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往事
这日灵平岩里处处欢声笑语,间间酒肆更是杯筹交错。一来灵平王府复了杨姓,二来杨八郎遗孤认了宗,三来蓝铃公主和朝中虎骑将军结了姻缘。灵平岩立名数十年来,不曾遇见的喜事全聚在一齐,焉能不喜?这城里除过新郎官便是聂不平风头最劲,杨府卫士和四方英雄莫不想和他多多结识,连正剑六雄等人也不放过他,聂不平不知多喝了多少杯,到得未时才勉强走脱,醉醺醺回房便睡。直到聂不平被干渴得醒过来,才看到窗外已是黑尽夜深。聂不平饮了些水却再难入睡,跨出门来欲寻岳瑾说话,又恐夜深扰了她休息。独立院中抬头望天,只见一轮圆月孤零零地亮着,遥遥传来夜更鼓点,心底忽生出一种说不出寂廖之感,再无心孤坐。聂不平迎风信步出门,月光将大路照得明晃晃,大街上经历了整日喧闹,此刻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见远远一家酒肆尚未上板关门,便走了过去。
聂不平推门入内,只见店内空空,仅一人独自向隅,灯影里自斟自饮,看装束是江湖好汉。小伙计领聂不平落了坐,上了壶酒,浅尝一口,入口只觉寡淡无味。小伙计苦着脸道:“公子,你可知今日城中喜事,大伙疯了般来沽酒饮,店中好酒今日不到天黑便已卖得精光!”聂不平摇头苦笑,见那边酒客一盅接一盅喝得不停,神情若有所思。那酒客此时也转身扫了一眼,二人目光相遇,聂不平只觉他双目在黑夜里闪闪发亮,看来内功不弱,聂不平听到他鼻间微微轻哼一声,似是不悦。聂不平连忙起身道:“在下聂不平,夜深无聊,出来闲坐。不知兄台可否赏面共饮?”那人霍然起身,“蹬蹬”大步走近聂不平身前,乃是一虬髯大汉,瞪了他片刻,才爽快地道:“好!”便在左首坐下来。聂不平忙叫小二重新张罗,两人起杯同饮三巡。大汉这才开口道:“聂公子为何深夜难眠?难道仍为今日失利而心壑难平?”此人嗓音嘶哑,听起来却并不如何难以入耳。聂不平心中苦笑,点点头叹道:“兄台今日也见到小弟出丑了?是啊!可惜技不如人,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也。”聂不平这话说得和心境有几分相合,倒也并非故作姿态。那人格格笑了数声,笑声颇为刺耳,笑罢先饮一杯,道:“好一个‘无可奈何花落去’!”聂不平苦笑道:“兄台如何称呼?也是远道而来?”那人道:“在下姓方,单名童,大同人。来凑热闹的。”
二人随意扯些江湖轶事,竟觉谈得颇是投缘,片刻间坛中酒空,聂不平心中寂寞无聊之感也大减,方童扬声唤小二再添。喊了老半天,来的却是一个颤巍巍老头,摇摇晃晃而来, “咚”地一声,吃力地将一坛酒撂下,转头走了。聂不平见方童目光迷离,劝道:“适可而止,方兄只怕有些醉了。” 方童闻听此言“哧”声发笑道:“不怕聂兄笑话,在下活到今日,尚未醉过。”聂不平笑道:“方兄酒量定是了不得!小弟虽非滥酒,却有几次饮得不醒人事。” 方童道:“聂兄今日喝得不辨东西算一场了,昔日醉时想必更是热闹?”聂不平面上一红,今日可算丢了脸,自己醉了一场,别人却不知作何想。转念想起上次饮得烂醉,却是才杀出晴天堂,陪苏间离为秦丝伤心。聂不平摇摇头道:“昔日醉时那有今日热闹,只是陪一位苏兄弟,二人喝闷酒,也不记得喝了多少。”方童道:“今日席间,见聂兄是来者不拒,粗粗算来恐怕要七八斤酒量。你既喝得不醒人事,别人只怕早趴下了。”聂不平苦笑道:“非也。那日我那兄弟初失爱侣,我原是要开解他,最终自己反倒醉了。”方童扬脖又尽一盅,口齿都有些不清楚,含醉笑道:“俗语‘借酒浇愁愁更愁’,苦闷之人最不善饮。若你那弟兄真忧愁,又如何不醉?我说他定是并未上心!你那兄弟,平素便是性情冷漠之人可是?”聂不平心道:“这点倒是被你料到了。”口中却辩道:“方兄果然厉害!有一叶知秋之能。只是我了解,我那弟兄内心实是比谁都重情,面上冷漠,只因他心中有天大难处,不便表露罢了。”言罢见对面没了动静,原来方童早醉得趴在桌上睡去。聂不平唤过老头,结了账并赏多他几分碎银,吩咐照料方童好生歇休。
