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泽被仙人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柞柞机杼之声,和着浅浅吟唱,从山谷幽深处的小茅屋内飘荡出来。茅屋外面是几棵参天大树,现下被厚厚的积雪压着,没有半分生机,反而显得沉甸甸的。一条磨光的鹅卵石小路上结满了冰,从门前绕过栅栏,通道屋前的小溪跟前,溪水留得很慢,声音轻轻地,像是不愿打扰屋内人的休息。
与屋外冰天雪地截然不同的是,屋内暖洋洋的,火上的罐子里,中药发出淡淡的清香的味道。一个身穿干净的棉布长衣的年轻女子,正坐在纺织机旁轻轻地纺纱和歌,似乎根本没有将平躺在床上,裹着厚厚棉被的那个样貌英俊的年轻男子放在眼里。
这时,火苗发出一阵哔哔剥剥的轻响,与此同时,床上的男子也动了动身体,发出了一阵响动。纺纱的女子这才略微有了些反应。
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路,侧过头来望了望床上的人,眉间隐隐多了几分愁意。
“燕冰姐姐!燕冰姐姐!”
茅屋的门忽然被推开,灌进来的冷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接着,一个水蓝色的小小身躯扑上来,迅速地环住了她的腰,憋得她一下透不过气来,紧接着,门被轻轻掩上,燕冰目光所及之处,已经多了一个人。
正是沐青旋一干人在山崖边遇见的那个怪人。
“师父,您可回来了,”燕冰轻轻地将小曼从自己身上拨开一些,言语中微露几分焦急,“他,他的脉象越来越弱,徒儿……”
一边说,目光一边又飘向了平躺着面色苍白的沐青旋。
怪人闻言,忙卸下背后的药篓来,递给燕冰,自己却大跨步地走到床边弯下腰来,将手指往沐青旋的脉搏上一搭,只片刻功夫,已松开手来,气呼呼地骂道:“这小子连中‘掌心红罗’与‘双龙香’两大奇毒,居然还敢运内力来抵御我的笑声,没死真是算他走运了!”
燕冰将药篓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一面回头一面喜道:“怎么,他还有救么?”
“他有没有救与你有什么关系?”怪人厉声问道。
燕冰一怔,偷眼瞧了瞧沐青旋,脸颊忽然莫名其妙地就飞红了。她支吾着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好几次口,也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哼哼,你是看这小子生得不错,动心了吧,”怪人边走到火旁取下药罐边慢慢道,“不过也不怪你,你生这么大,一直在山里住着,自然是没见过多少这样的男子。”
燕冰闻言,一张脸蛋显得更加火红,怪人如若未见,依旧不停道:“不过,为师一来是受人之托,要好好‘招呼’这位沐少侠,二来嘛,若是连他也救不了,难免折杀了‘泽被仙人’的好名声。所以不管你是求我或是不求我,我都是会救他的。”
小曼这时候终于松开了抱着燕冰的一双小手,笑嘻嘻地羞道:“爷爷真是,说穿了人家燕冰姐姐的心事还那么若无其事。”
燕冰忍不住用手臂推搡了小曼一下,尔后装作沉下脸来,心中却忽而有了那么一丝丝的一样。尽管没有说出来,但从她看着沐青旋那柔和无比的神色,就已经知道了一切。
“冰儿,”泽被仙人沿着床沿坐下来,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将话锋一转,慢慢道,“我吩咐你把那帮人打发走,你可做了?”
燕冰点点头,答道:“五回门的人醒来之后,把那帮中了毒的家伙带走了。不过他们去了哪儿,徒儿就不知道了。”
“唔,”泽被仙人那张假面皮之下的眼珠子动了动,又道,“那纪旸也如此听话?他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燕冰不由得抿嘴一笑,道:“我对他说,英雄大会的目的何在,我们不会干扰,人你也可以全部带走,只是那位沐公子,我们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的。”
“很好,很好……”泽被仙人喃喃道,“他果然是个聪明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他回头瞧了瞧沐青旋,尽管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燕冰也能大致从他微微弯起的眼角里,读出一些不寻常的讯息。
这时候,小曼忽然一下扑过来,将燕冰的腰身又牢牢地环住,然后撒娇道:“爷爷,你允我的糖葫芦还没有卖呢!”
一边又往燕冰的怀里面猛蹭。
燕冰忙去拨小曼的双手,可那小手竟不知怎地,如同生了根似的,牢牢地箍住了自己。她又急又窘又惧,生怕被师父责难。
但是,泽被仙人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奇怪的神色,然后一反常态地,居然没有喝退小曼,反而将小曼召唤过来,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又交给她几枚铜板,然后拍拍她的脑袋,往燕冰怀里面一送,道:“记得听小冰姐姐的话,知道么?”
小曼欢喜地展开灿烂的笑容,蹦蹦跳跳地拉住了燕冰的手,然后欢呼雀跃。燕冰心里面觉得奇怪,但看见师父瞧着自己的神色,竟是不许多问的意思,只好略微地宽宽心,任小曼拽着自己,将自己硬生生地拖了出去。
北风迎面吹来,冷得燕冰忍不住打了一个突。燕冰回头去看,小茅屋的门却已闭上。而身旁的小曼正抬起脸来瞧着自己,嬉笑道:“燕冰姐姐,我们去买糖葫芦嘛!”
燕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绽开了一个笑容。
只愿,方才的惴惴不安,只是假想。
燕冰的身影刚刚才从门首消失,泽被仙人就猛地一下从床沿跃出几步开外,甩手就是三枚闪着墨绿色光芒的毒镖,接着一阵噼噼啪啪,那三枚毒镖已尽数打入了床板。
而沐青旋,不知何事竟已经从床上坐起,被子踢到一旁,手里握着的,正是方才打落毒镖的那支洞箫。
“你,你……”泽被仙人嘶着声音,却无法将话说得连贯,接着“哇”一下,喷出一大口血来,居然好似受了什么内伤。
沐青旋慢条斯理地爬到床沿,穿好鞋子,又慢慢地披上燕冰浆洗好的以上,笑道:“阁下想要对在下下毒手,恐怕就完了那么一点点。”
泽被仙人咳了几声,然后吐出一口血来,哑声怒道:“泽被仙人,只会救人,不会害人。你却佯作身受重伤,暗算老夫,是何道理?”
沐青旋淡淡道:“泽被仙人他老人家自然只会救人,不会害人。但是你却不一样。因为你根本不是泽被仙人。”
‘泽被仙人’身体在沐青旋清冽的目光里一颤,但他却依然不屈不挠地辩解着:“无凭无据,莫要含血喷人。”
沐青旋站起来,盯着对方,像是要将对方瞧穿一般,道:“在下并不是含血喷人,因为泽被仙人早就已经死了。在下亲眼看到他老人家过身,所以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泽被仙人!”
‘泽被仙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尖又锐:“他死了?他死了你怎么会知道?他死的那日明明只有我……”
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停住,因为这个假冒的‘泽被仙人’此刻的话中,已然露出了破绽。他索性不再辩解,反而嗤嗤地笑出声来,喃喃道:“沐青旋啊沐青旋,你真聪明,居然能从我嘴里面套出话来。”
沐青旋也报以微笑,道:“在下可没有套出什么话来,而是泽被仙人被你害死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瞧着,不过你没有发现而已。”
“哦?那你自然知道我的真实样貌?”‘泽被仙人’的眼睛不自觉地眯在了一块儿。
沐青旋点点头,笑得那么潇洒、自若:“我不仅知道你的真实样貌,还知道你的名字。你可是姓殷,名唤若离?”
‘泽被仙人’伸手将人皮面具一揭,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来,但见他咧开嘴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在下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阁下能继续假作泽被仙人的样子,留在燕姑娘身边,还没有被她发现,自然也是厉害的紧。”沐青旋轻声叹道。
殷若离略一抱拳,道:“真是太过于抬举在下了。”
沐青旋微敛双眉,轻声道:“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的。”
殷若离耸耸肩,再也没了半分老人佝偻的样态,只是声音,却还是那般沙哑,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掉下山崖的是姬羽凰。人也是珠儿推下去的。至于在下为何要将珠儿捉住,我想你没有必要知道。”
“可是,”沐青旋扬了扬眉毛,道,“那个人却不是珠儿。”
殷若离不由得大笑出声,赞叹道:“你实在是很聪明,我问你,你是如何发现她不是珠儿的?”
沐青旋勾起嘴角,缓缓道:“因为真正的珠儿绝对不会害姬姑娘。”
殷若离一愣,随即笑道:“的确……不过,你现下,却想怎么样呢?”
“很容易,”沐青旋身形一动,人已经闪到了茅屋门旁,翩然笑道,“在下必须离开这里。”
殷若离脸色一沉,双掌一翻,立时如同一直秃鹫般猛扑过去,大叫道:“只怕没那么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若离哥哥出来了哟~~嘿嘿~阴笑~~
三十四、阴谋诡计
朱羽镇是华山北麓一处偏僻的小镇。镇子处在群山环抱之中,没有路通往山外,几乎与世隔绝,因而鲜有人知,民风之淳朴,自然也是无话可说。却不想,正值兵荒马乱的年头,镇子倒也平静祥和,一派生机,竟像是太平盛世的迹象,若是世人得知,不知该有多么艳羡才是。
燕冰自小便对朱羽镇熟识得很,她对世界的最初感知,也是从这个小镇开始的。在此之前,小小的她,就只知道华山上长着高大的树木,山谷里有幽深的小路,山外的世界只有江湖冤仇,远不如林间的茅屋里来得自由自在。是朱羽镇的存在,才让她的一颗心渐渐觉醒。尽管这个小镇上的人,永远都是一成不变,但至少燕冰已经在时光荏苒中懂得了,原来世界上还有许多她所不知道的美好存在。
像是酒肆里的美酒,铺子里卖的卤牛肉,还有……还有就是偶尔路过的江湖艺人,说过的一段又一段故事。
燕冰牵了小曼的手,在街上转悠了半天,却也没有看到寻常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老头。天寒地冻,她的手早已冻僵了,索性在小曼耳边悄声嘱咐了几句,然后一拐便走进了镇上唯一的一个小酒肆。
还未到时间,酒肆内的人稀稀落落,并没有多少,掌柜的还是那个吴叔,此时正在一坛子酒钱往壶内灌酒。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见牵着小曼的燕冰,不禁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来,道:“燕姑娘又来喝酒,小心别让你师父知道为妙。”
说完,一双眼睛不自主地就瞧到了小曼身上,眼神中遮掩不住浅浅善意的笑。
“我早嘱咐她别告密了,”燕冰走到离吴叔最近的一张桌前坐下来,哈出一口白气,鼻子通红通红的,“吴叔请还是照旧吧!”
吴叔点点头,一面将酒壶递过来,一面嘱咐道:“当心别喝多了才是。”
燕冰微微一笑,道:“不过是暖暖身子,不碍事。待会儿我还得带小曼买糖葫芦呢。”
吴叔的手在半空里一滞,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他紧张地四处张望了片刻,方压低嗓门问道:“你要找卖糖葫芦的郑老头?”
燕冰一怔,露出些奇怪的神色来,反问:“怎么?”
吴叔摇了摇头,小心翼翼道:“估计那郑老头不中用了。”
“怎么不中用了?”燕冰心中更是奇怪,于是更加穷追不舍。
“前些天我看见他被一群人抬进他们家的屋子,”吴叔的声音更低,却清清楚楚,像是当时的场景尽数浮现在他眼前一样,“全身血淋淋的,不知道他招惹什么人了。”
燕冰往自己的杯子内斟了一些酒,送到唇边咂了一口,慢慢道:“按理说,郑老爷子平时做些小本生意,哪会招惹些是非呢?”
吴叔一脸郑重,道:“我也这么说,可谁又知道呢?”
燕冰将小曼整个拽到自己怀里抱着,心下的疑义却越来越重。她虽然从未离开过华山的范围,但毕竟,关于江湖人物勾心斗角、杀人越货的故事,师父自小也说了不少,因而根据现下的状况,她也能大约猜到这个郑老爷子,恐怕也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她年纪轻,又没见过什么大阵仗,这样的事情,难免会勾起她的童心,一时兴起,燕冰竟然也不愿多想,反而有了“探个明白”的意思。说干就干,于是她拽了拽吴叔的衣袖,悄声问道:“郑老爷子这会儿可在家中?”
吴叔一凛,忙道:“怎么,燕姑娘你可别趟这滩浑水。出了什么岔子吴叔可担当不起。”
燕冰调皮地眨眨眼睛,小嘴一扬,道:“能出什么岔子?我就是想去看看而已。”
“燕姑娘别去了,”吴叔一脸紧张的神色,道,“我看那伙抬着老郑的人,个个都凶神恶煞似的,要我说,他们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
这时,小曼在燕冰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然后从燕冰的臂弯里,露出两只水灵水灵的大眼睛来,嘴里高声嚷着:“什么人也敢招惹爷爷跟燕冰姐姐么?”
“我的小姑奶奶,”吴叔急得把脚一跺,慌张地四处又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听见,才终于稍微定了定神,惴惴道,“说话莫要这么大声,要让谁听去了怎么办?”
哪知小曼根本不搭理吴叔,反而仰起头来望着燕冰那张跃跃欲试的脸,道:“燕姐姐,我们去嘛。”
“求求你了,燕姑娘,”吴叔急道,“在镇上转转不久好了么?何必非得……”
可燕冰已经站起来,将些碎银子放在了木桌的一角,牵起小曼,冲着吴叔一笑,道:“只是去看看而已,吴叔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边说边已迈开步子,推开了酒肆的门。
北风一下便灌进了暖暖的小酒肆,但燕冰刚喝了酒,心中又是兴奋难耐,哪里还感觉得到半分寒意。只觉得一颗心砰砰地跳,脸颊绯烫,恨不得马上就飞到郑老头家的所在,揭开一场所谓的“阴谋”。
等燕冰真正到了郑老头扥屋前时,却忽然有些后悔。
尽管她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处偏僻、破旧的所在,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一看见这小小的房屋,就隐隐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似乎周围真的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显示出几分不平常的样态。
“燕冰姐姐,”小曼年纪虽小,却好似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燕冰身边靠了靠,道,“我们……该小心一点。”
燕冰咬了咬嘴唇,喃喃道:“既然来了……”接着下定了决心似的迈步上前,站在郑老头屋前的台阶上小心翼翼地唤了起来:“郑伯伯,郑伯伯?”
没有回答,四周静得有些可怕。燕冰忍不住瞧了小曼一眼,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她忍不住又靠近了门一些,手指在上面轻轻地一扣,显得有些迟疑不决:“郑伯伯,你在么?”
话音刚落,那门竟好似听懂了燕冰的话一般,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好像从一开始,这扇门就是虚掩着的。
“我们要不要进去?”小曼犹犹豫豫,一双小手生出来的气力,竟然让燕冰有些吃疼。
燕冰一横心,点了点头,迈步便走了进去。
屋内黑乎乎的,唯一的光源还是来自方才自己推开的大门。只见这昏黑的陋室里,几乎所有的陈设、布局都与自己上次来的时候所见到的没有什么两样。唯一让燕冰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当她伸手往床板上一摸时,居然沾起了一层灰。这就说明,这张床已经很久没人睡过了。可是,一个受了重伤,被别人瞧着抬往家中,再也没有出来过的老人,现下非但没有躺在床上,屋内还是许久没有人居住过的样子,未免也太奇怪了一些。那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莫非一个人,真的能够凭空消失不成?
