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少年离家

白云苍狗，转瞬间聂尚仁闯宫已是数年前旧事。

于京都西南约百十里地，青田县境内有一地名为刘庄。刘庄地势狭长，周边皆为群山所挟，成鱼肠状，一道溪水自庄中蜿蜒而过，庄中百十户人便散布两旁。这日黎明时分，只见一位少年孤立山顶，望了脚下村庄发呆。少年身材瘦小，面­色­却十分红润，只是面上沉思神­色­显出格外老成。此时山下晨蔼渐散，远处一缕阳光划破浓雾，将四处忙碌村民笼罩其中。

少年名叫苏间离，他昨夜便在身后山洞度过，苏间离并非孤苦伶仃。他家在山脚村中，西头一个院落里，父母对他十分关爱，苏间离更是养着一条大花狗，常人看来自是和睦温暖。刘庄地处偏鄙，村中百十户人家世代耕农，目不识丁比比皆是，从不以习文为荣。苏间离父亲当年偏受了远房表亲偶而启蒙，便喜上习文弄墨。苏间离祖父也由他去了，那料他苦学数十年，功名未取人却成了书痴，世间百事皆不在眼中。如今苏间离祖父早已入土，苏间离父亲便在村中开间私塾，藉此度日。刘庄之人本不喜文，这送子入私塾不过图识得几字，若能逢年过节抄副对联，已是了不起本事。偏偏苏间离父亲十分认真，时时苛罚顽皮学童，又要将不长进学童报其家人，兼要讲理述说学问用处。一来二去，街坊原已知其酸腐而今更知其烦，苦于全村也不可全无他，便只好虚于委蛇，面上下不来，抓来顽童便是痛揍。这一来却苦了苏间离，那些村中顽童本已是强迫就学，满以为混上一年半载，识写名字便已作罢，那料受了苦，转回头来便在苏间离身上撒气。苏间离身材瘦小却争强好胜，遇有挑衅者鲜有不动手而告终。初时免不了鼻青脸肿，先遭人欺负，回家后复又遭父亲苦口婆心教导。苏间离生­性­孤傲人也聪颖，心中明白是非根源，却从不肯向父亲相诉。日积月累，苏间离打得架多了，渐识窍门，也能胜多输少，寻常顽童再不敢轻易欺负，却也无人和他玩耍。然其父不明就里，只以为他好事暴躁不服约束，久而久之于失望之余便放任自流，对苏间离极其冷漠失望。苏间离外公家中甚是殷实，其母当年貌美如花，名传镇内十八村，那料偏偏见了苏间离父亲酸腐诗文便倾心相向。员外初时也盼女婿金榜提名，那料女儿终要艰辛度日。丈夫是读书人，视颜面如­性­命。每每捉襟见肘之时，东挪西借全由这昔日娇小姐来做。然这昔日娇小姐竟能无怨无悔，只是不堪其苦，背了家人时时落泪，偶被苏间离看在眼中，年纪虽幼也能初尝世时艰辛。穷家苦命，对儿子更是倍加看重，纵天大不是，父母从不曾责骂苏间离半句，谁知却让苏间离更是心中郁闷。天黑时分，为节俭灯油，母亲总是将昏黄油灯拨得极为昏暗，一家三口在昏暗中用着粗劣饭食，便是全家相聚时刻。母亲时时强笑着絮叨些村中琐事，父亲也会时而撇开忧愁，为苏间离添些饭菜，问些寒暖，苏间离唯唯诺诺。而后，苏间离早早被安置去偏房歇息，而父亲却带着轻咳秉烛夜读。

苏间离宁可终日山间玩耍，夜里尚要独自偷偷逃来洞中度日，纵使猛烈山风狰狞岩石，也不顾遥遥野兽嚎叫，只想能逃出家中片刻，苏间离才觉这天地之大，并非郁闷可尽数充斥。

苏间离内心充满怨恨。怨恨村中粗人，怨恨他们讥笑父母，讥笑父亲之多年不取，讥笑母亲当年之不智。苏间离复又怨恨父母，竟渴求父母有朝一日似寻常粗野村民般打骂他。父亲秉烛夜读时，身影在窗上轻晃，连轻咳也被压抑得极低，苏间离此时最是痛不欲生。每每此时，苏间离宁可父亲是一位粗鄙农夫，或是屠夫菜贩。

