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疏朗,官道宽阔,四下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哪有什么凶险?郭昭让胯下的河套马自行奔跑,心里笑着师傅的嘱咐。怎么说,他也是行了冠礼的人,再愚钝,也有点是非判断能力的,哪那么容易就被江湖给凶险了。虽然说,没有单独在外走动,可跟着师傅也跑了许多州郡,又听了那么多掌故,那些蹩脚的圈套诡计怎么能让他入翁?即使真遇到了什么麻烦,腰上的剑也不是为好看才佩戴的,学艺十六年,只是点到为止地切磋过,还没有酣畅淋漓地施展过呢!有人不自量力的送上来试剑,他还求之不得,有什么可怕的?于是闭了眼,放足了心地呼呼大睡。
果然一夜平安。天明到临晋县,砸开车马大店,喂饱马,吃了一碗热汤面,买三个大饼作午间不着店的防备,便重新上路。出城十里,官道上仍是乏人。只有三三两两的农人,扛着锄头往道旁的麦地去劳作。对于打马经过的郭昭,他们没有多少兴趣,甚至对这匹河东罕见的高头大马,也没有多看两眼。似乎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郭昭也未多想,几个农夫的异常,还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惊讶于天气的炎热,太阳刚刚出来,还不算高,他就热出了汗,回想昨天同样的时候,反倒有一点点冷的。难道是地理更靠南的缘故?这样想着,自己也觉得可笑,只有四十里左右的距离,哪有那么大的差别。但不管什么缘故,此时他的衣服毕竟是嫌多了,而且,往中午还会更热,得脱掉一件才是。
一所驿亭适时出现在道旁。郭昭歇住马,走上去准备换衣。边踏着台阶,边低头解着纽子和腰带。当踏上最后一级时,恰好敞开了胸怀,便抬起头,寻找一个可以晾晒退下的汗衣的地方。意外的是,他首先看见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眼睛瞪得老大,好像看见人当街撒尿一般看着他。他看看自己的形象,汗,迅速地冒上额头。一路上没人,他想当然地以为这亭子里也没人的,哪里料到,还有一个女孩子。连忙转身向亭下面去,跑出两步,又回过味来:在里面脱衣不妥,在外面脱衣那更加的不妥了。他一时进退两难,竟呆立在那儿了。里面的女孩子看他窘态,哧哧地笑起来。跟着,一个男声说:“天这么热,还是进来凉快吧。”
他定定神,掩住上衣,重新进去,见亭中还有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招呼他:“不要太窘,年轻人。在外头不比家里,没有那么多讲究,当人面脱换衣服没有什么的。天这么热,你就赶紧把里面湿衣服脱掉吧。”他笑笑,但还是有点不大不好意思。那男子呵呵一笑:“看来你是头一次出门,多少有点放不开。好吧,我们避一避。正好也歇够了,就先走一步了。”那男子和女孩子就起身从另一边下去了。一辆马车在那边停着,他们一跳进车厢,马夫就扬起了鞭子。
郭昭看那车子走远了,又见北边没有过来的人,方才放心脱了湿衣。把另外的衣服穿好,扣好纽子,束好腰带,而后把湿衣搭在马鞍上晾着,等干了好出发。因为晾干也要一点时间,他便在亭子里看县台张贴的榜文。无非是些鸡鸣狗盗的事情,河东治内一向不起大盗,他素来知道,但看到这些榜文还是想笑。什么毛贼偷鸡,什么江湖郎中卖假药,什么伪道士骗人钱财,芝麻大点的事情,居然都郑重其事的画了相通缉。稍重一点的罪行,就是年轻的奴仆勾引了老主人的小妾私奔,邻里不合打架一方失手打破了另一方的脑袋,穷叫化子绑架了大善人的小儿子讹诈钱财等,也甚为无聊。只有最后一条,稍微有点劲头,却没有画像。说的是,大河那边最近有一个采花大盗出没,祸害了许多好人家的女儿,那边的官民合力追剿,这大盗最近销声匿迹,怀疑是流窜到这边了,县台要四里八乡有女儿的人家多加小心,照看好自家姑娘,见到可疑人物向县台报告云云。看完,衣服已经干了,他把它缠在剑囊上,继续赶路。