燕冰觉得自己好似已经抓住了阴谋的一角,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所有的一切,便会逐渐清晰起来。
这时,燕冰的脚下忽然一阵疼痛。她大惊之下,赶紧缩回脚来,却愕然地发现,原来刺痛自己脚心的,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尖锐的突起之物。
她不由得弯下腰来,伸手去摸了摸那个突起。一阵冰凉之意,忽然通过指尖传往了全身。燕冰的身体一阵颤抖,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来。这个东西,怎么好像师父以前说过的——机括?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燕冰一怔,随即飞快地跳起来,接着她又惊喜又惶恐地发现,刚才那张自己伸手摸过的床,现下居然裂开了一个大口,一股阴寒、潮湿的气流立刻扑了过来。看来刚才她打开的,是一条密道。
有密道,自然就有阴谋。燕冰当即断定下来。然而就在她兴致勃勃想要迈步的那一刹那间,她猛然发现,好像自己忘了什么。对了,小曼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挣脱了自己的手。现下自己伸手一捞,哪里还有什么人在!
燕冰一呆,赶紧回过神来,慌张地却又轻声地叫道:“小曼,小曼?”
可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原来刚才燕冰细心查看屋内的时候,门已经不知不觉地关上了。
燕冰的手心、背后不禁起了一层白毛汗,是谁,一定有谁刚才在窥视着自己!要不,明明洞开的大门怎么会无缘无故合上?可是,是谁?
燕冰忽然有些后悔,脑子也清醒了起来。她,怎么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带着小曼一起来这里冒险?现在小曼不见了,自己也被困在屋内,背后却是一条看起来阴森森的地道。要是真的有了什么差错,不都是自己自找的么?
怎么办,怎么办?燕冰虽然胆子大,但也毕竟是个没有任何江湖经验的年轻女孩,现在突然遇到这样离奇的状况,她只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声音终于不由自主地也颤抖了起来:“小曼,你到底在哪里,不要吓我啊……”
声音飘飘忽忽的,隐入了黑暗。刹那间,又一阵衣衫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飞速地朝自己靠近。燕冰原本想要问“小曼,是你么”,但是,脖子上突如其来的压力,却让自己透不过气来,脚下一滑,立时便滑到在地。她伸手去拨弄那双掐着自己咽喉的手,心却在刹那间沉到了最底。
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么冰凉、瘦小、细腻、如同小孩一般的手?这么熟悉的触感,只让她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小……曼……?”
小曼?小曼?怎么会是你?
而那双小手却狠狠地加重了力道,哪里像是一个小女孩该有的力气!这时,燕冰听见了小曼那熟悉的声音,可这声音,除了平日里的活泼可人,还多了几分阴惨惨的成分:“燕冰姐姐,爷爷的话我不好违抗,所以只有委屈你一下了。”
燕冰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在一点点地退去,一股绝望之意霎时涌上了心头。她怎么也想不到,要自己死的人,居然会是与自己相伴多年,自己最尊敬的师父!
两行清泪从燕冰的眼角流了下来,要她怎么相信这一切!
这个世界真是讽刺。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阵破门声凭空响起,燕冰的心中忽然燃起了火焰,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劲,猛地一翻身体,那手居然松了。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燕冰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横抱了起来。紧接着,她只感觉到一阵阵风声从自己的耳廓呼啸而过,一个男音在自己的耳边蓦地响了起来:“燕姑娘,我来救你了!”
燕冰心中一阵惊喜,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竟而一下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少了一个收藏。。裂了啊。。。
三十五、密道尽头
醒来的时候,燕冰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黑暗的冗道当中。此时,她正保持着坐姿,背靠着冰冷的墙面,寒意在意识恢复的瞬间,浸透了骨骼。她的手指刚刚碰触到地面,就感觉到了潮湿。还有掠过鼻尖的若有若无的奇怪味道,直惹得她一阵又一阵地反胃。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脚,似乎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力气,只有喉头刚刚被牢牢箍住的部位,现在还有些淤青,但是,这点疼痛,哪里比得上自己心中的刺痛呢?想到师父的无情遗弃,小曼的狠毒,燕冰心中大恸,顿时忍不住,眼中又涔涔流下两行清流。
此时的燕冰,哪里会知道,那个她崇敬的、尊重的“师父”,却不是当年那个收留自己的泽被仙人。
“这里似乎是通向什么地方的密道。”
清冷的声音,让燕冰发现原来自己身旁还倚墙坐着一个人。他的眼睛深得仿佛可以把一个人看穿,五官清晰得如同巧手工匠刻出来的一般,精致而又英气勃勃。
燕冰轻轻叫了一声,赶紧往后一缩,呼吸在瞬间有些急促,脸颊也飞速地烫了起来。
怎么会是他?他明明中了那么重的毒,现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可此刻怎么会初现在这里?莫非刚才将自己抱住,带着自己离开的……燕冰的心又是一阵狂跳,目光立时躲开来,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沐青旋却没有注意到燕冰的窘态,一双眼睛只盯着冗道的深处,内心不禁有了几分沉甸甸之感。今日凭着偷袭占了先机,侥幸逃了出来,但是现下内息又乱,经刚才勉强一战,对自己原本中毒已深的身体来说,更是雪上加霜,若方才自己不当机立断地决定来密道一避,只怕要硬闯出去,也是不可能的了。
死。沐青旋感受着自己正迅速衰竭下的脉象,想到了这个字。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当然不怕死,尤其在得知姬羽凰已经掉下山崖、香消玉殒了之后,反而变得更加坦然。对她,原本的满汉之嫌、敌对之心,在这几日生死磨练之后,都变得如同轻烟一般,化作了心中的缕缕柔情。一分牵挂一分关心,原来在相处之间便已暗生。
“沐……沐大哥?”燕冰试探地推了推沐青旋,脸上泛起了羞意。她虽然不美,但此刻脸上的几分忸怩之态,却让她显得说不出的可亲可爱。
沐青旋看着她一副温顺的样子,心中的温柔便有几分转到了她的身上。这个姑娘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卖,多么可怜啊。想到这里,沐青旋不禁对她又多了几分同情、几分关心。
他一下跳起来,下定决心,哪怕临死之前,也要将这个无辜的姑娘救出去。当即伸出手来,对着燕冰微微一笑,道:“咱们赶紧往里走,找办法离开这里吧。”
燕冰乖乖地让沐青旋将自己拉起来,却原地不动,奇怪道:“我们不往那边么?”
眼睛投向了密道的入口。
沐青旋苦笑着摇头道:“都过了这么久,他们难道还能让我们从那里出去么?”
燕冰被问得一怔,随即只得垂头丧气地点头承认道:“那倒也是。”
边说,边已紧跟着沐青旋往里走去。
这会儿,燕冰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因而尽管沐青旋行得飞快,她也能寸步不离地随在他身后,如同一个小小的影子。
行了一会儿,燕冰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你不是中毒了么?怎么还能走动?”
沐青旋并不回头,只淡淡道:“之前只是因为我微微闭住了气息,故意引得脉象四处乱窜而已。”
燕冰大奇,追问道:“为什么?”
沐青旋道:“你该问问你师父。”
燕冰闻言不禁停下脚步,眼帘顿时垂了下来:“师父都想杀我了,又怎么会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不是你师父。”沐青旋简短地答。
“怎么不是,”燕冰闻言,赶紧又迈开步子追了上去,争辩道,“我自小就随着师父一块儿长大,师父什么样,难道我不比你清楚么?”
沐青旋只略微偏了偏头,道:“那你可知你师父究竟长什么模样么?”
燕冰一怔,立时被问住了。的确,从自己有印象以来,师父便一直戴着人皮面具,哪怕是睡觉也不曾摘下来,更何况以真面目示人。他的喜怒,燕冰通常也只能通过他的眼神与口气揣测出个大概而已。
“怎么,”沐青旋微微一笑,随即放慢了脚步,“你也不知道吧?”
“那又怎样,”燕冰有些恼怒,道,“尽管见不到师父本来的样子,可他说话的方式、他的性格、他的行事一直以来都没有变!”燕冰一口气将这些话说下来,微微有些气喘,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又补充道:“更何况,泽被仙人的医术,又岂是人人都学得来的?”
沐青旋停下步伐,回过头来看着燕冰,脸上挂着的微笑,更加彰显出他的胸有成竹。
“你笑什么?”她这下终于抛开了方才的娇怯,目光反而死死地咬着沐青旋不放。
沐青旋耸耸肩,道:“笑你被欺骗了如此多年还浑然不觉,笑你天真到哪怕他要你的命,你也不愿意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燕冰咬咬嘴唇,倔强地瞧着沐青旋,眼中却忽地又有了泪花。她颤声道:“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师父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害我……”
但是神色中,却平添了好些迷茫。
“怎么会无缘无故害你……”沐青旋长叹一声,背过身去,像是不忍见到燕冰悲伤的模样。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才轻轻道,“我问你,那个小曼可是三年前被他带回来的?”
燕冰微微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沐青旋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终于又迈开步子往前行去,一面走一面慢慢道:“因为三年前泽被仙人在洛阳老宅寻找《泽被医经》的时候,死在了那里。”
他顿了顿,听见燕冰追上来的脚步声之后,方继续道:“他遇到了一个本该死了的人。那个人在那时正需要一个方法,让自己重新以另外一个身份活过来。而平时从来不以真实样貌示人的泽被仙人,正是他的不二选择。所以他布下重重陷阱,泽被仙人纵然神通广大,却也难逃一劫。他装作泽被仙人,回到华山,带上一个自小受到训练、不会让你起任何疑心的孤儿小曼,替泽被仙人活了下来。”
“一个人,要做另外一个人,自然在很早之前就做过充分准备了。泽被仙人的特点,他早就深谙于心,但是他还是很了不起。为了做泽被仙人,他很早就开始预谋,研习医术,泽被仙人死后,那部《泽被医经》自然也助了他一臂之力。”
“那他……究竟是谁?”燕冰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这么多年来,难道自己一直是陪着杀害自己恩师的凶手一起生活的么?
沐青旋略一沉吟,方道:“他叫殷若离,来路在下不甚清楚,不过似乎是有一个组织在背后支持着他的行动,想来他的来头也不小。”
燕冰又追问道:“那目的呢?他为什么要害师父?为什么要以别人的身份活下去?”
“我想,”沐青旋轻轻答,“应该是为了山河社稷图。”
“殷若离么……”燕冰缓缓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手心忽然就捏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时候,沐青旋忽地煞住了脚步,燕冰一时想得出神,竟不知不觉地撞上了沐青旋。她一惊之下,赶快往后退了几步,却忽然听见沐青旋喃喃道:“奇怪,这里是干什么用的?”
燕冰放眼望去,密道已到了尽头,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全是房间。
大大小小的房间,全部用厚厚的钢铁作门。门与墙壁合得天衣无缝,没有留下半分空隙。沐青旋看了许久,却也没猜透这样如同密室般的房间,究竟能有什么作用。
沐青旋皱皱眉头,正想再上前些,其中不知道哪一扇门内忽然响起了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同时有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越来越近。沐青旋一惊,赶紧退后,想找个地方躲避,可哪里有地方藏身?
正在那两人拉开门正要走出来之际,沐青旋忽然感觉到身后的燕冰猛地拽住了自己的衣袖,向一处墙角跑去,接着一阵哐当声响过以后,沐青旋竟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小小的房间之内!
房间里黑漆漆的,看样子也是一个密室。沐青旋正奇怪时,忽然感觉到燕冰凑了过来,轻声道:“刚才好像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机括,发现了这里,我们先在这里避一避可好?”
沐青旋心下暗叹自己运气好,一面点了点头,压低了嗓门,答:“咱们先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边说便将耳朵凑过去,贴在了铁门上。
但也就是这一刹那,忽然似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屋子中央一闪,燕冰乍见之下,禁不住尖声叫了起来!
门外的两个脚步忽然同时停驻,骂骂咧咧声忽而转作了警觉:“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考试太忙,乃们久等了。。。。。尽快补完,一定不负众望,请表再推掉我的收藏了啊大大们……好伤心的……
三十六、真相大白
事到如今,再躲藏也用,沐青旋念头一闪间,已决定放手一搏。
密室的门刚一打开,沐青旋脚下步履已动,只待那两人的身形刚一闪现,他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扑而出,强行提起一股内息,运到指尖,然后两手分往两人的“玉枕|茓”拿去。
沐青旋使打|茓的功夫,乃是一绝,但现下身中剧毒,气血紊乱,功力只剩不到两成,可尽管如此,这两下手指点|茓的功夫,还是又快又准,那两人甚至还来不及呼出声来,便如同沙袋一般,应声而倒。
但是,即是眼看着这精妙的点|茓之术,燕冰却没有喝彩,反而再一次尖叫起来。沐青旋心念一动,随即想起方才密室里的那个人影来。
他不禁回过头,朝着燕冰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燕冰张着嘴,一张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她那惊恐的目光,正牢牢地锁着一个人。
这个人,大约是方才密室之门大开之际,跟在燕冰后面奔出来的。沐青旋凝神细看之时,竟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他这般却不是因为这个女子一身白衣,一头乱发覆盖在面容之上,身形飘飘忽忽,面目恐怖,不似活人。而是,细心的沐青旋,透过她那凌乱的发丝,看到了她苍白却熟悉的面容。
“你,你是谁……”燕冰的声音颤颤巍巍,看着那人慢慢向她走近,她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
那女子摇摇头,不说话,只是略略抬起头来,一双白皙的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咿咿呀呀地呻吟着,似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显得痛苦至极。
珠儿的脸。
沐青旋微微皱了皱眉头,将燕冰藏到自己身后,自己却慢慢靠过去,伸出手在珠儿的哑|茓上轻轻一拍,道:“你可是被殷若离点了哑|茓,关在这里?”
珠儿点点头,张了张口,尝试了半天,才极不伶俐地吐出几个字来:“回公子,正是。”
她喘了一口气,尔后又用手指了指密室,道:“南宫……南宫公子还在里面。他受了好重的伤,现在还昏迷不醒。”
南宫佩?沐青旋心念甫动,二话不说便随着珠儿的脚步奔了进去。
密室内依旧目不辨物,好在珠儿那身白色身影却很明显,她行走于黑暗中,仿佛早已熟谙这密室内的情况似的。
看着她驾轻就熟地在黑暗中摸索,不仅是燕冰,连沐青旋也微微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此刻,尽管沐青旋对珠儿的言辞不甚相信,但两人已置身于这般状况下,沐青旋又恐怕南宫佩是真的伤在了这里,已经无法后退,于是哪怕这是殷若离让珠儿布下的又一个陷阱,也只能铤而走险了。
转眼间,珠儿已经在黑暗中止住了脚步。她轻声道:“到了,公子弯弯腰就能碰到。”
边说边见她的身子矮了下去。
燕冰情不自禁地伸手在沐青旋的衣衫上扯了一把,沐青旋便立时会意,腾出手来在燕冰的小手上轻轻一拍,尔后并不弯腰,只伸出足尖,往前一探,果然碰到了一个人蜷伏在地的身形。
“怎样?”燕冰小声问道。
沐青旋的足尖再往前伸了几寸,在那人背脊上一点,答:“是有个人。”
燕冰又问:“那究竟是不是那个……那个?”她不记得南宫佩的名字。
地上的人,背脊的|茓道被沐青旋足尖这么以拿捏,顿时轻轻呻吟出声来。果然是南宫佩的声音。
于是沐青旋在黑暗里点点头,答:“正是南宫兄弟。”
珠儿的声音又幽幽怨怨地传来:“怎么沐公子一开始便不信珠儿么?”
沐青旋微微冷然,道:“我是不信将姬姑娘推下山崖的那个珠儿。”
一阵尖锐的笑声在狭小的空间荡漾开来,伴着回声,显得阴惨惨、悲戚戚的。珠儿放声笑道,语气以不已似方才那般谦恭有礼,反而忽地多了几分洋洋得意之意:“那又怎样,你发现了这么多,最后不也一样要和南宫佩一样,死在这里?”
