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陈家谷
聂不平返回途中,又经过方才契丹人下马步行的山谷,因对契丹人为何下马步行迷惑不解,此刻好奇心大发,便滑落山脚要看看这段路有何古怪。山谷空寂无人,聂不平快行到尽头时,才好不容易遇见一位樵夫,打探之下只知此谷名为“陈家谷”,问及旁的却夹缠不清,不知所云。聂不平告别樵夫行到谷口,远远已见半山腰青瓦碧墙,俨然一间小小寺庙,门面虽小,雕檐勾角却精致玄昂,高悬的横匾上书“杨公祠”三个大字。聂不平嗅到庙内依稀飘出淡淡香氲,心念一动去叩那庙门,却无人应门,顺手推去,那庙门却静静敞开了。门内院落甚小,正午日头下两排青柏寂然侍立,正中大殿门户齐开,内里物事一览无余,仅一像一龛一炉一蒲团。那香氲便是自像前香炉中淡淡散出,几柱香早已燃得尽了,看来上香之人离去已久。只见那供奉金身乃是一衣胄铠甲将军,个头有真人大小,手按宝剑威风凛凛。只见右楹联写道“矢尽兵亡战力摧,陈家谷口马难回。”左楹联上书“ 李陵碑下成大节,千古行人为感悲!”横批乃是:“气壮河山”四个大字。聂不平幡然悟道:“原来是杨令公大人祠堂!”这杨业陷敌撞碑尽忠之时乃是雍熙年间,距今已有数十年。
杨令公便是杨业,这位一代名將名震千里,杨业自小擅长骑射捕猎,每每出猎所获竟比旁人多出倍余,常对同伴道:“我将来带兵打仗,也如同猎鹰追逐野兔一般。”前朝时凭弱冠之年便入事太原北汉,颇受北汉皇帝信任,任侍卫新軍都虞候。当時,宋太祖已取后周建立大宋,大局已定。杨业并未变心投宋,而是舍命保卫北汉。后北汉战败,杨业仍在城南与宋军苦战。宋太宗久闻其骁勇,便派北汉亡国君的亲信前去劝降再三,杨业悲愤大哭一场,三日未尽粒米,终降了宋朝。宋太宗欣喜万分,即任命为左领军卫大将军,知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与河东三交口都部署潘美共負山西防御契丹重任。其时,潘美只是挂了虚衔,重担全压在代州前线杨业身上。
杨业不負太宗重托,在契丹軍出入各个要道口,连续修建了阳武寨、崞寨、西阱塞、茹越寨、胡谷寨、大石寨六个兵寨。太宗太平兴国五年三月,契丹十万军马进犯雁门,杨业率部用堵截并奇袭,大胜后杀死他们的节度使、驸马、侍中肖咄李,活捉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海。自此,敌兵一见“杨”字大旗,便嚇得胆战心惊不战自退,杨业便得了“杨无敌”的称号。之后杨业驻守雁门关近十年,契丹始终不敢侵入半步。
杨业赫赫战功引来一些屑小妒火中烧,颇有人上书太宗诋毁诽谤。太宗并不轻信却将原书交与杨业以示其信。
雍熙三年正月,太宗为除契丹后患执意出击契丹,分兵三路北伐之,西路军由潘美、楊业统帅,出雁門攻朔、寰、云、应四州,意图会于幽州,与契丹决战。其余两路大军不是无功而返便是战败,只有潘美、杨业西路軍,出师仅二月便战果累累,收复四州之地,而后直抵桑乾河。但已成孤军深入之势。契丹胜了东路和中路宋军后,调集十万精锐,全力向寰州压来。朝廷命令潘、楊率军护送朔、寰、云、应四州百姓立即迁回代州。杨业见数倍于己的大军压境,万不可力敌,唯有先派人密告云、朔等州守將,等我军离代州北上時,令云州民众先出,待到应州时,契丹必会派兵迎战,其时,命令朔州民众再出城,同時派骑兵接应,另派弓箭手守住谷口,如此以来百姓便可安全內迁。
然监軍王先和主帅潘美急欲争功,强令杨业率兵去打寰州。王先道:“几万精兵却为何如此胆怯?本应直出雁門关北上!”杨业见王先对兵法一窍不通,惟有再三解释孤军涉险等同自寻死路。王先却阴险地道:“杨无敌怎会不敢和敌人正面交锋?难道有何不可告人打算?”杨业怒发冲冠道:“本欲苍生兵卒着想,监军若出此言,业惟有拼死谢天!这次出兵,必定失利,我乃是北汉降將,蒙皇上大恩,我愿以死報国。”复又手指陈家谷对潘美道:“汝务必在两翼布置强弓,待我部转战至此,你们可出兵夹击,尚可避免全军覆没。”言罢提枪上马,泪流满面仰天痛哭:“皇天!皇天!实鉴此心!”便率兵出发了。两场恶战后果寡不敌众,战退陈家谷,此时王先、潘美却早收到风声,临阵脱逃,竟弃杨业不顾拔军离开谷口!杨业得不到接应,陷入重围,万人止剩数骑,自己也身负重伤堕于马下,口中复号:“皇天!皇天!实鉴此心!”转身触碑自尽身亡,第七子延嗣亦于是役身亡。其后第六子名延昭继其抗敌重任,如其父智勇善战,能与士卒同甘苦,遇敌必身先士卒而又不居功,深受爱戴。前后守边又二十年,威名亦为契丹人所畏,被契丹人称为“杨六朗”。杨六朗紎乳猓河朔之人多望棺而泣,就连敌方契丹人也举哀致敬。
聂不平幼时自是听父亲多有提及杨令公,不料如今却在此偶遇其落难之地。回身见侧边一方古碑已有残缺,阴文镌了“李陵碑”三个大字。自是当年杨令公折命报节之处,聂不平摸索着粗砺冰凉碑面,感慨万分。再看墙上蝇头小课一篇铭文,虽年岁颇久,墨色却不曾如何淡去。