中午,果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客店。按着师傅的叮咛,野店是不能去的,郭昭就找了一个岸边有大树的水塘去饮马,顺便吃早上买的大饼。跑了一个上午,既渴又饿,他取了羊皮水囊和饼子,就靠在树下吃喝,由着马自去饮水。这马颇有灵性,其实也不用人管。他省了份心,便只顾着自己吃喝。吃到一半,却听到水塘对面有人在喊话。他抬头看了一眼,那边却被芦苇挡住了,看不清是什么人,他也就不理会,继续闷头吃他的。对面声音愈发大了:“马!马!你的马!”他放下手里的水囊,抬头去找马。只见他的马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水塘里,现在已经没去半截,还在摇摇晃晃地往深水里走。“回来!”他拍着手喊。马没有像以往那样乖乖地听话,居然还在往里走。“要死了!”他大声喊,“快回来!”马完全充耳不闻,着魔似的又往里走了一步,整个脊背都没入了水中。这马真的是疯了!他扔下烧饼,跳下水去摸那缰绳,好把它救回来。马却不领情,见他下水,居然比刚刚走的还快了点,半截脖子又没到水下。而他抓住缰绳的地方,水已经淹到了他胸口。,在水中,踩着稀软的塘泥,他完全借不上力,怎么拉得动这么一头大牲口?他反而被它一点点拖向水塘中心。不过片刻,它就彻底把自己淹没在水里。然后,像个醉汉一样,“扑通”倒了下去,再不起来了。
郭昭站在水里发了傻。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匹价值百亩良田的河套马,怎么就这样发了疯自杀了?莫不是在做梦?狠狠打了自己一掌,知道疼的,看来不是梦,反而更迷茫了。
两个人绕过水塘走到了他背后。“上来吧,那马已经死了。”他们中的一人说。他呆呆地回过头,认出了他们——就是驿亭见过的那男子和女孩。说话的是这男子,刚刚喊话的也是他。郭昭连忙连跑带扑地涉水上岸,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手臂:“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马好好的,怎么就发疯了?”男子说:“八成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找找看,看附近有什么不该有的、能给马吃的东西。”郭昭放开他,顺着浅浅的马蹄印看去,并没费多大心,便看到了一颗大蓬草边散落着一堆豆子。男子和女孩和目光也停在了那里。“应该是这个东西。”男子说。他迅速走过去,抓起一把,放在鼻子下用力的嗅了片刻,捡起一颗扔在口里嚼,嚼了一会儿,他呸地吐出来,把手中的一把扬入水中,跟郭昭说:“这是拌了七步倒的红缸豆,专门用来对付这些大牲口。无论牛马,一闻到气味,就会找着吃,一吃就醉,醉后便只知道往水多的地方跑,把自己活活淹死。”“谁这么缺德啊?害死人家的马对他有什么好处?”那女孩问。男子说:“当然有好处。咱们这一路上遇到的许多卖牛马肉的店家,都是用这个办法弄到肉的。”郭昭明白了:“那我的马一准是前面的野店给害的,我这就找他们算帐去!”他抓起靠在大树下的剑囊便往大路上走。男子拉住,说:“年轻人,强龙不压地头蛇!”郭昭用力一震,甩开男子,说:“我八百两银子买的河套马,总不能就这样算了!”他义愤填膺地踏上了算帐的大路。
很快找到了前路上第一家野店。见其酒旗上写着牛马肉,一把就给扯下来。“你这是干什么?”正在擦桌子的伙计立刻丢下抹布冲了出来。郭昭说:“你这店铺,分明欺客!河东路节度使郭大人早有钧令,凡河东境内有人擅杀耕牛马匹者,以死论。整个河东路只有招贤馆许贩卖牛马肉,你这乡野小店,哪里会有牛马肉?这幌子根本就是骗人的!”伙计闻言笑道:“那朋友你就有所不知了。河东路节度使的钧令是发给州府县台的,不是发给我们的。我们这里只听临晋县台王老爷的,王老爷没有发布过什么榜文说不准杀牛杀马,所以,我们县是可以杀马杀牛的,牛肉马肉也是可以出卖的,朋友你往前走,一路上每一家都在卖牛肉马肉。完全没有人管。”“噢,是这样。那给我来一斤马肉。”郭昭说。
