面可是黄沙万里,他,他想走哪里去?还有,便笺上都写了些什么?”

金无望苦笑举起白纸。

抬头是一行­精­美的钟王小楷“字嘱洛阳公子”,那纸的正中间,俨然“已践君约、从此相忘于江湖”十一个字。

落款却只用了简单一个“李”字。

墨迹力透锋毫。

笔致傲骨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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