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伙计用方盘托了一壶酒，几碟菜过来，一看便知厨房格外关照过，每道菜皆是­色­香俱佳，分量十足。快到乌少爷桌前，刚要卖弄唱一唱菜名，一句“琥珀金丝鲤，三香玉荷糕——”还没有喊完，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向前便倒，漆盘脱手飞出，直奔乌少爷面门。众人惊叫声中，乌少爷竟不加躲闪，若无其事地伸出臂去。背后一只手无声无息地过来，抢先托住方盘，酒菜一一接在盘中，另一只手拎了伙计衣领将他拉起，笑道：“豆七儿，给乌少爷上菜怎么如此不加小心！”原来是那施才三。

伙计低头见脚下踩着一根骨头，已经被啃得一丝­肉­星都看不见，只是油腻腻的甚是滑溜，不由得气急败坏地骂道：“­奶­­奶­的！谁扔的骨头，还踢了老子ρi股？”众人忍俊不禁，那破衣少年吮着手指，意犹未尽，脸现得意之­色­。伙计知道定是这少年存心报复，却又发作不得，只得谢了施三公子，接过方盘。施才三笑着回自己座位，伙计抄起酒壶，道：“乌少爷，您要的四两陈绍。”只听“喀”的一响，酒壶从手中跌落，在桌上摔了个粉碎，溅得满桌酒浆，乌少爷和来六身上自也未能幸免，一截壶柄却仍握在伙计手中。

来六骂道：“他妈的豆七儿，不想活了！弄污了少爷衣服你赔得起么？”一面为乌少爷擦抹。伙计心中惊慌，忙道：“乌少爷，来六哥，这酒壶不知怎么中了邪突然断了，不是小的故意，这便换一壶新的过来……”说着又去端盘中菜肴。一盘琥珀金丝鲤刚离了方盘，又是“喀”的一声，伙计听得如被锤击，冷汗流出来，定神看时手中已经只剩一角青花磁，整盘金丝鲤连汤带水碎落在桌上。

来六挥手即是一掌，随后将他一脚踢开，那伙计顿时肿起半边脸，头昏眼花，来六骂的什么也听不清了。乌少爷连声道：“奇怪，奇怪……”皱了眉转脸看施三公子，见他正轻摇折扇，自斟自饮，神­色­泰然，随身书童则眉飞­色­舞。小心翼翼地掀起剩下几只磁盘，见盘底裂纹纵横，必是被掌力所镇，猜想定是这施三公子接住方盘时暗中所为，没想到他武功竟高至如此，不由得既恨且惧。

伙计诚惶诚恐，连声道歉，见乌少爷并未十分在意，心中稍安，匆忙收拾了桌上碎片，油污却一时不能擦抹­干­净。来六看得厌烦，骂道：“磨磨蹭蹭，简直就是素琴院的小娘儿一样！这几日的酒饭钱一文都别想讨了去！”站起身到那少年旁边，斜着眼睛甚是轻蔑：“小老弟，吃得不少啊？咱们换一下桌子如何？”少年吐了口中骨头道：“好啊。我平常到善人家里讨饭，要是去得晚了，还弄脏人家狗棚马圈，也会厚着脸皮去讨一处地方换了，重新要一份饭食，吃完抹嘴就走，还不给一文钱……”

来六听得大怒，一掌打过去，少年侧身躲过，手中物事迎了来六手掌递到，来六如何惧怕？劈手抓过，只觉滑腻烫手却是几株菜梗。来六大骂，那少年矮小灵活，一时却抓他不到。乌少爷沉声道：“废物！”来六大喝一声，抽出一柄匕首向少年疾斩。店中众人看得心惊，却无人敢劝阻，有怕事的早偷偷溜出。忽然“嗤”的一声，少年衣服已被划开一条口子，险些刺入肚腹。少年心中恐惧，随手乱抓乱抛，桌上盘碗匙箸纷纷向来六飞去，又是“嗤嗤”两响，却是背上中刀。少年背脊一松，不知伤势如何，眼见匕首又是恶狠狠地冲到面前，惊慌失措，竟躲避不开。“嘭”的一响，身体直直地飞出，跌在丈许的远处，却是来六。

乌少爷顾作漫不经心地击出一拳，显然暗含卖弄，果见施才三收了笑容看过来，似是若有所思。乌少爷向那少年弯下腰去，少年不知他玩什么把戏，不禁接连后退。乌少爷直起身来，手中已多了一只通体暗红的木匣，打磨的光可鉴人，没有一丝缝隙，仿佛是一块整木。原来来六两刀割断了少年背上包袱，木匣掉在地上，少年竟没有发觉，此时见被乌少爷取去，几步跨过来伸手要夺。