伙计忙请他入内少坐。坐了片刻,一盘筋络分明马肉片就端上来了。郭昭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你这马肉放了多久了?这么难吃!”伙计说:“一个月前才杀的啊。”郭昭说:“一个月前杀的?我吃着怎么像一年前杀的?”伙计搓着手道:“天气热,放不住吃食,就请包涵下吧。”郭昭放下筷子,说:“怎么包涵?我吃不下去。你再拣新鲜的切一斤来。”伙计说:“那我去别人那里借一些,你等等吧。”郭昭说:“快点。我去河边解个手,你赶我回来弄好,我急着赶路的。”两人一起出了门。
他往河边绕了一下,便直接向那水塘的方向赶去,果然看见那伙计和几个人站在水塘边用钩子从水里钩着什么往岸边拖。“朋友,你在忙什么呢?”他近前问。那伙计看见他,吃了一惊:“你,怎么来这里了?”他笑道:“我没解出来,回店里见你不在,就来找找你,看看你的马肉从那里来的。”伙计尬了一下,赔笑道:“这马是刚刚落水的,不过半个时辰,比外头借来的都新鲜。”“新鲜?”他按着剑向他们走去,“这哪里够新鲜,把别人的马害死又当作马肉卖给他才叫新鲜……”
他边说,边狠瞪着这伙计,这家伙被戳穿后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居然笑了一笑。那笑容居然是得意的,十分诡异。郭昭没有明白过来,就听得哒的一响,脚腕上好像被什么咬住了。低头一看,一组兽夹牢牢地钳住了脚踝,十几枚钢齿深深刺入肌肉。强烈的疼痛,铺天盖地的卷来,他立刻摔倒在地。伙计和身边的人立即大笑起来。一人说:“你从这里过去店里,我们一直看着的。你也该想想,我们用这个办法套马,如果没有人在一边看着,怎么敢放心。”另一人道:“你过去扯那幌子的时候,就知道你想找事,我们理亏,没跟你计较,就算你再砸个东西打个人,只要不逗留,我们也认了,可你就是不上道,叫人有什么办法?” 又一人道:“咱们是本份生意人,只是弄匹马卖,没想着害人。可你偏要纠缠不放,逼得人来害你。”“总之,你太自作聪明了。”伙计总结性地说。“你们想怎么样?”郭昭忍着痛问。他们又一次大笑。“第一不做,第二不休,这话你听过吧?”笑够了,伙计这么问他。这是杀人灭口的意思了。郭昭不禁也哈哈大笑起来。
“死到临头,还有什么高兴的!”伙计扯起水里的挠钩,照定他胸口便捅。郭昭反手一剑,一格一提,正手抓住挠杆一拉,伙计未及撒手就被带到身边,长剑一挺,自胸至背洞穿而过。拔出剑来,方说道:“可笑!你们这样的身手,也敢说杀人的大话。”鄙夷之意,溢于言表。余下的人却被这一剑的声威所迫,逡巡不敢上前。郭昭索性不理他们,探手去扳那夹子。这更让他们恐慌了。“别让他解开夹子!”有人喊道,同时把挠钩一甩,鞭子般抽向他不能移动的右脚。好恶毒!郭昭举剑挡住,一拨,一按,消去八成力道,再向怀里一削,铁钩就从木杆上掉落。那人手一缩,再一长,直接用木杆来扎他右脚。郭昭抓着刚掉落的铁钩,往杆头一钩,把木杆打偏,跟着一剑砍下,木杆便化为两截,再一甩手,铁钩呼啸而出,精准的刺入那人脖颈,入肉三寸。一股血沫从嘴角泛出,那人双手掐住喉咙,扑通栽倒。郭昭抬眼四顾:“你们还有谁来送死?”余下的人相互看看,一哄而散。
“想跑?”郭昭抓起先死那伙计的挠杆,一钩钩住跑的最慢一个的小腿,使劲拉倒,一甩挠杆,钩尖锐利的从后心刺入,再拖到跟前,一剑削过喉管。逃跑的人看见,吓的魂飞魄散,没命地往远处跑开,生怕被他一钩夺了命去。他冷笑一声,扔开挠杆,放下铁剑,抓住兽夹的两只耳朵,奋力一扳,拔出了右脚。
脚腕上已经白骨外露,血肉模糊。郭昭扯下剑囊上的汗衣,撕下一个布条,勒住伤口上部,止住血。之后,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左右想想,继续把衣服撕出一个个布条,然后咬着牙把破碎外翻的肉重新拼凑到一起,拿了布条来绑定。做完这些,疼的大汗淋漓,全身没了半点力气,往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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