聂不平出得门来,走出没多远,一阵凉风吹过,不由打个冷颤。忽想起那老头看起来糟老不堪,连上坛酒都十分吃力,又如何照顾得了方童这条上百斤醉汉?摇摇头苦笑一番,掉头复回酒肆。酒肆门板尚未来得及上,内里却不见人影,惟有一豆油灯照着狼藉杯盏。聂不平忽见灯焰飘摇,却是一股风自后窗吹入。聂不平心中一紧,提气凝神轻轻跃至酒柜旁,只见柜后地上横躺一人!看容貌依稀便是最初迎自己入店的小伙计!
聂不平再不迟疑,纵身自洞开的窗户跳出去。窗后是一条狭窄小巷,此刻寂静无人。聂不平提气上房,极目四望,亏得夜晚月光明亮,远远见得西南角两条人影,聂不平顾不得多想,连忙追赶而去。那两人虽是轻功身法却并非发足狂奔,聂不平追了片刻便离得近了,隐约见得前面之人正是方童,后面人影却是那酒肆里老者。聂不平心中不由大奇。转眼间方童和老翁已在一处旷野落了脚,聂不平恐二人听出声息,便在数丈外树后隐了身。
“没料到你我还有相遇之日吧。”老翁缓缓说道。声音入耳,聂不平只觉十分熟捻,心中一震,这老翁竟是师傅天童子!聂不平忍不住要从树后跳将出来,转念想起师傅扮作老翁,定有重大缘由,便在树后按捺住身形。方童恨声道:“天童子,你果然老奸巨滑!灵平岩确是你最好藏身之处。不过,若非我们未将你放在心上,你焉能苟且残喘到今日?”天童子咳嗽两声,声音显得格外苍老,说道:“好一个苟且残喘!你说的好,我如今确是苟且残喘。你,你为何终日不以真面目见人?”方童默然不语。天童子接着又道:“方才你和聂不平对饮时,先是摸了毒药出来,后却终未落入酒中加害聂不平。想你还是有些良心罢!”聂不平听得背后一冷,没料到自己浑浑噩噩便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真是江湖人心险恶。方童格格惨笑数声,声音颇为刺耳,笑罢说道:“我不曾害他,只因想听他讲多几句话罢了。我本是无耻下贱之人,事到如今又何必给我戴高帽!”天童子叹道:“方童,你何苦如此糟蹋自己,我从不相信你是这等人!过去不曾,如今也不曾!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般容貌如花,温柔体贴。”聂不平先是大惑,转而明了,这方童原来竟是女人乔装!听语气她居然是师傅旧日意中人,不知为何闹得翻了。想到无意撞到师傅私情,心中大为尴尬。
方童哼了声算是作答。天童子叹道:“方童,我本是对你恨之入骨。但上月在灵平岩终于见到你时,有数次机会动手,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 方童冷笑道:“你杀我本是应该。”天童子道:“当初你心怀叵测对我示好,我对你却是真心实意。多日来我一直犹豫,该不该杀你,直到今日偶然听到我徒儿不平一句话,才算下了决心。” 方童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你动手罢。你我好歹相识一场,我不还手便是。”聂不平听到此处,心中登时“轰”地一响,似是想起天下最可怕之事,却又不敢确信。只听天童子继续道:“不!