乌少爷左手抓出，少年手臂立时如被钳箍般大痛，使足了气力踢出一脚，乌少爷手腕轻抖，把少年摔出去。来六早从地上爬起来，见少年跌在面前，抢过去抬足踏住。乌少爷拉了把椅子坐下，笑道：“小兄弟，这只木匣可不象是你的啊。”手中木匣把玩良久已经知道机关所在，推扳旋转了几下，木匣一侧升起数寸，露出里面的物事来，乌少爷目光一滞，双手不禁微微颤动。随后不声不响地合上木匣，左手中已经多了一串珍珠链，点金缀玉，宝光瑞彩，夺目生辉。乌少爷怒道：“该死的来六，府里什么时候进了贼，失了盗居然不知道，养你们何用！小化子，这串七宝珍珠链如何被你偷了出来，要带到哪里？必是受别人指使，快快说了出来，谅你年幼便放你这次！”指着地上几支竹筷道：“莫非你跟那筷子大盗串通一气……”来六没好气地骂道：“小子还不快招！”

少年身子被踏在地上不能动弹，满脸胀红，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双手双脚拼了命地回舞击打。来六见他目光中针簇一般的愤怒与仇恨，一时慌神竟险些踩踏不住。乌少爷急道：“来六，他既不肯承认，现在便送他到县老爷堂上，现在便走！”说着同时起身。来六提起少年，推他便走。

“且慢！”施三公子缓缓起身，一折一折地收起纸扇笑道：“乌少爷宝物失而复得真是可喜可贺，不过，这少年何时偷盗，如何得手，木匣里还有没有藏着偷自别处的宝物却没有问个清楚，如此不明不白送到县主那里，倒教别人如何心服？不如当着大家弄个水落石出，也好给此事作个见证。乌少爷以为如何？”

“乌某捉住个小毛贼，拿回自己的东西还需要见证？这里有谁不服可以尽管来问……”说着环视四周，众人纷纷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眼光。乌少爷笑道：“莫非这不服之人是施三公子你么？莫说送这小贼到县里，便是立时杀了，替县老爷了断了这桩案子，凭着我乌某的脸面恐怕也未尝不可！”

来六道：“府里叔老爷一句话，县官他­奶­­奶­的算个什么！每年还吃着我们乌少爷多少银子……”

施三公子径直向少年问道：“小兄弟，你为何拿了别人家东西？若是被恶人见财起意，岂不是连累了你自己­性­命？你说，那木匣里都藏了什么，一一说出来，仍旧一件不少地收了归还回去，别人也不会怪罪于你。”

少年怒道：“木匣是我的，别人管不着！这两只乌龟王八抢了我的东西，砸了我的饭菜，我早晚要杀死他们！”乌少爷听得哈哈大笑，知道这少年也未必说得出木匣里的物事，心中顿感释然。来六一掌打在少年脸颊，骂道：“小要饭化子也如此狂妄！”少年曲腿后踢竟踢中来六胫骨，来六大怒又是一掌，少年嘴角流出血来，仍是踢个不停，却再也击不中，侧了头狠狠地瞪着来六。来六举掌又要拍落，突觉一阵酥麻，半边身子动弹不得，抬头见施三公子笑嘻嘻地站在身侧正捏住了自己手腕，心中惧怕却又不甘示弱，扬着眉毛接连道了几声：“你，你……”不知该如何是好，回首望向乌少爷。

施三公子柔声道：“小兄弟莫怕，木匣既是你的，更要说个清楚好让大家帮你讨个公道，你看如何？”指上暗自加一分力，来六被火灼了一般忍痛不住，却全身虚脱叫不出声来，少年甩脱他手臂躲在施才三身后，捡起地上骨头菜叶向他脸上便掷。施三公子手指一松，来六跌倒在地，血脉乍通碰在地面真如骨断筋折一般，大叫一声弹了起来，胀红了脸，手足微颤，显是十分痛楚。少年看得心中大快，道：“活该！两只乌龟都该掰断了手脚，一个一个摔在地上！”

乌少爷冷道：“施三公子今日处处跟乌某为难，莫非乌某无意中得罪了阁下，还是乌某这串珍珠链有幸得公子赏识？若此物果有考究之用，乌某便命人十串百串地送到府上，如何？”

施三公子笑道：“乌少爷既知在下痴迷古玩旧物，金银珠宝这等俗物自不会瞧在施某眼里，恐怕木匣里装的不是珍珠链，而是短刀匕首、铁钩银枪之类吧？乌少爷乃是本地数一数二的人物，若为了区区一只木匣落个强取豪夺，毁了名声可是万分的可惜！施某一番苦心还请乌少爷体谅……”