她话还没说完,沐青旋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探出又收回来的那只脚的脚踝上一紧,接着一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竟像是被刀割了一般,但那牢牢的束缚之感,却又似被什么东西给捆住了脚踝。
“怎么样,”珠儿多笑了几声,沐青旋的脚踝便多疼了几分,“这冰帛蝉丝的滋味好受么?”
因为一直处于黑暗中,燕冰目不辨物,沐青旋也不呻吟出声,因而珠儿的所作所为,她自然不知。现下突然听到珠儿说到“冰帛蚕丝”,她心中一抖,从前看过的医书中的字句忽而就从她眼前溜过。她一阵恐慌,失声便道:“你是什么人?怎会有冰帛蚕丝?”
珠儿咯咯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冰帛蚕丝么?”
燕冰恨声道:“怎会不知!冰帛蚕丝乃塞外天山雪峰顶的一种特殊的蚕所吐的丝,天生带着一股寒毒,制成的冰帛蚕丝带倒刺。若是寻常人中了寒毒倒也不打紧,只需浸渍于热水中两个时辰,寒毒自会消解,然若是原本身重剧毒之人,寒毒入体便会加快毒性的发作。这样阴毒的东西,除了邪魔外道,又有哪个正派人物屑于使用?”
珠儿听了也不怒,只如唱歌般,轻轻道:“邪魔外道也罢,小人也罢,总之今日,你们便是我刀下亡魂!”
言毕,她手上的力道忽地加剧,直扯得沐青旋的脚踝似要断掉。同时,一股寒凉之气,已经通过被冰帛蚕丝刮破的伤口,慢慢爬升而上,直向沐青旋的四肢爬行而去。不多时,那寒意已越来越重,只让沐青旋觉得,自己好像被关在一个大大的冰窟内。那种寒冷,像是从四面八发一齐袭来,压得自己的身体也觉得沉甸甸的,意识也因为毒性的渐渐发作,开始模糊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在生死的紧要关头,他却忽然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眼前浮现出来的画面,竟是自己许多年前的冬日在西湖独酌的场景。那时,湖面上有一层薄薄的冰,有几只画舫被冻在了湖边,保持着静止的姿态。依然有丝竹的声音传过来,懒懒散散,像是提不起一丝精神。冬日里,大约画舫里的歌姬也是寂寞的吧?
那个时候,沐青旋兴许是觉得冷的,但是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却又觉得那样的场景会如此温暖……
沐青旋打了一个激灵,随即感觉到似乎有一丝丝暖意从自己的背心传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才发现,燕冰那两只滑腻的小手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溜到了他的身后,而那股让人觉得暖融融的感觉,正是从她的手心,一点一点地发散过来。
“我的功夫不行,但是输送一点内力给你,还是可以的。”她勉强笑道,语气却在忍不住发颤,似乎沐青旋身上的寒气,正通过两人之间这道奇异的枢纽传往她的身上。
“燕姑娘快放开,”沐青旋苦道,“在下与珠儿的恩怨,与燕姑娘没有丝毫关系,请莫要白白为一个与姑娘毫无关联的沐某白白耗散自己的真气。”
燕冰在黑暗中,沐青旋看不见她那充满怜惜的神色,只听见她轻轻道:“沐大哥,这是我自己愿意的。真的,你……”
沐青旋咬咬牙,道:“你这又是何苦……”
珠儿一直在旁听着,这时终于冷笑道:“哼,若是姬羽凰这会儿有幸看到你们这般依依惜别,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沐青旋闻言,只觉得自己的心微微一颤,一股别样的伤情涌上心头。他向来不愿与人相争,然而此时却不知为何,一句话顺顺溜溜地便说了出来:“若是姬姑娘知道竟然是你将她推下山崖,心里更不知道该如何难受。”
珠儿笑道:“她又怎知是我将她推下了山崖?”
沐青旋一字一顿道:“她自然是不知道,因为她至死也想不到,推她下山的人根本不是珠儿,而是你,阿玉!”
阿玉静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之后,她才终于禁不住咂咂嘴唇,赞赏地笑出了声来,道:“难怪主人称赞你是个聪明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珠儿的?”
“在华阴县,翠微堂分舵,”沐青旋的语气微怒,道,“说来巧合,那日我打发珠儿去找楚横朔寻柴灰、蜡烛等物,自己却准备去后园查探那些弟子的尸身,验证一下在下的想法,哪知无意中竟看见一个翠微堂的女弟子溜进了珠儿的房间。在下一时好奇心起,便一直从旁偷看,结果哪知道,那个翠微堂的女弟子,出来的时候竟而变成了珠儿!”
“珠儿明明不在,那个女弟子却装神弄鬼,乔装易容成她的样子,手法已经不弱于楚横朔,而且行动如此鬼祟,自然是有什么缘故。于是在下决定跟在她身后,看看她去了什么地方,结果,她居然也去了后园。她在后园的一切举动都着实让在下心惊,也应证了在下的一些想法。她那些莫名其妙暴死的江湖人士,大约便是被毒蝶针所伤吧?”
“毒蝶针入体即化,毒液在体能膨胀发酵,初时看不出有何异样,然而一旦入土三个时辰以上,毒液便会使尸身变绿,尸体膨胀,骨节寸断。而在下在后园看到的场景自然便是尸体膨胀之时。但是她,也就是阿玉姑娘你及时赶到,阻止了一场异变,只可惜,你扮作珠儿的样子却让姬姑娘看到了。于是你将计就计,偷偷将真的珠儿掳走,索性自己做起了珠儿,好让大伙都认为,真正下毒手的人,其实就是姬姑娘身旁的那个丫鬟,珠儿。”
“但你又哪知道,在下其实早已识破了你的真面目。只是在下只按兵不动,悄悄嘱咐楚堂主在华阴县翠微堂分舵好好‘照看’你。不用说,阿玉姑娘神通广大,沐某还是太小看了你的能耐。你还是逃出来,来到玉女峰,将姬姑娘推下了山崖。”
“直到在下被殷若离迷晕,带到这里,偷听了你们二人的对话之后,在下才发现,原来你便是早先姬姑娘与南宫兄弟救下的那个‘无辜’的阿玉!”
“哈哈哈哈,”阿玉长声狂笑道,“是他们自己要做好人,与我何干!”
燕冰听到这里,不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别人救了你的性命,你却恩将仇报,真是好狠的心。”
阿玉嘻嘻笑道:“那便如何,现在后悔也没有用。好了……”
沐青旋觉得脚上一紧,寒意更甚,身后的燕冰也开始摇摇欲坠。阿玉那故作天真的语气中,也多了些死亡的气息:“既然说完了,就让姑娘送你们上西天!”
最后的机会了。沐青旋最后一次努力地提一口气,忽然一震身体,一股强烈的气流便涌出来。燕冰那双牢牢黏在自己身后的手掌,哪里还贴得住?只听见她踉跄倒退了几步的声音传来,沐青旋立即放声大喊道:“燕姑娘快走!”
而自己的力气却一点点地褪去,一缕捉摸不透的疲倦顿时爬上身体。大约,就这么结束了吧?
姬姑娘,我眼前忽然出现的那一抹浅青,可是你的身影?那么,我这一路,是不是终究会因为你的陪伴,而不会寂寞。只可惜,师父的嘱托已经无法完成了。
也罢,原本,山河社稷,便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那一部分。原来很多东西,真的是要临死之前才想得明白。如果,如果人可以再活一世,我只愿在西湖岸上赏杨柳、作词章、击棹而歌,用一生淡薄,换一世风流。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抱歉。。。。咱这两天都在考试。。今天终于把这章补完了,晚些时候会更新下一章,一定一定在一月期间基本保持至少两天一更,请大家放心放心,咱是绝对不会弃坑滴~~
三十七、白衣佳客
这一次,沐青旋是真的失却了所有的知觉。
那一片纷呈的幻想之中,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殷切的希望;那些交错的阡陌中,不知道哪一条上曾经印下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足迹。
二十年来如一梦,韶华白首不过瞬间。天道恒在,往复寻常,江山社稷,哪是自己能左右的?更何况……早已经明白,那山河社稷图中,藏着的秘密不过尔尔。世间的疯狂,不过是一场欢喜一场空。
世间种种,哪里又是说得清楚的。
天边的流云如同仙子的霓裳,轻飘飘的好似薄纱,透过它们,可以看得到广袤无垠的天空。傍晚时分,金色的夕阳,一条条光带,如同长蛇一般,在天边蜿蜒爬行。
雪终于停了,留得一地荒凉。风早已不似一个月前那般凌厉如刀,反而微微多了几分温柔。春意在道旁盘旋的枝桠里悄悄地酝酿着,似乎只要再多那么一点点暖意,它们便会抽出崭新的枝条。
牛车在道路上又行了几日。
燕冰是第一次出远门,然而她的脸上却丝毫见不到半分第一次坐上牛车的欣喜,反而布满了困倦、忧愁与凄凉。她又一次将手搭上沐青旋的脉搏,许久之后,终于略略露出些宽慰来:“冰帛蚕丝的寒毒已经基本退了,‘掌心红罗’与‘双龙香’的毒性我却只能暂时压制住,解毒的话……”
沐青旋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道:“燕姑娘何必如此歉疚,在下知道你已尽力。”
燕冰的脸上微微一红,却有些倔强的神色,她道:“我既然决定救你出来,就一定要想法子解你的毒!”
南宫佩也接口道,“咱们辛辛苦苦将你从那魔窟里救出来,你敢不好好地活着么?”
沐青旋心里有些感动,于是赶紧赔笑道:“沐某的命是两位救下的,两位不让在下死,在下哪里敢先死。”
南宫佩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拉住沐青旋的肩头晃了晃,大声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到了襄阳,咱们得好好地喝一杯才是!”
燕冰却悄悄地别过头去,红了眼圈。她掀起帘子,假装在看沿途的夕照,嘴里却轻轻地呢喃着:“无论如何我也要……”
声音很小,南宫佩却一字一句听得清晰。他不禁露出几分怜惜的神色来,又偷偷地瞧了瞧沐青旋几眼。然而看见他好似浑然不觉的样子,南宫佩也只能暗中摇了摇头,安慰道:“自然是有法子的。没准这次咱们去襄阳,燕姑娘还能有所收获呢。”
燕冰回过头来,感激地对着南宫佩微微一笑,目光最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移向了沐青旋,眼神中按捺不住点点柔情,满心的爱慕已然不言而喻。
可沐青旋根本无暇顾及燕冰那颗充满愁肠的心,他此刻却在想,这次去襄阳要怎么救出被纪旸强迫带走的那些人。还有,若是能够救走那些人,那就回京城辞别师父,自此以后,再也不过问山河社稷图与江湖的事情了吧。
生死线上走过一回,大约,什么事都会看得透彻。
正这么想着想着,耳边牛车的轱辘声已经慢了下来。沐青旋立即回过神来,挑起车帘看了看天色,将近黄昏。四处荒草萋萋,不见人烟。车不过是在一条孤伶伶的道上停了而已。
沐青旋皱了皱眉头,这已经是这一路上的第几次了?
他忍不住钻出车跳下车来,走到车夫跟前,问道:“怎么了?”
这些日子,在牛车上调理许久,又有燕冰妙手,沐青旋虽然功夫未曾恢复,面色依然有些苍白,但精神却已大好,走起路来也步履稳健,竟像是未曾中毒之人。
他却没有看见,他刚一钻出车去,南宫佩便对燕冰吐了吐舌头。他哪里知道,这车夫之所以载了他们这么长一程,还是因为南宫佩不断地威逼利诱,他才勉强愿意继续往前行去。
车夫哭丧着脸,指着前路冲着沐青旋哀求道:“求求这位公子爷,别再逼小的往前了!你们纵是给我再多的银子也不济事,小的实在不愿再去那边了!”
沐青旋心中有些好奇,待要问清楚,南宫佩与燕冰也跳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就挡在了沐青旋跟前。只听见南宫佩凶巴巴地抢白道:“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车夫一看便是个老实巴交之人,见到南宫佩怒气冲冲的样子好似恶霸,原本要说的话这会儿却似哽在了喉中,再也说不出来。
燕冰见状,也忍不住微微一笑,从怀里又摸出方才南宫佩给她的几两碎银,走过去塞在车夫手里,佯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轻轻道:“什么也莫说,还请快快上路。”
那车夫一急,使劲把脚一跺,道:“我,我……你们不是不知道,那边乱贼闹得慌!”
沐青旋一愣,心中总算明白了车夫的意思。他也才听说,李自成刚刚攻克承天,大军现下正开往襄阳。而这车夫,不过是一个在乱世中里谋求生存的平头百姓,尽管内心哪怕是拥护李自成的,但对方毕竟被冠以“反贼”之名的人,他又哪里愿意自己一步步地走进乱潮的中心呢?
沐青旋点点头,微微一笑,张口便想要劝慰这车夫几句,但这抹微笑还没有化开,却忽然在他的脸上冻结成霜。而他原本要说的安慰之语,也在瞬间变作了一句简短的“噤声”。
几个人一愣,但还是听从沐青旋的号令,安静了下来。
沐青旋是听见了什么。
那声音还很模糊,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有那么几分不真实感。但是,从那能在耳膜上敲击而发出颤动的声音里面,不论是沐青旋还是南宫佩和燕冰,都能听出那飘渺的声音里面,其实夹杂着及其深厚的内力。
“是共鸣……”听力极佳的南宫佩喃喃道,一抹阴云扫上了他的脸庞,“他们骑着马,来人不止一个。”
燕冰的唇角却悄悄地挂起了笑意,她道:“来人似乎没有恶意啊。”
那声音又近了一些,调子抑扬顿挫,极为昂扬,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南宫佩奇道:“这么雄浑的调子,像是军歌。还有,你怎知道对方没有恶意?”
面对南宫佩一长串的反驳,燕冰也不恼,只是勾了勾唇角,道:“若是有恶意,他们怎么会唱儿歌呢?”
“儿歌?”沐青旋一阵讶异,立即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真的是儿歌。
不知不觉间,那些人已经走得近了,在地平线的尽头,已经出现了他们徐行而来的身影。若是此时有苍鹰从天空中掠过,那它一定能够看得清晰那些人的样子。
只见几匹高头大马并鞍而行,上面均是穿着深蓝服色的虬髯大汉,面目如刀刻一般犀利,目光如炬,一双双牵着马缰的大手青筋凸出,怎么看都是习武的好手。这会儿,他们一边赶着马,一边正放声而唱。那歌声直冲云霄,豪迈无比,只让听者心神惧动,一颗心也几乎要随着那声音飞了去。
然而雄浑的歌声才持续不到片刻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声音。这个新生出来的声音,就好似一把离弦的箭一般破出,直冲霄汉,有一种无可取代的高亢。可这声音又不若那几个大汉的歌声般,再是豪气震天,也带着些江湖人的粗鄙之气。这个声音是豪迈的,但也是温柔的,充满了一股儒雅气息,拖得长长的尾音,通过一股绵长悠久的内力传了很远,既风流,又潇洒。这个声音将一首简单的儿歌,唱得那么悠扬又那么雄厚,唱功实在是高明无比,让人叹为观止。
人越来越近,这下连大家也看清楚了,发出这声音的,乃是一个被那些大汉围在中央的青年男子。他的穿着便先与那些蓝衫大汉不同,是一袭白袍,头上戴冠,书生打扮。仔细瞧瞧,却见他剑眉星目,面色温润如玉,看样子好似一个翩翩公子。可见他如此架势,又有这么高深的内力,想来来历也非寻常。
几人听他们一路走一路唱,歌声越唱越清晰。
车夫越听脸色越难看,南宫佩与沐青旋却在辨清了那个歌声之后,交换了一个惊异而满足的神色。
他们唱着这样的歌谣——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这……这……”车夫面如土色,他哪想到他所担心的竟然这么快便发生了。他甚至还来不及全身而退。
可南宫佩却已抢先纵声长啸道:“过来的是哪一路江湖好汉,还请报上名来!”