我下的决心却是,再也不杀你,也再不记恨你。” 方童似是一怔,停了半晌缓缓地问道:“聂不平说了那句话,竟让你如此对我有了恻隐之心?”天童子答道:“他提起他那兄弟时,说‘他心中有天大的难处’。这一句话触动我心事,我当日发觉被你所骗,心中无比痛恨。但心中一直无法相信,你如此容貌美丽又性情温柔,怎会心底如此狠毒?直到听不平讲起‘心中有天大的难处’,才豁然开朗,这等惨无人道之事,原非你一个女子之力所能为。你不过是一个棋子罢了,身不由己,我怨恨你又有何用?” 方童沉默良久,忽然恨声道:“你满谷弟子都是我们害死!我当初借机识你,也不过是为了诱你带我入谷,骗得入谷路线而已!”聂不平一颗心几快跳出胸膛!这方童究竟是何人,为何如此恨毒?想起方才还在和杀死师兄妹的凶手对饮,聂不平不禁不寒而栗!而此人竟引诱师傅,借此套取入谷路径,如此恶毒!
只听方童嘶哑声音在暗夜里回荡道:“天童子,你费尽口舌,用甜言蜜语来哄我!若你想再自我口中探得半点口风,休想!”天童子不由得咳嗽数声,疲惫地道:“方童,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想。你我若是不会武功,不是江湖中人,那该多好?你我偶然相遇且一见倾情,而后成了家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方童“呸”了一声道:“好,好,好!好一个平平淡淡过日子!天童子,你看清楚了,这张脸还是你那容貌美丽的方童吗?”天童子发出“啊”地一声惊呼,继而颤声道:“你的脸、、、你的脸,为何如此?!”聂不平心中一惊,寻思定是方童露出面目吓了天童子一跳。方童冷笑道:“哈!你如今怕了,后悔了?再也不想你那容貌美丽的方童了吧。非但这张脸,我这把声音也不是刻意伪装,如今开口便这般难听!天天陪了面目狰狞之人过日子,你还能平平淡淡么?”天童子语气坚定地答道:“方童,无论如何,你仍是我心中最美丽最温柔的,我不后悔!明日我们便启程,去见过禅宗掌门寇三娘,恳求她饶恕你我罪行,废了你我功夫,我们去一个无人相扰的地方。平平淡淡过日子,直到老去。”
方童似是被天童子真情最终打动,好半晌没有声音。聂不平紧紧地背靠了大树,手指已深深抠入树干里。“是她利用师傅,引敌人入谷杀了杨芊婉和师兄弟,然而她却是师傅唯一深爱之人!依师傅刚烈,当日知悉入了敌人圈套,定是谋划报仇而后一死谢罪!若不是爱着她,只怕师傅早已动手报仇,也早已不再人世了。”念及此处,聂不平内心一片茫然。
终是方童复又开口道:“天童子,我相信你。不过你还是杀了我,我还好过些。”只觉语气无比幽怨。天童子不解道:“方童!这是为何?你担心寇三娘不肯放过你?若是这样,我替你去死,你活下去便是。” 方童无力地摇摇头道:“你一片痴心,见我如此田地,仍能对我不弃。我此生有你,也不枉世间走过一遭。”顿一顿,复又黯然道:“以前旧话不提了。我加害你在前,又是你禅宗夙敌,如今容貌也是尽毁。而你背了身败名裂武功尽失,甚至丧了性命的危险,来换我一条残命,值得么?”天童子不假思索地答道:“值得!对你我是一片真心,若不能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生又何益?” 方童长叹道:“是啊,若不能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生又何益?你牵挂我,我的心却在别人身上。纵你对我再好,我却时时忘不了他。”原来,方童所爱却另有其人。