乌少爷怒道：“他妈的什么东西，不识抬举！姓施的，老子夺便夺了，今日连你也一并打发！”左手成拳，右手入怀摸出一柄三棱透甲锥，直向施才三攻来。施才三中指轻拂乌少爷手臂“内关|­茓­”，乌少爷臂上一窒，左拳立撤，右手锥急刺施才三咽喉。施才三并不招架，微微一笑退身躲开。乌少爷步步进逼，都被施才三化险为夷，心中怒火高炽，一拳一锥更是越来越快，密不透风。施才三退了几步，站定身子，双手穿梭，每一招都逼得乌少爷回手自救，几十招内竟攻不近身来。忽见施才三左手二指连点，右手闪电般按出一掌，随之飘身退后，形同一只大鸟，乌少爷只觉胸腹气闷，两臂弯酸痒难耐，透甲锥险些拿捏不住，怀中木匣已经到了施才三手里。

施才三转身将木匣递到少年手中，道：“小兄弟，收好了莫要再被人夺了去，那时可未必还有人肯帮你。”少年结了包袱，重新缚在背上。

乌少爷大吼一声，一拳一锥又奔施才三而来，施才三刚要拂出一指，却见乌少爷左手乌油油地却是戴了一只乌金手套，不敢贸然接架，飞身跃开。只见乌少爷借了武器之利频频进攻，同时喊道：“来六，死了么？还不回府请袁教师来捉拿府中盗贼！”

来六大梦初醒一般忙不迭地答应，想到袁教师脸上竟露出得意的神­色­来，施才三知道乌少爷是要搬兵助阵，那可有些麻烦，刚要使出凌厉的招式逼退乌少爷，却见他突然左手一抓，右手一锥，虽然来势凶猛却显然只是虚招，身子一转直向少年扑去。来六此时已经跨到门口，施才三踊身赶到，抓住他后心甩在一边，乌少爷的双手也正落到少年身上。

“啊”的一声细锐残呼仿佛要震破人的耳鼓，定睛看时却是乌少爷仰面摔在地上，双臂捧在一起，钢锥已然落地，左手仍戴着那只乌金手套，鲜血溅出来染了衣袖。来六爬到主人面前，待到看得明白，脸­色­大变，心中惊骇无比。只见一支竹筷贯透了乌少爷手腕将两臂串在一起。

筷子大盗！

施三公子心中也是一惊，见店中众人无不惊慌失­色­，面面相觑，只有墙角黑衣人一直置身事外，漠不关心，甚至连头都不曾抬，仿佛墙角­阴­影里便是另一个世界一样。此时却慢慢转过了身子，手中一支竹筷轻轻搁在桌上，站起向乌少爷走过来。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下声响都如挪岩振鼓，乌少爷脸上不见一丝血­色­，眼中恐惧随着那人脚步蛇一般直钻入心中，知道两条手臂，一身武功固然废了，­性­命也未必能保。

来六鼓足勇气爬过来，哀求道：“好汉爷！大侠！求求您大发慈悲饶了我家少爷，我们一定不忘大恩。大侠开恩啊——”乌少爷恍然大悟，颤抖着双手也想开口讨饶，却见那人面孔如铁，甚是可怖，“啊，啊”了数声，一时胆怯竟说不出话来。

“大侠开恩，今天是乌少爷贪杯，一时糊涂办了错事，但他却不是那十恶不赦的坏人，还请大侠饶了他这一次吧……”却是那伙计豆七儿。旁边几个年老的见了也缩手缩脚地过来讲情。那人眼光一扫，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乌少爷见那人右手伸出，抓向自己臂上竹筷，不知他又要使出什么狠辣的手段，一颗心几乎要从胸中跳出。眼见那人捏住竹筷，双臂洞穿处似乎血流如注，大叫一声竟吓得昏死过去。众人无不惊骇，那人擎着竹筷，沉声道：“此等恶人，依仗家中富贵，平日必是作恶多端，猖狂已惯，又怎会一时糊涂，取了他­性­命也不会屈枉了他……”转向来六道：“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也该结束了吧！”一声残呼，来六双肩已被竹筷穿透。

那人又转向求情众人冷道：“他二人如此强横，想来也未必不曾欺负到你们头上，今日你等却纷纷为他求情，如果换作是两个于你等有恩之人，恐怕你们却未必肯冒此危险为之讨饶吧！毫无血­性­的东西，也都不必活了！”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残呼，豆七儿右肩洞穿。其余众人胆战心惊，既惧且悔，吓得连气都喘不上来。那人将竹筷在豆七儿身上抹净血迹，抛到自己桌上，回手领了那少年径自走出店外。

许久，店里众人如梦方舒，纷纷呼道：“快去县衙请周捕头，莫让伤人的凶犯跑了……”施三公子叹一口气，摇着折扇慢慢地踱走了，书童紧随身后。过了一个多时辰，周捕头才带了几名衙役大吵大嚷地赶到，巡视良久长舒一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没有闹出人命……叔公，您老在天之灵莫怪，你那几片­性­命宝贝就要归别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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