南宫佩这一声清啸,真是倾尽所能,拖得又是悠远又是高扬,若不是他内功修为颇深,又怎么能在瞬间与那歌声相抗共鸣许久?
这一歌一啸,直震得大地上尘土飞扬。沐青旋与燕冰深谙武学之道,自然懂得如何使得冲击而来的气流顺应自身体内真气的流向而不至于被这两股激流所激。然而这可苦了那名赶车的车夫,他乍一听见这两声声响,只觉得脑袋里一阵轰鸣,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体内乱窜,只支持不到片刻,他便已扑倒在地,连声叫苦。
白衣人见状,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滞,看车夫的装束打扮,也大致猜到了他不懂武功。当即收住歌声,不敢再唱,脸上露出几分关切的神色来。他向身旁的一个大汉递了一个眼色,那汉子便已会意。忙跳下马来,走过去将那车夫扶起来,然后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递在车夫手里,沉声歉道:“这是我们公子给你的,让你受惊吓了,抱歉。请回吧。”
“这……”车夫一愣,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惊讶,顿时又一次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但是那句“请回吧”,已让他如获大赦,赶紧狂奔回车上,赶着车匆匆忙忙地去了,根本不顾南宫佩在身后,发出抗议的声音。
沐青旋从旁看着,见这白衣公子行事光明,心中便又添加了几分好感,忙也抱拳欠身一礼,道:“在下请教公子的高姓大名。”
白衣公子在马上一礼,微微一笑,道:“鄙姓李。”
沐青旋心念一动,胸中的异样感油然而升。他有些惊疑不定,心中暗暗忖道,这个李姓的公子,唱着这样的歌,莫非是……他?
但是他没有机会再多想了。
因为这时候,天边忽然又一次传来了马蹄声。沐青旋急忙眺目而望,这一回,他看见了一个火红的点子,正飞速地向自己靠近。
是一个全身裹着红衣的女郎。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一话终于被我纠结出来了~-V-
三十八、襄阳故道
不出半盏茶的时间,红衣女郎已经奔到了众人身前跳下马来,身形矫捷,没有半分女子娇怯怯的样态。
这女郎看来约莫二十来岁,一头乌发在脑后完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坠有两朵式样简洁的珠花。她柳叶眉、丹凤眼、高鼻梁、樱桃嘴,配着一身红杉红裙,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而她此刻脸上那副坚毅而自若的神态,更加凸显出她那颗火热的,不输于任何一个男子的心。
她大跨步走上前来,一双漂亮的眼睛在众人身上逡巡了片刻,才终于移开了视线,冲着那个李公子露出了惊异的神情:“这些人是谁?”
李公子答道:“几位道上的朋友而已。”
“朋友?”女郎不由得挑起了眉毛,脸上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疑惑之意。
李公子点点头,指着南宫佩,道:“方才这位少侠与在下内力相抗,功夫好生了得!”
言毕,他的脸上竟露出了几分相惜的神色来。
然而红衣女郎听此一言,双眉却又蹙紧了几分,道:“最近功夫好生了得的人如此之多,好像也不大正常啊……”
沐青旋闻言,心中又是一凛,忙Сhā口道:“敢问姑娘最近是见到了许多功夫了得之人?可知道他们往何处去了?”
红衣女郎疑道:“是又如何?”
沐青旋点了点头,道:“不瞒李公子与姑娘,在下此番往此处行来,正是要寻一群功夫高强之人。”
听到这里,马上的李公子,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问道:“少侠所寻之人,可是叫纪旸?”
尽管沐青旋听说一群功夫高强之人出现在襄阳附近,心中便早已猜到了七八分,然而此刻蓦地听到纪旸的名字,他心中还是不由得一动,忙欠身一礼,道:“原来李公子竟知道他!他现下身在何方,还请公子明示。”
“这……”李公子的脸上顿时泛起了几分为难之色。
红衣女郎见状,忙把连一沉,喝道:“你是什么人,竟然敢如此对他说话!你可知道他是谁?”
李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冲着女郎警示地瞧了一眼。那女郎乍一见这眼神,竟而也乖乖地,不再说话。
但是这些微妙的表情,自然没有逃过沐青旋的眼睛。他不禁微微笑道:“我怎会不知道公子是谁?我连姑娘是谁却也知道。”
红衣女郎脸色一变,随即啐道:“巧舌如簧!你知道些什么!”
而她的耳根,却悄悄地红了。
沐青旋见状,心中的把握又增加了几分。他望了望马背上饶有兴致大量着自己的李公子,又望了望眼前的这个红衣女郎,淡淡道:“这位李公子,曾经单名一个信字,现下却应该该作‘岩’字了吧?”
他把目光再一次投向李公子,带着胸有成竹的笑容。
马上的佳客颔首微笑的神情,已经肯定了一切。他的眼神中有着再显而易见不过的赞许,但是他却没有说出来,反而指着红衣女郎,反问道:“她是谁,你却还没有说。”
沐青旋上前一步,对着红衣女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方直起身来,正色道:“当年劫大狱、杀县官、救公子、投闯王的红娘子,现下的李夫人,岂有在下不识之礼?”
李岩抚掌大笑,赞道:“好!好聪明的人!我且问你,那纪旸是你们什么人?你们找他作甚?”
南宫佩截口嚷嚷道:“自然是故人!你问这个作甚?”
这李岩乃是李自成部下数一数二的人物,平时倍受尊崇,现下南宫佩如此无理,他却丝毫不怒,反而摇了摇头,笑道:“少侠所言甚是。在下不该多管闲事。”
然而,片刻之后,李岩也敛起了喜色,正声道:“大王礼贤下士、广罗人才,按理说,在下正当带你们前往。只是纪公子深受大王器中,时时随在大王左右,出不得军中。若是少侠想要见到他,只怕不易。”
“可是……”沐青旋这时的神色,也显得颇为为难。
“不如这样,”红娘子方才一直不语,此刻却忽然接道,“几位先随我到大帐,容相公通报大王有人来投,到时自然有机会见到纪公子,你们看如何?”
彼时,李岩心中早已对沐青旋等人有了不少好感,自然也起了几分爱才之心,听红娘子如此说法,正应了自己内心深处所想,于是点点头,同意道:“如此甚好,几位觉得呢?”
南宫佩将手搭在额间,假意看了看天色,尔后愁眉苦脸道:“现下没了牛车,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只能这样了啊。你们说是不是?”
边说边冲着燕冰、沐青旋挤了挤眼睛。
燕冰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沐青旋也不禁面露微笑,点了点头,道:“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队后,蜿蜒着长长足印。那足印一直绵延伸展,顺着那方望去,遥遥可以看见,还有两骑在后方缓缓而行,胜似闲庭信步。
其实若是侧耳细听,却还是能从风声中辨认出一个明亮而富有生气的男音——
“你若再动来动去,这马便永远也快不了,咱们也永远也别想追上他们。”
南宫佩遥望着天边那团隐隐约约的身影正越来越淡,口中的抱怨之声不绝于耳。
“我有什么办法,”燕冰的声音微微透出几分尖锐,“你倒是试试这么……这么……”
原来,此刻燕冰正与沐青旋同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沐青旋身上的温热气息一点点地透过衣衫,流走到燕冰的脊梁上,只让燕冰的脸颊泛红,呼吸也有一些不能自主。
“你自己不会骑马,又何必怪别人,”南宫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看着燕冰正襟危坐的样态,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笑意,他忍不住调笑道,“况且,这样不也正合你的意么?”
“呸,”燕冰狠狠地剜了南宫佩一眼,红霞却一直烧到了耳根,“谁愿意自己这般碍手碍脚的!”
沐青旋的鼻息贴着燕冰的头顶,散着淡淡的温热,只听他富有层次感的音色一点点地在燕冰的耳边布散开来,惹得燕冰的心又是一阵狂跳:“燕姑娘哪有碍手碍脚,只是这样的确是有些委屈姑娘,姑娘不自在些也属平常。”
听得一语,燕冰哪里还敢再乱动,忙低下头来,揉弄着衣角,声音也放得柔柔的:“我……我不动了便是。”
“哼,冰冰怎么就只听你的,”南宫佩也瞪了沐青旋一眼,只不过眼角却依然夹带着笑意,他又一次张望了片刻,才又皱了皱眉头,道,“不过,我们的确太慢了些,已经看不见李公子他们的马队了。”
“无妨,”沐青旋的目光在马蹄上盘桓了片刻,才道,“咱们只需跟着足印前行便可。”
语毕,双臂微颤,一抖马缰,便加快了些速度。
“沐大哥……”燕冰忍不住心中的小小疑惑,略略偏了偏头,问道,“那李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燕冰自小在华山深处长大,与外界的接触不过是朱羽一个小小的镇子,李自成与李岩的事迹,她自然也是不曾听说过的。
“他啊,”沐青旋还不及回答,南宫佩便已策马赶上,行在二人身畔,大声道,“可是闯王帐下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燕冰用眼睛翻了翻南宫佩,似乎还将对方刚才取笑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她故意不搭理南宫佩,反而扭过头去,望向沐青旋,征询道:“他怎么了不得了?”
沐青旋含笑道:“这位李公子,文采斐然,爱惜百姓,仗义疏财,听说早年曾得遇异人,学得一身好本领,在江湖上可有响当当的名号。”
“不过依我看,那位李夫人也相当了不得,半分不输给男子。”南宫佩点点头,正色道。
燕冰扁扁嘴,不屑道:“你觉得人家了不得,多半也是因为觉得她生的标致吧?”
“也不尽然,”沐青旋沉吟道:“红娘子胆色惊人,江湖上人尽皆知,今日见得她心思缜密,谈吐自若,也算是名不虚传了。”
“唉哟,”燕冰这下也不再计较是否是坐在沐青旋的身前,一急之下,忙在沐青旋衣袖上扯了一把,道,“怎么沐大哥只替南宫佩说话呢!”
沐青旋深知燕冰乃是天真无邪,小女子的脾性,也不责怪,只与南宫佩交换了一个眼色,而后浅笑着打趣道:“自然,红娘子再是胆色非常,也比不上燕女侠的妙手回春之术。”
“尽瞎说……”燕冰嘟哝着,却不再争辩。
两匹马渐渐地又快了一些,眼看着,马队似又隐约可见了。三人心中一片轻快之意,赶紧又催促了几分,指望尽快赶上,随着去了军中歇息一日也是好的。哪知,变故也往往只是一瞬间的功夫。
沉闷的号角声,永远不会是凯旋的音色。伴随着大道上突如其来的尘烟和隐隐的喊杀声、兵刃相交声,那号角最后也只能成为断断续续的忙音。
终于,在三人相顾失色的那一刹那间,就连那最后的号角声也戛然而止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即日开始更新,谢谢!此话完结,请期待下一话!!
三十九、狭道援兵
是伏击。
地面忽然塌陷下去,露出的凹地里,十几名白衣蒙面人蜂拥而出,直奔马队而去。他们手中的刀刃飞舞着,将马腿接二连三地斫断,雪白的刀锋上,瞬间便沾满了粘稠的血液。血腥气顿时四下飞散开来,一时间,马声凄厉,一道道哀嚎,顿时响彻了云霄。
顾不得再吹那号角,马队顿时大乱,很快,所有人便斗成了一片,分不清究竟是谁。沐青旋遥望着,面色如霜,他的手中,这时居然捏出了寻常并不常见的汗液。
“咱们快赶上。”沐青旋沉声道,双手一抖马缰,已拍马迎了过去。
这时,一只温暖的小手却悄然攀上了沐青旋的臂膀。沐青旋只觉得胸中一震,怀内顿时一阵激荡,那一股浊气便趁着瞬间直冲上来,逼得他眼前又是一黑,险些坐不稳,一头栽下马来。彼时,一个柔绵绵的声音自他怀内响了起来,却是燕冰,只听她道:“沐大哥宽心,你瞧,局势已经缓和些许了。”
沐青旋忙稳了稳心绪,将方才脑海中乍现的一个身影飞快清除出去,而后循着燕冰所指的那方望过去,接着方略微地定住了心神,便将马速,也稍微放得慢了些。
目光所及之处,是红娘子运刀如飞。手起刀落之处,寒光迸现。两把雁翎弯刀,在她的手中如同生了眼睛一般,刀刀精准而迅猛,不留丝毫余地。那一袭红衫,恰如其分得勾勒出她那曼妙的身形,更加彰显出她的飘逸与洒脱。
“好快的刀法,”南宫佩见红娘子穿梭游走,如入无人之境,不由得脱口赞道,“我只知她专攻绳技,谁知使起刀来竟如此惊人。”
沐青旋凝视了片刻,方徐徐道:“这路刀法有些像洛阳元氏刀法,不过却又比那元氏刀法精妙了许多,想是同出一门吧。”
边说间,三人二马已经赶至了李岩身侧,见红娘子此时也已率众人大体控制住了局势,沐青旋等人才没有Сhā手,只护在李岩近旁,沉声道:“李公子无碍?”
“无妨,”李岩身处险境,居然也能淡定自若,一股魄力自内而出,只让人无比钦服,“拙荆尚能控制大局。”
果不其然,眼下那些白衣人已所剩无几,余下那几名也已完全丧失了斗志,红娘子双刀一舞,顿时又倒下了一人。
“尊夫人的快刀,果然非比寻常,令在下好生敬服。”沐青旋不由得赞叹出声。
“少侠过奖,”李岩微微一笑,随即提起高呼,“都住手罢!”
这一声呼喊,只让那些白衣人如获大赦,红娘子等人刚一停手,那些人便已纷纷缴械投降,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雁翎刀威风凌凌,寒光逼人,白衣人早已心存畏惧,此时哪里还敢反抗。红娘子微微一笑,将刀Сhā回刀鞘,然后回过头来,对李岩点了点头。李岩随即会意,也点了点头。夫妻一心,许多默契早已不言而喻。
也是此时,耳边号角突起。红娘子正欲露初欣喜的神色,但紧接着想起的一阵阵弓弦的颤音,却让她微微变了颜色。只听见几声“嗖嗖”的破空声响,便已有羽箭穿扬而入,红娘子手中锋芒毕现,却也没能挡住那些直直地Сhā进白衣人的胸膛的羽箭!
那几名白衣人没有挣扎,也没有声息,脸上尚还挂着不可思议的神色,身子却已向后倒去。羽箭,在众人的目光里耀武扬威。
几声马蹄响,带来了一群面上罩着绿色纱巾的女子,她们皆是身穿相同的翠绿色长裙,看不出具体什么模样,但是从她们的发色和身段看来,这帮女子不过也就二十上下年纪。她们在那几具尸身前跳下马来,然后迅速列成一队,为首的一名女子,眼角夹杂着寒霜,她几步踏至李岩马前,微微弯了弯腰,道:“属下护卫来迟,李公子切勿见怪。”
礼仪虽然周到,语气中却无半分恭谨之意。
红娘子看清来人,非但不喜,反而蹙起了柳眉,道:“对方业已缴械投降,你们却赶尽杀绝,这是何意?”
女子眼中透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傲然道:“我们只奉阁主之命,只知道对公子与夫人造成威胁的人格杀勿论,其它的一概不知。”
红娘子冷然道:“你们凌烟阁不要以为深受大王器重就无法无天。”
女子奚落道:“若是夫人对纪公子提携咱们凌烟阁有意见,不妨去跟纪公子说说。”
“你……”红娘子微有些恼怒,脸颊微微泛出些红色来。但她毕竟是识得大体之人,当下也不再多说,只别过头去,不再看那女子。
绿衣女子也不争辩,她转过身,冲着李岩恭谨一礼,而后道:“公子无恙?”