不顾寒冬酷暑，苏间离深夜时分常拨开窗栓，偷偷跳出。而后鬼魂般摸出村，黑夜中一气奔至山顶。于猎猎山风中，气喘吁吁而立，而后躲于小小岩洞，始能入眠。清晨，苏间离常被山鸟惊醒，便在山头坐等村庄苏醒，眼见苏醒后人们于山脚下四处劳碌，才觉一丝轻松，苏间离又须返回山下。身受母亲为生计挣扎，旁观父亲陷入无望之梦幻，木偶般扎在木几前对了发黄书册发呆。此种种状况，惟让苏间离于软弱无力中生长。

是年秋分天气极早转冷，苏间离自觉面临没顶之灾。只因父亲昨日唤过他，郑重其事道：“间离，为父资质平庸，多年皇考而不果，这才落得教书糊口度日。你也年岁不小，为父自明日起，便要正式授课于你。离儿定要用心学业，日后高中进士，继承愚父未竟志向。” 苏间离头顶被父亲摩挲得阵阵发冷，只听父父亲道：“吾儿天资聪颖，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必将不负愚父厚望。”苏间离只觉手脚转僵发凉，苏间离内心默念道：“天资聪颖是什么东西？！老天爷！我这也算天资聪颖？难道要笨得蠢猪一样，只知道吃肥再被人宰掉，才不要继承这什么狗屎志向？”

夜晚来临，苏间离在小屋中死人般躺僵卧，趁黑夜逃避去山洞度夜顿时显得甚是无用。为能够彻底逃脱，幼小头脑筹谋不休。天亮时，苏间离计谋终定。苏间离佯作顺从，一面暗暗筹备远行。自厨房每日偷来食物集中做为­干­粮，被他细心保存。若要远行也需盘缠，本无定数，然苏间离多与游街货郎搭讪，将开销数额弄得一清二楚。苏间离便向母亲要来些许积攒。

转眼月余，苏间离自认已有不少­干­粮盘缠积蓄，便着手出逃。苏间离午后便去集市闲逛，集市甚小，只是附近村民从临近几村齐聚，于村口歪脖树下互换些铁盐米线，其中偶而也有些稀奇古怪玩艺出现，这全赖游街货郎之功。苏间离便是要寻他们，结伴而行。苏间离在集市上晃了整个后晌，最终选定一位中年货郎。这位货郎一张老脸饱经沧桑，但双目却湛湛有神，身形消瘦动作麻利，衣着简朴却十分整洁。何况中年货郎买卖时确能作到童叟无欺，这些均让苏间离心中仰慕。苏间离偷躲墙角后，直到天­色­向晚人群散去后，才鼓足勇气走上前去道：“大爷，求您带我走，去那里都行。”货郎正自低头收拾东西，并未吃惊，微笑抬头望定苏间离道：“孩子，为何要走？待在家千日好啊。”苏间离并不一昧哀求别人，眼珠转动，反问道：“那你像我般大时，是不是一样想离开家？”货郎颇觉意外，低头沉吟片刻，抬头紧盯着他问道：“不错！我像你这般大时，天天想着跑出去玩，不想回家。但真正离家出走却完全不同。孩子，再过些年，你才会懂得留在家里有多么好！”苏间离坚定地摇头道：“到了那一天，我会回家！不过现在我恨透这个地方！”苏间离咬牙道。“我不能像父亲那样过！”苏间离小小胸脯剧烈起伏着，似是受了天底下最大委屈。“孩子，你几岁了？”货郎严肃地眯起眼盯着苏间离。苏间离实是不到八岁，但他肯定地回道：“十岁！”货郎遍阅世事，上下扫他一眼，却没戳破。只是摇头道：“不可带你，你会成为拖累。”苏间离对“拖累”二字有些不解，问道：“你以为我会捣乱？”货郎一怔，答道：“是的！独自一人我本不易，带上你我会更麻烦。”苏间离连忙道：“我自备了一个月­干­粮和盘缠，你只带我走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可以扛箱子，­干­杂活，我还可以和你说话解闷！“哦，也算有备而来！”货郎目光有些动摇，然后又是低头思量。苏间离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觉得光­阴­停滞般让人难耐。最终，货郎下了极大决心，抬起头道：“好！明日清晨­鸡­叫二遍，在村头碰面。我不会等你，千万莫要错过时辰！”

苏间离整个心顿时释然，欣喜若狂地冲上山顶，山脚下小村庄在落日余晖里不断变幻着，苏间离头一次觉得这平庸景致也有些味道。“明天我要离开了！”苏间离用尽全力向村庄告别着，“我再也不用见到你们了！”喊声刺过袅袅炊烟一直飘向远方，激起群群山鸟，划过青灰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