只见铭文写道:“杨业,并州太原人。幼倜傥任侠,弱冠事刘崇,以骁勇闻,至建雄军节度使,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太宗征太原,继元既降,帝以为右领军卫大将军。迁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赐予甚厚。会契丹入雁门,契丹大败。契丹望见业旌旗即引去。雍熙三年,大兵北征,潘美为帅,命业副之,时契丹国母萧氏与大臣耶律汉宁、南北皮室及五押惕隐领众十余万,复陷寰州。业谓辽盛不可与战。监军王侁曰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业曰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令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将行,泣谓美曰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伺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后业力战,自午至暮,果至谷口。望见无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见一石碑上刻“李陵碑”三字。业自恩曰汉李陵不忠于国,安用此为哉?言罢,抛了金盔,连叫数声皇天!皇天!实鉴此心。遂触碑而死。帝闻之痛惜甚,俄下诏曰:执干戈而卫社稷,闻鼓鼙而思将帅。尽力死敌,立节迈伦,不有追崇,曷彰义烈!方提貔虎之师,以效边陲之用。而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猋厉,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加此!是用特举徽典,以旌遗忠。魂而有灵,知我深意。”
聂不平呆立在铭文前,头脑里轰然作响,神思不由飘向那金戈铁马血肉相搏之战场上。 和杨令公相比,曾在晴天堂里浴血奋战的刺拼真是何足道哉!那杨令公抛了金盔连叫数声“皇天!皇天!实鉴此心!”之声犹然耳边“嗡嗡”作响,竟如穿心利箭般让聂不平内心无比痛楚!原来那日父亲在城头自尽时,临终前口中长啸的也是这:“皇天!皇天!实鉴此心!”那话语本是在聂不平心中刻下烙印,只是如今到此才晓得此话缘由,父亲至死钦服杨令公为人,这番话却是自他老人家那里来的。“为何?为何?”聂不平已是泪流满面,若不是那残碑勉强支住身体,只怕早已摔落在地。当日城头目睹父亲自尽,聂不平内心自是苦楚不堪,如今到此时此地,才算幡然领悟父亲忠心和浩气!聂不平复又念及,父亲临终前也不愿给自己增添任何负累,诚然是他爱惜自己且心胸开阔,实是知自己不曾有何大节之气,干脆便无甚指望了!念及此处,聂不平更是万箭攒心!“啪”声响起,不料激愤中竟将白玉般石碑一角捏得粉碎!
聂不平自龛下取了香,燃了奉好,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收泪起身。再看殿内另一侧墙上写满了拜客凭吊之词,尽是些歌忠颂义之词。看到末尾时却是新刻上去几行字,刀痕犹新。上书“势平南北怨,虎贲陈谷陷。无敌无觅处,血尽血碑前。浩天英雄气,凄凉宋朝天!”落款乃是“大辽九太子过陈家谷,下马凭吊杨无敌。”原来是耶律九方才路过所书!杨令公终生与契丹为敌,打得契丹人落花流水般,见到“杨”字旗号莫不闻风丧胆,铭文和此处提到的“杨无敌”由此而来。聂不平此时明白,难怪契丹人要落马步行穿过这陈家谷,定是杨令公气概让他们钦服了。能在数十年后犹让过路敌人折服,这是何等英雄气概!聂不平不禁击节长叹,感慨不已。聂不平再读那诗文末尾一句,深感大有灭我大宋气势之意。抽出腰间长剑便要去斫,手已扬起却未落下,转念道:“我堂堂大宋岂能被你几句话吓住,就留在这里让后人看看,到底宋辽谁雄谁雌!”长剑归鞘,聂不平神情激昂,抬头挺胸,大步迈出杨公祠。
在陈家谷耽误了,聂不平赶回和水月分手村庄时,天色已黑尽,那村庄是一处山坳散布的十几户人家,此刻黑沉沉一片毫无生机。聂不平回想起昨夜契丹和弥勒教激战之时,便不曾发觉有旁的农户,难道那些农户早已被契丹人预先杀害殆近?念及此处聂不平有些竦然。就着微弱夜光在村庄四处寻找水月所留印记,居然一无所获!聂不平内心涌起一丝不祥预兆。或许岳瑾也能留下些引记,聂不平自我安慰道,但也只能天亮后再继续追寻了。农户屋子间间都空着,或有未被掩实屋门被夜风撞击作响,聂不平却宁愿去找了马厩,就了干草堆和衣而卧,反而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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