李岩先是微蹙眉心,但很快便恢复到常态,淡淡道:“在下无恙,多谢姑娘关心。”
绿衣女子眼角微微弯起,带着隐隐笑意,道:“阁主一再吩咐,必须顾得公子周全。公子安好,属下便好回禀阁主了。”
“多谢慕容阁主关心,”李岩在马上抱拳礼道,“请姑娘转告你家主人,李某择日定当拜访,以表在下感激之情。”
女子点点头,回礼道:“不敢。”
沐青旋从旁看着,心中不自主地已经思索了好些个问题。看这帮女子神情傲然,举止似乎不受军中约束,李岩与红娘子好像对她们也礼让三分,想来这个凌烟阁在闯王的军中,应当颇受遵从。但是,凌烟阁在江湖之上,却几乎没有什么名头,凭什么能够得到纪旸的提携、李自成的重用?
看来李自成的军中现下也不似传闻中那般整形有序,一场变故似乎已经迫在眉睫。
凌烟阁慕容霜雪。
一个冷冰冰的名字,用黑色的墨汁,写在了散着淡淡腊梅幽香的请柬上。请柬颜色深红,放在案上极为明显,一枚小小的九琉攒花珠钗将请柬牢牢钉在案首,泛着荧荧灼灼的光华。
“你们怎么看?”沐青旋从那名字上收回目光,抬起头来望着南宫佩与燕冰,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凌烟阁,名字倒是听说过,但我也曾听闻,这个新任的阁主终日躲在阁中,不喜外出,似乎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南宫佩若有所思地拧了拧眉毛。
沐青旋目光中有些疑义:“此话怎讲?”
“凌烟阁中尽是女子,听说一向行事低调,很少理会江湖俗物,前任阁主慕容秋月也只是潜心琴道,”南宫佩顿一顿道,“只是这个慕容霜雪却不知怎地,突然性情大变,居然公然投了闯王,还特地邀咱们赴宴,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沐青旋点点头,慢慢道:“想来这位慕容阁主应当也是一位心思极细之人。这宴,咱们还是去的好。”
燕冰不禁忧道:“只怕这宴是鸿门宴……你们看,这一路上不同寻常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白衣人、李公子李夫人再加上一个凌烟阁,”南宫佩掰着手指一个个地数下来,道,“的确好像是多了一点。”
“事到如今,还怕什么鸿门宴,”沐青旋道,“这个慕容霜雪既然邀我们赴宴,就必然有她的目的。”
“可……”燕冰还欲分说,却被沐青旋拦下。他凝视了燕冰许久,终于缓和下语气来,温言道:“燕姑娘就留在这里,等我与南宫兄回来可好?”
燕冰闻言,神情一变,立即便道:“不成!你有伤在身,体内毒气未除,我怎能让你们二人独赴险境?”
沐青旋摇头不语,只望着燕冰的眼睛,脸上泛动着复杂的神情。紧接着,他忽然张开双臂,一把把燕冰拥入怀中,将她的脸蛋轻轻贴在自己的胸前,然后轻轻道:“在下怎能将你卷入是非之地?”
燕冰一时间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了起来,她想辩解什么,但是,脑后的一阵疼痛与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自己软绵绵地倒在了沐青旋的怀中,然后听见沐青旋充满了歉意的最后一句话——
“得罪了。”
南宫佩始终在旁看着一切,直到沐青旋将失去了知觉的燕冰抱上塌盖上被褥,细细安顿好,才终于开口道:“若是她也执意这般与你共赴险境,你会如此对她么?”
沐青旋动作一滞,随即明白过来,其实南宫佩口中的那个“她”并非燕冰,而是那个如猫般精明而桀骜的女子,姬羽凰。
“我猜,你一定会让她与你同行。这一路上,遇到的女子如此之多,却只有她有资格与你同赴生死。”南宫佩继续道,眼中有几分光芒。
沐青旋背对着南宫佩,轻轻地闭上眼,发出一声喟叹,尔后他转过身来,对着南宫佩浅浅地勾起了嘴角:“人都已经死了,还提她作什么呢?”
南宫佩也报以讳莫如深的一笑,道:“只是看燕姑娘对你一往情深,我有些替他不值而已。”
沐青旋随即黯然道:“在下的确愧对燕姑娘。但是,我沐青旋的一颗心,自从玉嫣死后,早已一片澄明。”
这是沐青旋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称姬羽凰作玉嫣,此时他的所思所想,已经明明白白。南宫佩终于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走上来拍了拍沐青旋的肩膀,点了点头,叹道:“南宫佩的兄弟,果然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
说完,他伸手从桌上拔起了珠花,拿起请帖一并揣入怀中,接着道:“寅时已过,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沐青旋回头又望了一眼昏睡中的燕冰,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率先掀开大帐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们~么么~~好久不见,更新啦~~~
目前咱家在修文,同时也在往下写,今天晚些时候就把第四十话发上来~~这个是刚刚修改好的第三十九话~-V-
剧情已经过半了~嘿嘿~咱要开始努力在这段时间内填文啦,之前曾经有半个月因为学业繁忙没有更新,咱在这里道歉。对不起啊~~
四十、凌烟阁畔
空山新雨,洗净了昨日的烟尘。雾湿的长青树上,垂着许多尚未干透的水珠。鹅卵石小径上,凹下去的地方掬着一汪汪清泉。天气依旧寒凉无比,然而当清晨的一抹微光自上而下投向山谷中时,又忽而翻腾起了些许暖意。
小径一直向内,尽头是几级石阶,石阶上首,则是一段长长的步道。步道上面悬着书写“凌烟”二字的丹漆匾额,想来此间已是凌烟阁的入口了。
走在木板铺陈而成的步道上,脚步即使放得很轻很轻,却也难免会发出点点声响。那一声声律动,像是敲醒此间沉睡的音乐,那么小心翼翼而又不失沉稳。
“我问过军中兵士,凌烟阁正是这一带的帮会,”南宫佩压低嗓门道,“正如我所说,此前她们还不喜抛头露面,只是此番举动倒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嗯……”沐青旋略一思忖,便道,“这么说来,这个凌烟阁与纪旸本是没有什么瓜葛,那就更谈不上英雄大会上受到胁迫了。”
语毕,两人已经穿过步道,走到了一排台阶跟前。
“不过,此前无关,并不代表现在没有纠葛,”沐青旋一边说一边望了望那个看似早已候在石级之上的绿衣蒙面女子,然后放轻了语调,“总之,既然来了,咱们就须得谨言慎行。”
南宫佩点点头,与沐青旋并肩拾级而上。那女子见状,身形微微一动,已然盈盈一礼,道:“两位可是阁主请来赴约之人?”
“正是,”南宫佩朗声答道,然后从怀中取出珠花与请柬,一同递在女子手中,接着一笑,道,“这珠花可是姑娘的?”
女子的眉头皱了皱,但又不好在客人面前表现出任何失礼之处,只淡淡道:“阁主的九琉珠花钗,如此名贵的宝物,哪是我们能戴的?”
说完,她一挥长袖,已经飘然转身,踏上了最后几道台阶。南宫佩笑了笑,冲着沐青旋吐了吐舌头,然后指了指那女子,意思是这女子不解风情。沐青旋摇了摇头,却也微微一笑,然后举步跟了上去。
台阶的尽头,仍然是一条通幽曲道,两旁的腊梅正迎风傲立,散着淡淡的香,但是,那绿衣女子却没有多耽,而是领着二人穿过尽头的一道园门,然后走过几道回廊,最后将他们引至了正厅。
“两位请在这里稍后片刻,容我先禀明阁主。”女子拍拍手,已有几名丫鬟绕出来,手中捧着茶盘。
“姑娘请便。”沐青旋微微一礼,然后目送着这绿衣女子匆匆而去,接着与南宫佩交换了一个眼色,便不再多语。
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女子又复出现,问道:“敢问二位少侠中,哪一位姓沐?”
沐青旋略略有些惊讶,忙上前一步,道:“在下姓沐。请问姑娘可是有何不妥?”
“不敢,”女子压了压身子,沉声道,“不过是阁主有令,除了沐少侠之外的人,她一概不见。”
“这……”沐青旋心中一凛,尽管女子的语气已是毕恭毕敬,但是对方欲将二人拆开相互牵制的做法,却已是昭然若揭。
看来,这位慕容霜雪当真是心机颇多。
沐青旋望了望南宫佩,两人目光交汇之时,他便主意已定。沐青旋点点头,道:“在下只身前往便是,请姑娘引路吧。”
“沐兄多加小心。”南宫佩早已主意到这幽静的所在,其实隐隐透着些杀机,现在二人不得不分开行动,他心中一动,便已脱口而出。
沐青旋哈哈大笑,道:“这繁华地、温柔乡,能奈我何!”
边说边已大踏步走出门去。
南宫佩望着沐青旋的身影消失在厅前,一种孤独感忽然油然而生。他多年来一直不相信任何人,满心都是报仇雪恨,但是,不知道为何,尽管知道自己与沐青旋不过是各怀目的才共同行动,两人嘴上虽称兄道弟,但对于对方,实则暗藏戒心。然而相处的时间长了,南宫佩心中终于还是有了几分相惜之意。试想,若不是处在各自不同的地位立场之上,他与沐青旋大约早已是交心的挚友了吧。
正思考间,南宫佩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阵衣料摩擦的响动,他只道是厅上的丫鬟来回走动,因而并不在意,也没有回头。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不带任何征兆地响了起来:“呦,这不是南宫佩么?别来无恙啊!”
南宫佩一愣,但是回过头来面对着那人时,已是一副淡定自若的笑容。
却说沐青旋随着那女子在屋内绕了许久,最终行至了一处水榭边。彼时,女子不再靠近,只伸手在通往水榭的曲折回廊处一指,道:“沐少侠请,阁主已在榭中等候了。”
沐青旋点点头,谢过那绿衣女子之后,举步走上了回廊。
还未靠近,沐青旋便已嗅到了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梅香,紧接着,一缕缕如流水般温润而清冽的琴声从榭中细细密密地流了出来。珠帘内,依稀有一个浅青色衣衫的佳人席地而坐,待到沐青旋走到近前,佳人方在恋内欠欠身子,启口轻轻道:“小女子慕容霜雪,见过沐少侠。”
声音轻柔、婉转,却又灵动可人,让人难以琢磨,是怎么样的女子,能有这般动听的语调。
“慕容阁主客气,单单是一个‘侠’字,沐某已是担当不起。”
帘内琴声略止,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里面传来,紧接着,沐青旋听见慕容霜雪悠悠道:“华山英雄大会之后,谁还能不知道沐青旋沐少侠救崆峒派掌门高慕远,力退地行门纪旸的事迹?”
沐青旋不语,只看见慕容霜雪鬓角的九琉珠花钗,在帘内若隐若现。她又道:“小女子很是奇怪,像沐少侠这样的身手,明明早可以在江湖上闯出一番事业来,为何会隐忍如此之久?”
沐青旋微微一笑,反问道:“慕容阁主是聪明人,难道猜不到?”
铮铮的琴声又起,慕容霜雪在帘内又是一阵轻笑,但这笑中,已经多了几分肃杀之气。许久,她才停下笑来,道:“是为了山河社稷图。”
紧接着,她又道:“不瞒少侠,小女子也对沐少侠的事情略知一二。既然阁下身在五回门内,与朝廷自然有所干系。但是,沐少侠的举动却不像是为了得到山河社稷图,而是另有目的,可对?”
沐青旋面上虽微笑着,心中却已在暗叹这慕容霜雪好生了得,居然知道自己另有所图。但他依旧不动声色,道:“在下只能说,沐某的所作所为全是师命。”
帘内沉寂了片刻,接着那身影微微一动,慕容霜雪的语气中已有了几分冷峻:“沐少侠,你可知此番我邀你前来是何意?”
沐青旋答道:“不知。”
“小女子想与你做个公平的交易,”慕容霜雪淡淡道,此时她已不再抚琴,而是在珠帘后款款站起身来,“如果阁下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小女子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沐青旋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于我而言,秘密已经太多了。”
“苏若白是南宫佩杀的。”帘内的声音冷冷的。
沐青旋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心中却是猛然一动。
“为了报仇,这个南宫佩当真是不择手段。”
“这些,与我何干?”沐青旋故作平静道。
慕容霜雪冷笑道:“你自牵扯到山河社稷图的那一刻起就该明白,哪怕你想抽身事外也是不可能的了。”
停了停,沐青旋又听见她问道:“你觉得,你可以在知道从中这么多阴谋之后依然无动于衷,置这么多人的性命于不顾么?”
“这便是你的问题?”沐青旋顿了顿,轻轻道。
慕容霜雪没有回答,只等着沐青旋开口。过了许久,他终于嘲讽似的勾起了嘴角,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大概是沐青旋第一次给出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沐青旋的身影消失在凌烟阁的时候,原来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突然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不带一丝征兆地打落了下来。水榭周围的池塘内,被牵得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琴声激荡,夹着重重的内劲,将隔在慕容霜雪跟前的那道珠帘撕扯开,那些琉璃珠子,在瞬间,如同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般,纷纷坠落在地,发出阵阵轻微的声响。
曲道那头,一个白衣翩翩的男子,像是突然出现一般,撑着油纸伞一点点地靠近过来。慕容霜雪眯起眼睛,想也不想便忽然变作羽调,琴声蓦地变得尖锐无比。气劲,如同一把破空的利剑,直奔那白衣人而去。
在那一瞬间,白衣男子忽然经轻轻巧巧地跃起来,跳下曲廊,双足在塘内轻轻一点,身子微微一侧间,早已避过一击,接着他凌空一跳,又回到了曲廊上,手中的油纸伞依旧牢牢地握在手中,缓而行,似乎刚才那一闪一避都如同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
“你不是已经见着他了,怎么还是这样坏脾气?”男子走进水榭,收起油纸伞,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唯有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依然清澈如昨。
慕容霜雪只看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男子一笑,道:“凌烟阁的阁主,真是奇怪非常。”
慕容霜雪终于微微叹息,停下手来,慢慢道:“真正的凌烟阁阁主慕容霜雪,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殷公子,我不过是个临时的代替品而已。”
殷若离笑笑,走上前来竟毫不避忌地伸手摸了摸她那张精致的面容,道:“我说过,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慕容霜雪侧头一避,冷然道:“我迟早会走,这一点你勿须担心。”
语毕,她抬起头来,一双杏眼盯着殷若离,里面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但是她脸上的人皮面具,在方才的一避之间,已被扯落,这会儿,她已经露出了真实的面目,赫然就是姬羽凰!