天童子只觉心头重重一挫,再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片刻死寂,此时圆月早已西沉,正是黎明前最暗时分。聂不平在树后听到此处,只觉悲从心中来,真想寻一个无人处,痛痛快快哭一场。天童子终于又开口了,似是疲惫不堪,问道:“这两日我暗中察看,见你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那人半分,难道是他?”继而不等回答,解嘲道:“我真蠢!这么简单道理也想不通。自己见到心爱之人,目光便再也挪不开。想你也是见到心爱之人,目光才挪不开的。” 方童有些于心不忍,低声道:“没错。就是他。他便是我心爱之人,如今既无法与他长相厮守,生又何益?”天童子醋意大发,愤然道:“他有什么好?他对你好么?他心中有你么?如果他心中有你,他为何如此拼命比武,只为要娶蓝铃公主?哼!现下他已做了乘龙快婿,你还对他念念不忘!”原来方童钟情之人却是虎骑将军!聂不平只觉真是造化弄人。方童针锋相对地道:“不错!纵是他没半点好的,我喜欢他便喜欢他。你可以如此喜欢我,我为何不能钟意别人!我告诉你,我这张脸这把声音,便是因救他才变成这样!为了他,我可以连性命都不顾!”天童子黯然道:“方童!无须多言,你去罢。是我天童子自作多情,自作孽、、、” 方童冷冷一笑,说道:“你们这些臭男人,自命不凡的侠客!只知道喜欢谁便是谁,难道女子便不可择其心爱之人么?哼!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让你们洞房花烛夜,此刻只怕正在赶去做亡命鸳鸯!”聂不平心头又是一紧,难道方童竟对虎骑将军和蓝铃公主下了毒手?灵平王府高手如云,虎骑将军功夫又如此了得,她在此无法分身,如何下得了毒手?天童子惊愕地问道:“你将他们怎么了?” 方童道:“我又能将他们如何?这真是上天佑我罢了。昔日蓝铃陷在晴天堂时,她担心不能守身如玉,便向我讨了‘守宫砂’服了。”“晴天堂”三字在聂不平耳边宛如晴天霹雳,“是她!原来方童是秦丝!”和蓝铃一齐陷落晴天堂的只有三人,不是岳瑾便是秦丝了!聂不平浑身惊出一身冷汗,既然秦丝对虎骑将军一往情深,那虎骑将军定是苏间离所扮无疑了!而秦丝脸面和嗓音应是助他们逃出晴天堂时,被霹雳火所伤而致!“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这岂非正是秦丝一贯所为么?!
秦丝抑住冷小,接着说道:“蓝铃服了‘守宫砂’自是吓得晴天堂中无人碰他,又能百毒不侵。这‘守宫砂’平素对她有益无碍,只是和人交合后,男女双方定是痛不欲生,折磨九天九夜方死!”天童子听罢心中焦急万分,连声道:“快拿解药来!”秦丝掏出一个小瓶,丢给天童子。天童子心中一喜,入手却觉颇轻,竟是空的。秦丝得意地道:“那日晴天堂时并无解药,我为她们宽心,谎称有解药给她们。毕竟共过患难,我今此来灵平岩,本是要将真的解药赠给蓝铃。只是她偏偏嫁给了他,这解药只好省下来了。”天童子痛声道:“人命关天,不比儿戏!快讲解药在那里?”秦丝道:“谁和你儿戏了?方才和你提‘守宫砂’几字前,我才将解药悉数吞落肚里。你若狠得下心,剖了我的腹,或许能找回一粒半粒!”聂不平心中长叹,秦丝果然行事狠辣,不留丁点余地。只听到天童子又是一声惊呼。聂不平此时再按捺不住,探出头去,只见天童子背对了自己,秦丝却横躺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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