“师妹,他与燕冰成天相依相伴,你又何苦非要回到他身边?况且你真正的身世如此……”殷若离缓缓道。
“若离哥哥,”姬羽凰一笑,仰望着殷若离的脸上尽是凄楚之色,“你已经不是玉嫣熟悉的那个若离哥哥,而玉嫣,也不再是你所能了解的那个姬玉嫣了。”
作者有话要说:=v=
小羽终于回来了~撒花~主角不灭的真理真发挥的淋漓尽致啊OTL……
下一话捏,下一话其实充满了柔情= =反正我写的时候差点都写哭了……很纠结~~
嘿嘿~~
四十一、梅香隐隐
望梅楼外,一片烟雨蒙蒙。
自被殷若离救下,送到凌烟阁之后,姬羽凰已经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多少回了。
收起油纸伞,提起裙摆走进来,沿着木梯盘桓而上,微弱的烛光,只照的亮很少的一部分,楼内一大片的地方,依旧隐没在黑暗之中。四下里一片沉寂,只有那一声声踏在木梯上的脚步声,才能够证明一个人的存在。
望不断,天涯路,登高楼,难叙愁。
望梅楼的最顶层有一扇小窗,这会儿已被推开,风雨立时涌进楼来,只一会儿便打湿了窗栏。一点一滴,也打乱了倚窗靠着的她的梅花妆。
分不清是雨点还是泪珠,只觉得冰冷的触感真实无比。隐隐的梅香,隔着青衫隐隐透出,还有些许,却是从窗外,被寒风带进来的。
“凌烟阁历代阁主都能化一手精妙的梅花妆。她们对梅花很痴迷,用寒梅炼香、甚至炼毒,连功夫,也是与寒梅有关的。却不想,在此月余,我竟然也有些痴迷,wωw奇Qìsuu書com网对着镜子,我就常想,要不要在额前点一朵梅花。”姬羽凰浅浅叹道,喃喃像是自语。
“正是她们一代比一代更痴迷于梅妆与琴道,凌烟阁才会如此不堪一击。那日我们一举攻下凌烟阁,你可看见了慕容霜雪脸上的表情?也难怪她最后会含愧自尽。”像是鬼魅般蓦然出现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回答。
“什么时候,连走路也这般悄没声息了?”姬羽凰不回头,只淡淡道。
殷若离走上前来,在窗前与姬羽凰并肩而立,任那夜雨打湿他的一身华服,然后他轻轻阖上眼,如梦呓般答:“很久很久以前就习惯这样了。因为我知道,只有脚步更轻的人,才有更多机会活下去。”
姬羽凰微微一笑,眺望着早已不辨天地的世界,声音放得柔和无比:“你说,我们师兄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
殷若离张开眼来,一对乌黑的眸子即使是在黑夜里也依旧灿若辰星。他摇了摇头,思索了很久,才缓缓道:“很久很久,我都记不清了。”
停了一会儿,他又继续道:“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师父的棋子。你看,殷人之子,千年的王族之后,多么荒谬。而你,又是那个人的女儿……”
“九琉珠花钗,”姬羽凰伸手掠开了额前的刘海,脸上是一抹极浅极淡的讽刺,“它早就是一个空壳,藏在里面真正的山河社稷图,原来早就被师父换走了。额娘……她给我的不过是藏着假图的九琉珠花钗而已。”
“既然知道早已没有了寻找山河社稷图的理由,”殷若离眼中忽然多出几分异样的神采,“你为什么还不愿意留下来助我?”
姬羽凰终于扭过头来,紧紧盯着殷若离那张熟悉的面庞,探求了许久之后,她终于垂下了眼帘,神色黯淡了下去:“因为你已经不是嫣儿的若离哥哥了。”
她方才看到的,那种近乎贪婪而冰冷的可怕眼神,原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人身上的。
“我哪里及不上那个姓沐的半分?我与你,自小一起长大,学同样的功夫,读同样的书,有谁能比我更加了解你?而且,现在的我,殷若离,身体里流着的是殷商王族的血液,他日复国成功,你便能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殷若离有些粗鲁地扳过姬羽凰的身体,一双眼睛里全是狂热。“明朝气数将尽,江山即将易主,而他,能在乱世中给你什么?你为什么一心要回到他的身边?”
“我知道,为了复国,你纠集人马,在朱羽镇的密室中,藏着你从各地搜刮而来的珍宝。我也知道,天下大乱之时,任何一个有准备的人都可能一统天下,可是,”姬羽凰忽然嫣然一笑,道,“我根本不想要江山,也不想站在高处俯视天下。”
姬羽凰轻轻挣开了殷若离的双手,回头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笑容很是恬静:“若离哥哥,你野心太大,常年的杀戮、殷商王族血缘的羁绊已经让你变了太多。你现在,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牺牲任何人。包括宁姐姐,包括我。”
她的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锋芒,但很快又归于平静:“我曾经觉得他也是和你一样的人,可是早上我见到他之后,我才明白,他从来就不是为了得到山河社稷图才寻找它们。他永远都不会踩着森森白骨走向高处。你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说到这里,姬羽凰脸上已是温柔无比。
殷若离呆呆地立在旁边,许久许久之后,他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果然……长大了啊。”
姬羽凰微微颔首,嚅嚅道:“于国于情于家,嫣儿都只能与你为敌。”
殷若离身体轻轻一颤,一股熟悉的情感油然而生。他伸出手来,想去抚弄一下她凌乱的发丝,可是那手,却一直悬在半空中,迟疑着没有动作。最后,那只手终于还是无声地垂了下来。殷若离终于迈不出那一步。他禁不住颓然道:“也许你是对的。因为无论是当年你因怨恨我娶了宁伶,而亲手将我推上风口浪尖,还是到了现下的境地,我们始终都是各自为营。”
“当年的事……”姬羽凰闻言微微一凛,道,“原来你知道么?”
殷若离苦笑道:“除了你,还有谁可以轻轻松松地让一纸上谕将我派去江南以身赴险?”
“我只是……”姬羽凰幽幽叹道,一时间,她似乎又闻到了阵阵寒梅香。
“但是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殷若离淡淡道,“毕竟你无意间的举动,反倒助了我一臂之力,让我的死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宁伶和你。”
“可,毕竟是我害你在先。”姬羽凰涩然道。
“都是陈年旧事了,何必再计较,”殷若离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否定了所有的过往,他学着姬羽凰的样子,望着空山夜雨,轻轻道,“只是,你我今夜过后,怕是再难有聚首之时了。”
姬羽凰的脸上一紧,接着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起来。其实明明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还是忍不住道:“若是有朝一日,你我在战场上相遇,交手之时,嫣儿一定使出全力,决不会输给你!”
“是么……”殷若离淡淡地答。他眼角的余光,看见姬羽凰正侧过脸来瞧着自己。那倔强的神情,就好似多年前的那个少女一般。一样的干净笑容,一样天真,一样纯洁无暇。一时间,多少回忆涌上心头,又有多少誓言又在时光的荏苒中被历史的车辙碾为了尘埃……
“对不起。”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拼命地坚持着,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但是她眼角的泪水,却璀璨得如同当年麦田里那个永恒的承诺。
那年那月,她能够伸出手来打勾勾,身处于那个背影的庇护之下。
只是此时此刻,那个青衫少女已然长大,她终于,不再需要那个人的保护了。
腊梅花落,飘得一地残香。
天微微泛出鱼肚白,一夜的雨,终究换来了天边的朝霞。天终于还是亮了。
姬羽凰走下望梅楼,回到屋中换上了崭新的青衣,然后将那对常伴身畔的峨嵋刺悬在腰间,接着在脸上蒙上青色面纱,然后在许多女子的簇拥之下,走出谷来。
彼时,殷若离独自傲立在望梅楼,俯视着凌烟阁无数亭台楼阁,俯视着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轻轻问道:“这么快,你便决定了么?”
姬羽凰骑上马,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最高的地方。那里,依稀有一个人,白衣翩跹如昨。她咬了咬牙,终于打定主意不再看他。
“阁主,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绿衣的女子们也跨上了马背。
然而姬羽凰却忽然抽出了峨嵋刺,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她从马背上猛地跃起来,脚下的两仪四象步迈得纯熟,不过一瞬间,那些马的腿已经全被斫断。绿衣女子们纷纷坠下马来,人群中顿时一片混乱,而姬羽凰,却已经回到了马背,在一声声“阁主,阁主”的呼唤声中,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望梅楼上,一场大火冲天而起,一股不详之气,顿时笼罩在了凌烟阁上空。不多时,渡云楼又起了火,众人还来不及扑灭,青云榭又突然冒出了滚滚浓烟。一时间,凌烟阁化作一片火海,曾经的琼楼玉宇,在一阵阵惊呼声中,终于变为了焦土。
而在后来的江湖传闻中,始终有一个叫慕容霜雪的女子是大家所熟知的。人们说她痴迷炼梅香成狂,正是她点燃了她炼制的那些梅香油,才断送了凌烟阁,也断送了她的大好年华。
那一天,有两个人却是始终有笑的。白衣的那个,在大火过后,悄悄在凌烟阁望梅楼的废墟中,埋下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火折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我写得很满意…………
非常喜欢这章,希望你们也喜欢~尤其是在望梅楼上的那段~
四十二、林中一夜
闯王的军队在这几日里又前行了许多,军中捷报连连,士气高涨,都说入驻襄阳城,不过是一两天内的事情。
而现下,大军正驻扎在襄阳南郊一片茂密的林子边缘。已是深夜,军中除了巡夜的士兵,帐中的鼾声已是此起彼伏,四下里呈现出一派少有的宁静祥和。
然而,里营帐不远的林子中央的空地上,却有两个人相对而立。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面的枯叶无数。云层散开,冰冷的月光投射下来,折射出两人衣衫上诡异的光芒。天气很冷,两个人每呼一口气,眼前就是一阵白霜。但是,他们却岿然不动,只望着对方,眼神犀利,极尽锋芒。
“你……当真要与我动手么?”紫衫的那个问。
“只是想知道你的答案。”蓝衣的那个答。
“你现下身上剧毒未除,动起手来根本没有胜算。”南宫佩的一身紫衣,流动着光华。
“不试试怎么知道。”沐青旋冷然道。
南宫佩长叹一声,终于慢慢拔出了佩剑,道:“没想到,我们兵刃相向的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沐青旋也亮了兵刃,依然是那支青铜洞箫,他微微笑道:“不知此番恶战之后,谁要在襄阳城内独酌了。”
南宫佩一愣,随即哈哈笑出声来:“无论是谁,定当不醉不归!看招!”
话音刚落,南宫佩已恰如秃鹰猎食般猛扑出来。他手中的剑微微颤动,嗡嗡有声,里面显是灌注了极深了内力。他挑起剑来,挽出几个剑花,然后干净利落地往沐青旋的小腹一刺。沐青旋提起一口气,足尖向后一踢,整个身子便跃了起来,接着,他洞箫向下一划,只听见“叮”一声微响,南宫佩的剑已被荡开。
南宫佩拨转剑尖,身体随着剑势的走向一转,下一招却已使出来。沐青旋并不退后,一矮身子,避开了长剑的锋芒。他借着南宫佩回剑的瞬间,身形甫动,洞箫一掠,直取南宫佩的巨阙|茓而去。
南宫佩深吸一口气,小腹用力向内一缩,沐青旋一招已然打空,而南宫佩的上身却随着惯性向前倾去。借着力道所至,他迅速提起剑尖削往沐青旋的洞箫。沐青旋见状,立时变招,改打南宫佩的商曲|茓。南宫佩神色微一耸动,似乎没有料到对方有此一招,赶紧回剑一挡,震开了沐青旋的一击。
其实,若单论沐青旋的功夫,实在南宫佩之上。但他毕竟有毒在身,与南宫佩交手数招,已明显感到体内真气开始紊乱。若他不以快打快,连连进招,一上来就牵制住南宫佩,只怕时间一长,自己纵是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浊气的反噬。
但南宫佩剑法本身的精髓就在于“快”“准”“狠”三字,再加上此时沐青旋气血阻滞,身手已大不如前,因而面对沐青旋一招快似一招,如暴风骤雨般的打法,他也能一路路地化解开来。
两人均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此番相斗,筹码乃是二人的性命,因而双方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所使的每一招,均倾尽所能。两道身影,在此刻便如同鬼魅一般,在林子中央不断变换着位置,一道道剑气,从中间向四周一点点地飞散开来。落叶、枯草,被掠得漫天飞舞,一片飞沙走石中,已辨不出两人的身形。
转眼间,乒乒乓乓已逾百招。斗到此时,沐青旋的衣衫已早已被汗水浸透。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快要不受控制,自己的呼吸也越来越乱。他在坚持,尽管他知道自己根本支持不了太久。
南宫佩此时也隐隐察觉到了对方已经到了极限。于是他索性回剑转身,向后轻轻一跳,然后重新摆开了起剑式,全身上下在瞬间,不再留一点余地地涌起了浓浓的杀机。
沐青旋也向后一跃,扬起洞箫,将体内乱窜的真气全部强行汇聚在一起,运到指尖。
“最后一剑了。”南宫佩长剑当空一划,脸上却忽然有了笑意。
“请。”沐青旋报以微笑。
生死一刻,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两个惺惺相惜的微笑更加真实。而大约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两个原本各怀心意的人,才能够这样毫无保留地投以坦诚而默契的笑容。
刹那间,两道寒星相对而去,速度快到让人难以置信。激荡的气流,在那一瞬间,将两人的衣衫掀得很高。但也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气流已平息下来,飞扬的衣角缓缓垂下,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静。
裂帛声,血腥气。两个人在清冷的月色里相背而立。没有人倒下,也看不出是谁已然落败。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不用剑?你的招数,分明是剑招化成。”南宫佩的脸隐没在阴影中,看不出什么表情。
“因为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人能让我的剑出鞘。”沐青旋背对着南宫佩,脸上有笑,但鲜血,已止不住从他的嘴角渗出。一个踉跄,他终于仰面向后倒去。于此同时,他的左肩,涌出的鲜血已经染满了衣衫。
“输了你半招。”他喃喃道。
南宫佩回过头来,脸上是及其复杂的神色:“你何必非要探个明白?”
“就当是在下……多管闲事好了,”沐青旋全身骨节惨白,脸上也没有丝毫血色,但是他的那抹笑,却始终挥之不去,“她说得对,在下的确无法……坐视不理。”
“是么……”南宫佩将佩剑Сhā回剑鞘,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意欲离开,但举步之前,他却幽幽地添上了几句,“苏若白与唐竣,都是我杀的。唐竣临死前写的那个‘柳’字,说的不是柳成荫,而是柳成荫的儿子。”
“你……”沐青旋淡淡道,“不杀我么?”
“我不屑于杀一个身中剧毒的重伤之人,”南宫佩微微侧目,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等有朝一日你伤好了,来夺我手中的两份山河社稷图时,再分个高下吧。”
“那到了襄阳,你也只能不守承诺,与我对酌了。”沐青旋倒在那里,依旧动弹不得,但是心中,却有说不出的轻快之意。
南宫佩脚步略微一滞,继而大笑而去。不一会儿,已消失在了丛林尽头。
南宫佩走后,林子又一次归于沉寂。
然而,沐青旋那惯常的处变不惊的调子,却不屈不挠地在空气中荡起阵阵涟漪:“躲了这么久,还不出来么?”
这林子中原来还有别人。
只闻得一声幽幽叹息从斑驳的树影后传来,紧接着,从那方走出一个浅青色服色,蒙着面纱的女子来。她走到沐青旋身边,俯下身来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接着从怀内掏出了一个纸包、一个瓷瓶。这时,沐青旋认出了她鬓上的九琉珠花钗。
“刚才救我一命的人是你?”沐青旋脸上微有些诧异,他知道有人在暗中护他,却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凌烟阁的慕容霜雪。
原来方才南宫佩的一剑是刺向沐青旋心口的,但是那颗小石子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奔过来,轻轻地挑开了长剑的走向。若不是沐青旋眼尖,恐怕也难以察觉到是一粒石子救了自己一命。而南宫佩却浑然不觉,只道是沐青旋的内息,震偏了他无与伦比的一剑。
她没有说话,只是撕开沐青旋左肩的衣衫,将小纸包里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敷在了沐青旋的伤口上。那血很快便止住了,同时一股清凉之意从创口那里升腾而起,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慕容阁主你……”他抬了抬眼皮,搜寻到了她的眼睛。
她摇摇头,示意沐青旋勿须多言,然后将瓷瓶中倒出来的一红一白两枚丸药送到沐青旋嘴里。沐青旋依言吞下,不多时,肚腹中便渐渐地有了几分暖意。
整个过程,沐青旋始终都注视着她仅露出来的那双剪水秋瞳。他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慕容阁主会用那么急切、关心而又温柔的眼神瞧着他?她的那双眼睛中的深意,为什么又会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他想问点什么,但是她的眼神却阻止了他。沐青旋注意到,她守着他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从不与他对视。她不断在往林子边缘张望,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沐大哥——沐大哥——”
林子那头,已经传来了渐进的呼声。是燕冰急切的呼喊。
这一声,仿佛是一个讯号。她忽然迅速地站起来,俯视着沐青旋,眼角闪动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但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而是足下轻点,入白鹭一般冲天而起,身形飘飘,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沐青旋一下呆住了,仿佛有一记惊雷打在了他的头顶。他记起来了,绝不会错,两仪四象步,除了她之外,还有谁会两仪四象步?
果真是她?难道她竟没有死?可是,刚才的那个人不应当是慕容霜雪么?
沐青旋脑子里一片轰鸣。这时,他只觉得肚腹中忽然有一股热气直冲心肺,一阵眩晕,他眼前一黑,居然就此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几话涉及到历史,好难写。。。连着失眠三天了,四十三话纠结了两天还只写了两千来字,裂……不过明天还是会更新的。。。。呃。。。。
这段时间没有推荐,人气减少了不少呢,感叹一下~
四十三、襄阳新王
沐青旋尝试着睁了睁眼睛,很刺眼,于是赶紧又闭上。但是,燕冰正冲着南宫佩大发脾气的声音,却还是毫不避忌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都说了是切磋武艺……”南宫佩的调子显得无比委屈。
这让沐青旋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原来平时里看起来温恭谦和的燕冰生起气来,也是如此不避锋芒。
“那也不成,”燕冰呵斥道,“你知不知道你们乱来会添多少麻烦!”
“绝对不会再有下次。”沐青旋平躺在床上,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燕冰与南宫佩同时一惊,一齐失声道:“你醒了?”
沐青旋张了张眼睛,浮起了些许笑容:“嗯。”
“什么你醒了,”燕冰一个肘击撞在南宫佩的小腹,冲着他顿足道,“还不快去厨房把药端过来!”
但她的眼角却有笑意。
南宫佩眨眨眼睛,做了个怪脸,然后乖乖地听从燕冰的话走了出去。燕冰才在床沿坐下来,手指搭上沐青旋的脉搏,收起了凶巴巴的表情,低声道:“知道么,你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
沐青旋点点头,昏迷前的所有事情已经逐渐清晰了起来。他觉得稍微有些头疼,心中也有许多问题。但现下,他只挑了一个简单的问:“我们现在在襄阳城?”
他问这个,只因为他发觉自己并没有躺在行军帐中。
燕冰笑得不太自在,道:“那天天亮,军队就已经进入襄阳了。”
“怎么了?”沐青旋觉得燕冰似乎有话要说。
燕冰把手从沐青旋腕上拿开,脸上最后一点笑容也消失殆尽。她转过身,似乎思考着什么,停了片刻,她尖尖细细的声音才悠悠响起:“你……体内的毒气,好像散得差不多了。”
“咦?”沐青旋一愣,挑了挑眉毛,有些奇怪,“你终于找到解毒的法子了,不该开心才是么?”
“开心……”燕冰闪烁的眼神躲开了沐青旋探寻的视线。她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慢慢道,“我根本就不开心。这毒,哪是燕冰解得了的?”
沐青旋胸中一震,脑海里迅速浮现出那一红一白两枚药丸,难道给自己解毒的人,会是她?
他心中有些忐忑了。
“你嘴里一直念着‘慕容’‘慕容’,”燕冰的嘴唇有些颤抖,她回过头来望着沐青旋,乌漆的眸子里似有泪珠闪动,“那个凌烟阁主慕容霜雪,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就连你昏迷过后,也一直念着她的名字?”
沐青旋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面对这样的燕冰,他感觉到有些手足无措,有许多歉疚与愧意顿时浮上心头。
然而即使心知自己对她不起,却依然找不到方法来安慰她、补偿她。
毕竟,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法补偿的。
房门猛一下被推开,南宫佩端着药碗怪叫着冲进屋来,好像是药碗烫着了他的手。他叫了两声“冰冰”,燕冰都没有回答。
“冰冰?我把药拿来了。”南宫佩又抬高了一些调子。
“喂他吃药吧……”燕冰转过身,脸上满是泪痕,她用手擦了擦眼角,声音很是微弱。
“你……”南宫佩有些呆了,神色间还有些尴尬。
燕冰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将头一埋,飞快地奔出了房间。
“我……可不是有意的……”南宫佩显得有些狼狈,定定地望着沐青旋,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无碍,”沐青旋苦笑道,“她那样也是……”
他想说“理所应当”这个词,但又觉得有些不妥,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动了动胳膊,撑着直起身来,接过南宫佩手中的药碗,仰头一口将药喝了个干净,接着对南宫佩笑了笑,道:“这回可伤得不轻。”
南宫佩耸耸肩,把碗拿过来放到桌上,道:“你自己先挑衅的,怪不得我。”
他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望了望窗外,忽而岔开话题,感慨道:“你看,天晴了啊……”
十八子,主神器。
万里无云,艳阳天,微微的风,似乎都应证了这个预言。
旌旗飘飘,襄阳城内香烟弥漫,一阵阵欢呼不绝于耳,远远听着,就像是幻觉。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沐青旋靠在窗边,嘴角微微有笑。
新顺王。
重返襄阳不过半月,便已经等不及了么?
“既然身体已经大好,就该多出去走走。”燕冰走过来,拿衣衫给沐青旋披上,轻声慢道。
这些时日来,燕冰始终守在沐青旋近旁,悉心照料。而对于那日的事,她却再也没有提过。只是沐青旋发现,她已经不似最初遇到她时那般天真无邪了。从华山出来短短的时间,诸多经历,已经将她的眉梢,染上了浅浅的愁意。
沐青旋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燕冰,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乱世。
“那,”见沐青旋并没有要离开房间的意思,燕冰便不便再劝,而是试探道,“晚上的英雄宴,还去么?”
沐青旋心念一动,微微地眯起眼睛,问了燕冰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我们来到闯王军中已经多久了?”
燕冰想了想,答道:“约莫半个多月了吧。”
“是啊,半个多月了……”沐青旋终于动了动身体,扭头看见了桌上摊开的英雄帖,依然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也该会会他,顺便会会闯王了。”
新顺王,英雄宴,襄阳城。
筵席设在襄阳中心的一处大宅。那宅子原本是一处富户的家宅,然而近年来,由于战祸不断,那户人家早已弃宅离开,只留一处空房在此。李自成的军队入了襄阳,便将这大宅占为己有。
此时,宅门口灯笼灯笼高挂,门首张灯结彩,门内门外尽是宾客,显得无比热闹。
沐青旋立在门外,于人群中张望了许久,并没有看到多少熟悉的面容,反倒是李自成暗布在宅子四周的心腹,让他看了个明明白白。沐青旋有些好笑,原来对这些江湖人士,李自成也非完全信任的。
他拍了拍月白色长衫,微微一笑,然后信步走了进去。
厅堂甚大,摆了十来张圆桌之后仍有空余。不过这会儿却鲜有人落座,大伙儿都三五成群地结在一起,或是谈笑风生,或是窃窃私语。但无论是谁,脸上的笑容都好似有些言不由衷。
“劝了好久,终于给劝住了,”南宫佩一看见沐青旋就迎过来,露出一个苦笑,“有时候,冰冰真是倔得慌。”
沐青旋点点头,四处张望了片刻,低声道:“你怎么看?”
南宫佩耸耸肩:“该露面的没有露面,不该露面的却来了。”
言毕,他朝着厅堂一侧努了努嘴。
“武当山的逸扬真人,似乎有点棘手。”沐青旋不由得动了动眉毛。
“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南宫佩阴沉着脸,在厅内环顾许久之后,道,“这宴会里恐怕有些名堂。”
“悄声,”沐青旋伸手拉了南宫佩一把,压低了嗓门,“似乎正主儿到了。”
话音刚落,众人的视线里便同时出现了一个人。这人身材矮小,看年纪大约三十来岁,头戴四方巾,身穿褐色襕衫,作儒生打扮。但看他举止动作,无一不显露出他的沉着与稳重。他走进门来,在厅前站定,接着拱手一礼,朗声道:“在下宋献策,多谢各路英雄豪杰赏光,大王立时便到。”
言语得体,颇为客气,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众人闻言,心中顿时豁然开朗,难怪此人虽其貌不扬,但气宇轩昂,已是鲜有人及,原来他是李自成麾下的头号人物,闯王的军师,宋献策。
仅仅是军师,便已如此气度非凡,那闯王李自成,襄阳的新王,又是怎样的英雄了得?
想到这里,众人的目光已经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宋献策方才走进的地方。
一阵惊雷般的笑声便是在众人惊疑不定间乍起。那笑声,粗犷、豪气,一股自豪与得意夹杂其中,显得分外明显。紧接着,一个虎背熊腰、身材高大的虬髯大汉映入了堂上所有宾客的眼帘。
这个汉子,身披锁子甲,脚踩牛皮靴,一把精钢大刀悬在腰间,一看便知乃是一名久经沙场的战士。他的脸上坑坑洼洼,满是岁月的痕迹,显得很是疲惫,但一双虎目,却熠熠生辉。当他那锐利的目光从堂上宾客的脸上逐一扫过时,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凌厉的目光镇住了。
他的视线,最后锁定在了宋献策身上。
看见他,这个汉字忽然咧开了大嘴,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高声道:“宋兄弟,快请各位好汉入座!”
群雄的心中一震,怪道此人会有这般震慑力,原来他竟是闯王!
“臣,领命。”宋献策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答,但沐青旋看见,在弯下腰的那一刹那间,他的脸色已经微微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内个,明天偶要外出可能米法更新了,偶会尽快补上哒~~(*^__^*)
四十四、大宴群雄
见宋献策面色稍变,沐青旋心念一动,随即弯起嘴角,勾勒出一抹几乎不易察觉到的讥诮。他默不作声,只随着南宫佩,随意找了一处坐下,然后敛起表情,目光又一次转向了李自成。
这个襄阳的新王,却对沐青旋那闪着探寻的目光浑若未知。他坐在厅堂上首,与他同席的除了一个宋献策外,沐青旋还认识李岩夫妇,除此之外均是面生之人。
厅堂之内,现下已是寂然无声。满堂宾客,都巴巴地望着李自成,心下均在想,这位意气风发的闯王,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然而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的是,此番开口的,却还是宋献策。只见他缓缓站起,冲着李自成拱手一礼之后,转过身来面向众人,朗声道:“大王设英雄宴,广交天下侠义之士,各路英雄豪杰赏脸赴宴,我等不胜感激。宋某在此,先敬诸位一杯。”
言毕,他举起酒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厅上依然悄无人声,但众人心中此刻却都在暗暗赞叹宋献策谈吐不凡、举止潇洒,实乃人中龙凤。
他顿了顿,放下酒杯,又道:“明人不说暗话,其实大王此番宴请诸位到此,却是有两个目的。其一,诸位这一路来随军作战,甚为辛苦,所以大王欲借此宴犒劳诸位。”
话音甫毕,他双臂凌空一挥,便有数名士兵捧着几盘东西上来,众人定睛一看,竟是满满的几盘珠宝。此时,那琉璃、宝珠、美玉,正堆在盘子中央,闪着熠熠光华。
这日赴宴之人,均是江湖草莽之辈,四海为家,哪里见过那么多珍宝?然而现在那琳琅满目的宝物,已近在眼前,怎由得你不动心?果然,已有不少人的面色已经变了。
但南宫佩却发现,坐在他身旁的沐青旋,脸上蓦地浮现出了些笑容。但是,他的眼珠子,却是冰冷冰冷的。
他正有些奇怪,这时,然而宋献策的声音,又把他的注意力牵了回去。只听他道:“这第二个目的嘛,却是大王要大家来作个见证。”
这时,他目光微微一动,落在了邻桌那身穿道袍、手执拂尘的老道身上,然后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道:“这位逸扬真人,乃是武当派掌教青云真人的师弟,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此番替咱们大顺军排忧解难,真当是功不可没。所以大王欲加封道长‘睿德’二字,望各位英雄好汉明鉴。”
这下,屋内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全转移到了逸扬真人的身上。只见他腰板挺得笔直,双眼平视前方,似乎对周围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混若不觉。然而,几分得意,却已悄然爬上了他的眉角。
他缓缓从座位上立起,然后冲着李自成的方向打了一个起手,长长的拂尘直垂而下,随着他弯腰幅度的变化而微微颤抖。
“多谢大王恩典。”他的声音真如闲云野鹤般,存着几分说不出的云淡风轻。
“道长不必这么多礼数,”从一开始进屋到现在只说了寥寥数语的李自成,此刻终于开了口,他朗声笑道,“这个加封是应该的。”
说完,他那威风凛凛的目光又一次在屋子里扫过,接着续道:“各位在座的好汉,若是有立功的,本王都重重有赏!”
声音过于响亮,难免有嗡嗡的余音,还在厅堂上萦绕不息。然而夹杂其中的,却还有突然出现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之声,一时间如同潮水般不可遏止。是的,没有人会对李自成这样信誓旦旦却又充满了蛊惑性的言语不动心。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不爱财者,便是爱权。哼哼,笼络人心真是有一套。”南宫佩悄声道,眉头锁得紧紧的。
沐青旋摇了摇头,叹道:“只不过我看,那人也不过是一介莽夫。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却一窍不通。”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但南宫佩却听得明明白白。他望着已经坐下的宋献策,奇道:“宋军师谈吐不凡,你怎说他是一介莽夫?”
沐青旋凝视着正缓缓站起的李自成,露出一个极有深意的笑容,浅浅道:“我说的是闯王。”
南宫佩不禁变色,在闯王军中说闯王的是非,沐青旋未免也太大胆了些。但是,李自成的声音又一次打断了南宫佩的思绪。
“别的话本王也不多说。各位好汉,请!”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众人忙起身,齐齐举起杯子,肃然道:“请。”也一饮而尽。
刚刚坐下,李自成身边一人便长身而起。这人白面皮、细长眼、薄嘴唇,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却没有丝毫温度。他向四方宾客拱了拱手,方道:“小将罗汝才,有个戏班子,今日一宴,却来替诸位取个热闹,大王觉得可好?”
这人貌似谦恭,语气却是油腔滑调,没有半分敬意。
果然,李自成脸色稍变,额前一颗青筋,似也有些凸起。李岩方才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却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正声道:“在下也听闻罗元帅的戏班子功夫好生了得,大王行军劳累,索性今日看看戏,欢喜片刻也是好的。”
宋献策见状,忙也起身道:“臣也以为罗元帅此举甚好。”
李自成盯着三人,许久,终于点点头,同意道:“既然你们觉得这样好,那便好吧。”
几乎是一瞬间,便已是丝竹声声、觥筹交错了。那戏班子,此时在厅堂中央演得正欢,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此起彼伏。酒肉香、谈笑声早已溢满了整个厅堂,有多少人注意到宋献策、李岩目光相交后,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又有多少人注意到厅堂内有一处席上,沐青旋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一动筷子。
“怎么,口味不对?”南宫佩却是务实派,此刻嘴里面塞满了鸡肉,说起话来早已含糊不清。
沐青旋摇摇头,脸上挂着一丝奇异的微笑,却不言语,看那神情,竟像是在等待什么发生一样。
南宫佩微微有些奇怪。他想再问什么,但是这时他已经不需要再问什么了。因为他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宋献策竟然已经离开了座位,这会儿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此时,座上其他人,都关注着戏班子的精彩表演,又哪里有时间顾及身畔发生了什么?若是他们其中哪怕只有一个人,听到了这场即将发生的谈话,或许那个人的命运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终究没有人转一转视线。
只片刻功夫,宋献策便已在沐青旋身侧的空位上坐下。他微笑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沐青旋的眼睛,像是在寻觅着什么。沐青旋也不说话,同样只是微笑着,但是他的瞳孔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南宫佩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不禁大为光火。这两个人,哪怕是沉默着,微笑着,但周围的空气,却涌着一阵又一阵的冰冷。
他们就这么相互看着对方,眼神中闪着犀利的光芒,如同刀锋,寒光粼粼。这一场对视,简直就像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残酷而漫长。
他们脸上的笑意先是淡淡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笑却越来越浓,直到最后,两个人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南宫佩皱了皱眉头,心中迟疑不决。敢情这两个人疯了不成?
“你笑什么?”宋献策道。
“那你又笑什么?”沐青旋反诘。
宋献策的笑容依稀有些狡黠:“吾观你头上乌云盖顶,日内必有大劫,特来提醒阁下,故此一笑。”
沐青旋不禁一笑,眼角中也有一些狡黠:“我笑你算尽他人天命,却算不出自己劫数难逃。”
宋献策闻言,立时收起笑容,肃然道:“在下早就听闻阁下见解非凡,还请教阁下如何看出在下劫数难逃?”
沐青旋望向宋献策的眼睛,轻轻道:“无论是安定军心还是收买人心,先生都驾轻就熟。我猜,军中大小事务,也由先生一人定夺吧?”
宋献策眼神中微微有些惊讶,他道:“阁下所言不虚,向来军中杂务,都是在下与李兄弟商量过后,由在下定夺,再请示大王的。”
沐青旋这夜第一次举起筷子,随意夹了一口菜送入口中,细嚼慢咽许久,才缓缓道:“先生其实心知肚明,闯王带兵打仗,于排兵布阵,就如同这盘菜般,观之精妙,食之回味,当真精彩无比,让人不住赞叹。但是于政务、于治理天下,闯王不过如在下这肚腹,空空如也,没有什么实在货。”
南宫佩闻言,刚刚送入口中的那一块肉脯竟被他猛地一下吐了出来。他不禁脸色大变,赶紧伸手在沐青旋的衣角悄悄一拉,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然而沐青旋却只作浑然不觉,继续道:“闯王豪爽是真,坦荡是真,爱才是真,侠义是真,英勇善战是真,但过于豪爽坦荡也未必是好事。将喜怒之色展现于脸上,将兄弟挂于嘴边,不是真龙天子所为。阁下见过哪位帝王是与臣子称兄道弟的?”
“不仅如此,”沐青旋微微一笑,已瞧向了正眯着眼睛看戏的罗汝才,然后淡淡道,“没有容人之量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宋献策方才一路听下来,脸色已是沉沉,此时的表情更是阴郁无比。那神情,让从旁看着的南宫佩心中叫苦不迭,只希望今日没有这场英雄大宴,即使有,陪坐在沐青旋身旁的人也不是自己。眼下,沐青旋已是将自己置于重重危机中,若是宋献策此时一声令下,他与沐青旋哪怕是有九条命在,怕是也难逃一劫。
但宋献策接下来的反应却是大大出乎南宫佩的意料。只沉默半晌,宋献策竟又一次大笑出声来。他摇头晃脑,捋着下巴啧啧赞道:“阁下真是有胆有识,在下佩服,佩服!”
沐青旋笑容清浅:“先生过奖。不过是一己之见,先生莫要太过介怀才是。”
宋献策摇摇头,笑容竟然有些苦涩:“真知灼见,何来浅薄?”
他边说便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放在桌上,道:“这封信上所提之事,初时在下还觉阁下难以胜任,不过现下却没有丝毫疑虑了。唉……世上新人换旧人,岂非如此?”
言毕,起身便要行去。
沐青旋拿起信来,掂了掂分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眼望望宋献策,问道:“先生是如何在许多人中间认出在下的?”
宋献策头也不回,只摇摇手,轻轻道:“在下神机妙算,别人的劫,有什么是算不到的?”
说完,已扬长而去。
沐青旋一愣,随即已然轻笑出声,接着拆开了信封。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话真是写得又臭又长,还没有修改过就冲动着想发上来了= =+过年期间上榜,任务真是重大啊,没有存文,我都失眠好几个晚上了……汗这话还有些要说的就是李自成其人。
可能有的人会对我把他写成一介莽夫有所介怀,不过我要提一下就是在历史上,李自成确实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并且在史书中的记载,李自成也一直都以流寇活着贼的身份出现。所以我不是没有历史根据就这么瞎写的,这个人的事迹,我翻了不少书。
至于宋献策的人物性格和形象,我倒是有心美化的。呵呵~~~
四十五、命数几何
“先生这么匆匆忙忙是要去哪里?”黑夜里,蓦地响起一个清越的女声。
喧嚣之音听得太多,而回廊上却是凄清无比,所以这个声音也显得清冷了许多。
宋献策脚下一停,随即勾起一个不深不浅的笑来,道:“刚刚把劫数送给别人,自然是要走得匆忙一些的。”
他边说边回过头来,望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姬羽凰,眼神微有闪烁。
“先生也会害怕的么?”姬羽凰明亮的眼珠子闪动着一种淡淡的嘲弄之意。
宋献策笑得有些言不由衷:“比姑娘想象的要害怕得多。”他讽刺似地绽开笑容,又喃喃道:“一个人,知道得太多,也未必是件好事。你是明白事理之人,在下说的想来你也明白。”
姬羽凰点了点头,眼睛弯弯的如同新月:“所以先生根本就没有问我到底是谁,尽管先生早就知道我并非真正的慕容霜雪。”
“知道又如何,有的事情在下说了,别人也未必肯听、肯信,”宋献策轻轻道,“倒是姑娘你,想从宋某这里得到什么呢?”
姬羽凰伸手解开了蒙在脸上面纱,露出一张精致的面容来。她嫣然一笑,眉间却隐隐多了几分愁意,她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请问先生,小女子命数若何?”
知人命,不如听天由命。
况国将不国,安有心知汝命若何?
初春的风微微有些料峭寒意,灌进衣衫,透过皮肤,利如刀锋,一下下,竟像是刻在自己的骨骼一般。
策马走在苍茫大道,被远远甩在脑后的,是那个人声鼎沸的、现下已改作襄京的城池。而前方,断墙夕照,就在她的视线里耀武扬威。路终究不会平坦,但却偏偏只有这一条,通向自己要去的地方。
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相隔天涯。
宋献策的两句箴言,就如同一个梦魇,反反复复地出现,带着刺骨的寒意。
国难如此,天下如斯,一个寻常女子的命运,或许真的过于渺小。
奔行了一日,终于望见一处野店。荒凉的道上,那野店就孤零零地出现在大道中央。冷色调,显得有些凄清。唯有门外旗杆上一面旗帜,在东风中招展,上面的“茶”字依然是墨黑,没有一丝生气。
然而店内的人却是出乎意料地多,小小一间木屋,现下被各色各样的人占得满满当当,唯有角落里一张小桌旁空空如也,像是在等待新来的客人一般。这些人中间,既有意气风发的青年人,也有面容枯槁的老人;既有劲装结束的汉子,也有一身儒衫的读书人。
然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机警、戒备的神情,而他们的身上,都不约而同地携了各式各样的兵刃。
长剑、大刀、判官笔……此刻就藏在他们的衣衫之下,隐隐透着寒光。
姬羽凰将马在门前拴好,然后不动声色地走进来,径直走到角落里那张小桌旁坐下。这时她才发现,尽管屋里面人数众多,却没有一个人高声说话。
“店家,请沏一壶茶,再拿两个馒头。”她的声音不算高,但也不算低,声调刚刚好,可以让店堂之内所有的人听到。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朝向她投过来,带着惊讶、好奇或者其它说不出的奇怪神色。要知道,在这样一个乱世,像她这样孤身一人出现在荒郊野店的妙龄女子并不多见。
但姬羽凰却对这些探询的眼神视而不见,尽管蒙着脸看不清她究竟什么表情,但她平静而淡漠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姑娘一个人?”茶博士提着茶壶走到桌旁,脸上挂着生意人一贯言不由衷的假笑。
姬羽凰微微抬了抬眼角,冷冷道:“莫非你还看见了别人?”
茶博士摇了摇头,一面沏茶一面笑道:“最近往西边去的人多半成群结队,小的见姑娘只身一人,不过有些奇怪而已。”
“西边……”姬羽凰的眉心似乎一动,只听她喃喃道,“西边是武当山。”
茶博士将一壶茶沏好,然后笑笑,道:“往来人这么多,听闻都是去武当山的。”
“是么……”姬羽凰心下暗道,望着茶博士离开的身影,显得若有所思。
不多时,两只热气腾腾的馒头已经端上着来,依稀透着些面香,姬羽凰这时终于察觉到自己早已腹中空空了。
馒头要吃,但是耳朵却依然支棱着。因为就在她细嚼慢咽的时候,身旁的人早已开始窃窃私语了,说的是方才没能继续下去的话题。
“你说这次武当派是招来什么大噩了?逸扬真人失踪了不说,就连青云真人闭关这事儿也玄乎得很。”说话的是邻桌的一个提着大烟枪的老头,他的声音很是干瘪,尽管刻意压得很低,但是很难说店堂内的其他人究竟有没有听见。
“谁说不是呢,”同桌的中年汉子,面上微有寒霜,他沉声道,“他们对外宣称青云真人正在闭关修习,可出了这等大事,这‘闭关’嘛,是有点牵强。”
“唉……高掌门和平掌门等人失踪也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武当这次是不是又得步他们后尘。”老者长长叹了一口气,吸了一大口烟,脸上的忧虑深深浅浅。
中年汉子沉吟片刻,方道:“我听闻高、平二位掌门乃是折于地行门之手,从中干戈,恐怕另有千秋。”
“不管怎么样,”老者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武当派广散帖子,有求于江湖义士,这个面子嘛,我们还是不能不给的。”
“只怕是事出有因,武当派自招灾厄啊……”中年汉子皱起了眉头。
老者闻言,脸色一变,似乎是意识到两人在此的谈话有些不妥,忙止住道:“悄声,此事……不提为妙。”
说完,两人只交换了一个阴郁的眼色,相对吃酒,再不叙话。
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有心要听的人,心中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高慕远与平昔莫等人被纪旸扣下,此事的确不假。不过眼下两人身在何方,却不为人知。武当派逸扬真人假借失踪投到了闯王帐下,也算是有人亲眼所见。但是,地行门近来只在襄京活动,是姬羽凰早已确定了的,那么,这个胆敢搅乱武当的角色,定然不由地行门扮演。
那么,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武当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的眉头略微一沉,在没有人发现的那一瞬间,一道光芒自她的瞳孔内划过。
“请问前辈……”姬羽凰略微斜了斜身子,声音中的颤抖与惊慌都恰到好处,“武当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声娇怯怯的呼唤,声调的高低也拿捏得当,刚好能牢牢衔住满堂人的目光。
顿时那几十道目光又如刀尖般,齐刷刷地划过来。
那老者一愣,目光随即变得有些警觉:“问这个做什么?你一介女流……”
然而姬羽凰眼角坠落的珠泪,却让那老者目光为之一震。只听她抽泣道:“可是,小女子的哥哥……现下就在山上。若是连他也遭遇不测,我,我……”
见她眉梢愁意点点,瞳中泪光闪闪,店内这如此多刀锋般凌厉的目光,现下也多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同情。这许多男人,见到一个看似楚楚可怜的柔弱女子,早已起了恻隐之心,哪里又想得到,她现下的诸多样态,竟是装出来的!
老者忙道:“姑娘莫要惊慌。武当虽为夷人所围,但青云真人素来足智多谋,姑娘的兄长如若真在山上,想来也不会有何差池。”
“夷人,夷人为何要找上武当?”姬羽凰嘶声问道。
老者脸上微露为难之色,但眼前女子痛不欲生的模样,却又触动了一个男人心中最柔软的位子。他只踌躇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开口道:“老夫也只是听闻,武当山上藏有一份山河社稷图。那些夷人围攻武当,大约便是想要将那图占为己有……”
此言既出,不仅姬羽凰心中怦然一动,就连屋中的所有人,腔子里也是一阵狂跳。
山河社稷图,这个名词,对于这些人来说早已不是什么陌生的词汇。
然而姬羽凰却只作未知。只听她响亮地抽泣了一声,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作势便要往外奔去:“我要去找哥哥,哥哥……”
但老者却一把将她拉住,好言劝道:“姑娘只身一人漂泊在外,这兵荒马乱的实在危险得很,莫要逞一时冲动才是。”
姬羽凰软绵绵地瘫软下来,身体不断颤抖着,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她断断续续道:“若是哥哥也死了,我孤独一人,也不愿独活。”
老者一怔,一股怜爱之意油然而生。他也是有家室、有妻女之人,现下忽然看到一个年龄与自己女儿相若的女子,心中怎能不泛起几分温柔之意。他忙拍拍姬羽凰的后背,温言道:“若是姑娘不嫌弃老头子,老夫就送姑娘一程,可好?”
姬羽凰身体一震,那对方才还没有丝毫生气的眼珠子,现下忽然迸现出激越而璀璨的光芒。那神情,仿佛是难以置信,又带着些幽怨,但最后,竟化为了深深的感激。
她赶忙盈盈拜倒在地,泪珠子却又止不住地掉落在地。
一时间,喟叹之声,同情之声,竟将这小店塞得满满。而方才的清冷之意,竟就在姬羽凰跪倒的瞬间消散殆尽。
同情心有时候有可怕的力量,但是最可怕的,却是女人的心。
没有人看见,其实那满是泪痕的脸上有隐隐笑意。
她的拳头攥得很紧,指甲简直能将手心掐出血来。她甚至能够想到,那粘稠的血液是多么妖艳,多么诡异,一如不久前那个人让她看到的血色一样。那个月亮都被染红了的晚上,她的心中已经多了许多秘密。而那个秘密,哪怕是在凌烟阁的望梅楼上,殷若离也没有猜透。
他一直以为那个秘密与沐青旋有关。可是他算错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
几乎是一瞬间,有一道凌厉的目光从伏倒在地的姬羽凰身上掠过。然而也只是片刻之间,那个嘴角蓦地浮现出奇怪笑容的人已然消失。只有一抹灼热,依旧停留在姬羽凰的衣角。
如烈火,焚天。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我是仙剑迷。所以居然用到了“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样的句子~呵呵~
也许这话你们会发现,其实小羽真的是个精明而有心计的女子。所以她的秘密要过些时日才能揭晓了。现在她就和小沐捉迷藏好了……感觉这个设定真像是言情小说的恶俗情节。
其实我写的是武侠【正色】这一段估计是一话小羽一话小沐地写吧。。。。汗我没存文的…………
额,还有什么?大概是……这文很冷吧。突然觉得这篇小说的开头很拖沓,也很有问题。看来要修改了~你们说呢~~
四十六、山风猎猎
然而眼下身处武当山中,有燕冰相伴在侧的沐青旋,却根本不知道在荒郊野店的姬羽凰与他一样,正一步步走向阴谋的漩涡。
黄昏将至,一片片金色透过嶙峋的树枝,在崎岖的山道上投下片片斑驳。初春,青草来不及抽芽,枯草却已被不同的脚步踩踏得窸窸窣窣地响。这样的声音,在暮色里听来,只衬得四下里更加寂静。
灌木丛的侧影,如同一个美人沐浴在霞光之中。看着那浅浅淡淡的轮廓,沐青旋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苏娘那张如玉一般光洁的脸,皮肤好似透明,连一抹浅笑看来,也显得那么不真实。
但那时候,苏娘确实是端端立在自己跟前的。她的那双丹凤眼含着些意味深长的笑意,而自己身旁的南宫佩在她的瞳孔中,却没有投下任何影子,好像在她眼里,他一直都不存在一样。
“少主人的意思,你可明白?”苏娘问。
沐青旋打量着苏娘,如同看一个陌生人般,笑容冰冷:“苏姑娘当真让人捉摸不透,沐某现下也弄不清我们究竟是敌是友。”
苏娘脸上表情一紧,笑容忽然有些僵硬。她沉思半晌,才幽幽道:“女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处境而突然改变自己的立场。沐公子……人有时候的确是身不由己,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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